繆斯為誰微笑(誰がためにミューズは微笑む)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第六部 繆斯為誰微笑
“抱歉,讓我拿一下牙刷!”
我朝背對著我刮鬍子的圭說道,伸手去拿鏡子邊上的牙刷。
圭挪了下身子,我去過牙刷和牙膏,省去蘸水的過程直接抹上牙膏刷起來。
哇,水太少化不開。算了,時間緊張,湊活一下。
我一邊使勁刷牙一邊往洗臉池旁的淋浴區移動,擰開花灑下的水龍頭,右手沖洗牙刷,左手接水漱口,洗臉,結束。
在腳墊上蹭幹腳的同時拖過浴巾來擦臉,往洗臉池那邊瞥了瞥,圭刮完了鬍子正在洗臉。等他用須後水保養完俊臉,抹上厚厚的摩絲把頭髮梳成一絲不亂的背頭,起碼還得再花十分鐘。
“抱歉,吹風機和梳子!”
“請便。”
“Thankyou。對了,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電吹風的嗡嗡聲使得我沒聽清楚圭的回答,我再問:“哎,什麼?”
“乾魚和馬鈴薯燉肉。”
圭笑著用好聽的男中音對我說,我說沒問題。
梳洗完畢,關掉電吹風,“抱歉,” 我把電吹風和梳子塞進等在一邊的圭的手裡,“我先走一步了。”在圭的唇上草草印個吻。
“路上小心。”
等對方回吻之後才出門是我們不知不覺間養成的習慣。
“小心車子!”圭在背後擔心地喊道。
“知道了!”我邊跑邊回他。
這已經成了日常慣例了。
跑下樓衝進琴房,我抓上琴盒和樂譜包就往玄關跑。
一面穿鞋一面對這個家的守護靈伊澤光一郎先生的畫像道早安,(以不傷到盒中小提琴的競走姿勢)向車站衝刺。
我是守村悠季,是個下個月生日一過就滿二十七歲的小提琴演奏者。名片上的頭銜是『邦立音樂大學小提琴科講師』,正是我現在的職業。
一直以來都希望能擁有可以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獨奏家』這種頭銜的副業……雖然去年十二月(也就是上個月),做夢般地成為了天下第一的M響定期公演的協奏曲的獨奏……可說實話,那不過是因為M響的人氣常任指揮圭他以權謀私堅持推薦我的結果。
因為這很可能是一生僅有的一次機會,所以我和圭是傾盡全力,還曾為了曲子爭得面紅耳赤過。
經過瞭如此種種的磨煉,我們奉上的《西協》(西貝柳斯作曲的小提琴協奏曲的簡稱),贏得了全體觀眾起立鼓掌歡呼Bravo的讚美,聽說好像還會出實況演出的CD。
這一次,可以說是身為小提琴手的我的一次跨越,只可惜它並未為我引來演出邀約。
看來,以演奏家的身份來謀生的夢想,還只能是個待憧憬的(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遙遠目標。
對了,和我共演西協的圭全名叫桐之院圭。他是位一個月中有半數時間在海外活躍的人氣指揮者,與我同年但小我六個月,不過我們倆站在一起,絕對是我看上去年輕二、三歲。
一百九十二公分八頭身的纖長身材,配上萬年撲克臉的英俊外貌以及一成不變的背頭,再加上先天賜予、後天努力所形成的優雅但又威嚴的氣質,他是個無論外表還是內在皆無法言語的魅力男子,讓我心蕩神馳。
是的,我們是對一起生活的伴侶,結婚三年半了。當然了,我們沒有孩子。因為我們是男人間的同性婚姻。
啊,早上只所以這麼慌慌張張的,全要怪我的學生崎村小太郎。
大阪出身,目標職業琴者的小提琴科二年級生的小太郎,去年秋天在學校內招集了一群人組了個弦樂Quintetto(五重奏團)。不過他本人說是String Band。
兩把小提琴,兩把中提琴加一把大提琴的五人團體『Scarlet Move』(簡稱Scarmove),是小太郎打算以流行樂來做小提琴處女秀,博一把未來的音樂活動。他們現在正為挑戰比賽而努力練習著。
比賽叫Young Musician Contest。據小太郎講,這是個大型唱片公司為挖掘新人而辦的能讓人飛黃騰達的比賽。報名條件是年齡未滿二十五歲者,音樂種類不限,唱歌也好樂器演奏也好都Ok,獨奏或二人組也沒關係。
“說是比賽,其實就是個招募試聽會,只要能吸引住評委的目光,那就等於打開了一扇通往職業之路的大門
雖然是Sunny Record主辦,但其他唱片公司和音樂事務所的星探也會來看比賽,機會多多。 ”
我不知道小太郎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但他想把握這機會的意念十分強烈。事實上,他招集人成立『Scarmove』就是衝著『Young Musician』去的。
我也正是因為被拜託為『Scarmove』做賽前強化指導,才會天天這樣一大早追六點半的電車,趕去陪他們晨練。
順便再說一句,指導費甚麼的小太郎從頭到尾沒提過半個字。又因為這是他們自發性的課外活動,不算課時費。
當然了,我也可以以不付指導費不行為由來拒絕,可對他們這些還靠父母養著的學生們說這個實在於心不忍。再者,即使說了我可能也挨不過小太郎的乞求。自己本身也是業餘樂團『富士見交響樂團(通稱富士見)』的團員,長年擔任無薪的首席,因此錢不錢的也沒看太重。
總之,我是每天早起去努力義務勞動,五重奏里四個是自己的學生,不鼎力相助不行。
不過,他們也真是乾勁十足。不僅趁著課間休息集合練習,連星期六也不放過,甚至平日里也是早上七點一到就開始晨練,也沒耽誤課業。
七點是大學校門開啟的時間,但除了職員出入口外,其他設施都關閉著。
所以,小太郎他們一直是在校舍前庭的『Lindenbaum之木』下進行室外練習。萬一碰上下雨,就轉去校捨與圖書館之間的走廊,可小太郎嫌那裡不夠顯眼,不是很喜歡。
進入校門就是邦音的標誌『Lindenbaum之木』,選在這裡練習不但醒目,還能提升『Scarmove』的知名度,一石二鳥。小太郎可真不愧是精明的大阪人吶。
時間已經進入一月下旬,雖然大寒之風吹得人發冷,可天空卻分外晴朗,團員們已經到齊。
小提琴科一年級的山田杏奈,二年級的新藤裕美子兩人負責小提琴部分。我的學生當然是專攻小提琴的,但在這個團隊裡一年級的神山數馬和二年級的小太郎改成了中提琴。還有一個是小太郎從其他班中找來的大提琴科三年級的藤森敦郎。桐朋入學考試失敗後重修一年,是位長著一張土豆臉的好青年。
“早上好。今天也很冷吶。”
“老師早上好!”
“早上好!”
每到這時候我都會想,不是應該由你們主動向我打招呼嗎?未免出社會後被人當作沒常識,有些事你們還是該注意一下。
“曲子的順序決定了嗎?”
聽說昨天商量出結果了,我趕緊問。
“一選是《Let it be》,二選是《Michelle》,三選是《Yesterday》”
小太郎代替大家回答。爭執不休的選曲問題,最後是以誰的意見再明白不過了。 《Yesterday》派的杏奈君噘著嘴滿臉的不悅。唉,真是個無論何時都要清楚表達自己主張的孩子吶。
“離正式比賽只剩一個月了,今天早上就把曲子集中練一遍如何?”
“是~”杏奈君怪聲怪氣地回答。
“拜託您了!”小太郎很是緊張。
等大家拿上樂器擺好姿勢,我發出指示。
“One,Two——”
起頭相當好,Scarmove版的《Let it be》正式開始。
這支Beatles的名曲連我這個除古典樂外一竅不通的人也知道的曲子,負責把他重新改編成弦樂五重奏的,是一位作曲科的研究生。
這人和小太郎畢業於同一音樂高中,因為是前後輩關係所以義務幫忙,小太郎對此很是驕傲。但要我說的話,總覺得少了一絲味道。每次聽他們練習都想拜託他們再改一改吧,可我還是忍了下來。
萬一說了出來,小太郎肯定會趁機說“那拜託老師幫忙修改一下吧”。我可不想跟這個圓滑、愛佔便宜的小子團團轉。
把他們的演奏全部聽了一遍後,我開始以強化指導的身份提出意見。
“杏奈君,你不看別人動作無所謂,但請你好好聽一聽音。”
“是~”
“數馬,你的中提琴還不錯。”
“謝謝老師。”
“只是,和小提琴之間的平衡感還需要再加強一下。”
“是顫音部分嗎?”
“嗯。大約比現在再加5%,這個感覺你自己掌握。”
“我知道了。”
生性不太聰明,需要比別人加倍練習的數馬認真地點了點頭。
“至於小太郎,你和大家商量過或者排練過舞台動作嗎?”
“只決定了服裝。”
“這麼重要的問題都沒時間商量嗎?”
演奏時,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動作癖好。有一邊搖晃身體一邊演奏的,有基本不動的,也有像小太郎這樣刻意加入誇張動作的。
杏奈君因為是福山老師從小教大的關係,所以她是王道的穩重派,裕美子君則是大小姐似的微微地、有節制地晃動。
這兩個人即使類型不同,可站在一起演奏還是在可容許的範圍內,所以沒關係。有關係的,是數馬和小太郎這兩個極端。
數馬他的演奏幾乎是直立不動的,而小太郎卻是堅持在有限的舞台無限亂轉,愛用誇張動作表現自己。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會讓人懷疑是不是哪個出了毛病,怎麼看怎麼怪。
大提琴的藤森君是正統搖晃型,又因為是坐著演奏,所以即使動作幅度過大也不會引人側目。
坦白講,除去小太郎舞蹈式的中提琴,其他人在一起還是相當好看的。
對於小太郎的“身體也要表現出激情”的演奏哲學,我有必要給他潑潑冷水。
其實,為避免他考試不及格,我早在課上對他下了禁止誇張動作的禁令。只是這次是他們的自主活動,他們有權利自由發揮。
“算了,還是先說說演奏吧。”我轉移話題,“那個,藤森君——”
“是。”
“小太郎一快,你就會顧不上通奏低音。要記住即使他跳到你面前,你為防被踩把腳縮了回去,但心理上可萬萬不能跟著一起縮的。”
“是。”
藤森君低笑,對我不怎麼高明的很捧場。
那麼,下一個是—--
“裕美子君。”
“是。”
“與其擔心會被杏奈君帶著走,不如聽一聽大家的音。時刻注意全體音色平衡的同時,適當調整自己的位置。”
“啊—……是。”
嗯,看起來他們還不知道合奏的感覺吶。
“其他人也一樣。一邊聽音一邊演奏是合奏的基礎,這也是個永恆的課題。只要體會真正緊緊貼合在一起的感覺,你們就會沉迷其中。這是合奏的奧義所在。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最後再來一次。
準備好了嗎? One,Two——”
他們現在已經不用我半途叫停修正了。和他們所學的莫扎特、帕格尼尼、貝多芬等相比,流行樂的樂譜簡單且無需複雜的技巧,看一次就能背出暗譜。只要大致記一記,大家就能流利地演奏出來,中途叫停只在一開始時。
剩下的,就是邊聽邊相互配合,五個人盡可能多地一起練習,培養默契。
一直站著不動我腳都凍僵了,邊跺腳邊看守著鼻子凍得通紅,呼著白氣的他們,直到市政府八點報時的自鳴鐘響起,練習結束。
“好了,之後是日間練習。十一點開始,第三個人練習室。”小太郎以隊長的姿態說道。
“可是那裡好小~”杏奈君抱怨。
小太郎也不示弱,“那杏奈君你來安排場地。要既便宜地方又大的。”
“過分。”
事情解決。
“曲子是《Let it be》嗎?”數馬問。
還是杏奈君,“誒~?這支曲子練夠了啦~!換《Yesterday》,Yesterday——”
“我還是覺得“《Let it be》比較好。 ”數馬以學級會學級委員長的口氣說。
“不~要~啦!人家練夠了啦~!”杏奈君不依不饒。
數馬這時卻很勇敢,“二選也好三選也好,全都得過了一選才說。為了防止初戰就遭淘汰,我們應該好好練習一選的曲目才是。“
“切,你這是強詞奪理——”
杏奈君嘟著嘴皺鼻子,像只氣鼓鼓的河豚,雖然不滿但也沒任性地說出“我不練了”的話。看來她是真的喜歡Scarmove。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該退場了。
今天是星期四,傍晚才有課。音樂廳如果空著的話,先去那兒練會兒琴再回家。啊,今天必須把小太郎的拉威爾結束掉,可不能忘了。
Scarmove也好YoungContest也好,萬一他因為疏忽學業拿不到學分而哭,到時候麻煩的是我。
我來到教務課的事務室,尋問音樂廳是否空著。
位於本館的音樂用的大禮堂,也可作為入學、畢業式,校內演奏會,公開課或Orchestra Study的教室,學生樂團等等的團體練習場使用,因此它的使用率意外的高。
“今天的話,九點半前一直空著。”
“那我申請九點半前的。”
“好的,這是使用申請書。”
“謝謝。”
從上週算起,這已經是第三次來了,我和事務員女士都成了朋友。接過申請書和圓珠筆,我開始填表。
“是獨奏會快到了嗎?”
五十出頭的女事務員是位愛聊天的和藹的人。頭一回沒說什麼,等第二次去時主動問我是不是邦音的畢業生,聽我回答是之後就哪年畢業的,老師是誰聊個不停。
“不是獨奏會。”
“很少有老師會來借音樂廳練琴吶。”
事務員女士解釋自己問話的理由,她不是想探聽什麼,純粹是習慣性以尋問來當作聊天的開場白。
“因為這把琴現在還處於育儿期。”我說。
“哎呀,就是說是來磨煉新制樂器的咯?”
不愧是長期在音大工作的人。
“嗯。這是特別定制的小提琴,現在正是加緊磨煉音色的階段。”
由於使用的全是新的木材和清漆,所以小提琴這類弦樂器在初期只能發出青澀生硬的音來。惟有每天刻苦地演奏讓琴慢慢染上音色,它才會自己成熟起來。
以美妙的音色精心養成的小提琴,光憑它成熟的音色價錢就能翻番,這也是中古琴比新品價格更高的原因所在。
可如果養成方法不當,則適得其反。因此,小提琴,尤其是價高的小提琴,非常注重傳承來歷。
眼下,正是我開始培養因為自己特別定製而出生的,“我的小提琴”的時候。
“不只是家裡的狹小空間,我還希望它能體驗一下音樂廳裡的音響效果。”我說。
“你好像真的把它在當孩子養吶。”事務員笑道,“取名字了嗎?”
“銘文是『草薙』。”
“嗯,聽上去和守村先生的感覺很合吶。”
“誒,真的嗎?”
“是草薙劍的草薙對吧。唔,有一種綠色的感覺。”
“沒錯,鮮嫩的綠色。如果能孕育出清爽乾淨的音色那就再好不過了。”
“真不錯吶。就是類似於《雨之歌》那樣的吧?”
“可以這麼說。”
“我看過守村先生的獲獎音樂會的錄像呢。”
“哦……誒?哪裡有看?”
“這裡的圖書館,在學生和畢業生的演奏庫裡。你不知道?”
“呃,不知道。”
“很多人都會不記得。櫃檯那裡有目錄可查。”
“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個,老師的演奏資料也有嗎?”
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如果有我的魔鬼老師——福山老師,年輕時獲得Long Thisband銀獎時的演奏帶,我想听聽看。
大學一年級拜在他的門下,前後十年的師生關係,可我卻從沒聽過老師的正式演奏。福山門下發表會上老師也沒有登台表演。以前我不清楚,起碼在我記憶裡沒有老師開過獨奏會的印象。
不是什麼“希望知道老師作為演奏家的實力”這種套話,我是真的想親耳聽一聽作為魔鬼老師的一流的,讓人既怕又尊敬的,人品也……唔,人品也值得欣賞的福山正夫這個人,在認真狀態下的演奏。
那個人的小提琴,會有怎樣的音,會怎樣吟唱呢?我一定一定要聽一下。
“教授方面,能找到的都在那兒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信心倍增。
接過音樂廳的鑰匙,轉去事務樓隔壁的本館一樓的紀念音樂廳後台入口。
打開入口的門鎖,按下門邊的電燈開關,我走了進去。
這個音樂廳是以這所大學的創立者——即首任校長的名字命名的,全稱為『松原○○紀念音樂廳』,不過大家都簡稱為『紀念音樂廳』,我自己也不記得松原校長的全名了,慚愧。以後還是叫它『松原音樂廳』吧。
在舞台通道處打開台上的燈光,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也把觀眾席的燈打開,最後還是決定節約為上。
用附設的鋼琴校音調弦,拿上『草薙』站在舞台的Center Tape上(貼在舞台正中處的X型Tape),面對著昏暗的觀眾席。適當的緊張能讓人保持頭腦清醒。
架起『草薙』,首先開始音階練習。在十五分鐘的手指訓練兼給『草薙』熱身之後,進入本日之曲。
今天的曲目,就是剛才提到的勃拉姆斯的《雨之歌》。
這是我三年前,在日本音樂大賽獲獎音樂會上演奏的曲子……想一想,那年的今天,我正為了三月的獲獎音樂會在福山老師地獄般的特訓中掙扎。
因為那個《雨之歌》,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最美的音』,從而拓寬了之後的音樂道路……啊啊,還是不行吶,『草薙』你果然還是沒法唱出那樣的音來。
你也不用太著急,畢竟那個音一直都在我腦子裡。總會成功的。
等那個音刻進了你的身體,你一定會拉出無與倫比的《雨之歌》。
好期待吶,我可愛的『草薙』……
練了一遍第一樂章後,我反复幾百遍地演奏,試圖說服『草薙』讓開頭的樂句發出我最期望的清澈透亮的音來。等第三樂章也結束時,剛好時間到。
把『草薙』收進盒裡,從舞台通道走向後台出入口,我突然想到不知弦道先生答應給我做的那把弓怎麼樣了。
呃—……我是不是忘了和先生說,等『草薙』完成後請先生為我看一看,做一把相配的弓了?唉,是忘了,忘得一干二淨。等一下也沒什麼事,假如弦道先生有空的話,去那邊拜訪一下好了。
出門時,迎面過來一群抱著樂譜的女孩子們,我讓出過道。
“是來上公開課的嗎?”
這是高校音樂講師的習慣性搭話方式。教導主任當初曾要求我們和學生們真誠地交流。
重點不在於對像是誰,而在於要適當交談,所以我也沒期望自己會得到什麼特別反應。
“是,是公開課。”
有個孩子回答了我。
“加油。”我回道。
哪怕彼此只有一句話,只要交流就很快樂。
然後……
“不好意思——”有個女孩主動開口。
“什麼事?”我回頭。
所有人都沒拿樂器,應該是鋼琴刻或聲樂科的學生吧。
“那個,您是……守村悠季先生嗎?”她怯怯地問。
“是我。”
那姑娘像是捏著嗓子唱假聲似的,“啊”地驚叫一聲站住不動了。
“之前的《西協》我有去聽喲~”沒拿東西的那隻手不停地上下扑騰。
哈哈哈,好奇怪的孩子。
“高排座位的學生席能聽清楚嗎?”我問。
“桐桐桐之院大人的音樂會我都是買S席的~”
她還是尖著嗓子說話,大概是喉嚨不舒服吧。
“你是桐之院先生的粉絲?”
“桐桐桐之院大人可是神吶~”
哈哈哈哈,你表達得很清楚了。
“我我我也喜歡守村先生。”
“謝謝。”
“桐桐桐之院大人超帥的~,守守守村先生也很美型~”
美型?
“原來你是去『看』音樂會的那種粉絲啊?”
我玩笑道,掩飾一下自己的羞澀。
“沒有啦~,我有認認真真去『聽』啊~”姑娘委婉地向我抗議。
“回頭碰見桐之院先生,我可是要告訴他在大學裡遇見了他的粉絲哦。”我玩笑似的道歉。
她又扑騰扑騰起手來,問:“你們還會共演嗎?”
“這個啊,得看M響的安排。《西協》也是我作為替補上場的。”
“那那,我有個請求,能不能給我五十張明信片?”
“不保證簽名質量也可以嗎?”
哈哈哈,抱歉,抱歉,這個孩子實在太好玩了。
“一張的話倒是可以,你找我可是找對人了。”我哄她,“差不多該上課了吧?”我提醒。
“啊,呃,失禮了。”
小姑娘不知所措有點語無倫次的樣子,留下一句“謝謝”後跑向女孩子那邊,當我準備關門時—--
“啊~!!”
尖叫聲衝破屋頂。
“奈奈奈美,奈美,怎麼辦,守村先生和我說話了~!”
這一聲可不再是假聲了,我趕緊逃離現場。
最近總有這種情況發生,惹得朋友指著那些騷動的粉絲問我是怎麼回事。沒想到自己也算是名人了,有點不好意思。
( *^_^* ) ( *^_^* ) ( *^_^* ) ( *^_^* ) ( *^_^* ) ( *^_^* )
和『草薙』的製作者——小提琴製作家西大路先生一樣,弦樂器弓師的小田弦道先生在業界也是位名人。
聽說請先生製弓的邀約遍布全世界,然而弦道先生卻只給自己喜歡的演奏家製做琴弓。和其他人一樣,我第一次由圭帶著拜訪先生時,也被要求演奏一段小提琴。
那時的我,不知道弦道先生是如此有名的弓師,只是想換換弓毛而已。在此之前,弓毛一直都由大學附近的樂器點幫忙,直到圭說要為我介紹一位技術好的職業人士。
頭一回見面時,覺得先生是個可怕的人,而且先生一眼就指出我的弓和身體不適合,嚇了我一大跳。
後來更換弓毛時,先生要求我拉琴給他伴樂,我拉的好像是巴赫吧。然後先生就說要給我做把弓。
我本想以沒錢定做來拒絕,誰知卻遭到先生“是我要給你做,你只要高高興興地收下,說等自己成名後再來付錢就行了!”的責罵。
從此以後,弓毛的更換就拜託給了弦道先生。即使是意大利留學期間,我也是利用回日本的間隙去先生那兒。我已經習慣了弦道先生給換的弓,不打算再找其他專業人士了。哪怕弓毛變得很薄,我也堅持忍到回國。
試著往弦道先生家打電話,得到中午前都在家的回复,於是我立刻趕往新宿。
從新宿車站東口出來,大約步行十五分鐘就到了弦道先生兼作工房的家。昭和懷舊式的老宅子看著萬分親切,彷彿很久前自己就是這家的朋友似的。
喀喇喀喇拉開玄關拉門—--
“日安,我是守村——!”我喊道。
“是,請進吧——”夫人回答。
把禮品袋放在內室地板上,正脫鞋時夫人出來了。
“這是榮太樓的甘名納糖。”
我遞上禮物。弦道先生喜歡黑砂糖做的花林糖,但聽說最近因為牙不好而被禁食,於是我改買了軟糖。
“哎呀哎呀,讓你破費了。”
“哪裡,也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口味。”
本來想買黑砂糖做的軟點心,可是沒找到。
“不用擔心,老頭子不吃還有我呢。”
夫人笑瞇瞇地抱著袋子走了。
老朋友來他們家,一向是『你家即我家』自己進門的。
走過夫人準備茶水的起居間,到達弦道先生的工作室。
這位世界名匠下身是駝絨細筒褲,上身是圓領襯衣,外面還罩了一件寬袖棉袍,像個日本老式掌櫃似的盤腿坐在插著工具的火盆前看報紙。
我走進屋內。似是感到有人進入,先生透過酒瓶底眼鏡上的縫隙瞪著我。不是生氣有人打攪他,是眼神天生就那樣。
“不好意思,冒然打電話來拜訪。”我說著在客用的癟癟的坐墊上坐下。
“沒事,今天休息。再說即使去圍棋會所下棋的人也不在。”
關係很好的棋友因為腦溢血住院,讓弦道先生很寂寞。
“那我還真是選對時間了。”
我笑道,把裝著『草薙』的琴盒推到先生面前。
“我在電話裡說過的,西大路先生的琴已經做好了。”
“哦哦。”弦道先生探過身子。
我打開琴盒請先生看。
弦道先生離開火盆,像拿貴重物品般小心翼翼地取出小提琴來端詳。
“其實這把琴我上個月就拿到了,只是一時沉迷於給琴練音色才拖到現在。”
“年末我受了點風寒,一直躺在床上,你拿來也沒用。”
“先生病了?”
“老太婆不知從哪裡染了病毒,把我也給傳染了。她倒好,自己一個人把點心全吃了。”
弦道先生啞著嗓子毫不留情地說道,不想卻被夫人聽到了。
“我聽到了喲!別在背後說人家壞話。”夫人從起居間抗議。
“咳,這琴真不錯吶。”
弦道先生邊說邊透過f字孔觀察琴的內裡。
“是的。西大路先生說這是他的得意之作。”
“嗯嗯,確實如此。這琴,拉了多久了?”
“差不多快一個月了。”
“那就是說音色還不行咯。”
“是的。雖然每天都有認真練習,可還是……”
“拉一段給我聽聽。”
“好的。”
我起身,拿回『草薙』架在肩上,從低音到高音,再從高音到低音,緩緩地把音階拉了一遍。
接著,又把剛才在大學音樂廳裡演奏的《雨之歌》的開頭重複了一遍。
“就是這樣的音色。”我放下琴。
抱著胳膊,閉上眼睛靜靜聽著的弦道先生“嗯”了一聲,又“嗯”了一聲,點點頭看著我,說:“是斯氏琴。”
“是。西大路也是這麼說的。”
“用的材料可不便宜吶。”
“價錢恐怖到我都不敢問。”
“這琴,假以時日會成為一個美男子。”
“誒,男的?”我驚訝不已。
沒想到小提琴也有性別。
“你知道『助六』嗎?”
“歌舞伎那個?”
“對,是歌舞伎裡的『助六』,不是壽司。他可是美男子的代名詞。”
“哎,美男子不該是光源氏或業平那種嗎?”
夫人端著茶加入我們。
“怎麼可能,那種軟趴趴的小白臉。”
面對弦道先生的駁斥,夫人模仿歌舞伎旦角嬌嗔了一下,說:“你呀,哪裡知道什麼叫風雅。”
“咳!你那個寶塚的源氏就叫風雅了?”弦道先生頂回去,轉頭向我告狀:“這個老太婆,一把年紀還不自重,居然跑去追什麼寶塚。”
夫人也不客氣,“那總比某個人垂頭喪氣地蹲在圍棋會所的角落裡強吧。”
夫人的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呃—,總之這把琴是兒子。”我試著把話題重新拉回之前那個有意思的想法上。
“為什麼不能是女兒?”
我笑,“這個,女孩子的教育方法,我更不在行了。”
是呀,弦道先生說『草薙』會成為美男子,我第一反應就是驚喜於是兒子。
“而且,意大利語中Violine是男子名。”
弦道先生這位下町固執的工匠居然會意大利語,我小小驚了一下。
“不管怎樣,小孩子總是最可愛的。”
“是啊,自家的孩子真是越看越可愛。每次看見這把琴總忍不住想用臉去蹭蹭它,愛撫它。”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弦道先生瞇起眼睛,晃晃腦袋,說:“照你的疼愛方法看,差不多一年就能見效果了。明年這個時候再來吧。”
“萬分感謝。”我雙手貼地,深深鞠一躬。
來年的此時,『草薙』的琴弓就將完成了。啊啊,期待!
十二點不到,我離開弦道先生家。小太郎的課是下午四點半開始……還有時間回家一次。差不多一點可以到家,吃完午飯還能再練習兩小時……嗯,就這麼辦。早起的鳥兒果然有蟲吃。
剛踏進家門,宅島君的傳真就來了。是下月六號Brilliant Orchestra初次公演的最終日程表。
除了收件人的『首席守村悠季樣』這幾個宅島君寫的日本字外,餘下的全是英文,應該是Brilliant事務局轉給宅島君再轉給我的吧。
啊—,是吶,離公演只剩兩週了呀。
傳真上說,公演分為二月六號星期六夜場和七號下午日場兩場。四號五號是練習,五號同時也是彩排。
唔?這個……五號的彩排也要對外開放?誒,『For pay』?哇,10美元,這價錢~~~
集合時間是……二月三號,十六點前,Sunrise Hotel,和之前說的一樣。
我們三號出發,乘十一點十五分的JAL 6便。回來是當地時間八號走,九號傍晚到日本。
我把傳真貼在電話後面的牆壁上。
唉,圭和生島先生的協奏曲對決,終於來了吶。
Brilliant Orchestra是去年二月,為了拍攝Splash Cola Bottlers的CM而臨時組建的一支室內樂編制的管弦樂團。加上指揮的圭一共是三十一人。
雖然不知道是誰想出販賣美男古典樂這個點子,但要從世界古典樂演奏家中,招集一批有名有才,年輕且容貌姣好的男性獨奏者,如果沒有Splash Cola的財力,和支配歐美古典樂的Samson Records旗下的經濟公司——Samson Agency的企劃執行力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樂團名字,就取自於這支CM的主題曲《Brilliant》。
據說是某個幕後工作人員覺得意為『華麗』的這個詞,很適合這個成員閃耀奪目的臨時樂團,自己私下里叫,沒想到最後漸漸傳了開來。
理論上講只是為了CM而組成的樂團,本該在拍完《Brilliant》後就解散的。可事情卻在合宿期間出現了轉變。
原定在演播室拍攝的CM,最後卻把地點改在了卡內基音樂廳。而為了填滿觀眾席,就決定要開放現場錄像。既然開放了觀眾,那一支不足五分鐘的《Brilliant》肯定不夠,於是大家連夜加練維瓦爾第的《四季》和《柴協》……
雖然觀眾們是為了拍攝CM作為背景畫面入的場,但清一色年輕美男的華麗表演,博得了聽眾們止不住的喝彩,演出大獲好評。會場中發出『就這麼解散樂團太可惜』的聲音來。
團員們也紛紛表示還想再聚首。
平時只參加獨奏活動的他們,不管是出於覺得樂團演奏很新鮮很好玩,還是因為喜歡和同年人熱熱鬧鬧窩在一起合宿,總之大家都說哪怕要調整自己忙碌的行程安排,也想再參加一次『Brilliant公演』。
然而要把才能一流,演出費也同樣一流的他們聚在一起開音樂會,沒有龐大的資金支持是不能的。 (想想看,就連最無名的我……居然也能拿到500美元的首席津貼!)
所以能否找到贊助商成了關鍵。好在原先的廣告客戶Splash Cola主動表示贊助,於是事情就成了。
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生島先生吧。
生島高嶺,三……三十歲左右,紐約出生紐約長大。近三年來一直在Off—Broadway舉行獨奏公演,是位野獸派的鋼琴家。說起來,他還真是個除了鋼琴外,僅為食慾和性慾而活著的人。不愧是野獸般的熊男。不過話說回來,一旦碰上鋼琴他就是個天才。
那樣的生島先生,似乎和圭有長年的友誼在,和我則關係一般。他聽了Brilliant後向圭提出了共演協奏曲的要求,而且是以決鬥的態勢來提的。
那次試聽他所演奏的驚人的《Waldstein》……說到這個,不知Brilliant一員——這回不參加演出的鋼琴家米歇爾君,現在是否還在繼續演出活動?我有點掛念。
不管怎樣,團員們都同意和生島先生公演了。我們這回正式名稱叫『Brilliant Elements Orchestra』(簡稱BEO)的初次公演,是以現代古典樂界的寵兒•桐之院圭,和一度被驅逐出這個世界的超級鬧事者•生島高嶺之間的正面對決為賣點。
……沒想到真的會有這一天,畢竟,生島先生是因為得罪了世界古典樂界執牛耳的Samson Group的女王——『妖婆米蘭達』而被逐出業界的。
不過,如今生島先生和Samson Records簽了Live盤CD製作、販賣的獨家契約,米蘭達老太太也該消氣了吧。
Samson Group完全由創始人賽倫博格先生的未亡人,族長米蘭達的掌握,所以即使是實力界的權利者——Agency副社長兼Records社長的她兒子大衛,也不敢忤逆她。
外表看上去只是為嬌小的老太太,其實……
宅島君的傳真以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讓我確實感覺到兩週後的Brilliant公演近在眼前。
當然了,我很早就開始練習了,但因為一直是一個人,不像富士見那樣集合在一起練習,所以總有點提不起勁。
整個節目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格甚溫的管弦樂曲《一個美國人在巴黎》、巴伯的《管弦樂隨筆一號》、伯恩斯坦的歌舞劇《老實人序曲》、科普蘭的管弦樂曲《墨西哥沙龍》這四支曲子。
四支全部是美國代表性作曲家的作品,《美國人》是十八分鐘,《隨筆》是七分鐘,《序曲》是四分鐘,《墨西哥》是十分鐘。另外還有安可用的《Brilliant》,五分鐘。
第二部分是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奏曲皇帝》,約四十分鐘。
這回沒有小提獨奏,我完全可以從容地坐在首席位上邊看樂譜邊拉琴。只是,第一小提琴部每支曲子都有演出,且首席也不可能只埋頭看譜拉琴,還得研究弓法指示團員,所以得先把暗譜背下來,也不輕鬆了。
啊,還沒和圭商量弓法。昨晚因為和米斯卡、魯道夫打電話沒來得及講,今晚又是M響的定演……明天……不行,明天日場結束後他們要開慶功宴。怎麼辦……
我擔心,是因為沒怎麼接觸過美國作品,心裡沒底。雖然大學樂團時曾拉過巴伯的隨筆,可那是《第二》,而這次的四支曲子我全部都一回見。
尤其是《美國人》的爵士和《墨西哥》的南美調子,不知道其他團員怎麼樣,特別是歐洲的各位……
從某種意義上講,交往時間更長的貝多芬大師的《皇帝》還讓人輕鬆一些。
可這次是和生島先生共演,大意不得。
爵士鋼琴家出身,讓整個古典樂界耳目一新刮起一陣旋風的生島先生,從頭到腳都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存在。不知道這回和同為天才的圭,棋逢對手的較量會發生什麼事。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也許……不,不可能,肯定要出事的……作為首席,必須要有信心能處理任何突發狀況。再說,也保不准圭會做些出幼稚的事來。
“啊,幾點了?”
翻翻冰箱,用昨晚的剩飯配些海味小菜簡單解決午飯,收拾妥當後進琴房練習。
提醒自己三點半要出門,一邊給『草薙』調弦一邊思考之後一個半小時練習安排。現在的心情和《皇帝》的第三樂章一樣。
今天是M響一月定演A節目的第一天,晚上就能聽到圭的音樂會了。
曲目是拉威爾的組曲《西班牙狂想曲》,福雷的組曲《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雷斯畢基的《羅馬三部曲》中的交響詩《羅馬之泉》和《羅馬的節日》四部作品。
小太郎的課六點結束,就算立刻趕去音樂廳也趕不上七點的開演。大概只能從雷斯畢基開始聽起吧。
沒關係,明天的日場我還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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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郎別說是拉威爾了,根本連魂都不知道飛去哪兒了。不,他知道。都在Beatles身上。
託他的福,這都第二個月的後半月了,他的《茨崗》還是一團糟。三月下半學期實技考試必學的考試曲目,居然還剩一支沒完成!
所以了,我毫不留情地朝他吼去。
“你這叫拉威爾?威在哪兒了?”
我知道離Young Contest只剩一個月,他無心學習,可我也明確強調過不准放鬆課業。說了還不聽,看來是我太沒威信了。原意為自己是小太郎重要的壓力石,搞了半天不過是塊徒有其表的發泡苯乙烯仿製品。
“等一下要有Scarmove練習的話,你馬上給我打電話請假。直到你想起拉威爾的演奏方法,否則別想離開。”
“對不起。”小太郎細若蚊吟,“學、學校的課業我也有認真練習。”
“哦?”
“只是,只是怎麼努力也不成功……”
“你滿腦子Beatles的音,手上是拉威爾耳朵裡聽到的是《Let it be》吧?”
“……是……”
戰戰兢兢抬頭看我的小太郎,一副“所以同情同情我吧”的表情。
“我是Scarmove的領隊嘛。拉威爾離考試還有兩個月,可以放一放。這個,您明白的吧?”
看著他可憐兮兮撒嬌的樣子,我明白這小子徹底沒救了。
上周和上上週佈置給他的家庭作業也是連一半都沒完成。每次嚴厲批評他,他卻從不反省。
Sacrmove的活動還算順利,所以就想走Pops的道路了?覺得再這麼苦苦學習下去沒什麼意思?也是,Pops的技巧練習比古典樂的輕鬆多了。以你的技術來應付Pops那是輕而易舉吧。
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啊……算了,反正你只是想靠小提琴賺錢,並不在意古典樂什麼的。我拼死學習的要求是無用的障礙,沒必要遵守是不是?
是啊,你來念大學就是為了磨煉技巧好成為『人氣音樂家』的,根本沒想去追求古典樂演奏的極致奧義。嚴厲的教導,對你是多餘的麻煩。
隨便你,這是你的人生,你喜歡就好。
“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吧。”我說完起身。
“那個——”
無視小太郎的呼喊,我徑自走出教室。
哀莫大於心死。小太郎自己無意,我再怎麼勸也無濟於事。他也不像杏奈君,是老師託給我必須用心教導的學生。
我不是區別對待,實在是……杏奈君這一周也是完成了該完成的,裕美子君和數馬君也一樣。
他們幾個都努力遵守著和我的約定。
惟有小太郎荒廢學業。
警告也不止一次了。拜託你給我認真點,別敷衍了事,好好學習吧!
不是我放棄小太郎,是小太郎放棄了我。
出了學費不來上課是學生的自由。到了大學,老師沒有義務再一一打電話勸人上課。這種照顧只到高中。
出了校舍,我看看表,還不到五點。時間充裕,可以先把琴放回家後再去音樂會。
不用在高峰時間帶著『草薙』擠電車太好了。
一天之內第三次向光一郎先生道別,沒想到在MHK音樂廳碰見了杏奈君一家。
我拿著全年會員卡通過入口,去寄存處寄放了外套。離開演還有段時間,打算去Stand Bar吃點三明治什麼的填填肚子,這時—--
“老師!”
聽聲音是杏奈君,可回頭卻找不著人,我四處張望。杏奈君一改往日的辮子髮型,還穿了一件洋裝,乍一看以為是哪家社長的千金,害我一下子沒認出來。
“老師,這邊,這邊!”
她朝我揮手,我終於認清方向。
“哈哈哈,認不出我來了吧。”
“你是來相親的?”
“因為今天生日,所以特地滿足一下爸爸的喜好。”
“你生日?”
“是爸爸生日啦——”
她一臉你觀察力也太差了吧的表情,我無奈苦笑。
看見杏奈君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對夫妻,我問:“那是你父母?”
“啊,是的。我來介紹。”
杏奈君轉身招招手,彼此朝對方走去。
“這是我爸爸和媽媽。這是守村老師。”
“初次見面。我是守村。”
“我是山田。我女兒承蒙您照顧。”杏奈爸爸從晚禮服胸袋中拿出名片夾。
這位儀表堂堂的爸爸,是機械製造公司設備部的部長。
而看看媽媽,就知道杏奈君的眉眼是遺傳自這位和我通過電話的母親了。
“有幸在福山老師發表會上聽了您的演奏,非常精彩。”
“我不知道您也來了,失禮了。”
“杏奈最近有好好上課嗎?”
“是,最近都沒有遲到,練習也很刻苦。”
杏奈君的『快速解決討厭的帕格尼尼』的作戰進行得很順利。
“這孩子一開始真的讓您操了不少心。”說著,杏奈媽媽深深鞠了一躬。
我趕往彎下腰,“哪裡哪裡,我也有很多照顧不周的地方。”
“聽說,老師曾在意大利留過學。”杏奈爸爸插了進來。
是想蒐集留學情報嗎?如果是考慮讓杏奈君留學的話,我正好可以幫忙。
“是的。有幸獲得福山老師的推薦,讓我成了羅馬艾米里歐•羅斯馬丁先生的內弟子。先生家恰好在羅馬市內的西班牙廣場邊的『藝術家大道』上,波各賽公園是個晨跑的好地方。”
說起來,我最近都沒有去晨跑,明天去跑一跑吧。
“內弟子……是住在老師家的那種?”
“是,不過有自己獨立的房間。麻美夫人也很照顧我。夫人她也是福山門下。”
“老師去了幾年?”
“兩年。去年春天剛剛回來。挺懷念那裡的。”
不過,正式開始學習是之後半年到一年的事了。
“在古典樂發源地的感覺怎麼樣?”
“很不錯。所謂留學,就是要親身體味一下孕育了作曲家與曲子的這塊土地的風土人情。那裡對歷史街道相當保護,今天的人也能在莫扎特當初散步的石道走一走。去那裡感受一下舉辦演奏活動的宮廷的氛圍,看一看如今變成了美術館的昔日王宮,這一切都能有助於想像久遠時的音樂情景。”
因此,艾米里歐先生才一個勁地帶著我到處參觀。
“錫耶納、佛羅倫薩、米蘭、維也納、柏林、巴黎、倫敦等等等等,我作為先生演奏旅行的助理,隨著先生走遍了各地。各個主要的觀光地基本都去過了。跟著不拘小節的先生帶著到處逛佷有意思。還嚐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當事人的杏奈君無動於衷,倒是杏奈媽媽微笑著聽我說完。
“那裡有不少留學生吧?”
杏奈君好像完全不感興趣吶。
“我沒怎麼見到過,不過聽說米蘭那邊的音樂學校有很多日本學生。”
“老師也上過語言學校嗎?”
“沒有。我是倉促間去留的學,只來得及在出發前買本詞典和日常會話的用書。艾米里歐先生的日語說的很好,所以我沒有特意去相關學校學習。就算自學,也能學會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
然後,我側過身問拼命忍住哈欠的杏奈君:“知道艾米里歐先生嗎?”
“看過照片。是個像米其林輪胎吉祥物的大叔。”
哇,這孩子,雖然很形象,但不會也是這麼對福山老師說的吧?
“先生他,說的是一口地道的京都話。”我說出這個絕密情報。
杏奈君目瞪口呆,杏奈爸爸忍俊不禁。
開眼前五分鐘的鈴聲想起,聊天不得不告一段落。
“那就這樣了,老師。媽媽,我要去洗手間。”
即使盛裝大阪,但內在還是一如既往的姑娘,被她母親瞪了一眼,可杏奈君仍自顧自跑了。
“那我們先走了。”
“祝你們今晚愉快。”
“失禮了。”
雖然沒吃到三明治,但總算有了一點小成就。雖然杏奈君好像根本不打算去留學,但父母似乎有把女兒送出去的意思。找個機會向福山老師報告一下。
M響的全年會員,在一年內能擁有自己指定的席位。我和往常一樣,在圭訂的雙人席中屬於自己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拆開在入口處受到的袋子,取出裡面的宣傳材料翻看,沒翻幾張開演廣播響了起來。
把袋子塞進椅子下邊,準備好好享受圭的演出。
卡著時間進來的觀眾,在引導員的帶領下急急走向自己的座位。同一時間,觀眾席的燈光漸暗,明亮的舞台突顯出來。
這一次五十嵐君會出場嗎?雖然沒問過,但這個月的富士見他都沒來,應該會上場吧。唔—……啊,有他有他。哎,沒有飯田先生。
掌聲首先從能窺見舞台通道情況的觀眾席那邊響起,擴散至全場時圭登場了。霎那間,掌聲如雷。
圭的好模樣,在舞台上越發顯眼。
比例超好的八頭身上那雙修長的雙腿,邁出了極其乾淨利落的瀟灑步伐。大多數人都是沒等伸直膝蓋就跨步,日本人很多都這樣,但這樣子在舞台上特別難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一樣。
登上指揮台的圭先向我們致意,轉身面向樂團停了一會兒,舉起指揮棒。這一連串動作流暢,美麗。致意時的鞠躬也是恰到好處,帥極了。
……啊,我也差不多該收起自己身上的刺了。上個月的事他以及反省了,而正月那次不怪圭,是我在遷怒。
指揮棒準備,落下。
拉威爾的《西班牙狂想曲》開始了。
指揮者,大致分為兩類。動作花哨型和動作樸素型。
圭應該是樸素型。區分的關鍵在後背。
動作花哨的指揮,會調動全身做出各種造型。據我所知,小澤就是一個代表。他們的後背一曲一伸,扭動、後仰、蜷曲,富有動感。
而圭基本都是繃直後背,直挺挺站著。會動的,只有肩、手腕、手指和視線。
另外,因為這些動作是經過計算的,無多餘動作,所以從觀眾席看來很端正。
對於面對圭的團員來講,雖然圭的指揮是簡潔有力,不會出現讓人看漏必要指示的錯誤,但能展現的,也只有和他標誌性的無表情撲克臉一樣的穩重、不動的背。
然而在關鍵時刻需要做出大幅度動作時,他也因此會比別人更有衝擊力。那種感覺,類似於大鳥向著天空展開美麗翅膀蓄勢待發,等啊等,終於振翅飛翔的那種解放感。
雖然也有批評家譏諷圭的指揮風格是『故作威嚴驕傲』,可圭的驕傲其實是作為統帥的一種矜持表現。
國王也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絕不低下高昂頭顱的硬派國王,一種是放低腰身、柔軟卻難控制的軟派國王。
圭是硬派國王。挺直腰背,一邊以了然的目光注視前方,一邊輕動手腕指尖把所有人帶動起來。不管是被變形的強有力Forte,還是纖細的Pianissimo,或是Dolce和Apassionato,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順便說一句,卡拉揚也是這種風格。他是圭心中的老師,圭會像他也正常。
雷斯畢基的《泉》與《節日》,是部可能會無聊二十分鐘的作品,但我對圭指揮出的交響詩很是期待。
作曲者雷斯畢基,並不是單純把情景題材臨摹一遍,而是去看去想,去穿越回遙遠的羅馬時代,把心中變幻的歷史、人世的某一幕場景描繪下來。
只有聽過真正領會了雷斯畢基內心的人的演奏,才能明白這是多難得的曲子。可惜,大多數的演奏只是畫個表面而已。
今天這次可是傑作吶,圭。明天還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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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節目終了圭帶著掌聲走下舞台後,我就會立刻離開會場,這次也不例外。在圭再次被掌聲請回來前,我迅速向後台入口走去。
這三千六百多席的音樂廳面積可不小,如果不趁現在快走,就來不及在休息室前迎接圭了。
我快步穿過走了無數次的過道,後邊傳來“啪啪啪”的奔跑聲。
“老師!”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杏奈君。幸虧穿的是低跟淺口鞋,終於讓她追上了疾步而行的我。
“剛、剛才忘了說了——”杏奈君興沖沖地說到。
我不想耽擱,邊走邊拒絕道:“抱歉,我趕時間。”
“我得到許可了!”
什麼?
“那個,休息室,准許我進休息室了。這是許可證。”
遞上紙條後,她氣喘吁籲地留在了原地。
為防邊走邊看不小心撞到鼻子,我沒看紙條只是繼續快速前進,直到過了鐵門才又拿出來。
這是我家廚房電話旁的便條紙,上面寫著『招待客』,底下還有『桐之院圭』的簡單簽名。
“唔?這是怎麼回事?”
正琢磨著,眼角余光注意到前方的轉角。該轉彎了。
圭這是要在休息室招待杏奈君?
也不是不行,只是……為什麼?
沒聽說杏奈君是圭的粉絲啊。這倆人也沒什麼機會碰到一起,難道是上次我為Scarmove的事大發雷霆,四個學生來家里道歉時接觸上的?
啊,對了,那時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杏奈君問我桐之院先生在不在家,我告訴她圭會待一段時間,直到本月七號去海外遠征。
嗯,想起來了,是年末上課時的事。
那時杏奈君還玩笑地說自己不是去誘惑的,我當時回了她一句你想誘惑也沒用。
圭來了。
修長的身形出現在了過道的另一端,我確認一下休息室的門是否開著。好,沒問題。有宅島君這位助理兼經紀人在,一切妥當。
我比圭早五六步到門邊,在門前等候他的到來。
“你辛苦了。《羅馬》相當精彩。”
“謝謝。”
圭露出一個只為我展現的笑意眼神,點點頭走進休息室,我跟著帶上門。過道那頭的嘈雜聲表示客人們已經同樣快速地集結至後台了。
對不起,在會面前,至少讓圭喝杯茶休息休息。
“你辛苦了。”宅島君對圭說道。
身為圭的助理,演奏時他總是隨侍在舞台邊,等結束時先一步回到休息室,準備茶水等圭回來。
“宅島君,今天有客人要招待。”
我先給全權負責會面事宜的他打個招呼,把便條紙寫的的招待券遞給他,表示對方是我認識的人,我會領她進來。
然後,我對送出招待券的當事人說:“圭,杏奈君來了。”
“杏奈……山田杏奈,你的學生。因為父親生日,希望我能和她父親握個手,當作父親的生日禮物。”
圭眼睛敷著濕毛巾,頭靠在沙發上,像是朗讀腦中的備忘錄似的低聲敘述。
“是這樣啊。開演前我還在大廳見到了她父母。”
“……在海外工作,是貝多芬的狂熱愛好者。非常喜歡我的《第七》。”
“為了父親生日來拜託你,是該給她招待券。不過,下次還是由我來轉達的好。”
用的是家裡的便條紙,那就表明她人一定來過家裡。我不反對幫別人忙,但起碼要和我說一聲吧。
“Boss,可以開始了嗎?”查探門外情況的宅島君站在門邊問。
圭緩緩站起身,用毛巾擦了擦臉,“請吧。”
Open the door。
首先進來的,是一位抱著一大束鮮花的外國中年婦女及其日本同伴。那位男性同伴,怎麼長得有點像圭?
“圭,好久不見!”
“喲,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稀客!看到兩位依舊那麼精神實在太好了。”
圭罕見地張開雙臂歡迎對方。
“真是場出色的音樂會吶。”
“謝謝。”
親吻了一下女性訪客的臉頰,又和同行的男士緊緊握了握手,圭轉過頭對我說:“守村先生,這是晃嗣舅舅和舅媽。”
啊,醫生先生? !沒認出來。
“好久不見,那一次承蒙您多加照顧。”
“恭喜你學成出師。”
“謝謝。”
圭娘家的這位舅舅,正是幾年前我參加圭祖父的生日演奏時,被桐院家的家政婦羽津大喊著“你這個誆騙少爺的男戲子”,劃破我腹部來照顧我的人。
……還有更早前,被圭強姦,好像也是他為我療的傷。但那次沒有直接說過話……
夫人送上祝賀的鮮花,兩位長輩禮節性的和我們簡單話別一下就走了。我送他們出門,順便在走廊搜尋一下那位『招待客』。
門邊排成一排的,是宅島君挑選出的會面人選。對面牆邊排著的,是這次沒機會見面的熱心粉絲。
在等待會面的那列人中找到了山田一家。我朝沖我揮手的杏奈君點點頭。這姑娘大概是主動向宅島君表明自己取得會面資格了吧。
在對面那列隊伍中,發現了業餘樂團富士見的負責人微笑先生,我走上前去。
“您好。”我向自己人招呼。
“雷斯畢基。”兩人異口同聲笑著說。
默契吶。
“麻煩你帶這幾位進去。”微笑先生指著包括坐輪椅在內的三位老先生。
一位左右缺失,一位眼睛看不見,而坐在輪椅上的那位還吸著氧氣。
想起來了。
“不好意思——”我說,“諸位就是桐之院先生一直在等待的客人吧。”
圭說過,如果見到這樣的客人一定要請去裡面。
“看吧,我說什麼來著。”
失去左手的老先生,戳了戳拄著白色拐杖之人的側腰。
“耍脾氣的是你,我早就想來了。”
“你能見到那個傲慢的小子吧。”
坐輪椅的老先生呼吸困難地問著我。
“我馬上為各位帶路,請稍等一會兒。”我轉身去通知宅島君有優先客。
“那人誰啊?”
聽見坐輪椅的老先生沙啞地問道。
“好像在哪裡見過——”
“就是上個月西貝柳斯的獨奏,好像叫守村的吧。”
獨臂的老先生雷公似的大聲回答。
來見圭的粉絲中,有些人見到偶像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會激動到全身緊張,兩手直打哆嗦。我一直一位會這樣的只有女性粉絲而已……沒想到杏奈君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抱、抱歉。我的腳直哆嗦,哈哈,呃,不好意思。”
“爸爸他特別敏感,看個電視都會淚水狂奔。”杏奈君見怪不怪地說道。
夫人在一旁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聽說您依舊很久沒在家過過生日了。”
“是、是的,這幾年一直在海外工作。”
“桐之院先生,能請您簽個名嗎?”
這麼說的杏奈君,手上已經備好了CD唱片和簽名筆。是以色列交響的貝多芬《第七》。
“您的名字是?”
“山田昭夫。昭和的昭,夫妻的夫。”
圭快速在CD上籤上贈送人及自己的名字,“請多多欣賞。”親手交給杏奈爸爸。
“太、太感謝您了。”杏奈爸爸恭恭敬敬地收下CD。
圭主動地伸出手和他握一握,大大的Service。
“可以和您拍張照嗎?”
杏奈君取出了立可拍,我不得不出口制止。
“外邊還有別的客人在等著。”
“哎呀,一下就好啦。”
杏奈爸爸滿臉的不好意思,女兒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爸爸,快點快點!媽媽也來!守村老師,照相就拜託你咯。”
咔嚓一聲,紀念照完成。
“萬分感謝。”
杏奈爸爸就這麼踉踉蹌蹌地被雀躍的杏奈君推著回去了。宅島君請進下一批客人。
進來的,正是那三位老人。
“教授!首席!還有圓號先生!”
圭跑上前去迎接三位,緊緊握住老人們的手。
“三位終於來了!真希望能讓你們聽一聽上個月的協奏曲。”
頭一回見圭這麼激動,我不見側目。
“聽了。很不錯的西貝柳斯。與獨奏配合的也挺默契。”被稱為『首席』的失明的老人淡淡說道。
邊上的『教授』高聲說:“每個月都收到你送的門票,可惜沒法去吶。我是前列腺癌,首席是肺氣腫,圓號先生下半身動不了,出去一趟實在太麻煩。”
『圓號先生』扑哧一笑,我才明白『太麻煩』是句玩笑話。不過,生病應該是真的。坐輪椅的老人膝蓋上的那雙手骨節突起扭曲,是風濕病吧。
“各位請坐。”我請他們坐下。
“不用麻煩。”『首席』婉言拒絕。
“我們今天只是來還門票的。”『教授』說著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開了封的信封,“你可能以為我們有時間,但對我們來講,大冬天的去遙遠的紐約簡直是折騰。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這個還你。”
圭送了Brilliant的票給他們嗎?還附了酒店和機票?
“這樣啊……太遺憾了。”圭失望地耷拉下肩膀,“原本希望諸位能為我和高嶺的初次同台做個見證的。”
“不是我們不想去,是醫生不允許。”『圓號先生』沙啞地說,“我也說過讓他們倆自己去,可他們就是不同意。”
“我們不在身邊你要是突然死了,誰給你收屍啊!啊?!”
“我可以在醫院太平間躺個兩三天等你們回來。”
“那還不如死在老巢卡內基呢!”
“萬一是死在飛機上呢?”
“那倒簡單了,直接往窗外一仍就行了。”
我不該笑的,可兩位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先生(這麼說有點失禮),表演的黑色漫才實在太好笑了。完全不像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很好奇他們和圭是怎樣的關係。從外號看,應該是通過音樂結識的。有機會問問圭。
“誰是高嶺?”『首席』平靜地問道。
“全名是生島高嶺,從爵士轉到古典樂的鋼琴家。我被流放到紐約期間認識的他。就是由首席幫忙,見到了卡拉揚的那次。那時候,他還在彈爵士。”
“是位不錯的鋼琴家吧?”
“他是這世上我唯一想扳倒的男人。”
“我看你擊倒對方的概率最多也就五成。”『首席』微笑著對圭一擊,以盲人特有的動作側頭對『教授』說道:“我決定去紐約。你呢?”
“放你自己一個人去,恐怕連成田機場也到不了吧!”『教授』大聲回答。
『圓號先生』啞著嗓子大笑。
“用我那份機票找個護理陪你們去。誰能保證你們不會在飛機上突然翹掉。”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老人們回了家。後來我們才知道,三位前輩在門外還結下了一段奇妙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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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奈君一家五分鐘,老先生們十分鐘,大約再見三、四批人就要結束了。可等時間過了三十分鐘,宅島君還在領人進來。趁著圭和客人談話之際,我悄悄把宅島君叫來尋問。
“已經三十分鐘了,怎麼還讓客人進來?”
圭在舞台上竭盡全力後會想睡覺,所以Fan Service一般都控制在三十分鐘。
“我沒有偷懶。”宅島君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玩笑說道,“沒人告訴我有時間限制。”頓了頓,接著說:“伊澤先生十點半會來接人。”
“伊澤先生?那就是說,今晚會回成城了。”
圭沒說過啊,但既然如此,那我自己先回家了。
走之前得和圭打聲招呼,可客人不斷,結果,我陪到了最後。
出休息室已經十點半了,但門外依舊有等待送別的客人,在燕尾服外披了件大衣的圭,邊和每個人握手邊向出入口走去。
“聽說伊澤先生要來接你?”
直到走到出口,我才有機會問這個問題。圭和我分別和警衛道過別後出了音樂廳。
圭不換衣服就穿著燕尾服出去,就是因為伊澤先生開了車來接人。
“您辛苦了。”
在後車門邊站著迎接圭的伊澤先生,恭敬地說著打開車門。
“抱歉,讓你久等了。”
“哪裡。直接回成城嗎?”
叫伊澤先生來當然是回成城了,但圭還是轉頭看我的意見。奸詐,明明已經決定了,卻還擺出一副尊重我意見的樣子。很不想在知道我為什麼不去成城的伊澤面前說,但是—--
“請在車站放我下來。”
我做出你先請的手勢時,圭明顯愣了一下,但還是和抱著禮服袋的宅島君道別後先一步上了車。
等我也坐進去,伊澤先生關上車門。
趁伊澤先生還沒坐上駕駛席,車裡只有我們兩個時,我對圭說:“你要是想帶我回成城,應該光明正大的說,而不是搞什麼突然襲擊。”
“那改天再去成城。”圭間接承認自己是想突襲,對坐進了駕駛席的伊澤先生說:“不好意思,請送我們回富士見町。”
“好的。”
“我們可以坐電車回去。”
先不說管家的工作不分晝夜很辛苦,伊澤先生畢竟上了歲數,讓他這麼晚開車送我們回富士見町怎麼好意思。
“這個時間路上沒什麼車吧。”
“是的。大約四十分鐘就能到。”伊澤先生說道。
我在瞎操心。
“餵,你幹嘛不回成城?”我挖苦他。
“有你在的家才是我的歸處。”圭裝模作樣地說,沒發覺我的不快。
“是麼?”
果然,還是不行吶。一點無聊的事就能讓我火冒三丈。
伊澤先生靜靜地發動汽車,我任由身子陷在椅子裡。對我這個庶民來說,奔馳的椅子還真是軟得不可思議。
“啊,對了,杏奈君的事謝謝你了。”
“沒什麼。”
“是來家裡直接找你的吧?真聰明。”
“不是什麼大事,所以就答應她了。”
“你這完全是特別招待嘛。你不用因為對方是我的學生就給特殊安排的。”
“我沒有吧。”
自《西協》慶功宴的大怒,以及之後更加雪上加霜的正月事件以來,在我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來的圭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看著圭對我的無理取鬧小心對待的樣子,我肚子裡的火又冒了出來。
可是伊澤先生也在,我不能把他臭罵一頓。
“你這是自找麻煩,白白讓她大賺孝順分。”
我這麼說不是要責怪圭,只是不爽他們有事瞞我。
等等,不行,再這麼下去,音樂會後的好氣氛都得給我搞僵了不可。換個話題。
“那些老先生們——”
“啊,什麼?”圭慌張地問,似是被我驚醒。
“抱歉,沒什麼,累了就睡吧。”
“沒關係。哦—,是問奇人倉的三位吧。”
圭堅持要說,我也不好反對。我的擔心多餘了。
“三位老人中有一位是坐輪椅的。”
“嗯。是奇人倉的前輩。他們是我中學時就認識的朋友。”
“中學?!那是相當久的友情了呢。”
“一直想介紹給你認識,可總是沒有機會。”
“他們是音樂人士嗎?我聽你喊他們『圓號先生』什麼的。”
“詳細經歷我不清楚,『首席』似乎曾長年在歐洲活動。”
“誒,難道是位小提琴演奏家?”
“好像和柏林愛樂的某任首席是好朋友。曾幫我寫過推薦信。”
“哇,那他是因為失明才隱退的嗎?”
“聽說是這樣。盲人沒辦法參加樂團活動吧。”
“說的也是。”
“他是我的小提琴啟蒙老師。”
“誒,真的嗎?難怪——”
'難怪你的演奏姿勢那麼爛'這話不能說,畢竟老先生眼睛看不見,無法去糾正圭的姿勢。
但圭卻還在等著“難怪”的下文。
“難怪你的態度那麼恭敬。”硬是把話轉了個彎,“『圓號先生』原來也是演奏家嗎?”
“他是圓號手。因為風濕不得不放棄。”
想起坐輪椅的老先生膝蓋上那雙扭曲僵硬的手,我頓時寒毛直立。等我年紀大了,會不會也變成那樣……今後一定要注意風濕病。
“那位也是海外樂團的嗎?”
“他沒有提過自己的演奏樂團,但因為和『首席』是從現役時代就認識的朋友,應該是吧。”
如今的三位,身上找不出一絲曾是輝煌演奏家的痕跡。尤其是『圓號先生』,甚至都不能把圓號當作閒時的興趣吹來娛樂一下。這樣的晚年生活多痛苦。
“先生們,多大年紀了?”
“這個,應該都過七十了吧。”
“那不就是和『音壺』的老闆同一輩的人?”
“也許吧。”
“他們是戰前去的歐洲嗎?這麼算來,得有八十多歲了。”
說起來,有段時間沒去『音壺』了。不知老闆的身體還硬朗嗎?
“那『教授』呢?看上去佷有學者風範。”
“他自稱直到交通事故失去左手前,一直在藝大擔任鋼琴科的教授,但真偽不明。”
前鋼琴家嗎……嗯,挺像的。
“他那架鋼琴是貝森多夫的,只是我從沒也沒見他彈過。”
“也許是因為斷了手,所以不願在人前演奏吧。”
和小提琴不同,鋼琴一隻手也能彈。雖然能彈,但……不對,我記得以前有過只有左手的鋼琴演奏家。
“是叫維恩斯坦嗎?近代音樂史上有名的左手鋼琴家。”
“是維根什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右手,於是就請拉威爾幫他寫了一些僅用左手就能演奏的曲子,也就是後來的《D大調左手鋼琴協奏曲》 。維根什坦也曾親自把巴赫的帕提塔、恰空,格里格的曲子改編成左手版,一直流傳到今天。”
圭滔滔不絕地講解,但突然話鋒一轉,“在教授面前,千萬不要提這個。有一次我提到聖桑的《6支左手練習曲》,差點被鋼琴上的節拍器砸中。危險。”
“哇,我知道了。”
可以想像失去手臂的演奏家們內心的苦悶,也明白那種痛苦只有當事人感受最深切。說自己能理解他們的痛苦,那是同情。我要是當事人,如果有人說自己理解那種痛苦來安慰我的話,我一定會把那個虛偽的人痛毆一頓。
“奇人倉這個名字是……”
“附近的人都那麼稱呼他們的住處,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哦。”
“那房子是大正時期的紅磚倉庫改造的。”
“哇塞~”
“在那裡演奏樂器,音響效果非常好。”
“是啊,紅磚的房子吶。”
“找個機會帶你去看一看吧。就在猿樂町。”
“神田那兒的?”
“不是,在涉谷。”
“你中學是在——”
“目白。”
啊,對對,他念的不是公立中學。
“嗯?目白在新宿前頭,而涉谷在這邊,你是從成城上學的吧?”
“在新宿換乘點換乘,往前三站就是涉谷。”
“哈哈,那你回家不就得繞遠路了?”
“因為沒有同路一起去六本木的。”
突然間,想起了之前混亂的正月裡,我在圭的房間看過的那本相冊。那是本幾乎沒有快照,全是紀念照或畢業影集的,圭中小學時代的回憶錄。因此,我能見到的少年時的圭,都是面向正前方,無表情挺直身板的樣子。
在和奇人倉年長友人交往的那段日子,圭是不是也會吃著零食,忘我聊天,開懷大笑呢?那種親切的動作表情,有過的吧。和家人相比,圭對老先生們一定更親密。有點嫉妒吶。
“那中學以後也一直保持往來嗎?”
“一直到考上藝大。”
圭應屆考入藝大,一年後中途退學。
“回了國進入M響後也曾拜訪過一兩次,但因為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站在了他們曾經擁有的世界裡的我,漸漸地淡了。”
“難道他們不高興你的成就嗎?”
“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並非都是一致的。”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那種人啊。話說回來,圭畢竟和他們有十多年的交情,而我只見過他們一面,所以也不好說。
“那之後,我因為專注於你和富士見,和他們的關係越發疏遠。不過我就任M響常任後,每一次的音樂會都有寄門票給他們。只是他們從沒來過後台,所以我以為……但從剛才的情形看,他們一直有來聽我的音樂會吶。”
“他們應該是把你當作自己的孫子來看待吧?肯定會為你的活躍而驕傲的。”
“不是的。”圭苦笑,“我們是同志。”補充說道,“那時候,我因為無法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必須要去遵從父親的意願,繼承家業當銀行家而每天悶悶不樂。
覺得自己和被迫放棄未來,放棄心愛的音樂的他們,有著說不出的共鳴。即使他們是以演奏家的身份結束的音樂生涯,而我卻連開始都沒有,可我們對於心愛之物求而不得的心情是一樣的。 ”
也就是說,你們是因為相同的絕望而走到一起的……於是覺得成功了的自己不適合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對嗎?
“雖然說是『首席』教的我小提琴,但其實那不能算'教'。讓我用他的愛器,卻從不說些什麼,只是默默地在一旁聽。
『教授』也是如此。讓我彈他的鋼琴,等我彈會了某本樂譜後就直接再拿一本新的出來。這就是他的‘指導’。
從這點來講,『圓號先生』似乎是最稱職的老師。我可以任意使用他的圓號,只是我吹出來的音,音程不是音程,節奏不是節奏,音樂不是音樂,每每換來他嚴厲的批評。 ”
圭淡淡地回憶道,突然間,他露出一個無比懷念的神情來。
“那樣的他,只在我面前吹過一次圓號。無需用到扭曲了的、無法靈活運動的手指,僅僅是一聲放開了的F音,可那嘹亮的音色與音量,徹底打破了我對圓號音色的印象。
我終於明白,他常說的'你的圓號就像青蛙在放屁'是什麼意思了。 ”
“嗯……”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見到有第二人能讓圓號發出那樣的音來。”
“他一定是位相當有名的演奏家。叫什麼名字嗎?”
也許查一下音樂家名鑑,就能知道老先生是哪位名人了。
可圭卻苦笑,“我不知道。”
“誒?你們十多年的朋友嗎?那姓什麼總該知道吧。”
“他們一次也沒提過自己的名字,就連外號也是聽他們彼此稱呼時才知道的。”圭聳肩。
我又問:“可是,你不是有寄門票給他們嗎?沒名字你怎麼寄?”
“只要收信人寫上'奇人倉',再加上地址就能準確送達。”
“啊~~~!還真是奇人吶。”我感嘆道。
圭扑哧一笑,點點頭說:“我曾經希望,等我老了也要成為他們那樣古怪但有魅力的老頭。不過,這個夢想已經過去了。因為我有了你。”
“誰知道呢。”我說,看圭似乎一驚,面色僵硬,笑了笑說出我的想法:“你現在已經夠古怪了,堅持五十年,你會成為自己所希望的那種老頭的。”
“啊—……到那時,你……”
圭這膽小鬼,明明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到那時你還會在我身邊吧,卻死活不敢說出口,他居然真的在懷疑。我心裡的惡鬼是火冒三丈,可又不能在這裡發作—--
“活著的話,當然和你在一起啦。到時候,我們搞不好會因為對方的古怪而假牙亂飛大吵特吵呢。”
“謝謝你。”
看圭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心裡的惡鬼又蠢蠢欲動起來。
雖然也覺得沒必要這麼彆扭,可一度糾結的心卻很難平復。
車子終於駛入了熟悉的街道,伊澤先生把奔馳停在家門口。
“謝謝,辛苦您了。那個,路上小心。”
向伊澤先生打過招呼後我下了車,目送汽車離開。
踏上玄關,和跟上來的圭親一個回家之吻。
“要泡澡嗎?“
“不用,淋浴就可以了。”
“淋浴?你想睡了嗎?要不要喝杯茶,或者來一碗茶泡飯?”
“還是喝一點葡萄酒吧。”
“紅的、白的?”
“紅酒,適中的。”
“Ok。我待會兒給你端上去。”
“謝謝。”
圭拿著禮服袋上了二樓,我從地窖裡選了瓶好酒。在給圭準備下酒的奶酪時,自己也順便抓了三片填填肚子。
雖然圭說不用,但我還是想喫茶泡飯,只是這麼晚了,胃會消化不良吧。吃一碗?吃的話還得另燒水。肚子好餓,可是……還是算了。明早再吃吧。
杯子和開瓶器樓上都有,可以了。有那個餐櫃確實方便不少,還真是買對了。
出廚房時,發現電話的留言燈亮著。不會又是Brilliant的誰吧?昨天已經打來三個了。
看看手上又是酒又是奶酪碟子的,還是到樓上再聽吧。
上到二樓,把圭的酒菜放在餐櫃上,拿起他脫在床上的燕尾服掛好。正當我用刷子清潔禮服時,圭沖完澡出來了。
“酒在那兒。下酒菜是奶酪可以嗎?”
“嗯,麻煩你了。”
圭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也不去換衣服,直接走去開瓶塞。
“來一杯?”問我。
雖然覺得還是喝茶好,但我還是同意了。
圭拿出兩隻杯子倒上酒,“請用。”說著遞上酒。
“Thankyou,先放那邊吧。”我答,“我正刷衣服呢,待會兒喝。”看圭瞬間露出受傷的表情來,我不得不解釋,“你也希望明天能穿著整齊的褲子上台指揮吧。”
說完,馬上想到了剛才的電話留言。
算了,放著也不會跑,等我做完再聽。
撣落灰塵,把衣服整理平整,大功告成。現在是冬天,不用處理汗漬,輕鬆不少。
燕尾服整理完畢,我拿上睡衣去洗澡,一直到刷完牙,我才回到臥室。
圭已經在床上躺著了,那條用過的浴巾就這麼隨手扔在地上。我一邊撿起浴巾放回浴室的洗衣籃裡,一邊抱怨這位大人的散漫。
喝著我那杯酒,從床底下拖出電話機。
用枕頭代替靠墊,舒舒服服靠在上頭品著美酒的圭,一副(現在還打電話?)的疑惑表情。
“有留言。”我解釋,按下按鈕。
『您有三通留言。第一通留言,星期四,下午五點零一分。 』
“嗶”的一聲錄音信號後,電話被“吧嗒”一下掛斷。
『第二通留言,星期四,下午五點零三分。 』
嗶—--
『呃,那個,我是崎村。呃—,唔……,我會再打來。 』
“別來了。”我按下取消按鈕。
嘴上好像挺害怕的,可心裡沒有一點緊張感和危機感。我給福山老師打電話道歉時,就算是現在還是會心臟加速,胃部抽痛。可他呢……不把老師放在眼裡,僅是口頭上做些無意義的辯解。很抱歉,我沒興趣聽。
『第三通留言,星期四,下午十點三十二分。 』
如果還是小太郎就直接取消。我手指按在取消鍵上等待。
『您好,是守村老師家吧。我是山田。 』
是杏奈媽媽。杏奈媽媽在電話裡說,多虧了守村老師的幫忙,才能見到桐之院先生。事前不知道此事,未能及時道謝實在不好意思。
『我先生還處於激動中,仍在天上回不了地,所以我代表他打電話向老師道謝。真的很感謝您。也請您向桐之院先生轉達我們衷心的問候。 』
……如此這般的感謝電話。
“聽到了嗎,桐之院先生?”我對圭道,取消留言。
小太郎這小子,說什麼還會再打來,根本就沒有。越來越混蛋了。
一杯酒剛剛好,我把空杯放回餐櫃上,上床。
“你睡了嗎?”
“嗯。啊,不是,我醒著。”
我取來床頭櫃上的鬧鐘,問:“你明天幾點出門?”
“十二點前出門也來得及。”
“那我把鬧鐘定在八點了。”
把原本設定在五點的指針撥到八點,設點。
“明天晨練暫停嗎?”
“嗯。應該說,我不干了。”
“啊?”
“指導工作我不干了。一開始就不應該接受這份工作。小太郎那小子,根本就是在給我耍賴。我已經不想再管那小子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發生什麼事了?”圭擔心地問。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
“我跟他說,如果真覺得『Scarmove』比我的課更重要,那就隨他高興。對那種不務正業的傢伙,我再怎麼努力也是徒勞。
之前不是沒警告過他,可根本沒用。就算輕視我,也該有個限度吧。 ”
“那就交給我吧。”圭說。
“誒?”我愣愣地看著圭。
厚實的胸膛上罩著長袍,似是準備去收拾杯碟的圭,由上而下地俯視著我。
“就是Scarlet Move。我已經答應做他們的製作人了。因為音樂方面都由你在監督,所以我一直沒有插手。”
“等等。你什麼意思?”我皺眉問道。
圭一副(我有說什麼難以理解的話嗎?)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查探我的神色,一邊說:“你如果不想做音樂監督的話,包括製作,我可以一併接手。”
“等等,什麼製作人?你要擔任Scarmove的製作?你沒跟我說過。”
“嗯。這是我和他們的約定。而且你也同意了這個課外活動,所以我就想——”圭斟酌著字句向我解釋。
他應該是想幫我教育那些心思不在學業上的學生。
可是,我實在控制不住,拔高了嗓門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定期公演後達成的協議。”
我大驚,趕緊做起身詳細尋問。
“難道是杏奈君找你談的?”
“不是,是全體一起來拜託我的。”
“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
“碰巧,只是碰巧你沒在家。”
“你在家,而我沒在,那應該是富士見的練習日咯。”
身為首席的我得準時七點去參加練習,而圭只要在八點前,提前五分鐘到場就可以了。
“特意選這樣的日子,是誰的陰謀?”
“悠季,你誤解了。他們只是碰巧在你去練習後到家來拜訪的。”
“可是他們來過的事,你從沒跟我說過。”
“那是因為——”圭欲言又止,似是下定了決心,說:“他們來,是上個月十五號星期二的事。你之前就一直在生氣,所以我想暫時還是不要提這件事,以免你更不開心。”
“原來如此。你特意加入他們不正經的遊戲,我還給你臉色看請見諒。你'怎麼'可能會來妨礙我的教師工作呢!”
“不是的。”圭卑微地解釋道,“我和他們說好了,幫助他們課外活動的條件是實技考試的成績不能退步。他們答應會遵守。”
“那違反約定的處罰是?”
“我辭職。”
“那好,你現在就可以辭職了。”我說,“小太郎今天,根本就不能算是在上課。那傢伙滿腦子的Beatles,完全不打算去找回消失的拉威爾。我苦口婆心勸他別忘了本分,而他卻是'Young Contest近在眼前,我也沒辦法',希望我多多包涵。
難道真的要我向他妥協嗎! ”
“啊—,當然不行。只是——”
我沒心情聽你為小太郎辯解。
“是,我學生時代也是學業和富士見兩頭燒。因為是首席,所以一周三回的練習從無遺漏。這除了有身為首席的責任在,更因為我喜歡富士見,所以再艱難也要努力克服。
與此同時,我並沒有以富士見為藉口來放鬆課業。富士見所佔用的時間,我就用睡眠時間來補,該做到的事就要好好做到! ”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突然間,我明白自己的問題了。
“想一想,是我太放縱他了。我應該成為福山老師那樣的,不管什麼原因,只要沒完成作業,學生就不敢出現在你面前的那種魔鬼老師。
當聽到Scarmove的事時,我就該大吼著'你們居然還有時間做這種事! ’毫不留情反對到底。縱使心裡支持,可站在老師的立場上,就應該明確表示出不歡迎任何可能影響學習的課外活動。
是我大意了……”
啊啊……是我的責任,是我的錯。
不管小太郎怎樣,至少我是沒有盡到老師管理學生的責任。我怎麼會連這點責任感都沒有。
“那麼,你要不要考慮和我分工合作?”
圭這樣問我,打斷了我的自責。
“你作為魔鬼老師,繼續嚴格教導他們的學業,而超越了你職責範圍的Scarlet Move,由我來幫助他們。兩人三腳,我們一起守護他們。”
這個計劃很好,可是—--
“我不同意。”我說,“他們知道我們關係好,一旦你成了他們的後援,他們會以為我默認了Scarmove。這是對他們的姑息。
而且,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小太郎就是最好的證明。
古典樂學習和流行樂活動,不可能兼顧。
我之所以能既不耽誤老師的課業,也不影響富士見,那是因為富士見恰好也是古典樂。
而小太郎呢,夢想著能用輕鬆簡單的流行樂一步登天,成為人氣音樂家。我頭一個看不上他這種輕浮的性格。我巴不得他在Young Contest落選。 ”
“你這麼說,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圭冷靜口吻下隱藏的是實實在在的批評,可就算指責是我過分,他也還是那副委婉勸誡的口氣,實在受不了。
“我這都是為了那小子好。如果不讓他深刻體會一下這世上沒有捷徑可走,他又怎麼能成為一個努力的人。”
圭忍不住反駁道:“小太郎不努力,那是你主觀臆斷。”
你又沒見過小太郎上課的情形,憑什麼這麼說?
“那隻是你的意見。我說的可是事實。”
小太郎去哀求你了?求你為他說說好話,讓我原諒他是吧。
“就算是這樣,難道你不能再大度一點嗎?”
原來,你是小太郎一邊的……
“你是說我心胸狹隘嗎?”
你肯定想說沒錯吧。體諒不到我的辛苦也就算了,你居然還在邊上說風涼話!
“不是的,只是覺得你有點近視。”
“我本來就是近視眼。”
“請別這麼吹毛求疵。”
“是是,不好意思。”
“悠季……”
圭嘆息道,對聽不得話的我他有點不耐煩了,我暗叫一聲不好。為小太郎那個話頭弄僵我們的關係不值得。
“對不起。你的意見是?”我放鬆語氣。
圭鬆了一口氣,說:“他們還在前進的道路上,正是處於在失敗中不斷成長的時期。教師的工作就是等待時機幫他們一把,而什麼時候伸手相助,並不是由你決定的,不是嗎?”
話是沒錯,可這種寬容也要分時間、場合和對象。
“你曾對我說無論傾注了多少愛,總有些種子是不會發芽的,我現在也有相同的感覺。你說的對。”
“呃—……那是——”
“你忘記了?就是前期考試之前的事。”
“不,我記得。看見你為學生的指導工作煩惱,我當時確實這麼說過。可我說得只是自己。”
“沒錯啊。我也終於深刻體會到不管自己如何伸出雙手,對方就是無動於衷的無奈了。
還是說,即使按住逃跑的那小子的脖子,也要強逼他學習也成了老師的責任了?
有希望的話,做老師的當然會在後面推一把。可對於小太郎,我已經沒有那種心情了。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那就去做吧。我已經不想再管了。 ”
“小太郎君已經讓你失望至此了嗎?”圭沮喪地低喃。
“你這種叫法就讓我生氣。”我大聲道。
“誒……”圭呆呆地看著我。
“算了。還真是有人丟就有人撿。小太郎不就被比我更合得來的桐之院製作人給撿了嗎?你盡情去捧他吧。”
“難道,你是在嫉妒他?”
圭端著張撲克臉嚴肅道,可眉毛卻隱隱在抽動,他在憋笑!
忍耐到達極限,懶得再跟你說。
“睡覺了。你明天還有演出。”
打開床頭燈,再去關了房間的大燈,我回到床上轉進被窩。
“晚安。”圭探過身欲吻我的嘴角。
我故意翻身避開,“晚安。”關掉床頭燈。
啊啊,混蛋,混蛋,混蛋!為什麼我說一句你頂一句!
我恨你!
這話我一直忍到今天—--
我恨你!恨死你了!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不能再跟你睡一張床。
猛地翻身起床,抓上枕頭下床離開,轉去走廊盡頭的客房。扯掉床罩,我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把被子拉高至下顎,縮起手腳蜷成一團。
不管怎樣,先睡覺要緊。
未免自己胡思亂想,我開始數一二三……
睜開眼一看是早上六點。今天沒什麼事要早起,可昨晚沒吃飯的肚子卻提出了抗議,於是我起床去了廚房。
打開暖氣,把水壺放到爐子上,我又轉去臥室。只穿一件睡衣還是太冷。
為防吵醒圭,我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往屋裡走……我不想被人道早安,更不想跟人道早安。
不出一點聲響,悄悄從衣櫃裡取出必要的衣物,到客房去更換。
回到廚房,水已經燒開,我關了煤氣。用前天剩下的冷飯加昆布小菜泡了一碗茶泡飯。
填飽咕嚕咕嚕叫的肚子後,我穿上防風的運動衣出門散步。之所以穿了跑鞋,是因為打算等胃消化一點後慢跑一下。
太陽還未升起,從青色天空中吹來的風特別冷,冷到只是吸口氣鼻子就會抽痛。
沿著兩邊蓋滿了屋子的瀝青小道漫步,我不禁懷念起家鄉的田道來。東京冬天的風,既乾燥又滿是灰塵,超級討厭。
……唉,我為什麼這麼焦躁啊……
從《西協》圭的那次失言開始,我和圭之間的愛就有了雜質。
……你也很了不起嘛,敢頂撞我……
這話深深的傷害了我,到現在想起來心還是會隱隱作痛,也許會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這位說了百萬遍我愛你的桐姓男子,他對我的愛到底是什麼呢……我居然懷疑起圭來。我們之間的信賴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懷疑的種子四處飄散,使得心裡滿是疙瘩。但之後圭認真地道了歉,所以我以為這道傷口總能隨時間的流逝癒合的。
受傷的心需要時間合攏,只要不去碰觸它總會好的……
和解的Sex烈火熊熊,在傷口應該被撫平的聖誕夜翌朝,看看自己被折騰到直不起來的腰,再看看他爽了一晚居然還能瀟灑地跑去上班的變態精神,又把自己氣個半死。
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不管自己怎么生氣發誓說不原諒他,過不了三天就會自動消氣。
那之後,我又因為正月的事而主動發起冷戰。
那是我被圭拖去成城拜年時發生的事。
除夕夜和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飯,後來又和來聽了我們《西協》演出的祖父和母親進行了愉快聊天。雖然在圭的屋子裡過夜挺不好意思的,但有幸看到了圭以前的照片……到此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不對,其實第二天元旦正裝出席的『屠蘇禮』,並不如圭說得那麼可怕,對我來說反倒是次佷有意思的經歷。在這個可以說是承認男媳婦的我,為圭的伴侶的儀式上,祖父和父親母親對我相當的友善。
接著……用完年節菜後,我和圭準備出門拜拜時,與前來拜年的分家的人碰個正著。從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我看的樣子,就知道他們知道我是誰。圭沒有為我們介紹的意思,所以我也就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雖然圭想直接出門,雖然是些不想見的人,可碰到了就是碰到了,身為長男的圭不能這麼一走了之,於是我們不得不延後行程。
圭悄悄跟我說待會兒找個機會一起溜走,可我覺得該有的禮數不能少,最後圭去應付客人,我則在廚房一邊給伊澤先生幫忙,一邊等他回來。
分家的人在屠蘇禮後還要喝正月酒,伊澤先生一個人既要送小菜又要燙酒忙不過來,我正好可以分擔一下。
不能因擔心我而早早在父母面前退席的圭,終於等到里間客廳的分家人開始醉酒嚷嚷時,找了個空來廚房接我。
“你那邊沒問題了?”我問。
“我已經盡力了。”圭一臉的厭煩。
伊澤先生在旁邊接道:“之後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兩位請自便吧。很感謝您的幫忙。”
“哪裡,這不算什麼。那麼,我們先走了。”
和圭兩個人走到玄關,準備出去時—--
“餵。”
背後有人叫住我們。
轉身一看,是位老先生。似乎剛從洗手間出來。
老先生滿臉通紅,醉眼朦朧地站在那兒,手上的白扇一指,突然朝圭發飆:“我剛剛狠狠說了胤充一頓,你小子也別跑,你個蠢貨。有膽子讓喜歡的女人懷孕,為什麼沒膽子帶著人私奔,蠢貨!”
這位先生是老糊塗了吧?看護不在嗎?
“家世不好那收來當個妾總行吧。到現在十個孩子都有了!就是你毀了本家,你個蠢貨!”
伊澤先生慌忙從廚房跑來,插進圭和老先生之間,說:“好了好了。”勸著老人,“大過年的,正是全家聚會的好日子,到此為止吧。”
伊澤先生邊說邊在背後沖我們擺擺手,示意我們快走。
老人轉而對伊澤先生破口大罵起來,(走吧)我扯扯圭的袖子。也不去看圭的表情,徑自走出玄關。
到了外面,關上玄關的門—--
“呃……”
即使去確認那是不是真的也沒什麼意義。圭明顯在四周築起了冰牆。
“……我沒向你坦白。”圭低聲說道。
他的話,把我一拳打翻在地。不想听……可不聽的話,事情會在心裡發霉腐爛。我和圭是許下終生的伴侶,要一直走下去……
“是十年前高中時代的事吧。難道是不純的異性交往?”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我說出讓人不快的詞語。
“……彼此都是認真的。……至少我以為是這樣。”
“因為家裡反對而分了手?”
“……是。不容分說地直接拆散……”
我扔下圭快跑,卻在門邊被圭追上,於是我問圭當年的事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我們一邊沿著車站方向的道路行走,一邊聽圭挫敗的青春物語。
她是圭同學……為了和圭結婚而故意懷孕……在因家世遭到桐院家反對後,很乾脆地和圭斷絕了關係。
“她們家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她接近我的目的就是為了『桐院本家繼承人之妻』的寶座,等我發現時已經晚了。她也好,她母親也好,對肚子裡的小生命既無愛意也無責任感……我的孩子是出於計謀,作為一枚棋子而懷上的。計謀破產,那棋子當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當然了,膚淺的我也有罪,可那兩個女人的行為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
對我而言,這一切彷彿晴天霹靂。
無言以對,我只能緊閉雙唇,做一枚沉默的貝殼。
這件事,自此之後再也沒有被提起過。對圭來說,這是一輩子不想與人提及的痛苦回憶,而於我也是不願碰觸的沉重打擊……
可是,不想不行。這件事也改變了對圭的看法。
我不認為圭會扭曲事實,只說有利於自己的一面,但自己心裡有了芥蒂和不快卻也是事實。
先前失言所產生的不信任感還未消退,這次又扔下一個重磅炸彈。
圭為了安撫我做了種種努力,可說實話,他越是這樣我越是生氣。
我知道他擔任Scarmove的製作人以及幫我學生的忙,是為了在我面前賺點好感分。
可就是如此我才討厭。這樣的圭不會讓我感到高興,更不會引起我的同情,只會讓我越發生氣。就算我表示了同情,那也不是出自真心的。
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可我怎麼沒有這種感覺。圭所做的一切我都看不上眼。怎麼想都覺得彆扭。
唉唉……煩死了……以前那麼喜歡圭,喜歡到無論圭做什麼都能原諒的我的愛情去哪裡了?
還是說,是我終於從盲目的熱戀中清醒過來了……滿滿愛意的蜜月期,以及成為回憶了?
一瞬間,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我停下腳步。
“不行,絕不能這麼下去。一定要做點什麼。”
我立刻轉身,沿富士見堤壩往回跑回家,決心裝一回傻。
還有機會。圭仍想改善和我的關係。我還有機會。
今天就裝回傻,做回圭深愛的那個我。雖然那件是把我的心撕了個粉碎,可我還是想做回那個願意原諒圭的自己。
不能逃避。不想分手,想和圭回到以前……我必須要拋棄那些不快,做回原來的自己。
轉彎進入家門口的那條小巷,在門前停下。
深呼吸,調整一下紊亂的氣息,開門走進院子。
“早上好。起的真早吶。”隔壁的先生說。
“早上好。”我客氣地微笑道,走向玄關。
用藏在屋外電燈燈罩裡的鑰匙打開門,滿室的咖啡香。
向光一郎先生道安後我脫了鞋走進廚房。
(要主動說早上好,“我回來了”的吻也不能少。)
昨晚前一直冷言冷語的自己已經丟棄在富士見河灘了。這麼做也許有點自私,可為了今後的路,我要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像以前一樣道早安,親吻……
圭背對著我在流理台前做著什麼。
像登台前那樣,深吸一口氣—--
“早上好!”我打招呼。
“早上好。”撲克臉的圭轉身點頭說道。
我走到他跟前,“我回來了。”說著,親吻一下他的唇角。
“歡迎回家。”
他正在做萵苣沙拉。
“剛才去跑步了?”
“嗯,最近都沒空去慢跑。”
“外面很冷吧。”
“呼吸的時候會很痛。尤其是氣管。”
“早餐呢?還吃嗎?”
“嗯,剛才吃的茶泡飯補的是昨天的晚飯。”
“昨天沒吃飯?一直餓著肚子?”
“所以才會情緒暴躁吶。”
故作不經意說完這句話後就該為昨晚道歉了,該道歉了……可舌頭卻不聽使喚。
和錯過絕好機會的我不同,圭一臉欣喜,順勢說:“你今天好像很高興。”
我勉強撐起的假相轟然崩塌。
彷彿雪之女王的詛咒,心臟瞬間凝結,脫口而出:“因為我要回老家了。”
不去看愣在當場的圭的表情,我轉身跑上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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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進臥室,從專放大物件的壁櫥裡拖出旅行箱,正裝行李時,門外響起了圭的腳步聲。
“別進來!”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抓起衣服就往箱子裡塞。
“你不用怕。”圭在門那邊冷靜地說道,“別擔心,你可以回老家,我不會阻攔。回去好好地休息一下。”
“不是回老家,我還有學校的工作要做。”我提高嗓門,希望外面能聽得清楚,“我只是想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
“那我可以去父母家——”話說到一半,圭改口:“不,你是對的。可是……你住哪裡?”
“……不知道,大概會去住旅館吧。”
“我知道了。請你好好冷靜一下,冷靜完請一定回家。我會一直……呃—,不對,只要不出門,我會一直在家等,等你回來。”
圭的轉折惹得我一笑:“好。”
“這次是離家出走,不能吻著你說『一路走好』了,所以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在外面要小心車子。”
圭呢喃般的又加了一句“我愛你”後下了樓,我在三十分鐘內迅速打包出屋。
辛苦地拉著笨重行李箱下到玄關,去琴房取了『草薙』和樂譜包,穿上外套和鞋子。
“我要離家一段時間。圭就拜託您了。”我對著光一郎先生的畫像說道。
出門。
不管怎樣先去車站再說。我邊走邊想,對之後的方向有點茫然。
我從沒離家出走過。也許是因為懂事,所以直到上大學離開家為止,我的腦中沒有過要離開家的念頭。
中學時,曾聽說過隔壁班有個傢伙離家出走,但離開就被找回來了,我也沒去特別留意。如今輪到自己出走,能想到可供參考的例子卻只有這個而已。
今天之前,我從沒想過要離家出走,更別說去計劃了。現在問題放在眼前,兩眼一抹黑,毫無頭緒。先走了再說吧。
準備的行李都是旅行用的,但又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而且,明天是富士見的練習日,所以不可能去新發田老家,或去芬蘭遠遊。
還是……先去吃早餐吧。
這麼想時,人已經來到國道,我看了看表。
七點半嗎……『莫扎特』還沒開門吶。很早就想嚐一嘗那裡的早餐了,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
這個時間點,旅館應該開始供應早餐了,只是這附近……只有情人旅館。新宿那裡倒是有幾間旅館……大學附近呢……車站對面好像有家商務旅館,可又不是很確定。平時沒機會也用不著,所以根本沒注意過。
等信號燈亮起,我穿過國道,拖著輪子咕嚕咕嚕響的旅行箱,走到了微笑先生開的『莫扎特』咖啡館前。
啊,招牌掛出來了。開始營業了嗎?
我停下來一看,門邊的掛牌顯示是『OPEN』。放在人行道上的印有“Coffee Maker”Logo的電子招牌上,貼著已經發黑了的『早餐600日元』的貼紙。
我調轉旅行箱方向,推開店門。鈴聲叮噹響起,我進去。
“早上好。”
平日來這裡都是說“日安”、“晚上好”的,頭一回說早上好,挺新鮮的。
“歡迎光臨。”櫃檯後的微笑先生招呼,一看是我,“哎呀,稀客。怎麼這麼早?”笑著問道。
店中稀稀拉拉坐著三位客人,都是老大爺。人人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報紙看。
我脫下外套,在發出做菜聲和飄散著維也納咖啡香的櫃檯最內側,找了個位子坐下。
“請給我一份早餐。”
“想喝點什麼?咖啡、紅茶、橙汁還是牛奶?”
“唔——”
我想了想,選了橙汁,又點了杯曼特寧作為飯後飲料。
“好的,請稍等。”
為我送上熱毛巾、白開水和橙汁後,微笑先生端著做好的早餐給坐桌子的客人送去。我撕開吸管,喝起100%濃縮還原橙汁。
嗯,好喝,真解渴。
回到櫃檯的微笑先生一邊準備下一份早餐一邊問:“這是要去旅行嗎?”
“我離家出走了。”
“哎呀呀。”
微笑先生一臉錯愕。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卻不影響手上動作,看得我扑哧一笑。
“怎麼,是玩笑嗎?”
“不是。我說要回老家一段時間。”
啊啊,突然感覺陽光普照,天空放晴,像是解放了一般……
“和指揮鬧矛盾了?”
問地委婉的微笑先生知道我們的關係。知道,卻什麼也不說。
“唔~~……大概是到了倦怠期吧。反正,就是有點矛盾。”
“是啊,是會有這種情況。”微笑先生安慰道,端上早餐,“讓你就等了。”
“哇,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
套餐裡是烤得正好的1/2片厚吐司,荷包蛋加蔬菜沙拉,以及一杯維也納咖啡。吐司有小塊黃油和小包裝的草莓醬兩種選擇,選哪一種好呢?先塗一層黃油,再塗一層草莓醬,一個不能少。開吃。
微笑先生問:“是回新發田嗎?”
“不是。富士見不能缺席,而且大學那邊也不能請假。”
“要不,住我家?”
“誒?”
“我兒子的房間一直空著。你不嫌棄的話,就住我家吧。”
對沒有落腳處的我來說,這無疑是好消息,可惜,我不能接受。
“我打算去住旅館。在旅館生活也挺有意思的。”
“這樣啊。其實你不用和我客氣的。”微笑先生似是知道我的顧慮,不好意思地說道。
這位令人尊敬的,善良的老好人,怎能讓人不喜歡。
“我不想麻煩夫人。不過,真的謝謝您的好意。萬一哪天我沒錢住旅館了,一定去您家。”我笑著回答。
“嗯,一定。我們僅是回家只是為了睡覺,再者我也會讓她不用操心。住宿費甚麼的,可以用打掃衛生和洗衣服來抵扣。”
“是,到時就看我的吧。我喜歡做家事,做得還不錯。”
說話間,早餐消滅乾淨。咖啡上桌,我慢慢把它品完。
“我吃飽了。東西很好吃。”
全部正好一千元,付了錢,我站起身,邊穿衣服邊說:“明天的練習,我會準時參加。”
“嗯。不來也沒關係,但看你會來我也安心不少。總之別勉強。首席的工作有人可以接手。”
“沒事。我先走了。”
向微笑先生做出保證後,我離開咖啡館。
現在是八點半……去大學消磨點時間吧。那裡有圖書館,如果有教室空著的話,也可以練練琴。至於住宿問題,到了新宿總能解決的,傍晚再說也不遲。
進入富士見銀座,路上步履匆忙趕去上班、上學的人仍有很多。我不用趕時間,所以慢悠悠地朝車站走去,在札機口前意外地遇到了五十嵐君。
“呀,早上好!”
“哇,好久不見了!昨天有看見你上台呢。”
“只是運氣好抽中籤而已啦。”
富士見成員的M響團員君自豪地笑著,看他抱著大提琴的樣子似乎是準備去上班。
“怎麼這麼早,不是十二點才集合嗎?”我問。
“是去自主練習的。”五十嵐君一臉的痛苦,看見我的行李箱,於是問:“前輩是要去出差嗎?”
“呃,是離家出走。”
然後—--
“哇塞,終於到這一天了嗎!”五十嵐君兩眼放光,坏笑道。
“你不會是和飯田先生拿那個打賭了吧。”
“沒、沒有啦!”五十嵐君一副怎麼可能的表情直搖頭。
那為什麼要結巴……難道真被我猜中了?
“贏了的話,獎金要分我一半哦。”
“哎呀,真的沒打賭啦。只是沒想到前輩真的會離家出走。”
五十嵐君很是真誠,可這真誠怎麼看都有點可疑。
“算了,日場加油。”
“呃,前輩不來聽嗎?”
“昨天晚上已經聽過了。”
“也、也對。”
只見他一個勁地直撓頭,有什麼問題嗎?
“前輩要去哪裡?”問我。
他和我是邦音的前後輩,同時也知道我和圭的關係。
“我跟圭說要回老家。不過有富士見和大學的工作要做,也不可能真的回新發田去。”
“就是。再說新澙正是下雪天,很冷的。”
這麼熱情,是想收留我嗎?
“我很懷念那裡的雪,但如果真要說個地方的話,我想去芬蘭。”
“不是吧!”
“真的。不過,也只是說說,反正也走不了,先找個旅館住下才是正事。大學附近要是有旅館就好了。”
“是啊,車站那邊的商務旅館看上去怪怪的。”
“啊,那邊有旅館嗎?”
“千萬別去那裡。現在哪裡還有灰泥建的三層樓旅館。萬一有個地震,多危險!”
“哈哈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來地震,而且那邊應該會比較便宜吧。”
五十嵐君似是想到了什麼,興奮地說道:“便、便宜的話,我知道一個地方!”一手摸進褲子後袋。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裡了。
“那裡不行。電梯只到五樓就沒了。”
被點破的五十嵐君,從口袋裡掏出五六把系在皮繩上的鑰匙尷尬地撥弄著。
“呃……這樣嗎?一晚才一千喲。”
“附兩餐嗎?”我逗他。
“三餐都OK,只是要自己動手。”五十嵐君撓頭。
怎麼了,付房租有困難?哎,可以想見M響的薪水水平了。要是再和飯田先生他們多喝幾杯酒,也許會入不敷出吧。
“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沒關係啦。”五十嵐君擺擺手,“被子也有。去年弟弟來這邊考試時帶來的。考試雖然全滅,但並沒把被子帶走。”
“今年還要再來嗎?”
“大概吧,我是希望不要來啦。他一來我就得睡廚房。”
“只要圭不知道,睡一個房間也無所謂。”說著,我接過五十嵐君遞來的鑰匙,“Thankyou。先借住一晚。”
“啊—,我,今晚要參加慶功宴。”
今晚會晚回來是吧。
“你鑰匙平時放在哪兒?放在門外可以嗎?”
“啊,我有備份鑰匙,沒關係。”
“那有沒有什麼不能看的櫃子,不能打開的壁櫥什麼的?”
“我沒藏黃色小說。”
“那有什麼不能看的地方嗎?”
“洗衣機。”
“誒,洗衣機?”
“裡面都是髒衣服,請別打開。”
“哈哈,明白。”
我幫他把屋子好好打掃一下吧,算是住宿的費用。
“被子收在袋子裡。”
“嗯。”
“還有……”五十嵐君欲言又止,壓低聲音,小聲說:“從廚房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前輩家的屋頂。可惜只有屋頂,監視不到指揮有沒有偷情。”
“我不是因為這種事才——”我苦笑道。
“對不起。”五十嵐君道歉,“那個,我得走了。”
“嗯,別遲到了。路上小心。”
“好。”
“在這裡遇到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嘿嘿。我走了。”
五十嵐君揮揮手通過札機口,我把借來的鑰匙塞進口袋,轉身離開車站。回到富士見銀座,在通往國道的出口處右轉,到了雜貨店右轉再左轉直走到底。
終於,五十嵐君住的公寓出現在了眼前,仍和當初離開時一樣。
這是我和圭,搬到現在三丁目的房子前,住了不到一年的家。
唔?一年?這麼短?
最初強暴事件後翌月的盂蘭盆節時,我因為公寓失火無家可歸,迫不得已去投靠圭,最後發燒燒昏了頭倒在圭的家門口……在圭的幫助下搬進了這棟公寓的六層。之後,和住在七樓的圭發生了很多很多事……生島先生住了進來,撿到小空,我搬去和圭住……
啊啊,在這裡的生活,真的不滿一年吶。
電梯乘到五樓,接下來就得靠走的了。只靠兩隻手不可能一次一口氣爬完這陡急的樓梯,把琴盒、樂譜包以及行李統統送上去。
把笨重的行李留在樓梯轉角平台,拎上琴和樂譜包上到七樓,用借來的鑰匙開門。
“打擾了。”我進屋。
迎面而來的是陌生的氣味。啊啊,是五十嵐君的味道。
把琴盒和樂譜包放在玄關口,我帶上玄關門回到五樓。
唉,搬動這傢伙可不輕鬆吶。
雙手並用提起箱子,這麼重的箱子幾乎讓我邁不開步。哼哧哼哧一路小心地把東西搬到七樓,歇一會兒。
建這棟公寓的圭的父親,到底是出於什麼理由只讓電梯到五樓?
咬咬牙,一鼓作氣把箱子搬上樓拖進玄關。
“呼—,唉,比干了三天的力氣活還累。”
脫了鞋進屋,這類似於工作室的客臥兩用的超大房間,是得好好收拾一下了。軟木地板也得用吸塵器掃一掃。
當初我們住這兒時,那個角落是一張King Size的床,這邊是有五個揚聲器的音響,以及塞滿了唱片、CD的CD架……
而現在,King Size的床變成了一條被子走天下的萬年床,原來音響的地方,現在則放了一把大提琴手必須的摺椅和譜架。那個帶收錄機的CD唱機是學習用的吧。
地板上到處是被重物劃過的痕跡,應該是生島先生留下的。我們搬到位於三丁目的家之後,這個屋子很長一段時間是生島先生和小空在住。直到他們倆去了生島先生的老家紐約。
把堆在屋子角落的馬報收拾下,拿了幾張鋪在行李箱下。
五十嵐君還賭馬?手頭之所以那麼緊,不會是都拿去買馬了吧?
廚房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吧,我走去看看,很意外的,居然沒什麼變化。
啊,對了,當初搬走時餐桌、椅子、碗櫃都被留了下來。圭趁著搬去洋房的機會,把家具及日場用品都換成了古董。
四把椅子上全都綁著藍色椅墊,笑。五十嵐君挺會持家的。
碗櫃中沒什麼東西,可以想像獨居者的簡樸生活。他不會天天去小超市買便當過活吧?吃便當營養可不夠,再說自己做飯會比較省錢。
我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就由我來負責三餐好了。
至於五十嵐君說的“從窗口能看見三丁目房子的屋頂”……反正過不了多久總是要回去的,還是別看了。
才剛離開就想家,這樣不好。
把行李箱移到不會妨礙行動的地方,琴盒也擱在它邊上。打開固定住的壁櫥,看見了裝在袋子裡的被子。拎出被子,攤開在工作室的窗邊曬一曬太陽。
工作室裡毫無我們曾經住過的痕跡,但也許因為它曾是我們熟悉的家吧,感覺很親切。
窗外的街景,仍和三年前一樣。
啊啊,有種……回到了自己的家的感覺。
無視這裡已不是我們家的事實,去享受那份難忘的味道,我開始動手清理起五十嵐君攢下的衣物。
圭也是這樣,每次都把換下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等要洗時再一件件撈出來,給白色和非白色的衣物做個分類。哈哈哈,看我發現了什麼,居然是唐老鴨的四角褲!
啊—,洗滌劑是合成的。便宜是便宜,但破壞環境。下次給他買我家用的皂粉來替換一下。
浴室裡充滿濕氣,我把窗戶全部打開通風。房間和廚房都收拾乾淨了,只剩下浴室還未清理。把廁所刷一刷吧。
這裡沒有乾燥機,我需要找個曬衣服的地方。出了玄關,在屋子西側過道發現了曬衣繩。
離洗衣機結束工作還有段時間,可以練一練『草薙』。
說起來,住旅館的話沒法練琴。不過,到了晚上五十嵐君也要練習,不能和他搶時間。
而我也不能把『草薙』帶去外面練習,讓它長時間處在寒風中。因此要練習的話,一定要趁五十嵐君不在時抓緊時間。
幸好今天是星期五,沒課,我可以一整天都在屋子裡練習。
中午前,我看了看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看日場。最後,還是沒去。
到了傍晚,我出門去買菜。挑魚時想起五十嵐君要去參加慶功宴,那隻準備我一個人的就行了……突然,我想到自己寄住公寓的事圭很可能已經知道了吧。畢竟我沒要五十嵐君保密。
倒不是說這需要特別保密,只是擔心圭會和五十嵐起衝突,所以還是主動打電話報備一下吧。可是……離家出走了還打電話回去報自己的住址,是不是有點怪?
這麼想著,一不小心買多了鮭魚。五塊魚,那就拿來鹽烤、紅燒、吃火鍋,總有辦法解決的。
“啊,不好意思,我還要那個蜆。”
“好的,請稍等。”
明天早上做醬湯吧。蜆汁可以幫五十嵐君解宿醉。
圭也是……
只是想到他,心裡就苦澀得不行。
現在還不能回去。
才半天,不能這麼快回家。因為一時的空虛,一時衝動回了家,那以後同樣的事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也必然會回到和圭在一起時痛苦的自己。
在心裡的疙瘩沒消除乾淨前就回家,到時難受的不僅是我,圭也會痛苦。這三個星期我不就是一直這麼忍下來的嗎?正是因為意識到這麼做只會讓事態惡化,我才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
“久等了!您的鮭魚和蜆,一共一千零三十!”
“給你錢。”
付了錢,接過塑料袋裡的海鮮,瞥見包魚的體育報上醒目的『孩子、分居? !不論熱戀』的字眼。
啊,是了。
和離家出走相比,我這算是『分居』吧。因為圭說的是『離家出走』,於是我也想當然的以為自己是離家出走。
嗯,應該是分居。那麼,打電話向圭報備住址也是正常的。未免圭瞎擔心,我在電話裡說了自己住在那棟公寓,請他別擔心。
晚上十點多,五十嵐君回來了。
玄關“咔嗒”一個聲響,正想著是怎麼回事時,就簡五十嵐君開門進來了。
“誒,回來可真早。我還以為要玩到半夜才散呢。”
“嗯,我吃完第二攤就回來了。”
五十嵐君看上去好像沒喝多少酒。
“你不用顧慮我而特意早回來的。”
“沒啦沒啦沒啦。”五十嵐君搖手,“如果讓指揮知道守村前輩住在我這裡,而我又喝醉了回來,一定會被指揮暴踢一頓,施以磔刑,梟首示眾的。”
“呃……你沒跟圭說我在這裡嗎?”
“當然沒有!我藏匿前輩的事怎麼能說出去!”
“是、是嗎?”
“如果和前輩住一屋的事曝光,我會被指揮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的。”五十嵐君很認真地說。
我好後悔。
圭本來就對我有種異乎常人的警戒心……
“對不起……”我小聲說道。
“誒,怎麼了?”五十嵐君問。
“對不起,我剛才給圭留了言,說我住在五十嵐家……”我拼命轉動腦筋想辦法,“現在還趕得上!”向玄關狂奔。
“誒?!等一下!”
“難道他比你早回來?!但也可能被人拉著去吃第三攤。”
我急忙穿上鞋,準備奔回去,但五十嵐君卻按著門不放。
“等、等等,前、前輩要去哪兒?”
“去取消錄音電話!在圭聽到前消掉。”
“哈——”五十嵐君像只被戳破了的氣球,聲音裡滿是絕望。
“難不成,他提早回去了?”
“指揮吃完第一攤就回去了。”
“~~~!對不起!!”我直接跪趴在地上道歉。
“我、我,我騙你的,沒有的事!是玩笑!”五十嵐君扶我起來,阻止我繼續道歉。
“騙、騙我的,那麼說,還來得及?”
“不是啦,是指揮。”
“嗯,所以再不回去的話——”
“我是說指揮從一開始就知道前輩在我這兒!”
“……誒?”
“指揮交代千萬要保密……其實,早上在車站碰見前輩根本不是巧合,是指揮的命令。”
“怎麼……誒?”我徹底糊塗了。
五十嵐君撓頭,說:“不對,說命令是玩笑話,準確的講應該是拜託。
七點半時我正在睡覺,指揮一個電話打來說前輩離家出走了,問我能不能收留前輩。 ”
“哈……”
“指揮吩咐這事一定要向前輩保密,必須遵守。現在全完了……”五十嵐君苦笑道。
我的腦子一團混亂,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那個,呃……”
“雖然對指揮把前輩當作佛祖手中的孫猴子的做法很不滿,但我想指揮也是沒了辦法,總不能真的讓前輩從此行踪不明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等等,你該不會一直在車站等我吧?”
“我十分鐘換好衣服,到車站大概是七點五十分左右,生怕晚一步會錯過前輩。一到車站,我趕忙去問小店的阿婆有沒有見過一位拖著大行李箱的帥哥走過,可阿婆卻說不清楚。”
“真的……對不起。”我低頭,雙手合十舉過頭頂。
當我在『莫扎特』悠閒地吃早餐時,五十嵐君卻在寒冷的車站前冒著冷汗尋找我。
“那就給我做十天的晚飯吧。”五十嵐君式的玩笑。
“沒問題,早晚再給你加便當。”
“啊,便當不行啦!”五十嵐君嚴肅說道,“要是我拿著指揮也得不到的愛妻便當去上班,指揮非得把我埋了不可!”
“那麼早晚餐和洗衣打掃?”
“洗衣服也不可以啦。前輩為我洗短褲什麼的,萬一讓指揮直到——”說著,五十嵐君突然看到了萬年床邊一堆疊好的衣物,“啊~!我的短褲~!”失聲尖叫。
嚇了我一跳,不禁笑了出來。
五十嵐君一看我這樣,越發來勁:'我完了~!我的人生從此黑暗~! “
“你也太誇張了吧!”拍他一下屁股,“大半夜的,這麼大聲小心被人投訴。”
“是。”五十嵐君底下頭。
當我以為終於安靜時,他卻莫名笑了起來。
“幹嘛,笑得那麼噁心。”
“不是啦。只是想到以前寄住三丁目時,和指揮住在一起簡直像是酷刑,可是和前輩在一起就很開心。”
“因為這回是我來當食客。您老人家要喝茶嗎~?要不要我按摩按摩肩膀?”
五十嵐君卻說:“只要能看到前輩這樣微笑就夠了。”
怎麼和圭一個樣。
“微笑不用錢,只要你不嫌棄,多少都可以。”我答。
“可是,今天早上前輩一點笑容都沒有。”五十嵐恍惚說道。
“有嗎?”
“如果前輩在家也是這樣,那難怪指揮會來拜託我了。”
“呃~……也許吧。”
“明明那麼相愛,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不是探究,也不是質問,他只是不自覺地把心裡的擔心說了出來。我如果告訴他,他會明白的吧。
“我們只見沒有問題,只是——”想想不對,我重新道:“原本是有問題,可火已經被撲滅了,誰知道這時有人扔了個汽油桶過來,使得原本已經熄滅的火勢又重新燃了起來。我和圭渾身是火……這種時候本應該相互支持的,可我……”
“不用擔心。”五十嵐君輕聲勸慰,“因為愛會戰勝一切。”
他站起身,說:“一號選手,五十嵐健人,演唱開始!”唱起了一首很耳熟的歌來。
是在模仿原唱歌手嗎?五十嵐君手打著拍子,用極好聽的聲音唱著歌。這是首『不管怎樣,最終愛情必定勝利』的應援歌曲。
嗯……我相信愛會戰勝一切。對於那件錯並不全在於他的事,圭也一直後悔痛苦著……我堅信是這樣的。
可罪就是罪,再怎麼後悔,再怎麼補償,罪過本身不可能消失……你也明白這一點,清楚自己無法逃避,必須背負下來,可就算這樣我也沒法輕易原諒你。
身為你的戀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你十六歲時,以為是彼此相愛而懷上的,卻又因大人的私心而被打掉的那條小生命。
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 *^_^* ) ( *^_^* ) ( *^_^* ) ( *^_^* ) ( *^_^* ) ( *^_^* )
星期六,我從公寓去富士見練習,又從富士見回了公寓。
這次的練習,五十嵐君仍沒參加。不是為了避免和我同進出引人猜測,而是真的有事。
他現在的大提琴老師延原先生,鼓動他參加預定今秋來日的,世界級大提琴演奏家Bjore Borg的特別授課。
五十嵐君正為了通過『特別授課選拔試聽會』拼死努力著。
三年前,延原先生也曾為了跟Borg學習,在試聽會中一路過關斬將,殺出重圍,在保留M響資格的同時去瑞士留學了一年。延原先生似是有意培養五十嵐君作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才想把他送進Borg門下的。
雖然受人賞識得到了機會,且還有我在旁邊為他加油鼓勁,但挑戰者本身的辛苦也是可想而知的。
和學生時代去挑戰比賽或試聽會不同,現在的五十嵐君繼續領工資的團員工作的同時,也不能放鬆自己的學習。
“一天二十四小時根本不夠用吧。”我說。
“真希望一天是四十八小時吶。這世上就沒有便宜點賣時間的地方嗎?”
五十嵐君還能這麼開玩笑,也是因為還有時間吧。現在有時間做些類似於收留分居的我的事情,等到離試聽會只剩三個月,只剩兩個月的衝刺時期,他就會像當年參加日音賽及準備獲獎演出時的我一樣,性情大變,痛苦掙扎。
關鍵時期就在M響音樂季結束的七八月。
對於五十嵐君必須取勝的試煉本身,我幫不上一點忙,但為了報答他收留我的恩情,我至少要做好他生活上的保障。
哪怕只是些往你家冰箱裡塞些好吃的之類的小事。
富士見練習方面依舊平平淡淡,日復一日。今年的定演應該還是八月末,離現在起碼還有半年的時間,所以大家都很悠閒。
“啊~,好想休假吶。”
對某人抱怨的小號手清水小姐,今天也是休息時間多過演奏時間。
“只要你放棄薪水不就行了。”樂部首席的田代小姐冷冷地說。
清水小姐嘟起嘴,“假期是有了,可錢少了啊——”
“這不是廢話嘛。”裡小姐一副這你都不明白的鄙視表情。
清水小姐的嘴是越嘟越高。所幸小號三人娘只間的感情比親姐妹還要親。
“我呀,放棄了一半薪水和全勤記錄,拿了兩週休假哦,嘿嘿~”學校事務員的里小姐說。
另兩位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
“赤裸裸的炫耀,太過分了~!”清水小姐炸裂。
“就是,公務員還真是輕鬆吶。”田代小姐瞪著裡小姐。
“像我這種派遣職員,想休兩個禮拜的話馬上就會被辭退,面臨失業。”
“我也是,一旦離開崗位就別想回去了,只能含恨死撐。”
兩個人你一言我益於的抱怨。
“我明白的啦。”裡小姐說,頓了頓,“我存錢買了一個高清晰最新型的專業攝像機。雖然音質完全不能期待,但可以拍出美美的畫面回來給大家看。所以,原諒我吧。”
清水小姐不理這一套,說:“最~高級的攝像機?效果好壞,關鍵還是要看拍攝人的水平吧。你說呢~,彌生小姐~?”
裡小姐立刻補充:“攝影師是原MHK紀實攝影主任,自由攝影師裡彰一。說了你們也不知道吧。”
“嗯,是不知道。他是誰?”
“是職業攝影師喲,專職攝像的。”
“所以呢?”
“我雇了他來幫我攝影。”
“誒?”
“我負責攝像機,他負責攝像,而報酬就是那台攝像機。我這筆生意做的不錯吧。”
“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從堂兄,是個向我求婚的怪男人。”
“不是吧?”清水小姐驚愕地低喃。
“難道這次是婚前旅行?”田代小姐皺眉說道。
裡小姐雙手合十,看著另兩人說:“對不起,昨天已經登記了。”
“什麼?!”
“不會吧!”
原本偷聽的我也一驚,直接看向她們。
(哈哈,你聽到了?)發現了我的里小姐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繼續她們的對話。
“沒有,是真的。可是因為結婚資金都拿去買了攝像機,所以沒錢辦婚宴了。對不起。”
“哦哈哈哈哈哈哈~”清水小姐兩眼發直,發出怪笑。
“恭子,冷靜點。”田代小姐“啪啪啪”輕拍清水小姐的臉頰。
“誒,什麼事,誰結婚了?”圓號的江藤先生加入進去。
“我—,我—,我—!”自稱富士見『結婚狂』的清水小姐嚷嚷道。
當晚的自主練習,就在討論裡悅子小姐的結婚大新聞中過去了。
順便一提,裡小姐所說的攝像機,是裡小姐趁著去美國新婚旅行的機會,為了拍攝圭和生島先生的協奏曲,當禮物送給大家而準備的。
對於想去卻去不了卡內基的大家來說,這確實是最好的禮物。
“是特意為紐約的演出而買的嗎?”我瞪大眼睛問道。
這可是幾百萬的攝像機吶。
“一半一半吧。”裡小姐承認,“反正我那位工作賺錢也要有一台好的攝像機,又恰好碰上這件事,所以就買了。
不過,我那位說要拍攝的話還有一個大問題。 ”
“什麼問題?”
“能不能取得拍攝許可。”
“啊……”
這得問圭了。
“桐之院先生,不好意思,過來一下。”
我把總是提前到來,似乎已從微笑先生那兒聽說了大家騷動原因的圭叫來。對著仍是一張撲克臉,可內心卻無比雀躍的圭,把裡攝影師的擔憂說了一遍。
“不能想想辦法嗎?”
雖然音樂會的錄音、攝像權都屬於主辦方所有,不允許其他人私自盜錄,且錙銖必較的Samson也不會輕易讓出拍攝許可,但—--
“如果說僅是朋友圈內部觀看,是不是可以得到特別許可?”
“與此相比,說是日本媒體取材可能性更大一點。”
“取材嗎……裡先生在成為自由職業之前,是MHK拍攝紀錄片的攝影師。”
不能開開後門嗎?
“這個到可以試一下。”圭認真地說,“能和里先生見一面嗎?既然有拍攝紀錄片的經驗,我想听聽他有什麼的意見。”
“明天有婚禮的拍攝工作,之後應該沒問題。我問一下。”
裡小姐從外套的前胸口袋裡掏出手機,一邊按快捷鍵一邊說:“雖然手機費很貴,但沒有它我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沒有聯繫了。一點不像是正常夫妻,反倒像是在分居結婚。”
然後,裡小姐對著電話那邊說:“阿彰?是我。卡內基那件事,我們指揮想開個作戰會議,你星期一以後有什麼安排?啊,這樣,你等一下。
出了星期三下午,其他時間都可以。 ”
“那就星期一上午吧。行動越快越好。早上十點,在泉岳寺M響練習場集合可以嗎?”
裡先生Ok。
“守村先生也是,方便的話請參加。”
“我也去?”
啊,不是啦,我不是不想去。
“我對契約,許可什麼的一竅不通。”
圭神情一鬆,說:“也許以後需要首席向團員說明一下情況的可能,所以事先了解一下內容會比較好。”
“這樣嗎?如果只是在一旁默默聽的話,我沒問題。”
“那麼十點M響見。”
“好的。”
“啊,已經八點多了。開始練習吧。”
“各位——!開始練習了!開始練習——!”
我們練的是《斯拉夫進行曲》,可小號部分怎麼也合不到一塊兒,圭也無可奈何。雖然不希望看到因為一人結婚,而使親密的三人組感情受到影響,但……不知是誰說的,結婚是女人友情的最大敵人。
分別第三天,星期日。
七點醒來的我先出去慢跑了一小時,回來後開始做早餐,然後去叫五十嵐君起床。
“五十嵐君,五十嵐,健人君,早餐做好了——,快起床吧——”
音樂鬧鐘已經響過了《天鵝湖》的曲子,該是起床時候了。
“五十嵐!起床!”
“嗯~”
五十嵐君終於有了反應,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坐起身,抱著枕頭一晃一晃,啪嗒倒下去,又迷迷糊糊睡了起來。
“餵,你來得及嗎?鬧鐘已經響了!八點半了!”
五十嵐君噌地跳了起來,像是一隻正在午睡的狗,突然被潑了一盆水似的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撈過鬧鐘確認時間—--
“Oh,My God。”徹底呆住。
“怎麼了,今天有課?”
“約了人了,約了人了。”
哎呀,哎呀。
“說好了要和延原老師去上野看『倫勃朗畫展』見學的!”
“哇,好高端。”
“十點碰頭,遲到的話得罰練兩個小時。還來得及嗎?來得及的,能來得及的,能來得及的吧!”
五十嵐君起身隨便把萬年床捲成兩個卷,向浴室衝去。看樣子是沒時間吃早飯了。
我應該提前問問他有沒有約的。要是知道他今天出門,我一定會早點叫醒他。
三分鐘刷牙、刮鬍、洗臉、梳頭完畢出來,等不及穿好褲子,五十嵐君露著半個屁股就跑去上廁所,出來後一邊唸著“月票、錢包、手帕、表,月票、錢包、手帕、表”,一邊趕緊挑了襯衣和外套床上,並往口袋裡塞必需品。
“早餐謝謝了,我走了。”像一陣風般轉眼消失不見。
噔噔噔下樓梯的聲音漸漸遠去,屋子裡終於安靜下來。
哈哈哈,好像颱風過境一樣吶。
給五十嵐君做的早餐留到中午吃好了。我走去廚房準備吃飯,卻被嚇了一條,盛好的兩人份的味噌湯、飯和荷包蛋少了一半。
“誒?他什麼時候吃的?!”
五十嵐健人……居然還有這種特技,真是深不可測吶。
我一面給『草薙』調弦,一面想著今天也要靜下心來專心練琴時,手機響了。
是……圭打來的。應該不是叫我回去的吧……
雖然不想接,但又不能無視,我接通電話。
“Pronto。”
啊,習慣性用了防止騷擾電話的意大利語了。
不過對方也不容小覷。
「是我。」圭以意大利語回道。
於是,我們用意大利語交談起來。
『早上好。早飯吃了嗎? 』
「吃了。你呢?」
『也吃了。正準備練習。 』
「那我長話短說。」
『嗯,說吧。 』
說意大利語不用像說日語那樣需要注意措辭的婉轉,意思傳達清楚是第一位,所以說話間都是直來直去的。
「崎村君他們來家裡了。說想和你談一談。」
『我不會再參與Scarmove的事了。 』
「沒有商量的餘地嗎?」
『沒有。我不會再去幫忙,讓他們好自為之。 』
「那讓我去幫助他們,你同意嗎?可以嗎?」
『不用問我,我和Scarmove沒有任何關係。能得到世界級天才指揮的指導是他們的運氣。不過,幫我轉告他們一聲,最好別對你失禮,行動前最好動動腦子,別仗著你的寬容就任意妄為。 』
「我會轉告他們的。」
『我對他們利用我心愛的人非常不痛快。我生氣的是,他們沒有事先徵得我的同意就與你聯繫。 』
「我非常明白。」
圭回到日語,我也用日語回答。
“說清楚點,現在讓我生氣的,是杏奈君的厚臉皮。向你提出製作人要求的也是她吧。
小太郎在課上惹我生氣是我和小太郎之間的事。你不用插手。 ”
「這是當然。未免你不高興,我會和他們保持適當距離。」圭帶著笑意說道。
我又火了,但不是因為那個疙瘩。
“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會有獨占欲。嘲笑我是會被老天爺唾棄的。”
「對此我深有體會。」
“要說的就這些嗎?”
圭輕輕嘆了口氣,說:「我一直在等你確定回家的日子。」
“嗯,知道了。”
雖然心情是好了一點,但還是再等等吧,以免功敗垂成。
“那,明天十點M響見。”
「期待你的來臨。」
我掛上電話。真的好想早點回去吶。
握著我的心的,嚴格公正的正義女神啊……你是因為時間不可回溯,發生了的事不可能推到重來,所以要我不去原諒他,讓後悔這唯一的贖罪方式繼續下去嗎?
我,不可以向他伸出援手嗎?
可對消失的生命的後悔與悲痛,我會和他一起銘刻在心裡,直到死為止,所以能不能……
我想原諒他,哪怕要成為他的同犯也想原諒他……我愛他啊。
傍晚,帶著厚厚一疊『倫勃朗畫展』圖鑑,一臉疲憊回來的五十嵐君,送了那個大師的代表作《夜警》的明信片給我。
“老師說,能表現出這種光與影感覺的只有大提琴,這是理想的大提琴的音,所以我被迫盯著那幅畫看了半天。雖然是有點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可今天是展覽的最後一天,裡面人來人往,而我卻要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招來大家的白眼,還被人戳,被人踏,警衛都好幾次沖我發火了。”五十嵐君報告見學情況。
“唔……看了半天吶。”
“老師還倚老賣老,說什麼自己曾經從開館到閉館看了整整一星期。可今天他卻把我扔在那兒,自己跑了。”五十嵐君抱怨不停。
“嗯,延原先生也許是位好老師。”我嘟囔。
大提琴的音色,確實與這個厚重的筆法相似。或者說,如果有人把這幅《夜警》譜成曲,惟有大提琴的音色才能與之相稱。
原來還有這種學習方法。嗯~……
要是我也去看倫勃朗畫展就好了。
翌朝,我九點五十分不到抵達M響大樓,只見圭一個人站在入口處。
“早上好。讓你在這麼冷的地方等辛苦了。”我玩笑道。
走進應該開著暖氣的室內……好冷!
“暖氣出故障了。”圭無奈地說。
所以作戰會議改在『Saffron』,圭要我先去那裡。
“那我先去定位子。宅島君也來嗎?”
“還有事務局長。”
“M響的事務局長?”
“是。他是重要人物。”
“哦。”
我原路返回,來到以前曾做過侍應生的M響御用咖啡館『Saffron』,推門進入剛開始營業的店內。
“早上好。”
“哎呀,真是稀客。”
“好久不見了。”
和M響事務通的老闆打過招呼,吩咐還有四個人要來,請他留出一張四人座和一張兩人座的桌子拼一張六人大桌。
“上個月的《西協》,《音友》也說很不錯吶。”
“啊,已經出版了?”
“昨天出了,大篇幅報導。”
“回去的時候一定買來看看。”
十點剛過,圭他們來了。 M響事務局長,圭的助理兼經紀人宅島君,還有頭一回見面的里彰一攝影師。
裡小姐的先生留著鬍子,個頭雖然不大,但給人一種精力十足的室外運動愛好者的感覺。
“早上好。”我向事務局長問好。
“原來你也是一伙的。”局長皺眉說道。
我乾笑。
“守村先生,這位是裡小姐的結婚對象彰一先生。這位是擔任Brilliant Orchestra首席的守村悠季先生。是我的左膀右臂。”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請多關照。”
從這個人迅速回握我伸出的手來看,應該有海外經驗。他的手在男人中算是小號的,卻很厚實。
“事務局長只有一小時時間,我們開始吧。”圭說。
大家急忙就位坐好。
“喝什麼?”
“我要咖啡。”
其餘人紛紛表示和事務局長一樣,於是圭點了五杯混合咖啡。
“局長,要討論的事我剛才已經介紹過了,您的看法呢?”圭直入正題。
事務局長沉著道:“理事會的意見我不能保證,但我們可以私下做個約定。約定如果片子效果好的話,可能被節目採用,並以此約定定立一份臨時契約。”
“這個私下約定能以書面的臨時契約形式定下來吧。”圭毫不放鬆。
“私下約定是私下約定。放到臨時契約上的話,可以列一條『如果作為節目素材不充足的話,可以不予採用』的條款。”
誒,那麼……
“我們日本人直到這是能夠使用將被採用的意思,但國外……宅島君,美國方面的契約上這麼寫沒問題嗎?”
“應該沒問題。”
“裡君,你覺得呢?”
“只要有取材委託,臨時契約什麼的怎樣都行。”
裡先生似乎是個不到最後不表態的人。
“可一旦簽下這種契約,那麼向Samson要求取材只能算是裡君的個人行為了。”
“沒關係。”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去等理事會的結論,所以……”
局長(是~是~,我理解)的樣子,卻又搖搖頭,聳肩道:“臨時契約得理事長說了算。”
“那我們直接找他交涉。”
“你這可是越級。”
“為了節省理事長的時間,我會事先說事情已向局長報備過。”圭只當做沒聽見局長的話。
事務局長哼了一聲,靠在椅背上,:“理事長不會輕易上當,而且任你拿著白紙委任狀去也不知道會談成什麼樣子,所以還是我去說吧。”
“還是一起去吧。”
“你也真是的。”
“沒辦法,萬一理事長和局長私底下達成什麼協議,我們會很被動。”
他也太能想了吧。可看他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想像”很得意吶。也許他喜歡用這種“想像”遊戲來鍛煉大腦吧。
“那麼,什麼時候可以和理事長見面?”
“最快也要明天,如果能約到時間的話。”
“橫田先生還沒卸任吧。”
“我沒聽到這樣的傳言。”
“抱歉,我離開一下。”圭起身走到門口,掏出手機打電話。
老闆端上咖啡,我們也趁機休息一下。
“伊澤先生?我是圭。我有急事想和橫田理事長見一面,能請祖父幫忙連絡一下嗎……好,拜託了。”圭手機貼在耳邊等待回答。
不愧是上流社會長大,擁有強大關係網的名門公子吶。
啊,這個味道,不是店裡賣的普通混合咖啡,是按圭的口味特別調製的。老闆真體貼。
“嗯。……這樣啊,謝謝。如果高田事務局長為我的事來連絡的話,請無比優先處理。好,拜託了。”
圭收起電話回桌。
事務局長不快地說道:“為了日後工作的順利,能否請教一下桐院先生和理事長的關係?”
圭聳聳肩,說:“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真要說的話,應該是類似父子之情吧。畢竟年紀上講,祖父也年長對方很多。”
事務局長頓時放鬆了下來,愉快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趁此機會說說我的計劃好了。”
怎麼回事……
“我打算明年或後年招生島先生進我們團,只是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演出費。我們私下探到的消息是一場50萬美金,也就是600萬日元。如果他是國民人氣演歌歌手的話那也就算了,可在日本他畢竟是毫無知名度的鋼琴手不是嗎?”
事務局長的肢體動作在在顯示這筆錢我們實在出不起。
“第二,理事長是正統派至上主義者。堅持惟有傳統的,充滿氣度、風格的才叫古典樂!生島先生的風格與理事長喜歡的差得太遠。”
如果理事長聽過生島先生虔誠的巴赫的話,一定會改變想法。
“能做的只有和生島先生商量一下能否降低演出費。可即便如此,提高他在日本的知名度勢在必行。從這一點來說,我很期待你們這次的企劃。
雖然不知道你們的影片對理事長頑固的腦袋是否有效,但也許能說服理事們。成功的話,只要等著理事長換人就好辦了。 ”
說著,事務局長輕挑一下右眉,說:“另外也是為了去不了卡內基的自己,祝愿你們的計劃順利實施。
不過,你們面前還有比理事長更難對付的敵人在。說白了,M響沒有錢去買攝影權和放映權。可能的途徑只有Samson一條,但你們要記住我們一毛錢也出不起。當然了,如果你們自掏腰包那就另當別論了。 ”
接著,事務局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有點舊的零錢包,拿出四百五十日元的咖啡錢放在桌上,站起身說:“連絡好理事長後我會打電話給你。 ”
“謝謝。”
事務局長回去後,圭向宅島君尋問這次企劃的成功率。
“不太好辦吶。聽說那邊也有製作電視版的計劃,且堅持別人去買他那個的版權。”
那不就沒戲了嗎?
“對於富士見的諸位來說,哪一種都無所謂吧。”圭說,看向裡先生,“重要的是有Live畫面就好。”
裡先生苦笑道:“事實上,是悅子覺得自己一個人去聽音樂會很不好意思,所以才想了這麼個主意。如果企劃最終失敗的話,她也能理解吧,但我想能幫她完成心願。”
然後,裡先生胳膊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傾,開始說道:“聽悅子說了之後,我查了桐之院先生和生島高嶺的經歷,發現這是一次佷有意思的對決。
想想看,同被譽為天才,卻又完全兩極化的兩個人,將要公演同一支曲子。到時摩擦肯定不會少,而且兩個人必定也都想在音樂上壓倒對方。
我雖然不擅音樂鑑賞,但在追踪藝術家的系列節目裡,也曾接觸過某兩位音樂家。一位是聲樂家,一位是鋼琴家。然而不管哪一位,皆是自我意識過剩的性格。 “
“我們這位Boss更是有名的『唯我獨尊』。”宅島君插嘴道。
“生島先生也一樣吶。”我補充。
裡先生點頭同意,“絕對會是一部有趣的紀錄片。”他肯定地說,“宅島先生——”
“是。”
“做完企劃書後,我直接去找他們嗎?”
“可以,但——”宅島君欲言又止。
裡先生倒是佷有自信,“通過的機率大概有六成。我的企劃和他們的有很大不同。”
“怎麼說?”
“我想對方必是以『Brilliant Concert』為切入口。這很正常,畢竟大家都是世界人氣演奏家。他們的預定目標購買群應該也是演奏家的粉絲們。”
圭嗯了一聲。
“這麼一來,Live Video的拍攝對像不就得是三十個人了?拍攝時一個也不能少,可這樣的結果每個人的鏡頭只能分到一小點。”
“是這樣沒錯。”
“所以,我的企劃重點是『指揮桐之院與鋼琴家生島』的巔峰對決。可以的話,最好從練習時的針鋒相對拍攝起。意識激烈碰撞的兩個人,在正式演出時卻戲劇性的默契十足,聽得觀眾感動到不行。
銷量也不用愁。桐之院的粉絲加上生島的樂迷,發行十萬不成問題吧。 ”
“請把這個數字改為三十萬。”
圭說完,向裡先生伸出手,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那保證金呢?”圭問。
“我自己解決。”
“麻煩了。”
就這樣,裡項目正式啟動,M響取材委託的計劃也同時進行著。多條路總是好的。
( *^_^* ) ( *^_^* ) ( *^_^* ) ( *^_^* ) ( *^_^* ) ( *^_^* )
一月的最後一周,我過得很輕鬆。
五個學生的課業,除了小太郎之比前一周好了一點外,其他人都有大幅的進步。只要不去看小太郎的不務正業,我也就沒什麼氣好生的。
“好了,差不多了。下回開始練習貝多芬的奏鳴曲。你有整整一周時間來準備。好好練吧。”
“謝、謝謝指導。”
終於把《茨崗》通過的小太郎鬆了一口氣,完全沒意識到並不是他完成了曲子,而是我心灰意冷,主動放棄了他。
我不想把自己的學生當成“現金輸送車”,但你的學習態度不轉變,我又能怎麼辦?未免你不及格,我可以幫你取得D的評定,但之後得看你自己的。
在五十嵐君家寄住的生活也沒什麼問題。五十嵐君本能地知道該和別人保持怎樣的距離,對人際關係有種天生的直覺。這樣的人作為同居者是再好不過了。
我們相處起來很開心。很少有人能讓我相處起來不覺得累的。
反面例子就是某人,什麼都要管,什麼都想管……但五十嵐君卻給了我充足的自主空間,相對的我也給了他空間。
想一想,如果對方是個“客氣有禮”的人,那自己當然也不能大大咧咧隨意亂來。當他客客氣氣拿個坐墊給你時,出於禮貌,你就只能乖乖地端坐其上。
相比之下,和五十嵐君的同住生活就快樂多了,快樂得不想回家。
現在這輕鬆的心情,就是治療起作用的最好證明。
很想在這裡繼續悠閒地生活下去吶。
等到傷口不再刺痛,即使碰一碰抓一抓新的肌膚也沒關係後……到那時應該就可以回家了。不急。
Brilliant曲目的練習進行得很順利,只差和圭討論一下弓法問題了。
圭大概是在專心準備《皇帝》吧。幾次往家打電話,面對的都是請留言的回答,可這種事又不是能在電話裡說得清的。
到了星期四,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富士見練習後我主動去找他。
“討論弓法嗎?”圭問。
“是的。雖然這屬於首席的權限,但我想《皇帝》這支曲子還是和你事先商定一下比較好。”
“謝謝你想得那麼周到。那就今天?還是等到明天白天再說?”
圭在試探,我也正好測試一下自己。
“就今天吧。我明天還要去買送給米斯卡和魯道夫君的禮物。”
我知道我的同意會讓圭產生“也許他會順勢留下來也不一定”的期望,更甚者可能會有上床的想法。到那時,我會有什麼感覺呢……有必要試一試。
如果不反感,順利地把身體交給圭的話,那就說明心理障礙已經消除。
如果失敗的話,那就只能再繼續分居一段時間修補心靈了。
為此,我特意給自己留下了明天還有事這條退路,可以道一聲“晚安”離開那個家,而不會過多的傷害圭。
兩個人肩並肩一起回家,感覺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實際我們才分開了一個星期。
“天氣還是那麼冷吶。”
好像是小青年初次約會似的,彼此都有點拘謹,於是我主動開口。
“因為到立春時節了,這段日子是全年最冷的時候。”
“啊,真的。三號是節分(注1)呢。國外也是撒豆來驅邪嗎?”
“'Devil's go to out!Angels come here'這樣嗎?”圭誇張地表演道。
他的賣力表演只為博我一笑,想一想心裡說不出的酸楚。
“呵呵,原來要改成英語啊。”
看你卑微地討好我,我又怎麼能笑得開懷。
“與此相比,不如教他們日語。『鬼離開~!福進來~!』……按日語音律編一個獨特的曲調。”
“你們家的節分也是『鬼離開~!福進來~!』的撒豆驅邪嗎?”
試著去碰碰看桐院家的事,心裡一陣痙攣。
“不是。要更複雜一點。”
圭沒有再說下去,轉而問起我老家那邊的活動。
“嗯,我們會做繭玉(注2)。另外……”
聊著聊著就到了家門口,我努力克制緊張走進玄關。
“我回來了……”
我對著光一郎先生的肖像問安,突然想到現在的自己沒有資格這麼說,於是改口—--
“晚上好,打擾了。”
可話一窗口,我就後悔得要死。這話說出去,不就表示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嗎?
啊啊,言靈吶,請忘了我剛才那句話吧。我回來了!
正經面向光一郎先生,對上先生靜靜微笑著眺望遠方的雙眼,“我也許還會出門,但不管怎樣,我回家了。”
說完,恭恭敬敬地向先生鞠躬行禮。
心裡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頭上的光一郎先生正望著遠方苦笑,好像在說(真拿你們兩個沒辦法吶……)。
“悠季,想喝點什麼?”圭在廚房問。
“茶就行了。”我答。
彷彿回到了以前一樣。如果我也在廚房的話,一定會主動擔下泡茶的工作,可現在……
算了,先去琴房看看好了。
我打開琴房的橡木門,空氣中還殘留著暖氣的餘溫。打開暖氣,室內溫度立刻升高。
我隨意坐在沙發上,隔著鋼琴看向對面牆上並列掛著的我們倆的演奏寫真。
雕花金色相框裡的是我的照片,同一款銀黑相框裡的是圭。
這指揮的是哪支曲子?動作幅度那麼大……不過平時聽演奏我都是坐在觀眾席,只能看見圭的背影,覺得照片陌生也正常。這照的應該就是這種情況下的某支曲子吧。
圭開門走了進來。
“吶,這張照片是在你指揮時拍的吧。”
我邊問邊看著瞬間記錄下了圭的美貌,和舞蹈家般動作的最美照片。
“從背景看,只能確定這是在一個觀眾席包圍樂團的音樂廳裡拍的。”
說著,圭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托把茶碗放在我面前,等自己那份也放好後才在沙發上坐下。
“是吶,看不出是什麼時候拍的。這是鶴島先生的作品?”
那位緊追圭不放的音樂雜質的老記者,應該也會來卡內基吧。
“不是,這是攝影師拍的。”圭起身取來相框,“有點印象,但是——”
圭低喃著翻過相框置於腿上,鬆開相框的搭扣,拆下底板拿掉保護紙。
“啊,原來如此。”
圭微微苦笑,指尖摩挲著照片背面用鋼筆寫的洋文。
“這是在德累斯頓桑佩爾歌劇院,我指揮音樂會形式的《唐豪賽》時拍的。歌劇舞台有一定的縱深,所以彩排時允許他人從後面拍攝樂團。那時好像正好有美術學校攝影科的學生來實習,其中一個直到正式演出前一直在邊上拍照。雖然快門聲很刺耳,但因為沒開閃光燈,所以也就沒有追究。
拍攝者是,Annemarie Brühl。事情過了也就忘了。 ”
總之是個女攝影師就對了。
在得知了你討厭女性的理由的現在,我已經不會再小氣地去生氣了……一想到殘酷刻在你十六歲心上的那道傷疤……
“這樣啊。那這個動作指揮的是?”
“某個詠嘆調吧。”圭閃爍其詞。
“是序曲吧。”我揭穿他。
歌劇《唐豪賽序曲》……是那時,把我理性抹去的激昂BGM。
“我別無他意,之所以掛這張照片只是為了和你那張相匹配。” ”圭急忙解釋,“只是這樣而已。 ”
“噗——”我實在忍不住了,“啊~受不了,你幹嘛那麼緊張?”太可笑了,我邊笑邊說,“我也喜歡這張。拍得很棒,看上去很自然,不會太誇張。我覺得這是你最漂亮的鏡頭,雖然你指揮的是《唐豪賽序曲》。”
此時,我預感我們能夠和解。
圭敏感地察覺到了我這點內心變化。
看他把相框放在桌上,緩緩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確定他知道了。我明白圭環住我肩膀的意圖。他輕輕吻上我的唇,鼻尖充滿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隨親吻的加深,甜蜜感越來越濃。
“悠季……”
他的唇移到耳邊,一邊輕語一邊用右手解開我襯衫的口子。
“你不在的時候,我好寂寞……”
他的呼吸、雙唇在我的耳垂和脖頸上引起陣陣麻癢,圭的手伸入我敞開的襯衫中,開始愛撫我的胸。
“悠季……我愛你。悠季……”
我霎時像被人潑了盆冷水般。
我的圭,也曾這樣逗弄過她的乳房,也曾像對我一樣疼愛過她的那裡,也曾像在我身體中達到高潮那樣在她身體中達到高潮……愛她,和她結合,一次又一次。如果周圍允許,還會娶她,和她孕育愛的結晶,澆灌他和“她”的愛情! !
會選擇她而不是我的你,在我面前承認那種事的你……太可恨! !
“抱歉。”我推開圭,“我今晚得回去。”
“……悠季。”圭挫敗地低喊。
我知道他正無比悲傷地看著我,可今晚,不行。
“我冷靜冷靜再來。”
說完,我向門口走去。
圭強忍著自己,故作平靜地說:“別忘了下週三出發。”
“我知道。”我邊走邊回答,“再見。”關上門。
我嫉妒圭的過去。這樣的自己太醜陋了!為什麼會這樣!
那都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有十年,十一年了吧。圭高中一年級,年長的我是二年級,彼此完全不認識,我也喜歡過香澄前輩。
是啊……我不也愛過別人嗎?到了大學,也有在不明情況下暗戀過和吉住交往的小椋同學……圭來富士見時,我喜歡著川島小姐。整整三年的單相思,是真心誠意地想和她結婚,想等自己不再是臨時約聘,而是正式老師時就向她求婚。
我只敢以眼神追逐她,只敢在心裡暗戀,而圭卻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得到了我求之不得的芳心。與其說我羨慕,不如說是覺得自己被人背叛了……這樣的我又怎麼好意思去指責別人!
渾渾噩噩地走出家,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沿著國道行走的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禁停下腳步。
小提琴和包……還有外套……
兩手空空,明白顯示自己把琴和包都落在琴房了。公寓的鑰匙、錢包、手機統統在包裡。
“啊~~”
就這麼回公寓能行嗎?
在那種情況下跑了出來,現在卻要厚著臉皮回去拿東西,也太難看了吧? !多丟臉!
可是,不回去又不行。
那間公寓是隔音的,不管五十嵐君是在練習還是在睡覺都不可能聽見敲門聲。而不穿外套在外面過一晚,就算沒凍死也得感冒。下週三就要去紐約了,千萬不能重感冒。
沒辦法,我只能原路返回。正準備拐彎朝家去時,險些迎面和人撞上。
“哇——” 險險避開來人。
“對不起。”
說話的是圭。
“太好了。”
“你忘了東西。”
兩人同時開口。
“對不起。”
“那個——”
又一個同時。
圭苦笑著遞上外套,“請穿上衣服。”為我披在涼透了的肩上。
“嗯,Thankyou。”我高興地穿上衣服,“出來時把外套什麼的給忘了。”
“是。我發現小提琴被留在了家裡,剛追出門又在玄關看見了外套。”
“我太糊塗了。”
“不是,是我太性急。我——”
“不是的,不是你的原因。”一位天使在我頭上飛過,“我對你這麼冷淡,錯不在你。”
“啊—……”圭疑惑地看著我,“要不要先喝杯溫暖的紅茶?”指著家的方向道,“我只拿了你的外套,小提琴和包都還在家裡。”
“那還真得回去了。”
我故作輕鬆,以掩飾回家後必須向圭坦白內心的那份難為情。
算了,現在就說吧。
一邊向家走去,一邊說出如果面對面講會太嚴肅,搞不好會結巴說錯話的我的道歉。
“我生氣,其實是因為嫉妒你的妻子和孩子。”
清楚感覺到圭瞬間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可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知道這樣很無情,但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我嫉妒被你以過分手段拋棄的她,以及那個無法降生的嬰兒。”
“呃—……”圭欲言又止,深深低下頭,讓人看不清在想什麼。
“雖然也很驚訝你愛過女性,但更令我懊惱的是……你是付出了真感情這個事實。這是後妻的嫉妒吧。”
到了門前,開門進入院子。被冷冷夜色包圍的庭院一如往常的昏暗。
“就在剛才,我才終於明白自己介意的是這個。和那位醉酒老先生爆出的事情本身相比,我更嫉妒你曾經的戀人,覺得自己被你背叛了。對不起。”
“不用道歉。”圭踏上門廊平靜地說道。
推開沒上鎖的門進入玄關,我對著光一郎先生說:“我回來了。讓您擔心了。”
然後進入,和圭親吻。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似是要確認我存在的圭抱著我,想繼續先前被中斷的事,可我,辦不到。
“圭?”
“是。”
“我還沒準備好,等我徹底整理好心情再說好不好?”
“我知道了。那今晚能住下嗎?”
“這個……”
今晚開始正式回來也可以,但行李還在公寓那邊,再者多分開一晚冷靜一下頭腦會比較好吧。
“呃……”
怎麼辦?現在幾點了?哇,快十一點了。
“好吧,明天再去取行李。這段時間多虧五十嵐君照應,怎麼也要幫他打掃一下衛生算是謝謝他。”
“好。”
圭欣喜萬分,我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
我打電話給五十嵐君,說分居生活正式結束,明天去取行李。
『好啊,什麼時候來? 』五十嵐君迅速回應。
“你明天有什麼安排?如果要出門什麼的,反正我也有鑰匙,你可以隨意。”
『明天不用去練習可以睡個懶覺,不過沒關係啦。 』
“那我上午去吧。正好給你帶午飯。”
『行。 』
“那就這樣。抱歉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前輩也為我做了很多啊,打掃做飯等等等等。 』
他這麼客氣,我不好好謝謝他怎麼行。送他『莫扎特』的咖啡券?
講完電話,圭在爐子上燒的水也開了。正泡紅茶時,圭回來了。
“洗澡水已經放好了。”
“謝謝。但是你不能——”我先把預防針。
“不用擔心,我會一直等待,直到你宣布解禁為止。”圭說。
“對不起。”
圭一臉認真,說:“你不用道歉。同樣的事情換了我,我至少得混亂兩三個月。”
這是想讓我安心吧。
“哈哈。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這件事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單相思。”
但是—--
誰知圭一手撫在心口,說:“……我受傷了。”
我走到他面前,執起他放在胸口的手輕輕一吻,希望圭的心痛快快飛走。
不等圭回過神,我趕緊抽身,繼續泡到一半的紅茶。
舒舒服服泡了個澡,躺在圭身邊。這個夜晚,心裡既溫暖有不安,不禁想到剛開始和圭同居時的事。
雖然很早就和圭確立了戀愛關係,但頭回睡一張床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翻來覆去想著今晚會做嗎?還是就這麼一路睡到天亮?
直到圭睡著,我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手都不知該放哪裡。
過了很久,我才習慣睡在一起……
想到這兒,心裡不禁感嘆,幸好這次沒傷到感情……
翌日,我和圭兩個人前往五十嵐君的公寓取行李。
原本並不想和圭一起去的,但他主動要求,而且行李又很重,於是我就同意了。
風很冷,但天氣卻很好,國道邊上的寺院外牆探出一支盛開的白梅來。
我們先去了富士見銀座,買了『Tokiwa壽司』的特級禮盒,讓五十嵐君美美吃一頓。想到抵住宿費的咖啡券還沒買,於是我們又折回了『莫扎特』。
“哎呀,歡迎光臨,一起來的呀。”微笑先生笑著迎接我們。
我請微笑先生準備兩疊十一張一組,一組四千日元的咖啡券,然後把住宿費裝進備好的禮金袋裡。
一晚一千那是開玩笑,我不能當真。而對五十嵐君來講,沒有比現金更實惠的東西了。
“讓你久等了。”
“哪裡。”
圭主動為我開門,我們向公寓出發。
雖然已是十一點半,但五十嵐君仍是一副剛起床的樣子。看見圭同來,露出坏笑。
“是來視察的嗎?”五十嵐君揶揄。
“是來道謝的。”圭說。
“哎呀,你們太客氣了。”五十嵐君不好意思。
“我們買了午飯。”
“哇,壽司!”
“肚子餓的話就先吃吧。我去曬被子。”
“我來幫忙。”
“不用,還是說你也要曬曬你的被子?”
“那我來幫你吧。”圭說。
“Thankyou。”
五十嵐君“噗哧”一笑,別過頭去。
誒?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我把用過的被褥和毛毯拿到天台上去曬,然後準備洗枕套、被套和床單。
“把你的也拿出來,我順便一起洗了。”
“辛苦前輩了。”
“沒事,拿來吧。”
洗衣機啟動,我拿出吸塵器清理屋子。圭自發地擦起窗,不好乾坐一邊的五十嵐君也加入清掃隊伍來,徹底變成了大掃除。我清理浴室,等玄關也掃乾淨時,洗衣機正好結束工作。擦完窗的圭主動去曬衣服,於是我去廚房燒湯。
“啊,來的時候買點做湯的材料就好了。”
冰箱裡只有香菇和捲心菜,可以做個蔬菜湯,但……算了,湊合湊合吧。
“湯好了,吃飯吧——!”
“是!指揮,吃飯了!”
三個人圍坐在桌前,打開買來的壽司。
“哇,金槍魚,鹽漬鮭魚子,海膽,蝦!這不是特級壽司嗎?!”
“買了五人份的,放開肚子吃吧。”
“我開動了。”
和五十嵐君認識這麼久,我都不知道他不吃生墨魚。
“我喜歡吃燒過或炸過的墨魚,生的是完全不行。”
“也是,土佐那裡的名產是松魚吧。”
“其實墨魚刺身我也有吃啦。因為婆婆喜歡,所以常跟著吃一些。”
“沒想到五十嵐君也有不敢吃的東西。”
“基本上我是個不挑食的人,但生墨魚實在不行。(注3)”
“好冷的笑話。”我說。
“沒新意。”圭也踩上一腳。
“倒——!”五十嵐君陣亡。
午餐在愉快的氛圍中結束。
“唔~~,好飽好飽。吃得好爽~”五十嵐君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說。
我遞上準備好的禮金袋。
“誒,這是什麼?”
“住宿費。這一周麻煩你了。”
“呀,我開玩笑的!這個,我不能收。”五十嵐君退回禮金袋。
我再遞,“你也幫我省了不少旅館費,這就當是補貼房租好冷。”
“這怎麼行?前輩不也幫我做飯打掃屋子嗎?”
“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總是要謝謝你的。再說,我是前輩,送出去的東西哪裡好再收回來。”
五十嵐君猶豫、猶豫、再猶豫,終於—--
“那我不客氣了。”他收下禮金。
“我也要感謝你。真的幫了我大忙。”
“下次還有需要的話,我隨時歡迎。”五十嵐君玩笑道。
“哈哈哈,那到時請多關照咯。”我答,卻見圭一臉鬱悶,於是我說:“萬一我再離家出走,事先知道我可能的去處,你也不用擔心了不是嗎? ”
“我不會再讓你離家出走的。”圭自責地說道。
我的心一緊,“不是說了嗎?這事是我不好。是我心胸狹隘。”
“不是的,我明白你的痛苦,是我——”
“不是你的原因啦,真的。”
“哎呀哎呀,要恩愛回去再恩愛啦。”
被取笑了,我急忙移開與圭相交的視線。
“呃,被子收回來後就回家吧。”
“好的。”
我趕緊起身,欲離開廚房,五十嵐君悄悄地說:“太好了吶,前輩。”
我轉過身,強忍住害羞的心情,點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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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三日,星期三。我們出發去紐約。
雖然音樂會上將使用瓜乃利,但可以的話我也想帶上『草薙』,圭很體諒我這份的心情,於是他現在手上也拎著一把琴。
“抱歉,明明你也有很多行李,卻還要幫我拎琴盒。”
“有宅島在,沒關係。”
“這樣啊,可是……”
“宅島負責搬行李,我負責這個。”
“可是,這多不好意思。”
“搬行李也是助理的工作。”
因此,我要管的只有燕尾服等零碎東西以及兩把琴。
在成田機場和宅島君回合,我們一起乘上了飛往紐約的飛機。我們在商務艙,宅島君在經濟艙,解開安全帶時,宅島君找了過來。
“Boss,上次那件事——”
宅島君彎下修長的身軀和圭交談,過道對面的中年商務人士一臉吃驚的看向我們。處在宅島君對面的我正好與他視線相交,他趕緊瞥開眼假裝看報紙。
“有進展嗎?”圭問。
說來,上機前宅島君有用手機報告過這事。
“S姦同意了。那位先生豪爽地開了一張十萬美元的支票。”
“呵,這點錢對他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似乎有些門路,使用了別動隊把兩件事都拿下了。”
“比想像的能幹。”
“聽說,頭一項攝影安排就在機場。”
我不著痕跡地看著那位中年人,總覺得他是一邊裝著看報紙一邊豎起耳朵偷聽。
圭他們說的當然是裡先生的計劃,但那人會聯想到什麼呢……
圭有一九二公分,而宅島君也是近一九〇的高個子,面貌英俊卻神情嚴峻,再加上短鬍子、黑西裝、深灰襯衫和金色領針,實在不像正經人。
這樣的人,稱呼一個梳著背頭,板著撲克臉的男人為『Boss』,且進行著相當可疑的對話……一想到那位中年人鬧鐘可能出現的畫面,我就忍不住想笑。
“怎麼了?”
和宅島君說完話的圭問著死命憋笑的我。
“嗯,你們,好像被誤認為是危險人物了。”
我以對面先生聽不見的音量把事情說了一遍。
“只要能把你保護起來怎樣都好。”圭說。
“別人看著會以為是保鏢,會不會懷疑我們是日本黑社會啊?”
“宅島君看上去確實像黑道人士。”
“可憐那位先生,得一路戰戰兢兢到紐約了。”
“要不然我去遞張名片?”
“如果他是古典樂愛好者的話,不會不認識你的臉。更何況你還是這個月『音友』的封面人物。”
“他是演歌fan吧。”
“我也這麼想。”
但不久,誤解就解開了。
因為在上機時認出了圭的粉絲跑來向圭要簽名。
小心翼翼找來的中年夫婦,得到了圭的簽名後,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
“能和桐之院先生搭同一班飛機,簡直像在做夢!”
“M響的定期音樂會我們每期都有拜聽。”
“上個月的雷斯畢基棒極了,十二月的西貝柳斯也很出色!雖然很遺憾安妮•慕特臨時退出,但那位無名的獨奏者在桐之院先生的指揮下也相當耀眼!”
“嗯,謝謝。”
哇,圭生氣了。
這時,客艙服務員走了過來,委婉地請走了不顧周圍大聲講話的夫婦。
“籲—,幸好沒注意到我。”我放下心來。
圭很不高興,說:“居然說你是無名演奏者,真失禮。”
“我本來就是無名琴手,難道不是嗎?一般人都會這麼覺得吧。”
“我對此很不滿。”
圭抱怨,思考了一會兒後—--
“開獨奏會吧。”他說。
“我?不行啦。”
“地點就在Suntory 音樂廳。什麼時間好呢?”
“我說不行啦。”
“請仔細考慮一下曲目。”
“你別自說自話好不好。”
“主打曲目我希望是《雨之歌》,不過這曲子需要鋼琴伴奏。可以的話,請不要使用高嶺……”
接著,圭又自顧自想了起來。
“等等,Come back。拜託你別胡思亂想了~”我說。
“我不是胡思亂想。”圭認真道,“你已經有了充分的實力,應該開始獨奏活動了。”
“我也想,但短時間內——”
“打鐵要趁熱。”
話是這麼說……
“至少富士見銀行和Splash Cola Japan能提供贊助,某個唱片公司也——”
“等等,等等,大白天的別說夢話。”
圭完全沒聽見我的話,徑自做夢。
“在此之前,先為你成立一家經濟公司。”
“停一停。”
“如果還能同時負責富士見音樂廳的管理運營就好了。問題是事務所的負責人人選。宅島君的工作已經很重,不適合再兼任,必須從外面尋找適當的人選。”
“我說暫停一下好不好。”
“我的交際圈裡……啊—……”
“我說,圭——”
轉過頭來的圭不再板著一張臉,正經地說:“製作人由我來擔任,請你研究一下演出節目。至於舞台編制,第一部分節目用小編制的交響樂團伴奏怎麼樣?”
說得好似真的一般,拜託你別再玩你喜歡的“想像”遊戲了好不好?
“由你指揮嗎?”
我取笑他,誰知這簡直是火上澆油。
“當然了,我就是以此來規劃的。”
“這樣啊。”
“你好像並不積極?”終於注意到了的圭不悅地說道。
“我只是有點怕。”趕緊露出一個微笑,“我沒有自信四百人的音樂廳能坐滿。”讓他消消氣。
“我說的音樂廳是大音樂廳。”圭答。
“Suntory的大音樂廳?”
“是的。”
開玩笑!
“那可是能容納兩千人的音樂廳。”
“兩千八百人。”
“能做到的是生島先生,不是我。”
“你不相信我有這種實力嗎?”
“你倒是能保證每次三千六百人滿員。”
“對不起。”圭突然說道,起身去了洗手間。
(哈哈——)我暗笑。
需要冷卻的過熱頭腦,因“想像”遊戲而升溫了。
兩人從五十嵐君處回來的星期五晚上,他就說一想到要和生島先生公演《皇帝》,自己就會控制不住地興奮。
當我表示今晚可以解禁時,圭卻說“我高興,可我不得不拒絕”,而理由正在此。
“現在抱你,我一定會暴走。”
圭一臉凝重地向我坦白,於是夫妻生活延後到公演結束。
看著圭因過於興奮而失眠,雖然很想上去幫幫他,但性命要要緊……圭也是怕自己太激動會傷到我吧。
我能做的只是為他祈禱,祈禱他重視的共演能大獲成功。
裡先生架著攝影機在到達出口處等著我們,這就是宅島君所說的第一項安排。
雖然知道只要不去想鏡頭,人就能自然,也知道攝像機盯的是圭,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全身僵硬。
宅島吹了聲口哨,說:“居然跑來接機了。”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來人是被保鏢維護在其中的大衛•賽倫博格先生——『妖婆米蘭達』的兒子,Samson Group的二號人物,Samson Agency的副社長。
極度親切的笑容在時髦鬍子的襯托下佷有“視覺效果”,S姦走到圭身邊,伸出雙手,完了又給禮節性回握的圭一個熱情的擁抱。而且,還在耳邊說悄悄話?
圭,如果他敢騷擾你,別客氣,打他!
這位綽號為『老狐狸賽倫博格』,簡稱為『S姦』的男人,也不知是Gay還是Bi,反正他盯上了有東洋阿波羅之稱的圭。從貝桑松頭一回見到圭開始就想把圭帶上床,壓倒圭!
『呀,守村老大,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
以意大利語和我打招呼的S姦,應付似的和我握了握手。看他轉身搭著圭的後背,和圭邊走邊熱情交談的樣子,只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沒學好英語。
S姦把圭領到一輛超長豪華的勞斯萊斯前,圭不動聲色地讓我先進特殊組席。哇,原來豪華車的內部是這樣的呀……果然是『移動的會客廳』吶。
寬敞的三人座上我坐最裡邊,中間是圭,外邊是S姦,對面是女祕書和宅島君。其後面和駕駛席之間似乎還有輔助席,那裡坐著一位保鏢。另一人則隔著玻璃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車可以坐十個人?”我悄聲問圭。
“這車是後座可坐八人的加長版。”
“這種車也只能在道路寬敞的紐約才能開吶。”
“東京確實沒有這種長款的車子。”
“是啊,除非是單向三車道,否則根本沒法轉彎。”
S姦突然叫住圭起話來,我的聊天對像被搶走了。幸好只是些簡短的對話,似乎是在問圭要不要來被香檳。我心裡狂叫快拒絕,可圭還是同意了。秘書小姐從旁邊的Wine cooler中取出香檳倒入高腳杯中,分別遞給我們、S姦和宅島君。
『為了我們的再次相會。 』
S姦說著我也聽得懂的意大利語舉起了酒杯。撇去盯上圭這點,這男人確實是個有外表,有修養,有魅力的上流人士。
『Signor 守村,這個香檳還合你胃口嗎? 』S姦親切地問我。
我也微笑著回答:『非常好。 』
『Si。正好是午飯時間,我在一家有名的海鮮餐廳定了位子。可惜那裡沒有地道的日本生魚片,不介意將就一下Carpaccio(注4)吧。 』
『哪裡。您太客氣了。 』
我們在一家高級餐廳前下了車。 Full course的午餐,分別有難忘的用撒丁島的特產Bottarga(鹹魚子乾)調味的鱸魚Carpaccio,海龜湯,主菜的大Aragosta(伊勢蝦)Sauté(注5)也很好吃。因為不聽圭少吃點飛機餐的忠告,這一頓吃下來肚子飽得有點想吐。
雖然很感謝主位的S姦貼心地用意大利語進行交談,但我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檢查他有沒有在言語間誘惑圭了。
心想著這份量十足的意大利午餐快把我褲子撐破時,人已被送到了Sunrise Hotel。這間平民風格的旅館讓我鬆了口氣。
去年合宿練習多有關照我的經理還記得我。
『歡迎歡迎,老大。 』經理熱情歡迎我。
『您辛苦了。請多關照。 』
我只會這一句外語,之後由宅島君翻譯。
“幫我問一下團員的抵達情況。另外,我想和工作人員見個面。”
團員們除了米斯卡和小空外全部到齊。
“工作人員的情況呢?不會又像上次那樣,是支莫名其妙混亂不已的隊伍吧?”
“事務局的部長會參加四點的碰頭會。”
小空十之八九是跟著生島先生一起來。
“那之前的準備呢?佈置會場什麼的——”
宅島君向旅館經理尋問各部情況,確定導演已經來了。
“部長下面是導演?”我確認一下從前回就混亂的組織結構圖。
“我想部長就是製作人,而負責指揮調解現場的是導演。導演之下是助理、經理、攝影團隊及其他工作人員。”
“那萬一有事就去找導演咯?明白了。”
裡先生在我們身後不停拍攝。他先一步於我們Checkin前到達旅館,拍攝我們入住情況。
沒找行李員,我自己拎了兩把琴去確認房間(和前回一樣),完了去找先一步上樓的圭。
“圭,你在嗎?”
聽見請進的聲音後,我轉動門把,沒上鎖。
圭只在腰間係了條浴巾,一副剛洗完澡的樣子,我出聲提醒。
“洗澡時一定要鎖門。”
圭卻答:“我怕被人偷去的,只有你。”
“你的裸體也不能白給人看了。”
“只有裸體不行嗎?”
“赤裸的你只有我能看,其他人休想窺視碰觸。”我宣示主權。
“四點全員會議前我想先和導演溝通一下,請問我可以去嗎?”
“除非你穿著衣服。”我頓了頓,“你快穿,我也去換件衣服。”
“去房間換。”
“知道了。”
欲離開時被圭拉住索吻,但僅僅點到為止而已。因為再深入下去的話,圭浴巾下勃起的那個就不好辦了。
雖然手和嘴都渴望有進一步發展,但再不放手就糟了。
“我有一個請求。”圭說。
我心裡咯噔一下。豁出去了,比起Brilliant和音樂會,圭更重要。
“基於責任,我是應該去參加臨時碰頭會的,但如果你真想……也可以。”
可是—--
“謝謝,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圭溫柔一笑,對著對他的自製力抱有懷疑的我說道:“是關於賽倫博格的事。”
“嗯。”
“也許你會不高興,但面對他的時候態度能不能別那麼糟糕?”
“啊—,看得出來嗎?”
“嗯,很清楚。”圭說,“我不是在比喻,他真的是一頭獅子。就算不是獅子,也是其他的猛獸。他雖然對人親和,但並不表示他容許別人放肆。”
“惹惱了他,會被他的手下澆水泥沉入海底是不是?”
“這到不至於,但他有的是手段折磨他不喜歡的人。”
“他想在我的工作上搞花樣可沒那麼簡單。畢竟邦音和富士見不在他的掌控範圍內。”
“和工作相比,讓你手腕骨折見效更快。不,只要折斷你一根小指就夠了。”圭越說越恐怖,對著臉色不由泛青的我繼續道:“我知道要你對他笑容滿面很困難,但至少基本的禮貌應酬一下應該可以吧,你覺得呢?能往這方面努力一下嗎?”
“我就像一隻對著獅子吼叫的吉娃娃,讓人看了捏把汗是吧。明白了。在打到他的那一天來到前,我會小心收著我的犬牙的。”我保證道。
為了擔心我的圭,我收回了犬牙。同樣的,為了圭,我也可以獠牙畢露,伸出利爪。就算是獅子,只要他敢要人,我就敢要他好看。未免敵人事先防範,還是低調點好。 Ok。了解。
換下旅行用外衣,穿上寬大的高領毛衣,我和下身著燈心絨褲子,上身著Fishermans毛衣的圭一起見了導演。
保羅•溫斯頓是位八面玲瓏、能說會道、開朗的紅發男人,據圭說此人佷有兩下子。
『後勤方面我全部安排好了,請放心。翻譯也絕對夠。 』
面對抗議因上回雜七雜八的事過多,嚴重影響到首席的我的工作,於是再三要求這回絕不能再出問題的圭,保羅這麼承諾道。
事實上也是如此,四點開始的碰頭會用不著我幫忙安排會場,通知大家出席。快四點的時候我到達會場,和闊別一年之久的朋友們好好地聊了聊。
說是聊,但其實大半人都沒有相互共通的語言,所以也就是笑著叫叫名字,握手擁抱重溫一下舊情。 (翻譯人員不叫是不會出現的。)
“呀,赫爾•魯道夫!精神不錯嘛。”
『Ciao,羅麥羅!謝謝你前段時間的電話。 』
“Hi,以賽亞!很高興又見面了。”
“呀,奇力克,最近還好嗎?”
“克勞斯~,幸會幸會!”
大家皆是二十來歲,我們這群年輕人(年紀最大的是我),經過去年的合宿以及慶功宴上的“感情交流”已經打成了一片,完全像老同學般互相打著招呼。
說是會乘著戀人的私家飛機從意大利飛來紐約的米斯卡君乘著豪華轎車姍姍來遲。隨同一起下車護送米斯卡君進旅館大廳的他的戀人,是一位全身包裹在華麗毛皮大衣裡的阿拉伯美男子。從他威嚴挺拔的身姿看,很可能是位沙漠王子。年紀在三十歲左右。
『呀,悠季!今年又見面了吶。 』
『米斯卡!真高興能再見到你。就像你說的,他真的很英俊呢。 』
『我來介紹。慕蒂,這是我的恩人兼好友悠季•守村。
悠季問也不問就把瓜乃利借給我頭一回見面的我。託他的福,我和羅斯馬丁大師成了朋友。還有,要不是悠季借了我兩百里拉,我今天就不可能追回心愛的戀人了。 』他幽默地介紹道。
慕蒂先生禮貌地在一邊聽著。
『悠季,這是阿拉維•本•阿卜杜拉•阿勒•馬克圖姆。他是迪拜酋長家的,他的長名字正是王族的象徵。本人從事海運工作,可偏偏總是在空中飛。 』
哈哈哈,佷有意思的介紹。雖然對方應該精通意大利語,但禮節上講還是應該由我主動打招呼才對。至於握手……得等對方先示意。
慶幸當初在擔任艾米里歐先生的助理時學過點社交禮儀,總算不至於出醜。
『初次見面,馬克圖姆先生。我是擔任Brilliant Orchestra首席的守村悠季。很榮幸能見到您。從米斯卡君那兒聽了您的很多事,但今天一見,深深覺得米斯卡君很幸福。 』
暱稱為慕蒂的馬克圖姆先生滿意地點點頭,以流利的意大利語說:『日本與我國友情深厚,與我們公司也有長久友好的合作關係,我希望守村先生與米斯卡的友誼也能同樣長存。 』
『謝謝,一定會的。 』
我恭敬地回答,心裡暗想這完全是外交辭令嘛。他和米斯卡君私下總不會這麼一板一眼吧。
『我走了,慕蒂。今晚見。 』
說著,米斯卡君伸出手。我以為兩個人只是握一握手,沒想到慕蒂直接牽起米斯卡君的手放在唇邊親吻對方的指尖。
大方自然的這一系列動作相當唯美,這兩人周圍圍繞著一股濃濃的情色味道,深怕旁人不知道他們是戀人似的,我在旁邊都不禁臉紅起來。
米斯卡君小聲揶揄:“我終於不用再羨慕你有個傾心相愛的戀人了。“
我反倒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
慕蒂的轎車剛駛離,一輛紅色豪華轎車緊接著滑進旅館玄關前。
唔,難道是……
不等門童上前,車門自行打開跳下一個人來。是小空。果然是生島先生的車子。這麼燒包的車子除了他還能有誰。
“Hi,媽咪!抱歉,我們遲到了!”
小空嗖地穿過自動門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手上的圓號盒重重地敲在我的背上。越過他的肩頭,我看見一位漂亮的黑人女性從車上下來……啊,是妹妹安妮塔。隨後慢吞吞下車的,疑似職業摔跤手的彪行惡漢,愣是把門童嚇退了一大步。
生島先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胖了?生島先生啊,不會因為今天要乘豪華轎車,就特意去配一套西裝。他就是這樣的人。
“喲,Honey!麥桿男孩不會逃跑了吧?”
這麼嚷嚷著走進大廳的生島先生,衝著我後面的某位邪惡地挑了挑嘴角。
“很好很好,人沒跑。真是太好了,桐之院。”
“你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無禮吶。”
個人標誌是撲克臉和敬語的圭皺著眉頂了回去。我一驚,他居然沒用敬語。更甚者,他還兩眼發光,渾身散發鬥志,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生島先生雖然只和圭隔了三米,但戰爭一觸即發。
我急忙出來,對兩人說:“碰、碰頭會已經開始了,請去會場。”頓了頓,繼續:“我們已經晚了,快一點!”試圖分開互瞪著的兩個人。
可他們動也不動。
“圭,開會了!”我出聲提醒,“生島先生也是!請快一點!”狠狠說道。
“搞什麼啊,吵死了。”生島先生哼哼,眼神恐怖。
我不能退縮,否則他們倆馬上就會爆發一場與音樂家身份極不相符的場外戰爭。
“我是首席。”我兩手叉腰,板著臉:“除了演奏內容,其餘都得聽我的!”
“高嶺,如果還想和樂團公演的話,就听悠季的。”圭正色道,“我的指揮棒沒有樂團的配合,只能揮揮空氣。”
“噗——”不怕生島先生的小空笑了出來,“圭、圭,Nice Joke!了不起!”
小空突如其來的這一出真是及時雨。
圭的幽默機智除了說明圭還沒喪失理智外,也給我提了個醒。
圭雖然鬥志激昂,但還不至於去做一些我擔心的衝動暴力事件來。
掰著指頭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來的這場對決,圭並不僅僅是為了讓生島先生那傢伙輸得啞口無言,自己拍手稱快而已。
圭很清楚生島先生有多出色,也承認他是自己所認識的最出色的演奏家。
只要是生島先生,就算拋棄自己的理想也在所不惜。
圭非常期待,期待自己的音樂和生島先生的感性激情碰撞時,會產生怎樣的絢爛火花。
生島先生也是這麼想的吧。
這兩位天才,在和自己認定的對手較量的同時,也是把對方當作試金石,想全力試試看自己的能力底線。
他們確信,對方必定能接下自己的全力一擊。不用客氣,不用留情,盡情出手。
圭和我,就做不到這一點。先不說力量上是否相當,我們之間畢竟還有想要守護對方的愛情在。
生島先生以前也曾尋找過磨刀石式的對手,但因為『這人不行,那個也不夠格』等等原因,挑來撿去之下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後來又被貼上了『桀驁不馴的無賴漢』的標籤而被逐出了古典樂界。
這樣的生島先生等了又等,終於等來了擁有出色音樂能力,與自己旗鼓相當的率領著Brilliant的圭。
圭也一樣,盼來了和自己唯一的敵手生島先生一對一的機會。終於盼來了。
因此,他們現在毫不掩飾自己的鬥爭心,既高興又期待,激動地無法控制,眼睛裡看不見其他東西。
生島先生比往常更加猙獰。圭也脫掉了往日的鎧甲,不威嚇不作戰,只是徹底釋放真實的自己。
……這樣的圭和生島先生,是水與油?還是火與水?不,都不對。
他們是“石”與“鐵”……是“打火石”和“火鐮”,一碰就冒火花。這也是他們交鋒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好了,我們快走吧……”
我的任務可不是在他們打架時擔任裁判的。
基本上,一旦這兩個大個子扭打在一起時,我就只剩逃命的份了。
話雖如此,我也不能真由著他們去對決。
生島先生的樂器是一架鋼琴,而圭的樂器卻是樂團,是一個由三十位音樂家組成的集合體。三十個人,就是三十個防守方了。
“嗯,沒錯。”
我的任務,就是幫助圭把三十個人的想法反應整合成一個人的。
“關鍵就要看首席的了。好,沒問題。”
雖然這工作並不輕鬆,雖然我沒有太多的經驗,但至少還知道我有很多的事要去做,沒有空管那兩個大個子的肉搏戰。
反复這麼提醒自己後去參加了全員會議……
會議一開始,大家就為練習時間的分配問題吵了起來。
對於導演保羅的第一部的第五曲和第二部協奏曲,佔總練習時間的一半的安排,生島先生提出異議,圭也是,引來團員的一片反對。
生島先生和圭認為協奏曲是主打曲,所以應該佔七成,但團員們卻堅持一半一半。
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保羅進退兩難。
“宅島君,你幫我翻譯一下。”
“好的。”
“我有個提議!”我舉起手站了起來,打斷羅麥羅等人的滔滔不絕,發表我作為首席的意見,“我們才剛碰到一起,還不知道彼此這一年來的水平如何。總之先把節目全過一遍,再決定時間如何分配。”
應該這樣。誰有異議就站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問。
“今晚。”
“坐了那麼久的飛機我們很累了。”
提出反對的,是和我同樣從地球另一端飛來紐約的中國人陳和韓國人金。
“碰頭會結束後是用餐及休息時間,請大家好好調整一下。晚餐後各自休整,九點開始練習。如何?”
團員們你看我我看你。
我繼續:“如果九點不行的話,那十點、十一點也可以。總之,這件事今晚必須有個決定。否則明後天的練習就無法順利進行。請大家配合。”
“九點!”有人說。
“十一點!”
“那取中間值十點好了。”我決定,“導演,沒什麼事的話就此解散吧。”
“啊—,只要確認完五號後的彩排日程就可以了。”
“彩排的地點是卡內基音樂廳。”
“這還用說!”俄羅斯人不爽地頂回去。
九點的提議被否,讓他們火氣很大。
“下午一點集合去會場。彩排時間是兩點到四點。不過因為是對外開放的,所以雖然服裝自由,但也請大家注意一下。”
下面的美國人抗議導演聲音太輕,聽不清楚。
“屆時可以自由與粉絲交流或簽名,但五點前務必全部撤出音樂廳。
翌日六號晚上八點正式演出。彩排是下午四點開始,允許新聞採訪,最晚六點結束。在後台簡單用過晚餐後更衣——”
“晚餐我沒辦法簡單解決對付。”生島先生出聲,“正式演出前我至少得吃一公斤牛排。”
“這個我們會安排好的。演出結束後是一小時的簽名會。以上是這兩天的日程安排。”
沒人反對。第一天的夜公演八點開始,十點結束,算上簽名會至少要到十一點才能休息,然而大家並沒說什麼。
“另外,十點在舞廳有內部酒會,有空的人請踴躍參與。客人名單當天公佈。”
“總統會來嗎?”小空橫空來了這麼一句。
現場一片沸騰。
“前總統夫婦預定出席。”保羅答。
大家大笑。
“七號下午四點是日公演。兩點開始彩排,預計三十分鐘。簽名會結束後,晚上八點將舉辦慈善晚會。請各位穿晚禮服出席。”
誒?沒聽說有這一項啊。
“晚會就安排在紐約希爾頓的舞廳舉行。也就是舉辦格萊美頒獎儀式的地方。三千張門票已經全部售罄。”
“多少錢一張!”克勞斯高聲問。
回答說是五十美元,大家議論紛紛。
我以為大家是嫌貴,沒想到魯道夫不滿地抱怨“五十美元,搞什麼呀?”。這就是文化差異吧。
在日本,一般來講慈善晚會的票最多一兩千日元,六千日元都能買到一張一般音樂會的S席了。我是沒參加過慈善晚會,但如果是想募集資金的話,不是票價越便宜來的人越多,才能募捐到更多錢嗎?
可話說回來,在歐美似乎是有這種專門針對有錢慈善家舉辦的,讓其大把大把掏錢買票的晚會在。
順便說一句,晚會的宣傳語是『用音樂幫助全世界的孩子』,據說募集來的資金會捐給UNESCO開展文化事業。
“那我們的慶功宴呢?”
這麼問的,正是上回喝得大醉,引起騷亂的英國人哈里。
“就在慈善晚會的會場,等晚會結束後就請大家留下來玩到天亮吧。”保羅微笑地說。
晚餐是自助餐,吃完晚飯後大家各自行動。晚上十點,試練習開始。
依節目順序把節目都過了一遍,最後決定第一部分的練習時間佔六成,《皇帝》佔四成。
貝多芬大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一切順利。可相對的,由於歐亞地區成員佔多數,大家對美國音樂都相對陌生,以至於在演奏使用了爵士手法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時,大家總是和圭的指揮合不到一塊兒,生島先生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嘆息。
“我沒聽過爵士樂啦。”
小空這句話非常說明問題。
讓人驚訝的是,生島先生對此並不生氣,甚至還主動提出幫忙。只不過他的表達方式讓人不怎麼舒服罷了。
“真是食古不化吶。可憐的小少爺們,學學American Spirits吧。至少得學一支搖擺樂才不枉此行。”
而生島先生所謂的指導,就是讓大家聽他的鋼琴。
直到半夜兩點,就這麼一個人用練習場的鋼琴不停地演奏Jazz Melody。不管是一開始不滿生島先生的狂妄而回屋的人也好,還是像我這樣困得要死的也好,誰也逃不開建築物內不停迴響的鋼琴聲……有人跑去抗議,可生島先生又豈是個輕易妥協的人?
翌朝,大家的心情都不怎麼好,早餐桌上死氣沉沉,我不禁擔心會不會有人抵制上午的《皇帝》練習。
於是,我去問那些怒氣沖衝的人,是否會參加上午的練習,他們異口同聲說會去。
“當然要去啦,我要去好好看看那隻瘋熊是怎麼被圭修理的。”
然而,想到生島先生卻沒有出席在上午九點的練習現場。
“現在的重點是樂團統一音色吧。”—— 這是他不來的理由。
按慣例來說是這樣沒錯,所以大家也不能說什麼,但心裡可是對生島先生相當不滿。
午餐時,哈里他們這群英國組就圍攻了小空。
我因為和圭商量事情推遲了午餐,是等事後才從米斯卡君那裡得到的消息。居然把小空逼到動手大人。
『沒人出來阻止嗎? 』我問。
『沒辦法阻止。 』米斯卡君答。
『這不是把對生島先生的怒氣發洩到了小空身上了嗎?這麼卑鄙的行為,大家怎麼能視而不見! 』
『No,悠季。是小空主動應戰的。接受以一敵四不利戰況的,是小空自己。 』
『可是—!如果當時有人出面調解,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 ! 』
米斯卡君斜眼看著我,說:『悠季難道不知道'就算輸,也要輸得漂亮'嗎?調解未必就是好事。小空他不讓人插手,一直戰鬥到哈里他們主動罷手。他很聰明,可不好對付了。悠季沒必要擔心。 』
說是這麼說,但沒見到人我還是放不下心來。
於是,我去小空的房間想看看情況,聽見裡面傳來抽泣聲。
(果然……)
我敲門,“小空?是我。可以進去嗎?”
“不、不行。”
裡面反對,但我不放棄。
“那個,事情我已經從米斯卡君那兒聽說了——”
“裡面正忙著呢。”
隔著門回答的竟然是生島先生!這抽泣聲中還夾雜著喘息聲? !
“抱、抱歉。”
我急忙逃走。就、就算是為了安慰被欺負的小空,也不能大白天就在隔音不好的合宿地……要是被人發現,只會找來更多的反抗不是嗎? !拜託你們兩個,行動前先想一想!
原以為小空被欺負後心情肯定很糟,哪知下午他卻一副頗為滿足的表情跑來參加練習了。
“吵架的事,我聽說了。”我試探道。
“和搞音樂的傢伙吵架最累人了。”小空嘆口氣,“我自己只要保護好肋骨和右手就Ok了,可哈里是大提琴,肯特是長笛,瑞克是單簧管,伯特是中提琴,全都是雙手使用樂器的,放不開手打吶。”說完,又嘆了口氣。
總之……你沒輸就是了。真是失禮了。
下午的練習,整個180°大轉彎。
按節目順序頭一個練習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相當的爵士。
這就是睡眠學習的效果嗎……?
我不知道打擾我們睡眠的生島先生是不是有算到這一點,但可以肯定的是爵士節奏確實印在了我們心裡。
魯道夫憤憤地說“這是洗腦”,但演奏是最有感覺的也是他。啊,難道,這才是他生氣的原因?子爵大人的自尊心真的很高吶。
經過下午和晚上的練習,圭認為“美國作品”已經可以了,我無異議。
Brilliant似的充滿朝氣的演奏,與美國風相得益彰,棒極了。
雖然這部分練習佔了三分之二的時間,但我還是不看好練習,可事實卻與我想的恰恰相反。也對,反過來想想,麥當勞遍布歐洲街角巷口,哪個年輕人沒吃過?那個掛滿街道的黃色M標記,正是把歐洲飲食文化快速帶入快餐式的原動力之一。 Brilliant的諸位,也受過美式文化的洗禮吧。
不過,這之中也有例外在。比如魯道夫就斬釘截鐵地宣稱“我從來不吃漢堡這種垃圾食物,以後也不打算吃”。但考慮到他的自尊心及超級不服輸的性格,話裡有多少真實性就不得而知了。
話說回來,抵抗住生島先生“洗腦”的也有幾個。不知道正式演出時是否會像練習時一樣,有點擔心吶。不過也可能是我杞人憂天,畢竟大家都是職業人士。
翌日。終於進入協奏曲合練階段了……
我想起了和圭練習《西協》時,M響中提琴首席鈴木女士曾說過“極度緊張,比平時累三倍”這樣的話。
這一次,我只要在協奏曲時配合鋼琴就可以了……可也許是因為許久沒坐在樂團裡演奏了吧,一路下來累得要死!
獨奏時的緊張,和作為樂團一員的緊張大不一樣。
獨奏時,是自己一個人緊張,是緊張自己能否完成協奏曲。
而作為團員配合獨奏的緊張卻有三重,這次終於深深體會了一回。
辛苦保持團員們的默契是一重,為了完美達成指揮要求是一重,避免獨奏單幹,維持樂團與獨奏的平衡又是一重。
一直以為協調樂團與獨奏的平衡是指揮的責任,樂團只要遵從指揮指示就好了,而事實卻遠沒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獨奏雖然是獨立演奏,但作為曲子中的一個要素,必須和樂團配合默契。
獨奏和指揮相處的好,萬事順利,否則樂團就可能深陷漩渦。
當指揮和獨奏意見相反,我們聽從指揮。可當指揮指示右十二度,獨奏指示右十五度時又該怎麼辦?
當然是服從指揮。指示這種既不是右十一度又不是右十二度,而是恰恰好十二度的緊張心情,有如走鋼絲般一步也不能錯。為指揮與獨奏相合而進行微調的我們,走的還是根細鋼絲。哪怕他們發出右十三點二五度這樣精確到小數點的指示,我們也得拼死完成……等等,樂團可是個幾十人的集體,要所有人都做到點二五的精確度,那得把神經繃到什麼程度,需要多少努力和耐心啊!
接下來的一路,圭和生島先生將這種“精確指示”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想像的罵聲漫天、互不相讓的爭吵是有過,但僅限於開始一段時間。等兩人理解了對方的想法後,他們不是某一方退讓,也不是各退一步妥協,而是以一種雙方都能同意的方式開始融合。
圭和生島先生幾乎不對話,練習異常的安靜。
不過偶爾也會有像是—--
“這裡。”
“唔。”
又像—--
“……嗯。”
“啐,混蛋。”
再像—--
“這樣?”
“可以。”
這樣的情況出現,偶爾而已。兩人從始至終都是以自己演奏的音來溝通……其結果就是,作為演奏圭的“音”的樂器,我們神經緊繃到很想去死一死。
圭的《皇帝》是藉著身處於波旁王朝的凡爾賽宮,哈布斯堡王朝的霍夫堡王宮,或英國王室的白金漢宮那樣多彩、華麗的宮廷氛圍中的主人公來表述的。而生島先生則是從側面,加入了貝多芬對隱藏於華麗外表下的,作為『絕對君主』君臨天下的皇帝們,所擁有的如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強權的憧憬。
換言之,圭對《皇帝》的理解是“絢爛華麗”,而生島先生的卻是帶著諷刺的“窮奢極欲”。從開頭華麗的Cadenza的演奏方法來看,生島先生是有諷刺意味在其中的。
雖然沒明說,但生島先生似乎從這支曲子中窺探到了皇帝宮中的世態炎涼。
順便說一句,據說《第五鋼琴協奏曲》的別名《皇帝》並不是貝多芬本人取的,曲子也不是為某個特定的“皇帝”而作。
因此,圭的以確立絕對王權的凡爾賽宮主人,人稱『太陽王』的法國路易十四的宮廷為背景的建議……不能說不好,但讓我們更易於理解生島先生的《皇帝》倒是真的。
高中西洋史課本上提到的『太陽王』,在絕對王權下實現了法蘭西強國夢想的同時,也因苛政埋下了日後法國革命的導火索。他是光與影的兩面體,在法國人心中也是褒貶不一。這些知識我今天才知道。
聽到人民沒有麵包吃,就說“沒有麵包的話,吃蛋糕不就好了嗎”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的這個歷史迷言,就發生在『太陽王』路易留下的貴族們極度奢侈、空虛、頹廢的宮廷裡。
作為對同時孕育了這種黑暗“宮廷文化”的諷刺,生島先生用輕柔的指法來表現這段華麗的旋律。這裡包含了他對那些人的慾望的批判和共鳴,給曲中展現的宮廷片段加上了一層恰到好處的陰影。
面對生島先生這樣的獨奏,圭一開始相當反對。
“你是在愚弄貝多芬嗎!”
“什麼叫yúnòng?”
圭險些朝他扔總譜。之所以沒扔,一定是繆斯靈光一閃,讓他想起生島先生不擅日語的事實。
“惡意玩弄!”圭解釋。
生島先生當場反駁。
“親愛的路德維希嚮往王家的窮奢極欲。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
“可我的頭腦中,出現的卻是臃腫肥胖的國王穿著緞帶鞋子,裝模作樣踮著腳尖走路的畫面!”
我掩嘴偷笑,圭根本就是在找碴兒嘛。不過生島先生很認真地接受了。
“真實那種漫畫式的皇帝?”
“我聽上去就是這樣!”
“唔……那這樣呢?”
生島先生連著重複彈了三遍都被圭說是漫畫,直到第四次微調才得到圭的同意。
然後,在近乎無言中,這倆人依靠感覺去“雕飾”樂句……
因此,當導演來通知準備出發去彩排時,我們差點激動到哭出來,脫離苦海啊。
在前往音樂廳的巴士中,圭宣布彩排只演奏第一部分曲子,大家禁不住熱烈鼓掌。
花十美元來看Brilliant彩排的觀眾們,看我們練習得這麼開心一定很奇怪吧。
對大家來說,只要能從那恐怖的緊繃中解放出來,彩排都是種享受。
不過,魯道夫他們那些“討厭爵士”的人,完全沒有把《美國人》的爵士感演奏出來,萬一到正式演出時還是這樣,第一部分的節目就糟了……
但對此,圭沒說什麼,我也不作聲。因為彩排結束後,我們還會回旅館繼續練習。也許會練到深夜吧,為了通過嚴酷的試煉,我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彩排後的交流時間,連魯道夫都放開了大大Service了一把觀眾。對觀眾們來講,這十美元絕對物超所值。
回旅館途中,巴士內好似遠足玩累了似的寂靜無聲。當保羅宣布晚飯後七點重新開始練習時,有人輕輕嘆了口氣。
三十人中竟然有人表露出了疲態,我既驚訝又得意。
畢竟再次之前,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抱怨過。真的!
這是他們身為活躍於世界各地的職業演奏家的驕傲。
為了能演奏出好音樂,再辛苦也值得。有時間發牢騷抱怨,不如咬緊牙關向前衝。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被讚為新一代人氣獨奏家的他們,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今後也將會這樣,繼續向更高處前行。
我遇到瞭如此出色的伙伴,遇到了可信賴的同仁……能有幸成為你們中的一員是我的光榮,向各位表達我深深的敬意。
啊啊,Brilliant……光輝的繆斯女神的使徒們呀!最高……! !
……晚上,經過無邊地獄的反复煎熬,我們終於沒有辜負天才生島的鋼琴,和率領繆斯愛子們的天才桐之院的強強聯手,完成了厚重華麗且具絕對權力的,光與影交錯的鋼琴協奏曲《皇帝》。
是啊,完成了,終於完成了!
午夜一點,臉色發青的男人們像幽靈般,沿著走廊搖搖晃晃地去尋找床鋪。
“我還以為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小空的真情流露,被收進了裡先生的鏡頭里,成為我們無上的紀念品……
二月六日,『Brilliant Concert 1st』第一天。
卡內基音樂廳盛況空前,觀眾席坐得滿滿噹噹,連最高層的站位也擠滿了人。我們出場,音樂廳內立即想起如雷的掌聲。
沒問題的。我們會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給大家的。對吧,各位?
我起身準備校音,明顯感覺到雙腿在顫抖。這是武士的顫抖,是大戰前的興奮。我還是頭一回這麼激動。
我暗暗對自己說冷靜點,那個駭人的協奏曲是第二部分。冷靜。
雙簧管的克勞斯依圭的要求,吹出比平常的標準音略高的A音,傳達。 Ok?可以了嗎?準備好了嗎?
掌聲中,圭登場。指揮棒瀟灑落下,《一個美國人在巴黎》開始了。
這支原編制為二十五根管樂器,包括木琴、鐵琴、四個出租車喇叭在內的多數打擊樂,以及鋼片琴和五個弦樂部的大編制曲子,因為我們人數只有規定的三分之一,所以在編曲方面做了個大冒險,不過演奏相當成功。魯道夫他們也沒有亂來。
《隨筆》和《老實人序曲》也很順利。日名為《墨西哥酒館》的《El Salón México》讓觀眾們不由自主地想起來跳跳舞。嗯,成功成功。
之後,我們下台進入休息室休息。明明離下半場還有十五分鐘,為什麼自己怎麼也靜不下來!
不光是我,其他團員也像想快點跑出柵欄的焦躁賽馬般,難言內心的興奮。
此時還能保持冷靜的,只有圭和生島先生。
休息室大間的桌子旁,他們兩個邊喝咖啡,邊就『馬鈴薯燉肉放的是豬肉還是牛肉』進行著無意義卻有萬分嚴肅的爭論。由於他們說的是日語,於是聽不懂的大家跑來問我那兩個在說什麼,得知答案後紛紛表示受不了。
不過,他們這樣,也許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吧。
舞台監督通知大家準備上場,我們走出休息室。圭突然叫住我,伸出手想和我握握手。
我緊緊握住他那雙雖沒有顫抖,指尖卻冰涼的雙手,放在嘴邊輕輕一吻,又傾身親了親他的雙頰。這是我鼓勵的Kiss。
沒事的,我們在一起不是嗎?盡情地演奏一回吧。
樂團校音完畢,圭登場。接著是生島先生。
撩開穿在他身上總覺得彆扭的燕尾服的下擺,生島先生一屁股坐在鋼琴前。原本邋遢的鬍子被剃得乾乾淨淨,踏板上的漆皮皮鞋也被擦得鋥光明亮。
我不認為生島先生會怯場,可看他此刻不同往日繃得緊緊的臉,又不禁有點擔心。生島先生雙手互捏,『喀喇喀喇』骨節作響的聲音全場都能聽到。
他神色一整,和從指揮台回過頭的圭對看一眼,圭舉起指揮棒。
《第五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快板•變E大調•四四拍的開頭,正是管弦樂的Fortissimo(注6)。
鏹!
我們奏出的主和音為先導,Cadenza風格的鋼琴獨奏以與《皇帝》相稱的宏大氣勢登場。這翌日被某報紙冠以『歷史性』稱號的名演奏就此開始。
生島先生在以圭率領我們樂團所作的,西洋名畫風格的奢華宮廷畫卷的背景上,描繪出一幅幅絢麗的圖案來。
富麗堂皇的宮殿及眾人的華服之下,隱藏著宮廷這個權力場以及其中之人所抱有的黑暗面。日復一日上演著我們這些宮廷樂師所不知的明爭暗鬥。
不,不對,即使知道又怎樣?這是宮廷,我們只是些服侍眼前極盡榮華奢侈之人的小人物罷了。
圭和生島先生織就的宏大協奏曲《皇帝》,如果讓貝多芬來評價的話,他也許會對其中現代化的內容大為不滿吧,但它必定能得到支持正統派的M響理事長的肯定。這可是一次把音樂表現力及深度提到了前所未有高度的名演奏吶……這是不久之後,我聽完現場錄音時最直接的感受。
我們全力演奏的《皇帝》,贏得了卡內基內的觀眾全體起立經久不息的掌聲。地獄般的辛苦練習終於有了回報。
圭和生島先生兩次謝幕,之後又和樂團一起謝幕了五回。
此間,圭和生島先生進行瞭如下的對話—--
“餵,下回是什麼?”
“莫扎特。”
“啐——”
“出於武士的憐憫,下一次就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怎麼樣?”
“'哆啦嗒嗒嗒嗒嗒嗒'的那個……不錯嘛。”
這時,圭注意我在聽他們講話,於是以眼神尋問我(你的意見呢?),我搖了搖頭(還是問問大家的意見吧)。
他們都很高興,我也是。因為有了Brilliant,才有了共演的機會。不過,讓我選的話,我會投『圭&高嶺』的拉赫瑪尼諾夫一票。
坐在簽名桌前準備給興奮的聽眾簽名,我一面好奇會不會有人找我簽名,一面看向在工作人員引導下排隊的人群,突然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誒,石田先生?!微笑先生,這邊!”
微笑先生被擠在在人群中,我離開還在準備中的桌子跑了過去。
微笑先生因為要照顧眼盲的『首席』進退兩難,看見我後鬆了口氣。
“哎,《皇帝》很精彩吶。以後可能沒法再聽其他版本的了。”
“謝謝。托那兩個人的福,差點死掉。”
我指了指站在人群對面,被鎂光燈包圍擺出握手姿勢的那倆人。
微笑先生羨慕地笑著說也是。
“跟我來吧。不好意思,請讓一讓,Excuse me——”
我在前面引路,微笑先生跟在後面,我把他們帶到員工區。
“我去叫圭。”
“不用不用,我去!守村你還有簽名會吧。”
“這樣行嗎?”
“『首席』會呆在這裡。”
“啊—,那我去搬把椅子來。”
“不用了不用了,你看,客人們都等著呢。”
之後又聽說另一位同行者『教授』走散了,說是沒法尋找正在頭痛。
一等五十人以上的初次簽名會結束,我趕緊去找微笑先生他們,人還沒有找到卻被圭抓住。
“招待會快要開始了。”
“你沒看見微笑先生他們嗎?”
“剛才以及回旅館了。”
“啊,怎麼會?之前沒說兩句就分開了,我正想找他們好好聊聊呢。”
“回過後想聊多少都可以。身為首席的你不在,招待會要怎麼辦?”
“你才是吧。主角是你,還不快去?”
“你如果不想去的話,我們不如回去睡覺吧。”
“真的假的?!”
“騙你的,”圭坏笑道,不再是往日撲克般的面具臉。
心胸狹隘小氣的我,很想獨占這時的圭,可是……哎,算了,就算別人把他的笑顏拍去,反正這個極品天才是屬於我的。
“怎麼了?”圭疑惑地問。
我才發現自己正盯著圭看。
“呃……我在想,今晚是不是可以解禁了。”
之所以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問,是因為這裡是國外,在這裡說日語就和說暗號似的,別人聽不懂。
圭突然轉頭咳嗽一聲,接著彎下腰,在我耳邊低語:“可以。”
好高興,好想立刻吻他,可惜這是在外面—--
“先去招待會吧。”我扶著圭的後背。
不知道並排走在一起的我們,別人看了會怎麼想。多半是想這多事的首席正強壓著討厭派對的桐之院圭一起出席招待會吧。
假如這時有人問我和圭的關係,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我們是戀人。
我一手護著他的背,走進鬧哄哄的招待會場。
End
注1:立春的前一天
注2:繭形麵團子。
注3:墨魚和不行的音相似
注4:意大利生魚片
注5:嫩煎
注6: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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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讓我拿一下牙刷!”
我朝背對著我刮鬍子的圭說道,伸手去拿鏡子邊上的牙刷。
圭挪了下身子,我去過牙刷和牙膏,省去蘸水的過程直接抹上牙膏刷起來。
哇,水太少化不開。算了,時間緊張,湊活一下。
我一邊使勁刷牙一邊往洗臉池旁的淋浴區移動,擰開花灑下的水龍頭,右手沖洗牙刷,左手接水漱口,洗臉,結束。
在腳墊上蹭幹腳的同時拖過浴巾來擦臉,往洗臉池那邊瞥了瞥,圭刮完了鬍子正在洗臉。等他用須後水保養完俊臉,抹上厚厚的摩絲把頭髮梳成一絲不亂的背頭,起碼還得再花十分鐘。
“抱歉,吹風機和梳子!”
“請便。”
“Thankyou。對了,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電吹風的嗡嗡聲使得我沒聽清楚圭的回答,我再問:“哎,什麼?”
“乾魚和馬鈴薯燉肉。”
圭笑著用好聽的男中音對我說,我說沒問題。
梳洗完畢,關掉電吹風,“抱歉,” 我把電吹風和梳子塞進等在一邊的圭的手裡,“我先走一步了。”在圭的唇上草草印個吻。
“路上小心。”
等對方回吻之後才出門是我們不知不覺間養成的習慣。
“小心車子!”圭在背後擔心地喊道。
“知道了!”我邊跑邊回他。
這已經成了日常慣例了。
跑下樓衝進琴房,我抓上琴盒和樂譜包就往玄關跑。
一面穿鞋一面對這個家的守護靈伊澤光一郎先生的畫像道早安,(以不傷到盒中小提琴的競走姿勢)向車站衝刺。
我是守村悠季,是個下個月生日一過就滿二十七歲的小提琴演奏者。名片上的頭銜是『邦立音樂大學小提琴科講師』,正是我現在的職業。
一直以來都希望能擁有可以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上『獨奏家』這種頭銜的副業……雖然去年十二月(也就是上個月),做夢般地成為了天下第一的M響定期公演的協奏曲的獨奏……可說實話,那不過是因為M響的人氣常任指揮圭他以權謀私堅持推薦我的結果。
因為這很可能是一生僅有的一次機會,所以我和圭是傾盡全力,還曾為了曲子爭得面紅耳赤過。
經過瞭如此種種的磨煉,我們奉上的《西協》(西貝柳斯作曲的小提琴協奏曲的簡稱),贏得了全體觀眾起立鼓掌歡呼Bravo的讚美,聽說好像還會出實況演出的CD。
這一次,可以說是身為小提琴手的我的一次跨越,只可惜它並未為我引來演出邀約。
看來,以演奏家的身份來謀生的夢想,還只能是個待憧憬的(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遙遠目標。
對了,和我共演西協的圭全名叫桐之院圭。他是位一個月中有半數時間在海外活躍的人氣指揮者,與我同年但小我六個月,不過我們倆站在一起,絕對是我看上去年輕二、三歲。
一百九十二公分八頭身的纖長身材,配上萬年撲克臉的英俊外貌以及一成不變的背頭,再加上先天賜予、後天努力所形成的優雅但又威嚴的氣質,他是個無論外表還是內在皆無法言語的魅力男子,讓我心蕩神馳。
是的,我們是對一起生活的伴侶,結婚三年半了。當然了,我們沒有孩子。因為我們是男人間的同性婚姻。
啊,早上只所以這麼慌慌張張的,全要怪我的學生崎村小太郎。
大阪出身,目標職業琴者的小提琴科二年級生的小太郎,去年秋天在學校內招集了一群人組了個弦樂Quintetto(五重奏團)。不過他本人說是String Band。
兩把小提琴,兩把中提琴加一把大提琴的五人團體『Scarlet Move』(簡稱Scarmove),是小太郎打算以流行樂來做小提琴處女秀,博一把未來的音樂活動。他們現在正為挑戰比賽而努力練習著。
比賽叫Young Musician Contest。據小太郎講,這是個大型唱片公司為挖掘新人而辦的能讓人飛黃騰達的比賽。報名條件是年齡未滿二十五歲者,音樂種類不限,唱歌也好樂器演奏也好都Ok,獨奏或二人組也沒關係。
“說是比賽,其實就是個招募試聽會,只要能吸引住評委的目光,那就等於打開了一扇通往職業之路的大門
雖然是Sunny Record主辦,但其他唱片公司和音樂事務所的星探也會來看比賽,機會多多。 ”
我不知道小太郎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但他想把握這機會的意念十分強烈。事實上,他招集人成立『Scarmove』就是衝著『Young Musician』去的。
我也正是因為被拜託為『Scarmove』做賽前強化指導,才會天天這樣一大早追六點半的電車,趕去陪他們晨練。
順便再說一句,指導費甚麼的小太郎從頭到尾沒提過半個字。又因為這是他們自發性的課外活動,不算課時費。
當然了,我也可以以不付指導費不行為由來拒絕,可對他們這些還靠父母養著的學生們說這個實在於心不忍。再者,即使說了我可能也挨不過小太郎的乞求。自己本身也是業餘樂團『富士見交響樂團(通稱富士見)』的團員,長年擔任無薪的首席,因此錢不錢的也沒看太重。
總之,我是每天早起去努力義務勞動,五重奏里四個是自己的學生,不鼎力相助不行。
不過,他們也真是乾勁十足。不僅趁著課間休息集合練習,連星期六也不放過,甚至平日里也是早上七點一到就開始晨練,也沒耽誤課業。
七點是大學校門開啟的時間,但除了職員出入口外,其他設施都關閉著。
所以,小太郎他們一直是在校舍前庭的『Lindenbaum之木』下進行室外練習。萬一碰上下雨,就轉去校捨與圖書館之間的走廊,可小太郎嫌那裡不夠顯眼,不是很喜歡。
進入校門就是邦音的標誌『Lindenbaum之木』,選在這裡練習不但醒目,還能提升『Scarmove』的知名度,一石二鳥。小太郎可真不愧是精明的大阪人吶。
時間已經進入一月下旬,雖然大寒之風吹得人發冷,可天空卻分外晴朗,團員們已經到齊。
小提琴科一年級的山田杏奈,二年級的新藤裕美子兩人負責小提琴部分。我的學生當然是專攻小提琴的,但在這個團隊裡一年級的神山數馬和二年級的小太郎改成了中提琴。還有一個是小太郎從其他班中找來的大提琴科三年級的藤森敦郎。桐朋入學考試失敗後重修一年,是位長著一張土豆臉的好青年。
“早上好。今天也很冷吶。”
“老師早上好!”
“早上好!”
每到這時候我都會想,不是應該由你們主動向我打招呼嗎?未免出社會後被人當作沒常識,有些事你們還是該注意一下。
“曲子的順序決定了嗎?”
聽說昨天商量出結果了,我趕緊問。
“一選是《Let it be》,二選是《Michelle》,三選是《Yesterday》”
小太郎代替大家回答。爭執不休的選曲問題,最後是以誰的意見再明白不過了。 《Yesterday》派的杏奈君噘著嘴滿臉的不悅。唉,真是個無論何時都要清楚表達自己主張的孩子吶。
“離正式比賽只剩一個月了,今天早上就把曲子集中練一遍如何?”
“是~”杏奈君怪聲怪氣地回答。
“拜託您了!”小太郎很是緊張。
等大家拿上樂器擺好姿勢,我發出指示。
“One,Two——”
起頭相當好,Scarmove版的《Let it be》正式開始。
這支Beatles的名曲連我這個除古典樂外一竅不通的人也知道的曲子,負責把他重新改編成弦樂五重奏的,是一位作曲科的研究生。
這人和小太郎畢業於同一音樂高中,因為是前後輩關係所以義務幫忙,小太郎對此很是驕傲。但要我說的話,總覺得少了一絲味道。每次聽他們練習都想拜託他們再改一改吧,可我還是忍了下來。
萬一說了出來,小太郎肯定會趁機說“那拜託老師幫忙修改一下吧”。我可不想跟這個圓滑、愛佔便宜的小子團團轉。
把他們的演奏全部聽了一遍後,我開始以強化指導的身份提出意見。
“杏奈君,你不看別人動作無所謂,但請你好好聽一聽音。”
“是~”
“數馬,你的中提琴還不錯。”
“謝謝老師。”
“只是,和小提琴之間的平衡感還需要再加強一下。”
“是顫音部分嗎?”
“嗯。大約比現在再加5%,這個感覺你自己掌握。”
“我知道了。”
生性不太聰明,需要比別人加倍練習的數馬認真地點了點頭。
“至於小太郎,你和大家商量過或者排練過舞台動作嗎?”
“只決定了服裝。”
“這麼重要的問題都沒時間商量嗎?”
演奏時,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動作癖好。有一邊搖晃身體一邊演奏的,有基本不動的,也有像小太郎這樣刻意加入誇張動作的。
杏奈君因為是福山老師從小教大的關係,所以她是王道的穩重派,裕美子君則是大小姐似的微微地、有節制地晃動。
這兩個人即使類型不同,可站在一起演奏還是在可容許的範圍內,所以沒關係。有關係的,是數馬和小太郎這兩個極端。
數馬他的演奏幾乎是直立不動的,而小太郎卻是堅持在有限的舞台無限亂轉,愛用誇張動作表現自己。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會讓人懷疑是不是哪個出了毛病,怎麼看怎麼怪。
大提琴的藤森君是正統搖晃型,又因為是坐著演奏,所以即使動作幅度過大也不會引人側目。
坦白講,除去小太郎舞蹈式的中提琴,其他人在一起還是相當好看的。
對於小太郎的“身體也要表現出激情”的演奏哲學,我有必要給他潑潑冷水。
其實,為避免他考試不及格,我早在課上對他下了禁止誇張動作的禁令。只是這次是他們的自主活動,他們有權利自由發揮。
“算了,還是先說說演奏吧。”我轉移話題,“那個,藤森君——”
“是。”
“小太郎一快,你就會顧不上通奏低音。要記住即使他跳到你面前,你為防被踩把腳縮了回去,但心理上可萬萬不能跟著一起縮的。”
“是。”
藤森君低笑,對我不怎麼高明的很捧場。
那麼,下一個是—--
“裕美子君。”
“是。”
“與其擔心會被杏奈君帶著走,不如聽一聽大家的音。時刻注意全體音色平衡的同時,適當調整自己的位置。”
“啊—……是。”
嗯,看起來他們還不知道合奏的感覺吶。
“其他人也一樣。一邊聽音一邊演奏是合奏的基礎,這也是個永恆的課題。只要體會真正緊緊貼合在一起的感覺,你們就會沉迷其中。這是合奏的奧義所在。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最後再來一次。
準備好了嗎? One,Two——”
他們現在已經不用我半途叫停修正了。和他們所學的莫扎特、帕格尼尼、貝多芬等相比,流行樂的樂譜簡單且無需複雜的技巧,看一次就能背出暗譜。只要大致記一記,大家就能流利地演奏出來,中途叫停只在一開始時。
剩下的,就是邊聽邊相互配合,五個人盡可能多地一起練習,培養默契。
一直站著不動我腳都凍僵了,邊跺腳邊看守著鼻子凍得通紅,呼著白氣的他們,直到市政府八點報時的自鳴鐘響起,練習結束。
“好了,之後是日間練習。十一點開始,第三個人練習室。”小太郎以隊長的姿態說道。
“可是那裡好小~”杏奈君抱怨。
小太郎也不示弱,“那杏奈君你來安排場地。要既便宜地方又大的。”
“過分。”
事情解決。
“曲子是《Let it be》嗎?”數馬問。
還是杏奈君,“誒~?這支曲子練夠了啦~!換《Yesterday》,Yesterday——”
“我還是覺得“《Let it be》比較好。 ”數馬以學級會學級委員長的口氣說。
“不~要~啦!人家練夠了啦~!”杏奈君不依不饒。
數馬這時卻很勇敢,“二選也好三選也好,全都得過了一選才說。為了防止初戰就遭淘汰,我們應該好好練習一選的曲目才是。“
“切,你這是強詞奪理——”
杏奈君嘟著嘴皺鼻子,像只氣鼓鼓的河豚,雖然不滿但也沒任性地說出“我不練了”的話。看來她是真的喜歡Scarmove。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該退場了。
今天是星期四,傍晚才有課。音樂廳如果空著的話,先去那兒練會兒琴再回家。啊,今天必須把小太郎的拉威爾結束掉,可不能忘了。
Scarmove也好YoungContest也好,萬一他因為疏忽學業拿不到學分而哭,到時候麻煩的是我。
我來到教務課的事務室,尋問音樂廳是否空著。
位於本館的音樂用的大禮堂,也可作為入學、畢業式,校內演奏會,公開課或Orchestra Study的教室,學生樂團等等的團體練習場使用,因此它的使用率意外的高。
“今天的話,九點半前一直空著。”
“那我申請九點半前的。”
“好的,這是使用申請書。”
“謝謝。”
從上週算起,這已經是第三次來了,我和事務員女士都成了朋友。接過申請書和圓珠筆,我開始填表。
“是獨奏會快到了嗎?”
五十出頭的女事務員是位愛聊天的和藹的人。頭一回沒說什麼,等第二次去時主動問我是不是邦音的畢業生,聽我回答是之後就哪年畢業的,老師是誰聊個不停。
“不是獨奏會。”
“很少有老師會來借音樂廳練琴吶。”
事務員女士解釋自己問話的理由,她不是想探聽什麼,純粹是習慣性以尋問來當作聊天的開場白。
“因為這把琴現在還處於育儿期。”我說。
“哎呀,就是說是來磨煉新制樂器的咯?”
不愧是長期在音大工作的人。
“嗯。這是特別定制的小提琴,現在正是加緊磨煉音色的階段。”
由於使用的全是新的木材和清漆,所以小提琴這類弦樂器在初期只能發出青澀生硬的音來。惟有每天刻苦地演奏讓琴慢慢染上音色,它才會自己成熟起來。
以美妙的音色精心養成的小提琴,光憑它成熟的音色價錢就能翻番,這也是中古琴比新品價格更高的原因所在。
可如果養成方法不當,則適得其反。因此,小提琴,尤其是價高的小提琴,非常注重傳承來歷。
眼下,正是我開始培養因為自己特別定製而出生的,“我的小提琴”的時候。
“不只是家裡的狹小空間,我還希望它能體驗一下音樂廳裡的音響效果。”我說。
“你好像真的把它在當孩子養吶。”事務員笑道,“取名字了嗎?”
“銘文是『草薙』。”
“嗯,聽上去和守村先生的感覺很合吶。”
“誒,真的嗎?”
“是草薙劍的草薙對吧。唔,有一種綠色的感覺。”
“沒錯,鮮嫩的綠色。如果能孕育出清爽乾淨的音色那就再好不過了。”
“真不錯吶。就是類似於《雨之歌》那樣的吧?”
“可以這麼說。”
“我看過守村先生的獲獎音樂會的錄像呢。”
“哦……誒?哪裡有看?”
“這裡的圖書館,在學生和畢業生的演奏庫裡。你不知道?”
“呃,不知道。”
“很多人都會不記得。櫃檯那裡有目錄可查。”
“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個,老師的演奏資料也有嗎?”
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如果有我的魔鬼老師——福山老師,年輕時獲得Long Thisband銀獎時的演奏帶,我想听聽看。
大學一年級拜在他的門下,前後十年的師生關係,可我卻從沒聽過老師的正式演奏。福山門下發表會上老師也沒有登台表演。以前我不清楚,起碼在我記憶裡沒有老師開過獨奏會的印象。
不是什麼“希望知道老師作為演奏家的實力”這種套話,我是真的想親耳聽一聽作為魔鬼老師的一流的,讓人既怕又尊敬的,人品也……唔,人品也值得欣賞的福山正夫這個人,在認真狀態下的演奏。
那個人的小提琴,會有怎樣的音,會怎樣吟唱呢?我一定一定要聽一下。
“教授方面,能找到的都在那兒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信心倍增。
接過音樂廳的鑰匙,轉去事務樓隔壁的本館一樓的紀念音樂廳後台入口。
打開入口的門鎖,按下門邊的電燈開關,我走了進去。
這個音樂廳是以這所大學的創立者——即首任校長的名字命名的,全稱為『松原○○紀念音樂廳』,不過大家都簡稱為『紀念音樂廳』,我自己也不記得松原校長的全名了,慚愧。以後還是叫它『松原音樂廳』吧。
在舞台通道處打開台上的燈光,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也把觀眾席的燈打開,最後還是決定節約為上。
用附設的鋼琴校音調弦,拿上『草薙』站在舞台的Center Tape上(貼在舞台正中處的X型Tape),面對著昏暗的觀眾席。適當的緊張能讓人保持頭腦清醒。
架起『草薙』,首先開始音階練習。在十五分鐘的手指訓練兼給『草薙』熱身之後,進入本日之曲。
今天的曲目,就是剛才提到的勃拉姆斯的《雨之歌》。
這是我三年前,在日本音樂大賽獲獎音樂會上演奏的曲子……想一想,那年的今天,我正為了三月的獲獎音樂會在福山老師地獄般的特訓中掙扎。
因為那個《雨之歌》,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最美的音』,從而拓寬了之後的音樂道路……啊啊,還是不行吶,『草薙』你果然還是沒法唱出那樣的音來。
你也不用太著急,畢竟那個音一直都在我腦子裡。總會成功的。
等那個音刻進了你的身體,你一定會拉出無與倫比的《雨之歌》。
好期待吶,我可愛的『草薙』……
練了一遍第一樂章後,我反复幾百遍地演奏,試圖說服『草薙』讓開頭的樂句發出我最期望的清澈透亮的音來。等第三樂章也結束時,剛好時間到。
把『草薙』收進盒裡,從舞台通道走向後台出入口,我突然想到不知弦道先生答應給我做的那把弓怎麼樣了。
呃—……我是不是忘了和先生說,等『草薙』完成後請先生為我看一看,做一把相配的弓了?唉,是忘了,忘得一干二淨。等一下也沒什麼事,假如弦道先生有空的話,去那邊拜訪一下好了。
出門時,迎面過來一群抱著樂譜的女孩子們,我讓出過道。
“是來上公開課的嗎?”
這是高校音樂講師的習慣性搭話方式。教導主任當初曾要求我們和學生們真誠地交流。
重點不在於對像是誰,而在於要適當交談,所以我也沒期望自己會得到什麼特別反應。
“是,是公開課。”
有個孩子回答了我。
“加油。”我回道。
哪怕彼此只有一句話,只要交流就很快樂。
然後……
“不好意思——”有個女孩主動開口。
“什麼事?”我回頭。
所有人都沒拿樂器,應該是鋼琴刻或聲樂科的學生吧。
“那個,您是……守村悠季先生嗎?”她怯怯地問。
“是我。”
那姑娘像是捏著嗓子唱假聲似的,“啊”地驚叫一聲站住不動了。
“之前的《西協》我有去聽喲~”沒拿東西的那隻手不停地上下扑騰。
哈哈哈,好奇怪的孩子。
“高排座位的學生席能聽清楚嗎?”我問。
“桐桐桐之院大人的音樂會我都是買S席的~”
她還是尖著嗓子說話,大概是喉嚨不舒服吧。
“你是桐之院先生的粉絲?”
“桐桐桐之院大人可是神吶~”
哈哈哈哈,你表達得很清楚了。
“我我我也喜歡守村先生。”
“謝謝。”
“桐桐桐之院大人超帥的~,守守守村先生也很美型~”
美型?
“原來你是去『看』音樂會的那種粉絲啊?”
我玩笑道,掩飾一下自己的羞澀。
“沒有啦~,我有認認真真去『聽』啊~”姑娘委婉地向我抗議。
“回頭碰見桐之院先生,我可是要告訴他在大學裡遇見了他的粉絲哦。”我玩笑似的道歉。
她又扑騰扑騰起手來,問:“你們還會共演嗎?”
“這個啊,得看M響的安排。《西協》也是我作為替補上場的。”
“那那,我有個請求,能不能給我五十張明信片?”
“不保證簽名質量也可以嗎?”
哈哈哈,抱歉,抱歉,這個孩子實在太好玩了。
“一張的話倒是可以,你找我可是找對人了。”我哄她,“差不多該上課了吧?”我提醒。
“啊,呃,失禮了。”
小姑娘不知所措有點語無倫次的樣子,留下一句“謝謝”後跑向女孩子那邊,當我準備關門時—--
“啊~!!”
尖叫聲衝破屋頂。
“奈奈奈美,奈美,怎麼辦,守村先生和我說話了~!”
這一聲可不再是假聲了,我趕緊逃離現場。
最近總有這種情況發生,惹得朋友指著那些騷動的粉絲問我是怎麼回事。沒想到自己也算是名人了,有點不好意思。
( *^_^* ) ( *^_^* ) ( *^_^* ) ( *^_^* ) ( *^_^* ) ( *^_^* )
和『草薙』的製作者——小提琴製作家西大路先生一樣,弦樂器弓師的小田弦道先生在業界也是位名人。
聽說請先生製弓的邀約遍布全世界,然而弦道先生卻只給自己喜歡的演奏家製做琴弓。和其他人一樣,我第一次由圭帶著拜訪先生時,也被要求演奏一段小提琴。
那時的我,不知道弦道先生是如此有名的弓師,只是想換換弓毛而已。在此之前,弓毛一直都由大學附近的樂器點幫忙,直到圭說要為我介紹一位技術好的職業人士。
頭一回見面時,覺得先生是個可怕的人,而且先生一眼就指出我的弓和身體不適合,嚇了我一大跳。
後來更換弓毛時,先生要求我拉琴給他伴樂,我拉的好像是巴赫吧。然後先生就說要給我做把弓。
我本想以沒錢定做來拒絕,誰知卻遭到先生“是我要給你做,你只要高高興興地收下,說等自己成名後再來付錢就行了!”的責罵。
從此以後,弓毛的更換就拜託給了弦道先生。即使是意大利留學期間,我也是利用回日本的間隙去先生那兒。我已經習慣了弦道先生給換的弓,不打算再找其他專業人士了。哪怕弓毛變得很薄,我也堅持忍到回國。
試著往弦道先生家打電話,得到中午前都在家的回复,於是我立刻趕往新宿。
從新宿車站東口出來,大約步行十五分鐘就到了弦道先生兼作工房的家。昭和懷舊式的老宅子看著萬分親切,彷彿很久前自己就是這家的朋友似的。
喀喇喀喇拉開玄關拉門—--
“日安,我是守村——!”我喊道。
“是,請進吧——”夫人回答。
把禮品袋放在內室地板上,正脫鞋時夫人出來了。
“這是榮太樓的甘名納糖。”
我遞上禮物。弦道先生喜歡黑砂糖做的花林糖,但聽說最近因為牙不好而被禁食,於是我改買了軟糖。
“哎呀哎呀,讓你破費了。”
“哪裡,也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口味。”
本來想買黑砂糖做的軟點心,可是沒找到。
“不用擔心,老頭子不吃還有我呢。”
夫人笑瞇瞇地抱著袋子走了。
老朋友來他們家,一向是『你家即我家』自己進門的。
走過夫人準備茶水的起居間,到達弦道先生的工作室。
這位世界名匠下身是駝絨細筒褲,上身是圓領襯衣,外面還罩了一件寬袖棉袍,像個日本老式掌櫃似的盤腿坐在插著工具的火盆前看報紙。
我走進屋內。似是感到有人進入,先生透過酒瓶底眼鏡上的縫隙瞪著我。不是生氣有人打攪他,是眼神天生就那樣。
“不好意思,冒然打電話來拜訪。”我說著在客用的癟癟的坐墊上坐下。
“沒事,今天休息。再說即使去圍棋會所下棋的人也不在。”
關係很好的棋友因為腦溢血住院,讓弦道先生很寂寞。
“那我還真是選對時間了。”
我笑道,把裝著『草薙』的琴盒推到先生面前。
“我在電話裡說過的,西大路先生的琴已經做好了。”
“哦哦。”弦道先生探過身子。
我打開琴盒請先生看。
弦道先生離開火盆,像拿貴重物品般小心翼翼地取出小提琴來端詳。
“其實這把琴我上個月就拿到了,只是一時沉迷於給琴練音色才拖到現在。”
“年末我受了點風寒,一直躺在床上,你拿來也沒用。”
“先生病了?”
“老太婆不知從哪裡染了病毒,把我也給傳染了。她倒好,自己一個人把點心全吃了。”
弦道先生啞著嗓子毫不留情地說道,不想卻被夫人聽到了。
“我聽到了喲!別在背後說人家壞話。”夫人從起居間抗議。
“咳,這琴真不錯吶。”
弦道先生邊說邊透過f字孔觀察琴的內裡。
“是的。西大路先生說這是他的得意之作。”
“嗯嗯,確實如此。這琴,拉了多久了?”
“差不多快一個月了。”
“那就是說音色還不行咯。”
“是的。雖然每天都有認真練習,可還是……”
“拉一段給我聽聽。”
“好的。”
我起身,拿回『草薙』架在肩上,從低音到高音,再從高音到低音,緩緩地把音階拉了一遍。
接著,又把剛才在大學音樂廳裡演奏的《雨之歌》的開頭重複了一遍。
“就是這樣的音色。”我放下琴。
抱著胳膊,閉上眼睛靜靜聽著的弦道先生“嗯”了一聲,又“嗯”了一聲,點點頭看著我,說:“是斯氏琴。”
“是。西大路也是這麼說的。”
“用的材料可不便宜吶。”
“價錢恐怖到我都不敢問。”
“這琴,假以時日會成為一個美男子。”
“誒,男的?”我驚訝不已。
沒想到小提琴也有性別。
“你知道『助六』嗎?”
“歌舞伎那個?”
“對,是歌舞伎裡的『助六』,不是壽司。他可是美男子的代名詞。”
“哎,美男子不該是光源氏或業平那種嗎?”
夫人端著茶加入我們。
“怎麼可能,那種軟趴趴的小白臉。”
面對弦道先生的駁斥,夫人模仿歌舞伎旦角嬌嗔了一下,說:“你呀,哪裡知道什麼叫風雅。”
“咳!你那個寶塚的源氏就叫風雅了?”弦道先生頂回去,轉頭向我告狀:“這個老太婆,一把年紀還不自重,居然跑去追什麼寶塚。”
夫人也不客氣,“那總比某個人垂頭喪氣地蹲在圍棋會所的角落裡強吧。”
夫人的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呃—,總之這把琴是兒子。”我試著把話題重新拉回之前那個有意思的想法上。
“為什麼不能是女兒?”
我笑,“這個,女孩子的教育方法,我更不在行了。”
是呀,弦道先生說『草薙』會成為美男子,我第一反應就是驚喜於是兒子。
“而且,意大利語中Violine是男子名。”
弦道先生這位下町固執的工匠居然會意大利語,我小小驚了一下。
“不管怎樣,小孩子總是最可愛的。”
“是啊,自家的孩子真是越看越可愛。每次看見這把琴總忍不住想用臉去蹭蹭它,愛撫它。”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弦道先生瞇起眼睛,晃晃腦袋,說:“照你的疼愛方法看,差不多一年就能見效果了。明年這個時候再來吧。”
“萬分感謝。”我雙手貼地,深深鞠一躬。
來年的此時,『草薙』的琴弓就將完成了。啊啊,期待!
十二點不到,我離開弦道先生家。小太郎的課是下午四點半開始……還有時間回家一次。差不多一點可以到家,吃完午飯還能再練習兩小時……嗯,就這麼辦。早起的鳥兒果然有蟲吃。
剛踏進家門,宅島君的傳真就來了。是下月六號Brilliant Orchestra初次公演的最終日程表。
除了收件人的『首席守村悠季樣』這幾個宅島君寫的日本字外,餘下的全是英文,應該是Brilliant事務局轉給宅島君再轉給我的吧。
啊—,是吶,離公演只剩兩週了呀。
傳真上說,公演分為二月六號星期六夜場和七號下午日場兩場。四號五號是練習,五號同時也是彩排。
唔?這個……五號的彩排也要對外開放?誒,『For pay』?哇,10美元,這價錢~~~
集合時間是……二月三號,十六點前,Sunrise Hotel,和之前說的一樣。
我們三號出發,乘十一點十五分的JAL 6便。回來是當地時間八號走,九號傍晚到日本。
我把傳真貼在電話後面的牆壁上。
唉,圭和生島先生的協奏曲對決,終於來了吶。
Brilliant Orchestra是去年二月,為了拍攝Splash Cola Bottlers的CM而臨時組建的一支室內樂編制的管弦樂團。加上指揮的圭一共是三十一人。
雖然不知道是誰想出販賣美男古典樂這個點子,但要從世界古典樂演奏家中,招集一批有名有才,年輕且容貌姣好的男性獨奏者,如果沒有Splash Cola的財力,和支配歐美古典樂的Samson Records旗下的經濟公司——Samson Agency的企劃執行力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樂團名字,就取自於這支CM的主題曲《Brilliant》。
據說是某個幕後工作人員覺得意為『華麗』的這個詞,很適合這個成員閃耀奪目的臨時樂團,自己私下里叫,沒想到最後漸漸傳了開來。
理論上講只是為了CM而組成的樂團,本該在拍完《Brilliant》後就解散的。可事情卻在合宿期間出現了轉變。
原定在演播室拍攝的CM,最後卻把地點改在了卡內基音樂廳。而為了填滿觀眾席,就決定要開放現場錄像。既然開放了觀眾,那一支不足五分鐘的《Brilliant》肯定不夠,於是大家連夜加練維瓦爾第的《四季》和《柴協》……
雖然觀眾們是為了拍攝CM作為背景畫面入的場,但清一色年輕美男的華麗表演,博得了聽眾們止不住的喝彩,演出大獲好評。會場中發出『就這麼解散樂團太可惜』的聲音來。
團員們也紛紛表示還想再聚首。
平時只參加獨奏活動的他們,不管是出於覺得樂團演奏很新鮮很好玩,還是因為喜歡和同年人熱熱鬧鬧窩在一起合宿,總之大家都說哪怕要調整自己忙碌的行程安排,也想再參加一次『Brilliant公演』。
然而要把才能一流,演出費也同樣一流的他們聚在一起開音樂會,沒有龐大的資金支持是不能的。 (想想看,就連最無名的我……居然也能拿到500美元的首席津貼!)
所以能否找到贊助商成了關鍵。好在原先的廣告客戶Splash Cola主動表示贊助,於是事情就成了。
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生島先生吧。
生島高嶺,三……三十歲左右,紐約出生紐約長大。近三年來一直在Off—Broadway舉行獨奏公演,是位野獸派的鋼琴家。說起來,他還真是個除了鋼琴外,僅為食慾和性慾而活著的人。不愧是野獸般的熊男。不過話說回來,一旦碰上鋼琴他就是個天才。
那樣的生島先生,似乎和圭有長年的友誼在,和我則關係一般。他聽了Brilliant後向圭提出了共演協奏曲的要求,而且是以決鬥的態勢來提的。
那次試聽他所演奏的驚人的《Waldstein》……說到這個,不知Brilliant一員——這回不參加演出的鋼琴家米歇爾君,現在是否還在繼續演出活動?我有點掛念。
不管怎樣,團員們都同意和生島先生公演了。我們這回正式名稱叫『Brilliant Elements Orchestra』(簡稱BEO)的初次公演,是以現代古典樂界的寵兒•桐之院圭,和一度被驅逐出這個世界的超級鬧事者•生島高嶺之間的正面對決為賣點。
……沒想到真的會有這一天,畢竟,生島先生是因為得罪了世界古典樂界執牛耳的Samson Group的女王——『妖婆米蘭達』而被逐出業界的。
不過,如今生島先生和Samson Records簽了Live盤CD製作、販賣的獨家契約,米蘭達老太太也該消氣了吧。
Samson Group完全由創始人賽倫博格先生的未亡人,族長米蘭達的掌握,所以即使是實力界的權利者——Agency副社長兼Records社長的她兒子大衛,也不敢忤逆她。
外表看上去只是為嬌小的老太太,其實……
宅島君的傳真以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讓我確實感覺到兩週後的Brilliant公演近在眼前。
當然了,我很早就開始練習了,但因為一直是一個人,不像富士見那樣集合在一起練習,所以總有點提不起勁。
整個節目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格甚溫的管弦樂曲《一個美國人在巴黎》、巴伯的《管弦樂隨筆一號》、伯恩斯坦的歌舞劇《老實人序曲》、科普蘭的管弦樂曲《墨西哥沙龍》這四支曲子。
四支全部是美國代表性作曲家的作品,《美國人》是十八分鐘,《隨筆》是七分鐘,《序曲》是四分鐘,《墨西哥》是十分鐘。另外還有安可用的《Brilliant》,五分鐘。
第二部分是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奏曲皇帝》,約四十分鐘。
這回沒有小提獨奏,我完全可以從容地坐在首席位上邊看樂譜邊拉琴。只是,第一小提琴部每支曲子都有演出,且首席也不可能只埋頭看譜拉琴,還得研究弓法指示團員,所以得先把暗譜背下來,也不輕鬆了。
啊,還沒和圭商量弓法。昨晚因為和米斯卡、魯道夫打電話沒來得及講,今晚又是M響的定演……明天……不行,明天日場結束後他們要開慶功宴。怎麼辦……
我擔心,是因為沒怎麼接觸過美國作品,心裡沒底。雖然大學樂團時曾拉過巴伯的隨筆,可那是《第二》,而這次的四支曲子我全部都一回見。
尤其是《美國人》的爵士和《墨西哥》的南美調子,不知道其他團員怎麼樣,特別是歐洲的各位……
從某種意義上講,交往時間更長的貝多芬大師的《皇帝》還讓人輕鬆一些。
可這次是和生島先生共演,大意不得。
爵士鋼琴家出身,讓整個古典樂界耳目一新刮起一陣旋風的生島先生,從頭到腳都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存在。不知道這回和同為天才的圭,棋逢對手的較量會發生什麼事。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也許……不,不可能,肯定要出事的……作為首席,必須要有信心能處理任何突發狀況。再說,也保不准圭會做些出幼稚的事來。
“啊,幾點了?”
翻翻冰箱,用昨晚的剩飯配些海味小菜簡單解決午飯,收拾妥當後進琴房練習。
提醒自己三點半要出門,一邊給『草薙』調弦一邊思考之後一個半小時練習安排。現在的心情和《皇帝》的第三樂章一樣。
今天是M響一月定演A節目的第一天,晚上就能聽到圭的音樂會了。
曲目是拉威爾的組曲《西班牙狂想曲》,福雷的組曲《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雷斯畢基的《羅馬三部曲》中的交響詩《羅馬之泉》和《羅馬的節日》四部作品。
小太郎的課六點結束,就算立刻趕去音樂廳也趕不上七點的開演。大概只能從雷斯畢基開始聽起吧。
沒關係,明天的日場我還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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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郎別說是拉威爾了,根本連魂都不知道飛去哪兒了。不,他知道。都在Beatles身上。
託他的福,這都第二個月的後半月了,他的《茨崗》還是一團糟。三月下半學期實技考試必學的考試曲目,居然還剩一支沒完成!
所以了,我毫不留情地朝他吼去。
“你這叫拉威爾?威在哪兒了?”
我知道離Young Contest只剩一個月,他無心學習,可我也明確強調過不准放鬆課業。說了還不聽,看來是我太沒威信了。原意為自己是小太郎重要的壓力石,搞了半天不過是塊徒有其表的發泡苯乙烯仿製品。
“等一下要有Scarmove練習的話,你馬上給我打電話請假。直到你想起拉威爾的演奏方法,否則別想離開。”
“對不起。”小太郎細若蚊吟,“學、學校的課業我也有認真練習。”
“哦?”
“只是,只是怎麼努力也不成功……”
“你滿腦子Beatles的音,手上是拉威爾耳朵裡聽到的是《Let it be》吧?”
“……是……”
戰戰兢兢抬頭看我的小太郎,一副“所以同情同情我吧”的表情。
“我是Scarmove的領隊嘛。拉威爾離考試還有兩個月,可以放一放。這個,您明白的吧?”
看著他可憐兮兮撒嬌的樣子,我明白這小子徹底沒救了。
上周和上上週佈置給他的家庭作業也是連一半都沒完成。每次嚴厲批評他,他卻從不反省。
Sacrmove的活動還算順利,所以就想走Pops的道路了?覺得再這麼苦苦學習下去沒什麼意思?也是,Pops的技巧練習比古典樂的輕鬆多了。以你的技術來應付Pops那是輕而易舉吧。
可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啊……算了,反正你只是想靠小提琴賺錢,並不在意古典樂什麼的。我拼死學習的要求是無用的障礙,沒必要遵守是不是?
是啊,你來念大學就是為了磨煉技巧好成為『人氣音樂家』的,根本沒想去追求古典樂演奏的極致奧義。嚴厲的教導,對你是多餘的麻煩。
隨便你,這是你的人生,你喜歡就好。
“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吧。”我說完起身。
“那個——”
無視小太郎的呼喊,我徑自走出教室。
哀莫大於心死。小太郎自己無意,我再怎麼勸也無濟於事。他也不像杏奈君,是老師託給我必須用心教導的學生。
我不是區別對待,實在是……杏奈君這一周也是完成了該完成的,裕美子君和數馬君也一樣。
他們幾個都努力遵守著和我的約定。
惟有小太郎荒廢學業。
警告也不止一次了。拜託你給我認真點,別敷衍了事,好好學習吧!
不是我放棄小太郎,是小太郎放棄了我。
出了學費不來上課是學生的自由。到了大學,老師沒有義務再一一打電話勸人上課。這種照顧只到高中。
出了校舍,我看看表,還不到五點。時間充裕,可以先把琴放回家後再去音樂會。
不用在高峰時間帶著『草薙』擠電車太好了。
一天之內第三次向光一郎先生道別,沒想到在MHK音樂廳碰見了杏奈君一家。
我拿著全年會員卡通過入口,去寄存處寄放了外套。離開演還有段時間,打算去Stand Bar吃點三明治什麼的填填肚子,這時—--
“老師!”
聽聲音是杏奈君,可回頭卻找不著人,我四處張望。杏奈君一改往日的辮子髮型,還穿了一件洋裝,乍一看以為是哪家社長的千金,害我一下子沒認出來。
“老師,這邊,這邊!”
她朝我揮手,我終於認清方向。
“哈哈哈,認不出我來了吧。”
“你是來相親的?”
“因為今天生日,所以特地滿足一下爸爸的喜好。”
“你生日?”
“是爸爸生日啦——”
她一臉你觀察力也太差了吧的表情,我無奈苦笑。
看見杏奈君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對夫妻,我問:“那是你父母?”
“啊,是的。我來介紹。”
杏奈君轉身招招手,彼此朝對方走去。
“這是我爸爸和媽媽。這是守村老師。”
“初次見面。我是守村。”
“我是山田。我女兒承蒙您照顧。”杏奈爸爸從晚禮服胸袋中拿出名片夾。
這位儀表堂堂的爸爸,是機械製造公司設備部的部長。
而看看媽媽,就知道杏奈君的眉眼是遺傳自這位和我通過電話的母親了。
“有幸在福山老師發表會上聽了您的演奏,非常精彩。”
“我不知道您也來了,失禮了。”
“杏奈最近有好好上課嗎?”
“是,最近都沒有遲到,練習也很刻苦。”
杏奈君的『快速解決討厭的帕格尼尼』的作戰進行得很順利。
“這孩子一開始真的讓您操了不少心。”說著,杏奈媽媽深深鞠了一躬。
我趕往彎下腰,“哪裡哪裡,我也有很多照顧不周的地方。”
“聽說,老師曾在意大利留過學。”杏奈爸爸插了進來。
是想蒐集留學情報嗎?如果是考慮讓杏奈君留學的話,我正好可以幫忙。
“是的。有幸獲得福山老師的推薦,讓我成了羅馬艾米里歐•羅斯馬丁先生的內弟子。先生家恰好在羅馬市內的西班牙廣場邊的『藝術家大道』上,波各賽公園是個晨跑的好地方。”
說起來,我最近都沒有去晨跑,明天去跑一跑吧。
“內弟子……是住在老師家的那種?”
“是,不過有自己獨立的房間。麻美夫人也很照顧我。夫人她也是福山門下。”
“老師去了幾年?”
“兩年。去年春天剛剛回來。挺懷念那裡的。”
不過,正式開始學習是之後半年到一年的事了。
“在古典樂發源地的感覺怎麼樣?”
“很不錯。所謂留學,就是要親身體味一下孕育了作曲家與曲子的這塊土地的風土人情。那裡對歷史街道相當保護,今天的人也能在莫扎特當初散步的石道走一走。去那裡感受一下舉辦演奏活動的宮廷的氛圍,看一看如今變成了美術館的昔日王宮,這一切都能有助於想像久遠時的音樂情景。”
因此,艾米里歐先生才一個勁地帶著我到處參觀。
“錫耶納、佛羅倫薩、米蘭、維也納、柏林、巴黎、倫敦等等等等,我作為先生演奏旅行的助理,隨著先生走遍了各地。各個主要的觀光地基本都去過了。跟著不拘小節的先生帶著到處逛佷有意思。還嚐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當事人的杏奈君無動於衷,倒是杏奈媽媽微笑著聽我說完。
“那裡有不少留學生吧?”
杏奈君好像完全不感興趣吶。
“我沒怎麼見到過,不過聽說米蘭那邊的音樂學校有很多日本學生。”
“老師也上過語言學校嗎?”
“沒有。我是倉促間去留的學,只來得及在出發前買本詞典和日常會話的用書。艾米里歐先生的日語說的很好,所以我沒有特意去相關學校學習。就算自學,也能學會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
然後,我側過身問拼命忍住哈欠的杏奈君:“知道艾米里歐先生嗎?”
“看過照片。是個像米其林輪胎吉祥物的大叔。”
哇,這孩子,雖然很形象,但不會也是這麼對福山老師說的吧?
“先生他,說的是一口地道的京都話。”我說出這個絕密情報。
杏奈君目瞪口呆,杏奈爸爸忍俊不禁。
開眼前五分鐘的鈴聲想起,聊天不得不告一段落。
“那就這樣了,老師。媽媽,我要去洗手間。”
即使盛裝大阪,但內在還是一如既往的姑娘,被她母親瞪了一眼,可杏奈君仍自顧自跑了。
“那我們先走了。”
“祝你們今晚愉快。”
“失禮了。”
雖然沒吃到三明治,但總算有了一點小成就。雖然杏奈君好像根本不打算去留學,但父母似乎有把女兒送出去的意思。找個機會向福山老師報告一下。
M響的全年會員,在一年內能擁有自己指定的席位。我和往常一樣,在圭訂的雙人席中屬於自己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拆開在入口處受到的袋子,取出裡面的宣傳材料翻看,沒翻幾張開演廣播響了起來。
把袋子塞進椅子下邊,準備好好享受圭的演出。
卡著時間進來的觀眾,在引導員的帶領下急急走向自己的座位。同一時間,觀眾席的燈光漸暗,明亮的舞台突顯出來。
這一次五十嵐君會出場嗎?雖然沒問過,但這個月的富士見他都沒來,應該會上場吧。唔—……啊,有他有他。哎,沒有飯田先生。
掌聲首先從能窺見舞台通道情況的觀眾席那邊響起,擴散至全場時圭登場了。霎那間,掌聲如雷。
圭的好模樣,在舞台上越發顯眼。
比例超好的八頭身上那雙修長的雙腿,邁出了極其乾淨利落的瀟灑步伐。大多數人都是沒等伸直膝蓋就跨步,日本人很多都這樣,但這樣子在舞台上特別難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一樣。
登上指揮台的圭先向我們致意,轉身面向樂團停了一會兒,舉起指揮棒。這一連串動作流暢,美麗。致意時的鞠躬也是恰到好處,帥極了。
……啊,我也差不多該收起自己身上的刺了。上個月的事他以及反省了,而正月那次不怪圭,是我在遷怒。
指揮棒準備,落下。
拉威爾的《西班牙狂想曲》開始了。
指揮者,大致分為兩類。動作花哨型和動作樸素型。
圭應該是樸素型。區分的關鍵在後背。
動作花哨的指揮,會調動全身做出各種造型。據我所知,小澤就是一個代表。他們的後背一曲一伸,扭動、後仰、蜷曲,富有動感。
而圭基本都是繃直後背,直挺挺站著。會動的,只有肩、手腕、手指和視線。
另外,因為這些動作是經過計算的,無多餘動作,所以從觀眾席看來很端正。
對於面對圭的團員來講,雖然圭的指揮是簡潔有力,不會出現讓人看漏必要指示的錯誤,但能展現的,也只有和他標誌性的無表情撲克臉一樣的穩重、不動的背。
然而在關鍵時刻需要做出大幅度動作時,他也因此會比別人更有衝擊力。那種感覺,類似於大鳥向著天空展開美麗翅膀蓄勢待發,等啊等,終於振翅飛翔的那種解放感。
雖然也有批評家譏諷圭的指揮風格是『故作威嚴驕傲』,可圭的驕傲其實是作為統帥的一種矜持表現。
國王也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絕不低下高昂頭顱的硬派國王,一種是放低腰身、柔軟卻難控制的軟派國王。
圭是硬派國王。挺直腰背,一邊以了然的目光注視前方,一邊輕動手腕指尖把所有人帶動起來。不管是被變形的強有力Forte,還是纖細的Pianissimo,或是Dolce和Apassionato,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順便說一句,卡拉揚也是這種風格。他是圭心中的老師,圭會像他也正常。
雷斯畢基的《泉》與《節日》,是部可能會無聊二十分鐘的作品,但我對圭指揮出的交響詩很是期待。
作曲者雷斯畢基,並不是單純把情景題材臨摹一遍,而是去看去想,去穿越回遙遠的羅馬時代,把心中變幻的歷史、人世的某一幕場景描繪下來。
只有聽過真正領會了雷斯畢基內心的人的演奏,才能明白這是多難得的曲子。可惜,大多數的演奏只是畫個表面而已。
今天這次可是傑作吶,圭。明天還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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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節目終了圭帶著掌聲走下舞台後,我就會立刻離開會場,這次也不例外。在圭再次被掌聲請回來前,我迅速向後台入口走去。
這三千六百多席的音樂廳面積可不小,如果不趁現在快走,就來不及在休息室前迎接圭了。
我快步穿過走了無數次的過道,後邊傳來“啪啪啪”的奔跑聲。
“老師!”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杏奈君。幸虧穿的是低跟淺口鞋,終於讓她追上了疾步而行的我。
“剛、剛才忘了說了——”杏奈君興沖沖地說到。
我不想耽擱,邊走邊拒絕道:“抱歉,我趕時間。”
“我得到許可了!”
什麼?
“那個,休息室,准許我進休息室了。這是許可證。”
遞上紙條後,她氣喘吁籲地留在了原地。
為防邊走邊看不小心撞到鼻子,我沒看紙條只是繼續快速前進,直到過了鐵門才又拿出來。
這是我家廚房電話旁的便條紙,上面寫著『招待客』,底下還有『桐之院圭』的簡單簽名。
“唔?這是怎麼回事?”
正琢磨著,眼角余光注意到前方的轉角。該轉彎了。
圭這是要在休息室招待杏奈君?
也不是不行,只是……為什麼?
沒聽說杏奈君是圭的粉絲啊。這倆人也沒什麼機會碰到一起,難道是上次我為Scarmove的事大發雷霆,四個學生來家里道歉時接觸上的?
啊,對了,那時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杏奈君問我桐之院先生在不在家,我告訴她圭會待一段時間,直到本月七號去海外遠征。
嗯,想起來了,是年末上課時的事。
那時杏奈君還玩笑地說自己不是去誘惑的,我當時回了她一句你想誘惑也沒用。
圭來了。
修長的身形出現在了過道的另一端,我確認一下休息室的門是否開著。好,沒問題。有宅島君這位助理兼經紀人在,一切妥當。
我比圭早五六步到門邊,在門前等候他的到來。
“你辛苦了。《羅馬》相當精彩。”
“謝謝。”
圭露出一個只為我展現的笑意眼神,點點頭走進休息室,我跟著帶上門。過道那頭的嘈雜聲表示客人們已經同樣快速地集結至後台了。
對不起,在會面前,至少讓圭喝杯茶休息休息。
“你辛苦了。”宅島君對圭說道。
身為圭的助理,演奏時他總是隨侍在舞台邊,等結束時先一步回到休息室,準備茶水等圭回來。
“宅島君,今天有客人要招待。”
我先給全權負責會面事宜的他打個招呼,把便條紙寫的的招待券遞給他,表示對方是我認識的人,我會領她進來。
然後,我對送出招待券的當事人說:“圭,杏奈君來了。”
“杏奈……山田杏奈,你的學生。因為父親生日,希望我能和她父親握個手,當作父親的生日禮物。”
圭眼睛敷著濕毛巾,頭靠在沙發上,像是朗讀腦中的備忘錄似的低聲敘述。
“是這樣啊。開演前我還在大廳見到了她父母。”
“……在海外工作,是貝多芬的狂熱愛好者。非常喜歡我的《第七》。”
“為了父親生日來拜託你,是該給她招待券。不過,下次還是由我來轉達的好。”
用的是家裡的便條紙,那就表明她人一定來過家裡。我不反對幫別人忙,但起碼要和我說一聲吧。
“Boss,可以開始了嗎?”查探門外情況的宅島君站在門邊問。
圭緩緩站起身,用毛巾擦了擦臉,“請吧。”
Open the door。
首先進來的,是一位抱著一大束鮮花的外國中年婦女及其日本同伴。那位男性同伴,怎麼長得有點像圭?
“圭,好久不見!”
“喲,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稀客!看到兩位依舊那麼精神實在太好了。”
圭罕見地張開雙臂歡迎對方。
“真是場出色的音樂會吶。”
“謝謝。”
親吻了一下女性訪客的臉頰,又和同行的男士緊緊握了握手,圭轉過頭對我說:“守村先生,這是晃嗣舅舅和舅媽。”
啊,醫生先生? !沒認出來。
“好久不見,那一次承蒙您多加照顧。”
“恭喜你學成出師。”
“謝謝。”
圭娘家的這位舅舅,正是幾年前我參加圭祖父的生日演奏時,被桐院家的家政婦羽津大喊著“你這個誆騙少爺的男戲子”,劃破我腹部來照顧我的人。
……還有更早前,被圭強姦,好像也是他為我療的傷。但那次沒有直接說過話……
夫人送上祝賀的鮮花,兩位長輩禮節性的和我們簡單話別一下就走了。我送他們出門,順便在走廊搜尋一下那位『招待客』。
門邊排成一排的,是宅島君挑選出的會面人選。對面牆邊排著的,是這次沒機會見面的熱心粉絲。
在等待會面的那列人中找到了山田一家。我朝沖我揮手的杏奈君點點頭。這姑娘大概是主動向宅島君表明自己取得會面資格了吧。
在對面那列隊伍中,發現了業餘樂團富士見的負責人微笑先生,我走上前去。
“您好。”我向自己人招呼。
“雷斯畢基。”兩人異口同聲笑著說。
默契吶。
“麻煩你帶這幾位進去。”微笑先生指著包括坐輪椅在內的三位老先生。
一位左右缺失,一位眼睛看不見,而坐在輪椅上的那位還吸著氧氣。
想起來了。
“不好意思——”我說,“諸位就是桐之院先生一直在等待的客人吧。”
圭說過,如果見到這樣的客人一定要請去裡面。
“看吧,我說什麼來著。”
失去左手的老先生,戳了戳拄著白色拐杖之人的側腰。
“耍脾氣的是你,我早就想來了。”
“你能見到那個傲慢的小子吧。”
坐輪椅的老先生呼吸困難地問著我。
“我馬上為各位帶路,請稍等一會兒。”我轉身去通知宅島君有優先客。
“那人誰啊?”
聽見坐輪椅的老先生沙啞地問道。
“好像在哪裡見過——”
“就是上個月西貝柳斯的獨奏,好像叫守村的吧。”
獨臂的老先生雷公似的大聲回答。
來見圭的粉絲中,有些人見到偶像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會激動到全身緊張,兩手直打哆嗦。我一直一位會這樣的只有女性粉絲而已……沒想到杏奈君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抱、抱歉。我的腳直哆嗦,哈哈,呃,不好意思。”
“爸爸他特別敏感,看個電視都會淚水狂奔。”杏奈君見怪不怪地說道。
夫人在一旁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聽說您依舊很久沒在家過過生日了。”
“是、是的,這幾年一直在海外工作。”
“桐之院先生,能請您簽個名嗎?”
這麼說的杏奈君,手上已經備好了CD唱片和簽名筆。是以色列交響的貝多芬《第七》。
“您的名字是?”
“山田昭夫。昭和的昭,夫妻的夫。”
圭快速在CD上籤上贈送人及自己的名字,“請多多欣賞。”親手交給杏奈爸爸。
“太、太感謝您了。”杏奈爸爸恭恭敬敬地收下CD。
圭主動地伸出手和他握一握,大大的Service。
“可以和您拍張照嗎?”
杏奈君取出了立可拍,我不得不出口制止。
“外邊還有別的客人在等著。”
“哎呀,一下就好啦。”
杏奈爸爸滿臉的不好意思,女兒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爸爸,快點快點!媽媽也來!守村老師,照相就拜託你咯。”
咔嚓一聲,紀念照完成。
“萬分感謝。”
杏奈爸爸就這麼踉踉蹌蹌地被雀躍的杏奈君推著回去了。宅島君請進下一批客人。
進來的,正是那三位老人。
“教授!首席!還有圓號先生!”
圭跑上前去迎接三位,緊緊握住老人們的手。
“三位終於來了!真希望能讓你們聽一聽上個月的協奏曲。”
頭一回見圭這麼激動,我不見側目。
“聽了。很不錯的西貝柳斯。與獨奏配合的也挺默契。”被稱為『首席』的失明的老人淡淡說道。
邊上的『教授』高聲說:“每個月都收到你送的門票,可惜沒法去吶。我是前列腺癌,首席是肺氣腫,圓號先生下半身動不了,出去一趟實在太麻煩。”
『圓號先生』扑哧一笑,我才明白『太麻煩』是句玩笑話。不過,生病應該是真的。坐輪椅的老人膝蓋上的那雙手骨節突起扭曲,是風濕病吧。
“各位請坐。”我請他們坐下。
“不用麻煩。”『首席』婉言拒絕。
“我們今天只是來還門票的。”『教授』說著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個開了封的信封,“你可能以為我們有時間,但對我們來講,大冬天的去遙遠的紐約簡直是折騰。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這個還你。”
圭送了Brilliant的票給他們嗎?還附了酒店和機票?
“這樣啊……太遺憾了。”圭失望地耷拉下肩膀,“原本希望諸位能為我和高嶺的初次同台做個見證的。”
“不是我們不想去,是醫生不允許。”『圓號先生』沙啞地說,“我也說過讓他們倆自己去,可他們就是不同意。”
“我們不在身邊你要是突然死了,誰給你收屍啊!啊?!”
“我可以在醫院太平間躺個兩三天等你們回來。”
“那還不如死在老巢卡內基呢!”
“萬一是死在飛機上呢?”
“那倒簡單了,直接往窗外一仍就行了。”
我不該笑的,可兩位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先生(這麼說有點失禮),表演的黑色漫才實在太好笑了。完全不像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很好奇他們和圭是怎樣的關係。從外號看,應該是通過音樂結識的。有機會問問圭。
“誰是高嶺?”『首席』平靜地問道。
“全名是生島高嶺,從爵士轉到古典樂的鋼琴家。我被流放到紐約期間認識的他。就是由首席幫忙,見到了卡拉揚的那次。那時候,他還在彈爵士。”
“是位不錯的鋼琴家吧?”
“他是這世上我唯一想扳倒的男人。”
“我看你擊倒對方的概率最多也就五成。”『首席』微笑著對圭一擊,以盲人特有的動作側頭對『教授』說道:“我決定去紐約。你呢?”
“放你自己一個人去,恐怕連成田機場也到不了吧!”『教授』大聲回答。
『圓號先生』啞著嗓子大笑。
“用我那份機票找個護理陪你們去。誰能保證你們不會在飛機上突然翹掉。”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老人們回了家。後來我們才知道,三位前輩在門外還結下了一段奇妙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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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奈君一家五分鐘,老先生們十分鐘,大約再見三、四批人就要結束了。可等時間過了三十分鐘,宅島君還在領人進來。趁著圭和客人談話之際,我悄悄把宅島君叫來尋問。
“已經三十分鐘了,怎麼還讓客人進來?”
圭在舞台上竭盡全力後會想睡覺,所以Fan Service一般都控制在三十分鐘。
“我沒有偷懶。”宅島君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玩笑說道,“沒人告訴我有時間限制。”頓了頓,接著說:“伊澤先生十點半會來接人。”
“伊澤先生?那就是說,今晚會回成城了。”
圭沒說過啊,但既然如此,那我自己先回家了。
走之前得和圭打聲招呼,可客人不斷,結果,我陪到了最後。
出休息室已經十點半了,但門外依舊有等待送別的客人,在燕尾服外披了件大衣的圭,邊和每個人握手邊向出入口走去。
“聽說伊澤先生要來接你?”
直到走到出口,我才有機會問這個問題。圭和我分別和警衛道過別後出了音樂廳。
圭不換衣服就穿著燕尾服出去,就是因為伊澤先生開了車來接人。
“您辛苦了。”
在後車門邊站著迎接圭的伊澤先生,恭敬地說著打開車門。
“抱歉,讓你久等了。”
“哪裡。直接回成城嗎?”
叫伊澤先生來當然是回成城了,但圭還是轉頭看我的意見。奸詐,明明已經決定了,卻還擺出一副尊重我意見的樣子。很不想在知道我為什麼不去成城的伊澤面前說,但是—--
“請在車站放我下來。”
我做出你先請的手勢時,圭明顯愣了一下,但還是和抱著禮服袋的宅島君道別後先一步上了車。
等我也坐進去,伊澤先生關上車門。
趁伊澤先生還沒坐上駕駛席,車裡只有我們兩個時,我對圭說:“你要是想帶我回成城,應該光明正大的說,而不是搞什麼突然襲擊。”
“那改天再去成城。”圭間接承認自己是想突襲,對坐進了駕駛席的伊澤先生說:“不好意思,請送我們回富士見町。”
“好的。”
“我們可以坐電車回去。”
先不說管家的工作不分晝夜很辛苦,伊澤先生畢竟上了歲數,讓他這麼晚開車送我們回富士見町怎麼好意思。
“這個時間路上沒什麼車吧。”
“是的。大約四十分鐘就能到。”伊澤先生說道。
我在瞎操心。
“餵,你幹嘛不回成城?”我挖苦他。
“有你在的家才是我的歸處。”圭裝模作樣地說,沒發覺我的不快。
“是麼?”
果然,還是不行吶。一點無聊的事就能讓我火冒三丈。
伊澤先生靜靜地發動汽車,我任由身子陷在椅子裡。對我這個庶民來說,奔馳的椅子還真是軟得不可思議。
“啊,對了,杏奈君的事謝謝你了。”
“沒什麼。”
“是來家裡直接找你的吧?真聰明。”
“不是什麼大事,所以就答應她了。”
“你這完全是特別招待嘛。你不用因為對方是我的學生就給特殊安排的。”
“我沒有吧。”
自《西協》慶功宴的大怒,以及之後更加雪上加霜的正月事件以來,在我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來的圭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看著圭對我的無理取鬧小心對待的樣子,我肚子裡的火又冒了出來。
可是伊澤先生也在,我不能把他臭罵一頓。
“你這是自找麻煩,白白讓她大賺孝順分。”
我這麼說不是要責怪圭,只是不爽他們有事瞞我。
等等,不行,再這麼下去,音樂會後的好氣氛都得給我搞僵了不可。換個話題。
“那些老先生們——”
“啊,什麼?”圭慌張地問,似是被我驚醒。
“抱歉,沒什麼,累了就睡吧。”
“沒關係。哦—,是問奇人倉的三位吧。”
圭堅持要說,我也不好反對。我的擔心多餘了。
“三位老人中有一位是坐輪椅的。”
“嗯。是奇人倉的前輩。他們是我中學時就認識的朋友。”
“中學?!那是相當久的友情了呢。”
“一直想介紹給你認識,可總是沒有機會。”
“他們是音樂人士嗎?我聽你喊他們『圓號先生』什麼的。”
“詳細經歷我不清楚,『首席』似乎曾長年在歐洲活動。”
“誒,難道是位小提琴演奏家?”
“好像和柏林愛樂的某任首席是好朋友。曾幫我寫過推薦信。”
“哇,那他是因為失明才隱退的嗎?”
“聽說是這樣。盲人沒辦法參加樂團活動吧。”
“說的也是。”
“他是我的小提琴啟蒙老師。”
“誒,真的嗎?難怪——”
'難怪你的演奏姿勢那麼爛'這話不能說,畢竟老先生眼睛看不見,無法去糾正圭的姿勢。
但圭卻還在等著“難怪”的下文。
“難怪你的態度那麼恭敬。”硬是把話轉了個彎,“『圓號先生』原來也是演奏家嗎?”
“他是圓號手。因為風濕不得不放棄。”
想起坐輪椅的老先生膝蓋上那雙扭曲僵硬的手,我頓時寒毛直立。等我年紀大了,會不會也變成那樣……今後一定要注意風濕病。
“那位也是海外樂團的嗎?”
“他沒有提過自己的演奏樂團,但因為和『首席』是從現役時代就認識的朋友,應該是吧。”
如今的三位,身上找不出一絲曾是輝煌演奏家的痕跡。尤其是『圓號先生』,甚至都不能把圓號當作閒時的興趣吹來娛樂一下。這樣的晚年生活多痛苦。
“先生們,多大年紀了?”
“這個,應該都過七十了吧。”
“那不就是和『音壺』的老闆同一輩的人?”
“也許吧。”
“他們是戰前去的歐洲嗎?這麼算來,得有八十多歲了。”
說起來,有段時間沒去『音壺』了。不知老闆的身體還硬朗嗎?
“那『教授』呢?看上去佷有學者風範。”
“他自稱直到交通事故失去左手前,一直在藝大擔任鋼琴科的教授,但真偽不明。”
前鋼琴家嗎……嗯,挺像的。
“他那架鋼琴是貝森多夫的,只是我從沒也沒見他彈過。”
“也許是因為斷了手,所以不願在人前演奏吧。”
和小提琴不同,鋼琴一隻手也能彈。雖然能彈,但……不對,我記得以前有過只有左手的鋼琴演奏家。
“是叫維恩斯坦嗎?近代音樂史上有名的左手鋼琴家。”
“是維根什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右手,於是就請拉威爾幫他寫了一些僅用左手就能演奏的曲子,也就是後來的《D大調左手鋼琴協奏曲》 。維根什坦也曾親自把巴赫的帕提塔、恰空,格里格的曲子改編成左手版,一直流傳到今天。”
圭滔滔不絕地講解,但突然話鋒一轉,“在教授面前,千萬不要提這個。有一次我提到聖桑的《6支左手練習曲》,差點被鋼琴上的節拍器砸中。危險。”
“哇,我知道了。”
可以想像失去手臂的演奏家們內心的苦悶,也明白那種痛苦只有當事人感受最深切。說自己能理解他們的痛苦,那是同情。我要是當事人,如果有人說自己理解那種痛苦來安慰我的話,我一定會把那個虛偽的人痛毆一頓。
“奇人倉這個名字是……”
“附近的人都那麼稱呼他們的住處,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哦。”
“那房子是大正時期的紅磚倉庫改造的。”
“哇塞~”
“在那裡演奏樂器,音響效果非常好。”
“是啊,紅磚的房子吶。”
“找個機會帶你去看一看吧。就在猿樂町。”
“神田那兒的?”
“不是,在涉谷。”
“你中學是在——”
“目白。”
啊,對對,他念的不是公立中學。
“嗯?目白在新宿前頭,而涉谷在這邊,你是從成城上學的吧?”
“在新宿換乘點換乘,往前三站就是涉谷。”
“哈哈,那你回家不就得繞遠路了?”
“因為沒有同路一起去六本木的。”
突然間,想起了之前混亂的正月裡,我在圭的房間看過的那本相冊。那是本幾乎沒有快照,全是紀念照或畢業影集的,圭中小學時代的回憶錄。因此,我能見到的少年時的圭,都是面向正前方,無表情挺直身板的樣子。
在和奇人倉年長友人交往的那段日子,圭是不是也會吃著零食,忘我聊天,開懷大笑呢?那種親切的動作表情,有過的吧。和家人相比,圭對老先生們一定更親密。有點嫉妒吶。
“那中學以後也一直保持往來嗎?”
“一直到考上藝大。”
圭應屆考入藝大,一年後中途退學。
“回了國進入M響後也曾拜訪過一兩次,但因為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站在了他們曾經擁有的世界裡的我,漸漸地淡了。”
“難道他們不高興你的成就嗎?”
“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並非都是一致的。”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那種人啊。話說回來,圭畢竟和他們有十多年的交情,而我只見過他們一面,所以也不好說。
“那之後,我因為專注於你和富士見,和他們的關係越發疏遠。不過我就任M響常任後,每一次的音樂會都有寄門票給他們。只是他們從沒來過後台,所以我以為……但從剛才的情形看,他們一直有來聽我的音樂會吶。”
“他們應該是把你當作自己的孫子來看待吧?肯定會為你的活躍而驕傲的。”
“不是的。”圭苦笑,“我們是同志。”補充說道,“那時候,我因為無法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必須要去遵從父親的意願,繼承家業當銀行家而每天悶悶不樂。
覺得自己和被迫放棄未來,放棄心愛的音樂的他們,有著說不出的共鳴。即使他們是以演奏家的身份結束的音樂生涯,而我卻連開始都沒有,可我們對於心愛之物求而不得的心情是一樣的。 ”
也就是說,你們是因為相同的絕望而走到一起的……於是覺得成功了的自己不適合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對嗎?
“雖然說是『首席』教的我小提琴,但其實那不能算'教'。讓我用他的愛器,卻從不說些什麼,只是默默地在一旁聽。
『教授』也是如此。讓我彈他的鋼琴,等我彈會了某本樂譜後就直接再拿一本新的出來。這就是他的‘指導’。
從這點來講,『圓號先生』似乎是最稱職的老師。我可以任意使用他的圓號,只是我吹出來的音,音程不是音程,節奏不是節奏,音樂不是音樂,每每換來他嚴厲的批評。 ”
圭淡淡地回憶道,突然間,他露出一個無比懷念的神情來。
“那樣的他,只在我面前吹過一次圓號。無需用到扭曲了的、無法靈活運動的手指,僅僅是一聲放開了的F音,可那嘹亮的音色與音量,徹底打破了我對圓號音色的印象。
我終於明白,他常說的'你的圓號就像青蛙在放屁'是什麼意思了。 ”
“嗯……”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見到有第二人能讓圓號發出那樣的音來。”
“他一定是位相當有名的演奏家。叫什麼名字嗎?”
也許查一下音樂家名鑑,就能知道老先生是哪位名人了。
可圭卻苦笑,“我不知道。”
“誒?你們十多年的朋友嗎?那姓什麼總該知道吧。”
“他們一次也沒提過自己的名字,就連外號也是聽他們彼此稱呼時才知道的。”圭聳肩。
我又問:“可是,你不是有寄門票給他們嗎?沒名字你怎麼寄?”
“只要收信人寫上'奇人倉',再加上地址就能準確送達。”
“啊~~~!還真是奇人吶。”我感嘆道。
圭扑哧一笑,點點頭說:“我曾經希望,等我老了也要成為他們那樣古怪但有魅力的老頭。不過,這個夢想已經過去了。因為我有了你。”
“誰知道呢。”我說,看圭似乎一驚,面色僵硬,笑了笑說出我的想法:“你現在已經夠古怪了,堅持五十年,你會成為自己所希望的那種老頭的。”
“啊—……到那時,你……”
圭這膽小鬼,明明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到那時你還會在我身邊吧,卻死活不敢說出口,他居然真的在懷疑。我心裡的惡鬼是火冒三丈,可又不能在這裡發作—--
“活著的話,當然和你在一起啦。到時候,我們搞不好會因為對方的古怪而假牙亂飛大吵特吵呢。”
“謝謝你。”
看圭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心裡的惡鬼又蠢蠢欲動起來。
雖然也覺得沒必要這麼彆扭,可一度糾結的心卻很難平復。
車子終於駛入了熟悉的街道,伊澤先生把奔馳停在家門口。
“謝謝,辛苦您了。那個,路上小心。”
向伊澤先生打過招呼後我下了車,目送汽車離開。
踏上玄關,和跟上來的圭親一個回家之吻。
“要泡澡嗎?“
“不用,淋浴就可以了。”
“淋浴?你想睡了嗎?要不要喝杯茶,或者來一碗茶泡飯?”
“還是喝一點葡萄酒吧。”
“紅的、白的?”
“紅酒,適中的。”
“Ok。我待會兒給你端上去。”
“謝謝。”
圭拿著禮服袋上了二樓,我從地窖裡選了瓶好酒。在給圭準備下酒的奶酪時,自己也順便抓了三片填填肚子。
雖然圭說不用,但我還是想喫茶泡飯,只是這麼晚了,胃會消化不良吧。吃一碗?吃的話還得另燒水。肚子好餓,可是……還是算了。明早再吃吧。
杯子和開瓶器樓上都有,可以了。有那個餐櫃確實方便不少,還真是買對了。
出廚房時,發現電話的留言燈亮著。不會又是Brilliant的誰吧?昨天已經打來三個了。
看看手上又是酒又是奶酪碟子的,還是到樓上再聽吧。
上到二樓,把圭的酒菜放在餐櫃上,拿起他脫在床上的燕尾服掛好。正當我用刷子清潔禮服時,圭沖完澡出來了。
“酒在那兒。下酒菜是奶酪可以嗎?”
“嗯,麻煩你了。”
圭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也不去換衣服,直接走去開瓶塞。
“來一杯?”問我。
雖然覺得還是喝茶好,但我還是同意了。
圭拿出兩隻杯子倒上酒,“請用。”說著遞上酒。
“Thankyou,先放那邊吧。”我答,“我正刷衣服呢,待會兒喝。”看圭瞬間露出受傷的表情來,我不得不解釋,“你也希望明天能穿著整齊的褲子上台指揮吧。”
說完,馬上想到了剛才的電話留言。
算了,放著也不會跑,等我做完再聽。
撣落灰塵,把衣服整理平整,大功告成。現在是冬天,不用處理汗漬,輕鬆不少。
燕尾服整理完畢,我拿上睡衣去洗澡,一直到刷完牙,我才回到臥室。
圭已經在床上躺著了,那條用過的浴巾就這麼隨手扔在地上。我一邊撿起浴巾放回浴室的洗衣籃裡,一邊抱怨這位大人的散漫。
喝著我那杯酒,從床底下拖出電話機。
用枕頭代替靠墊,舒舒服服靠在上頭品著美酒的圭,一副(現在還打電話?)的疑惑表情。
“有留言。”我解釋,按下按鈕。
『您有三通留言。第一通留言,星期四,下午五點零一分。 』
“嗶”的一聲錄音信號後,電話被“吧嗒”一下掛斷。
『第二通留言,星期四,下午五點零三分。 』
嗶—--
『呃,那個,我是崎村。呃—,唔……,我會再打來。 』
“別來了。”我按下取消按鈕。
嘴上好像挺害怕的,可心裡沒有一點緊張感和危機感。我給福山老師打電話道歉時,就算是現在還是會心臟加速,胃部抽痛。可他呢……不把老師放在眼裡,僅是口頭上做些無意義的辯解。很抱歉,我沒興趣聽。
『第三通留言,星期四,下午十點三十二分。 』
如果還是小太郎就直接取消。我手指按在取消鍵上等待。
『您好,是守村老師家吧。我是山田。 』
是杏奈媽媽。杏奈媽媽在電話裡說,多虧了守村老師的幫忙,才能見到桐之院先生。事前不知道此事,未能及時道謝實在不好意思。
『我先生還處於激動中,仍在天上回不了地,所以我代表他打電話向老師道謝。真的很感謝您。也請您向桐之院先生轉達我們衷心的問候。 』
……如此這般的感謝電話。
“聽到了嗎,桐之院先生?”我對圭道,取消留言。
小太郎這小子,說什麼還會再打來,根本就沒有。越來越混蛋了。
一杯酒剛剛好,我把空杯放回餐櫃上,上床。
“你睡了嗎?”
“嗯。啊,不是,我醒著。”
我取來床頭櫃上的鬧鐘,問:“你明天幾點出門?”
“十二點前出門也來得及。”
“那我把鬧鐘定在八點了。”
把原本設定在五點的指針撥到八點,設點。
“明天晨練暫停嗎?”
“嗯。應該說,我不干了。”
“啊?”
“指導工作我不干了。一開始就不應該接受這份工作。小太郎那小子,根本就是在給我耍賴。我已經不想再管那小子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發生什麼事了?”圭擔心地問。
說來話長,長話短說。
“我跟他說,如果真覺得『Scarmove』比我的課更重要,那就隨他高興。對那種不務正業的傢伙,我再怎麼努力也是徒勞。
之前不是沒警告過他,可根本沒用。就算輕視我,也該有個限度吧。 ”
“那就交給我吧。”圭說。
“誒?”我愣愣地看著圭。
厚實的胸膛上罩著長袍,似是準備去收拾杯碟的圭,由上而下地俯視著我。
“就是Scarlet Move。我已經答應做他們的製作人了。因為音樂方面都由你在監督,所以我一直沒有插手。”
“等等。你什麼意思?”我皺眉問道。
圭一副(我有說什麼難以理解的話嗎?)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查探我的神色,一邊說:“你如果不想做音樂監督的話,包括製作,我可以一併接手。”
“等等,什麼製作人?你要擔任Scarmove的製作?你沒跟我說過。”
“嗯。這是我和他們的約定。而且你也同意了這個課外活動,所以我就想——”圭斟酌著字句向我解釋。
他應該是想幫我教育那些心思不在學業上的學生。
可是,我實在控制不住,拔高了嗓門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定期公演後達成的協議。”
我大驚,趕緊做起身詳細尋問。
“難道是杏奈君找你談的?”
“不是,是全體一起來拜託我的。”
“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
“碰巧,只是碰巧你沒在家。”
“你在家,而我沒在,那應該是富士見的練習日咯。”
身為首席的我得準時七點去參加練習,而圭只要在八點前,提前五分鐘到場就可以了。
“特意選這樣的日子,是誰的陰謀?”
“悠季,你誤解了。他們只是碰巧在你去練習後到家來拜訪的。”
“可是他們來過的事,你從沒跟我說過。”
“那是因為——”圭欲言又止,似是下定了決心,說:“他們來,是上個月十五號星期二的事。你之前就一直在生氣,所以我想暫時還是不要提這件事,以免你更不開心。”
“原來如此。你特意加入他們不正經的遊戲,我還給你臉色看請見諒。你'怎麼'可能會來妨礙我的教師工作呢!”
“不是的。”圭卑微地解釋道,“我和他們說好了,幫助他們課外活動的條件是實技考試的成績不能退步。他們答應會遵守。”
“那違反約定的處罰是?”
“我辭職。”
“那好,你現在就可以辭職了。”我說,“小太郎今天,根本就不能算是在上課。那傢伙滿腦子的Beatles,完全不打算去找回消失的拉威爾。我苦口婆心勸他別忘了本分,而他卻是'Young Contest近在眼前,我也沒辦法',希望我多多包涵。
難道真的要我向他妥協嗎! ”
“啊—,當然不行。只是——”
我沒心情聽你為小太郎辯解。
“是,我學生時代也是學業和富士見兩頭燒。因為是首席,所以一周三回的練習從無遺漏。這除了有身為首席的責任在,更因為我喜歡富士見,所以再艱難也要努力克服。
與此同時,我並沒有以富士見為藉口來放鬆課業。富士見所佔用的時間,我就用睡眠時間來補,該做到的事就要好好做到! ”我咬牙切齒地說道。
突然間,我明白自己的問題了。
“想一想,是我太放縱他了。我應該成為福山老師那樣的,不管什麼原因,只要沒完成作業,學生就不敢出現在你面前的那種魔鬼老師。
當聽到Scarmove的事時,我就該大吼著'你們居然還有時間做這種事! ’毫不留情反對到底。縱使心裡支持,可站在老師的立場上,就應該明確表示出不歡迎任何可能影響學習的課外活動。
是我大意了……”
啊啊……是我的責任,是我的錯。
不管小太郎怎樣,至少我是沒有盡到老師管理學生的責任。我怎麼會連這點責任感都沒有。
“那麼,你要不要考慮和我分工合作?”
圭這樣問我,打斷了我的自責。
“你作為魔鬼老師,繼續嚴格教導他們的學業,而超越了你職責範圍的Scarlet Move,由我來幫助他們。兩人三腳,我們一起守護他們。”
這個計劃很好,可是—--
“我不同意。”我說,“他們知道我們關係好,一旦你成了他們的後援,他們會以為我默認了Scarmove。這是對他們的姑息。
而且,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小太郎就是最好的證明。
古典樂學習和流行樂活動,不可能兼顧。
我之所以能既不耽誤老師的課業,也不影響富士見,那是因為富士見恰好也是古典樂。
而小太郎呢,夢想著能用輕鬆簡單的流行樂一步登天,成為人氣音樂家。我頭一個看不上他這種輕浮的性格。我巴不得他在Young Contest落選。 ”
“你這麼說,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圭冷靜口吻下隱藏的是實實在在的批評,可就算指責是我過分,他也還是那副委婉勸誡的口氣,實在受不了。
“我這都是為了那小子好。如果不讓他深刻體會一下這世上沒有捷徑可走,他又怎麼能成為一個努力的人。”
圭忍不住反駁道:“小太郎不努力,那是你主觀臆斷。”
你又沒見過小太郎上課的情形,憑什麼這麼說?
“那隻是你的意見。我說的可是事實。”
小太郎去哀求你了?求你為他說說好話,讓我原諒他是吧。
“就算是這樣,難道你不能再大度一點嗎?”
原來,你是小太郎一邊的……
“你是說我心胸狹隘嗎?”
你肯定想說沒錯吧。體諒不到我的辛苦也就算了,你居然還在邊上說風涼話!
“不是的,只是覺得你有點近視。”
“我本來就是近視眼。”
“請別這麼吹毛求疵。”
“是是,不好意思。”
“悠季……”
圭嘆息道,對聽不得話的我他有點不耐煩了,我暗叫一聲不好。為小太郎那個話頭弄僵我們的關係不值得。
“對不起。你的意見是?”我放鬆語氣。
圭鬆了一口氣,說:“他們還在前進的道路上,正是處於在失敗中不斷成長的時期。教師的工作就是等待時機幫他們一把,而什麼時候伸手相助,並不是由你決定的,不是嗎?”
話是沒錯,可這種寬容也要分時間、場合和對象。
“你曾對我說無論傾注了多少愛,總有些種子是不會發芽的,我現在也有相同的感覺。你說的對。”
“呃—……那是——”
“你忘記了?就是前期考試之前的事。”
“不,我記得。看見你為學生的指導工作煩惱,我當時確實這麼說過。可我說得只是自己。”
“沒錯啊。我也終於深刻體會到不管自己如何伸出雙手,對方就是無動於衷的無奈了。
還是說,即使按住逃跑的那小子的脖子,也要強逼他學習也成了老師的責任了?
有希望的話,做老師的當然會在後面推一把。可對於小太郎,我已經沒有那種心情了。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那就去做吧。我已經不想再管了。 ”
“小太郎君已經讓你失望至此了嗎?”圭沮喪地低喃。
“你這種叫法就讓我生氣。”我大聲道。
“誒……”圭呆呆地看著我。
“算了。還真是有人丟就有人撿。小太郎不就被比我更合得來的桐之院製作人給撿了嗎?你盡情去捧他吧。”
“難道,你是在嫉妒他?”
圭端著張撲克臉嚴肅道,可眉毛卻隱隱在抽動,他在憋笑!
忍耐到達極限,懶得再跟你說。
“睡覺了。你明天還有演出。”
打開床頭燈,再去關了房間的大燈,我回到床上轉進被窩。
“晚安。”圭探過身欲吻我的嘴角。
我故意翻身避開,“晚安。”關掉床頭燈。
啊啊,混蛋,混蛋,混蛋!為什麼我說一句你頂一句!
我恨你!
這話我一直忍到今天—--
我恨你!恨死你了!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不能再跟你睡一張床。
猛地翻身起床,抓上枕頭下床離開,轉去走廊盡頭的客房。扯掉床罩,我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把被子拉高至下顎,縮起手腳蜷成一團。
不管怎樣,先睡覺要緊。
未免自己胡思亂想,我開始數一二三……
睜開眼一看是早上六點。今天沒什麼事要早起,可昨晚沒吃飯的肚子卻提出了抗議,於是我起床去了廚房。
打開暖氣,把水壺放到爐子上,我又轉去臥室。只穿一件睡衣還是太冷。
為防吵醒圭,我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往屋裡走……我不想被人道早安,更不想跟人道早安。
不出一點聲響,悄悄從衣櫃裡取出必要的衣物,到客房去更換。
回到廚房,水已經燒開,我關了煤氣。用前天剩下的冷飯加昆布小菜泡了一碗茶泡飯。
填飽咕嚕咕嚕叫的肚子後,我穿上防風的運動衣出門散步。之所以穿了跑鞋,是因為打算等胃消化一點後慢跑一下。
太陽還未升起,從青色天空中吹來的風特別冷,冷到只是吸口氣鼻子就會抽痛。
沿著兩邊蓋滿了屋子的瀝青小道漫步,我不禁懷念起家鄉的田道來。東京冬天的風,既乾燥又滿是灰塵,超級討厭。
……唉,我為什麼這麼焦躁啊……
從《西協》圭的那次失言開始,我和圭之間的愛就有了雜質。
……你也很了不起嘛,敢頂撞我……
這話深深的傷害了我,到現在想起來心還是會隱隱作痛,也許會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這位說了百萬遍我愛你的桐姓男子,他對我的愛到底是什麼呢……我居然懷疑起圭來。我們之間的信賴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懷疑的種子四處飄散,使得心裡滿是疙瘩。但之後圭認真地道了歉,所以我以為這道傷口總能隨時間的流逝癒合的。
受傷的心需要時間合攏,只要不去碰觸它總會好的……
和解的Sex烈火熊熊,在傷口應該被撫平的聖誕夜翌朝,看看自己被折騰到直不起來的腰,再看看他爽了一晚居然還能瀟灑地跑去上班的變態精神,又把自己氣個半死。
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不管自己怎么生氣發誓說不原諒他,過不了三天就會自動消氣。
那之後,我又因為正月的事而主動發起冷戰。
那是我被圭拖去成城拜年時發生的事。
除夕夜和大家一起吃了年夜飯,後來又和來聽了我們《西協》演出的祖父和母親進行了愉快聊天。雖然在圭的屋子裡過夜挺不好意思的,但有幸看到了圭以前的照片……到此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不對,其實第二天元旦正裝出席的『屠蘇禮』,並不如圭說得那麼可怕,對我來說反倒是次佷有意思的經歷。在這個可以說是承認男媳婦的我,為圭的伴侶的儀式上,祖父和父親母親對我相當的友善。
接著……用完年節菜後,我和圭準備出門拜拜時,與前來拜年的分家的人碰個正著。從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我看的樣子,就知道他們知道我是誰。圭沒有為我們介紹的意思,所以我也就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
雖然圭想直接出門,雖然是些不想見的人,可碰到了就是碰到了,身為長男的圭不能這麼一走了之,於是我們不得不延後行程。
圭悄悄跟我說待會兒找個機會一起溜走,可我覺得該有的禮數不能少,最後圭去應付客人,我則在廚房一邊給伊澤先生幫忙,一邊等他回來。
分家的人在屠蘇禮後還要喝正月酒,伊澤先生一個人既要送小菜又要燙酒忙不過來,我正好可以分擔一下。
不能因擔心我而早早在父母面前退席的圭,終於等到里間客廳的分家人開始醉酒嚷嚷時,找了個空來廚房接我。
“你那邊沒問題了?”我問。
“我已經盡力了。”圭一臉的厭煩。
伊澤先生在旁邊接道:“之後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兩位請自便吧。很感謝您的幫忙。”
“哪裡,這不算什麼。那麼,我們先走了。”
和圭兩個人走到玄關,準備出去時—--
“餵。”
背後有人叫住我們。
轉身一看,是位老先生。似乎剛從洗手間出來。
老先生滿臉通紅,醉眼朦朧地站在那兒,手上的白扇一指,突然朝圭發飆:“我剛剛狠狠說了胤充一頓,你小子也別跑,你個蠢貨。有膽子讓喜歡的女人懷孕,為什麼沒膽子帶著人私奔,蠢貨!”
這位先生是老糊塗了吧?看護不在嗎?
“家世不好那收來當個妾總行吧。到現在十個孩子都有了!就是你毀了本家,你個蠢貨!”
伊澤先生慌忙從廚房跑來,插進圭和老先生之間,說:“好了好了。”勸著老人,“大過年的,正是全家聚會的好日子,到此為止吧。”
伊澤先生邊說邊在背後沖我們擺擺手,示意我們快走。
老人轉而對伊澤先生破口大罵起來,(走吧)我扯扯圭的袖子。也不去看圭的表情,徑自走出玄關。
到了外面,關上玄關的門—--
“呃……”
即使去確認那是不是真的也沒什麼意義。圭明顯在四周築起了冰牆。
“……我沒向你坦白。”圭低聲說道。
他的話,把我一拳打翻在地。不想听……可不聽的話,事情會在心裡發霉腐爛。我和圭是許下終生的伴侶,要一直走下去……
“是十年前高中時代的事吧。難道是不純的異性交往?”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我說出讓人不快的詞語。
“……彼此都是認真的。……至少我以為是這樣。”
“因為家裡反對而分了手?”
“……是。不容分說地直接拆散……”
我扔下圭快跑,卻在門邊被圭追上,於是我問圭當年的事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我們一邊沿著車站方向的道路行走,一邊聽圭挫敗的青春物語。
她是圭同學……為了和圭結婚而故意懷孕……在因家世遭到桐院家反對後,很乾脆地和圭斷絕了關係。
“她們家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她接近我的目的就是為了『桐院本家繼承人之妻』的寶座,等我發現時已經晚了。她也好,她母親也好,對肚子裡的小生命既無愛意也無責任感……我的孩子是出於計謀,作為一枚棋子而懷上的。計謀破產,那棋子當然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當然了,膚淺的我也有罪,可那兩個女人的行為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
對我而言,這一切彷彿晴天霹靂。
無言以對,我只能緊閉雙唇,做一枚沉默的貝殼。
這件事,自此之後再也沒有被提起過。對圭來說,這是一輩子不想與人提及的痛苦回憶,而於我也是不願碰觸的沉重打擊……
可是,不想不行。這件事也改變了對圭的看法。
我不認為圭會扭曲事實,只說有利於自己的一面,但自己心裡有了芥蒂和不快卻也是事實。
先前失言所產生的不信任感還未消退,這次又扔下一個重磅炸彈。
圭為了安撫我做了種種努力,可說實話,他越是這樣我越是生氣。
我知道他擔任Scarmove的製作人以及幫我學生的忙,是為了在我面前賺點好感分。
可就是如此我才討厭。這樣的圭不會讓我感到高興,更不會引起我的同情,只會讓我越發生氣。就算我表示了同情,那也不是出自真心的。
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可我怎麼沒有這種感覺。圭所做的一切我都看不上眼。怎麼想都覺得彆扭。
唉唉……煩死了……以前那麼喜歡圭,喜歡到無論圭做什麼都能原諒的我的愛情去哪裡了?
還是說,是我終於從盲目的熱戀中清醒過來了……滿滿愛意的蜜月期,以及成為回憶了?
一瞬間,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我停下腳步。
“不行,絕不能這麼下去。一定要做點什麼。”
我立刻轉身,沿富士見堤壩往回跑回家,決心裝一回傻。
還有機會。圭仍想改善和我的關係。我還有機會。
今天就裝回傻,做回圭深愛的那個我。雖然那件是把我的心撕了個粉碎,可我還是想做回那個願意原諒圭的自己。
不能逃避。不想分手,想和圭回到以前……我必須要拋棄那些不快,做回原來的自己。
轉彎進入家門口的那條小巷,在門前停下。
深呼吸,調整一下紊亂的氣息,開門走進院子。
“早上好。起的真早吶。”隔壁的先生說。
“早上好。”我客氣地微笑道,走向玄關。
用藏在屋外電燈燈罩裡的鑰匙打開門,滿室的咖啡香。
向光一郎先生道安後我脫了鞋走進廚房。
(要主動說早上好,“我回來了”的吻也不能少。)
昨晚前一直冷言冷語的自己已經丟棄在富士見河灘了。這麼做也許有點自私,可為了今後的路,我要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像以前一樣道早安,親吻……
圭背對著我在流理台前做著什麼。
像登台前那樣,深吸一口氣—--
“早上好!”我打招呼。
“早上好。”撲克臉的圭轉身點頭說道。
我走到他跟前,“我回來了。”說著,親吻一下他的唇角。
“歡迎回家。”
他正在做萵苣沙拉。
“剛才去跑步了?”
“嗯,最近都沒空去慢跑。”
“外面很冷吧。”
“呼吸的時候會很痛。尤其是氣管。”
“早餐呢?還吃嗎?”
“嗯,剛才吃的茶泡飯補的是昨天的晚飯。”
“昨天沒吃飯?一直餓著肚子?”
“所以才會情緒暴躁吶。”
故作不經意說完這句話後就該為昨晚道歉了,該道歉了……可舌頭卻不聽使喚。
和錯過絕好機會的我不同,圭一臉欣喜,順勢說:“你今天好像很高興。”
我勉強撐起的假相轟然崩塌。
彷彿雪之女王的詛咒,心臟瞬間凝結,脫口而出:“因為我要回老家了。”
不去看愣在當場的圭的表情,我轉身跑上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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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進臥室,從專放大物件的壁櫥裡拖出旅行箱,正裝行李時,門外響起了圭的腳步聲。
“別進來!”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抓起衣服就往箱子裡塞。
“你不用怕。”圭在門那邊冷靜地說道,“別擔心,你可以回老家,我不會阻攔。回去好好地休息一下。”
“不是回老家,我還有學校的工作要做。”我提高嗓門,希望外面能聽得清楚,“我只是想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
“那我可以去父母家——”話說到一半,圭改口:“不,你是對的。可是……你住哪裡?”
“……不知道,大概會去住旅館吧。”
“我知道了。請你好好冷靜一下,冷靜完請一定回家。我會一直……呃—,不對,只要不出門,我會一直在家等,等你回來。”
圭的轉折惹得我一笑:“好。”
“這次是離家出走,不能吻著你說『一路走好』了,所以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在外面要小心車子。”
圭呢喃般的又加了一句“我愛你”後下了樓,我在三十分鐘內迅速打包出屋。
辛苦地拉著笨重行李箱下到玄關,去琴房取了『草薙』和樂譜包,穿上外套和鞋子。
“我要離家一段時間。圭就拜託您了。”我對著光一郎先生的畫像說道。
出門。
不管怎樣先去車站再說。我邊走邊想,對之後的方向有點茫然。
我從沒離家出走過。也許是因為懂事,所以直到上大學離開家為止,我的腦中沒有過要離開家的念頭。
中學時,曾聽說過隔壁班有個傢伙離家出走,但離開就被找回來了,我也沒去特別留意。如今輪到自己出走,能想到可供參考的例子卻只有這個而已。
今天之前,我從沒想過要離家出走,更別說去計劃了。現在問題放在眼前,兩眼一抹黑,毫無頭緒。先走了再說吧。
準備的行李都是旅行用的,但又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而且,明天是富士見的練習日,所以不可能去新發田老家,或去芬蘭遠遊。
還是……先去吃早餐吧。
這麼想時,人已經來到國道,我看了看表。
七點半嗎……『莫扎特』還沒開門吶。很早就想嚐一嘗那裡的早餐了,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
這個時間點,旅館應該開始供應早餐了,只是這附近……只有情人旅館。新宿那裡倒是有幾間旅館……大學附近呢……車站對面好像有家商務旅館,可又不是很確定。平時沒機會也用不著,所以根本沒注意過。
等信號燈亮起,我穿過國道,拖著輪子咕嚕咕嚕響的旅行箱,走到了微笑先生開的『莫扎特』咖啡館前。
啊,招牌掛出來了。開始營業了嗎?
我停下來一看,門邊的掛牌顯示是『OPEN』。放在人行道上的印有“Coffee Maker”Logo的電子招牌上,貼著已經發黑了的『早餐600日元』的貼紙。
我調轉旅行箱方向,推開店門。鈴聲叮噹響起,我進去。
“早上好。”
平日來這裡都是說“日安”、“晚上好”的,頭一回說早上好,挺新鮮的。
“歡迎光臨。”櫃檯後的微笑先生招呼,一看是我,“哎呀,稀客。怎麼這麼早?”笑著問道。
店中稀稀拉拉坐著三位客人,都是老大爺。人人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著報紙看。
我脫下外套,在發出做菜聲和飄散著維也納咖啡香的櫃檯最內側,找了個位子坐下。
“請給我一份早餐。”
“想喝點什麼?咖啡、紅茶、橙汁還是牛奶?”
“唔——”
我想了想,選了橙汁,又點了杯曼特寧作為飯後飲料。
“好的,請稍等。”
為我送上熱毛巾、白開水和橙汁後,微笑先生端著做好的早餐給坐桌子的客人送去。我撕開吸管,喝起100%濃縮還原橙汁。
嗯,好喝,真解渴。
回到櫃檯的微笑先生一邊準備下一份早餐一邊問:“這是要去旅行嗎?”
“我離家出走了。”
“哎呀呀。”
微笑先生一臉錯愕。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卻不影響手上動作,看得我扑哧一笑。
“怎麼,是玩笑嗎?”
“不是。我說要回老家一段時間。”
啊啊,突然感覺陽光普照,天空放晴,像是解放了一般……
“和指揮鬧矛盾了?”
問地委婉的微笑先生知道我們的關係。知道,卻什麼也不說。
“唔~~……大概是到了倦怠期吧。反正,就是有點矛盾。”
“是啊,是會有這種情況。”微笑先生安慰道,端上早餐,“讓你就等了。”
“哇,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
套餐裡是烤得正好的1/2片厚吐司,荷包蛋加蔬菜沙拉,以及一杯維也納咖啡。吐司有小塊黃油和小包裝的草莓醬兩種選擇,選哪一種好呢?先塗一層黃油,再塗一層草莓醬,一個不能少。開吃。
微笑先生問:“是回新發田嗎?”
“不是。富士見不能缺席,而且大學那邊也不能請假。”
“要不,住我家?”
“誒?”
“我兒子的房間一直空著。你不嫌棄的話,就住我家吧。”
對沒有落腳處的我來說,這無疑是好消息,可惜,我不能接受。
“我打算去住旅館。在旅館生活也挺有意思的。”
“這樣啊。其實你不用和我客氣的。”微笑先生似是知道我的顧慮,不好意思地說道。
這位令人尊敬的,善良的老好人,怎能讓人不喜歡。
“我不想麻煩夫人。不過,真的謝謝您的好意。萬一哪天我沒錢住旅館了,一定去您家。”我笑著回答。
“嗯,一定。我們僅是回家只是為了睡覺,再者我也會讓她不用操心。住宿費甚麼的,可以用打掃衛生和洗衣服來抵扣。”
“是,到時就看我的吧。我喜歡做家事,做得還不錯。”
說話間,早餐消滅乾淨。咖啡上桌,我慢慢把它品完。
“我吃飽了。東西很好吃。”
全部正好一千元,付了錢,我站起身,邊穿衣服邊說:“明天的練習,我會準時參加。”
“嗯。不來也沒關係,但看你會來我也安心不少。總之別勉強。首席的工作有人可以接手。”
“沒事。我先走了。”
向微笑先生做出保證後,我離開咖啡館。
現在是八點半……去大學消磨點時間吧。那裡有圖書館,如果有教室空著的話,也可以練練琴。至於住宿問題,到了新宿總能解決的,傍晚再說也不遲。
進入富士見銀座,路上步履匆忙趕去上班、上學的人仍有很多。我不用趕時間,所以慢悠悠地朝車站走去,在札機口前意外地遇到了五十嵐君。
“呀,早上好!”
“哇,好久不見了!昨天有看見你上台呢。”
“只是運氣好抽中籤而已啦。”
富士見成員的M響團員君自豪地笑著,看他抱著大提琴的樣子似乎是準備去上班。
“怎麼這麼早,不是十二點才集合嗎?”我問。
“是去自主練習的。”五十嵐君一臉的痛苦,看見我的行李箱,於是問:“前輩是要去出差嗎?”
“呃,是離家出走。”
然後—--
“哇塞,終於到這一天了嗎!”五十嵐君兩眼放光,坏笑道。
“你不會是和飯田先生拿那個打賭了吧。”
“沒、沒有啦!”五十嵐君一副怎麼可能的表情直搖頭。
那為什麼要結巴……難道真被我猜中了?
“贏了的話,獎金要分我一半哦。”
“哎呀,真的沒打賭啦。只是沒想到前輩真的會離家出走。”
五十嵐君很是真誠,可這真誠怎麼看都有點可疑。
“算了,日場加油。”
“呃,前輩不來聽嗎?”
“昨天晚上已經聽過了。”
“也、也對。”
只見他一個勁地直撓頭,有什麼問題嗎?
“前輩要去哪裡?”問我。
他和我是邦音的前後輩,同時也知道我和圭的關係。
“我跟圭說要回老家。不過有富士見和大學的工作要做,也不可能真的回新發田去。”
“就是。再說新澙正是下雪天,很冷的。”
這麼熱情,是想收留我嗎?
“我很懷念那裡的雪,但如果真要說個地方的話,我想去芬蘭。”
“不是吧!”
“真的。不過,也只是說說,反正也走不了,先找個旅館住下才是正事。大學附近要是有旅館就好了。”
“是啊,車站那邊的商務旅館看上去怪怪的。”
“啊,那邊有旅館嗎?”
“千萬別去那裡。現在哪裡還有灰泥建的三層樓旅館。萬一有個地震,多危險!”
“哈哈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來地震,而且那邊應該會比較便宜吧。”
五十嵐君似是想到了什麼,興奮地說道:“便、便宜的話,我知道一個地方!”一手摸進褲子後袋。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裡了。
“那裡不行。電梯只到五樓就沒了。”
被點破的五十嵐君,從口袋裡掏出五六把系在皮繩上的鑰匙尷尬地撥弄著。
“呃……這樣嗎?一晚才一千喲。”
“附兩餐嗎?”我逗他。
“三餐都OK,只是要自己動手。”五十嵐君撓頭。
怎麼了,付房租有困難?哎,可以想見M響的薪水水平了。要是再和飯田先生他們多喝幾杯酒,也許會入不敷出吧。
“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沒關係啦。”五十嵐君擺擺手,“被子也有。去年弟弟來這邊考試時帶來的。考試雖然全滅,但並沒把被子帶走。”
“今年還要再來嗎?”
“大概吧,我是希望不要來啦。他一來我就得睡廚房。”
“只要圭不知道,睡一個房間也無所謂。”說著,我接過五十嵐君遞來的鑰匙,“Thankyou。先借住一晚。”
“啊—,我,今晚要參加慶功宴。”
今晚會晚回來是吧。
“你鑰匙平時放在哪兒?放在門外可以嗎?”
“啊,我有備份鑰匙,沒關係。”
“那有沒有什麼不能看的櫃子,不能打開的壁櫥什麼的?”
“我沒藏黃色小說。”
“那有什麼不能看的地方嗎?”
“洗衣機。”
“誒,洗衣機?”
“裡面都是髒衣服,請別打開。”
“哈哈,明白。”
我幫他把屋子好好打掃一下吧,算是住宿的費用。
“被子收在袋子裡。”
“嗯。”
“還有……”五十嵐君欲言又止,壓低聲音,小聲說:“從廚房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前輩家的屋頂。可惜只有屋頂,監視不到指揮有沒有偷情。”
“我不是因為這種事才——”我苦笑道。
“對不起。”五十嵐君道歉,“那個,我得走了。”
“嗯,別遲到了。路上小心。”
“好。”
“在這裡遇到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嘿嘿。我走了。”
五十嵐君揮揮手通過札機口,我把借來的鑰匙塞進口袋,轉身離開車站。回到富士見銀座,在通往國道的出口處右轉,到了雜貨店右轉再左轉直走到底。
終於,五十嵐君住的公寓出現在了眼前,仍和當初離開時一樣。
這是我和圭,搬到現在三丁目的房子前,住了不到一年的家。
唔?一年?這麼短?
最初強暴事件後翌月的盂蘭盆節時,我因為公寓失火無家可歸,迫不得已去投靠圭,最後發燒燒昏了頭倒在圭的家門口……在圭的幫助下搬進了這棟公寓的六層。之後,和住在七樓的圭發生了很多很多事……生島先生住了進來,撿到小空,我搬去和圭住……
啊啊,在這裡的生活,真的不滿一年吶。
電梯乘到五樓,接下來就得靠走的了。只靠兩隻手不可能一次一口氣爬完這陡急的樓梯,把琴盒、樂譜包以及行李統統送上去。
把笨重的行李留在樓梯轉角平台,拎上琴和樂譜包上到七樓,用借來的鑰匙開門。
“打擾了。”我進屋。
迎面而來的是陌生的氣味。啊啊,是五十嵐君的味道。
把琴盒和樂譜包放在玄關口,我帶上玄關門回到五樓。
唉,搬動這傢伙可不輕鬆吶。
雙手並用提起箱子,這麼重的箱子幾乎讓我邁不開步。哼哧哼哧一路小心地把東西搬到七樓,歇一會兒。
建這棟公寓的圭的父親,到底是出於什麼理由只讓電梯到五樓?
咬咬牙,一鼓作氣把箱子搬上樓拖進玄關。
“呼—,唉,比干了三天的力氣活還累。”
脫了鞋進屋,這類似於工作室的客臥兩用的超大房間,是得好好收拾一下了。軟木地板也得用吸塵器掃一掃。
當初我們住這兒時,那個角落是一張King Size的床,這邊是有五個揚聲器的音響,以及塞滿了唱片、CD的CD架……
而現在,King Size的床變成了一條被子走天下的萬年床,原來音響的地方,現在則放了一把大提琴手必須的摺椅和譜架。那個帶收錄機的CD唱機是學習用的吧。
地板上到處是被重物劃過的痕跡,應該是生島先生留下的。我們搬到位於三丁目的家之後,這個屋子很長一段時間是生島先生和小空在住。直到他們倆去了生島先生的老家紐約。
把堆在屋子角落的馬報收拾下,拿了幾張鋪在行李箱下。
五十嵐君還賭馬?手頭之所以那麼緊,不會是都拿去買馬了吧?
廚房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吧,我走去看看,很意外的,居然沒什麼變化。
啊,對了,當初搬走時餐桌、椅子、碗櫃都被留了下來。圭趁著搬去洋房的機會,把家具及日場用品都換成了古董。
四把椅子上全都綁著藍色椅墊,笑。五十嵐君挺會持家的。
碗櫃中沒什麼東西,可以想像獨居者的簡樸生活。他不會天天去小超市買便當過活吧?吃便當營養可不夠,再說自己做飯會比較省錢。
我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就由我來負責三餐好了。
至於五十嵐君說的“從窗口能看見三丁目房子的屋頂”……反正過不了多久總是要回去的,還是別看了。
才剛離開就想家,這樣不好。
把行李箱移到不會妨礙行動的地方,琴盒也擱在它邊上。打開固定住的壁櫥,看見了裝在袋子裡的被子。拎出被子,攤開在工作室的窗邊曬一曬太陽。
工作室裡毫無我們曾經住過的痕跡,但也許因為它曾是我們熟悉的家吧,感覺很親切。
窗外的街景,仍和三年前一樣。
啊啊,有種……回到了自己的家的感覺。
無視這裡已不是我們家的事實,去享受那份難忘的味道,我開始動手清理起五十嵐君攢下的衣物。
圭也是這樣,每次都把換下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等要洗時再一件件撈出來,給白色和非白色的衣物做個分類。哈哈哈,看我發現了什麼,居然是唐老鴨的四角褲!
啊—,洗滌劑是合成的。便宜是便宜,但破壞環境。下次給他買我家用的皂粉來替換一下。
浴室裡充滿濕氣,我把窗戶全部打開通風。房間和廚房都收拾乾淨了,只剩下浴室還未清理。把廁所刷一刷吧。
這裡沒有乾燥機,我需要找個曬衣服的地方。出了玄關,在屋子西側過道發現了曬衣繩。
離洗衣機結束工作還有段時間,可以練一練『草薙』。
說起來,住旅館的話沒法練琴。不過,到了晚上五十嵐君也要練習,不能和他搶時間。
而我也不能把『草薙』帶去外面練習,讓它長時間處在寒風中。因此要練習的話,一定要趁五十嵐君不在時抓緊時間。
幸好今天是星期五,沒課,我可以一整天都在屋子裡練習。
中午前,我看了看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去看日場。最後,還是沒去。
到了傍晚,我出門去買菜。挑魚時想起五十嵐君要去參加慶功宴,那隻準備我一個人的就行了……突然,我想到自己寄住公寓的事圭很可能已經知道了吧。畢竟我沒要五十嵐君保密。
倒不是說這需要特別保密,只是擔心圭會和五十嵐起衝突,所以還是主動打電話報備一下吧。可是……離家出走了還打電話回去報自己的住址,是不是有點怪?
這麼想著,一不小心買多了鮭魚。五塊魚,那就拿來鹽烤、紅燒、吃火鍋,總有辦法解決的。
“啊,不好意思,我還要那個蜆。”
“好的,請稍等。”
明天早上做醬湯吧。蜆汁可以幫五十嵐君解宿醉。
圭也是……
只是想到他,心裡就苦澀得不行。
現在還不能回去。
才半天,不能這麼快回家。因為一時的空虛,一時衝動回了家,那以後同樣的事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也必然會回到和圭在一起時痛苦的自己。
在心裡的疙瘩沒消除乾淨前就回家,到時難受的不僅是我,圭也會痛苦。這三個星期我不就是一直這麼忍下來的嗎?正是因為意識到這麼做只會讓事態惡化,我才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
“久等了!您的鮭魚和蜆,一共一千零三十!”
“給你錢。”
付了錢,接過塑料袋裡的海鮮,瞥見包魚的體育報上醒目的『孩子、分居? !不論熱戀』的字眼。
啊,是了。
和離家出走相比,我這算是『分居』吧。因為圭說的是『離家出走』,於是我也想當然的以為自己是離家出走。
嗯,應該是分居。那麼,打電話向圭報備住址也是正常的。未免圭瞎擔心,我在電話裡說了自己住在那棟公寓,請他別擔心。
晚上十點多,五十嵐君回來了。
玄關“咔嗒”一個聲響,正想著是怎麼回事時,就簡五十嵐君開門進來了。
“誒,回來可真早。我還以為要玩到半夜才散呢。”
“嗯,我吃完第二攤就回來了。”
五十嵐君看上去好像沒喝多少酒。
“你不用顧慮我而特意早回來的。”
“沒啦沒啦沒啦。”五十嵐君搖手,“如果讓指揮知道守村前輩住在我這裡,而我又喝醉了回來,一定會被指揮暴踢一頓,施以磔刑,梟首示眾的。”
“呃……你沒跟圭說我在這裡嗎?”
“當然沒有!我藏匿前輩的事怎麼能說出去!”
“是、是嗎?”
“如果和前輩住一屋的事曝光,我會被指揮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的。”五十嵐君很認真地說。
我好後悔。
圭本來就對我有種異乎常人的警戒心……
“對不起……”我小聲說道。
“誒,怎麼了?”五十嵐君問。
“對不起,我剛才給圭留了言,說我住在五十嵐家……”我拼命轉動腦筋想辦法,“現在還趕得上!”向玄關狂奔。
“誒?!等一下!”
“難道他比你早回來?!但也可能被人拉著去吃第三攤。”
我急忙穿上鞋,準備奔回去,但五十嵐君卻按著門不放。
“等、等等,前、前輩要去哪兒?”
“去取消錄音電話!在圭聽到前消掉。”
“哈——”五十嵐君像只被戳破了的氣球,聲音裡滿是絕望。
“難不成,他提早回去了?”
“指揮吃完第一攤就回去了。”
“~~~!對不起!!”我直接跪趴在地上道歉。
“我、我,我騙你的,沒有的事!是玩笑!”五十嵐君扶我起來,阻止我繼續道歉。
“騙、騙我的,那麼說,還來得及?”
“不是啦,是指揮。”
“嗯,所以再不回去的話——”
“我是說指揮從一開始就知道前輩在我這兒!”
“……誒?”
“指揮交代千萬要保密……其實,早上在車站碰見前輩根本不是巧合,是指揮的命令。”
“怎麼……誒?”我徹底糊塗了。
五十嵐君撓頭,說:“不對,說命令是玩笑話,準確的講應該是拜託。
七點半時我正在睡覺,指揮一個電話打來說前輩離家出走了,問我能不能收留前輩。 ”
“哈……”
“指揮吩咐這事一定要向前輩保密,必須遵守。現在全完了……”五十嵐君苦笑道。
我的腦子一團混亂,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那個,呃……”
“雖然對指揮把前輩當作佛祖手中的孫猴子的做法很不滿,但我想指揮也是沒了辦法,總不能真的讓前輩從此行踪不明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等等,你該不會一直在車站等我吧?”
“我十分鐘換好衣服,到車站大概是七點五十分左右,生怕晚一步會錯過前輩。一到車站,我趕忙去問小店的阿婆有沒有見過一位拖著大行李箱的帥哥走過,可阿婆卻說不清楚。”
“真的……對不起。”我低頭,雙手合十舉過頭頂。
當我在『莫扎特』悠閒地吃早餐時,五十嵐君卻在寒冷的車站前冒著冷汗尋找我。
“那就給我做十天的晚飯吧。”五十嵐君式的玩笑。
“沒問題,早晚再給你加便當。”
“啊,便當不行啦!”五十嵐君嚴肅說道,“要是我拿著指揮也得不到的愛妻便當去上班,指揮非得把我埋了不可!”
“那麼早晚餐和洗衣打掃?”
“洗衣服也不可以啦。前輩為我洗短褲什麼的,萬一讓指揮直到——”說著,五十嵐君突然看到了萬年床邊一堆疊好的衣物,“啊~!我的短褲~!”失聲尖叫。
嚇了我一跳,不禁笑了出來。
五十嵐君一看我這樣,越發來勁:'我完了~!我的人生從此黑暗~! “
“你也太誇張了吧!”拍他一下屁股,“大半夜的,這麼大聲小心被人投訴。”
“是。”五十嵐君底下頭。
當我以為終於安靜時,他卻莫名笑了起來。
“幹嘛,笑得那麼噁心。”
“不是啦。只是想到以前寄住三丁目時,和指揮住在一起簡直像是酷刑,可是和前輩在一起就很開心。”
“因為這回是我來當食客。您老人家要喝茶嗎~?要不要我按摩按摩肩膀?”
五十嵐君卻說:“只要能看到前輩這樣微笑就夠了。”
怎麼和圭一個樣。
“微笑不用錢,只要你不嫌棄,多少都可以。”我答。
“可是,今天早上前輩一點笑容都沒有。”五十嵐恍惚說道。
“有嗎?”
“如果前輩在家也是這樣,那難怪指揮會來拜託我了。”
“呃~……也許吧。”
“明明那麼相愛,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不是探究,也不是質問,他只是不自覺地把心裡的擔心說了出來。我如果告訴他,他會明白的吧。
“我們只見沒有問題,只是——”想想不對,我重新道:“原本是有問題,可火已經被撲滅了,誰知道這時有人扔了個汽油桶過來,使得原本已經熄滅的火勢又重新燃了起來。我和圭渾身是火……這種時候本應該相互支持的,可我……”
“不用擔心。”五十嵐君輕聲勸慰,“因為愛會戰勝一切。”
他站起身,說:“一號選手,五十嵐健人,演唱開始!”唱起了一首很耳熟的歌來。
是在模仿原唱歌手嗎?五十嵐君手打著拍子,用極好聽的聲音唱著歌。這是首『不管怎樣,最終愛情必定勝利』的應援歌曲。
嗯……我相信愛會戰勝一切。對於那件錯並不全在於他的事,圭也一直後悔痛苦著……我堅信是這樣的。
可罪就是罪,再怎麼後悔,再怎麼補償,罪過本身不可能消失……你也明白這一點,清楚自己無法逃避,必須背負下來,可就算這樣我也沒法輕易原諒你。
身為你的戀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你十六歲時,以為是彼此相愛而懷上的,卻又因大人的私心而被打掉的那條小生命。
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 *^_^* ) ( *^_^* ) ( *^_^* ) ( *^_^* ) ( *^_^* ) ( *^_^* )
星期六,我從公寓去富士見練習,又從富士見回了公寓。
這次的練習,五十嵐君仍沒參加。不是為了避免和我同進出引人猜測,而是真的有事。
他現在的大提琴老師延原先生,鼓動他參加預定今秋來日的,世界級大提琴演奏家Bjore Borg的特別授課。
五十嵐君正為了通過『特別授課選拔試聽會』拼死努力著。
三年前,延原先生也曾為了跟Borg學習,在試聽會中一路過關斬將,殺出重圍,在保留M響資格的同時去瑞士留學了一年。延原先生似是有意培養五十嵐君作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才想把他送進Borg門下的。
雖然受人賞識得到了機會,且還有我在旁邊為他加油鼓勁,但挑戰者本身的辛苦也是可想而知的。
和學生時代去挑戰比賽或試聽會不同,現在的五十嵐君繼續領工資的團員工作的同時,也不能放鬆自己的學習。
“一天二十四小時根本不夠用吧。”我說。
“真希望一天是四十八小時吶。這世上就沒有便宜點賣時間的地方嗎?”
五十嵐君還能這麼開玩笑,也是因為還有時間吧。現在有時間做些類似於收留分居的我的事情,等到離試聽會只剩三個月,只剩兩個月的衝刺時期,他就會像當年參加日音賽及準備獲獎演出時的我一樣,性情大變,痛苦掙扎。
關鍵時期就在M響音樂季結束的七八月。
對於五十嵐君必須取勝的試煉本身,我幫不上一點忙,但為了報答他收留我的恩情,我至少要做好他生活上的保障。
哪怕只是些往你家冰箱裡塞些好吃的之類的小事。
富士見練習方面依舊平平淡淡,日復一日。今年的定演應該還是八月末,離現在起碼還有半年的時間,所以大家都很悠閒。
“啊~,好想休假吶。”
對某人抱怨的小號手清水小姐,今天也是休息時間多過演奏時間。
“只要你放棄薪水不就行了。”樂部首席的田代小姐冷冷地說。
清水小姐嘟起嘴,“假期是有了,可錢少了啊——”
“這不是廢話嘛。”裡小姐一副這你都不明白的鄙視表情。
清水小姐的嘴是越嘟越高。所幸小號三人娘只間的感情比親姐妹還要親。
“我呀,放棄了一半薪水和全勤記錄,拿了兩週休假哦,嘿嘿~”學校事務員的里小姐說。
另兩位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
“赤裸裸的炫耀,太過分了~!”清水小姐炸裂。
“就是,公務員還真是輕鬆吶。”田代小姐瞪著裡小姐。
“像我這種派遣職員,想休兩個禮拜的話馬上就會被辭退,面臨失業。”
“我也是,一旦離開崗位就別想回去了,只能含恨死撐。”
兩個人你一言我益於的抱怨。
“我明白的啦。”裡小姐說,頓了頓,“我存錢買了一個高清晰最新型的專業攝像機。雖然音質完全不能期待,但可以拍出美美的畫面回來給大家看。所以,原諒我吧。”
清水小姐不理這一套,說:“最~高級的攝像機?效果好壞,關鍵還是要看拍攝人的水平吧。你說呢~,彌生小姐~?”
裡小姐立刻補充:“攝影師是原MHK紀實攝影主任,自由攝影師裡彰一。說了你們也不知道吧。”
“嗯,是不知道。他是誰?”
“是職業攝影師喲,專職攝像的。”
“所以呢?”
“我雇了他來幫我攝影。”
“誒?”
“我負責攝像機,他負責攝像,而報酬就是那台攝像機。我這筆生意做的不錯吧。”
“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從堂兄,是個向我求婚的怪男人。”
“不是吧?”清水小姐驚愕地低喃。
“難道這次是婚前旅行?”田代小姐皺眉說道。
裡小姐雙手合十,看著另兩人說:“對不起,昨天已經登記了。”
“什麼?!”
“不會吧!”
原本偷聽的我也一驚,直接看向她們。
(哈哈,你聽到了?)發現了我的里小姐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繼續她們的對話。
“沒有,是真的。可是因為結婚資金都拿去買了攝像機,所以沒錢辦婚宴了。對不起。”
“哦哈哈哈哈哈哈~”清水小姐兩眼發直,發出怪笑。
“恭子,冷靜點。”田代小姐“啪啪啪”輕拍清水小姐的臉頰。
“誒,什麼事,誰結婚了?”圓號的江藤先生加入進去。
“我—,我—,我—!”自稱富士見『結婚狂』的清水小姐嚷嚷道。
當晚的自主練習,就在討論裡悅子小姐的結婚大新聞中過去了。
順便一提,裡小姐所說的攝像機,是裡小姐趁著去美國新婚旅行的機會,為了拍攝圭和生島先生的協奏曲,當禮物送給大家而準備的。
對於想去卻去不了卡內基的大家來說,這確實是最好的禮物。
“是特意為紐約的演出而買的嗎?”我瞪大眼睛問道。
這可是幾百萬的攝像機吶。
“一半一半吧。”裡小姐承認,“反正我那位工作賺錢也要有一台好的攝像機,又恰好碰上這件事,所以就買了。
不過,我那位說要拍攝的話還有一個大問題。 ”
“什麼問題?”
“能不能取得拍攝許可。”
“啊……”
這得問圭了。
“桐之院先生,不好意思,過來一下。”
我把總是提前到來,似乎已從微笑先生那兒聽說了大家騷動原因的圭叫來。對著仍是一張撲克臉,可內心卻無比雀躍的圭,把裡攝影師的擔憂說了一遍。
“不能想想辦法嗎?”
雖然音樂會的錄音、攝像權都屬於主辦方所有,不允許其他人私自盜錄,且錙銖必較的Samson也不會輕易讓出拍攝許可,但—--
“如果說僅是朋友圈內部觀看,是不是可以得到特別許可?”
“與此相比,說是日本媒體取材可能性更大一點。”
“取材嗎……裡先生在成為自由職業之前,是MHK拍攝紀錄片的攝影師。”
不能開開後門嗎?
“這個到可以試一下。”圭認真地說,“能和里先生見一面嗎?既然有拍攝紀錄片的經驗,我想听聽他有什麼的意見。”
“明天有婚禮的拍攝工作,之後應該沒問題。我問一下。”
裡小姐從外套的前胸口袋裡掏出手機,一邊按快捷鍵一邊說:“雖然手機費很貴,但沒有它我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沒有聯繫了。一點不像是正常夫妻,反倒像是在分居結婚。”
然後,裡小姐對著電話那邊說:“阿彰?是我。卡內基那件事,我們指揮想開個作戰會議,你星期一以後有什麼安排?啊,這樣,你等一下。
出了星期三下午,其他時間都可以。 ”
“那就星期一上午吧。行動越快越好。早上十點,在泉岳寺M響練習場集合可以嗎?”
裡先生Ok。
“守村先生也是,方便的話請參加。”
“我也去?”
啊,不是啦,我不是不想去。
“我對契約,許可什麼的一竅不通。”
圭神情一鬆,說:“也許以後需要首席向團員說明一下情況的可能,所以事先了解一下內容會比較好。”
“這樣嗎?如果只是在一旁默默聽的話,我沒問題。”
“那麼十點M響見。”
“好的。”
“啊,已經八點多了。開始練習吧。”
“各位——!開始練習了!開始練習——!”
我們練的是《斯拉夫進行曲》,可小號部分怎麼也合不到一塊兒,圭也無可奈何。雖然不希望看到因為一人結婚,而使親密的三人組感情受到影響,但……不知是誰說的,結婚是女人友情的最大敵人。
分別第三天,星期日。
七點醒來的我先出去慢跑了一小時,回來後開始做早餐,然後去叫五十嵐君起床。
“五十嵐君,五十嵐,健人君,早餐做好了——,快起床吧——”
音樂鬧鐘已經響過了《天鵝湖》的曲子,該是起床時候了。
“五十嵐!起床!”
“嗯~”
五十嵐君終於有了反應,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坐起身,抱著枕頭一晃一晃,啪嗒倒下去,又迷迷糊糊睡了起來。
“餵,你來得及嗎?鬧鐘已經響了!八點半了!”
五十嵐君噌地跳了起來,像是一隻正在午睡的狗,突然被潑了一盆水似的驚慌失措地四下張望,撈過鬧鐘確認時間—--
“Oh,My God。”徹底呆住。
“怎麼了,今天有課?”
“約了人了,約了人了。”
哎呀,哎呀。
“說好了要和延原老師去上野看『倫勃朗畫展』見學的!”
“哇,好高端。”
“十點碰頭,遲到的話得罰練兩個小時。還來得及嗎?來得及的,能來得及的,能來得及的吧!”
五十嵐君起身隨便把萬年床捲成兩個卷,向浴室衝去。看樣子是沒時間吃早飯了。
我應該提前問問他有沒有約的。要是知道他今天出門,我一定會早點叫醒他。
三分鐘刷牙、刮鬍、洗臉、梳頭完畢出來,等不及穿好褲子,五十嵐君露著半個屁股就跑去上廁所,出來後一邊唸著“月票、錢包、手帕、表,月票、錢包、手帕、表”,一邊趕緊挑了襯衣和外套床上,並往口袋裡塞必需品。
“早餐謝謝了,我走了。”像一陣風般轉眼消失不見。
噔噔噔下樓梯的聲音漸漸遠去,屋子裡終於安靜下來。
哈哈哈,好像颱風過境一樣吶。
給五十嵐君做的早餐留到中午吃好了。我走去廚房準備吃飯,卻被嚇了一條,盛好的兩人份的味噌湯、飯和荷包蛋少了一半。
“誒?他什麼時候吃的?!”
五十嵐健人……居然還有這種特技,真是深不可測吶。
我一面給『草薙』調弦,一面想著今天也要靜下心來專心練琴時,手機響了。
是……圭打來的。應該不是叫我回去的吧……
雖然不想接,但又不能無視,我接通電話。
“Pronto。”
啊,習慣性用了防止騷擾電話的意大利語了。
不過對方也不容小覷。
「是我。」圭以意大利語回道。
於是,我們用意大利語交談起來。
『早上好。早飯吃了嗎? 』
「吃了。你呢?」
『也吃了。正準備練習。 』
「那我長話短說。」
『嗯,說吧。 』
說意大利語不用像說日語那樣需要注意措辭的婉轉,意思傳達清楚是第一位,所以說話間都是直來直去的。
「崎村君他們來家裡了。說想和你談一談。」
『我不會再參與Scarmove的事了。 』
「沒有商量的餘地嗎?」
『沒有。我不會再去幫忙,讓他們好自為之。 』
「那讓我去幫助他們,你同意嗎?可以嗎?」
『不用問我,我和Scarmove沒有任何關係。能得到世界級天才指揮的指導是他們的運氣。不過,幫我轉告他們一聲,最好別對你失禮,行動前最好動動腦子,別仗著你的寬容就任意妄為。 』
「我會轉告他們的。」
『我對他們利用我心愛的人非常不痛快。我生氣的是,他們沒有事先徵得我的同意就與你聯繫。 』
「我非常明白。」
圭回到日語,我也用日語回答。
“說清楚點,現在讓我生氣的,是杏奈君的厚臉皮。向你提出製作人要求的也是她吧。
小太郎在課上惹我生氣是我和小太郎之間的事。你不用插手。 ”
「這是當然。未免你不高興,我會和他們保持適當距離。」圭帶著笑意說道。
我又火了,但不是因為那個疙瘩。
“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會有獨占欲。嘲笑我是會被老天爺唾棄的。”
「對此我深有體會。」
“要說的就這些嗎?”
圭輕輕嘆了口氣,說:「我一直在等你確定回家的日子。」
“嗯,知道了。”
雖然心情是好了一點,但還是再等等吧,以免功敗垂成。
“那,明天十點M響見。”
「期待你的來臨。」
我掛上電話。真的好想早點回去吶。
握著我的心的,嚴格公正的正義女神啊……你是因為時間不可回溯,發生了的事不可能推到重來,所以要我不去原諒他,讓後悔這唯一的贖罪方式繼續下去嗎?
我,不可以向他伸出援手嗎?
可對消失的生命的後悔與悲痛,我會和他一起銘刻在心裡,直到死為止,所以能不能……
我想原諒他,哪怕要成為他的同犯也想原諒他……我愛他啊。
傍晚,帶著厚厚一疊『倫勃朗畫展』圖鑑,一臉疲憊回來的五十嵐君,送了那個大師的代表作《夜警》的明信片給我。
“老師說,能表現出這種光與影感覺的只有大提琴,這是理想的大提琴的音,所以我被迫盯著那幅畫看了半天。雖然是有點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可今天是展覽的最後一天,裡面人來人往,而我卻要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招來大家的白眼,還被人戳,被人踏,警衛都好幾次沖我發火了。”五十嵐君報告見學情況。
“唔……看了半天吶。”
“老師還倚老賣老,說什麼自己曾經從開館到閉館看了整整一星期。可今天他卻把我扔在那兒,自己跑了。”五十嵐君抱怨不停。
“嗯,延原先生也許是位好老師。”我嘟囔。
大提琴的音色,確實與這個厚重的筆法相似。或者說,如果有人把這幅《夜警》譜成曲,惟有大提琴的音色才能與之相稱。
原來還有這種學習方法。嗯~……
要是我也去看倫勃朗畫展就好了。
翌朝,我九點五十分不到抵達M響大樓,只見圭一個人站在入口處。
“早上好。讓你在這麼冷的地方等辛苦了。”我玩笑道。
走進應該開著暖氣的室內……好冷!
“暖氣出故障了。”圭無奈地說。
所以作戰會議改在『Saffron』,圭要我先去那裡。
“那我先去定位子。宅島君也來嗎?”
“還有事務局長。”
“M響的事務局長?”
“是。他是重要人物。”
“哦。”
我原路返回,來到以前曾做過侍應生的M響御用咖啡館『Saffron』,推門進入剛開始營業的店內。
“早上好。”
“哎呀,真是稀客。”
“好久不見了。”
和M響事務通的老闆打過招呼,吩咐還有四個人要來,請他留出一張四人座和一張兩人座的桌子拼一張六人大桌。
“上個月的《西協》,《音友》也說很不錯吶。”
“啊,已經出版了?”
“昨天出了,大篇幅報導。”
“回去的時候一定買來看看。”
十點剛過,圭他們來了。 M響事務局長,圭的助理兼經紀人宅島君,還有頭一回見面的里彰一攝影師。
裡小姐的先生留著鬍子,個頭雖然不大,但給人一種精力十足的室外運動愛好者的感覺。
“早上好。”我向事務局長問好。
“原來你也是一伙的。”局長皺眉說道。
我乾笑。
“守村先生,這位是裡小姐的結婚對象彰一先生。這位是擔任Brilliant Orchestra首席的守村悠季先生。是我的左膀右臂。”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請多關照。”
從這個人迅速回握我伸出的手來看,應該有海外經驗。他的手在男人中算是小號的,卻很厚實。
“事務局長只有一小時時間,我們開始吧。”圭說。
大家急忙就位坐好。
“喝什麼?”
“我要咖啡。”
其餘人紛紛表示和事務局長一樣,於是圭點了五杯混合咖啡。
“局長,要討論的事我剛才已經介紹過了,您的看法呢?”圭直入正題。
事務局長沉著道:“理事會的意見我不能保證,但我們可以私下做個約定。約定如果片子效果好的話,可能被節目採用,並以此約定定立一份臨時契約。”
“這個私下約定能以書面的臨時契約形式定下來吧。”圭毫不放鬆。
“私下約定是私下約定。放到臨時契約上的話,可以列一條『如果作為節目素材不充足的話,可以不予採用』的條款。”
誒,那麼……
“我們日本人直到這是能夠使用將被採用的意思,但國外……宅島君,美國方面的契約上這麼寫沒問題嗎?”
“應該沒問題。”
“裡君,你覺得呢?”
“只要有取材委託,臨時契約什麼的怎樣都行。”
裡先生似乎是個不到最後不表態的人。
“可一旦簽下這種契約,那麼向Samson要求取材只能算是裡君的個人行為了。”
“沒關係。”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去等理事會的結論,所以……”
局長(是~是~,我理解)的樣子,卻又搖搖頭,聳肩道:“臨時契約得理事長說了算。”
“那我們直接找他交涉。”
“你這可是越級。”
“為了節省理事長的時間,我會事先說事情已向局長報備過。”圭只當做沒聽見局長的話。
事務局長哼了一聲,靠在椅背上,:“理事長不會輕易上當,而且任你拿著白紙委任狀去也不知道會談成什麼樣子,所以還是我去說吧。”
“還是一起去吧。”
“你也真是的。”
“沒辦法,萬一理事長和局長私底下達成什麼協議,我們會很被動。”
他也太能想了吧。可看他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想像”很得意吶。也許他喜歡用這種“想像”遊戲來鍛煉大腦吧。
“那麼,什麼時候可以和理事長見面?”
“最快也要明天,如果能約到時間的話。”
“橫田先生還沒卸任吧。”
“我沒聽到這樣的傳言。”
“抱歉,我離開一下。”圭起身走到門口,掏出手機打電話。
老闆端上咖啡,我們也趁機休息一下。
“伊澤先生?我是圭。我有急事想和橫田理事長見一面,能請祖父幫忙連絡一下嗎……好,拜託了。”圭手機貼在耳邊等待回答。
不愧是上流社會長大,擁有強大關係網的名門公子吶。
啊,這個味道,不是店裡賣的普通混合咖啡,是按圭的口味特別調製的。老闆真體貼。
“嗯。……這樣啊,謝謝。如果高田事務局長為我的事來連絡的話,請無比優先處理。好,拜託了。”
圭收起電話回桌。
事務局長不快地說道:“為了日後工作的順利,能否請教一下桐院先生和理事長的關係?”
圭聳聳肩,說:“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真要說的話,應該是類似父子之情吧。畢竟年紀上講,祖父也年長對方很多。”
事務局長頓時放鬆了下來,愉快道:“既然如此,那我也趁此機會說說我的計劃好了。”
怎麼回事……
“我打算明年或後年招生島先生進我們團,只是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演出費。我們私下探到的消息是一場50萬美金,也就是600萬日元。如果他是國民人氣演歌歌手的話那也就算了,可在日本他畢竟是毫無知名度的鋼琴手不是嗎?”
事務局長的肢體動作在在顯示這筆錢我們實在出不起。
“第二,理事長是正統派至上主義者。堅持惟有傳統的,充滿氣度、風格的才叫古典樂!生島先生的風格與理事長喜歡的差得太遠。”
如果理事長聽過生島先生虔誠的巴赫的話,一定會改變想法。
“能做的只有和生島先生商量一下能否降低演出費。可即便如此,提高他在日本的知名度勢在必行。從這一點來說,我很期待你們這次的企劃。
雖然不知道你們的影片對理事長頑固的腦袋是否有效,但也許能說服理事們。成功的話,只要等著理事長換人就好辦了。 ”
說著,事務局長輕挑一下右眉,說:“另外也是為了去不了卡內基的自己,祝愿你們的計劃順利實施。
不過,你們面前還有比理事長更難對付的敵人在。說白了,M響沒有錢去買攝影權和放映權。可能的途徑只有Samson一條,但你們要記住我們一毛錢也出不起。當然了,如果你們自掏腰包那就另當別論了。 ”
接著,事務局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有點舊的零錢包,拿出四百五十日元的咖啡錢放在桌上,站起身說:“連絡好理事長後我會打電話給你。 ”
“謝謝。”
事務局長回去後,圭向宅島君尋問這次企劃的成功率。
“不太好辦吶。聽說那邊也有製作電視版的計劃,且堅持別人去買他那個的版權。”
那不就沒戲了嗎?
“對於富士見的諸位來說,哪一種都無所謂吧。”圭說,看向裡先生,“重要的是有Live畫面就好。”
裡先生苦笑道:“事實上,是悅子覺得自己一個人去聽音樂會很不好意思,所以才想了這麼個主意。如果企劃最終失敗的話,她也能理解吧,但我想能幫她完成心願。”
然後,裡先生胳膊肘支在桌上身子前傾,開始說道:“聽悅子說了之後,我查了桐之院先生和生島高嶺的經歷,發現這是一次佷有意思的對決。
想想看,同被譽為天才,卻又完全兩極化的兩個人,將要公演同一支曲子。到時摩擦肯定不會少,而且兩個人必定也都想在音樂上壓倒對方。
我雖然不擅音樂鑑賞,但在追踪藝術家的系列節目裡,也曾接觸過某兩位音樂家。一位是聲樂家,一位是鋼琴家。然而不管哪一位,皆是自我意識過剩的性格。 “
“我們這位Boss更是有名的『唯我獨尊』。”宅島君插嘴道。
“生島先生也一樣吶。”我補充。
裡先生點頭同意,“絕對會是一部有趣的紀錄片。”他肯定地說,“宅島先生——”
“是。”
“做完企劃書後,我直接去找他們嗎?”
“可以,但——”宅島君欲言又止。
裡先生倒是佷有自信,“通過的機率大概有六成。我的企劃和他們的有很大不同。”
“怎麼說?”
“我想對方必是以『Brilliant Concert』為切入口。這很正常,畢竟大家都是世界人氣演奏家。他們的預定目標購買群應該也是演奏家的粉絲們。”
圭嗯了一聲。
“這麼一來,Live Video的拍攝對像不就得是三十個人了?拍攝時一個也不能少,可這樣的結果每個人的鏡頭只能分到一小點。”
“是這樣沒錯。”
“所以,我的企劃重點是『指揮桐之院與鋼琴家生島』的巔峰對決。可以的話,最好從練習時的針鋒相對拍攝起。意識激烈碰撞的兩個人,在正式演出時卻戲劇性的默契十足,聽得觀眾感動到不行。
銷量也不用愁。桐之院的粉絲加上生島的樂迷,發行十萬不成問題吧。 ”
“請把這個數字改為三十萬。”
圭說完,向裡先生伸出手,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那保證金呢?”圭問。
“我自己解決。”
“麻煩了。”
就這樣,裡項目正式啟動,M響取材委託的計劃也同時進行著。多條路總是好的。
( *^_^* ) ( *^_^* ) ( *^_^* ) ( *^_^* ) ( *^_^* ) ( *^_^* )
一月的最後一周,我過得很輕鬆。
五個學生的課業,除了小太郎之比前一周好了一點外,其他人都有大幅的進步。只要不去看小太郎的不務正業,我也就沒什麼氣好生的。
“好了,差不多了。下回開始練習貝多芬的奏鳴曲。你有整整一周時間來準備。好好練吧。”
“謝、謝謝指導。”
終於把《茨崗》通過的小太郎鬆了一口氣,完全沒意識到並不是他完成了曲子,而是我心灰意冷,主動放棄了他。
我不想把自己的學生當成“現金輸送車”,但你的學習態度不轉變,我又能怎麼辦?未免你不及格,我可以幫你取得D的評定,但之後得看你自己的。
在五十嵐君家寄住的生活也沒什麼問題。五十嵐君本能地知道該和別人保持怎樣的距離,對人際關係有種天生的直覺。這樣的人作為同居者是再好不過了。
我們相處起來很開心。很少有人能讓我相處起來不覺得累的。
反面例子就是某人,什麼都要管,什麼都想管……但五十嵐君卻給了我充足的自主空間,相對的我也給了他空間。
想一想,如果對方是個“客氣有禮”的人,那自己當然也不能大大咧咧隨意亂來。當他客客氣氣拿個坐墊給你時,出於禮貌,你就只能乖乖地端坐其上。
相比之下,和五十嵐君的同住生活就快樂多了,快樂得不想回家。
現在這輕鬆的心情,就是治療起作用的最好證明。
很想在這裡繼續悠閒地生活下去吶。
等到傷口不再刺痛,即使碰一碰抓一抓新的肌膚也沒關係後……到那時應該就可以回家了。不急。
Brilliant曲目的練習進行得很順利,只差和圭討論一下弓法問題了。
圭大概是在專心準備《皇帝》吧。幾次往家打電話,面對的都是請留言的回答,可這種事又不是能在電話裡說得清的。
到了星期四,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富士見練習後我主動去找他。
“討論弓法嗎?”圭問。
“是的。雖然這屬於首席的權限,但我想《皇帝》這支曲子還是和你事先商定一下比較好。”
“謝謝你想得那麼周到。那就今天?還是等到明天白天再說?”
圭在試探,我也正好測試一下自己。
“就今天吧。我明天還要去買送給米斯卡和魯道夫君的禮物。”
我知道我的同意會讓圭產生“也許他會順勢留下來也不一定”的期望,更甚者可能會有上床的想法。到那時,我會有什麼感覺呢……有必要試一試。
如果不反感,順利地把身體交給圭的話,那就說明心理障礙已經消除。
如果失敗的話,那就只能再繼續分居一段時間修補心靈了。
為此,我特意給自己留下了明天還有事這條退路,可以道一聲“晚安”離開那個家,而不會過多的傷害圭。
兩個人肩並肩一起回家,感覺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實際我們才分開了一個星期。
“天氣還是那麼冷吶。”
好像是小青年初次約會似的,彼此都有點拘謹,於是我主動開口。
“因為到立春時節了,這段日子是全年最冷的時候。”
“啊,真的。三號是節分(注1)呢。國外也是撒豆來驅邪嗎?”
“'Devil's go to out!Angels come here'這樣嗎?”圭誇張地表演道。
他的賣力表演只為博我一笑,想一想心裡說不出的酸楚。
“呵呵,原來要改成英語啊。”
看你卑微地討好我,我又怎麼能笑得開懷。
“與此相比,不如教他們日語。『鬼離開~!福進來~!』……按日語音律編一個獨特的曲調。”
“你們家的節分也是『鬼離開~!福進來~!』的撒豆驅邪嗎?”
試著去碰碰看桐院家的事,心裡一陣痙攣。
“不是。要更複雜一點。”
圭沒有再說下去,轉而問起我老家那邊的活動。
“嗯,我們會做繭玉(注2)。另外……”
聊著聊著就到了家門口,我努力克制緊張走進玄關。
“我回來了……”
我對著光一郎先生的肖像問安,突然想到現在的自己沒有資格這麼說,於是改口—--
“晚上好,打擾了。”
可話一窗口,我就後悔得要死。這話說出去,不就表示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嗎?
啊啊,言靈吶,請忘了我剛才那句話吧。我回來了!
正經面向光一郎先生,對上先生靜靜微笑著眺望遠方的雙眼,“我也許還會出門,但不管怎樣,我回家了。”
說完,恭恭敬敬地向先生鞠躬行禮。
心裡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頭上的光一郎先生正望著遠方苦笑,好像在說(真拿你們兩個沒辦法吶……)。
“悠季,想喝點什麼?”圭在廚房問。
“茶就行了。”我答。
彷彿回到了以前一樣。如果我也在廚房的話,一定會主動擔下泡茶的工作,可現在……
算了,先去琴房看看好了。
我打開琴房的橡木門,空氣中還殘留著暖氣的餘溫。打開暖氣,室內溫度立刻升高。
我隨意坐在沙發上,隔著鋼琴看向對面牆上並列掛著的我們倆的演奏寫真。
雕花金色相框裡的是我的照片,同一款銀黑相框裡的是圭。
這指揮的是哪支曲子?動作幅度那麼大……不過平時聽演奏我都是坐在觀眾席,只能看見圭的背影,覺得照片陌生也正常。這照的應該就是這種情況下的某支曲子吧。
圭開門走了進來。
“吶,這張照片是在你指揮時拍的吧。”
我邊問邊看著瞬間記錄下了圭的美貌,和舞蹈家般動作的最美照片。
“從背景看,只能確定這是在一個觀眾席包圍樂團的音樂廳裡拍的。”
說著,圭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托把茶碗放在我面前,等自己那份也放好後才在沙發上坐下。
“是吶,看不出是什麼時候拍的。這是鶴島先生的作品?”
那位緊追圭不放的音樂雜質的老記者,應該也會來卡內基吧。
“不是,這是攝影師拍的。”圭起身取來相框,“有點印象,但是——”
圭低喃著翻過相框置於腿上,鬆開相框的搭扣,拆下底板拿掉保護紙。
“啊,原來如此。”
圭微微苦笑,指尖摩挲著照片背面用鋼筆寫的洋文。
“這是在德累斯頓桑佩爾歌劇院,我指揮音樂會形式的《唐豪賽》時拍的。歌劇舞台有一定的縱深,所以彩排時允許他人從後面拍攝樂團。那時好像正好有美術學校攝影科的學生來實習,其中一個直到正式演出前一直在邊上拍照。雖然快門聲很刺耳,但因為沒開閃光燈,所以也就沒有追究。
拍攝者是,Annemarie Brühl。事情過了也就忘了。 ”
總之是個女攝影師就對了。
在得知了你討厭女性的理由的現在,我已經不會再小氣地去生氣了……一想到殘酷刻在你十六歲心上的那道傷疤……
“這樣啊。那這個動作指揮的是?”
“某個詠嘆調吧。”圭閃爍其詞。
“是序曲吧。”我揭穿他。
歌劇《唐豪賽序曲》……是那時,把我理性抹去的激昂BGM。
“我別無他意,之所以掛這張照片只是為了和你那張相匹配。” ”圭急忙解釋,“只是這樣而已。 ”
“噗——”我實在忍不住了,“啊~受不了,你幹嘛那麼緊張?”太可笑了,我邊笑邊說,“我也喜歡這張。拍得很棒,看上去很自然,不會太誇張。我覺得這是你最漂亮的鏡頭,雖然你指揮的是《唐豪賽序曲》。”
此時,我預感我們能夠和解。
圭敏感地察覺到了我這點內心變化。
看他把相框放在桌上,緩緩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確定他知道了。我明白圭環住我肩膀的意圖。他輕輕吻上我的唇,鼻尖充滿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隨親吻的加深,甜蜜感越來越濃。
“悠季……”
他的唇移到耳邊,一邊輕語一邊用右手解開我襯衫的口子。
“你不在的時候,我好寂寞……”
他的呼吸、雙唇在我的耳垂和脖頸上引起陣陣麻癢,圭的手伸入我敞開的襯衫中,開始愛撫我的胸。
“悠季……我愛你。悠季……”
我霎時像被人潑了盆冷水般。
我的圭,也曾這樣逗弄過她的乳房,也曾像對我一樣疼愛過她的那裡,也曾像在我身體中達到高潮那樣在她身體中達到高潮……愛她,和她結合,一次又一次。如果周圍允許,還會娶她,和她孕育愛的結晶,澆灌他和“她”的愛情! !
會選擇她而不是我的你,在我面前承認那種事的你……太可恨! !
“抱歉。”我推開圭,“我今晚得回去。”
“……悠季。”圭挫敗地低喊。
我知道他正無比悲傷地看著我,可今晚,不行。
“我冷靜冷靜再來。”
說完,我向門口走去。
圭強忍著自己,故作平靜地說:“別忘了下週三出發。”
“我知道。”我邊走邊回答,“再見。”關上門。
我嫉妒圭的過去。這樣的自己太醜陋了!為什麼會這樣!
那都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有十年,十一年了吧。圭高中一年級,年長的我是二年級,彼此完全不認識,我也喜歡過香澄前輩。
是啊……我不也愛過別人嗎?到了大學,也有在不明情況下暗戀過和吉住交往的小椋同學……圭來富士見時,我喜歡著川島小姐。整整三年的單相思,是真心誠意地想和她結婚,想等自己不再是臨時約聘,而是正式老師時就向她求婚。
我只敢以眼神追逐她,只敢在心裡暗戀,而圭卻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得到了我求之不得的芳心。與其說我羨慕,不如說是覺得自己被人背叛了……這樣的我又怎麼好意思去指責別人!
渾渾噩噩地走出家,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沿著國道行走的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不禁停下腳步。
小提琴和包……還有外套……
兩手空空,明白顯示自己把琴和包都落在琴房了。公寓的鑰匙、錢包、手機統統在包裡。
“啊~~”
就這麼回公寓能行嗎?
在那種情況下跑了出來,現在卻要厚著臉皮回去拿東西,也太難看了吧? !多丟臉!
可是,不回去又不行。
那間公寓是隔音的,不管五十嵐君是在練習還是在睡覺都不可能聽見敲門聲。而不穿外套在外面過一晚,就算沒凍死也得感冒。下週三就要去紐約了,千萬不能重感冒。
沒辦法,我只能原路返回。正準備拐彎朝家去時,險些迎面和人撞上。
“哇——” 險險避開來人。
“對不起。”
說話的是圭。
“太好了。”
“你忘了東西。”
兩人同時開口。
“對不起。”
“那個——”
又一個同時。
圭苦笑著遞上外套,“請穿上衣服。”為我披在涼透了的肩上。
“嗯,Thankyou。”我高興地穿上衣服,“出來時把外套什麼的給忘了。”
“是。我發現小提琴被留在了家裡,剛追出門又在玄關看見了外套。”
“我太糊塗了。”
“不是,是我太性急。我——”
“不是的,不是你的原因。”一位天使在我頭上飛過,“我對你這麼冷淡,錯不在你。”
“啊—……”圭疑惑地看著我,“要不要先喝杯溫暖的紅茶?”指著家的方向道,“我只拿了你的外套,小提琴和包都還在家裡。”
“那還真得回去了。”
我故作輕鬆,以掩飾回家後必須向圭坦白內心的那份難為情。
算了,現在就說吧。
一邊向家走去,一邊說出如果面對面講會太嚴肅,搞不好會結巴說錯話的我的道歉。
“我生氣,其實是因為嫉妒你的妻子和孩子。”
清楚感覺到圭瞬間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可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知道這樣很無情,但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我嫉妒被你以過分手段拋棄的她,以及那個無法降生的嬰兒。”
“呃—……”圭欲言又止,深深低下頭,讓人看不清在想什麼。
“雖然也很驚訝你愛過女性,但更令我懊惱的是……你是付出了真感情這個事實。這是後妻的嫉妒吧。”
到了門前,開門進入院子。被冷冷夜色包圍的庭院一如往常的昏暗。
“就在剛才,我才終於明白自己介意的是這個。和那位醉酒老先生爆出的事情本身相比,我更嫉妒你曾經的戀人,覺得自己被你背叛了。對不起。”
“不用道歉。”圭踏上門廊平靜地說道。
推開沒上鎖的門進入玄關,我對著光一郎先生說:“我回來了。讓您擔心了。”
然後進入,和圭親吻。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似是要確認我存在的圭抱著我,想繼續先前被中斷的事,可我,辦不到。
“圭?”
“是。”
“我還沒準備好,等我徹底整理好心情再說好不好?”
“我知道了。那今晚能住下嗎?”
“這個……”
今晚開始正式回來也可以,但行李還在公寓那邊,再者多分開一晚冷靜一下頭腦會比較好吧。
“呃……”
怎麼辦?現在幾點了?哇,快十一點了。
“好吧,明天再去取行李。這段時間多虧五十嵐君照應,怎麼也要幫他打掃一下衛生算是謝謝他。”
“好。”
圭欣喜萬分,我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
我打電話給五十嵐君,說分居生活正式結束,明天去取行李。
『好啊,什麼時候來? 』五十嵐君迅速回應。
“你明天有什麼安排?如果要出門什麼的,反正我也有鑰匙,你可以隨意。”
『明天不用去練習可以睡個懶覺,不過沒關係啦。 』
“那我上午去吧。正好給你帶午飯。”
『行。 』
“那就這樣。抱歉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前輩也為我做了很多啊,打掃做飯等等等等。 』
他這麼客氣,我不好好謝謝他怎麼行。送他『莫扎特』的咖啡券?
講完電話,圭在爐子上燒的水也開了。正泡紅茶時,圭回來了。
“洗澡水已經放好了。”
“謝謝。但是你不能——”我先把預防針。
“不用擔心,我會一直等待,直到你宣布解禁為止。”圭說。
“對不起。”
圭一臉認真,說:“你不用道歉。同樣的事情換了我,我至少得混亂兩三個月。”
這是想讓我安心吧。
“哈哈。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這件事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單相思。”
但是—--
誰知圭一手撫在心口,說:“……我受傷了。”
我走到他面前,執起他放在胸口的手輕輕一吻,希望圭的心痛快快飛走。
不等圭回過神,我趕緊抽身,繼續泡到一半的紅茶。
舒舒服服泡了個澡,躺在圭身邊。這個夜晚,心裡既溫暖有不安,不禁想到剛開始和圭同居時的事。
雖然很早就和圭確立了戀愛關係,但頭回睡一張床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翻來覆去想著今晚會做嗎?還是就這麼一路睡到天亮?
直到圭睡著,我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手都不知該放哪裡。
過了很久,我才習慣睡在一起……
想到這兒,心裡不禁感嘆,幸好這次沒傷到感情……
翌日,我和圭兩個人前往五十嵐君的公寓取行李。
原本並不想和圭一起去的,但他主動要求,而且行李又很重,於是我就同意了。
風很冷,但天氣卻很好,國道邊上的寺院外牆探出一支盛開的白梅來。
我們先去了富士見銀座,買了『Tokiwa壽司』的特級禮盒,讓五十嵐君美美吃一頓。想到抵住宿費的咖啡券還沒買,於是我們又折回了『莫扎特』。
“哎呀,歡迎光臨,一起來的呀。”微笑先生笑著迎接我們。
我請微笑先生準備兩疊十一張一組,一組四千日元的咖啡券,然後把住宿費裝進備好的禮金袋裡。
一晚一千那是開玩笑,我不能當真。而對五十嵐君來講,沒有比現金更實惠的東西了。
“讓你久等了。”
“哪裡。”
圭主動為我開門,我們向公寓出發。
雖然已是十一點半,但五十嵐君仍是一副剛起床的樣子。看見圭同來,露出坏笑。
“是來視察的嗎?”五十嵐君揶揄。
“是來道謝的。”圭說。
“哎呀,你們太客氣了。”五十嵐君不好意思。
“我們買了午飯。”
“哇,壽司!”
“肚子餓的話就先吃吧。我去曬被子。”
“我來幫忙。”
“不用,還是說你也要曬曬你的被子?”
“那我來幫你吧。”圭說。
“Thankyou。”
五十嵐君“噗哧”一笑,別過頭去。
誒?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我把用過的被褥和毛毯拿到天台上去曬,然後準備洗枕套、被套和床單。
“把你的也拿出來,我順便一起洗了。”
“辛苦前輩了。”
“沒事,拿來吧。”
洗衣機啟動,我拿出吸塵器清理屋子。圭自發地擦起窗,不好乾坐一邊的五十嵐君也加入清掃隊伍來,徹底變成了大掃除。我清理浴室,等玄關也掃乾淨時,洗衣機正好結束工作。擦完窗的圭主動去曬衣服,於是我去廚房燒湯。
“啊,來的時候買點做湯的材料就好了。”
冰箱裡只有香菇和捲心菜,可以做個蔬菜湯,但……算了,湊合湊合吧。
“湯好了,吃飯吧——!”
“是!指揮,吃飯了!”
三個人圍坐在桌前,打開買來的壽司。
“哇,金槍魚,鹽漬鮭魚子,海膽,蝦!這不是特級壽司嗎?!”
“買了五人份的,放開肚子吃吧。”
“我開動了。”
和五十嵐君認識這麼久,我都不知道他不吃生墨魚。
“我喜歡吃燒過或炸過的墨魚,生的是完全不行。”
“也是,土佐那裡的名產是松魚吧。”
“其實墨魚刺身我也有吃啦。因為婆婆喜歡,所以常跟著吃一些。”
“沒想到五十嵐君也有不敢吃的東西。”
“基本上我是個不挑食的人,但生墨魚實在不行。(注3)”
“好冷的笑話。”我說。
“沒新意。”圭也踩上一腳。
“倒——!”五十嵐君陣亡。
午餐在愉快的氛圍中結束。
“唔~~,好飽好飽。吃得好爽~”五十嵐君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說。
我遞上準備好的禮金袋。
“誒,這是什麼?”
“住宿費。這一周麻煩你了。”
“呀,我開玩笑的!這個,我不能收。”五十嵐君退回禮金袋。
我再遞,“你也幫我省了不少旅館費,這就當是補貼房租好冷。”
“這怎麼行?前輩不也幫我做飯打掃屋子嗎?”
“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總是要謝謝你的。再說,我是前輩,送出去的東西哪裡好再收回來。”
五十嵐君猶豫、猶豫、再猶豫,終於—--
“那我不客氣了。”他收下禮金。
“我也要感謝你。真的幫了我大忙。”
“下次還有需要的話,我隨時歡迎。”五十嵐君玩笑道。
“哈哈哈,那到時請多關照咯。”我答,卻見圭一臉鬱悶,於是我說:“萬一我再離家出走,事先知道我可能的去處,你也不用擔心了不是嗎? ”
“我不會再讓你離家出走的。”圭自責地說道。
我的心一緊,“不是說了嗎?這事是我不好。是我心胸狹隘。”
“不是的,我明白你的痛苦,是我——”
“不是你的原因啦,真的。”
“哎呀哎呀,要恩愛回去再恩愛啦。”
被取笑了,我急忙移開與圭相交的視線。
“呃,被子收回來後就回家吧。”
“好的。”
我趕緊起身,欲離開廚房,五十嵐君悄悄地說:“太好了吶,前輩。”
我轉過身,強忍住害羞的心情,點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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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三日,星期三。我們出發去紐約。
雖然音樂會上將使用瓜乃利,但可以的話我也想帶上『草薙』,圭很體諒我這份的心情,於是他現在手上也拎著一把琴。
“抱歉,明明你也有很多行李,卻還要幫我拎琴盒。”
“有宅島在,沒關係。”
“這樣啊,可是……”
“宅島負責搬行李,我負責這個。”
“可是,這多不好意思。”
“搬行李也是助理的工作。”
因此,我要管的只有燕尾服等零碎東西以及兩把琴。
在成田機場和宅島君回合,我們一起乘上了飛往紐約的飛機。我們在商務艙,宅島君在經濟艙,解開安全帶時,宅島君找了過來。
“Boss,上次那件事——”
宅島君彎下修長的身軀和圭交談,過道對面的中年商務人士一臉吃驚的看向我們。處在宅島君對面的我正好與他視線相交,他趕緊瞥開眼假裝看報紙。
“有進展嗎?”圭問。
說來,上機前宅島君有用手機報告過這事。
“S姦同意了。那位先生豪爽地開了一張十萬美元的支票。”
“呵,這點錢對他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似乎有些門路,使用了別動隊把兩件事都拿下了。”
“比想像的能幹。”
“聽說,頭一項攝影安排就在機場。”
我不著痕跡地看著那位中年人,總覺得他是一邊裝著看報紙一邊豎起耳朵偷聽。
圭他們說的當然是裡先生的計劃,但那人會聯想到什麼呢……
圭有一九二公分,而宅島君也是近一九〇的高個子,面貌英俊卻神情嚴峻,再加上短鬍子、黑西裝、深灰襯衫和金色領針,實在不像正經人。
這樣的人,稱呼一個梳著背頭,板著撲克臉的男人為『Boss』,且進行著相當可疑的對話……一想到那位中年人鬧鐘可能出現的畫面,我就忍不住想笑。
“怎麼了?”
和宅島君說完話的圭問著死命憋笑的我。
“嗯,你們,好像被誤認為是危險人物了。”
我以對面先生聽不見的音量把事情說了一遍。
“只要能把你保護起來怎樣都好。”圭說。
“別人看著會以為是保鏢,會不會懷疑我們是日本黑社會啊?”
“宅島君看上去確實像黑道人士。”
“可憐那位先生,得一路戰戰兢兢到紐約了。”
“要不然我去遞張名片?”
“如果他是古典樂愛好者的話,不會不認識你的臉。更何況你還是這個月『音友』的封面人物。”
“他是演歌fan吧。”
“我也這麼想。”
但不久,誤解就解開了。
因為在上機時認出了圭的粉絲跑來向圭要簽名。
小心翼翼找來的中年夫婦,得到了圭的簽名後,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
“能和桐之院先生搭同一班飛機,簡直像在做夢!”
“M響的定期音樂會我們每期都有拜聽。”
“上個月的雷斯畢基棒極了,十二月的西貝柳斯也很出色!雖然很遺憾安妮•慕特臨時退出,但那位無名的獨奏者在桐之院先生的指揮下也相當耀眼!”
“嗯,謝謝。”
哇,圭生氣了。
這時,客艙服務員走了過來,委婉地請走了不顧周圍大聲講話的夫婦。
“籲—,幸好沒注意到我。”我放下心來。
圭很不高興,說:“居然說你是無名演奏者,真失禮。”
“我本來就是無名琴手,難道不是嗎?一般人都會這麼覺得吧。”
“我對此很不滿。”
圭抱怨,思考了一會兒後—--
“開獨奏會吧。”他說。
“我?不行啦。”
“地點就在Suntory 音樂廳。什麼時間好呢?”
“我說不行啦。”
“請仔細考慮一下曲目。”
“你別自說自話好不好。”
“主打曲目我希望是《雨之歌》,不過這曲子需要鋼琴伴奏。可以的話,請不要使用高嶺……”
接著,圭又自顧自想了起來。
“等等,Come back。拜託你別胡思亂想了~”我說。
“我不是胡思亂想。”圭認真道,“你已經有了充分的實力,應該開始獨奏活動了。”
“我也想,但短時間內——”
“打鐵要趁熱。”
話是這麼說……
“至少富士見銀行和Splash Cola Japan能提供贊助,某個唱片公司也——”
“等等,等等,大白天的別說夢話。”
圭完全沒聽見我的話,徑自做夢。
“在此之前,先為你成立一家經濟公司。”
“停一停。”
“如果還能同時負責富士見音樂廳的管理運營就好了。問題是事務所的負責人人選。宅島君的工作已經很重,不適合再兼任,必須從外面尋找適當的人選。”
“我說暫停一下好不好。”
“我的交際圈裡……啊—……”
“我說,圭——”
轉過頭來的圭不再板著一張臉,正經地說:“製作人由我來擔任,請你研究一下演出節目。至於舞台編制,第一部分節目用小編制的交響樂團伴奏怎麼樣?”
說得好似真的一般,拜託你別再玩你喜歡的“想像”遊戲了好不好?
“由你指揮嗎?”
我取笑他,誰知這簡直是火上澆油。
“當然了,我就是以此來規劃的。”
“這樣啊。”
“你好像並不積極?”終於注意到了的圭不悅地說道。
“我只是有點怕。”趕緊露出一個微笑,“我沒有自信四百人的音樂廳能坐滿。”讓他消消氣。
“我說的音樂廳是大音樂廳。”圭答。
“Suntory的大音樂廳?”
“是的。”
開玩笑!
“那可是能容納兩千人的音樂廳。”
“兩千八百人。”
“能做到的是生島先生,不是我。”
“你不相信我有這種實力嗎?”
“你倒是能保證每次三千六百人滿員。”
“對不起。”圭突然說道,起身去了洗手間。
(哈哈——)我暗笑。
需要冷卻的過熱頭腦,因“想像”遊戲而升溫了。
兩人從五十嵐君處回來的星期五晚上,他就說一想到要和生島先生公演《皇帝》,自己就會控制不住地興奮。
當我表示今晚可以解禁時,圭卻說“我高興,可我不得不拒絕”,而理由正在此。
“現在抱你,我一定會暴走。”
圭一臉凝重地向我坦白,於是夫妻生活延後到公演結束。
看著圭因過於興奮而失眠,雖然很想上去幫幫他,但性命要要緊……圭也是怕自己太激動會傷到我吧。
我能做的只是為他祈禱,祈禱他重視的共演能大獲成功。
裡先生架著攝影機在到達出口處等著我們,這就是宅島君所說的第一項安排。
雖然知道只要不去想鏡頭,人就能自然,也知道攝像機盯的是圭,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全身僵硬。
宅島吹了聲口哨,說:“居然跑來接機了。”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來人是被保鏢維護在其中的大衛•賽倫博格先生——『妖婆米蘭達』的兒子,Samson Group的二號人物,Samson Agency的副社長。
極度親切的笑容在時髦鬍子的襯托下佷有“視覺效果”,S姦走到圭身邊,伸出雙手,完了又給禮節性回握的圭一個熱情的擁抱。而且,還在耳邊說悄悄話?
圭,如果他敢騷擾你,別客氣,打他!
這位綽號為『老狐狸賽倫博格』,簡稱為『S姦』的男人,也不知是Gay還是Bi,反正他盯上了有東洋阿波羅之稱的圭。從貝桑松頭一回見到圭開始就想把圭帶上床,壓倒圭!
『呀,守村老大,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
以意大利語和我打招呼的S姦,應付似的和我握了握手。看他轉身搭著圭的後背,和圭邊走邊熱情交談的樣子,只恨自己當初為什麼沒學好英語。
S姦把圭領到一輛超長豪華的勞斯萊斯前,圭不動聲色地讓我先進特殊組席。哇,原來豪華車的內部是這樣的呀……果然是『移動的會客廳』吶。
寬敞的三人座上我坐最裡邊,中間是圭,外邊是S姦,對面是女祕書和宅島君。其後面和駕駛席之間似乎還有輔助席,那裡坐著一位保鏢。另一人則隔著玻璃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車可以坐十個人?”我悄聲問圭。
“這車是後座可坐八人的加長版。”
“這種車也只能在道路寬敞的紐約才能開吶。”
“東京確實沒有這種長款的車子。”
“是啊,除非是單向三車道,否則根本沒法轉彎。”
S姦突然叫住圭起話來,我的聊天對像被搶走了。幸好只是些簡短的對話,似乎是在問圭要不要來被香檳。我心裡狂叫快拒絕,可圭還是同意了。秘書小姐從旁邊的Wine cooler中取出香檳倒入高腳杯中,分別遞給我們、S姦和宅島君。
『為了我們的再次相會。 』
S姦說著我也聽得懂的意大利語舉起了酒杯。撇去盯上圭這點,這男人確實是個有外表,有修養,有魅力的上流人士。
『Signor 守村,這個香檳還合你胃口嗎? 』S姦親切地問我。
我也微笑著回答:『非常好。 』
『Si。正好是午飯時間,我在一家有名的海鮮餐廳定了位子。可惜那裡沒有地道的日本生魚片,不介意將就一下Carpaccio(注4)吧。 』
『哪裡。您太客氣了。 』
我們在一家高級餐廳前下了車。 Full course的午餐,分別有難忘的用撒丁島的特產Bottarga(鹹魚子乾)調味的鱸魚Carpaccio,海龜湯,主菜的大Aragosta(伊勢蝦)Sauté(注5)也很好吃。因為不聽圭少吃點飛機餐的忠告,這一頓吃下來肚子飽得有點想吐。
雖然很感謝主位的S姦貼心地用意大利語進行交談,但我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檢查他有沒有在言語間誘惑圭了。
心想著這份量十足的意大利午餐快把我褲子撐破時,人已被送到了Sunrise Hotel。這間平民風格的旅館讓我鬆了口氣。
去年合宿練習多有關照我的經理還記得我。
『歡迎歡迎,老大。 』經理熱情歡迎我。
『您辛苦了。請多關照。 』
我只會這一句外語,之後由宅島君翻譯。
“幫我問一下團員的抵達情況。另外,我想和工作人員見個面。”
團員們除了米斯卡和小空外全部到齊。
“工作人員的情況呢?不會又像上次那樣,是支莫名其妙混亂不已的隊伍吧?”
“事務局的部長會參加四點的碰頭會。”
小空十之八九是跟著生島先生一起來。
“那之前的準備呢?佈置會場什麼的——”
宅島君向旅館經理尋問各部情況,確定導演已經來了。
“部長下面是導演?”我確認一下從前回就混亂的組織結構圖。
“我想部長就是製作人,而負責指揮調解現場的是導演。導演之下是助理、經理、攝影團隊及其他工作人員。”
“那萬一有事就去找導演咯?明白了。”
裡先生在我們身後不停拍攝。他先一步於我們Checkin前到達旅館,拍攝我們入住情況。
沒找行李員,我自己拎了兩把琴去確認房間(和前回一樣),完了去找先一步上樓的圭。
“圭,你在嗎?”
聽見請進的聲音後,我轉動門把,沒上鎖。
圭只在腰間係了條浴巾,一副剛洗完澡的樣子,我出聲提醒。
“洗澡時一定要鎖門。”
圭卻答:“我怕被人偷去的,只有你。”
“你的裸體也不能白給人看了。”
“只有裸體不行嗎?”
“赤裸的你只有我能看,其他人休想窺視碰觸。”我宣示主權。
“四點全員會議前我想先和導演溝通一下,請問我可以去嗎?”
“除非你穿著衣服。”我頓了頓,“你快穿,我也去換件衣服。”
“去房間換。”
“知道了。”
欲離開時被圭拉住索吻,但僅僅點到為止而已。因為再深入下去的話,圭浴巾下勃起的那個就不好辦了。
雖然手和嘴都渴望有進一步發展,但再不放手就糟了。
“我有一個請求。”圭說。
我心裡咯噔一下。豁出去了,比起Brilliant和音樂會,圭更重要。
“基於責任,我是應該去參加臨時碰頭會的,但如果你真想……也可以。”
可是—--
“謝謝,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圭溫柔一笑,對著對他的自製力抱有懷疑的我說道:“是關於賽倫博格的事。”
“嗯。”
“也許你會不高興,但面對他的時候態度能不能別那麼糟糕?”
“啊—,看得出來嗎?”
“嗯,很清楚。”圭說,“我不是在比喻,他真的是一頭獅子。就算不是獅子,也是其他的猛獸。他雖然對人親和,但並不表示他容許別人放肆。”
“惹惱了他,會被他的手下澆水泥沉入海底是不是?”
“這到不至於,但他有的是手段折磨他不喜歡的人。”
“他想在我的工作上搞花樣可沒那麼簡單。畢竟邦音和富士見不在他的掌控範圍內。”
“和工作相比,讓你手腕骨折見效更快。不,只要折斷你一根小指就夠了。”圭越說越恐怖,對著臉色不由泛青的我繼續道:“我知道要你對他笑容滿面很困難,但至少基本的禮貌應酬一下應該可以吧,你覺得呢?能往這方面努力一下嗎?”
“我就像一隻對著獅子吼叫的吉娃娃,讓人看了捏把汗是吧。明白了。在打到他的那一天來到前,我會小心收著我的犬牙的。”我保證道。
為了擔心我的圭,我收回了犬牙。同樣的,為了圭,我也可以獠牙畢露,伸出利爪。就算是獅子,只要他敢要人,我就敢要他好看。未免敵人事先防範,還是低調點好。 Ok。了解。
換下旅行用外衣,穿上寬大的高領毛衣,我和下身著燈心絨褲子,上身著Fishermans毛衣的圭一起見了導演。
保羅•溫斯頓是位八面玲瓏、能說會道、開朗的紅發男人,據圭說此人佷有兩下子。
『後勤方面我全部安排好了,請放心。翻譯也絕對夠。 』
面對抗議因上回雜七雜八的事過多,嚴重影響到首席的我的工作,於是再三要求這回絕不能再出問題的圭,保羅這麼承諾道。
事實上也是如此,四點開始的碰頭會用不著我幫忙安排會場,通知大家出席。快四點的時候我到達會場,和闊別一年之久的朋友們好好地聊了聊。
說是聊,但其實大半人都沒有相互共通的語言,所以也就是笑著叫叫名字,握手擁抱重溫一下舊情。 (翻譯人員不叫是不會出現的。)
“呀,赫爾•魯道夫!精神不錯嘛。”
『Ciao,羅麥羅!謝謝你前段時間的電話。 』
“Hi,以賽亞!很高興又見面了。”
“呀,奇力克,最近還好嗎?”
“克勞斯~,幸會幸會!”
大家皆是二十來歲,我們這群年輕人(年紀最大的是我),經過去年的合宿以及慶功宴上的“感情交流”已經打成了一片,完全像老同學般互相打著招呼。
說是會乘著戀人的私家飛機從意大利飛來紐約的米斯卡君乘著豪華轎車姍姍來遲。隨同一起下車護送米斯卡君進旅館大廳的他的戀人,是一位全身包裹在華麗毛皮大衣裡的阿拉伯美男子。從他威嚴挺拔的身姿看,很可能是位沙漠王子。年紀在三十歲左右。
『呀,悠季!今年又見面了吶。 』
『米斯卡!真高興能再見到你。就像你說的,他真的很英俊呢。 』
『我來介紹。慕蒂,這是我的恩人兼好友悠季•守村。
悠季問也不問就把瓜乃利借給我頭一回見面的我。託他的福,我和羅斯馬丁大師成了朋友。還有,要不是悠季借了我兩百里拉,我今天就不可能追回心愛的戀人了。 』他幽默地介紹道。
慕蒂先生禮貌地在一邊聽著。
『悠季,這是阿拉維•本•阿卜杜拉•阿勒•馬克圖姆。他是迪拜酋長家的,他的長名字正是王族的象徵。本人從事海運工作,可偏偏總是在空中飛。 』
哈哈哈,佷有意思的介紹。雖然對方應該精通意大利語,但禮節上講還是應該由我主動打招呼才對。至於握手……得等對方先示意。
慶幸當初在擔任艾米里歐先生的助理時學過點社交禮儀,總算不至於出醜。
『初次見面,馬克圖姆先生。我是擔任Brilliant Orchestra首席的守村悠季。很榮幸能見到您。從米斯卡君那兒聽了您的很多事,但今天一見,深深覺得米斯卡君很幸福。 』
暱稱為慕蒂的馬克圖姆先生滿意地點點頭,以流利的意大利語說:『日本與我國友情深厚,與我們公司也有長久友好的合作關係,我希望守村先生與米斯卡的友誼也能同樣長存。 』
『謝謝,一定會的。 』
我恭敬地回答,心裡暗想這完全是外交辭令嘛。他和米斯卡君私下總不會這麼一板一眼吧。
『我走了,慕蒂。今晚見。 』
說著,米斯卡君伸出手。我以為兩個人只是握一握手,沒想到慕蒂直接牽起米斯卡君的手放在唇邊親吻對方的指尖。
大方自然的這一系列動作相當唯美,這兩人周圍圍繞著一股濃濃的情色味道,深怕旁人不知道他們是戀人似的,我在旁邊都不禁臉紅起來。
米斯卡君小聲揶揄:“我終於不用再羨慕你有個傾心相愛的戀人了。“
我反倒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
慕蒂的轎車剛駛離,一輛紅色豪華轎車緊接著滑進旅館玄關前。
唔,難道是……
不等門童上前,車門自行打開跳下一個人來。是小空。果然是生島先生的車子。這麼燒包的車子除了他還能有誰。
“Hi,媽咪!抱歉,我們遲到了!”
小空嗖地穿過自動門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手上的圓號盒重重地敲在我的背上。越過他的肩頭,我看見一位漂亮的黑人女性從車上下來……啊,是妹妹安妮塔。隨後慢吞吞下車的,疑似職業摔跤手的彪行惡漢,愣是把門童嚇退了一大步。
生島先生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胖了?生島先生啊,不會因為今天要乘豪華轎車,就特意去配一套西裝。他就是這樣的人。
“喲,Honey!麥桿男孩不會逃跑了吧?”
這麼嚷嚷著走進大廳的生島先生,衝著我後面的某位邪惡地挑了挑嘴角。
“很好很好,人沒跑。真是太好了,桐之院。”
“你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無禮吶。”
個人標誌是撲克臉和敬語的圭皺著眉頂了回去。我一驚,他居然沒用敬語。更甚者,他還兩眼發光,渾身散發鬥志,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生島先生雖然只和圭隔了三米,但戰爭一觸即發。
我急忙出來,對兩人說:“碰、碰頭會已經開始了,請去會場。”頓了頓,繼續:“我們已經晚了,快一點!”試圖分開互瞪著的兩個人。
可他們動也不動。
“圭,開會了!”我出聲提醒,“生島先生也是!請快一點!”狠狠說道。
“搞什麼啊,吵死了。”生島先生哼哼,眼神恐怖。
我不能退縮,否則他們倆馬上就會爆發一場與音樂家身份極不相符的場外戰爭。
“我是首席。”我兩手叉腰,板著臉:“除了演奏內容,其餘都得聽我的!”
“高嶺,如果還想和樂團公演的話,就听悠季的。”圭正色道,“我的指揮棒沒有樂團的配合,只能揮揮空氣。”
“噗——”不怕生島先生的小空笑了出來,“圭、圭,Nice Joke!了不起!”
小空突如其來的這一出真是及時雨。
圭的幽默機智除了說明圭還沒喪失理智外,也給我提了個醒。
圭雖然鬥志激昂,但還不至於去做一些我擔心的衝動暴力事件來。
掰著指頭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來的這場對決,圭並不僅僅是為了讓生島先生那傢伙輸得啞口無言,自己拍手稱快而已。
圭很清楚生島先生有多出色,也承認他是自己所認識的最出色的演奏家。
只要是生島先生,就算拋棄自己的理想也在所不惜。
圭非常期待,期待自己的音樂和生島先生的感性激情碰撞時,會產生怎樣的絢爛火花。
生島先生也是這麼想的吧。
這兩位天才,在和自己認定的對手較量的同時,也是把對方當作試金石,想全力試試看自己的能力底線。
他們確信,對方必定能接下自己的全力一擊。不用客氣,不用留情,盡情出手。
圭和我,就做不到這一點。先不說力量上是否相當,我們之間畢竟還有想要守護對方的愛情在。
生島先生以前也曾尋找過磨刀石式的對手,但因為『這人不行,那個也不夠格』等等原因,挑來撿去之下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後來又被貼上了『桀驁不馴的無賴漢』的標籤而被逐出了古典樂界。
這樣的生島先生等了又等,終於等來了擁有出色音樂能力,與自己旗鼓相當的率領著Brilliant的圭。
圭也一樣,盼來了和自己唯一的敵手生島先生一對一的機會。終於盼來了。
因此,他們現在毫不掩飾自己的鬥爭心,既高興又期待,激動地無法控制,眼睛裡看不見其他東西。
生島先生比往常更加猙獰。圭也脫掉了往日的鎧甲,不威嚇不作戰,只是徹底釋放真實的自己。
……這樣的圭和生島先生,是水與油?還是火與水?不,都不對。
他們是“石”與“鐵”……是“打火石”和“火鐮”,一碰就冒火花。這也是他們交鋒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好了,我們快走吧……”
我的任務可不是在他們打架時擔任裁判的。
基本上,一旦這兩個大個子扭打在一起時,我就只剩逃命的份了。
話雖如此,我也不能真由著他們去對決。
生島先生的樂器是一架鋼琴,而圭的樂器卻是樂團,是一個由三十位音樂家組成的集合體。三十個人,就是三十個防守方了。
“嗯,沒錯。”
我的任務,就是幫助圭把三十個人的想法反應整合成一個人的。
“關鍵就要看首席的了。好,沒問題。”
雖然這工作並不輕鬆,雖然我沒有太多的經驗,但至少還知道我有很多的事要去做,沒有空管那兩個大個子的肉搏戰。
反复這麼提醒自己後去參加了全員會議……
會議一開始,大家就為練習時間的分配問題吵了起來。
對於導演保羅的第一部的第五曲和第二部協奏曲,佔總練習時間的一半的安排,生島先生提出異議,圭也是,引來團員的一片反對。
生島先生和圭認為協奏曲是主打曲,所以應該佔七成,但團員們卻堅持一半一半。
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保羅進退兩難。
“宅島君,你幫我翻譯一下。”
“好的。”
“我有個提議!”我舉起手站了起來,打斷羅麥羅等人的滔滔不絕,發表我作為首席的意見,“我們才剛碰到一起,還不知道彼此這一年來的水平如何。總之先把節目全過一遍,再決定時間如何分配。”
應該這樣。誰有異議就站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問。
“今晚。”
“坐了那麼久的飛機我們很累了。”
提出反對的,是和我同樣從地球另一端飛來紐約的中國人陳和韓國人金。
“碰頭會結束後是用餐及休息時間,請大家好好調整一下。晚餐後各自休整,九點開始練習。如何?”
團員們你看我我看你。
我繼續:“如果九點不行的話,那十點、十一點也可以。總之,這件事今晚必須有個決定。否則明後天的練習就無法順利進行。請大家配合。”
“九點!”有人說。
“十一點!”
“那取中間值十點好了。”我決定,“導演,沒什麼事的話就此解散吧。”
“啊—,只要確認完五號後的彩排日程就可以了。”
“彩排的地點是卡內基音樂廳。”
“這還用說!”俄羅斯人不爽地頂回去。
九點的提議被否,讓他們火氣很大。
“下午一點集合去會場。彩排時間是兩點到四點。不過因為是對外開放的,所以雖然服裝自由,但也請大家注意一下。”
下面的美國人抗議導演聲音太輕,聽不清楚。
“屆時可以自由與粉絲交流或簽名,但五點前務必全部撤出音樂廳。
翌日六號晚上八點正式演出。彩排是下午四點開始,允許新聞採訪,最晚六點結束。在後台簡單用過晚餐後更衣——”
“晚餐我沒辦法簡單解決對付。”生島先生出聲,“正式演出前我至少得吃一公斤牛排。”
“這個我們會安排好的。演出結束後是一小時的簽名會。以上是這兩天的日程安排。”
沒人反對。第一天的夜公演八點開始,十點結束,算上簽名會至少要到十一點才能休息,然而大家並沒說什麼。
“另外,十點在舞廳有內部酒會,有空的人請踴躍參與。客人名單當天公佈。”
“總統會來嗎?”小空橫空來了這麼一句。
現場一片沸騰。
“前總統夫婦預定出席。”保羅答。
大家大笑。
“七號下午四點是日公演。兩點開始彩排,預計三十分鐘。簽名會結束後,晚上八點將舉辦慈善晚會。請各位穿晚禮服出席。”
誒?沒聽說有這一項啊。
“晚會就安排在紐約希爾頓的舞廳舉行。也就是舉辦格萊美頒獎儀式的地方。三千張門票已經全部售罄。”
“多少錢一張!”克勞斯高聲問。
回答說是五十美元,大家議論紛紛。
我以為大家是嫌貴,沒想到魯道夫不滿地抱怨“五十美元,搞什麼呀?”。這就是文化差異吧。
在日本,一般來講慈善晚會的票最多一兩千日元,六千日元都能買到一張一般音樂會的S席了。我是沒參加過慈善晚會,但如果是想募集資金的話,不是票價越便宜來的人越多,才能募捐到更多錢嗎?
可話說回來,在歐美似乎是有這種專門針對有錢慈善家舉辦的,讓其大把大把掏錢買票的晚會在。
順便說一句,晚會的宣傳語是『用音樂幫助全世界的孩子』,據說募集來的資金會捐給UNESCO開展文化事業。
“那我們的慶功宴呢?”
這麼問的,正是上回喝得大醉,引起騷亂的英國人哈里。
“就在慈善晚會的會場,等晚會結束後就請大家留下來玩到天亮吧。”保羅微笑地說。
晚餐是自助餐,吃完晚飯後大家各自行動。晚上十點,試練習開始。
依節目順序把節目都過了一遍,最後決定第一部分的練習時間佔六成,《皇帝》佔四成。
貝多芬大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一切順利。可相對的,由於歐亞地區成員佔多數,大家對美國音樂都相對陌生,以至於在演奏使用了爵士手法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時,大家總是和圭的指揮合不到一塊兒,生島先生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嘆息。
“我沒聽過爵士樂啦。”
小空這句話非常說明問題。
讓人驚訝的是,生島先生對此並不生氣,甚至還主動提出幫忙。只不過他的表達方式讓人不怎麼舒服罷了。
“真是食古不化吶。可憐的小少爺們,學學American Spirits吧。至少得學一支搖擺樂才不枉此行。”
而生島先生所謂的指導,就是讓大家聽他的鋼琴。
直到半夜兩點,就這麼一個人用練習場的鋼琴不停地演奏Jazz Melody。不管是一開始不滿生島先生的狂妄而回屋的人也好,還是像我這樣困得要死的也好,誰也逃不開建築物內不停迴響的鋼琴聲……有人跑去抗議,可生島先生又豈是個輕易妥協的人?
翌朝,大家的心情都不怎麼好,早餐桌上死氣沉沉,我不禁擔心會不會有人抵制上午的《皇帝》練習。
於是,我去問那些怒氣沖衝的人,是否會參加上午的練習,他們異口同聲說會去。
“當然要去啦,我要去好好看看那隻瘋熊是怎麼被圭修理的。”
然而,想到生島先生卻沒有出席在上午九點的練習現場。
“現在的重點是樂團統一音色吧。”—— 這是他不來的理由。
按慣例來說是這樣沒錯,所以大家也不能說什麼,但心裡可是對生島先生相當不滿。
午餐時,哈里他們這群英國組就圍攻了小空。
我因為和圭商量事情推遲了午餐,是等事後才從米斯卡君那裡得到的消息。居然把小空逼到動手大人。
『沒人出來阻止嗎? 』我問。
『沒辦法阻止。 』米斯卡君答。
『這不是把對生島先生的怒氣發洩到了小空身上了嗎?這麼卑鄙的行為,大家怎麼能視而不見! 』
『No,悠季。是小空主動應戰的。接受以一敵四不利戰況的,是小空自己。 』
『可是—!如果當時有人出面調解,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 ! 』
米斯卡君斜眼看著我,說:『悠季難道不知道'就算輸,也要輸得漂亮'嗎?調解未必就是好事。小空他不讓人插手,一直戰鬥到哈里他們主動罷手。他很聰明,可不好對付了。悠季沒必要擔心。 』
說是這麼說,但沒見到人我還是放不下心來。
於是,我去小空的房間想看看情況,聽見裡面傳來抽泣聲。
(果然……)
我敲門,“小空?是我。可以進去嗎?”
“不、不行。”
裡面反對,但我不放棄。
“那個,事情我已經從米斯卡君那兒聽說了——”
“裡面正忙著呢。”
隔著門回答的竟然是生島先生!這抽泣聲中還夾雜著喘息聲? !
“抱、抱歉。”
我急忙逃走。就、就算是為了安慰被欺負的小空,也不能大白天就在隔音不好的合宿地……要是被人發現,只會找來更多的反抗不是嗎? !拜託你們兩個,行動前先想一想!
原以為小空被欺負後心情肯定很糟,哪知下午他卻一副頗為滿足的表情跑來參加練習了。
“吵架的事,我聽說了。”我試探道。
“和搞音樂的傢伙吵架最累人了。”小空嘆口氣,“我自己只要保護好肋骨和右手就Ok了,可哈里是大提琴,肯特是長笛,瑞克是單簧管,伯特是中提琴,全都是雙手使用樂器的,放不開手打吶。”說完,又嘆了口氣。
總之……你沒輸就是了。真是失禮了。
下午的練習,整個180°大轉彎。
按節目順序頭一個練習的《一個美國人在巴黎》相當的爵士。
這就是睡眠學習的效果嗎……?
我不知道打擾我們睡眠的生島先生是不是有算到這一點,但可以肯定的是爵士節奏確實印在了我們心裡。
魯道夫憤憤地說“這是洗腦”,但演奏是最有感覺的也是他。啊,難道,這才是他生氣的原因?子爵大人的自尊心真的很高吶。
經過下午和晚上的練習,圭認為“美國作品”已經可以了,我無異議。
Brilliant似的充滿朝氣的演奏,與美國風相得益彰,棒極了。
雖然這部分練習佔了三分之二的時間,但我還是不看好練習,可事實卻與我想的恰恰相反。也對,反過來想想,麥當勞遍布歐洲街角巷口,哪個年輕人沒吃過?那個掛滿街道的黃色M標記,正是把歐洲飲食文化快速帶入快餐式的原動力之一。 Brilliant的諸位,也受過美式文化的洗禮吧。
不過,這之中也有例外在。比如魯道夫就斬釘截鐵地宣稱“我從來不吃漢堡這種垃圾食物,以後也不打算吃”。但考慮到他的自尊心及超級不服輸的性格,話裡有多少真實性就不得而知了。
話說回來,抵抗住生島先生“洗腦”的也有幾個。不知道正式演出時是否會像練習時一樣,有點擔心吶。不過也可能是我杞人憂天,畢竟大家都是職業人士。
翌日。終於進入協奏曲合練階段了……
我想起了和圭練習《西協》時,M響中提琴首席鈴木女士曾說過“極度緊張,比平時累三倍”這樣的話。
這一次,我只要在協奏曲時配合鋼琴就可以了……可也許是因為許久沒坐在樂團裡演奏了吧,一路下來累得要死!
獨奏時的緊張,和作為樂團一員的緊張大不一樣。
獨奏時,是自己一個人緊張,是緊張自己能否完成協奏曲。
而作為團員配合獨奏的緊張卻有三重,這次終於深深體會了一回。
辛苦保持團員們的默契是一重,為了完美達成指揮要求是一重,避免獨奏單幹,維持樂團與獨奏的平衡又是一重。
一直以為協調樂團與獨奏的平衡是指揮的責任,樂團只要遵從指揮指示就好了,而事實卻遠沒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獨奏雖然是獨立演奏,但作為曲子中的一個要素,必須和樂團配合默契。
獨奏和指揮相處的好,萬事順利,否則樂團就可能深陷漩渦。
當指揮和獨奏意見相反,我們聽從指揮。可當指揮指示右十二度,獨奏指示右十五度時又該怎麼辦?
當然是服從指揮。指示這種既不是右十一度又不是右十二度,而是恰恰好十二度的緊張心情,有如走鋼絲般一步也不能錯。為指揮與獨奏相合而進行微調的我們,走的還是根細鋼絲。哪怕他們發出右十三點二五度這樣精確到小數點的指示,我們也得拼死完成……等等,樂團可是個幾十人的集體,要所有人都做到點二五的精確度,那得把神經繃到什麼程度,需要多少努力和耐心啊!
接下來的一路,圭和生島先生將這種“精確指示”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想像的罵聲漫天、互不相讓的爭吵是有過,但僅限於開始一段時間。等兩人理解了對方的想法後,他們不是某一方退讓,也不是各退一步妥協,而是以一種雙方都能同意的方式開始融合。
圭和生島先生幾乎不對話,練習異常的安靜。
不過偶爾也會有像是—--
“這裡。”
“唔。”
又像—--
“……嗯。”
“啐,混蛋。”
再像—--
“這樣?”
“可以。”
這樣的情況出現,偶爾而已。兩人從始至終都是以自己演奏的音來溝通……其結果就是,作為演奏圭的“音”的樂器,我們神經緊繃到很想去死一死。
圭的《皇帝》是藉著身處於波旁王朝的凡爾賽宮,哈布斯堡王朝的霍夫堡王宮,或英國王室的白金漢宮那樣多彩、華麗的宮廷氛圍中的主人公來表述的。而生島先生則是從側面,加入了貝多芬對隱藏於華麗外表下的,作為『絕對君主』君臨天下的皇帝們,所擁有的如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強權的憧憬。
換言之,圭對《皇帝》的理解是“絢爛華麗”,而生島先生的卻是帶著諷刺的“窮奢極欲”。從開頭華麗的Cadenza的演奏方法來看,生島先生是有諷刺意味在其中的。
雖然沒明說,但生島先生似乎從這支曲子中窺探到了皇帝宮中的世態炎涼。
順便說一句,據說《第五鋼琴協奏曲》的別名《皇帝》並不是貝多芬本人取的,曲子也不是為某個特定的“皇帝”而作。
因此,圭的以確立絕對王權的凡爾賽宮主人,人稱『太陽王』的法國路易十四的宮廷為背景的建議……不能說不好,但讓我們更易於理解生島先生的《皇帝》倒是真的。
高中西洋史課本上提到的『太陽王』,在絕對王權下實現了法蘭西強國夢想的同時,也因苛政埋下了日後法國革命的導火索。他是光與影的兩面體,在法國人心中也是褒貶不一。這些知識我今天才知道。
聽到人民沒有麵包吃,就說“沒有麵包的話,吃蛋糕不就好了嗎”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的這個歷史迷言,就發生在『太陽王』路易留下的貴族們極度奢侈、空虛、頹廢的宮廷裡。
作為對同時孕育了這種黑暗“宮廷文化”的諷刺,生島先生用輕柔的指法來表現這段華麗的旋律。這裡包含了他對那些人的慾望的批判和共鳴,給曲中展現的宮廷片段加上了一層恰到好處的陰影。
面對生島先生這樣的獨奏,圭一開始相當反對。
“你是在愚弄貝多芬嗎!”
“什麼叫yúnòng?”
圭險些朝他扔總譜。之所以沒扔,一定是繆斯靈光一閃,讓他想起生島先生不擅日語的事實。
“惡意玩弄!”圭解釋。
生島先生當場反駁。
“親愛的路德維希嚮往王家的窮奢極欲。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
“可我的頭腦中,出現的卻是臃腫肥胖的國王穿著緞帶鞋子,裝模作樣踮著腳尖走路的畫面!”
我掩嘴偷笑,圭根本就是在找碴兒嘛。不過生島先生很認真地接受了。
“真實那種漫畫式的皇帝?”
“我聽上去就是這樣!”
“唔……那這樣呢?”
生島先生連著重複彈了三遍都被圭說是漫畫,直到第四次微調才得到圭的同意。
然後,在近乎無言中,這倆人依靠感覺去“雕飾”樂句……
因此,當導演來通知準備出發去彩排時,我們差點激動到哭出來,脫離苦海啊。
在前往音樂廳的巴士中,圭宣布彩排只演奏第一部分曲子,大家禁不住熱烈鼓掌。
花十美元來看Brilliant彩排的觀眾們,看我們練習得這麼開心一定很奇怪吧。
對大家來說,只要能從那恐怖的緊繃中解放出來,彩排都是種享受。
不過,魯道夫他們那些“討厭爵士”的人,完全沒有把《美國人》的爵士感演奏出來,萬一到正式演出時還是這樣,第一部分的節目就糟了……
但對此,圭沒說什麼,我也不作聲。因為彩排結束後,我們還會回旅館繼續練習。也許會練到深夜吧,為了通過嚴酷的試煉,我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彩排後的交流時間,連魯道夫都放開了大大Service了一把觀眾。對觀眾們來講,這十美元絕對物超所值。
回旅館途中,巴士內好似遠足玩累了似的寂靜無聲。當保羅宣布晚飯後七點重新開始練習時,有人輕輕嘆了口氣。
三十人中竟然有人表露出了疲態,我既驚訝又得意。
畢竟再次之前,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抱怨過。真的!
這是他們身為活躍於世界各地的職業演奏家的驕傲。
為了能演奏出好音樂,再辛苦也值得。有時間發牢騷抱怨,不如咬緊牙關向前衝。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被讚為新一代人氣獨奏家的他們,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今後也將會這樣,繼續向更高處前行。
我遇到瞭如此出色的伙伴,遇到了可信賴的同仁……能有幸成為你們中的一員是我的光榮,向各位表達我深深的敬意。
啊啊,Brilliant……光輝的繆斯女神的使徒們呀!最高……! !
……晚上,經過無邊地獄的反复煎熬,我們終於沒有辜負天才生島的鋼琴,和率領繆斯愛子們的天才桐之院的強強聯手,完成了厚重華麗且具絕對權力的,光與影交錯的鋼琴協奏曲《皇帝》。
是啊,完成了,終於完成了!
午夜一點,臉色發青的男人們像幽靈般,沿著走廊搖搖晃晃地去尋找床鋪。
“我還以為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小空的真情流露,被收進了裡先生的鏡頭里,成為我們無上的紀念品……
二月六日,『Brilliant Concert 1st』第一天。
卡內基音樂廳盛況空前,觀眾席坐得滿滿噹噹,連最高層的站位也擠滿了人。我們出場,音樂廳內立即想起如雷的掌聲。
沒問題的。我們會交出一份滿意的答卷給大家的。對吧,各位?
我起身準備校音,明顯感覺到雙腿在顫抖。這是武士的顫抖,是大戰前的興奮。我還是頭一回這麼激動。
我暗暗對自己說冷靜點,那個駭人的協奏曲是第二部分。冷靜。
雙簧管的克勞斯依圭的要求,吹出比平常的標準音略高的A音,傳達。 Ok?可以了嗎?準備好了嗎?
掌聲中,圭登場。指揮棒瀟灑落下,《一個美國人在巴黎》開始了。
這支原編制為二十五根管樂器,包括木琴、鐵琴、四個出租車喇叭在內的多數打擊樂,以及鋼片琴和五個弦樂部的大編制曲子,因為我們人數只有規定的三分之一,所以在編曲方面做了個大冒險,不過演奏相當成功。魯道夫他們也沒有亂來。
《隨筆》和《老實人序曲》也很順利。日名為《墨西哥酒館》的《El Salón México》讓觀眾們不由自主地想起來跳跳舞。嗯,成功成功。
之後,我們下台進入休息室休息。明明離下半場還有十五分鐘,為什麼自己怎麼也靜不下來!
不光是我,其他團員也像想快點跑出柵欄的焦躁賽馬般,難言內心的興奮。
此時還能保持冷靜的,只有圭和生島先生。
休息室大間的桌子旁,他們兩個邊喝咖啡,邊就『馬鈴薯燉肉放的是豬肉還是牛肉』進行著無意義卻有萬分嚴肅的爭論。由於他們說的是日語,於是聽不懂的大家跑來問我那兩個在說什麼,得知答案後紛紛表示受不了。
不過,他們這樣,也許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吧。
舞台監督通知大家準備上場,我們走出休息室。圭突然叫住我,伸出手想和我握握手。
我緊緊握住他那雙雖沒有顫抖,指尖卻冰涼的雙手,放在嘴邊輕輕一吻,又傾身親了親他的雙頰。這是我鼓勵的Kiss。
沒事的,我們在一起不是嗎?盡情地演奏一回吧。
樂團校音完畢,圭登場。接著是生島先生。
撩開穿在他身上總覺得彆扭的燕尾服的下擺,生島先生一屁股坐在鋼琴前。原本邋遢的鬍子被剃得乾乾淨淨,踏板上的漆皮皮鞋也被擦得鋥光明亮。
我不認為生島先生會怯場,可看他此刻不同往日繃得緊緊的臉,又不禁有點擔心。生島先生雙手互捏,『喀喇喀喇』骨節作響的聲音全場都能聽到。
他神色一整,和從指揮台回過頭的圭對看一眼,圭舉起指揮棒。
《第五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快板•變E大調•四四拍的開頭,正是管弦樂的Fortissimo(注6)。
鏹!
我們奏出的主和音為先導,Cadenza風格的鋼琴獨奏以與《皇帝》相稱的宏大氣勢登場。這翌日被某報紙冠以『歷史性』稱號的名演奏就此開始。
生島先生在以圭率領我們樂團所作的,西洋名畫風格的奢華宮廷畫卷的背景上,描繪出一幅幅絢麗的圖案來。
富麗堂皇的宮殿及眾人的華服之下,隱藏著宮廷這個權力場以及其中之人所抱有的黑暗面。日復一日上演著我們這些宮廷樂師所不知的明爭暗鬥。
不,不對,即使知道又怎樣?這是宮廷,我們只是些服侍眼前極盡榮華奢侈之人的小人物罷了。
圭和生島先生織就的宏大協奏曲《皇帝》,如果讓貝多芬來評價的話,他也許會對其中現代化的內容大為不滿吧,但它必定能得到支持正統派的M響理事長的肯定。這可是一次把音樂表現力及深度提到了前所未有高度的名演奏吶……這是不久之後,我聽完現場錄音時最直接的感受。
我們全力演奏的《皇帝》,贏得了卡內基內的觀眾全體起立經久不息的掌聲。地獄般的辛苦練習終於有了回報。
圭和生島先生兩次謝幕,之後又和樂團一起謝幕了五回。
此間,圭和生島先生進行瞭如下的對話—--
“餵,下回是什麼?”
“莫扎特。”
“啐——”
“出於武士的憐憫,下一次就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怎麼樣?”
“'哆啦嗒嗒嗒嗒嗒嗒'的那個……不錯嘛。”
這時,圭注意我在聽他們講話,於是以眼神尋問我(你的意見呢?),我搖了搖頭(還是問問大家的意見吧)。
他們都很高興,我也是。因為有了Brilliant,才有了共演的機會。不過,讓我選的話,我會投『圭&高嶺』的拉赫瑪尼諾夫一票。
坐在簽名桌前準備給興奮的聽眾簽名,我一面好奇會不會有人找我簽名,一面看向在工作人員引導下排隊的人群,突然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誒,石田先生?!微笑先生,這邊!”
微笑先生被擠在在人群中,我離開還在準備中的桌子跑了過去。
微笑先生因為要照顧眼盲的『首席』進退兩難,看見我後鬆了口氣。
“哎,《皇帝》很精彩吶。以後可能沒法再聽其他版本的了。”
“謝謝。托那兩個人的福,差點死掉。”
我指了指站在人群對面,被鎂光燈包圍擺出握手姿勢的那倆人。
微笑先生羨慕地笑著說也是。
“跟我來吧。不好意思,請讓一讓,Excuse me——”
我在前面引路,微笑先生跟在後面,我把他們帶到員工區。
“我去叫圭。”
“不用不用,我去!守村你還有簽名會吧。”
“這樣行嗎?”
“『首席』會呆在這裡。”
“啊—,那我去搬把椅子來。”
“不用了不用了,你看,客人們都等著呢。”
之後又聽說另一位同行者『教授』走散了,說是沒法尋找正在頭痛。
一等五十人以上的初次簽名會結束,我趕緊去找微笑先生他們,人還沒有找到卻被圭抓住。
“招待會快要開始了。”
“你沒看見微笑先生他們嗎?”
“剛才以及回旅館了。”
“啊,怎麼會?之前沒說兩句就分開了,我正想找他們好好聊聊呢。”
“回過後想聊多少都可以。身為首席的你不在,招待會要怎麼辦?”
“你才是吧。主角是你,還不快去?”
“你如果不想去的話,我們不如回去睡覺吧。”
“真的假的?!”
“騙你的,”圭坏笑道,不再是往日撲克般的面具臉。
心胸狹隘小氣的我,很想獨占這時的圭,可是……哎,算了,就算別人把他的笑顏拍去,反正這個極品天才是屬於我的。
“怎麼了?”圭疑惑地問。
我才發現自己正盯著圭看。
“呃……我在想,今晚是不是可以解禁了。”
之所以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問,是因為這裡是國外,在這裡說日語就和說暗號似的,別人聽不懂。
圭突然轉頭咳嗽一聲,接著彎下腰,在我耳邊低語:“可以。”
好高興,好想立刻吻他,可惜這是在外面—--
“先去招待會吧。”我扶著圭的後背。
不知道並排走在一起的我們,別人看了會怎麼想。多半是想這多事的首席正強壓著討厭派對的桐之院圭一起出席招待會吧。
假如這時有人問我和圭的關係,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我們是戀人。
我一手護著他的背,走進鬧哄哄的招待會場。
End
注1:立春的前一天
注2:繭形麵團子。
注3:墨魚和不行的音相似
注4:意大利生魚片
注5:嫩煎
注6: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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