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之門(天国の門)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七部外傳 天國之門
以下的故事開始在第一部之前,即是說圭和悠季還未認識的時候。
(1)
在柏林市秀山區(注一)的住所收到父親打來的國際電報,是離開日本後,剛過了第二個正月不久,還是大雪紛飛、天氣持續寒冷的二月十七日。
在早上回到房間,便看到門上貼著的電報,內容是:
「祖父入院,盼你能歸國,請聯絡。」
在柏林的學習已經差不多告一段落了,現在正開始準備前往倫敦,在某種意思上這封電報的時間來得剛剛好。當然,即使是在柏林德國歌劇院研修的中段期間,我應該也會立即回國的。
因為祖父堯宗對我來說,不但是我留學生活的經費贊助者,也是親戚當中唯一理解我的支援者。
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成城的家,本來是期待著會由伊澤接聽的,但是拿起電話的卻是羽津。
『呀啊啊,是圭少爺!實在是很久沒見了。』
羽津一聽見我的聲音,立刻便又哭又叫的,抱怨我連電話或書信都沒來過一通:『您可知道老爺和夫人是多麼寂寞啊!』用她那獨特絮絮叨叨的語調囉嗦了好一陣子。
最後,她終於注意到要問我為甚麼要打電話回來了。
『我請夫人來好嗎?老爺剛好外出了。』
「伊澤在嗎?」
她回答說不在。
「這樣請母親來聽也可以,因為我收到了父親發的電報說祖父入院了,所以想知道一下詳細的情況。」
『呀~呀,原來是這樣啊,老爺發了電報給您!嗯嗯,就是正如上面所說的,對對,上個星期初入了院。』
這樣繼續問下去了的話,恐怕在母親來之前便會把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問完了。
「是哪一種病?病況如何?」
『這個嘛少爺,是因為感冒而引起了肺炎,伊澤明明一直照顧著大老爺的,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照顧大老爺,竟然害大老爺變成這樣,夫人也非常生氣呢!』
「只是肺炎嗎?不是肺癌之類的?」
『我只是知道是因為肺炎的原故,坐救護車進了醫院,現在已經過了十天了,但是還沒有收到任何關於退院的消息。』
羽津用她那混濁的口音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對於這樣重要的事情,但到現在才收到連絡感到相當惱怒。
「明白了,總而言之我會坐今天的飛機回來,請向母親大人轉達。」
羽津也明白這句等於打算掛斷電話的說話,慌忙回答道。
『知道,不,現在換夫人來聽吧。』
「不,這樣便行了。祖父進了哪一間醫院?」
聽到是虎之門醫院之後,說了聲「謝謝」便掛斷了電話。
羽津是祖母嫁入桐院家時帶來陪嫁的人。祖母現在已經離世,她也超過七十歲,如今在家中做家政婦的工作。把我稱作「少爺」的羽津對我的關愛,就如在歌舞伎的戲劇『先代萩』(注二)中女主人的乳母政岡一樣,為了主人願意犧性自己的兒子千松那般,那種溺愛帶著『主人的事情最重要』那個時代的價值觀,這是最令人感到鬱悶的。
到現在還習慣仗著祖母的權威而無法改變,完全忘記身為傭人所應有的行為舉止。以擔任執事的伊澤的角度來說的話,這些都是絕對不能做的僭越行為。
而且,又不是不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也知道在這裏的住處,祖父大人在十天前已經入院的話,為甚麼沒有人聯絡我呢?連伊澤也?還是因為伊澤忙於照顧祖父,所以連聯絡我的時間也沒有?
在電報裏沒有提及『危篤』之類的字眼,從羽津的話看來也好像不是很嚴重的樣子……不,我不知道。祖父大人也已經一把年紀了,羽津也可能會故意扭曲一切和祖父大人及伊澤有關的事情……
想到這裏頓時變得心亂如麻,即使非常渴望知道祖父安恙與否的結論,但在此一刻實在無法作出判斷,(總之先回去吧),看來也只能這樣子了。
但是我還沒有買機票,也還未收拾行李,現在剛過了早上八時……買機票的櫃位不知道開了沒有?不要花半天在機場卻毫無結果才好。在這個時間有沒有方法買到機票呢?找萬事通問問看吧。
把已經放下的電話筒再次拿起來,給才道別沒多久的赫爾曼撥了個電話。
『Yes,Ollenhauer。』
是還沒睡醒的聲音,看來是去了睡回籠覺了。
「我是圭。」
聽到我的回答後,赫爾曼像恍然大悟似的,聲音也變得精神起來。
『是不是有東西遺下了在這?』
「我急著要回國,想在最快的時間內要買到機票,知道現在這個時間有甚麼地方可以買到機票嗎?」
『機場的櫃台已經在營業了,也可以用電話預約。』
的確是這樣,剛才我實在有點慌張了。
『想坐甚麼時候的飛機?』
「我想可以搭上今天出發的飛機,現在正準備收拾行裝。」
『這樣緊急?家裏有誰出事了嗎?』
「是的,祖父病倒了。」
『是贊助你留學的那個?明白了,機票方面我替你想辦法吧!』
「那麼謝謝你了。」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這句說話,有一半是說笑但也有一半是認真的。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這樣回答道,和赫爾曼?阿諾德交往已經連續三個月,但對我來說,他終究只是個性伴侶而已。
把衣服疊好放在行李箱裏的時候,想到以現在的狀況來說,在這個月裏能回到這兒的可能性十分低,反正打算在下個月初便會搬走,早前也已經和這裏的房東說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決定提前離開這裏,反正樂譜和其他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也會根據祖父的病況,說不定可能會在日本留上好幾個月,這樣的話把樂譜放在身邊會比較好。
日常用品是都是在用這裏現成的東西,所以帶回去的只有在這裏買的樂譜、書籍、一些喜歡的東西和衣服而已。把這些東西放進在維也納買的兩個皮箱裏的時候,發現因為多了一些樂譜和書籍,所以大部分的衣服都放不進去了。這樣的話索性不要好了。
把行李收拾好後,便往一樓找房東柏古夫人。
「嗯,我知道有電報給你啊,昨天晚上收到的,所以便貼在你的房門上了。」
對於我屢次徹夜不歸而感到相當煩惱的夫人,以「遲了知道這樣重要的事情可是你自作自受的」這樣的語氣,本來打算繼續挖苦我的,但聽到了我打算今天退租的消息後,胖胖的臉上露出了擔心的神色。
「電報的內容是關於府上發生了甚麼事情吧?啊,願上主賜福給你和你的家人。」
夫人用她那像啤酒瓶似的身子抱緊我,在面頰上給了我一個祝福之吻,然後便叫我等她把租金按日子計算好後再把錢還給我,之後便進了房間去了。
她應該也要花好一段時間計算的,所以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
之後過了一小時還等不到赫爾曼的電話,正想再打一次去看看的時候,他本人便來了。
這位有著北方德國人正統金髮碧眼的主人,相貌也是在柏林認識的人當中出類拔萃的藝術大學講師,先緊緊地抱住我,沉浸在昨夜的餘韻裏然後說道。
「是下午三時從法蘭克福出發的班機,這樣應該可以吧?到達成田的時間是這裏的晚上十時。」
前往日本的航機都是從法蘭克福或慕尼黑出發的,當中又以法蘭克福的居多。坐國內線的話一個半小時便可以到了。
「何時在柏林太格爾機場出發?」
「在十時三十分出發,我送你到機場吧!」
「謝謝。」
「這是機票的預約號碼。」
接過了便條紙,並告訴他那些衣服自己不要了。
「皮箱裏放不進的那些衣服,麻煩替我送去教會之類的機構吧,要是有你喜歡的也可以隨便拿去。」
「你要離開這裏嗎?」
赫爾曼像是世界末日似的露出極其悲痛的表情,就像如果我答「是」的話,他便會沮喪即場跪下來似的。
「雖然我隱約察覺到了,但我還是為著不要變成這樣而不斷向愛之女神祈求的啊!」
「我打算下個月遷往倫敦,現在不過是早兩星期離開而已。」
打算用這樣的說話來安慰一下他,但是,
「我從沒有聽過!」
他這樣叫道。
「我可從沒有聽過啊!」
「本來是打算在昨晚告訴你的,但是當見到你的面後,又說不出『分手』的話來。」
這下子可令人煩惱了。
赫爾曼的臉色一變,口沬橫飛地大叫說:
「分手!?別說笑了!即使你遷往西伯利亞(注三),我也不打算和你斷絕關係!而且不過是倫敦而已,坐飛機的話很快便會到了。
我會去找你的,親愛的圭,你是我最愛的戀人啊!」
然後向我索求著吻的赫爾曼,像瘋了一樣淚如雨下並抱緊了我,開始了他那激烈且充滿愁緒的悲泣。
我十分清楚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我也一直隱瞞著他直至出發前的最後一刻。因為如果說了的話,最後可能會變成直至出發之前的一天為止,每天都在捨不得離別的他的床上渡過,陷入這樣的困境中。
但是我也知道赫爾曼的慟哭,只是他沉醉於自己感覺中的一種自戀,這和強忍著淚送別朝夕相對的戀人也是一樣,說一句實話,便是身為羅馬詩研究家兼詩人的他,享受著充滿詩人作風的戀愛遊戲而已。
「包括了死亡在內,離別總是這樣突然的,這下子可真實地感覺到了。」
我接著說。
「本來如果根據我原定的計劃,我還會在這裏多留兩星期的,但是命運女神卻命令我有如鳥兒振翅高飛般匆忙地踏上旅途。而就我來說,希望好像日本的格言所說「鳥兒飛去不髒地」(注四)般的離開。現在啟程回去祖國的我,還無法預知將會有怎樣的命運正在等著我去面對,也不知道今後能不能再次踏足此地。
因此,作為表示對向來誠實的你的誠意,為了不要毀諾,所以我不打算留下任何承諾,這樣說的話是不是有點任性?」
「在我所認識的男人中,你是最厲害的詭辯家啊。」
赫爾曼抽泣著,但聲音卻帶著幾分苦笑。
「但是,我喜歡『為了不要毀諾,所以我不打算留下任何承諾』這句說話。
把自己無情的主張以說理的形式來表達,帶著勝利的味道把自己冷酷的想法用詩一般的言語,很高明地含混過去。作為給一個被拋棄的男人的臨別贈言,這句說話也算是合格的了。」
「謝謝你。」
接著便順勢說道:
「赫爾曼,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有不少美好的回憶,但是,我相信到我們再會的時候,那些令人懷念的肉體關係已經終結的了。」
「在那個時候,我們雙方都一定會有新的對象吧!」
赫爾曼雖然是在苦笑,但是也讓我看到他堅強的一面,當我為著他這種坦白而乾脆的態度而深深感動時,便對這次的離別感到有點可惜了。
「到了再會面的場合時,便來一個老朋友式的握手吧。」
「嗯,一言為定。不過老實說,真的不想和你別離啊,我一直夢想著能和你一起共渡此生的。我的羅安格林(注五)……我的齊格弗里德(注六)……不會再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
到了必須離別的時間了。
看了看手表令我注意起時間的問題,把飛機啟程的時刻反過來計算一下,把結果說了出來:
「再不出發便趕不上了。」
「好吧!」
赫爾曼索求著最後的一吻,在回應我時還帶著一點淚光。
「話說回來,你的車子有沒有足夠地方運載這些行李?」
「應該沒問題,」
二人把沉甸甸的行李搬到一樓去,敲了一下柏古夫人的房門,但是因為她還沒有計算好應該還給我的租金餘額,所以便告訴她等赫爾曼回來拿剩下的行李時再交給他好了。
「放在這裏的衣物會送給適合的慈善機構去,我已經拜託了這位阿諾德先生了」
「可以啊!」
「我可以拿幾件衣服去教會的義賣會嗎?」
要是我說OK的話,恐怕沒甚麼會剩給赫爾曼的了。
「衣服我已經交給赫爾曼來處理,所以請和他商量吧!」
先築起這樣的一條防線,夫人便真的開始和赫爾曼交涉起來,但赫爾曼回答說:
「對不起,夫人,我們現在沒有時間,我把他送到機場後,回來時再說吧!」
「看來真是相當匆忙呢,請小心上路,再見了。」
吻別了像是有點不滿的夫人,離開了住了十七個月的屋子。
前往機場時,赫爾曼勉強打起精神般集中意念,到了機場又幫我找搬運工人,又帶我到發出機票的櫃台去,勤懇地不斷為我打點一切。
但這裏是有著禁止同性戀的法律的國家,赫爾曼也是很重視自己社會地位的男人,雖然我們在閘口只是握手道別,但是流著淚目送我進入閘口的他,要是被認識的人看到的話也是十分危險的事。
在最後一刻才辦理登機手續,飛機按著原定的時間飛往法蘭克福,到了那裏,出國的手續也相當順利。
在比預定時間稍遲的二時二十分(注七),前往成田的航機離開了法蘭克福,一路朝著日本進發。
(註一) 柏林市秀山區(Schoeneberg)是柏林同性戀者聚居的地方,秋月老師選這裏很明顯是先做一番調查的。
(注二)全名為「伽羅先代萩」,是著名的日本歌舞伎作品,下文提到的政岡和千松都是當中出場的人物。
(注三)西伯利亞位於俄羅斯,由於以往是囚犯被流放的地方,而且極其寒冷,所以常用來比喻為令人討厭的地點。
(注四) 原文是「立つ鳥あとを濁さず」,即比喻人離開不留麻煩,請自行想像成徐志摩「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模式。
(注五)羅安格林(Lohengrin),德國宮廷詩人Wolfram von Eschenbach筆下的人物,是帕爾齊發爾(Parzival)的兒子,是一位聖杯騎士,搭救了 Brahant 王的女兒,但禁止她問自己的名字,並和她結婚,但因為之後她違背了不問名字的誓約,最後他便離她而去。
(注六)齊格弗里德Siegfried,德國民間史詩《尼貝龍根之歌》(Nibelungenlied)中的英雄人物,擊敗大龍、奪得寶物,並使女英雄布倫希爾特(Brunhild)成為鞏特爾王(Gunther)的妻子。
(注七)這裏我可不明白了,前文明明是說三時的,這裏卻足足早了四十分鐘,可能是沒校對清楚吧……正確應該是三時二十分?算了。
呼……把第一章整理好了,想不到一出場便是圭的前任情人吧……不過放心好了,他的出場便到此為此,所以悠季也別呷醋了,圭已經很瀟灑地和對方分手啦。這一章除了要處理圭殿下的敬語外還有不少北歐文學……,抱歉了,我的注譯只能這樣簡單,對那些人物有興趣的話,可以自己去圖書館找有關的書去……
這是第一次貼所以我把一整章帖出來(居然也有5000字啊…天…),之後的更新可沒這麼好康的了,有1000字也算不錯的啦……還要視乎我的工作而定……大家要有一定的覺悟才好……。
(2)
到了成田機場後,把兩個裝滿樂譜和書籍的皮箱用宅配便(注八)送往成城的家,解決了笨重的行李後,便直接前往虎之門醫院去。
我之所以回到日本,完完全全是因為祖父的緣故,要是可以的話,我會盡量和成城的家劃清界線,正如我會希望一步也不再踏進維也納最初的住處一樣(注九),但是,我當然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然後,在醫院的接待處詢問祖父的病房在哪兒的時候,得知他已經出院的消息。
「是甚麼時候出院的?」
「請您稍等一下。」
用尾音稍高的語調說話的女性職員去查了一下文件,很快便回來告訴我:
「桐院堯宗是在一小時前剛剛出院的。」
即是說我們是擦肩而過了。
「不是轉院,而是出院嗎?」
「是的,他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了。」
單憑這個回答無法判斷這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究竟是康復了所以回家?還是因為即使留在醫院治療也不會有甚麼作用,所以回家靜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我不知道答案是哪一個。
心想既然到了這裏,同時在心裏仍然感覺到祖父有隨時身故的可能性,我繼續追問道:
「其實我不大清楚他詳細的病況,只是接到父親的歸國命令,所以第一時間來到這兒,所以可以告訴我關於祖父的病情?雖然我是來了探病,但說起來也感到羞愧,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具體的情況。」
因為我也知道醫院的職員是有責任不能隨便透露病人的情報,所以我還以為這個要求多數會被拒絕的……
「您是他的孫子嗎?」
「對,是的。」
「你們倆很相像呢!」
笑著說這話的年輕女性,很流暢地說道。
「只是由過濾性病毒支氣管炎所引發的輕微肺炎,由於在發病初期已得到了適當的治療,所以在沒有變成重病之前已經復原了。因為打算順便接受健康檢查,所以在醫院多留了三天而已,沒有甚麼特別的問題。在這個年紀來說,他的身體已經算是很好很精神的了。」
本來以為她只是普通職員,但現在才發現她的名牌上寫著「醫師」。
「實在謝謝妳了。」
向她道了謝。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去了德國進修音樂的那一位?」
「是的,請問妳是?」
「我是內科的木內,是負責這次治療和檢查的主治醫師。」
「祖父這次實在承蒙妳照顧了。」
對著低頭重新道謝的我,木內醫師笑著說「沒這回事」,然後像說笑般的側著頭問我:
「你是不是只有二十二歲?」
「憑外表看不出來嗎?」
「對啊!」
直截了當地說道:
「看起來很老成的樣子。」
笑著加了一句,她再轉回剛才的話題。
「您的祖父也擔心過肺癌的問題,但是血液檢查和CT檢查的結果都是零,所以請您放心好了。」
「謝謝妳。」
道謝後便離開了醫院。
要是這樣的話,已經可以斷定「祖父入院」的聯絡,只是父親讓我回國的手段而已,一氣之下本來打算就這樣回歐洲的。但是,雖然那位女醫師所說的應該是正確的,但心理上要是無法直接看到祖父的話,還是無法安心離開。
所以我坐上了地下鐵,轉了火車,朝著已經二年沒回去的老家進發。
被附近稱為桐院之家的石造洋館,灰色的外觀伸展著四角,用它那萬年不變的,充滿著權威主義的樣子迎接我回家。
在明治三十年代創下富士見銀行的曾祖父,是出身公家的華族,同時亦擁有敏銳的時代觸覺,在大正初期建了這個家,作為自己能成為一個成功銀行家的證明。期後八十年,這棟房子住著富士見銀行董事長的一家,也就是桐院一族的本家,祖父也好,母親們也好,我和小夜子也好,都是在這裏出生和長大的。
但是這座莊嚴的房子能傳達給我的訊息,只是身為本家長男不能逃避的義務這個重擔而已。
在可供車子停泊,有屋簷的大門前登上石階,按下訪客用的門鈴,然後便在原地等待。
打開門的是執事伊澤,我對不是羽津出來迎接我而感到幸運。不過,擅長把所有事情都計算好的伊澤,說不定是因為估計到是我回來所以才出來迎接的。
「歡迎你回來。」
垂下頭的伊澤,保持著身為執事應有的撲克臉,就像是迎接今早出門的人回來似的把我迎進家裏,但是,看到我的眼睛浮上了一絲的微笑。
一面把行李接過來,一面對我說:
「我不知道老爺發了這樣的電報給您,對此實在感到萬分抱歉。」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他知道有這樣一回事的話,會想法子通知我即使不用回國也沒問題的。
我把把外套和圍巾交給他,然後說:
「已經兩年沒回來了,這也算是個好時機吧。」
我以這句話來表示對伊澤的關懷和祖父的寬容的感謝。
今年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伊澤重三郎,早在二十歲前已經開始為祖父工作,在祖父未退休前任職秘書,在祖父退休的同時便成了這個家的執事。由幼稚園時代開始便負責關於我的教育,他那經常挺得筆直的樣子,還有英式殷勤的禮法,到現在仍是我模仿的典範。
「祖父是在房間裏嗎?」
「他在書房裏。」
「他已經回復精神了嗎?」
「雖然還有點痰,但也恢復了食慾,現在正閒得要慌呢。」
聽到帶著一副正經八百撲克臉的伊澤,用認真的語氣說著這種俏皮話,令我的心情也變得舒暢起來。
「這樣我先去請個安吧!」
「希望你可以先去漱個口和把手洗一洗。」
「啊,失敬。」
在盥洗室作見面前的準備時,羽津便飛也似的過來了,白髮結成了垂髻,穿著入廚用的和服,由我小時候開始便沒甚麼變化的老家政婦,笑逐顏開地搓揉著雙手,大聲地在說這說那的。
「歡迎您回來!少爺!啊啊,還是那麼出眾呢!」
在此先說明一句,我的體重和在日本的時候一樣沒變,身高也是如此。
「大老爺想必一定會十分高興的吧。」
這也不過是奉承話,羽津對祖父大人有不滿之處,只是她沒發現我是知道這事而已。
「老爺和夫人盼您回來盼得頸也長了,羽津現在就去泡茶,請您先往客廳去吧!」
「我可要先向祖父大人請安,不用了。」
我一面說著,一面離開了盥洗室。
可以想像得到,我這樣的態度會令羽津露出一副受傷和悔恨的樣子,但以我的經驗來說,採取不聞不問的方式處理是最好的,這種硬加上來的罪名已經無法令我再上當的了。
進了書房問安,祖父大人的臉色和心情都很好,帶笑地看著我進來,用揶揄的語氣說:
「是被胤充的電報叫回來的吧?」
第一句說話,便像是聽到一個很可笑的理由似的。
「是的,這次可給巧妙地被騙倒了。」
「他也有他的責任意識啊!」
對接任富士見銀行董事長的職位的女婿,祖父大人作了算是袒護的發言。
「能夠見到祖父大人精神奕奕的樣子,這樣便足夠了。」
我這樣回答說,然後再補充一句:
「其實只要冷靜地想一想,要是情報是真的話,應該會是由伊澤方法發給我的,這樣便動搖的我看來還未夠成熟。」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吧。」
祖父大人繼續說道:
「修行的情況如何了?」
「在柏林的學習已經告一段落,現在正準備遷往倫敦。」
「在那裏有沒有甚麼約定?」
「在倫敦嗎?沒有,只是拿了幾封介紹信而已。」
「要是這樣的話,有興趣留在日本一會兒嗎?」
在以前二話不說便答應我前往海外留學的祖父大人,當時還對我說:「可以待在那兒學到你認為足夠為止。」現在居然說出這一句我沒預料的話,在一瞬間的衝擊過後,我用最大限度的慎重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想聽一聽你希望我留在日本的理由。」
「你有沒有興趣在M響中修行?」
祖父大人的回答,對我來說是第二次想像以外的衝擊。
「是MHK交響樂團呢……」
我正在想辨法爭取時間作狀況分析和判斷時,祖父大人繼續說道:
「在日本是第一流的,要是從國際水平來看,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技術倒是不壞,只是知名度低了一點。」
「理由呢?」
「因為海外公演實在少得可憐。」
「要是這樣的話,在技術上也只能算是個『井底之蛙』吧!」
「因為他們也很熱心從海外招聘不少指揮和獨奏者,所以也未至於落得這個地步。」
「樂員們大多數都有留學的經驗吧!」
「這個我便不大清楚了,應該也是吧。」
「我雖然不是國粹主義者,但是,也有著一個夢想,就是終有一天,我國的交響樂團,能在一個有世界級水準的日本人指揮的帶領下馳名國際。M響在過去其實是有這樣的一個機會的,但是因為根深柢固的崇洋官僚體質無法拔除的緣故,讓好不容易才擁有的才能就這樣溜走了。
他們一定會說自己只是被放逐的一群而已,不過這樣也證明了他們的愚昧也非不可救藥的。不選擇自己國家所培養的人材,而只是四處找外國人來兼差也有一定的原因,但是現在日本人的古典音樂,極其量也只說是東施效顰而已。」
我也知道平時十分寡言的祖父大人,一說到和音樂有關的事情便會變得非常健談,不時也有這樣一針見血的評論。
「這樣的話,希望我在M響修行的意思是……」
「你覺得你的交響樂團是怎麼樣的?」
這句話便等於在說鼓勵和期望我能完全掌握M響,正如托斯卡尼尼的NBC樂團、塞爾的克里夫蘭樂團、卡拉揚的柏林愛樂那個樣子。
「的確,作為一個指揮,要是沒有屬於『自己的樂團』的話,便只會淪為像祖父大人所說的那樣,只能不斷在尋求『兼差』般的在四處流浪而已。」
但是對我來說,M響不是一個令我食指大動的地方,不是因為樂團差勁,而是因為欠缺了獨特性的魅力,這是我對M響的評價。祖父的想法,應該是希望我的加入能令我的個性在M響中反映出來吧….這樣的話有必要好好深思熟慮一下。
我自己對於能否融入M響這個樂團,還有很大的疑問。
「在所到之處應聘,不斷嘗試掌握初次見面的樂員們,並能讓樂團發出合乎自己心意的『音』,如果一直都是接受這種挑戰的話,的確是可以得到像在運動比賽中爭勝般的樂趣,但是要是做得不好的話,最重要的音樂便會變得草率馬虎了。
以你現在這個年紀而言,還是會享受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那種爽快的感覺吧?但是,到頭來音樂也是,享受能滲入內心的,那些美妙的音色及流麗的和弦所組成的。所以,如果希望能夠實現真正的『音樂』,便必須和一個有著肝膽相照般的信任感和協調性,單靠一個眼神甚至是心靈相通便能呼應你的要求,和你是一心同體的『你的樂團』才能做到,我是這樣想的,你認為如何呢?」
「……以理想來說,我的意見也是相同的。」
祖父立即繼續說下去:
「作為對象來說,你認為M響如何呢?正如你所說的,這是個在技術方面即使在國際水平來說也是『不太壞』的樂團吧。」
「我現在的心情簡直就像是被逼著去相親似的一樣。」
對於我這個回答,祖父大人的回應是:
「我的確是打算逼你去相親啊!」
說笑似的說完這話,便用很認真的眼神牢牢地望著我說:
「要是你說M響的能力仍然不足的話,那我便不會再做下去了。」
「即是說?」
「如果是M響的話,憑著過去的交情,我明天便可以替你弄到介紹信,要是別的樂團的話可便沒這麼容易了,不過,我可沒自信可以說服性情急燥的你擱下前往倫敦的打算。」
「要是祖父大人提出要我留下的話,一年也好兩年也好我都會留下的哦!」
我這樣笑著說。
「其實,到目前為止我也沒特別注意過甚麼樂團,關於這點您也不用故意關照了。總而言之我會在這個月去聽聽M響的演奏,然後才對你的勸說作出結論吧!」
「好吧!」
滿足地點了點頭的祖父大人,可能因為是上了年紀和剛出院的關係,像有點疲累似的坐回椅子上。
「這樣,在吃晚飯時再見吧。」
「嗯。」
在離開房間前,我拜託伊澤替我把門票弄到手。
要是正確一點來說的話,我認為M響好歹也可以用「正統派」這個詞一言以蔽之,和以前一樣,是個完完全全無法令我心動的樂團。但是,看著這樣熱心安排的祖父,又不想即場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反正最終也不一定會成功為我爭取到職位,還是算了。
伊澤過了數天取了門票交給我,我便去了聽三月份定期公演的節目A,在這段期間不得不在這個家足足渡過了兩星期以上,雖然心情十分沉重,但也沒有辨法,便當是向祖父大人盡點孝行罷。
走到一樓的裏間(注九),看到正在準備茶水的羽津,以及穿戴整齊像是要出門的燦子母親。
「收到了父親大人的電報所以第一時間回來,看到祖父大人十分精神我便安心了。」
以這句話代替問安,藉此諷刺一下父親的陰謀,母親大人的表情絲毫無變,泰然自若地用「這個我也理解」的語調說道:
「因為一直都沒有你的音訊,父親也沉不住氣了。」
「差不多是這樣子吧。把我叫回來不過是借口,實際上正在虎視眈眈的等著我呢!」
「那些話等回來後再和你談吧!」
母親這樣回答道。
「難得圭桑今日回來,雖然很想留在家裏,但是今天承蒙末次大人邀請我在正釜(注十)中作正客(注十一),總不能推辭不去,實在對不起了。」
「嗯,羽津桑,接著下來的便拜託了。」
接著這位站立時有如芍藥,步行的姿態有如百合的風情,給人決不會弄錯的印象,在楚楚動人之中又不失其威嚴,精明幹練的桐院家夫人便離開了,羽津在給我奉上茶果後便匆匆忙忙的追了過去:
「遵命,夫人。請慢走,夫人,要早點回來啊!」
羽津一面說著這話一面送母親到大門,然後立刻回過來,開始絮絮不休地說著那些令人厭煩的說話。
我吃了在碟子上的茶點,把玉露碗裏的液體一喝而盡,然後從沙發站起來,告訴剛走來來的羽津,說希望能在房間稍作歇息,便離開了這個和舒暢及團圓無緣,令人沉悶難耐的裏間。
在這個家唯一能讓我鬆一口氣的地方便只有我自己的房間,雖然那個也不是能無條件讓我安住的地方,但至少當我累了時,還能確保有一張可供我自由輾轉的床而已。
雖然帶著遠航的疲累,但因為還沒適應時差的生理時鐘仍未回復正常的關係而無法熟睡,反正就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便把要思考的事情好好思考一次吧。
今後有甚麼打算呢……要是按祖父的期望在日本活動的話,M響倒也是一個還可以的選擇……但要是這樣的話,我便無法不在這裏住下來,而這個家對我來說,除了痛苦以外便甚麼也沒有了。
(不,等一等,要是把M響的事情和家裏的事情別開來考慮的話又如何呢?要是把音樂和生活放在同一個天枰上來判斷的話,又會再次被祖父取笑的了。)
如果待在M響的話,是不是必定非得住在這個家不可呢?當我再次走進這條N隊道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個出口。
(就像在維也納和柏林那樣,不是住宿舍而是找一間公寓住下來的話不也是挺不錯的嗎?)
父母聽到的話一定會露出不快的臉色,但要是以此為留在日本的條件的話,應該不會受到反對的。
為了能趕得及在晚飯的餐桌上把這個提議說出來,我開始練習一下應如何發言。第一句話是:「如果我打算待在M響的話。」
(注七)宅配便…就是日本類似速遞的公司吧,知道的人請當沒這個注釋。
(注八)這裏指的是基爾赫納大師的家,因為被基爾赫納大師的女兒倒追,所以圭才不得已逃離維也納,在《芬蘭頌》和《假日》裏也曾提及過。
(注九)是家中一家人最常用的房間,是讓全家人可以在此共聚天倫之類的(日本人便是喜歡分開這麼多不同的房間……)
(注十)在茶道裏,新年第一次把茶壺放在爐上,進行茶道的儀式。(M,我說在字典查不出的便是這個…)
(注十一)在茶會中最上位的客人。
殿下便這樣被騙回國和被半激將法似的留下來了…不過,要不是這樣的話故事便無法開始啦。不過,離悠季出場還有好一段距離…慢慢來吧…
(3)
「在富士見町的公寓裏說不定會有空的房子。」
父親這個說法,包含著接受我這個「條件」的意思。
「反正那遲早都是屬於你的東西。」
「富士見町的話,不論往涉谷也好往泉岳寺也好都很遠吧?坐火車的話要轉兩次車……不,應該是要轉三次車才行,而且在繁忙時間也非常擠逼呢。」
妹妹小夜子皺著眉頭提出了異議。
「租用市中心的公寓之類的會比較便利吧!」
「特意為這個付房租給他人嗎?」
「但要是把房租付給父親大人的話,對哥哥來說不是一樣嗎?」
「我的意思其實是…」
「要是住富士見的公寓的話,便不用付房租嗎?」
「這樣的話可不行。」
我這樣插話道。
「但是呢父親大人,要是培養出一個傍老族(注十二)便完了喲。」
小夜子這樣幫了我一把。
「不是自己工作賺回來,白白繼承到的財產怎麼也只是不勞而獲的東西而已。」
我正要這樣把我的理論繼續說下去的時候,
「得到的財產使用的方法,由圭桑自己決定便可以了。」
母親這句話表面上是給父親碰了個軟釘子,而我則像是站在得到母親和妹妹的辯護一樣,使我更加洩氣了。
「這樣全部都是,假設我會留在M響裏才會發生的事。」
我企圖著挽回自己的立場。
「M響有甚麼不足之處嗎?」
父親一面說一面瞪過來,我終於找到轉換話題的條件了:
「首先,我會以怎麼樣的身份待在M響呢?恐怕是以研究員的形式吧。現在M響已經廢除了常任指揮的制度,即是說,無論我在那裏研究多少年也好,也無法看到自己的將來。在這種條件下進行修行的話,M響的魅力便顯得不足了。」
「反正都是作為研究員,倒不如試一試挑戰柏林愛樂或者維也納愛樂的程度會更好?」
「差不多吧,簡單點說便是這樣。」
「那只要你把M響提升至世界級的水平便行了啊!」
父親這樣回答我,我才(哎呀)地想起來。祖父大人事前準備的工作,不就是為了這個目標嗎?
「雖然沒想過有這個可能性,但是富士見銀行有打算贊助M響的營運經費嗎?」
本身是藝術音痴的父親,就連由祖父所創立的行內樂團的援助也是一年比一年要少得令人擔憂,何況別的贊助?
「企業家有對文化事業作出貢獻的義務,關於這一點我可是不會吝惜的。」
古典音樂自從失去了「王侯貴族」這個賴以成長發展的強大贊助者後,那些沒有實質作用的千言萬語都是空談,能夠找到足夠的資金,確保能順利舉辦演奏會,支付樂員的薪金,保障他們的生活才行。所以只有實質經濟上的「後援者」的存在,才能讓這些演奏古典音樂的樂團繼續生存下去,這一點我也很明白。
世界所有的古典交響樂團,在現實都是被集資困難壓得喘不過氣來,為了保障屬下的團員的生活和繼續他們的演奏活動,傾注上了必死的努力。
無論你是如何熱愛音樂,能作出何等出色的演奏也好,也是需要麵包來維持自己的生命,作為一個音樂家,也是等於必須靠音樂來養活自己。
「當然,M響有公共電台這個強大的後台在,也有專用的練習場和演奏廳,擁有每個月舉行六次定期演奏會的營運能力,但是,也聽說過有時也不能滿足所有樂員所期望得到的待遇。
在這個情況下,期待能有闊綽的贊助者加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對我這個不懷好意的挖苦,父親用就像沒感到被挖苦似的表情回應:
「M響能夠在戰後的混亂期得以成立,是有賴桐院家豐厚的支援啊!」
是甚麼時候的事呢…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了。
「總而言之去聽過下次的演奏會後再下結論吧!」
我用這句話終結了這場談話。
祖父大人和平時一樣,在我和父親他們談話的時候由始至終不發一言,靜靜地吃完晚餐,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也吃完了晚餐,從坐位上站起來,到了走廊時被羽津抓住了。
「少爺,富士見町這種地方,少爺您千萬不要住進去呀!」
羽津用她那獨有的語調,繼續絮絮不休地說下去:
「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富士見町的房子在以前大老爺也讓別人住過,但是就因這樣得了肺癆而死掉了,少爺當時雖然還沒有出世,但是少爺要是打算在這樣不吉祥地方,羽津堅決反對喲!」
然後便嘮嘮叨叨地回到飯廳去了。
羽津這一番告狀似的話,完全違背了她的意圖,結果反而勾起了我對那間房子的回憶。
在小時候,只是和伊澤去過一次……是一間洋館,沒有這間房屋那般具威嚴的壓迫和冷漠,印象中在大門好像掛了伊澤的兄長的一幅肖像畫。在門的一旁,有剛剛開花的棗樹,記得我還曾經攀上去玩過。
(不如住在那楝房子吧)
一面想一面走上階梯時,碰到了正準備下來的伊澤,便問了一句:
「伊澤桑。」
他聽到了便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我。
「以前我曾經去過掛了一幅伊澤桑的兄長的畫的房子,那間房子現在還在嗎?」
「是,還在的。」
「那是在甚麼地方的呢?我只是記得在大門附近有一株棗樹而已。」
「要是說地段的話是富士見三丁目。」
我(哎呀)般醒悟過來,繼續問道:
「那裏以前好像是伊澤桑的老家吧?」
「您說得沒錯,但在昭和二十二年時候已經被大老爺買下了。」
「這樣的話,現在那房子是屬於祖父大人的吧?」
「是的。」
「有誰在哪裏住嗎?」
「沒有。」
「那應該可以借住一下吧!」
「圭少爺打算住在那兒嗎?」
伊澤明知故問地問了一句,然後說道:
「應該怎麼說才好呢?」
略皺了皺眉。
「有甚麼問題嗎?」
「多少……也不能說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伊澤這難得一見吞吞吐吐的語氣,令我想起了剛才那一聲(哎呀)的意思了。
「以前曾聽說過,祖父大人在富士見町金屋藏嬌的事情,指的就是那一間房子嗎?」
伊澤這種刻意隱藏著內心的樣子實在是甚為少見,為此我感到有些話必須要補充一下。
「其實我不是非要住進去不可,所以如果這件事會牽涉到祖父大人不願觸及的問題的話,我便絕對不再打探這件事的了。」
「雖然我大約能推斷到大老爺的回答,但我知道即使去問一問也不打緊的。」
伊澤這樣說。
「現在您有空嗎?」
伊澤問我。
「祖父大人有空便行了。」
我回答說。伊澤便轉過身來重新上了樓梯,敲了一下祖父大人書房的門:
「是圭少爺。」
「進來吧。」
像這樣先等到有回應才把門打開的伊澤,實在不像他平時的作風。
他輕步走向祖父大人面前,說:
「圭少爺說希望住進富士見三丁目的那楝房子裏。」
這樣搶在我前頭和我要說的話告訴了祖父,平時,他可不是一個這樣僭越的人來的啊。
然後祖父大人對著伊澤說了一句「是嗎」,然後便轉過身來對我說道:
「那楝房子,在我去世後便會留給伊澤的。」
我有點感到突然,然後便回答說:
「我不是說想要你把那楝房子給我,只是借來暫時住一下而已。」
「你一個人住的話實在是太大了。」
即是說,祖父大人不打算把房子借出來。
「可能是這樣吧」
我聳了一聳肩說道:
「其實,我也不過是小時候去過一次而已,也不知道那兒有多少個房間,只是覺得住在那兒比住在父親那楝公寓裏好而已。」
正想就此告辭的時候,祖父大人突然開口說:
「一會兒也好,讓我們來談談吧!」
祖父大人說道,然後便讓我坐下。伊澤替我搬了一張椅子過來,放在背向書桌的祖父大人的旁邊,然後伊澤便立在祖父大人的安樂椅旁,看來這會是二對一的談話了。
我躬身坐下,祖父便開口言道:
「我想說的,是關於伊澤的事情。」
「嗯。」
「三丁目的房子我已經寫了正式的遺囑,所以應該不會給你添上麻煩,只是當我身故後伊澤便會成為天涯孤客了。」
我無法作出任何回答,雖然早已有祖父大人可能隨時離世的覺悟,但就是不願意開口承認這個事實。
「伊澤到現在仍未娶妻,是我的責任。」
祖父大人用很斷然的語氣說道。
「不,大老爺。」
伊澤插話說道,而我也明白了祖父的意思。
「伊澤桑的晚年生活,我是願意負上責任的,所指不是指金錢上的援助,我雖然不打算繼承這個家,但伊澤桑對我來說便是有如雙親般的存在,所以決不會讓他感到孤獨的。」
稍為躊躇了一下,感到(現在是機會了),便嘗試用最小心的方式說了一句:
「在這漫長的人生中,我能否有這樣得天獨厚的福氣,能夠得到一個可以共渡此生的伴侶呢?」
「可能會吧。」
祖父大人靜靜地在微笑。
「我便有這樣得天獨厚的福氣。」
這個說法,令我長年累月對兩人關係的疑問一下子得到了解答。
「這樣的話,為了伊澤桑的緣故,您可要儘量長命百歲喔!」
我這樣笑著回答說,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在譯這一段時感動到哭了…咦,等等,在這裏不知道圭的祖父和伊澤「有一手」的人請舉手,好,半隻手也看不到,即是說一個也沒有…
接著我便待在自己的房間等了很久,等到差不多想要睡覺時,伊澤桑終於來了。
「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和我談幾句?」
用這種客氣的語調垂下目光的同時,也在細察我的神色。
我把伊澤桑迎進房間,在以前伊澤桑常給我看圖書說故事的地方,就是在窗邊的一張桌子那兒,面對面的坐著。
「首先我必須要向您道歉。」
伊澤一開口便是這句話,本來打算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只會作一個沈默的聆聽者的我,不得不開口反駁這句突如其來的說話。
「伊澤桑和祖父大人對我來說,都是只有恩澤而已。」
「……原來如此。」
這樣回答的伊澤,似乎在拒絕就我的反駁繼續談下去,所以我唯有繼續說下去:
「我會步上同性戀這條路,伊澤桑和祖父大人的關係可能是一個遠因吧。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因此而怪責任何人,我決不會這樣把問題推到別人身上來為自己辯護,我也不希望你會因為對祖父的愛而感到有任何歉意。不過,要是你對愛上祖父這件事感到後悔的話,那又另作別論了。」
伊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提高了聲調,抬起頭對我說:
「雖然有很強的罪惡感,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那一流的撲克臉將他那種平穩的表情完全表達出來,而我的回應是:
「聽到你這樣說的話,我應該是還有希望的。」
過了片刻的沉默,伊澤便問我道:
「到底您是甚麼時候知道的?」
「應該是由小時候,看到伊澤桑受到羽津的迫害時已經察覺到了吧。她為何要迫害你的理由,在我發表同性戀宣言後便想得通了。不過,一直都找不到證據而已。」
「原來如此……」
伊澤無限感慨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我希望能再問一些更深入的問題。
「有一件事情想問一問你。」
「甚麼事?」
「是關於富士見那所房子的事,羽津曾經罵那是間妾宅……因為結核而身故的那位女性,伊澤桑你認識嗎?」
伊澤好像已經準備好答案似的,毫不猶疑地回答道:
「不是女性,而是我那位在昭和二十年去世的兄長,我是在光一郎哥哥死後,為了繼承兄長的遺志才會替堯宗老爺工作的。」
「就是那個肖像畫中的人?」
「是的,那所房子是堯宗老爺為了援助兄長的老家而建成的,而因病離開老爺的兄長也是在那裏身故的。
自此以來,堯宗老爺便把對兄長的回憶和那個家一同封印起來,一直到現在也沒變,大老爺無法把房子借給你住的原因,就是因為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即是說,祖父大人到現在仍然保存著對光一郎氏的回憶嗎?」
問完後,加了一句:「對不起,問了些動機不純的問題。」不過,伊澤一直也在維持著那沒有表情的樣子。
「少爺您到底想知道怎麼事情?」
這樣的回答,在詢問的同時也察覺到伊澤有多少不快。
我便只好實話實說了:
「我想知道的是身為同性戀,能不能得到比性愛更高層次的關係而已。」
伊澤的目光浮現了幾分的哀傷:
「我覺得這種關係在某一天或許可以實現,要是有這種機會來臨的話。」
說了這樣的開場白後,他便繼續解釋道:
「我認為自己和他人的關係,其實只是自身對他人的態度在鏡上的倒影而已。不論是異性也好是同性也好,在人和人的關係上,總會有些客觀條件上的差別,我認為這是一普遍性的真理。」
伊澤在祖父未退休前一直是祖父十分能幹的親信,擔當教育及培訓銀行職員的工作,他應是總結了多年來仔細觀察不同人的長處及短處並加以指導的經驗,才會說出剛才那些話的。但是,我自小也是受到他的薰陶,在這數年間,對那些聚在自己身旁各式各樣的人們,多少也會有一點的自覺。
所以我把那反射式的反駁壓抑住,然後說道:
「即是說我無法得到比性愛更高層次的關係,是因為我的態度有問題?」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但依照我的觀察,你並沒有抱著以培養真摰的愛情和信賴的態度,來對待你所交往的對象。」
「的確如此……」
老實說,正如他所言的一樣。要是想提出反駁的話,便是因為直至目前為止所遇到的男性們,極其量也只感到和他們有建立友情的價值而已,這可不是我的罪過。
「要是您對這種膚淺而泛濫地去尋求的結果感到不滿的話,那便要為著能找到終生相愛的伴侶,好好準備自己的心,等待時機的來臨吧!」
「我也能夠找到這樣的對象嗎?」
「我不知道。」
伊澤立刻給了我這個答案,然後繼續說道:
「但是我只能說,事實上,如果不去尋求的話是永遠無法得到的,『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開門』(注十三),這是萬物皆然的道理。」
「天國之門嗎?我也不知道上天有沒有為我準備這種東西呢!」
帶著自嘲的口吻說道,我可從來沒想過人際關係也要靠上天的恩賜才能有指望的,簡直就像連期待甚麼也不曉得似的,這種說話,能和伊澤說清楚才怪。
「我只是知道,要是不放下這種孤獨而頑固的執著,便不可能找得到理想的對象而已。」
「那一班被我的容貌和才能吸引而接近我的人當中,可從沒有過類似能令我心動的對象啊!」
說不定我最後也只能以音樂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而已,我也已有這樣的覺悟了。
「這樣的話,便不要在那方面去探求好了。比方說,是圭少爺先被對方所吸引,便從這個方向去尋找又如何?」
「這可是一個大難題了。」
完全熟悉自己的喜好是如何挑剔的我苦笑起來,但伊澤卻用很正經的表情「不是不是」的搖了搖頭。
「有著桐院家血統的人雖然都有很堅定不移的審美意識,但也會看上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卻是不爭的事實。」
「伊澤桑的能力和人格都是一流的人材啊!」
「要是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只是因為我有幸在大老爺身旁,讓他悉心栽培的成果。」
「先要自己認認真真的去愛,然後才能讓對方認認真真的去愛自己嗎……」
露出「正是正是」的表情的伊澤接著說道:
「要不是這樣的話便可能依舊空手而回了。一切都是得天獨厚的圭少爺,只是覺得愛和獻身都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樣便無法有非同一般的感動。」
這句話可有點戳到了痛處:
「有這種想法的話會令人討厭的吧!」
「太過得天獨厚的話,便會有這樣的悲劇了。」
「我對伊澤桑的態度也是這樣的嗎?」
「我能充分感受到少爺對我自內心而發的感情。」
為了證明這不是奉承的說話,伊澤給了我一個既溫暖又充滿著關愛的笑容,繼續說道:
「每一天都有些微的喜悅、一個一個的感動,讓快樂充滿內心,能享受著活著的感覺,雖然很想教你如何去感受,但可惜的是,這種次元是旁人無法相助的。
換句話說,我只知道有一道特意為圭少爺而設的『天國之門』,但這道門只能由圭少爺親自去尋找、親手去開啟,我能夠做的,便是說一句『請去尋找通往幸福之門吧』而已。」
要是這句說話是由哪一位朋友口中說出來的話,我會便笑著說:「你是不是打算向我傳教了?」把這些言語當成沒意義的笑話,左耳進右耳出的在瞬間便會忘記了。
「我會想一想的。」
我說道:
「我會仔細思考一下。」
把剛才的話訂正一下。把整個人生呈獻給音樂,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天國之門的鑰匙也說不定。
「說起來,已經完全離題了,能不能再說回最初的那件事?」
「不,我實在十分抱歉,如果沒別的事情便請容我告退吧!」
「等一等,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
「請隨便吧。」
我對著重新坐上椅子的伊澤,確定一件對我來說還算是懸案的事情。
「祖父大人的身體還好嗎?雖然我聽說在醫院的檢查結果並沒有甚麼問題,但是在我看來,他好像沒有以前那般精神了。」
「他也已經是一把年紀了,和以前比起來,身體當然是比以前虛弱了吧!」
伊澤以平靜的語調承認了我剛才所說的掛慮。
「不過,以這樣大的年紀來說,他還是十分壯健的,所以暫時也不用擔心。」
但我仍然徘徊在安心和迷茫之間。
「但我還在想,作為孫子是否應該爭取時間盡量在祖父身旁略盡孝道呢?」
即便是為了祖父的緣故,我也不會把學習音樂這件事放在第二位的。我一直都相信這件事是得到祖父的認同,但是關於M響的那件事,動搖了我對祖父的看法。
「關於那件事,圭少爺自己作主便行了,大老爺之所以會提出M響的事,不過是想讓可愛的孫子能多些留在日本而已,並沒有甚麼別的意圖。」
即使去請祖父大人的話恐怕也會得到相同的答案吧,要這樣相信的話也沒所謂。還是會說,要我自己去觀察然後找出答案吧。」
「要是真的糊塗到這個地步的話,您去給他大喝一聲好了。」
像做戲一般提高聲調來說的伊澤,笑了一笑說道:
「當然,我會建議你先去和他好好談一談,好好理解一下。」
「…也是呢。嗯,應該可以的。」
但是,這樣去交談的話,便無法不談到我所擔心的問題:祖父大人還剩下多少日子呢?這可是我不想觸及的話題。
伊澤就像看穿了我內心似的:
「每次和大老爺談到這個的時候,他總是說『你知道你在說甚麼嗎?你比我還要年輕十年以上啊』,要是我到了這個年紀,也可能無法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老了。」
伊澤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你可還只是六十六歲而已啊!」
「話雖如此,但是按照平均壽命來計算的話,我的人生也不過只剩下十多年的光景而已。」
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的我一時無法回應,而伊澤又繼續說道:
「當我這樣想時候,要是問我甚麼時候感受最深的話,應該便是想到自己去世的時候了。倒轉來說,即使是圭少爺也好,也未必會記起伊澤以前是如何照顧自己的,有這種覺悟和想法反而會比較安心。」
「……要是問我的話,我可從未想過如果伊澤桑或祖父大人去世時的狀況。」
「這種逃避是不合理的,要是您真的從未想過的話我便會擔心了。」
伊澤這樣說著,但又加上了一句「不過」苦笑著繼續說:
「老實說,我可也不願意去想大老爺比自己更早離開之類的話會變得如何,要是那一天真的來臨時,然後再去想想以後的日子該怎麼樣吧!」
說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說:
「我饒舌地說了些多餘的說話了。」
說完便站起來:
「在這兒這麼打擾了這麼久,我也要告辭了。」
說著鞠躬後便走向房門。
「伊澤桑。」
我叫住了他。
然後向端正而有禮貌地轉身過來的伊澤說道:
「要是可以的話,今後也能和你談談我那些以往的傻事和風流韻事?」
伊澤突然把眼眉豎起,然後用教師的口吻說道:
「這對獨身者的耳朵來說可以很難受的。」
然後便悠然地離開了。
我不禁笑起來……然後便羨慕地嘆了一口氣。
伊澤和祖父在這四十多年間,不難想像曾經歷過多少荊棘滿途的道路,但也一直一起向前邁進,至少他們並不是孤單的。
「天國之門……嗎?」
這樣的對象,我真的能找到嗎?
(恐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呢!)我這樣想道。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已經對和女性的愛情感到絕望了,之後便遇見那位自稱里奇的人,因此而打開了成為同性戀的這道大門,自和他離別以來,要是數一數的話也有超過一百個以上的對象了。但是和他們的關係,都只是一次性地得到了性欲上的滿足,極其量只能說是友情,和「戀愛」可扯不上關係,每天就只是在打著技術性而又毫無進展的攻防戰而已。
回應那些對自己感興趣的視線的結果,最終當然就只是上床而已,但是當被挑起的性興奮冷卻過後,我卻仍然感受到那絕對的孤獨。
「對我來說,恐怕沒有比『音樂』更適合成為我伴侶的人吧!」
重複著和以前一樣的結論,我用原子筆和雙手在膝蓋上撣了兩下,便準備睡覺去了。
這隻百人斬色狼圭!譯到這裏的時候便決定成立一個「聲討色狼大會」,替我家小白兔好好教訓這隻超級大色狼了…QQ上的各位也知道為甚麼我會譯到一半便跑上去大吐苦水了吧…其他的牢騷我發洩到幻想世界去了,不過,各位忠實的殿下迷請不要進去,免傷和氣。
(注十二)這個…唉,「パラサイト?シングル」(Parasite Single)是指在畢業後仍然在父母同住,一切生活所需都靠父母親供應,而又未結婚的人。當然在日本社會中,這一類的族群也有不少問題,但…我不是讀社會學的…所以註釋到此為止…(中文的寫法謝謝MOMO了,否則我會直接把英文打上去…)
(注十三)這一句出自《聖經》的馬太福音,所以大家會明白為甚麼到後面圭會說伊澤的話像在傳教了。
(4)
取得M響的門票後直至M響的演奏會期間的兩星期,我每一天都出門四處走走,在市內的美術館參觀展覽會,找些小型的演奏會和獨奏會聽一下,如果還有無法填滿的時間,便到歌舞伎或者小劇場之類的地方欣賞一下戲劇和電影。
在這樣努力下的結果,雖然成功地避免了和父母碰頭,但是在連續兩個星期六和星期日都被小夜子抓個正著,結果便一起外出了。
已經決定入讀女子短期大學的她,穿上便服和化了妝後雖然也是一個普通的女性,但是不論在言語或行為上,都和那個最難應付的母親一模一樣。而且要是容讓她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說這說那的時候,便像是回到了小學生時代一樣的任性。
第一個星期六,我被她拉到涉谷區去,一直走到港區為止,到處參觀不同的公寓,第二天便到富士見六丁目那兒,看了在父親名下的那楝公寓。
哎,就像是鉛筆一樣(注十四)的建築物呢!
在狹小的土地上建成的一棟高高的公寓,得到了小夜子這樣的評價。在被委託管理物業的地產商那兒取得鑰匙,那是在七樓最上層的房間,雖然直至六樓為止都有兩個以上的房間,但這層則只有一個。
「咦,不等邊四角形的房間?不行啊,這種房子可是會有幽靈出來的。」
小夜子以一個高中三年級學生的語氣,把內心所想到的笑著說了出來,然後繼續告訴我說:
「哥哥您知道嗎?這個房間,好像是父親特意為哥哥修建的工作室來的。本來是打算搬進一部三角鋼琴進來的,但是,因為樓梯實在太窄了,電梯又上不了來,畢竟是七樓啊!所以被搬運公司拒絕了,結果便變成了沒有鋼琴的『音樂家工作室』。你說父親可笑不可笑?」
雖然這話實在也令人噴飯,但是我從來沒打算在日本植根發展,作為暫時的居所倒是挺適合的。和位於泉岳寺的M響練習場,還有成城的家也有一段相當的距離,即使一個人住也可以確保不會經常受到來客的打擾。
我在這一天之後,便向父親表明要住入這公寓,父親二話不說便答應了,認為這樣我便會留在日本,但偏偏他是想錯了。因為不打算在日本長期居住,所以不會介意交通不便的問題,即使沒有鋼琴也沒關係。
伊澤用了三天的時間替我整理這個那個的,在星期四便搬了進去,我帶了的行李,便只有在下次旅行時一定要用的兩個行李箱,還有便是從柏林帶回來,塞滿了樂譜的皮箱而已。伊澤替我把房間裏的唱片和CD之類的東西全部搬了進來,這樣房間也算有點研習音樂的氣氛了。
因為也裝上了實在太便利的電話,所以接著下來的星期六也被小夜子拉了去和她一起買東西,星期日便成為了母親及小夜子的導遊,帶她們去參觀歌劇院。現在東京藝術劇場的音響設計是最棒的了。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終於到了M響的定期演奏會舉行的日子了。
因為是平日的午間演唱會,所以我很幸運地可以一個人前去。確認了在技術方面還算是個出色的樂團。在曲目方面,演奏西貝流士的話還可以,演奏瓦格納的時候便令人沉悶得快要睡著了……那種正確而精細的演奏,要是我用指揮捧把我的靈魂吹進去的話,說不定也有點意思。
依照約定在演奏會結束後立即回到成城的家,我檢證並同意了祖父對於這個樂團的意見和計劃,接著便是討論我在這個樂團的職位了。
M響是一塊不算差的材料,但如果只能得到研究員的身份的話,損失似乎多於得益。如果要花同樣時間來努力的話,我還是會選歐洲方面的樂團。那裏有機會可以指揮歌劇,在這裏卻受到聽眾之類的限制了不少機會,可選的曲目也相當狹窄。
「我會和他們商量聘請你為副指揮。」
祖父大人這樣對我說。
「我可從來沒聽過M響有這個職位的。」
我回答說。
「職位這東西,在必要時是可以創造出來的。」
祖父開口道。
「雖然可能會受到較多的責難,但是應該比研究員來得好吧!」
即是說,總之祖父會先以這個條件和M響交涉看看。
「你打算甚麼時候和他們說。」
「在月底前會弄妥的。」
「這樣的話我便要作上任的準備了。」
我手上已經有了M響今年的定期演奏會的的予定,所發表的曲目雖然只是到七月為止,但數一數的話交響曲、協奏曲也有二十多首,要在三個星期內把四月和五月的樂曲練習一下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在收音機放送的演奏和地方公演之類的,會是你即時的工作吧!」
祖父提醒了我一下,我想一想(嗯,也是的)。這樣的話,也要去收集一下那方面的情報了。作為副指揮,便非要在正指揮無法指揮時能立時代替他的所有職務不可。
結果,單是要看的樂譜也超過了四十冊,當然這也是我的期望。我在公寓裏整天閉戶不出,每天花十二小時來預習,在總算把五月節目A的譜讀過一篇後,祖父大人便來聯絡我了。
『明天十時,去見一見M響的事務局長吧,理事會已經和他聯絡過了,要是理事長也來的話,便替我問候一下他。』
「明白了,這次實在要謝謝您!」
『我會很期待你的表現啊!』
「話說回來,能告訴我為甚麼M響接受你的條件嗎?」
『他們說只是為了還一個隔了五十年的人情而已。在戰後的一年間,團員們的生計可是全部由這兒負責的。』
「即是說,是由富士見銀行捐贈的?」
『這次沒有動一分一毫的金錢喔,要是到你正式作處女演出時,胤充可能會有這個意思也說不定。』
「這便好了,總之這樣我便安心多了,至少不用背負著那些充滿著銅臭的言語上班。」
『不論甚樣謠言都是少不了的啊!』
「嗯,他們喜歡的話便隨便說好了。」
因為事實上,祖父在這件事上,也是用了人際關係的手腕。
事務局長是一個看上去大約五十歲左右充滿著精力的男人,體格雖然短小肥胖,但步伐也算輕快,這位支援著聚光燈下舞台的人物,是位有自己立場和意欲而且也非常能幹的人,對我的來訪感到不快也是當然的。
「初次見面,我是事務君長高田。」
隨著這句招呼遞上名片,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和口吻,冷淡的語調說出最低限度的自我介紹,我在這一瞬間,突然想不如索性和他說德語好了,但終究覺得這樣做太孩子氣而作罷。
「我是桐之院圭,沒有帶名片但是帶了履歷表,名字的寫法可以參考這裏,在桐和院之間有一個片假名的『ノ』。」
事務局長露出稍為驚訝的神色,接過我帶來的履歷表,然後說:
「請坐吧!」
指了一指沙發。
他自己也坐下,很快看了看履歷表,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咬緊牙關問道:
「你的學歷只有這些嗎?」
「是的。」
「拜師的資料也是?」
「全部寫在上面了。」
「有沒有參加甚麼比賽得過獎之類的?」
「沒有。」
「藝大指揮科一年,維也納一年,柏林一年多……」
「是的。」
「本來呢,連錄用你作研究員也相當困難啊!」
事務君長試圖作出這樣的抵抗,但是必須錄用我是理事會的命令。
「要是作為研究員的話,我便會優先選擇倫敦、德雷斯頓或者Concertgebouw(注十五)了。」
當然,事務局長一定會認為我只是在虛張聲勢而已,他淺笑了一下便問道:
「那為甚麼會選擇這裏呢?」
「副指揮應該比研究員能夠有更多指揮樂團的機會。」
「呀─,職位的名稱其實是助理指揮(Assist-Conductor),主要的工作是協助練習之類的。」
「沒問題,我甚麼時候可以來上班呢?」
「啊─這個,甚麼時候也可以。」
即是說,他根本沒有聘用我的意思。
「這樣我明天來上班吧!」
事務局長絕望地嘆了口氣:
「這樣嗎。明天正好是練習日,全體團員應該都會在的。」
「請問集合時間是?」
「九時,但請你在八時半之前來到這裏。」
「那我明白了,明天見。」
我連一句「以後請多多指教」也沒說便立了起來,事務局長也用一副沒有表情的樣子讓我離開。不過對這位事務局長的態度,我倒是抱有幾分好感的,只不過對方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而已。
殿下似乎有在演奏會上睡覺的習慣?我不反對在柔和的古典音樂下入眠啦…但…殿下,我建議你聽CD來伴眠好了,現場演奏會的門票是很貴的…
再等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後大家便能夠「聽」到悠季的出場了…那一段我無論如果都想譯得好一點…所以…請大家給予我一點耐性…
翌日,我在早上八時二十五分到達事務局,他們給了我聘書並要求我在上面簽字。職位名稱是「助理指揮」,職務內容若是一言而蔽之的話便是「指揮」,這樣還算妥當。
正在仔細閱讀薪酬和其他各種條件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的,這裏是MHK交響樂團事務局。呀,是的,早安。是、是、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會向事務局長轉達的。是的,那多多拜託你了。」
應對十分嫻熟的女事務員,在放下電話後便轉身向事務局長說:
「小池先生,看來應該會遲點才能來。」
混雜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看來今天的指揮小池征治氏也不是第一次遲到的了。
「要遲多少才來?這是從都內打來的電話吧?」
「大島經理人去了酒店接小池先生,但他好像還沒起床的樣子。」
「在中午之前應該可以來得到吧!」
我仔細把文件檢閱了一遍,寫了日期並簽了字,交給附近的事務員,問道:
「要蓋章的吧?」
「是的。」
「那我明天帶來好了。」
「那便麻煩你了。」
事務員把文件整理好,在三月二十九日,我便成為了M響的團員之一。
「在招待處前面有出勤記錄簿,請在有上班的日子下面畫一個圓圈。」
話雖如此,在出勤記錄簿裏可沒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便在空白的欄上填了我的名字,然後在今日的日期下畫了一個圓圈。
然後,練習場應該在那個方向吧。
正要步出走廊時,事務局長把我叫住了:
「你打算往哪裏呢?我會在練習前向團員們介紹一下的,你就在那裏等一等吧!」
哎呀哎呀,在走廊下面站著等待的話,豈不是和研究員同一待遇嘛!
距離練習開始還有二十分鐘以上,所以便看一看帶來的樂譜。小池氏所指揮的四月節目A的曲目,是馬那的交響曲第六號。雖然還沒到可以不看樂譜來指揮的程度,但也算是相當熟悉的一首樂曲,一面看樂譜,一面重溫一下自己理想中的「音」,大約在看完一個樂章的時候,聽到有人對我說:
「這個,是馬拉吧?」
是事務局長的聲音,我便抬起頭來看了一看。
「第六號?」
「嗯,是的。」
「在小池先生來到之前,能代替他指揮一下嗎?」
「好啊!」
我這樣回答,事務局長在暗地裏表示了「真是太神氣了」,然後堆起笑臉說道:
「『好啊!』這種說法可不行呢,應該說:『請讓我來吧』或者說『請多多指教了』才對。」
然後,他便很嚴肅的對著我繼續說道:
「昨天你還是這裏的客人,但是簽了聘書的話,你便是這裏的成員之一了,所以請你注意一下你的態度好嗎?」
我「啊」地想了一想,然後:
「那剛才失禮了。」
垂下了頭說道:
「以後我會好好注意的。」
「明白的話便好了,來吧!」
事務局長先站了起來,走在我前面,我由上朝下望著頭頂已經開始有點禿的他,一面在想(團員們不會也是像他這樣的性格吧)。要是多數的團員都像他這樣喜怒形於色的話,我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但是,看來會令我失望了。
事務局長明明白白地以一種「這個人連半個指揮也算不上」的態度來介紹我,而樂員們都是以消極的(甚至是陰險的)態度來應付著我,最後變成了一場和初次見面的指揮對抗的小型競賽。
比預定時間遲了十五分鐘的小池氏終於來到了,在那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中,有一位團員走過來和我聊了一下。
「你的指揮是在哪裏學回來的?」
連一句客套的說話也沒說,便立即問我這個問題,面上充滿著好奇心的他,我記得好像是大提琴那兒的,是排第三個還是第四個我不大肯定。我也有一定的覺悟了,但是難免也有一點緊張。
「藝大,維也納和柏林。」
對於我這個回答,他正想作出回應的時候,事務局長便走過來了,所以我們的對話便這樣中斷了。
「怎麼樣呢?指揮M響的感想如何?」
事務局長這個問題,原應是期望著我能稱贊一下「真不愧是一流的樂團」之類的,不過很不幸,我的評價基準可是很高的:
「以身為一流樂團的人來說,自傲和自覺都顯得太幼稚了。」
我模仿著事務局長那種有話直說的樣式,看到他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在說甚麼,所以為了讓他聽得清楚一點而作了進一步的說明:
「要是以一流音樂家的自傲優先的話,那麼在我站上指揮台時就不要演奏;如果是以身為職業樂團團員的身份為優先的話,就別浪費時間理會我的事情,趕快好好練習!」
在眼角瞄到的那位大提琴手似乎氣得臉也紅了,本來我還期望他會來反駁我幾句的,但是他的反應只是憤然地轉身然後背著我離開,真沒有意思。
「你!在說這種逞威風的說話前要先想想你自己的立場!」
這一聲怒吼是出自事務局長的,很有諷刺的意味。
小池氏的練習情景,因為他本人完完全全沒有霸氣的緣故,沒甚麼值得特別去參觀和見識的地方,但是在這段期間,倒是可以觀察那些樂員們的樣子。
有著充分威嚴的首席染谷氏,似乎得到樂員們深厚的信賴,在樂團中擔任著十分重要的角色。要是說有甚麼不好的話便是統率力實在太強了,有時會插手指揮者的工作……不,小池氏那沒精打采的身體才是造成這個結果的真正元凶?總而言之,他一定是個很有手段的首席。
弦的四部(注十六)音色都十分細緻纖密,連同低音大提琴在內的演變也十分正確。但這種長處現在卻令演奏變得相當機械化,不過這個缺點應是指揮者功力的問題。
要是讓我來的話,在這個部分我會故意打亂當中的平衡。是了,在那裏的第二小節裏頭,在第二小提琴拉出這個音之前,以中提琴的音作為過渡的話,表達便會更加立體化了……
「嗯嗯,大家辛苦了。之後下午再開始吧,謝謝大家了。」
小池氏宣告午休的時間,是在他開始指揮後剛好過了一小時的正午。
「這─個,在二時再開始吧,是下午二時啊。我在下午至晚上才會有較佳的狀態。」
向染谷氏取得了同意後,小池氏便從指揮台上下了來,朝著我站著的牆壁的反方向離開,步往練習場的出口。
「真是的,要是在二時後他能解決自己的宿醉便好了。」
伴著這不知道是誰的悄悄話,他離開了走廊。
午飯便在泉岳寺車站附近解決,之後還有一點時間,便在中途進了一間咖啡店小坐一下。
我所以選擇沒有甚麼客人坐的櫃台,是因為在這裏消磨著午膳時間的客人裏頭,有不少是M響的團員。
那批傢伙雖然看到了我,但是仍然採取無視的態度,繼續他們的話題,用我也聽得見的聲音在說:「抵制他」、「封殺他」、「看看他能忍多久」之類的。
當然也有人只在討論自己喜歡的話題而已。
話說回來,那個來和我說話的,有著旺盛好奇心的大提琴手叫做飯田弘,在M響已經是第八年,是這裏的第六大提琴,和第五大提琴延原好一相當要好。(飯田氏和第五大提琴的全名,是在前來喝咖啡的兩人的會話中得到情報,然後再從團員名簿中找到的)
和樂員們一樣,事務局也是採取無視的態度來打算封殺我,就連一張參觀排練用的椅子也不打算供應出來。雖然這個可以自己開口去問,但是我卻甘於接受這種冷遇。
反正我也沒試過體驗普通日本人的生活,聘書這東西隨時都可以不理的。便當作是參觀別人的練習好了,拜著同為日本人所以有著共同的基礎所賜,比起歐美人士來說,這些樂員的內心想法更容易被我解讀出來,也算是很好的學習材料。既然這職位是祖父大人的一番苦心下的成果,便儘管待在這兒看個夠好了。
有了這個覺悟,那麼團員和事務局一致的完全封殺,對我來說也只是不痛不癢而已。反正在學校的時代,我已經過慣了這樣被孤立的孤獨生活了,而且這樣一直看著同一個樂團的練習,有時也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成果。
不同的指揮對同一個樂團所起的作用,我可以逐一去觀察、比較和研究,從中也學習到不少東西。
朝著成為一流指揮者的目標進發的人,一定要學懂掌握人心的方法,而且不論成功也好、失敗也好,也必須儘快收復失地,在這裏一直站著的時候便可以學到……在這裏一直站著的生活已經過了一個月,在他們的意識中,我的存在彷彿成了在牆邊的觀葉植物一般,拜此所賜,所以他們也從不介意在我面前,用我也能聽得見的聲音,惡意批評那些指揮和獨奏者,這也是一項很好的學習。
但是在另一方面,就只能這樣參觀別人的練習,也快到了我忍耐的極限了。
每一天每一天都只有看的份兒,但實際上也開始希望能揮動指揮棒,藉此試一試自己的能力。
雖然在家中的練習可是一天也沒有少,但是指揮的對象也不過是鏡子裏的自己而已。
(想指揮交響樂團!)這是我從心底而發的迫切渴望。
眼看差不多是M響黃金週的連休,我忍耐的底線也快到了,我開始考慮這差不多是回歐洲的時候了。
利用在柏林時的門路,應該能夠找到某個樂團研究員的席位吧,即使是三流樂團也會有一定的程度,不用太有名的樂團便可以了。要是找那些研究員數目不多的小型樂團的話,指揮的機會應該有很多吧!今天先打個電話,開始收集情報吧!
……我之所以把個決心一而再再而三延後的原因,是因為自來那次以來,連一次指揮M響的機會也沒有的話,實在是一種遺憾而已。
要是高田事務局長那頑固的封殺態度沒有改變的話,我便沒有指揮這個樂團的可能性,也沒有任何兆顯示高田氏有改變他把我冷凍的意向,即是說我現在只能在沒有任何期待之下在無止境地等候……但還是盼望著那萬分之一的奇蹟出現,無法完全捨棄。
我把這個現象分析為「到了這地步結果只會變成意氣用事而已」,不斷告訴自己說「這樣一直堅持已見留在這兒是沒有意義的」,再次很努力地嘗試說服自己「是放棄的時候了」,但一直都沒有成功,就這樣直等到連休的來臨。
然後,奇蹟發生了。
(注十四)…不是甚麼特別的注釋…只是小夜子小姐不懂「電線杆」這個專用形容詞,所以便用了「像鉛筆一樣」去形容那棟高高的公寓而已。
(注十五)荷蘭皇音樂廳管弦樂團(RCO),被英國有名的古典樂雜誌Gramophone選為全球20best裡面排行第一的樂團。
(注十六)四部是指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這…好像是廢話…算了。
譯完之後的感想是:孩子氣的殿下!就像是那些頑皮的孩子在捉弄別人的說,殿下一下子變可愛起來了^o^
(但一想到百人斬事件心情又…特別是昨天和容又談了好一會…更加…)
其實殿下的過去,既然悠季已經原諒了他,我也沒資格說甚麼啦(這當然!),只是...容許我在這裏發洩一下吧...
(5)
五月六日,星期五。相隔九日再次來到M響大樓上班,當踏進大門時,便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已感到了有點異變。去簽完出勤記錄簿後順便走到事務室前,看到事務局長和延原氏等三人立著正在討論些甚麼,飯田氏看到我說了聲「早」後便告訴我說:
「有工作了!」
飯田氏繼續解釋道:
「金巴魯取消了指揮,而巖木雖然會指揮竹滿那首新曲,但是他練習時卻沒辦法過來。」
心臟「噗通」地跳了一下,然後便告訴自己「冷靜一點!」,然後把目光從飯田氏轉往事務局長,望著他的眼睛問道:
「總譜的安排呢?」
「總,總譜現在正在傳真過來,而各部的總譜則明天才會有。」
回答顯得有點浮躁的事務局長,因突然出現的麻煩而失去了平時的沉著,而我則能成功地壓抑住那種興奮雀躍的心情,表現出很冷靜的樣子回答說:
「那還可以。請向團員們詳細解說原因,因為已經沒有時間可浪費了。」
由自己把這突如期來的事情作出處理,確認了在這個地方的主導權,我也只是詢問了關於如何處理這件事的必要情報,判斷後發出指示,然後便自行前往準備了。
不能有半分猶豫的課題是,後天的星期日的夜間公演和星期一午間公演、節目A的練習,曲目是貝多芬的《第四交響曲》和施特勞斯的《英雄生涯》……雖然不論那一首都已經到了把樂譜背下來的程度了,但是我的任務,只是擔任接替金巴魯指揮的外川三泰氏的代理指揮。還有的便是,只有今天,一整天的練習而已。
(為甚麼要專程去找那個外川來指揮呢?就叫我來指揮不就行了?)
但這也是作為一個無名新人的悲哀,即使令人切齒也好扼腕也好,我也只能把這種感受埋到心底的深處去。
這次有如奇蹟般的機會,可能會左右我今後能否充分發揮自的才幹。所以現在一定要冷靜,要求自己把「代理指揮」的職務做好。儘量只是為了把指揮捧順利地交給外川而努力。
所以,我便把以前曾聽過外川所指揮的貝多芬《第四》,盡量集中精神地把它回想起來……(其實以我來說,我覺得外川的貝多芬在本質上只有鈍感可言,那種詮釋也十分淺薄和糊塗,根本沒有模仿的價值)……結果也只能正確地模仿外川的指揮達八成左右,現在我必須以「助理指揮?桐之院圭」這個身份來取得他們對我的信賴。
下週,竹滿的新譜和拉赫瑪尼諾夫的節目,因為陪同新譜而來的作曲者本人親自指揮的緣故,那通霄達旦研究新譜的努力顯得徒勞無功,但是反過來說,除了飯田氏以外,還有數名團員對我的徒勞無功表示同情,看來付出和收入還算是成正比的。
關於團員對我的態度,就在下次週末時代替阿曼德?魯賓斯坦指揮的時候,便能確認已經有約三分之一的團員願意聽從我的指揮了。
而且,那一直十分頑固的高田事務局長,也開始改變了對我的態度。至少當我向他打招呼時,他也不再是不瞅不睬了。
我向祖父報告了這個消息,他也用似乎很高興的聲音來勉勵我。
在M響中的地位逐漸鞏固的同時,在我的生活中,還發生了一件不得不詳細提及的事情。
……那是,在富士見河畔的散步道上所發生的事。
明天開始,魯賓斯坦便會指揮鮑羅丁和柴可夫斯基的練習,一個星期五的夜晚。
我過了八時才進入火車站旁的小飯館,吃完晚飯後,因為吃得太飽所以想散一散步,所以便向富士見河附近走去。
富士見町在直至戰後也是東京近郊的農村,因為受到開發方便上班上學的住宅的浪潮影響,把田地變成了公寓和文化住宅之類的建築。當時是一棟棟全新的公寓和住所,像曾經一度是高級的住宅區,但由於建築物漸漸老化,距離市中心又較遠,漸漸成了一個有著低收入和平民化氣氛的市鎮。
我的房間位於公寓七樓所看到的風景,都只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屋子,算不上是美觀,但唯獨是這條富士見河,遠望時彷彿仍殘留著農村風景中特有的一絲綠意。
所以,我便把河邊的河堤作為我散步的路線,由富士見橋至昭和橋為止,我大約每隔三天便會來回步行一次……
那個音色,突然以鮮明強烈的感覺飛進我的耳朵裏。
是小提琴,樂曲是……甚麼呢?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雖然當時我的腦袋裏正在想著一些別的事情,但是我的意識卻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那甜美的旋律之中,過了很久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一心一意地沉醉在那美妙的音色裏頭了。
(無論甚麼也好請繼續吧。)
我這樣期望著。
我一面想著,一面尋找著獨奏者的影蹤。在河的對岸,在茂盛的灌木後,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
小提琴再次響起來,我想著「稍後才去找那個彈奏者也不遲吧」,便這樣把眼睛閉了起來(關於這個決定,後來實在令我懊悔不已)。
小提琴只是國產貨,水平方面應該只是那些大量生產的機製品而已。彈奏者的技術也似乎未到那些有名的演奏家的水準,但是那音色卻洋溢著無可言喻的情意,我在充滿著幸福的思緒裏面,沉浸在《愛的問候》溫柔的旋律之中。
……正在彈奏的,一定是個喜愛小提琴喜愛得無法自已的人。
小提琴的音色,還有所奏出的音樂,都是這麼令人喜歡、鍾愛……
曲子變成了《乘著歌聲的翅膀》,獨奏者的琴音顯得更加瞭亮,那能震攝靈魂的樂音,帶著名為感動的憧憬,令我回想起那令人懷念的自己。
有如戀愛一樣令人焦躁的回憶,當我聽著卡拉揚所指揮的柏林愛樂的唱片時那些日子……即使反覆地聽了無數次,那種從內心深處洶湧而至的感動仍然絲毫未有褪色的感覺,反倒是那古舊的LD盤先被弄花了。
在無法入眠的床上思考,對卡拉揚這位藝術家,還有從他而生的音樂,懷著激烈的憧憬而令人輾轉反側,因而決定要走上成為音樂家之路的那個晚上。
……那個時候的我,純粹是為著音樂這種精彩絕倫的藝術而傾倒。
那種心情迄今仍未改變,只是在我心中那名為憧憬的熱情,不知在何時已漸漸變冷卻。但如今這些回憶,卻隨著這音色而顯得歷歷在目,也發現了現在的自己,已失去了昔日那純粹的動力了。
小提琴手所奏的樂曲已經變為《泰絲暝想曲》,我因為聽著那甜美的抒情調而湧出了眼淚,那能夠洗滌內心的淚水正在無聲地流下來。
啊啊……音樂啊,我永遠所戀慕及無法抗拒的美麗,無盡的崇拜,願意將此身呈獻……
樂曲終於停止了,我沉醉在餘韻當中,正在等待下一首曲子的時候,想到了(讓他成為我的第一小提琴吧)
對啊……我理想中的第一小提琴,需要的就是這一種音色。對音樂充滿著無比的崇敬和愛慕,有如把所彈奏的每一個音節、和音和樂句都逐一擁抱和輕吻般的情愛……小提琴所彈奏出的樂韻帶著光輝和喜悅的神髓,同時也有著豐富的情感,要是M響的第一小提琴能作出這種音色……比方說演奏柴可夫斯基的話……
「啊啊、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大概就這樣想像了一個樂章左右的時候,我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下一首曲子呢?為甚麼還沒有開始?我抬頭一看,對岸已經找不到一個人影。
「離開了……?」
我連忙看了看四周。由富士見橋直到街角都沒有人影,但是,也有可能仍然在這附近的。
「這位!」
我嘗試大聲呼喚道:
「剛才彈奏小提琴的人!我不是甚麼奇怪的人,我也是個音樂家!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不知你能不能出來和我談談?」
就這樣叫了四次,但一點回應都沒有,那茂密灌木也沒有絲毫動靜,有的便是輕輕吹過的風而已。
無論如何,剛才還明明看到人影,但現在竟然絲毫的蹤跡也沒有,雖然在這一刻感到無可挽回的後悔,但總而言之先往富士見橋的方向急步走去。跑上橋上看了一看,在這前面的幾個路口和交匯處,在能見範圍內都看不到行人的影蹤。
但是,要是追上了的話應該一看便知道的,因為他一定還拿著小提琴的盒子。
先往從橋上延伸出來的二線行車道上走走看,之後在分岔路上望了一會兒,結果便走到國道上去了。
在這個時間在這種地方彈琴的人,一定是住在附近的人來的。
要是他剛才是立即回家的話(多數是這樣吧),在行人道上碰到他的機會便等於零了,但是,說不定他回到家後也會繼續彈奏的。
無論如何都不想讓那深印腦海的音色就這樣從眼底下溜掉,我花了一個小時不斷地在附近來回尋找,但是卻毫無收穫。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踏上那條二線行車道的時候。
「喂喂!那個人!」
聽到了一把聲音。
轉頭一看,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警察。
「呀,實在是太好了。」
我立即問道:
「請問你知不知道這裏附近是不是住著一名小提琴手?」
「啊?」
中年的巡查官用指尖搔了一下他曬得黑黑的圓臉:
「小提琴手?」
他歪著頭袋想了一想。
「是的,我正在找他,他應該是住在這裏附近的。」
「名字是?」
「桐之院圭。」
「桐之院……我好像沒聽說過在這附近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呢!」
「啊,不,桐之院是我的名字。」
「呀,失禮了,我還以為你在找的人名字叫桐之院啊。」
「原來如此,失敬了。但是,我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咦?」
「我剛才在河畔聽到他的演奏,所以很希望能他談幾句話,但是當我從河的對面來到這裏的時候,便如何尋找和呼喚也找不著了。」
「嗯─這個,他是個怎樣的人?」
「是一位小提琴家來的。」
「不、呀─……你是桐之院先生吧,你的職業是?」
「指揮,我在M響擔任助理指揮。」
「M響。」
側起頭望著我的巡查官,應該是屬於對古典音樂完全陌生的人。
「是MHK交響樂團。我是那裏的助理指揮。」
「啊─啊,是位音樂家嗎?」
巡查官像一下子明白過來似的,笑著說道:
「我對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熟悉,剛才失禮了。」
「不用客氣。話說回來,你知道在這附近那兒有小提琴手在居住?」
「這個嘛……」
還坐在自行車上的巡查官,搔了一下後腦說道:
「呀,是了。你不如去富士見市民樂團那兒找找吧!」
他向我這樣提議道。
「要是在彈小提琴的話,應該是那裏的人了。還是說,應該是音大的學生呢?在這附近的公寓裏,也有不少學生居住的。你看,因為邦立音大離這兒很接近嘛!」
學生?不,應該不是的。
「富士見市民樂團到底是?」
「在這裏是有市民交響樂團的,在市政府那兒經常會舉行沙龍演奏會,要是去市政府問一下的話應該便會知道的。」
「謝謝你!」
雖然我毫不猶疑地把手伸了出來,但是巡查氏似乎不大習慣和別人握手。
「不,你太客氣了。」
把制服帽拿在手裏,向我行了一個禮後便說道:
「總而言之,今晚請回家去吧。事實上,我是收到了有人通報說,有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在這附近不斷徘徊,是個很高大的年輕男性來的。」
哎呀哎呀。
「那實在是失敬了,為安全起見我把我的地址留給你吧?」
「不用了,我也只是來打探一下情況而已,那再見了。」
「謝謝你給我帶來這貴重的情報。」
和巡查官道別後,便準備回到公寓去,朝著國道方面步過去的時候,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想著應如何尋訪「富士見樂團」的事情。
先去市政府一趟,找到那個樂團的事務局,向他們查詢樂團練習的時間,然後往他們的練習場去……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相貌、年齡和性別,但是,只要一聽到那小提琴的聲音便會知道是誰了。
可能還是個很年輕的人,說不定會是那個樂團的首席。雖然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市鎮原來還有這樣的一個市民交響樂團的存在,但是有這等功力的話,至少也會是那個樂團的中堅分子。要是聽到的話我一定會知道,一定可以找到的。
我是這樣相信著的。
但是和期望的相反,尋找像謎一般的小提琴手的艱辛旅程,現在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五月二十日,因為抽不出時間前往市政府(正確來說時間不是沒有的,但是在辦公時間之前去的話根本毫無意義),所以只是從練習場打了個電話。
詢問後得到的回答是:
『今日是休息日所以負責人不在,請你星期一再打電話來吧。』
這樣說完後便切斷了。
我這才記起,市政府在星期六是休息的。
在那天練習結束後,我四周尋找關於富士見樂團的海報但卻一無所獲,在富士見車站附近走了好幾趟,結果收獲只是,知道了在富士見銀座裏,既沒有樂器店也沒有賣唱片的地方而已。
除了交響樂團以外,他應該還有其他的練習場所吧?但是我只是在這裏住了兩個多月,對這個市鎮毫不熟悉,想要找人幫忙也不能夠。雖然因常在小飯館「富士見」吃晚飯的緣故成了那兒的熟客,和店主夫婦也混得頗熟,但是,在那間店裏問關於交響樂團的事情大概沒甚麼用吧。
星期日,客席指揮魯賓斯坦,因為只安排了一天的練習時間,故取而代之的便是很勇敢地在當日由早上九時一直練到晚上九時,我在邊幫忙做德語的翻譯。因為太急燥的緣故,他的說話有很多要說明的地方,而且不過說話速度快,還帶著拜仁的口音的說著不少難以明白的比喻,那些即使有留學經驗,可以說德語的團員們,聽不明白的也大有人在。
大部分時間都無法不用意譯來表達,這種翻譯的工作實在是太累人了。所以在那天便直接回到公寓,連晚飯也沒吃便睡覺去了。
星期一,因為公演是在夜晚,所以團員們在下午一時集合,我也只要在那個時間到達便可以了。所以便出發往市政府,詢問有關富士見樂團的事。
正式的名稱是「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是一個作為文化廳協助成立的團體,由市政府給予補助金來營運的樂團,有正式團員四十名,準團員六十名。
打聽到事務局的電話,也問了練習的日子和地方。今個星期的練習日是星期三和星期四,地方是市民會館的練習場。實在太幸運了,今個星期三和四M響都是休息的。我告訴他們我打算前來參觀,他們也表示了解。
魯賓斯坦的演出,可以說是失敗的,雖然鮑羅丁和柴可夫斯基都是他擅長的曲目,但是,即使他如何努力也好,團員還是背離他的意思而行,結果以一個平淡無味的演奏告終。因為昨晚太長和太緊張的練習,引起了團員們的反感。
翌日的午間公演也是一樣的結果,阿曼德?魯賓斯坦的名字應該從此會在招聘者名簿上消失的吧!在所謂的慶祝宴會上看不到他的身影,在團員之間,也沒有任何人談起關於他的話題。
矮小的巨匠托斯卡尼尼,即使對著第一次見面的樂團也一樣會大聲怒罵,為著他而組成的NBC交響樂團,也絕不容許團員稍為違背他的指示,是一個經常大動肝火的暴君,而團員們在酒吧一起消遣時,也有數不清的嗟歎和埋怨。但是,這個理應招來全團憎惡的「雷父」在去世之時,NBC的團員們卻堅持著「我們的大師只有托斯卡尼尼一個」。
魯賓斯坦應該也是模仿托斯卡尼尼的作風和以他為理想吧?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那種領袖的特質。
記得早前有人問我為甚麼會選這篇外傳來譯(我也問自己,好挑不挑竟然挑這麼長的一篇…),嗯,原因有很多啦,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在撲克臉下的殿下…好可愛!真的,殿下除了用帥氣高大英俊瀟灑等等來形容之外,那種孩子氣的衝動和想法,真的很?可?愛!
(6)
然後,是星期三。
由於心情實在太興奮了,所以還沒等到天亮便已經起了床,很用心地整理了自己身上的裝束,然後便在等時針指向出發的時間。富士見樂團的練習是下午一時開始的,在開始十分鐘前到達應該可以了吧?
在只能等待的漫長上午,除此以外想不到可以做甚麼,坐立不定地計算著時間,終於在十一時半前,還是到了忍耐的極限離開了公寓。市民會館坐私鐵的話只要兩個站,然後再稍為走一會便可以了,要是現在從這裏步行的話,時間應該差不多吧?也正好解決一下這段時間的運動不足。
五月的晴空,雖然有令人略感到暑熱的陽光,但是也有微風吹過,是適合散步的日子。
享受於步行這種行為,並在思考見到他的時候應該說些甚麼才好呢?
不,也有可能是「她」來的……如果真的話,一定是個比較好勝的女性吧?要是男性的話,應該是個在感情上既纖細又深情的人。有點純真,性格方面也許會帶著一點神經質。
當然,那個音色的主人要是女性也沒問題,我是不會介意的,但是要是男性的話當然會令我較為高興。女性的演奏家,往往要克服身為女性那種多愁善感的性格才行,說明白一點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在M響裏的弦樂部也只有兩成是女性而已。
問題是,如果是女性的話,讓她昇格成為首席的道路可想而知會是非常艱辛的。當然,在這之前還有勸服那位小提琴手入團的一重難關,要是連M響也進不了的話,那便說甚麼也是徒勞無功了。
話說回來,我還沒有足以左右M響採用團員的權力啊!今日能夠做的,就只是自我介紹而已嗎……哎呀哎呀。
到了市民會館時正好是剛過了十二時不久,因為已經有部分團員們來到了,因為在事前我已經說好了是來參觀的,所以便索性直接到地下的練習場去看看。
已經到達的約有二十名團員,他們雖然全部都看到了形跡可疑的我而在議論紛紛,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前來和我說任何話,整個氣氛有點自我封閉的感覺。而在那邊練習的小提琴手們,似乎沒有我要找的那個人物。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有個有著明顯鬚根膚色白皙的男人進了來,看到我便說:
「是來參觀的嗎?」
問了這一句話。
「是的。」
「嗯,是打算入團的嗎?」
因為身高的差距,所以他要抬起頭來和我說話,態度顯得有點不愉快。
「不,我只是來參觀而已。」
「還是打算採訪之類的?」
「不是。」
「呀……這樣嘛?」
他用著一副「既不是打算入團也不是前來採訪的記者,那你來這裏有何目的?」的樣子望著我:
「那你參觀也不要妨礙我們的練習才好啊。」
說著這種沒禮貌的話,那個男人就這樣連名字也沒報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好像是第一小提琴的次席來的。
到了開始前的十分鐘,首席終於來到了,也問了相同的問題,是不是參觀者之類的。
「是的。」
「我是這裏的首席園部。」
向我報上了名字,而我也發揮了應有的禮儀:
「我的名字是桐之院,希望能讓我在不打擾你們的情況下,讓我能參觀你的練習。」
「你是從事音樂的嗎?」
「我是M響的助理指揮。」
「那可真了不起啊!」
對象頓時變得親切起來,很明顯,把「M響」這塊大招牌抬了出來,足以讓他相信我並沒有入團的打算。
「過獎了。」
我也儘量親切地回應他。
「嗯,沒有椅子呢!」
「不用了,我不介意。」
「不行不行。等一等,芳野君!不管哪裏也好,找一張空椅子來給這位先生。」
被叫作芳野的那人,就是剛才的那位次席。他把正在彈奏的小提琴放下來,匆忙地遵照首席的命令去辦。
在一時零二分左右,拿著指揮捧的男人進來了。
「各位,早安!」
身形略胖的也不是長得很高的指揮,笑容滿面以親切的態度打著招呼,在看來是他常站的位置上站好,把譜架放好面向團員們的時候,注意到我的存在。首席維持坐著的姿勢,只是伸出頭來把關於我的情報告訴指揮先生,先生(啊,這樣嗎)朝著我翻了一下眼珠望了一下我。應該是警戒著,打量我是不是來奪取他的職務的對手吧?我可是完完全全沒這個意思,不用擔心了。
終於開始練習了,但是,隨即換來了我失望的嘆息。第一裏的六名,第二裏的四名小提琴手當中,全部都不是我要尋找擁有那個音色的人。
就這樣忍受了一小時,終於到了休息的時間,找了一個離我最近的團員,問他小提琴部的人今天是不是全部到齊了。
「等一下….嗯,是的。不過這次沒有準團員在裏面。」
「準團員是?」
「小提琴應該有八個人吧,都是學生來的。」
「謝謝。」
雖然這個說明完全沒抓著重點,但簡單點說,應該就是等待著昇格為正團員的人吧!
「啊,還有一件事,你們有客席的小提琴手嗎?」
「沒有,這次的獨奏者是芳野君。」
看來是無法得到期望中收穫了。
本來深信不疑地前來但結果卻空手而回,本來以為是瞄準了目標,但結果卻令我懷著完全失望的心情踏上歸家的路。
在這以後的兩個星期,我每晚都在那條河附近尋找,不斷期望著能在河堤上能有第二次的邂逅,但是除了有一晚遇到一個高中生在練習小號以外,一點兒的成果也沒有。
啊……我的第一小提琴啊……那時候所聽到的演奏,不會是我所產生的幻聽吧?
不,不可能是這樣,我的確是在現實中親耳聽到那個音,那個對音樂充滿著愛意的甜美音色,到現在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不,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個音色的回憶便越來越鮮明。
他應該還不是職業的演奏家吧……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演奏技巧還有待加以磨練,有些地方略顯粗糙,也有很多未成熟的地方,但是,這些缺點絲毫不影響我迷戀的程度,反而一面回想,一面增加我對那音色的喜愛。
那演奏洋溢著名為憧憬的熱情,震動了我的靈魂,也讓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的你……請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吧。這次,我一定不會讓你逃離我的手心了。
你應該是,擁有著與生俱來的光芒,但仍是一顆未經琢磨的原石,未被世人所認識,就這樣一直沈寂在這個小鎮裏吧?說不定是曾經因為自己的才能無法得到世間的認同,所以一度放棄而選擇把自己的光芒隱藏起來。
但是,我發現了你的存在,以這種有如熱戀般的心情,我不斷地尋找你。所以,請你出現在我面前吧!我理想中的和聲的主要部分,就是希望能以你那種音色作為樂團第一小提琴部。為了這個緣故,你是必要的。
求求你,無論如何也讓我找到你吧!繆斯啊!無論如何也……!
即使不分晝夜地祈求著能夠尋獲小提琴手的身影,但是我除了能在富士見河畔不斷地來回行走以外便別無他法。因為沒有其他可以尋找的地方而感到焦慮,但是,令人感到絕望的是,那種著急的心情雖然每天都在遞增,而希望卻彷彿每天都在減少,令我不禁動搖起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星期,終於在某一天。
在練習後回來,和以往一樣前往「富士見」吃晚飯,那位老伯用很擔心的樣子對我說道:
「老師,工作是不是有點不順利還是甚麼的?」
「啊?不,沒甚麼。」
不知他認為我是從事甚麼職業,老伯經常稱我為「老師」。
「要是這樣便好了。」
背對著我正在弄套餐中的烤魚的老伯,很隨便地繼續說道:
「嗯,應該如何說呢?可能是我瞎操心了,這段時間啊,老師你總是愁眉深鎖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在工作上遇到了甚麼大難題啦!」
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應該是個想到甚麼便說甚麼的人吧?看來他也相當注意我的狀況。
「工作方面還算順利啊!雖然現在還是被人放在一旁繼續冷凍而已。」
「咦?冷凍?大學的老師也會被人這樣對待的嗎?」
大學的……
「我可不是教師。」
「啊?不是嗎?我還以為你一定是音大的老師喔?因為你經常拿著厚厚的樂譜來看嘛。」
原來如此。
「我是交響樂團的指揮。」
「嗯,是在哪個樂團上班?」
用「在哪間公司上班」同樣的句式來詢問,雖然感覺有點可笑但我也如實地回答:
「是在M響。」
「啊,這可是了不起呀」
很意外老伯會有這樣的回答。
「M響可算是一流的老字號了,是常任指揮嗎?」
哎呀哎呀,我看起來像嗎?
「怎麼可能?只是掛著助理指揮的銜頭而已。」
「嗯嗯……這也很了不起了,三十歲前便可以當指揮,原來真是可以的啊!」
「話說回來,你認為我今年多大呢?」
老伯一面越過櫃台把套餐的盆子遞上來說:「讓你久等了」,一面思考著回答說:
「應該是二十五、六歲吧!」
「哎呀哎呀。」
「還要大一點嗎?」
「我只有二十二歲而已」
「咦?這可完全看不出來啊─!」
我苦笑著回答說:
「我已經習慣被人看錯年紀的了。」
這一點自己也承認。
「這樣嘛,在M響的地位很低吧?」
「喂喂,你啊,剛才便一直在說這樣失禮的話!」
老板娘過來插了這一句話,並向我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家的男人便是這樣子的。」
「我嘛,只是在想如果這麼年輕的話,應該是入團沒多久而已。」
「嗯,我入團只有兩個月而已。」
「應該是吧,嗯,應該吧」
「你別說得好像很偉大似的。」
「吵死了,別在旁邊幫腔啊!」
聽到坐在桌子那邊的客人叫道「對不起,結帳!」後,老板娘便飛也似的往收銀機那兒去了,這時候老伯便問我說:
「老師,工作還算忙嗎?」
「嗯,差不多吧。」
「這樣的話便不行了。」
老伯像自言自語般說道:
「因為我有認識的人在找指揮」
「……嗯?」
對方只是一個普通飯館的店主,看到我下意識地回答著他的樣子,老伯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著:
「對不起呢,那雖然是個很差勁的外行樂團,但那裏的負責人是我認識了很久的人。雖然是很差勁的樂團,但是報酬還是付得起的,現在那裏沒有指揮啦!嗯,那些傢伙其實也是很努力的啊!
就是這樣了,雖然不能說是兼職之類的,總之是有空的話便可以去幫忙指揮一下……還是不行吧?」
「啊─,不行不行!」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發言者是剛才去收銀機結帳回來的老板娘。
「是小國那裏的富士見吧?拜託老師做這樣的工作可不是令老師難做嗎?」
「富士見?」
「正式的名字是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不過很多人都管它作『二丁目樂團』的。因為在這裏還有另一個『富士見』嘛,名字還是一模一樣的。」
「你在說甚麼話!小國那個才是本家始祖來的呢!」
我感覺到我的體溫開始上昇了,在這個市鎮有兩個交響樂團!?這樣的話,說不定,說不定……
「那個交響樂團的事務所在哪兒?」
「我勸你早早打消這個念頭好了,老師,連我這個外行人一聽也知道那是個多麼差勁的樂團啊!」
老板娘雖然這樣對我說,但是令我有興趣的可不是樂團本身。
「在二丁目那裏有間叫做『莫札特』的咖啡店,你知道嗎?」
「嗯,知道的。」
不過還沒有進過去而已。
「那裏的老闆就是那個樂團的負責人來的。」
「謝謝你!」
我立即站起身來,付了錢後便離開了店。
星期六晚上的富士見銀座,間歇地有從火車出來的人流一批一批地經過,我像要追過了那些拖著疲憊的步伐歸家的人們似的,在路上急步走去。
咖啡店「莫札特」……啊,是了,在那裏了!
在放了看來很廉價的電燈招牌的門前,我停下了腳步,那厚重而古老的木門,雖然曾數次吸引過我的注意,但是我一直也沒甚麼興趣就這樣經過了。
在這裏,說不定我能夠找得到我不斷在尋找的,但是,最終也可能落空。不,落空的機會比較大一些。這樣的話也沒問題嗎?有這樣的覺悟了嗎?好,進去吧!
推開了大門,進入了燈光有點兒昏暗的店內。
右面的櫃台有大概放了十張椅子,在左面有好幾張的桌子。帶著咖啡專門店常有的歐陸氣息的裝潢,和大門一樣古老的木製品營造了不錯的氣氛,看來應是一間比外觀更要古老的店。
在櫃台裏頭正在用虹吸管煮咖啡,年紀在五十歲左右像是店主的人,看到我便:
「歡迎光臨!」
以親切的笑容說道。
他應該便是我要找的目標人物──那位負責人吧,為了可以和他交談,我選擇了在櫃台的椅子。
把水杯和菜單一併遞過來,上面由藍山開始一行一行的寫著各式各樣咖啡的名字。
「可以來一杯藍山和曼特寧的綜合咖啡嗎?」
「好的,每樣一半行嗎?」
「嗯。」
故意點這個的原因,是為了爭取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即使並不口渴也照樣把水杯送到唇邊的原因也是一樣。
店主嫻熟地把虹吸管準備好,把在壁櫃裏排著的咖啡罐選了兩個取下來。
在那牆壁上,看到貼著一張被薰成咖啡色的紙。
「團員募集中 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 詳細情形請向店主查詢」
我盡量用不顯出過分期待的心情,向店主問道:
「關於這張貼在牆壁的紙……」
「是?嗯嗯。」
「這裏是不是有兩個『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
「嗯,正是這樣。」
店主苦笑了一下說道:
「雖然我們這裏的富士見歷史是比較悠久啦,但是新組成的富士見市民團的活動比較有規模。而我們只是純粹的業餘樂團而已,而那兒是以入團考試來錄用團員的半職業樂團來的。」
「練習日是?」
「星期二、四、六。」
「啊─,每個星期?」
「是的。今日也有練習,但因為我要看店所以沒去。」
「練習場在哪?」
「就在前面的市民中心。」
店主一面說著,一面把已經煮好的咖啡倒入杯中,放在碟子上遞過來,雖然對這樣不斷詢問的我甚感興趣,但是:
「讓你久等了。」
他只是說了這句話便不再開口了。
我也沒有再問下去,默不作聲地把咖啡喝了。
究竟如何呢?我一直在尋找的小提琴手,在那個市民中心裏頭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不,即使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好,去看看吧!
把咖啡喝完,結了帳便離開了咖啡店。
市民中心好像是……沿著這條路……呀,是在那兒。
用混凝土建成,毫不起眼的三層建築物,看來不像有甚麼正式的音樂室的樣子……在入口處的告示版上,也只是看到有會議室的字眼而已,有大會議室、中會議室A、B、小會議室A、B、C、D。
在大會議室一欄中,用粉筆寫上了「富士見樂團」的字樣。
地方是在三樓。
推開入口那道玻璃門進去的時候,聽到了以金管樂器所發出混亂不一的聲音,看來現在正是各自練習的時間。
我步上階梯,在發出很吵鬧的聲音的那房間的門前停了下來。
聽到有人「拍、拍」的拍了兩下手,然後有一把年輕的男性聲音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雖然大家各自練習得正起勁,但是今天出席的人數也有不少,能不能一起來個合奏的練習呢?」
回應那把年輕男高音的聲音,大部分都是女性們。
「對不起,多等十分鐘好嗎?」
這把聲音,似乎是在綜合了各團員的意見後,向應該是首席的「他」作出請求。
如我所料一樣,那些初學者般的小提琴聲,在裏面七零八落地開始著十六分音符的樂句,我也明白這個富士見樂團的實力了,這完全是個外行人集團,這樣那個小提琴手便不應該在這裏了。
在我正要離開這裏回家的時候:
do·so do·so do so do mi so(注十七)
當那鮮明而突出的《弦樂小夜曲》的開端部分鑽進我的耳朵裏時,我感到心臟一下子像要停下來似的,令我隨即回過頭來。
fa·re fa·re fa re si re so
獨奏著第一小提琴部分的音色,一定就是那天晚上,那個獨奏者所彈奏出來的音。啊,正是了,不會有錯!就是這個音!我終於找到了!
這次會不會有人說我在最精彩的關頭「又」沒了?那…我只能告訴你:這次是故意的。因為…圭和石田先生的談話…很長很長…下星期吧…
不過…即使到了下星期,悠季還是千呼萬喚「未」出來…因為…中間還夾了圭和飯田的對話…所以…多一點耐性…過了五千五…還剩七千多…才能等到悠季的大駕光臨
容…你回來啦…便讓我抱著你哭一會兒吧…唉…
(注十七)我看過了Une petite musique de nait的樂譜…最後決定:把秋月老師的片假變成羅馬拼音算了!秋月老師…我搞不清你是用哪一個唱名的系統 (還是說…這是秋月老師專用系統?)PS...最後...看完容的PM後...還是改了...
(7)
我大喜過望地衝回室內,但是在千鈞一髮間停下了腳步。
不,等一等,現在衝進去的話,可以和那個人說些甚麼好呢?我迷戀你的音色,就這樣?還是說,所以請你來M響吧!
啊啊,不行,不行!首先要冷靜地想清楚,腳踏實地的好好想清楚。
那時我能想到的是,我仍然沒有左右M響錄用團員的權力,即使我如何渴望得到那位小提琴手也好,能讓他成為我的樂員的條件,可說是連一個也沒有。
這樣的話,應該怎麼辦呢?
……答案十分清楚。
我回到右面的樓梯,返回一樓並從大門離去,然後朝著咖啡店「莫札特」的方向一直走,在店門前整理一下自己的呼吸,推開了店門。
「歡迎光臨!」
像是對著所有來客都必定會笑臉迎人的店主,注意到進來的是才離去沒多久的我,便露出了(哎呀哎呀,是不是有東西忘了帶走?)的樣子。
我再次坐在櫃台上剛才坐過的那個位子上。
「請給我一杯咖啡。」
這樣開口說道。
「和先前的混合咖啡一樣?」
「嗯嗯,是藍山和……」
「曼特寧嗎?」
他應該還很清楚記得我點了甚麼咖啡吧,對著一面微笑著一面把虹吸管準備好的他,我盡量壓抑著那像掛鐘那樣響的心跳,用沉著的聲音問道:
「關於那張海報,現在還有效的嗎?」
店主似乎明白了我為甚麼回來般的回答道:
「是的。」
然後再加上一句:
「因為富士見的團員總是萬年不足,所以只要有樂器便能夠參加的了。」
「你也要找指揮嗎?」
一脫口便說了出來,才想到(是不是太快了?),但是,我可不會往後退的:
「我有指揮棒。啊─,這算不上是樂器吧?」
「莫非,你剛才是去了聽富士見的練習嗎?」
店主面上浮現出複雜的笑容然後說道:
「我們的技術便是那個樣子,所以一直以來也沒有一個願意長時間留下來指導我們的指揮,雖然也很想在這上面加上一句『誠徵指揮』的字眼,但是我們付得起的謝禮,也不過是每次二千日元而已。」
說完便再次苦笑一下:
「因為我們的收入便只有團員們的會費,所以不是很充裕。」
「你們的會費是多少?」
「每個月二千日元,用來繳付作為練習場的會議室的租金、和指揮的謝禮,剩下的便儲下來,準備作定期演奏會的會場費用。」
「入會費是多少?」
「沒有入會費。」
「這樣的話,我先付了今個月的二千日元會費,還有便是下一個月的分也先給你。」
恰好錢包裏正有四千日元,我拿出來交給他,說:
「我不要謝禮,我希望能指揮那個樂團,所以拜託了。」
「啊─,這個嘛……」
店主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笑了起來。
「有怎麼問題的話請隨便發問。」
說到這裏,我才記起自己原來連名字也沒有報上。
「失敬,我忘了自我介紹了。」
說了這句開場白:
「我叫桐之院圭。木字旁的桐,醫院的院,圭是兩個土字的圭。今年二十二歲。」
「啊,是學生嗎?」
店主一臉「理解了」的樣子。
「是邦立的嗎?」
「我是在藝大的指揮科中途退學的,之後便在維也納和柏林各留了一年左右。」
「啊─這樣的話,現在是不是要準備參加比賽甚麼之類的?」
我這下子發現了他是在防備著我,不讓我單刀直入地深入話題。但是,他究竟是在防備著我些甚麼呢?他不是想要個指揮的嗎?……還是他已經看穿了,我真正的目的是要提拔那個小提琴手而已嗎?不會的,我的撲克臉應該是沒有破綻的。
我剛才想到那種種問題,他主動地說出了答案:
「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能進入藝大而且有過留學經驗的人,怎麼會專程來到我們這個外行樂團當指揮呢?正確點來說是不明白箇中的原因。要是你以職業指揮為目標的話,富士見並不是一個有價值、或對你有甚麼幫助的樂團。」
「如果只是每週三次,只是要指揮樂團的話,對我而言並不是一件怎麼麻煩的事情啊。」
「呀─這個─……」
店主、不、負責人似乎有點兒欲言又止似的,我也在等他把想說的話好好整理一下。
「要是老實點說的話。」
嗯,隨便,請你說吧
「我不知道我這種說法你是否能理解,我們只是一班為了享受親自演奏樂器的樂趣,所以成立了富士見這個群體的。」
「嗯。」
「形式方面雖然叫做管弦樂團,但是除了當中有幾位音大的學生以外,其他人都是對音樂有興趣的外行人而已。當中也有進了富士見,才開始正式學習樂器的人。」
「看來也是如此。」
我回想起剛才聽到的,那些初學者零落而混亂的小提琴音。
「音大的學生們之所以到這裏來,是因為在公寓裏頭不能練習樂器的緣故,但是能夠長期留下來的人可謂少之又少,因為這裏是個並不能讓他們學到甚麼東西的樂團。」
唔。
「也曾經有指揮科的學生來過這兒,但是也不過是一、兩次而已。因為這裏有能力看著指揮捧來演奏的人連一半也沒有,所以根本沒有前來指揮的價值。」
「關於這個問題,我有辦法。」
我說完了這句話,負責人便笑了一笑繼續說道:
「其實最令人煩惱的,是要找一個有精力指導、有推動力和願意幫助我們的指揮。比方說一天用三十分鐘的時間來練習樂器的人,在我們當中有哪幾個團員可以做到呢?即使指揮會因為團員不練習而生氣,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有在家中無法練習的團員。上班族和家庭主婦們,還有像我這樣開店的人也有不少。即使每星期去一次練習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大家都是很辛苦的。
所以,我們總是無法演奏得很好,但是,即使演奏樂器的能力是如何差勁,我們也很認真地把曲子演奏得最好,而且也樂在其中。
這個便是富士見的現況。」
「原來如此。」
所以,雖然難得你不要謝禮來作我們的指揮,對於你的熱誠我們亦致以由衷的感謝,但是,如果無法認同我們處事方式的話,恐怕會將來有不少問題。」
「……嗯」
「也可能會有退團者的出現。」
單單是聽到這些話,已經能夠令我的心完全平靜下來,我對他所說的一切有著通透的理解,對我的影響更有如漣漪般不斷展開。
我回應店主的話說:
「像這樣業餘性質單以趣味為主的演奏團體,雖然在歐洲並沒不是甚麼希罕的事情,但是在日本的話好像還沒有見過。」
雖然多少曾聽過,祖父曾經設立以富士見銀行職員為成員的附屬樂團,但是一般性的業餘音樂活動,確實非常罕見。
「我曾在歐洲接觸過這一種的團體,他們完全以趣味為主,舞台也只是在教會的義賣會或慈善團體的義演之類而已,撇開技術不論,即使那些有十多年演奏經驗的職業樂團,也不一定能做到那種『演奏者們本身便在享受演奏』,那由始至終都是以樂趣為主的感覺。」
負責人瞇著眼聽著我的說話,然後說道:
「其實呢,我們的入團條件便只是『自攜樂器』這一項而已,我們這樣的演奏活動可能真的很少見吧?在日本,人們充其量只會把聽古典音樂當成享受而已。
好像有電影或西部劇之類也有吧?呀,就像維斯特伯現在說的那樣,那種場面不時還可以看得到的,在美國西部開發時代的村莊,舉行結婚典禮之類的時候,村民便會拿著小提琴和五弦琴前往參加,即席組成樂隊演奏。也有一些平時只是以農耕為生的大叔看到後,便說『要是慶祝的話,讓我們也表演一下吧』,一下子便把小提琴拿出來加入。
我們呢,就是想像那樣子去享受演奏的樂趣,即使技巧差勁也不打緊,可以各自把自己可以彈奏的樂器帶來,像唱唱歌、拍拍手那樣,很輕鬆地彈奏自己喜歡的樂器並樂在其中。
雖然在形式上富士見是個管弦樂團,和這種輕鬆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但是……」
「我明白的!」
「我認為音樂的本質,除了讓觀眾感到聆聽是一種享受外,彈奏樂器本身也可以當成是一種可以用感受到樂趣的遊戲。「音樂」從字面上可理解為「從音感到快樂」,從出發點上說,如果要享受從「音」帶來的樂趣的話,真正能讓人聽到而陶醉於其中美妙樂音,在產生的瞬間時,必定先會為帶給演奏者帶來無法言喻的幸福感。」
只是說到這裏,我便注意到負責人的笑容比剛才誇張了十倍,不禁在想(我說了甚麼可笑的話嗎?)
但是,
「我也是這樣想的!」
負責人帶著十倍的笑容,再三同意我的說話。
「比方說,旁觀者用手打著拍子來加入,這樣的拍手聲音究竟要多大,才能做到最好的效果呢?有空時要不要研究一下?那『拍拍』的聲音要如何才能表達出歡樂的感情?」
「嗯。」
是啊!
「人這種生物,就像是與生俱來有著喜歡名為『音』這東西的DNA似的,單憑本能便能把這種情感表現出來……我並沒有讀過甚麼專門的學校之類,只是個單純喜歡古典音樂的人而已。但就是因為一直抱著這種想法,所以便成立了一個『只要自備樂器無論任何人都可以參加的市民樂團』,一直活躍到現在。」
「這實在令人尊敬啊!」
我這樣說道,這不是客套的言辭,而是我真心的說話。
「我是職業的指揮者。雖然只是領著M響那微薄的副指揮薪金,但畢竟是職業的。」
聽到「M響」負責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在他開口前我又續說道:
「所以在我來說,那些要別人付錢來聽的音樂,要是以剛才的分類來說的話,應該是屬於要提供『讓聽眾感到聆聽是一種享受』的音樂而已。」
「是嗎?M響的副指揮嗎……」
負責人用驚訝的目光望著我這樣說,但我卻沒有理會他這一句自言自語而繼續說下去:
「但是,就必須以『提供』這種音樂為生的立場來說,如果在提供之時還要考慮讓演奏者『享受音樂的樂趣』這一點的話,便不一定能夠保證聽眾能否享受所聽到的音樂了。」
「嗯嗯……可能是吧。」
「這一點,我覺得正是M響所缺乏的。」
「……啊。」
「他們有著高度的節奏感,對音樂的敏感程度也十分銳利,其實應該可以更加享受演奏所帶來的樂趣。我認為既然在不同的場合,一次又一次的演奏出美妙的樂韻,那他們應該能夠更喜愛、更享受、更快樂地演奏才對。要是沒有這種要素,即使能把最優秀的團員聚集在一起,但到頭來只是像一群優等生在演奏亳無趣味可言的樂曲,那種音又怎可能喚起他人對音樂的感動呢?」
不發一言的負責人表示出同意的樣子,我也繼續陳述下去:
「但我無法和團員們說得太多這方面的話,因為這種理解和詮釋音樂的方法,我自也只是模模糊糊捕捉到一點點而已。在心底深處,我的出發點只是希望成為演奏者而已,其餘的意識是不自覺的。關於這一點,我現在學會了。也明了為甚麼那位小提琴手的演奏,會如此吸引我的原因。」
我說完了這話後,四周便像被靜寂所環繞似的,客人只有我一個,而負責人也沉默不語。
我拿起還剩下少許咖啡的杯子,把已冷卻的液體喝了下去。
「希望你能讓我在富士見,學會如何享受演奏音樂的樂趣,這是我希望加入富士見的理由。啊─,要是能承蒙你批准的話。」
負責人定了一下神小聲地咳了一下,又回復了剛才的笑臉說:
「其實我們也不希望一直這樣差勁下去,所以桐之院君剛才既然說過『有辦法』,那我們亦由衷期望能見職你的指導能力。」
「以後請多多指教了。」
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越過櫃台握過手後,負責人用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
「我是富士見的創團會員之一,亦有幸成為代表樂團的負責人,名字是石田國光,樂器是低音大提琴,不過因為曾經太過投入富士見以致荒廢店務,所以現在被太太沒收了樂器。」
「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表示理解地和他再握了一次手,並商量好讓我在星期二的練習進行第一次指揮。
「對了,關於和團員介紹時的問題,讓你擔任『常任指揮』的身份沒問題嗎?」
即是說打算讓我每週指揮三次,也就是所有的練習了。
「沒關係。」
我回答說。
「在可能的情況下我會盡量不遲到也不缺席,但是,如果時間上和M響那方面的工作重疊的話,便要請你見諒了。」
「那當然沒有問題了。還有,呀……關於M響副指揮這個身份的問題,能不能暫時不要向團員們表明呢?這個嘛,因為我怕會有團員感到畏縮,因為畢竟是名聞天下的M響啊!」
「嗯,我不介意的。除此以外,我還有一個提議。」
「是的,請說。」
「基本上我希望能在八時開始才參加練習。由七時開始的首個小時裏,先讓團員自己進行練習,而隨後的一個小時便由我來指揮,你認為怎麼樣?」
「好的,就這樣好了。」
石田氏「嗯、嗯」的點著頭笑著道:
「反正下班後才來的團員裏頭,有部分也無法在七時趕回來練習的。」
「我也要從泉岳寺那裏回來才行,八時的話應該趕得及的。」
「說起來不知道你是住在那裏的?」
「在六丁目。」
「在富士見的?」
「是的,在便利店轉個彎後的那棟公寓便是了。」
「那便好了。」
「這樣的話,星期二見。」
「我會去介紹一下,一起過去好嗎?」
「這樣便先到這兒來,七時五十分行嗎?」
「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那多多關照了。」
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想到了一件事:
「現在練習的曲子是?《弦樂小夜曲》之外還有?」
「只有這首而已。」
「那明白了。」
付了錢後便離開了咖啡店,抱著愉快的心情踏上歸途,這才想起了剛才脫口說出了關於那個小提琴手的事,但是石田氏卻沒有追問下去,為甚麼呢?
是單純地沒有聽到我的話,還是已經察覺到我的企圖但故意默不作聲?
那個名為石田國光的人,似乎有著一雙善於觀察他人的慧眼,還是當他已經看透我的用意會比較好一點。
再說,要實現我的計劃,少說也一定要花上五年甚至是十年的時間準備才行。
(所以暫時不用擔心,我現在是不會把你們優秀的首席搶走的。)
星期一,大提琴手飯田氏,在休息的時間過來抓住我問道:
「嗨!看你好像有甚麼好事發生了?」
有著和他一起喝過一次酒的交情,有著灑脫的態度又算得上是有趣的他,似乎和我也算投緣,而且,現在的我也渴望著把心中滿溢著的幸福感和別人分享一下。
「那家店今晚有開吧?」
用這種方法提出邀約,飯田氏也很快明白過來。
「之前的『鳥源』嗎?有啊!」
「飯田先生今晚有事嗎?」
「如果是你請客的話,那我就和你乾一杯吧!」
「那麼,這是招待券。」
從口袋中拿出來的隱形招待券,像做戲似的交給他,飯田氏也配合著假裝收了下來放在胸前的口袋裏。
「請不要和延原提起這件事。」
和延原氏交情很好的飯田氏說道:
「那傢伙可是有一雙順風耳的喔,而且不論甚麼話,只要一吹進他的耳朵裏,便一定會即時以高速傳播開去的。」
「話說回來,我因為無法指揮竹滿氏的新譜而躲在一旁悔恨地哭泣的流言,是由飯田你發佈出來,再由延原氏發揚光大的吧?」
我這樣揶揄著,飯田卻反過來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說:
「但是情報提供者卻是桐之院圭氏吧?那個時候的。」
我笑著和飯田氏道別了。
那一晚,我和飯田在居酒屋「鳥源」的對話似乎總是搭不上邊似的,我本來是打算表明自己是如何期待著明天和那位小提琴手的再會。但是最初「總算找到了我的小提琴了」的一句說話,卻令飯田一下子想到樂器那方面去了。
「怎樣的貨色?斯特拉瓦里、瓜奈里、還是阿瑪蒂?」
對著不斷地舉出自己知道的名器的飯田,我的回答是:
「是國產的無名品。」
我這樣說著,帶有幾分自誇的感覺。
「哈、你別開玩笑了」
飯田一下子像洩了氣似的,但一會兒又說道:
「即使這樣也罷,但你彈過小提琴嗎?別隨便給予過高的評價才好。」
作為一個指揮,是不可能沒有樂器經驗的。要是針對性地作出回應的話,我的回答應該是:「小提琴也好大提琴也好我都彈過,法國號、長笛、豎琴和鋼琴我也相當喜歡。」但是我想直接帶入主題。
「不是我要彈的。」
這下子飯田氏的眼睛立即變得亮晶晶的:
「咦、戀人是小提琴家啊!是不是美人來的?」
看來即使和飯田氏談哲學性的話題也好,他都會自行往「那方面」進行想像的。
「這個嘛,我還沒見到面。」
這的確是事實。
「還沒見到面……?」
「嗯,我只是聽到那個音色便被吸引了,明天便會見面。」
這也是事實。
然後,在雙方都飲得差不多而準備回去之際,我對飯田氏說:
「我還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
這種說法,其實只是為自己築起防線的擾亂性情報而已,我其實已經確信我要找的對象是「他」來的,而且便是那個有著一把年輕男高音的首席。
「也許年紀很大也說不定。」
這句話也是一樣,那個思想不純正的飯田氏,總是把我找到的小提琴手,當成了我的候選戀人般似的,在這一刻,我卻感到自己的立場有點變得微妙起來。
我要盡量避免讓飯田氏把富士見的首席說成像是我的戀人似的,即使這個誤會有機會變成事實也好。
第一,即使他是個男的,也應該不會和我一樣,是個能接受同性性行為的人吧?
第二,我擔心這種謠言很有可能成為他將來入團的阻礙。
第三,我不知道事務局長要是知道了我是個同性戀者的話,將會有甚麼反應,是會再次把我冷藏起來呢?還是可能會永久性地把我拒諸門外?
在日本雖然沒有禁止同性戀的法律,所以無法因我是同性戀,而把我當成犯罪者一樣拿去接受法律的制裁,但同樣,這裏也不會像法國一樣,因高漲的個人主義而能平然接受不同性向的人。那種差別意識說不定會令自己陷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社會制裁之中,所以不得不審慎行事。
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修正一下飯田氏的看法,我可不是為了去尋找戀人而進入富士見的。
「我現在還不知道是男還是女,也許年紀很大了,一切要等到明天確實見面後才有分曉。但是,那是我的小提琴,也是我的交響樂團中的要素,是最重要的成員。所以,我不會讓那個人逃掉的。」
「呀,那要好好努力啊。」
飯田的話開始含糊起來,接著便嘻嘻笑著說道:
「這種對象嘛,要就先下手為強啊。我的清美也是這樣的,因為絕對不能讓她逃走,所以一下子就往床上帶……結果是一擊必中~!」
「所以我說,我說的對象不是這個意思,是同樣身為音樂家,故此我希望以音樂為接點來結識那個人。」
「明白啦,明白啦!」
「你就總是不肯談些黃色的話題嘛,一點也不有趣!連喝酒的時候也要談音樂,真差勁!有時一定要談些女人、色的或限制級的話題,才能和樂隊好好溝通的啊!」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
「好!接著便去找個色的場所吧!」
像是要站起來似的飯田氏,已經變得東倒西歪似的了。
「糟啦,似乎喝醉了喲!」
這樣自己笑了一下。
「嗨,回家啦,桐之院!」
我當然沒有異議了。
譯後感嘛…
1.石田先生果然厲害!
2.圭…你還是太年輕了…一下子便露出狐狸(還是色狼?)尾巴啦!
3.某圭!你沒資格說人家好色或思想不純正!
(8)
翌日,晚上七時三十分,和平時一樣回到公寓把襯衫換好,把指揮捧的盒子和《弦樂小夜曲》的樂譜拿過來,正準備換鞋子的時候,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以按照石田氏的話來看,是不是要避免給他們一個過份正式的指揮的觀感會比較好呢?
(把盒子和樂譜放下吧)
指揮棒的話一支便夠了,先從盒子裏拿出來吧。樂譜方面反正已經背下來了。
(不、服裝方面是不是親切點比較好呢?)
和樂團第一次見面,無論如何在禮儀上應該是穿西服比較好吧?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換件衣服比較好呢?還是換吧!
走出大門步下樓梯的時候,發現就這樣拿著指揮棒在街上走實在太引人注目了。但是盒子我沒帶來,該怎麼辦呢?
把指揮棒塞到屁股口袋裏去吧,這樣比拿在手上好一點,應該沒那麼顯眼。
因為換了一次衣服,所以出發的時間比預定要晚了一點,所以我便盡量急步直走,到了「莫札特」的門前停下看了看表,是七時四十五分,是不是早了一點?在外面等一等還是?
(差不多吧,還是先進去好了)
這樣決定後,便把門推開。
「歡迎光臨!」
是一把女性的聲音,應該就是在櫃台裏的那位中年婦人吧?不過卻找不到石田氏的蹤影。
「你是桐之院桑嗎?」
那位婦人這樣問道,我問答說:「是的」,她便繼續對我說道:
「我是石田的內子,我丈夫現在正去換衣服,請你稍等一下。」
我走近櫃台前,對著面上雖然堆起了笑容,但在眼睛裏卻看不到笑意的石田夫人,盡量以恭敬的態度說道:
「我是桐之院圭,由今天起加入富士見,還請您多多指教。」
一如我所料,這位夫人的臉一下子便紅了起來,眼神也變得溫和起來:
「我才要你多多指教呢。那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組成的差勁樂團而已,丈夫一頭栽了進去,轉眼便是二十多年了,十分感謝你願意來幫忙喲。那些團員們,都是很好很友善的人喔!」
「那以後要多向您請教了。」
正在說話間,石田氏便從店裏面的門走了出來。
「啊,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是我早到了而已。」
「這樣我們出發吧!」
我說道。
「九時左右便會回來的了。」
留給夫人這句說話,石田氏便匆忙地離開了咖啡店。
「我在此告辭了。」
我開口向她道別,而夫人便一面露出親切的笑容一面說「有時間便再來吧」,就像希望一個顧客能再次光臨的樣子。
由「莫札特」到市民中心大約要步行五至六分鐘左右,在這段過程中,石田氏一直都在說這說那的。
「今晚出席的團員數目可能很少,啊,因為這星期才剛剛開始嘛,在星期六的人數會是最多的,但最近也很少有到齊的情況。
團員雖然大概有四十人左右,但是因為去年沒有舉行定期演奏會,所以幽靈團員(注十八)也漸漸多了起來。」
「首席應該會來吧?」
「嗯,會的會的,他在去年自邦立音大畢業,現時任職高中的臨時教師,名字叫做守村悠季,雖然彈得一手很棒的小提琴,但也是個感情和神經都很纖細的人,在大學四年級時曾經去考過職業的樂團,不過可惜落榜了,但是我們一直都期待著他會成為職業小提琴家的。呀,關於這個拜託不要和別人說喔!」
「嗯嗯。」
既然曾一度朝加入樂團的目標而努力,要是替他準備好位置的話……但問題是,他已經離開了音大超過一年了,在這段期間應該無法持續著很正規的練習吧?即使他能夠演奏出那種音色,每日定時的練習也是不可或缺的。要是希望讓他成為M響的候補首席的話,那便要先提升他至那種職業級的水平,那相應地也要有適當的磨練才行。這樣的話,應該怎樣做才好呢?
「桐之院君?」
聽到呼喚後我抬頭一看,原來自己已經走過了市民中心的入口了。
進入大門,踏上階梯,我拼命把那緊張感壓下來。
一想到快要和他見面,便無法抑制那種高昂的興奮感覺,所以為免出錯或失敗,一定要想辦法避免讓自己過分緊張才行。
(冷靜一點,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不要讓他感到自己過份尊大之餘,又要保持適當的威嚴才行。)
「就是這裏了。」
石田氏站在門前。
「接著下來~會有多少人呢?」
他很擔心地握住門柄,然後把門推開。
「啊、請進吧!」
他擺出請我先進去的姿勢,我亦順應著他的邀請踏出我的第一步,當我正打算踏上第二步的瞬間,隨著「匡」的一聲響,眼前頓時金星亂飛。
在這一刻,隨著額上的劇痛,我也理解到剛才發生甚麼事了。
由於我一個不留神,所以便撞上了那比我的身高還要低的門框!
不小心發了一聲呻吟,我感到自己的臉好像是紅了起來,只好假裝著按住患部把臉藏起來,先進了去再說吧!
實在是太失態了,這種第一次登場方式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手還按在隱隱作痛的額頭上、同時也感覺到自己強烈的心跳,讓我得以脫離這進退兩難局面的,是石田氏高聲的叫喚:
「各位,讓我來介紹一下新的指揮。」
無視所有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
和石田氏之前的憂慮相反,今天有超過二十名團員,大家七零八落地坐上了折疊式的椅子,然後紛紛向著這裏行注目禮,而我也遂一掃視四周的團員。
他的視線,便仿如飛進我眼裏似的,和我的視線縫合起來。
帶著一點同情的眼光,因為要抬頭望著我所以稍微抬起了下顎,注意到我的視線後,也條件反射地看了我一眼的他……帶著一副樸素的黑框眼鏡讓我一下子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是個有著優雅容貌的人。而且那無邪的眼神彷彿要把我吸進去似的,有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魅力……
「我們長久以來雖然都是沒有專屬的指揮。」
在耳邊響起了一些噪音,我好不容易才意識到那是石田氏的聲音,如夢初醒地回來神來。用了最大的意志力讓自己的視線從那令我險些無法自拔的美貌移開,然後竭力地用最鎮靜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情。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判斷,但由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我的興趣只限於因為我是樂團的新成員而已,即是說,他應該是個「普通人」(注十九)來的。
「但這次,我們有幸能邀請到這位桐之院先生。」
他身處的位置,是在團員席左端首席的位置。啊啊……命運啊……!
心臟彷彿要沖破肋骨似的怦怦作響,雖然有衝動想用手把它按住,但這種醜態又怎麼能讓眼前的「他」看見呢?只好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鎮定一點),然後嘗試深呼吸數次來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出身於東京藝術大學指揮學科,也曾在德國和奧地利磨鍊過指揮的技巧,呀,現在是,我們二丁目交響樂團的常任指揮。」
石田氏說完了這話的一刻,「他」便向我做了個表示親切的微笑,我不禁貪婪地注視著他的臉,直至那笑容消失為止。
在眼角似乎看到了石田先生退後了一步,應該是把舞台讓給我來發言,我也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石田氏的的介紹告一段落後,接著下來便是我的就職發言了。
啊……發言?對了,要先打個招呼才行。但是,現在腦袋裏空白一片,甚麼也起不起來!
不可以露出任何慌張驚惶的神色!
我拚命地保持著撲克臉,為了讓自己能鎮定下來,我把眼前每一個團員掃視了一遍。
在這段時間內,我想到了要先自我介紹一下,在那片沉默差不多到了界限的時候,我終於能讓自己開口說話了:
「我是桐之院圭。『桐』木字旁的『桐』,醫院的『院』,圭是兩個土的『圭』。因為常被誤讀成『桐院』,所以在『桐』和『院』之間加入片假名的『之』。」
哎呀,為甚麼會用這種毫不親切的語氣和說話方式!?
接著我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打算移向「他」要看看他的反應,但我拼命對自己說「不行!等等!」,終於用了最大的意志力制止自己,用一副「有什麼想問的嗎?」的表情,讓視線朝反方向的右面的第一個人開始掃視了一遍,最後讓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雙方的眼神互相接觸。
他對著我點頭微笑了一下,但我卻避開了他的眼神。
啊啊,我到底是在幹甚麼?為甚麼我不向他報以一個微笑?至少也應該點個頭才是啊!
「啊─,接著是團員們的自我介紹。」
石田氏說完了這句話,他便隨即站了起來。
手裏還拿著小提琴,端正地站立著的他,比意想之中還要纖細,不過身高卻要比想像中還要高。
他開啟了那優美的唇形,發出了甘美的男高音說:
「我是守村,忝任本團的首席,請多多指教!」
如果在這一瞬間,我踏前一步然後和他握手的話,那麼我們以後的關係應該會有所改變吧?
但是,我卻站在原地絲毫未動,讓這機會白白流失。
他帶著點失落的表情回到座位上,在後面一個像是上班族的男人隨即站了起來。
「我是第一小提琴的後藤勇二,請多多指教!」
說完便隨即坐下,在他身旁一個似乎已屆退休年齡的男性便站起來說:
「同樣是第一小提琴的木島,來了才兩星期,請多多指教!」
在首席旁邊的白髮老翁是第二小提琴的齊田氏,換言之今天出席的第一小提琴只有三位。
接著團員們便各自起立作簡潔的自我介紹,而我為著自己那墮落而又不受控制的身體感到痛苦無比和懊悔不已。
終於,所有團員們都自我介紹完畢,我再次望向他,但他只是呆呆地坐著,不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即是說他完全沒在注意我。
(得想辦法挽回劣勢才行!)
用盡意志力把剛才的種種失敗和煩惱暫時拋諸腦後,為了重新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拍了一下手。
「啪啪」的聲音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他也因這聲音而一下子抬起頭來望著我。
不能膽怯,因為我是指揮!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然後說:
「接著我希望聽聽各位的演奏,守村桑,請指定一首樂曲。」
「啊、好的。」
他擦了一下鼻子,用修長的中指推了一下眼鏡。
「我建議彈奏《弦樂小夜曲》。」
聽到這句話,我內心不禁暗歎了一口氣。
難不成現在的拿手好戲只有這一首而已吧?
「可以,那請開始。」
我為著了解他們到現時為止的練習進度,所以便退到指揮台後面讓他全權負責接著下來的演奏。他也站起來發出調音的指示,意外地雙簧管也能發出正確的音,管樂方面雖馬馬虎虎的話還算過得去,但弦樂方面的問題卻相當嚴重。他所領導的音程十分準確,但可惜的是初學者的木島在扯後腿而已。
擾攘了一會後還是放棄了,他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One、Two」
他這樣給予倒數的指示,原來如此,是沒有指揮的合奏嗎?
「Three、Four」
開始部分還算可以的演奏,如果大部分都是外行人,當中還有初學者,而且沒有指揮的情況下,倒也不算是太壞,但我剛想到這裏的時候,弦樂部分便開始混亂起來。但是既然在這裏有一半以上的團員,都是無法一面彈奏一面聆聽別人所發的音,那也是當然的事情。
和弦樂相比管樂倒是算得上是穩定,全體的音程太過幼嫩,錯誤也相當明顯。
樂曲結束了,他從口袋裏拿出手帕來不停地在擦臉,我看得出他的內心是感到非常羞愧
(沒問題,因為由現在開始有我在這裏。)
今個星期便貼到這裏了,不?准?催!我不管是容也好翻譯官們也好甚至是實姐也罷,誰給我催文我便刪誰的帖!
By 對自己這次翻譯不滿意但考慮到回頭再改的話會趕不上8月12日所以在沒對稿的情況下把第8章上半部貼出來的s
進行完成倒數中…所以,大家不會等太久了…
接下來我便拿出指揮棒,作出準備指揮的姿勢,簡單明瞭地說了一句:
「從頭開始。」
但有些團員似乎不知所措地左顧右望,為了讓他們明白我的意思,我把將要彈奏的樂曲名稱重複了一次:
「《弦樂小夜曲》。」
一面說一面把指揮棒舉起。
他很嫻熟地架好小提琴作出準備的姿勢,但是從握弓的手可以看出他有點緊張。
準備好了嗎?就是這樣,嗯,來,深呼吸一下吧。
他做了一口深呼吸,那顫抖也停止了。
我就在那一剎那間揮動指揮棒,成功地配合他的呼吸讓樂曲開始。
do·so do·so do so do mi so fa·re fa·re fa re si re so……
「停—!」
在第八小節中段突然叫停,這是我預定的行動之一。
他吃了一驚似的抬起了頭,我便說道:
「我先在此聲明。」
他逃避著我的目光,我只好把視線轉移到其他團員身上。
「在彈奏時,請各位不要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的視線所到之處,團員們一個接一個地垂下了頭,那光景就像受到熱力灼傷的草叢那樣,看來他們已經對我產生恐懼了,但是,為了今後的練習,這是必須採取的措施。
我用指揮棒在譜架上敲了兩下,要求他們立即就位。
「從頭開始。」
給了這個指示後我便再次開始指揮。
進入第八小節的瞬間,他不經意地看了一下樂譜,在這一刻我便立即叫停。
啊啊,實在對不起,你只是代罪羔羊而已。
我在心裏一面道歉,一面故意緊緊地逼視著他的眼睛,萬事起頭難,現在正是最重要的時刻。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在彈奏時請不要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不理會一切,以接近斥責的語氣說著,他有點膽怯地垂下了頭,但既然一開始便已經是這樣了,我也只能毫不妥協地繼續用強硬的語氣說下去。
「各位,你們認為指揮到底是甚麼來的呢?」
哎呀,糟糕了,用了「指揮是甚麼?」這種詢問的方式了。
「我不打算聽各位的答案。我有我的想法,而且,我才是指揮。」
這樣似乎已接近無理取鬧了,但是,這種強硬的態度是必須的。
「指揮並不是光站在台上揮揮棒的稻草人。如果各位認為那樣就足夠的話,在這裡只要放一個眼鏡店前的電動小丑就可以了。」
這句有點自我諷刺的說話,似乎令他的嘴角稍微向上彎了一下,令我有信心再說下去:
「我是指揮。各位現正在我的指揮棒下,在已去世的藝術家的偉大遺作中,注入生命的氣息,令它們變成活生生的藝術品,這是在我的指揮棒下才可能辦得到!」
重覆強調了兩次「在我的指揮棒下」,是為了表示由現在開始,我會引導和率領這個樂團,是有著深厚意味的關鍵詞句來的。
「樂譜雖然是藝術品的素材,但那只不過是媒介而已,真正的藝術,是在這裏和……」
我用指揮棒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再指向抬頭望著我的他,然後一面說:「在各位的心中」,一面指向其他團員,然後繼續說道:
「但是,每個人心中的想法都是不同的。而我的工作就是,用指揮棒將這些支離破碎的部分,組合成一件完整的藝術品。」
我用認真的眼神、強硬的語氣不斷地說著,而抬頭望著我的他,也以眼神表示同意我的看法,雖然似乎是無意識的行為,但,也算是同意的一種吧!
正因如此,令我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因此,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但此言一出,他的眼神便立即帶有反抗的意味,看來我的失敗在於用了「命令」這個詞語,但現在已經無法後退,也不能後退了。
「所以在演奏時,絕對不可以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明白了沒有?」
說完我便注意了他一下,但他卻沒有正視我,那態度帶著一點反抗,正當我搜索枯腸要找些話來說明一下,自己為甚麼有這樣要求的時候:
「不好意思。」
有一個女團員舉手準備發言,奪去了我進一步解釋的機會:
「可是我還沒有背下樂譜……」
但另一方面,她的問題也恰巧地提供了一個說明的方向給我。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沒辦法了。當不知道下一個音是甚麼的時候,就請停下來不要彈奏。我所說的是:在彈奏的時候一定要望著我,至於其他時間,各位喜歡看哪兒我都沒有所謂。」
明白了嗎?明白了吧?那願意接受我的做法嗎?那便好了。最後,容讓我再說一句話吧!
「基本上,當我站在這裏時,就是要把所有人的音律整合為一的時候,也就是最後的階段。因此,請各位在這個階段之前,各自努力做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台下的團員們不斷地在竊竊私語,可能是對我的言論有異議吧?但是,我卻置之不理地向他們發出準備演奏的指示。
即使在家中無法練習也好,只要努力背誦樂譜的話,這點要求應該是可以做得到的,要是連這個程度的要求也無法達到的話,那我亦回天乏術了。
要是大半數人都是一直停留在不看著樂譜便不能夠演奏的狀態,那麼有指揮和沒有指揮根本沒有差別。但是這樣下去的話,離石田氏所希望達致的目標:「享受演奏」,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不過,如果團員能夠把注意力從樂譜上轉移至我身上的話,那我便有辦法幫助大家。讓各位感受到指揮棒規律的引導,整理混亂不堪的和音,讓音符能組成具意味的樂句,讓大家的演奏能夠成為「音樂」。
所以,即便要衝破萬難也好,各位也要想辦法完成我的要求,能夠在演奏時遵從我的指示。只要肯努力的話,那麼用不著一個月,便會有顯注的成果了。
就這樣直至九時左右練習時間完結,我都只是在默默指揮而已,仍未能背誦樂譜,也仍未習慣不看樂譜彈奏的團員們,也各盡所能地努力望著我來彈奏,今晚能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很足夠的了。
其後樂曲重複彈奏了四次,直至練習時間結束為止,在這期間也不算是一無所穫的。音大出身的他能遵從我的指示是當然的事,而第二小提琴的……市山氏和,那個提出問題,似乎是女大學生的……呀,好像叫做春山小姐的……那位,都能夠遵從我的指示。管樂部分的團員雖然還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但是我還有一定的耐性。這樣子的話,只消一個月,所有團員便會明白我的指揮方法是正確的。
但問題是,他那對我表示不滿的眼神。
守村悠季氏,他對我似乎抱有很大的反感,而且好像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堅決的地步。
(呀呀……)
他好像連多看我一眼都不願意似的,在這一刻我感到了一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哀嘆。
我本來是期望著能和你能建立更為緊密的關係,但為甚麼你會用這種反抗的眼神望著我……
練習結束後,我和石田氏敷衍了幾句,便立刻朝他的方向走近,他正沒精打彩地拿著小提琴準備把它收進盒中,我鼓起勇氣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說道:
「只有你能跟上。」
他……守村桑的反應是:(別開玩笑了)似的隨意地說了一聲:
「謝了。」
沒精打采的回了一句。
「能一開始就跟得上我的人可不多見呢。」
這句讚辭,並不是單單因為他能遵守我的指示看著指揮棒而已(這種事情以他的程度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先不管他那一臉抗拒的態度,對於我在指揮時作出的每個演奏指示,他都以驚人的精確度遂一解讀,而已能完全反映在自己的音上面,雖然我想再向他解釋一下,但一時間卻想不到應如何表達。
當我正在思考接著下來的話語時,便看到門外石田氏向我 (來一下好嗎?)似的招了招手。
(快來快來!)
既動口又動手的石田氏,似乎有甚麼急事要和我談一談,我在無可奈何下只好遵照他的請求先走過去了。
石田氏一直把我帶到走廊的另一面,然後說:
「辛苦了,實在辛苦了。」
他拍了一下我的背,然後引導我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等一等,我還有話要和他說!)
雖然我是這樣想著,但在開口前卻被石田氏搶先了,他一面拍著我的背,一面說道:
「真是的真是的,最初我還不知道會變成甚麼樣子呢,實在令人太驚訝了,大家似乎都很歡迎桐之院君的做法呢!雖然有點驚訝,但不是十分成功嗎?實在太好了。」
他很高興地滔滔不絕的說著,我迫不得已地跟著他一起離開。其間我再三思量,要和他……和守村桑修復彼此關係的話,只怕要借石田氏的幫助才行。
「最初的時候確實是嚇了一跳呢!還在想:你到底是在說甚麼啊!但其後又發現,你的做法是對的,你看,現在大家都充滿鬥志呢!實在令人太驚訝了,就像是名為『桐之院』的魔法啊!」
「但是,守村桑好像不是很高興似的。」
我趁著石田氏因呼吸而停止說話的瞬間,說了這一句話。
「守村嘛!?哪會有這回事!在最後那一次,他不是彈得很起勁嗎?」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是嗎……」
我故意提出這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回憶也好,我也沒有類似石田氏所言的那種印象。
「很久沒有看見守村這樣認真的在彈了,他也不是樂在其中嗎?」
啊,要說認真地在彈的話倒是事實,但是,他那樣子要說是樂在其中的話……應該不是。
「嗯,你要和他好好相處啊,守村一直在這裏做我們的首席實在是可惜了。要是能托桐之院君的福,讓我們的技巧有所提升的話,也不會讓他的才華白白浪費了,我一直期望著有朝一日,能舉辦讓他獨奏的演奏會呢!只要我們有足夠能力的話便沒問題了,以後還要你多多指教啊!」
一路笑著談著的石田氏,不時拍一拍我的背部,我漸漸理解到自己已有一定的危機感了。
要是這樣一直跟他走到咖啡店的話,他一定會邀請我去喝一杯咖啡然後繼續和我說下去,但是,我已經沒有和他糾纏的心情和力氣了。
「今晚就此告辭了。」
「啊,那辛苦你了。對了,樂譜,還有樂譜!請你等一等,我馬上便拿來給你。」
因為《弦樂小夜曲》的原曲只有弦樂部分,所以富士見重新把它編成管弦樂適用的樂曲。
等了約五分鐘左右,石田氏交給我的,是一份仍帶著影印機的暖意的樂譜,還附上了封面。
「那麼,後天再見。」
「嗯,一言為定。」
和石田氏道別後,便準備回公寓去,但在途中,我又再次思考剛才自己究竟犯了甚麼錯誤。
令他最感到不滿的原因,應該是因為剛才我把他當成是代罪羔羊的緣故吧?
但在那個時候,針對身為首席的他作出指示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一點他也應該明白的。那時候我也反過來挖苦了自己一下,他理論上應該會明白我要建立的,是哪一種指揮和團員的關係才對啊!
但是,如果他真的有誤解的話……
現在立即回去,直接問他吧!
想到了這裏,便走上了回頭路,正想到(但是,他還在嗎)的時候,看到了在細雨之中,有一對男女打著傘走過來,其中一個是守村桑,另一個是!?
兩人在「莫札特」的門前把傘收起來,感情很好似的進入了店內,那個髮型應該是長笛的川島小姐吧?
雖然想一想也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還是受到一定的衝擊:他已經有戀人了……
(我本來只是來尋找「我的第一小提琴」而已。)
我這樣告訴自己說。
(只要能成為音樂上的伙伴便應該滿足了,不能夠因此而感到有所遺憾。)
但問題是,在建立身為指揮和首席之間的關係這方面來說,我也是失敗的,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
要好好思考一下,今晚我做錯了些甚麼?這個問題非要找到答案不可。
但不知為甚麼,我總是在思考著他和川島小姐各種可能的關係,而且,還不止一次的在安慰自己說:他們可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看來,不願意承認自己對他已經是一見鍾情的結果。……實在是太危險了。
(注十八)怕有人沒聽過,所是還是說一下,即是名單上有但不出現或極少出現的團員。
(注十九)這裏的普通人意指非同性戀者。
結論:戀愛是會令一個天才變成蠢才的……(還是…在愛情這一領域裏,殿下由始至終都是個……笨蛋)。
8月8日和8月12日……8月份果然是個好月份…活動啊活動,你們剩下沒答的部分,我和容便要全部加上答案的了…所以,幫忙答多點吧!
(9)
翌日,飯田氏便前悄悄來探聽風聲。
我隨意敷衍了他一下,他說了一句:「別讓他跑了」,我答了一句:「嗯。」
我又怎麼可能讓他逃離我的手心呢?
但是在星期四,我卻又失敗了兩次,在富士見的練習裏。
第一次是,因為有些團員星期二並沒有出席,所以我要求他們作一次自我介紹。
當守村桑正準備站起來的時候:
「守村、春山和市山便不用了。」
我阻止他站起來的原因,只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讓已在星期二出席的人再介紹自己一次,同時也希望表達一個訊息,就是曾作自我介紹的團員的名字,我已經全部記下來而已。
但是他對我阻止他站起來這一件事,似乎感到相當尷尬的樣子,那白晢的臉霎時變成紅通通的,對於自己這個重大的失誤,我卻沒有採取任何跟進的措施,後來才想到,當初應該用「可以不用介紹了」這種比較溫和的說法才對。
然後第二次是,面對著在練習中無視一切規矩飛也似的衝進來,那位吹長笛的川島小姐(她用力地推開大門所發出的聲響已經足以干擾練習的了,她還旁若無人地大叫一聲:「對不起!因為加班來晚了!」,令練習被迫中斷),我沒有向她即場作出指責。
本來我是想即場斥責她:「這樣的行為是有違禮節的。」但是,我覺得自己沒有和她說話的必要,也不想引起她對我的興趣,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也不希望再作出任何令守村桑感到厭惡的行動了……
不過結果似乎適得其反了。
在練習結束後,我打算去提醒她要注意一下規矩的時候,春山小姐便這樣叫道:
「桐之院桑,川島小姐可是守村桑的女朋友喔,不要讓她難堪才好!」
帶著說笑般的口吻,這樣的一句笑語,卻包含著我最不想聽到的情報:(果然是這樣……)
「是這樣嗎?」
春山小姐還未及回答。
「才沒有這回事呢!」
回答的是川島小姐,帶著一副「誰是誰的女朋友了?」的表情。
「那真是失禮了。」
我就剛才的揣測致歉,也希望能令春山小姐澄清一下川島小姐的談話內容,同時向她們暗示,即使是喜歡開玩笑也好,也盡量不要為其他團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才是。
「哎呀,原來不是嗎~?那對不起了。」
春山小姐此言一出,令我釋去了疑慮,但是,她接著又說了一句多餘的說話:
「因為,川島小姐是富士見之花嘛!」
經她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川島小姐原來也算得上是個美女,而且看起來,雖然不知道她意下如何,但守村桑對她…似乎有相當的好感。
「這樣的話,我便先~行一步啦!」
春山小姐說完後便離開了,但川島小姐還在自言自言般說道:
「春山也真是的!我明明和守村桑甚麼也沒有的嘛!」
她這句話似乎是要說給我聽的,像是要劃清界線似的。
要是總括說一句的話,就目前所得的情報可以看得出,守村和川島之間,似乎只是守村桑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已。
要是這樣的話,那一切和川島小姐有關的事,要是我不謹慎處理一下的話,恐怕會引起守村桑的誤解。
但我同時又想到,她也有可能是在說謊的啊!
女性這種生物,會喜歡所謂的秘密主義,刻意把已經有戀人的事實隱瞞起來,有時連訂了婚也好,也不讓朋友知道,雖然我完全不明白她們這些行動背後的動機,但有這種想法的女性又確實存在。
而且在我眼中看來,(雖然令人握腕!),守村和川島也算合襯,至少像他那樣的美男子,川島小姐總不可能真的甚麼感覺也沒有吧?
當然,我也曾想過:「要是知道了真相的話我會怎樣呢?」的問題,那兩人是情侶也好,不是情侶也好,至少可以肯定守村桑是個異性戀者。我不斷暗暗對自己說:「你這傢伙!要是真的想和守村氏建立起友誼、甚至是互相尊敬和信賴的關係的話,便不應太早干涉或探聽他的私人感情!總而言之要一步一步的來!」
但是,我自己卻違反我的理性,採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動。
她那殷勤的態度,似乎打算在不要讓我不快的情形下吸引我的注意力,我也進一步觀察她的反應,但無論怎麼看也好,川島小姐那行為分明就是在對我秋波暗送。
我不知道她究竟只是對身為音樂家的我產生崇敬呢?還是對身為男性的我產生愛意?要是前者的話,便當作是多一個樂迷也無妨,但萬一是後者的話……
她是怎樣看自己和守村桑的關係呢?而我也得分辨清楚她對我的態度,究竟是沒有罪惡感的戀情,還是帶著罪疚感的偷情?
考慮到她有機會成為守村夫人這一點,我也得好好思考一下,應該和她建立怎樣的關係。
(這種程度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我這樣對自己說,但後來才發現提出這個邀約實在是愚昧至極的行為。
「話說回來,您現在有時間嗎?可以的話,想和你說幾句話。」
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閃閃生輝似的:
「打算繼續和我說教嗎?」
表面上裝出恐懼,表示自己不會輕易便表示服從的樣子,但這不過是女性常用的演技罷了。
「不,我只是想問一問關於樂團的情況。」
而她給我的回應則是:
「那樣的話,樂意之至。」
她有點兒裝腔作勢的樣子,但那伎倆早便被我看穿了。
「附近有一間很好的咖啡店。」
她繼續說道。
「那我請客好了。」
我一說完這話,她便提高聲調開心不已的說道:
「是石田桑的店喔!」
以女性來說她這句話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不經意地回頭一望,發現守村桑正注視著我們。
守村桑恐怕是帶著受傷似的表情,目送著我和川島小姐離開大會議室……
不過,川島小姐完全沒有注意到守村桑那個的樣子。
至於我……現在正為著這因神推鬼使而犯下的愚行感到無比的懊悔。要是我真的打算和她說幾句話,也用不著故意在他面前像是要把人拐跑似的,要找機會的話可有的是啊!
(不,要是請他一起去的話!?)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房間準備下樓梯了。
(是啊,只要說一句:「守村桑也一起來好嗎?」不就行了嗎?在那個場合,這樣做也會比較自然,而且還可以爭取到和他談話的機會!)
現在的話還趕得及,我這樣想道。要是現在回頭的話,還來得及挽救。
但是,我卻無法令自己停下來或回過頭來,結果怎麼也沒有做。
如果戀愛真的會令人變得膽小的話,那現在控制著我、令我無法反抗的怯懦,也許便是我已經愛得病入膏肓的證明了。
停下來,轉身,回到房間裏。
只是這樣簡單的行動,也許便能夠避免我們的關係遭遇到那決定性的破滅,但是我卻因為害怕會導致預期以外的後果而沒有將之實行。
即使被拒絕也好,只要向他提出這樣的邀請,至少也可以表明自己對川島小姐沒有任何企圖,但我連這一步也沒有實行,這樣即使招致別人誤解和指責,也算不得是冤枉了。
我明白,我明明知道的!但是我卻無法停下來,也無法回過頭來!嗚呼!
「桐之院桑,你的身高有多少呢?」
川島小姐不斷問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我隨意答道:
「……一百九十二。」
回答的時候,我看到我已經逐漸靠近出口了。
「真的?」
「是的。」
要是穿過那道門的話,那便真的無法回頭的了。
「真是好啊~」
「很不方便。」
「咦?」
我注意到抬頭望著我的川島小姐如果一回頭的話,她的鼻子便會鐵定和玻璃門碰個正著……還是因為她相信我一定會替她把門打開所以才不理會?
「在買衣服和鞋子的時候很不方便。」
我一面回答著,一面為了不讓她的鼻子遭殃而為她推開了大門。本來如果在這時候說一句:「失敬,我有東西遺在裏面了。」然後借故回頭的話便沒問題了,但結果,我卻和她一起離開了市民中心。啊,已經絕望了……
「莫非,要特別訂製的?」
我現在根本沒心情也沒時間去理解她所問的問題:
「因為這不是個隨處可見的尺碼來的。」
正在回答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對守村悠季這個人可說是一無所知,在這一瞬間,我終於醒悟到那令我變成膽怯的緣故了。
「真沒想到會這樣麻煩呢!」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那小提琴的音色、相貌和名字,還有一些瑣碎的情報而已,他的性格、思想和思維模式等等,我還是一無所知。
「話說回來,額頭現在不要緊嗎?」
咦?甚麼?啊啊,不……
「……嗯嗯。」
即使如此,我對他投入的程度卻竟然如此……那感覺是……(嗚呼哀哉!應該是)……戀愛了。
「那門實在是太低了,要是按照歐洲基準的話,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就像突然發高燒那樣,那感覺令我無法抵抗,正在侵佔和支配我的全部。
「嗯嗯。」
一向慎重行事的我,在不期然間已迷上了他小提琴的音色,因為害怕自己會陷了下去,所以我一直無意識地阻止自己朝戀愛方面去想。
「請問,聽說你好像去過奧地利,是不是去了維也納?」
無論是音樂性還是外表都充滿誘惑的他,說不定其實是邪惡的塞壬(注二十)和維納斯的綜合體。
「是的。」
一定是這樣的,不會有錯!
「真的嗎?」
「嗯嗯。」
話說回來這位小姐,面對著我那些美國人常用的敷衍態度,還有那些完全沒有意義的回答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要是過得太久的話,不論誰多少也會感到不快吧?還是專心一點來回答她的問題好了(注二十一)。
「太好了!那實在太棒了!」
那妳也去看看好了,那是個很歡迎旅客到訪的國家。
「你在那兒留了多久?」
「啊……大概一年左右吧!」
「那是個很漂亮的市鎮吧?」
「嗯,很美麗,特別是舊區那兒。」
到了「莫札特」後,她仍然像尋根究底似的在問個沒完,本來我也想趁機收集一些關於守村桑的情報,但是如果就這樣開口詢問的話感覺又有點兒不妥,所以並沒有主動開口提問。
我所知道的,只是富士見在營運方面倚賴石田氏,而音樂方面則全賴守村桑來支撐著。(即是說,光用想的也知道這是多麼不簡單的一回事)
因為比我還要早一點出生,所以他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了。(以星座來說,不論是山羊座、水瓶座也好,雙魚座、白羊座也罷,和獅子座的我應該會很相配的)(注二十二)
他的家鄉好像是在新潟縣。(本來想找找他的地址,但是不知道有沒有團員名冊)
以川島小姐的話來說是個「性格也不算乖僻的人」,但看來可不是這樣簡單而已。
其他的還有,就直至現時為止的觀察所得,衣服方面沒有甚麼特殊的喜好,雙眼應該有頗深的近視,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定期購買《弦樂》雜誌(在樂譜裏頭看到了)。喜歡川島小姐,對我抱有反感。
但是,我現在腦海中浮現出的問題是:「不知道後天的練習日,他會用怎樣的表情來面對我呢?」雖然自己已經心裏有數,但是,卻因為不想面對而沒有作出結論。
星期六,守村桑除了盯著指揮棒以外,連正眼也沒望我一下。
反過來說,在我指揮的時候,他雖然是在看著我(應該是在盯著我),也完全遵從著我的指示和拍子,但是,他那小提琴的音色卻完全沒有情感可言。
練習完結後,我一直在等待,但是他卻沒有主動來尋求溝通,倒是川島小姐又來和我說了幾句話。
看來他的性格有點兒內向甚至是懦弱,但是現在的情報仍然不足夠。
要是一個弄不好的話,說不定會再次惹他生氣。
所以在當日,我也和川島小姐兩個人一起前往「莫札特」,目的是收集關於守村桑在性格方面的情報。
據石田氏所言:
「唔,他其實很內向的呢,認識他一段日子的話便會知道了。」
果然。
「咦!是這樣嗎?」
川島小姐提出了疑問。
「在入團之前來參觀的時候,雖然很友善地提出了很多建議,但是相處久了的話便會知道他真正的性格了。」
「因為現在他是首席啊,所以才會這樣勤奮。最初的時候他可是戰戰兢兢的。」
「嗯,不過有時十分頑固,令人相當意外呢!」
「也是呢!他的意志可是很強烈的喔,忍耐力雖然也不錯,但是如果自己的主張無法獲得認同時,他也會堅持到底的。」
即是說在表面上即使如何平靜也好,一但爆發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嗎?有點兒危險呢!
在準備離開之際,我儘量帶著不經意的神情,向石田氏查詢有關團員名冊的事情。
「呀,我還沒有給你嗎?對不起了對不起。」
似乎是被團內的成員稱作「微笑先生」的石田氏,一面笑著一面道歉,然後立即複印了一份給我。
「不過已經整整兩年沒有更新了,有些新團員的資料還沒有呢!」
上面有守村桑的住址。地點是富士見一丁目。就是在那個晚上,我不斷來回尋找的範圍附近,以地域來說應該是河的下游吧?地址是宮島公寓二零二號室。
「這個叫做『笠井』的人,是不是已經退團了?」
為了掩飾自己只是為了知道守村桑的住所才要把名冊弄到手的目的,我這樣問道:
「到現在為止也我好像沒見過這人。」
「嗯,笠井君和多多良君……還有這幾個都已經離開了。呀,真的是太久沒有作出修訂了,連八[土反]君和木島桑的資料也沒有。」
「八[土反]?」
「這個星期沒有來嗎?低音大提琴的。」
「嗯嗯。」
「是新來的大學生,到目前為止只是來過兩次而已。」
「是音大的學生?」
「好像是經濟還是商科之類的吧?才剛剛開始學低音大提琴,似乎是打算學爵士樂的,不是很熱心的樣子。」
「原來如此。」
「現在可真的要好好修訂一下了,桐之院君不會不介意把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放上來吧?」
「啊……嗯,沒有問題。」
「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沒有收過你的入團申請表呢!」
「是的,我還沒有填過。」
「抱歉抱歉,我實在是太沒記性了,看來我也真的已一把年紀了」
星期天,以散步作為借口,步行至富士見一丁目附近。宮島公寓是一楝似乎已有三十年樓齡的二層建築物,由於每層有三間房間,所以守村桑的二零二號室便應該是正中間的那個了。看來牆壁不是很厚不可能隔音,所以便只有往河邊練習才可以了。
不知道守村桑現在是否在家,但是在窗外卻整整齊齊的掛著洗滌過的衣物。看來內褲應該是白色的(注二十三)。
星期二,守村桑依然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不禁擔心起他是不是身體出了甚麼問題了。但是,我還是沒有和他說任何話。
守村桑除了指揮棒以外便甚麼也不看,即使我很努力地要和他取得眼神接觸,但他卻固執地拒絕了我。
回想起見面的第一天,指揮和首席連正式的招呼也沒打過一下,正因為這樣,局面便一直在僵持不下,變成現在即使想說一句話也不知從何說起的狀態。
(如果那時候,石田氏能幫一把的話……)
感到有點悔恨,但是我隨即又斥責自己不能把責任轉嫁給別人。
即使在M響,事務局長也沒有直接替我和染谷首席作相互的介紹啊!
然後,我便想起了伊澤在我歸國不久後,對我的那一番苦口婆心的說話了。
原來如此,正如伊澤所言,要是不放下自己來嘗試接受現實的話,這問題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而已。看來非好好反省一下不可了。
(注二十)塞壬,古希臘專門在海裡誘惑人的海妖,用美妙的歌聲使那些船上的人落入海裏。(殿下…你怎麼可以這樣形容我家可愛的小悠……是你自己不CJ……居然還把罪名推給別人……)
(注二十一)解釋一下,以上川島小姐的談話(很難說是對話,因為殿下根本是在問非所答)、以及殿下腦子裏在想的東西是完全搭不上邊的,套用某漫畫的名言來說便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接,建議大家如果看完沒看懂的話,把所有說話部分(即所有「」)的部分抽起來…然後再看一次…
(注二十二)2月11日,應該是水瓶座吧?要是錯了的話告訴我…
(注二十三)沒甚麼,只是想在這裏大吼一聲:無藥可救的大色狼!大BT!
解釋一下,殿下是要到了這一章,和川島小姐的對話之間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很徹底愛上了悠季了(真是笨到無可救藥了!)。
某S在8月8日是不會做任何更新的…下一章便是最終回,時間是8月12日星期五。要是有人問為啥會挑這個日子的話…那我便無語了…
(10)
星期四,和平常一樣在七時五十五分前進入練習場,但卻發現無論在何處都找不著守村桑的蹤影。
在自由練習的一小時裏,守村桑都會以首席的身份在各方面親自指導團員,所以在八時的總練習開始前的五分鐘,對我來說,是能觀察那時常帶著溫柔的笑容的守村桑,他的所有一舉一動的珍貴機會來啊!
但是在那一天,我卻無法找到平時在來回走動的守村桑的蹤影,在總練習前的五分鐘,負責合音工作的,是第二小提琴的市川氏。
用電池式的調諧器(而且還用了一倍的時間),但最後的音程還是有少許不准,好不容易等到合音結束,我走到指揮的位置上,隨即詢問關於守村桑的消息。
「好像是感冒了。」
代理首席市山說道:
「前天的臉色好像已經不大好了。」
「是嗎?」
不,臉色的問題我是注意到的,應該是身子不舒服吧?
「明白了,那開始練習。」
由你所指導的團員在一番努力下,再加上我的指揮讓整個演奏成形,現在《弦樂小夜曲》已經漸漸進入軌道了。感冒也好甚麼也好,請儘快康復,然後回到首席的位置上吧!沒有了你的音色,第一小提琴便顯得乏然無味,沒有那絢麗多姿的感覺,就像剩下一片灰色而帶著雜音的畫面般沒有感情可言。
練習結束後,不知道為甚麼又一起去了「莫札特」坐了一會,和川島小姐在分岔路上道別後,我便往守村桑的公寓那兒去。
現在當然不是適當的探病時間,我和他也未到達能登門拜訪的那種關係,所以,我只是望著那已經關了燈的房間一會,便回公寓去了。要是一直站在路上的話,恐怕又會再次招來警察的注意了。
在今晚,我知道了守村桑之所以在職業樂團的入團考試中落選,是因為在考試當日得了神經性的急性胃潰瘍,因此無法參加考試。
看來他那纖弱的體質恐怕不能承受太大的精神壓力,要是我早點知道這個情報便好了。希望感冒不是很嚴重吧,但萬一他是因為不想見到我而得了心病的話那便麻煩了。
守村桑雖然在星期六復歸了,但是看來他的情況更加惡化了,小提琴簡直就像沒精打采般的,一點音樂感也沒有,他本人的臉色仍然很差,表情也十分呆滯。
今晚我本來想開口和他說兩句話的。
以詢問他的感冒治好了沒為題,和他談上幾句,再說明一下我和川島小姐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再因以前的誤解而向他謝罪,然後表示希望重新建立指揮和首席之間的良好關係……
他表面雖然像個「意志很強烈」的人,但本質其實是很溫柔的,而且應該是個不擅長說「不」的人,應該願意聽我的解釋吧?只要低頭向他道歉並提出和解的話……不,有必要時要我跪下來也沒問題,就這樣和他說好了。無論如何,請你能全心全意成為我的樂團首席……
但是當晚,我仍無法跨越那名為怯懦的門檻。
為甚麼會這樣子的呢?難道連和他說一句話也辦不到嗎?
當年違抗雙親的意旨,破壞家庭會議,不顧一切朝著目標進發的自己,現在到底是甚麼了?
……我開始無法明白自己在幹甚麼了。
接著下來的星期二和星期四,我那懦弱似乎來得越來越嚴重,開始連自己也討厭自己了。那一夜……正是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四的晚上。
比我還要勇敢的川島小姐,向我告白了。
我當然拒絕了她,但同樣也向她透露了自己是同性戀,而且已經有了意中人這個事實。
但想不到居然讓她看穿了我的意中人便是守村桑,雖然她會這樣想部分是因為我不小心犯下的錯誤。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可能也是不斷地犯下怯懦這錯誤的我所帶來的懲罰吧!而且在每次練習完畢後,我都去和她一起去喝咖啡並探聽關於守村桑的情報,因此而露出了狐狸尾巴,受到這樣的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要求她替我保密關於同性戀這件事,她提出成為我女性的朋友這個交換條件,我也接受了。
她雖然答應了我把同性戀和意中人這兩件事保密,但是我同時也想到女性的嘴巴的可靠程度似乎不大。
……到時富士見團員們應該不會冷笑還是甚麼的,但也不難想像他們會向我投以好奇及不解的目光,而石田氏的面會浮現很困惑的笑容,搭一下我的肩膀,然後用很為難的表情對我說:
「抱歉呢,雖然我知道即使桐之院君是同性戀也好,和你音樂方面的能力沒有一點兒的關係,但是似乎有人不是這樣想的呢……怎樣說好呢?就是如何不採取行動制止這種傳言的話,恐怕沒多久便會有退團者的出現了。」
他口中所指的當然是守村桑了,這一點我也知道的。
「我明白了,那我會離開的,請代我轉告各位,能在富士見指揮對我來說實在是很難得的經驗。雖然老實說富士見算不上是技巧很好的樂團,但是,大家卻真正地享受音樂所帶來的樂趣。」
單是這樣的憑空想像也居然令我落下淚來,這可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經驗。
的確,那是一個很差勁的樂團,而且我認識他們不過只有兩個星期而已。我所知道的只有他們的全名而已,也只是和個別的成員交談過,而且那所謂的交談也不過是打招呼後談了兩句而已。關於川島小姐的事情是知道一點點(因為是她主動告訴我的),也不知道石田氏的家庭是甚麼樣子的。……至於守村桑,我連一次也沒有和他好好談過。
雖然那只是有如擦身而過的緣分,但我仍然為著可能要離開富士見而感到悲傷。要是可以的話真的不想離開……要和那個充滿著溫暖的群體道別的話……那感覺實在太寂寞了。
回想起來實在是自作自受,作為一個音樂家的我,愛上了一個寂寂無聞的小提琴手,而身為同性戀的我,也同時對這個名為守村悠季的男性一見鍾情。因為身為音樂家而讓我可以在富士見和自己的摯愛碰面,但卻又因為身為同性戀而只好讓這段戀情就此終結。既然是自己所種下的孽,那便讓我自己來結束一切吧!
雖然我這段戀愛在序曲剛開始便似乎要面對終結的命運,但無論如何也要譜上終曲才行。
(告白吧!)
我這樣決定了。
川島小姐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也好,不遵守也好,也向守村桑坦承一切吧!
為甚麼我會來到富士見,為甚麼會接近川島小姐,為甚麼一直沒有和守村桑說過任何話……把一切都告訴他。
(然後,便聽天由命好了。)
這樣決定後,心情便變得輕快起來,那麼,即使失去一切也應該不打緊了。
然後便是命運中的星期六。
守村桑用好像連對生存這回事也感到疲倦似的樣子,把小提琴放回盒子裏。
「守村桑。」
即使只是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也令我的舌頭感到無比甜蜜,那名字就是「戀愛」吧!
守村桑抬起頭來,雖然看著我的臉,但眼神卻沒有和我接觸:
「……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談一些事情。」
守村桑好像很不願意似的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才說:
「是甚麼事情?」
啊,那連天使也望塵莫及的,無以言喻的寬容……
守村桑似乎沒有把頭再往上抬的打算,但是無論如何我卻希望能和他有眼神的接觸,所以便拿了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這樣他便只消稍微低一下頭便能看到我的眼睛,看來我的視界實在是太高了,所以經常變成像是俯視般似的,但這是由於身高差距的緣故,沒辦法。
「從上上星期的星期四開始,你練習時的狀況就不是很好。」
一個不小心竟然用了這種近乎責問的言詞,但是,我還是決定先以指揮的身份和他展開話題好了。
「老實說,今天也很差,到底是為甚麼呢?」
在眼鏡的背後,守村桑的眼神便像冰一樣的冷:
「大概是不投緣吧!」
是個既沒有主語也沒有賓語的回答。
「不投緣……嗎?」
在回答的瞬間,守村桑的眼中露出有如閃電似的光芒,帶著近乎凶暴的怒氣,放在膝蓋上的小提琴盒的手也在顫抖,那能夠彈奏出優美音色的手,現在正充滿著朝我而來的憤怒。近距離一看那雙手似乎相當骨感,是充滿著男性氣息的一雙手。
但是,守村桑卻沒有把他的感覺直接用口說出來。
我現在想說的其實真的有千言萬語,但是那波濤洶湧的思緒,又令我在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
要是他能主動把自己的不滿直接說出來便好了。比方說,質問我關於川島小姐的事。但是,以他的為人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不,那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做到……就和我一樣。理由應該是和我一樣的,是因為實在有千頭萬緒所以無從說起吧?
我在這一刻感到一種實感:他和我是同一種生物。不斷制御自己的感情和支配自己的衝動行為,為身為被稱為「人」所共有的惰弱和愚昧而感到悲哀,在這一點上,我們都是一樣的。
當然,他所追求的感情,和我所追求的並不一樣,但是,要解決現在的問題,關鍵仍然掌握在他手裏,所以,我必須把他心中的話好好引導出來才行。
我雖然理解他那針對我而來的,充滿著名為憤怒和怨懟的「感情」是從哪裏來的,但是關於他其他的一切事情,我卻仍然一無所知,而且以我對守村桑的認識不深,所以我也無法作出任何推測。
但是,如果接著便和他說:「不如我們談一談為甚麼彼此會不投緣吧」,其後萬一不小心碰到他的逆鱗那該怎麼辦?
所以,我還是先築起預防線,用探聽的態度會好一點:
「我和你是指揮者以及樂團領導者的關係,總不能用一句不投緣就了事吧!」
「嗯,的確是很麻煩。」
他對著我笑了一下,然後說了那句令我震驚的話:
「所以我要退團了。」
……完全是在預測以外的回答。這句說話,應該是在聽完我的告白後,選擇了拒絕我的感情,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所以,不可能是這樣的,在他沒有好好考慮過我的告白前,在他還沒有決定是否接受我的心意前,怎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事實便是事實。
守村桑抱起了小提琴盒站起來,然後向我掬了一個躬說道:
「富士見以後便多多拜託了!」
說完便一個轉身,快步地向門的方向走去。
「請等一下!」
我立刻叫道,但是守村桑卻沒有理會,頭也不回地便把門推開,離開了房間,往樓梯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請等一下,守村桑!我們還沒談完!」
我拉住他的肩膀讓他停下來,再堵住他的去路。
守村桑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眼神,然後用很強硬的語氣說道:
「我不想再說了,而且這裡又沒有訂契約。」
「可是,你是樂團的首席啊!」
由於情況急轉直下令我一個不小心用了近乎斥責的語調,結果當然令守村桑的語氣變得更強硬了:
「你根本不需要甚麼『樂團的首席』啊!」
他自暴自棄的說著,然後再加重語氣:
「就算有需要,也不一定非我不可啊!市山和三宅都可以啊,他們都比我棒多了!」
你、剛才說了甚麼?
他這句話把差點把我的眼淚也逼出來了,居然會把自己那等同於寶石的才華置之不理。
「……原來你只是把自己看成這樣而已?……」
但守村桑眼中那苦澀的神色卻沒有一絲動搖。
「是。」
那回答包含著一種完全的放棄。
「你……」
我還沒有從聽到他那句話所感受到的打擊中回復過來,一時間也想不到可以說些甚麼話。
「練習已經結束了吧。」
在我身後說話的,是中心的守衛員。
「啊,對不起,麻煩您了。」
守村桑很親切的回答說。
「那實在辛苦了。」
似乎是在中年再就業的守衛,說完了這話便走下樓梯往走廊那兒去了。我則把正打算在我旁邊走過的守村桑手中的的小提琴搶了過來。
「你幹什麼?」
我另一隻手握住了守村打算來搶回小提琴的手:
「你跟我來。」
我這樣宣告。
「我不是說沒甚麼好談的了嗎?」
「你沒有的話我卻有。」
是啊,我想和你說的話還有很多很多,關於你的才能、我的想法、對你那態度的憤慨、憤慨的理由、還有便是我的感情!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關於富士見的、關於音樂的、何謂美、何謂愛、夢想、理想和現實,此外還有……關於這世界的一切,我都想和你細談一番。
但是,你拒絕了我。
不是因為我是個同性戀,也不是因為我這個指揮有甚麼不稱職的地方,連理由都不肯說出來便拒絕了我!
不能就此罷休,至少,你要告訴我,你到底討厭我的那一方面!
用接近綁架的勢頭把他帶到了公寓裏,在我的房間中面對面時,守村用前所無見的強硬態度來回答我的問題。
這和你沒無關係吧!不管我在想甚麼,都和你無關!用不著多管閒事!
這句說話,把和我的關係,還有和富士見的關係,把一切關係都切斷。
我的感情也好、想法也好、夢想也好,連甚麼都不知道,還有自己的才能和可能性也不曉得。
而且,他還要強硬地拒絕了一切溝通的可能性。恐怕即使我跪下來懇求也無法改變他的初衷,那便只好用力量來迫使他屈服了!既然要用強的,那便徹底一點吧!
我把瓦格納的序曲當成了共犯,實踐了我的暴行,計算過不會讓樓下屋子裏的人報警前來阻礙,只能保有這種計算的理性,我把他抓住,並侵犯了他。
因為川島小姐曾經說過:「守村桑說不定也是同性戀呢」,無論這句話是否可信,我也來賭一賭這個可能性好了。
身為男性的他,能不能接受被同為男性的我所強姦,這還是個未知之數。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要得到他,把拚命掙扎的他押在床上,把他的懇求和哀號當成耳邊風,即使這會變成令他困擾的災難也罷,我也帶著毫不退讓的執著,進入了他的身體。
嗄、嗄有如垂死的動物一樣喘息著,你在哭泣。
因為侵犯你令我的男性象徵塗滿了你的血,罪孽深重的我發現自己正沉醉在蹂躪和強奪的快感當中。
樂曲是《湯豪賽》……選擇了對愛的忠誠而放棄了對神的順從,可被原諒還是不可原諒的男人的故事。
讓我也來倣效,背向天國之門,把地獄之門開啟吧,要是只有這個方法才能夠得到你的話,我會心甘情願地把這扇黑暗之扉開啟。來,為我而開吧!
「……已經……停手……放過我」
說出屈服的言語,但仍然沒放棄抵抗的你,沾濕了汗水像魚一樣光滑的身體開始痙攣。口角吐出白沬,從唇邊洩出喘息,在喘息中不經意帶著嬌艷的呻吟。
「呀、啊!……呀呀……呀呀!……」
在落入我手上的你身上,我要深深地刻上,在你的身體刻印上被抱的快感,我要深深地印上,烙上,為了讓這感覺不會消失,永遠都無法消除,我要把自己刻進他的記憶中。
伊澤作為人生旅途上的前輩,和我談論「天國之門」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在等著我的,原來是充滿了試練和荊棘的嚴峻之路。
但當時在我面前的,只是單單一道門而已…沒有天使帶著笑容到處散下玫瑰花瓣,雲頂的諸神們慢慢開啟大門,從裏面射出了神聖的光芒等等的景象,像是主日學裏聖經所描繪的,如孩子般想像出來的圖畫完全不同。
所以,在那一天我本來以為自己打開的是一道地獄之門,但沒想到,其實這正是我的天國之門。雖然因守村悠季這個人而帶來,充滿著試練和苦悶的單戀是十分痛苦,但是,相比起獲得他的赦免,有如得著拯救似的奇蹟來說,那些試練根本算不得是甚麼回事。
現在想起來,管理天國之門的天使們,並不是那些在巷間流傳的,只是帶著慈愛的笑容,四處散播幸福的的安琪兒,而是掌管試煉而且毫不留情的熾天使,嚴格地執行身為裁判官的職務。
不過,在門的那一方,的確是一個充滿著光輝和幸福的廣闊世界,不過,並不代表只消打開了一次,便可以永遠安穩地住在裏面。
我曾經數次發現,自己竟然又站在那再度關上的門外。
要是不小心犯了甚麼錯誤,那門便會關上,但是,當我拚命地再次在門外叩門時,那道門又會很快的在我面前開啟。
門的看守者雖然是有點嚴格,但是我所付出的一切,仍然是物有所值的。
話說回來,現在我的「天國之門」,不是用敲的而是用門鈴的。
我按下門鈴,然後等待著。
聽到門內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接著便是開鎖的聲音。
門打開了,溢出來的光輝把我包圍著。
「歡迎回來,圭。外面又下雨了嗎?」
「嗯,我回來了。」
我步進光芒之中,把已闊別了十小時的悠季抱在懷裏。
然後彼此親吻。
帖?完?了!啊……我把我原先打算在版慶(或聖誕)時完成的翻譯提早了差不多四個月完成……
現在不要問我下一篇的事情……雖然我已經決定好了……(人家想休息…讓我休息一兩個星期吧…我不理這是不是自主放假……總之……先讓我好好整理一下手頭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再說……)
上一章 醜聞(前篇)(スキャンダル(前編))
下一章 到海邊去(海辺にて)
回目錄
以下的故事開始在第一部之前,即是說圭和悠季還未認識的時候。
(1)
在柏林市秀山區(注一)的住所收到父親打來的國際電報,是離開日本後,剛過了第二個正月不久,還是大雪紛飛、天氣持續寒冷的二月十七日。
在早上回到房間,便看到門上貼著的電報,內容是:
「祖父入院,盼你能歸國,請聯絡。」
在柏林的學習已經差不多告一段落了,現在正開始準備前往倫敦,在某種意思上這封電報的時間來得剛剛好。當然,即使是在柏林德國歌劇院研修的中段期間,我應該也會立即回國的。
因為祖父堯宗對我來說,不但是我留學生活的經費贊助者,也是親戚當中唯一理解我的支援者。
立即打了一個電話給成城的家,本來是期待著會由伊澤接聽的,但是拿起電話的卻是羽津。
『呀啊啊,是圭少爺!實在是很久沒見了。』
羽津一聽見我的聲音,立刻便又哭又叫的,抱怨我連電話或書信都沒來過一通:『您可知道老爺和夫人是多麼寂寞啊!』用她那獨特絮絮叨叨的語調囉嗦了好一陣子。
最後,她終於注意到要問我為甚麼要打電話回來了。
『我請夫人來好嗎?老爺剛好外出了。』
「伊澤在嗎?」
她回答說不在。
「這樣請母親來聽也可以,因為我收到了父親發的電報說祖父入院了,所以想知道一下詳細的情況。」
『呀~呀,原來是這樣啊,老爺發了電報給您!嗯嗯,就是正如上面所說的,對對,上個星期初入了院。』
這樣繼續問下去了的話,恐怕在母親來之前便會把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問完了。
「是哪一種病?病況如何?」
『這個嘛少爺,是因為感冒而引起了肺炎,伊澤明明一直照顧著大老爺的,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照顧大老爺,竟然害大老爺變成這樣,夫人也非常生氣呢!』
「只是肺炎嗎?不是肺癌之類的?」
『我只是知道是因為肺炎的原故,坐救護車進了醫院,現在已經過了十天了,但是還沒有收到任何關於退院的消息。』
羽津用她那混濁的口音滔滔不絕地說著,我對於這樣重要的事情,但到現在才收到連絡感到相當惱怒。
「明白了,總而言之我會坐今天的飛機回來,請向母親大人轉達。」
羽津也明白這句等於打算掛斷電話的說話,慌忙回答道。
『知道,不,現在換夫人來聽吧。』
「不,這樣便行了。祖父進了哪一間醫院?」
聽到是虎之門醫院之後,說了聲「謝謝」便掛斷了電話。
羽津是祖母嫁入桐院家時帶來陪嫁的人。祖母現在已經離世,她也超過七十歲,如今在家中做家政婦的工作。把我稱作「少爺」的羽津對我的關愛,就如在歌舞伎的戲劇『先代萩』(注二)中女主人的乳母政岡一樣,為了主人願意犧性自己的兒子千松那般,那種溺愛帶著『主人的事情最重要』那個時代的價值觀,這是最令人感到鬱悶的。
到現在還習慣仗著祖母的權威而無法改變,完全忘記身為傭人所應有的行為舉止。以擔任執事的伊澤的角度來說的話,這些都是絕對不能做的僭越行為。
而且,又不是不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也知道在這裏的住處,祖父大人在十天前已經入院的話,為甚麼沒有人聯絡我呢?連伊澤也?還是因為伊澤忙於照顧祖父,所以連聯絡我的時間也沒有?
在電報裏沒有提及『危篤』之類的字眼,從羽津的話看來也好像不是很嚴重的樣子……不,我不知道。祖父大人也已經一把年紀了,羽津也可能會故意扭曲一切和祖父大人及伊澤有關的事情……
想到這裏頓時變得心亂如麻,即使非常渴望知道祖父安恙與否的結論,但在此一刻實在無法作出判斷,(總之先回去吧),看來也只能這樣子了。
但是我還沒有買機票,也還未收拾行李,現在剛過了早上八時……買機票的櫃位不知道開了沒有?不要花半天在機場卻毫無結果才好。在這個時間有沒有方法買到機票呢?找萬事通問問看吧。
把已經放下的電話筒再次拿起來,給才道別沒多久的赫爾曼撥了個電話。
『Yes,Ollenhauer。』
是還沒睡醒的聲音,看來是去了睡回籠覺了。
「我是圭。」
聽到我的回答後,赫爾曼像恍然大悟似的,聲音也變得精神起來。
『是不是有東西遺下了在這?』
「我急著要回國,想在最快的時間內要買到機票,知道現在這個時間有甚麼地方可以買到機票嗎?」
『機場的櫃台已經在營業了,也可以用電話預約。』
的確是這樣,剛才我實在有點慌張了。
『想坐甚麼時候的飛機?』
「我想可以搭上今天出發的飛機,現在正準備收拾行裝。」
『這樣緊急?家裏有誰出事了嗎?』
「是的,祖父病倒了。」
『是贊助你留學的那個?明白了,機票方面我替你想辦法吧!』
「那麼謝謝你了。」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
這句說話,有一半是說笑但也有一半是認真的。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這樣回答道,和赫爾曼?阿諾德交往已經連續三個月,但對我來說,他終究只是個性伴侶而已。
把衣服疊好放在行李箱裏的時候,想到以現在的狀況來說,在這個月裏能回到這兒的可能性十分低,反正打算在下個月初便會搬走,早前也已經和這裏的房東說好了。
想到這裏,我便決定提前離開這裏,反正樂譜和其他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也會根據祖父的病況,說不定可能會在日本留上好幾個月,這樣的話把樂譜放在身邊會比較好。
日常用品是都是在用這裏現成的東西,所以帶回去的只有在這裏買的樂譜、書籍、一些喜歡的東西和衣服而已。把這些東西放進在維也納買的兩個皮箱裏的時候,發現因為多了一些樂譜和書籍,所以大部分的衣服都放不進去了。這樣的話索性不要好了。
把行李收拾好後,便往一樓找房東柏古夫人。
「嗯,我知道有電報給你啊,昨天晚上收到的,所以便貼在你的房門上了。」
對於我屢次徹夜不歸而感到相當煩惱的夫人,以「遲了知道這樣重要的事情可是你自作自受的」這樣的語氣,本來打算繼續挖苦我的,但聽到了我打算今天退租的消息後,胖胖的臉上露出了擔心的神色。
「電報的內容是關於府上發生了甚麼事情吧?啊,願上主賜福給你和你的家人。」
夫人用她那像啤酒瓶似的身子抱緊我,在面頰上給了我一個祝福之吻,然後便叫我等她把租金按日子計算好後再把錢還給我,之後便進了房間去了。
她應該也要花好一段時間計算的,所以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
之後過了一小時還等不到赫爾曼的電話,正想再打一次去看看的時候,他本人便來了。
這位有著北方德國人正統金髮碧眼的主人,相貌也是在柏林認識的人當中出類拔萃的藝術大學講師,先緊緊地抱住我,沉浸在昨夜的餘韻裏然後說道。
「是下午三時從法蘭克福出發的班機,這樣應該可以吧?到達成田的時間是這裏的晚上十時。」
前往日本的航機都是從法蘭克福或慕尼黑出發的,當中又以法蘭克福的居多。坐國內線的話一個半小時便可以到了。
「何時在柏林太格爾機場出發?」
「在十時三十分出發,我送你到機場吧!」
「謝謝。」
「這是機票的預約號碼。」
接過了便條紙,並告訴他那些衣服自己不要了。
「皮箱裏放不進的那些衣服,麻煩替我送去教會之類的機構吧,要是有你喜歡的也可以隨便拿去。」
「你要離開這裏嗎?」
赫爾曼像是世界末日似的露出極其悲痛的表情,就像如果我答「是」的話,他便會沮喪即場跪下來似的。
「雖然我隱約察覺到了,但我還是為著不要變成這樣而不斷向愛之女神祈求的啊!」
「我打算下個月遷往倫敦,現在不過是早兩星期離開而已。」
打算用這樣的說話來安慰一下他,但是,
「我從沒有聽過!」
他這樣叫道。
「我可從沒有聽過啊!」
「本來是打算在昨晚告訴你的,但是當見到你的面後,又說不出『分手』的話來。」
這下子可令人煩惱了。
赫爾曼的臉色一變,口沬橫飛地大叫說:
「分手!?別說笑了!即使你遷往西伯利亞(注三),我也不打算和你斷絕關係!而且不過是倫敦而已,坐飛機的話很快便會到了。
我會去找你的,親愛的圭,你是我最愛的戀人啊!」
然後向我索求著吻的赫爾曼,像瘋了一樣淚如雨下並抱緊了我,開始了他那激烈且充滿愁緒的悲泣。
我十分清楚會變成這個樣子,所以我也一直隱瞞著他直至出發前的最後一刻。因為如果說了的話,最後可能會變成直至出發之前的一天為止,每天都在捨不得離別的他的床上渡過,陷入這樣的困境中。
但是我也知道赫爾曼的慟哭,只是他沉醉於自己感覺中的一種自戀,這和強忍著淚送別朝夕相對的戀人也是一樣,說一句實話,便是身為羅馬詩研究家兼詩人的他,享受著充滿詩人作風的戀愛遊戲而已。
「包括了死亡在內,離別總是這樣突然的,這下子可真實地感覺到了。」
我接著說。
「本來如果根據我原定的計劃,我還會在這裏多留兩星期的,但是命運女神卻命令我有如鳥兒振翅高飛般匆忙地踏上旅途。而就我來說,希望好像日本的格言所說「鳥兒飛去不髒地」(注四)般的離開。現在啟程回去祖國的我,還無法預知將會有怎樣的命運正在等著我去面對,也不知道今後能不能再次踏足此地。
因此,作為表示對向來誠實的你的誠意,為了不要毀諾,所以我不打算留下任何承諾,這樣說的話是不是有點任性?」
「在我所認識的男人中,你是最厲害的詭辯家啊。」
赫爾曼抽泣著,但聲音卻帶著幾分苦笑。
「但是,我喜歡『為了不要毀諾,所以我不打算留下任何承諾』這句說話。
把自己無情的主張以說理的形式來表達,帶著勝利的味道把自己冷酷的想法用詩一般的言語,很高明地含混過去。作為給一個被拋棄的男人的臨別贈言,這句說話也算是合格的了。」
「謝謝你。」
接著便順勢說道:
「赫爾曼,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有不少美好的回憶,但是,我相信到我們再會的時候,那些令人懷念的肉體關係已經終結的了。」
「在那個時候,我們雙方都一定會有新的對象吧!」
赫爾曼雖然是在苦笑,但是也讓我看到他堅強的一面,當我為著他這種坦白而乾脆的態度而深深感動時,便對這次的離別感到有點可惜了。
「到了再會面的場合時,便來一個老朋友式的握手吧。」
「嗯,一言為定。不過老實說,真的不想和你別離啊,我一直夢想著能和你一起共渡此生的。我的羅安格林(注五)……我的齊格弗里德(注六)……不會再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
到了必須離別的時間了。
看了看手表令我注意起時間的問題,把飛機啟程的時刻反過來計算一下,把結果說了出來:
「再不出發便趕不上了。」
「好吧!」
赫爾曼索求著最後的一吻,在回應我時還帶著一點淚光。
「話說回來,你的車子有沒有足夠地方運載這些行李?」
「應該沒問題,」
二人把沉甸甸的行李搬到一樓去,敲了一下柏古夫人的房門,但是因為她還沒有計算好應該還給我的租金餘額,所以便告訴她等赫爾曼回來拿剩下的行李時再交給他好了。
「放在這裏的衣物會送給適合的慈善機構去,我已經拜託了這位阿諾德先生了」
「可以啊!」
「我可以拿幾件衣服去教會的義賣會嗎?」
要是我說OK的話,恐怕沒甚麼會剩給赫爾曼的了。
「衣服我已經交給赫爾曼來處理,所以請和他商量吧!」
先築起這樣的一條防線,夫人便真的開始和赫爾曼交涉起來,但赫爾曼回答說:
「對不起,夫人,我們現在沒有時間,我把他送到機場後,回來時再說吧!」
「看來真是相當匆忙呢,請小心上路,再見了。」
吻別了像是有點不滿的夫人,離開了住了十七個月的屋子。
前往機場時,赫爾曼勉強打起精神般集中意念,到了機場又幫我找搬運工人,又帶我到發出機票的櫃台去,勤懇地不斷為我打點一切。
但這裏是有著禁止同性戀的法律的國家,赫爾曼也是很重視自己社會地位的男人,雖然我們在閘口只是握手道別,但是流著淚目送我進入閘口的他,要是被認識的人看到的話也是十分危險的事。
在最後一刻才辦理登機手續,飛機按著原定的時間飛往法蘭克福,到了那裏,出國的手續也相當順利。
在比預定時間稍遲的二時二十分(注七),前往成田的航機離開了法蘭克福,一路朝著日本進發。
(註一) 柏林市秀山區(Schoeneberg)是柏林同性戀者聚居的地方,秋月老師選這裏很明顯是先做一番調查的。
(注二)全名為「伽羅先代萩」,是著名的日本歌舞伎作品,下文提到的政岡和千松都是當中出場的人物。
(注三)西伯利亞位於俄羅斯,由於以往是囚犯被流放的地方,而且極其寒冷,所以常用來比喻為令人討厭的地點。
(注四) 原文是「立つ鳥あとを濁さず」,即比喻人離開不留麻煩,請自行想像成徐志摩「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模式。
(注五)羅安格林(Lohengrin),德國宮廷詩人Wolfram von Eschenbach筆下的人物,是帕爾齊發爾(Parzival)的兒子,是一位聖杯騎士,搭救了 Brahant 王的女兒,但禁止她問自己的名字,並和她結婚,但因為之後她違背了不問名字的誓約,最後他便離她而去。
(注六)齊格弗里德Siegfried,德國民間史詩《尼貝龍根之歌》(Nibelungenlied)中的英雄人物,擊敗大龍、奪得寶物,並使女英雄布倫希爾特(Brunhild)成為鞏特爾王(Gunther)的妻子。
(注七)這裏我可不明白了,前文明明是說三時的,這裏卻足足早了四十分鐘,可能是沒校對清楚吧……正確應該是三時二十分?算了。
呼……把第一章整理好了,想不到一出場便是圭的前任情人吧……不過放心好了,他的出場便到此為此,所以悠季也別呷醋了,圭已經很瀟灑地和對方分手啦。這一章除了要處理圭殿下的敬語外還有不少北歐文學……,抱歉了,我的注譯只能這樣簡單,對那些人物有興趣的話,可以自己去圖書館找有關的書去……
這是第一次貼所以我把一整章帖出來(居然也有5000字啊…天…),之後的更新可沒這麼好康的了,有1000字也算不錯的啦……還要視乎我的工作而定……大家要有一定的覺悟才好……。
(2)
到了成田機場後,把兩個裝滿樂譜和書籍的皮箱用宅配便(注八)送往成城的家,解決了笨重的行李後,便直接前往虎之門醫院去。
我之所以回到日本,完完全全是因為祖父的緣故,要是可以的話,我會盡量和成城的家劃清界線,正如我會希望一步也不再踏進維也納最初的住處一樣(注九),但是,我當然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然後,在醫院的接待處詢問祖父的病房在哪兒的時候,得知他已經出院的消息。
「是甚麼時候出院的?」
「請您稍等一下。」
用尾音稍高的語調說話的女性職員去查了一下文件,很快便回來告訴我:
「桐院堯宗是在一小時前剛剛出院的。」
即是說我們是擦肩而過了。
「不是轉院,而是出院嗎?」
「是的,他回到自己的家裏去了。」
單憑這個回答無法判斷這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究竟是康復了所以回家?還是因為即使留在醫院治療也不會有甚麼作用,所以回家靜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我不知道答案是哪一個。
心想既然到了這裏,同時在心裏仍然感覺到祖父有隨時身故的可能性,我繼續追問道:
「其實我不大清楚他詳細的病況,只是接到父親的歸國命令,所以第一時間來到這兒,所以可以告訴我關於祖父的病情?雖然我是來了探病,但說起來也感到羞愧,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具體的情況。」
因為我也知道醫院的職員是有責任不能隨便透露病人的情報,所以我還以為這個要求多數會被拒絕的……
「您是他的孫子嗎?」
「對,是的。」
「你們倆很相像呢!」
笑著說這話的年輕女性,很流暢地說道。
「只是由過濾性病毒支氣管炎所引發的輕微肺炎,由於在發病初期已得到了適當的治療,所以在沒有變成重病之前已經復原了。因為打算順便接受健康檢查,所以在醫院多留了三天而已,沒有甚麼特別的問題。在這個年紀來說,他的身體已經算是很好很精神的了。」
本來以為她只是普通職員,但現在才發現她的名牌上寫著「醫師」。
「實在謝謝妳了。」
向她道了謝。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去了德國進修音樂的那一位?」
「是的,請問妳是?」
「我是內科的木內,是負責這次治療和檢查的主治醫師。」
「祖父這次實在承蒙妳照顧了。」
對著低頭重新道謝的我,木內醫師笑著說「沒這回事」,然後像說笑般的側著頭問我:
「你是不是只有二十二歲?」
「憑外表看不出來嗎?」
「對啊!」
直截了當地說道:
「看起來很老成的樣子。」
笑著加了一句,她再轉回剛才的話題。
「您的祖父也擔心過肺癌的問題,但是血液檢查和CT檢查的結果都是零,所以請您放心好了。」
「謝謝妳。」
道謝後便離開了醫院。
要是這樣的話,已經可以斷定「祖父入院」的聯絡,只是父親讓我回國的手段而已,一氣之下本來打算就這樣回歐洲的。但是,雖然那位女醫師所說的應該是正確的,但心理上要是無法直接看到祖父的話,還是無法安心離開。
所以我坐上了地下鐵,轉了火車,朝著已經二年沒回去的老家進發。
被附近稱為桐院之家的石造洋館,灰色的外觀伸展著四角,用它那萬年不變的,充滿著權威主義的樣子迎接我回家。
在明治三十年代創下富士見銀行的曾祖父,是出身公家的華族,同時亦擁有敏銳的時代觸覺,在大正初期建了這個家,作為自己能成為一個成功銀行家的證明。期後八十年,這棟房子住著富士見銀行董事長的一家,也就是桐院一族的本家,祖父也好,母親們也好,我和小夜子也好,都是在這裏出生和長大的。
但是這座莊嚴的房子能傳達給我的訊息,只是身為本家長男不能逃避的義務這個重擔而已。
在可供車子停泊,有屋簷的大門前登上石階,按下訪客用的門鈴,然後便在原地等待。
打開門的是執事伊澤,我對不是羽津出來迎接我而感到幸運。不過,擅長把所有事情都計算好的伊澤,說不定是因為估計到是我回來所以才出來迎接的。
「歡迎你回來。」
垂下頭的伊澤,保持著身為執事應有的撲克臉,就像是迎接今早出門的人回來似的把我迎進家裏,但是,看到我的眼睛浮上了一絲的微笑。
一面把行李接過來,一面對我說:
「我不知道老爺發了這樣的電報給您,對此實在感到萬分抱歉。」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他知道有這樣一回事的話,會想法子通知我即使不用回國也沒問題的。
我把把外套和圍巾交給他,然後說:
「已經兩年沒回來了,這也算是個好時機吧。」
我以這句話來表示對伊澤的關懷和祖父的寬容的感謝。
今年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伊澤重三郎,早在二十歲前已經開始為祖父工作,在祖父未退休前任職秘書,在祖父退休的同時便成了這個家的執事。由幼稚園時代開始便負責關於我的教育,他那經常挺得筆直的樣子,還有英式殷勤的禮法,到現在仍是我模仿的典範。
「祖父是在房間裏嗎?」
「他在書房裏。」
「他已經回復精神了嗎?」
「雖然還有點痰,但也恢復了食慾,現在正閒得要慌呢。」
聽到帶著一副正經八百撲克臉的伊澤,用認真的語氣說著這種俏皮話,令我的心情也變得舒暢起來。
「這樣我先去請個安吧!」
「希望你可以先去漱個口和把手洗一洗。」
「啊,失敬。」
在盥洗室作見面前的準備時,羽津便飛也似的過來了,白髮結成了垂髻,穿著入廚用的和服,由我小時候開始便沒甚麼變化的老家政婦,笑逐顏開地搓揉著雙手,大聲地在說這說那的。
「歡迎您回來!少爺!啊啊,還是那麼出眾呢!」
在此先說明一句,我的體重和在日本的時候一樣沒變,身高也是如此。
「大老爺想必一定會十分高興的吧。」
這也不過是奉承話,羽津對祖父大人有不滿之處,只是她沒發現我是知道這事而已。
「老爺和夫人盼您回來盼得頸也長了,羽津現在就去泡茶,請您先往客廳去吧!」
「我可要先向祖父大人請安,不用了。」
我一面說著,一面離開了盥洗室。
可以想像得到,我這樣的態度會令羽津露出一副受傷和悔恨的樣子,但以我的經驗來說,採取不聞不問的方式處理是最好的,這種硬加上來的罪名已經無法令我再上當的了。
進了書房問安,祖父大人的臉色和心情都很好,帶笑地看著我進來,用揶揄的語氣說:
「是被胤充的電報叫回來的吧?」
第一句說話,便像是聽到一個很可笑的理由似的。
「是的,這次可給巧妙地被騙倒了。」
「他也有他的責任意識啊!」
對接任富士見銀行董事長的職位的女婿,祖父大人作了算是袒護的發言。
「能夠見到祖父大人精神奕奕的樣子,這樣便足夠了。」
我這樣回答說,然後再補充一句:
「其實只要冷靜地想一想,要是情報是真的話,應該會是由伊澤方法發給我的,這樣便動搖的我看來還未夠成熟。」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吧。」
祖父大人繼續說道:
「修行的情況如何了?」
「在柏林的學習已經告一段落,現在正準備遷往倫敦。」
「在那裏有沒有甚麼約定?」
「在倫敦嗎?沒有,只是拿了幾封介紹信而已。」
「要是這樣的話,有興趣留在日本一會兒嗎?」
在以前二話不說便答應我前往海外留學的祖父大人,當時還對我說:「可以待在那兒學到你認為足夠為止。」現在居然說出這一句我沒預料的話,在一瞬間的衝擊過後,我用最大限度的慎重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想聽一聽你希望我留在日本的理由。」
「你有沒有興趣在M響中修行?」
祖父大人的回答,對我來說是第二次想像以外的衝擊。
「是MHK交響樂團呢……」
我正在想辨法爭取時間作狀況分析和判斷時,祖父大人繼續說道:
「在日本是第一流的,要是從國際水平來看,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技術倒是不壞,只是知名度低了一點。」
「理由呢?」
「因為海外公演實在少得可憐。」
「要是這樣的話,在技術上也只能算是個『井底之蛙』吧!」
「因為他們也很熱心從海外招聘不少指揮和獨奏者,所以也未至於落得這個地步。」
「樂員們大多數都有留學的經驗吧!」
「這個我便不大清楚了,應該也是吧。」
「我雖然不是國粹主義者,但是,也有著一個夢想,就是終有一天,我國的交響樂團,能在一個有世界級水準的日本人指揮的帶領下馳名國際。M響在過去其實是有這樣的一個機會的,但是因為根深柢固的崇洋官僚體質無法拔除的緣故,讓好不容易才擁有的才能就這樣溜走了。
他們一定會說自己只是被放逐的一群而已,不過這樣也證明了他們的愚昧也非不可救藥的。不選擇自己國家所培養的人材,而只是四處找外國人來兼差也有一定的原因,但是現在日本人的古典音樂,極其量也只說是東施效顰而已。」
我也知道平時十分寡言的祖父大人,一說到和音樂有關的事情便會變得非常健談,不時也有這樣一針見血的評論。
「這樣的話,希望我在M響修行的意思是……」
「你覺得你的交響樂團是怎麼樣的?」
這句話便等於在說鼓勵和期望我能完全掌握M響,正如托斯卡尼尼的NBC樂團、塞爾的克里夫蘭樂團、卡拉揚的柏林愛樂那個樣子。
「的確,作為一個指揮,要是沒有屬於『自己的樂團』的話,便只會淪為像祖父大人所說的那樣,只能不斷在尋求『兼差』般的在四處流浪而已。」
但是對我來說,M響不是一個令我食指大動的地方,不是因為樂團差勁,而是因為欠缺了獨特性的魅力,這是我對M響的評價。祖父的想法,應該是希望我的加入能令我的個性在M響中反映出來吧….這樣的話有必要好好深思熟慮一下。
我自己對於能否融入M響這個樂團,還有很大的疑問。
「在所到之處應聘,不斷嘗試掌握初次見面的樂員們,並能讓樂團發出合乎自己心意的『音』,如果一直都是接受這種挑戰的話,的確是可以得到像在運動比賽中爭勝般的樂趣,但是要是做得不好的話,最重要的音樂便會變得草率馬虎了。
以你現在這個年紀而言,還是會享受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那種爽快的感覺吧?但是,到頭來音樂也是,享受能滲入內心的,那些美妙的音色及流麗的和弦所組成的。所以,如果希望能夠實現真正的『音樂』,便必須和一個有著肝膽相照般的信任感和協調性,單靠一個眼神甚至是心靈相通便能呼應你的要求,和你是一心同體的『你的樂團』才能做到,我是這樣想的,你認為如何呢?」
「……以理想來說,我的意見也是相同的。」
祖父立即繼續說下去:
「作為對象來說,你認為M響如何呢?正如你所說的,這是個在技術方面即使在國際水平來說也是『不太壞』的樂團吧。」
「我現在的心情簡直就像是被逼著去相親似的一樣。」
對於我這個回答,祖父大人的回應是:
「我的確是打算逼你去相親啊!」
說笑似的說完這話,便用很認真的眼神牢牢地望著我說:
「要是你說M響的能力仍然不足的話,那我便不會再做下去了。」
「即是說?」
「如果是M響的話,憑著過去的交情,我明天便可以替你弄到介紹信,要是別的樂團的話可便沒這麼容易了,不過,我可沒自信可以說服性情急燥的你擱下前往倫敦的打算。」
「要是祖父大人提出要我留下的話,一年也好兩年也好我都會留下的哦!」
我這樣笑著說。
「其實,到目前為止我也沒特別注意過甚麼樂團,關於這點您也不用故意關照了。總而言之我會在這個月去聽聽M響的演奏,然後才對你的勸說作出結論吧!」
「好吧!」
滿足地點了點頭的祖父大人,可能因為是上了年紀和剛出院的關係,像有點疲累似的坐回椅子上。
「這樣,在吃晚飯時再見吧。」
「嗯。」
在離開房間前,我拜託伊澤替我把門票弄到手。
要是正確一點來說的話,我認為M響好歹也可以用「正統派」這個詞一言以蔽之,和以前一樣,是個完完全全無法令我心動的樂團。但是,看著這樣熱心安排的祖父,又不想即場勸他打消這個念頭,反正最終也不一定會成功為我爭取到職位,還是算了。
伊澤過了數天取了門票交給我,我便去了聽三月份定期公演的節目A,在這段期間不得不在這個家足足渡過了兩星期以上,雖然心情十分沉重,但也沒有辨法,便當是向祖父大人盡點孝行罷。
走到一樓的裏間(注九),看到正在準備茶水的羽津,以及穿戴整齊像是要出門的燦子母親。
「收到了父親大人的電報所以第一時間回來,看到祖父大人十分精神我便安心了。」
以這句話代替問安,藉此諷刺一下父親的陰謀,母親大人的表情絲毫無變,泰然自若地用「這個我也理解」的語調說道:
「因為一直都沒有你的音訊,父親也沉不住氣了。」
「差不多是這樣子吧。把我叫回來不過是借口,實際上正在虎視眈眈的等著我呢!」
「那些話等回來後再和你談吧!」
母親這樣回答道。
「難得圭桑今日回來,雖然很想留在家裏,但是今天承蒙末次大人邀請我在正釜(注十)中作正客(注十一),總不能推辭不去,實在對不起了。」
「嗯,羽津桑,接著下來的便拜託了。」
接著這位站立時有如芍藥,步行的姿態有如百合的風情,給人決不會弄錯的印象,在楚楚動人之中又不失其威嚴,精明幹練的桐院家夫人便離開了,羽津在給我奉上茶果後便匆匆忙忙的追了過去:
「遵命,夫人。請慢走,夫人,要早點回來啊!」
羽津一面說著這話一面送母親到大門,然後立刻回過來,開始絮絮不休地說著那些令人厭煩的說話。
我吃了在碟子上的茶點,把玉露碗裏的液體一喝而盡,然後從沙發站起來,告訴剛走來來的羽津,說希望能在房間稍作歇息,便離開了這個和舒暢及團圓無緣,令人沉悶難耐的裏間。
在這個家唯一能讓我鬆一口氣的地方便只有我自己的房間,雖然那個也不是能無條件讓我安住的地方,但至少當我累了時,還能確保有一張可供我自由輾轉的床而已。
雖然帶著遠航的疲累,但因為還沒適應時差的生理時鐘仍未回復正常的關係而無法熟睡,反正就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便把要思考的事情好好思考一次吧。
今後有甚麼打算呢……要是按祖父的期望在日本活動的話,M響倒也是一個還可以的選擇……但要是這樣的話,我便無法不在這裏住下來,而這個家對我來說,除了痛苦以外便甚麼也沒有了。
(不,等一等,要是把M響的事情和家裏的事情別開來考慮的話又如何呢?要是把音樂和生活放在同一個天枰上來判斷的話,又會再次被祖父取笑的了。)
如果待在M響的話,是不是必定非得住在這個家不可呢?當我再次走進這條N隊道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個出口。
(就像在維也納和柏林那樣,不是住宿舍而是找一間公寓住下來的話不也是挺不錯的嗎?)
父母聽到的話一定會露出不快的臉色,但要是以此為留在日本的條件的話,應該不會受到反對的。
為了能趕得及在晚飯的餐桌上把這個提議說出來,我開始練習一下應如何發言。第一句話是:「如果我打算待在M響的話。」
(注七)宅配便…就是日本類似速遞的公司吧,知道的人請當沒這個注釋。
(注八)這裏指的是基爾赫納大師的家,因為被基爾赫納大師的女兒倒追,所以圭才不得已逃離維也納,在《芬蘭頌》和《假日》裏也曾提及過。
(注九)是家中一家人最常用的房間,是讓全家人可以在此共聚天倫之類的(日本人便是喜歡分開這麼多不同的房間……)
(注十)在茶道裏,新年第一次把茶壺放在爐上,進行茶道的儀式。(M,我說在字典查不出的便是這個…)
(注十一)在茶會中最上位的客人。
殿下便這樣被騙回國和被半激將法似的留下來了…不過,要不是這樣的話故事便無法開始啦。不過,離悠季出場還有好一段距離…慢慢來吧…
(3)
「在富士見町的公寓裏說不定會有空的房子。」
父親這個說法,包含著接受我這個「條件」的意思。
「反正那遲早都是屬於你的東西。」
「富士見町的話,不論往涉谷也好往泉岳寺也好都很遠吧?坐火車的話要轉兩次車……不,應該是要轉三次車才行,而且在繁忙時間也非常擠逼呢。」
妹妹小夜子皺著眉頭提出了異議。
「租用市中心的公寓之類的會比較便利吧!」
「特意為這個付房租給他人嗎?」
「但要是把房租付給父親大人的話,對哥哥來說不是一樣嗎?」
「我的意思其實是…」
「要是住富士見的公寓的話,便不用付房租嗎?」
「這樣的話可不行。」
我這樣插話道。
「但是呢父親大人,要是培養出一個傍老族(注十二)便完了喲。」
小夜子這樣幫了我一把。
「不是自己工作賺回來,白白繼承到的財產怎麼也只是不勞而獲的東西而已。」
我正要這樣把我的理論繼續說下去的時候,
「得到的財產使用的方法,由圭桑自己決定便可以了。」
母親這句話表面上是給父親碰了個軟釘子,而我則像是站在得到母親和妹妹的辯護一樣,使我更加洩氣了。
「這樣全部都是,假設我會留在M響裏才會發生的事。」
我企圖著挽回自己的立場。
「M響有甚麼不足之處嗎?」
父親一面說一面瞪過來,我終於找到轉換話題的條件了:
「首先,我會以怎麼樣的身份待在M響呢?恐怕是以研究員的形式吧。現在M響已經廢除了常任指揮的制度,即是說,無論我在那裏研究多少年也好,也無法看到自己的將來。在這種條件下進行修行的話,M響的魅力便顯得不足了。」
「反正都是作為研究員,倒不如試一試挑戰柏林愛樂或者維也納愛樂的程度會更好?」
「差不多吧,簡單點說便是這樣。」
「那只要你把M響提升至世界級的水平便行了啊!」
父親這樣回答我,我才(哎呀)地想起來。祖父大人事前準備的工作,不就是為了這個目標嗎?
「雖然沒想過有這個可能性,但是富士見銀行有打算贊助M響的營運經費嗎?」
本身是藝術音痴的父親,就連由祖父所創立的行內樂團的援助也是一年比一年要少得令人擔憂,何況別的贊助?
「企業家有對文化事業作出貢獻的義務,關於這一點我可是不會吝惜的。」
古典音樂自從失去了「王侯貴族」這個賴以成長發展的強大贊助者後,那些沒有實質作用的千言萬語都是空談,能夠找到足夠的資金,確保能順利舉辦演奏會,支付樂員的薪金,保障他們的生活才行。所以只有實質經濟上的「後援者」的存在,才能讓這些演奏古典音樂的樂團繼續生存下去,這一點我也很明白。
世界所有的古典交響樂團,在現實都是被集資困難壓得喘不過氣來,為了保障屬下的團員的生活和繼續他們的演奏活動,傾注上了必死的努力。
無論你是如何熱愛音樂,能作出何等出色的演奏也好,也是需要麵包來維持自己的生命,作為一個音樂家,也是等於必須靠音樂來養活自己。
「當然,M響有公共電台這個強大的後台在,也有專用的練習場和演奏廳,擁有每個月舉行六次定期演奏會的營運能力,但是,也聽說過有時也不能滿足所有樂員所期望得到的待遇。
在這個情況下,期待能有闊綽的贊助者加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對我這個不懷好意的挖苦,父親用就像沒感到被挖苦似的表情回應:
「M響能夠在戰後的混亂期得以成立,是有賴桐院家豐厚的支援啊!」
是甚麼時候的事呢…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了。
「總而言之去聽過下次的演奏會後再下結論吧!」
我用這句話終結了這場談話。
祖父大人和平時一樣,在我和父親他們談話的時候由始至終不發一言,靜靜地吃完晚餐,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也吃完了晚餐,從坐位上站起來,到了走廊時被羽津抓住了。
「少爺,富士見町這種地方,少爺您千萬不要住進去呀!」
羽津用她那獨有的語調,繼續絮絮不休地說下去:
「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富士見町的房子在以前大老爺也讓別人住過,但是就因這樣得了肺癆而死掉了,少爺當時雖然還沒有出世,但是少爺要是打算在這樣不吉祥地方,羽津堅決反對喲!」
然後便嘮嘮叨叨地回到飯廳去了。
羽津這一番告狀似的話,完全違背了她的意圖,結果反而勾起了我對那間房子的回憶。
在小時候,只是和伊澤去過一次……是一間洋館,沒有這間房屋那般具威嚴的壓迫和冷漠,印象中在大門好像掛了伊澤的兄長的一幅肖像畫。在門的一旁,有剛剛開花的棗樹,記得我還曾經攀上去玩過。
(不如住在那楝房子吧)
一面想一面走上階梯時,碰到了正準備下來的伊澤,便問了一句:
「伊澤桑。」
他聽到了便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我。
「以前我曾經去過掛了一幅伊澤桑的兄長的畫的房子,那間房子現在還在嗎?」
「是,還在的。」
「那是在甚麼地方的呢?我只是記得在大門附近有一株棗樹而已。」
「要是說地段的話是富士見三丁目。」
我(哎呀)般醒悟過來,繼續問道:
「那裏以前好像是伊澤桑的老家吧?」
「您說得沒錯,但在昭和二十二年時候已經被大老爺買下了。」
「這樣的話,現在那房子是屬於祖父大人的吧?」
「是的。」
「有誰在哪裏住嗎?」
「沒有。」
「那應該可以借住一下吧!」
「圭少爺打算住在那兒嗎?」
伊澤明知故問地問了一句,然後說道:
「應該怎麼說才好呢?」
略皺了皺眉。
「有甚麼問題嗎?」
「多少……也不能說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伊澤這難得一見吞吞吐吐的語氣,令我想起了剛才那一聲(哎呀)的意思了。
「以前曾聽說過,祖父大人在富士見町金屋藏嬌的事情,指的就是那一間房子嗎?」
伊澤這種刻意隱藏著內心的樣子實在是甚為少見,為此我感到有些話必須要補充一下。
「其實我不是非要住進去不可,所以如果這件事會牽涉到祖父大人不願觸及的問題的話,我便絕對不再打探這件事的了。」
「雖然我大約能推斷到大老爺的回答,但我知道即使去問一問也不打緊的。」
伊澤這樣說。
「現在您有空嗎?」
伊澤問我。
「祖父大人有空便行了。」
我回答說。伊澤便轉過身來重新上了樓梯,敲了一下祖父大人書房的門:
「是圭少爺。」
「進來吧。」
像這樣先等到有回應才把門打開的伊澤,實在不像他平時的作風。
他輕步走向祖父大人面前,說:
「圭少爺說希望住進富士見三丁目的那楝房子裏。」
這樣搶在我前頭和我要說的話告訴了祖父,平時,他可不是一個這樣僭越的人來的啊。
然後祖父大人對著伊澤說了一句「是嗎」,然後便轉過身來對我說道:
「那楝房子,在我去世後便會留給伊澤的。」
我有點感到突然,然後便回答說:
「我不是說想要你把那楝房子給我,只是借來暫時住一下而已。」
「你一個人住的話實在是太大了。」
即是說,祖父大人不打算把房子借出來。
「可能是這樣吧」
我聳了一聳肩說道:
「其實,我也不過是小時候去過一次而已,也不知道那兒有多少個房間,只是覺得住在那兒比住在父親那楝公寓裏好而已。」
正想就此告辭的時候,祖父大人突然開口說:
「一會兒也好,讓我們來談談吧!」
祖父大人說道,然後便讓我坐下。伊澤替我搬了一張椅子過來,放在背向書桌的祖父大人的旁邊,然後伊澤便立在祖父大人的安樂椅旁,看來這會是二對一的談話了。
我躬身坐下,祖父便開口言道:
「我想說的,是關於伊澤的事情。」
「嗯。」
「三丁目的房子我已經寫了正式的遺囑,所以應該不會給你添上麻煩,只是當我身故後伊澤便會成為天涯孤客了。」
我無法作出任何回答,雖然早已有祖父大人可能隨時離世的覺悟,但就是不願意開口承認這個事實。
「伊澤到現在仍未娶妻,是我的責任。」
祖父大人用很斷然的語氣說道。
「不,大老爺。」
伊澤插話說道,而我也明白了祖父的意思。
「伊澤桑的晚年生活,我是願意負上責任的,所指不是指金錢上的援助,我雖然不打算繼承這個家,但伊澤桑對我來說便是有如雙親般的存在,所以決不會讓他感到孤獨的。」
稍為躊躇了一下,感到(現在是機會了),便嘗試用最小心的方式說了一句:
「在這漫長的人生中,我能否有這樣得天獨厚的福氣,能夠得到一個可以共渡此生的伴侶呢?」
「可能會吧。」
祖父大人靜靜地在微笑。
「我便有這樣得天獨厚的福氣。」
這個說法,令我長年累月對兩人關係的疑問一下子得到了解答。
「這樣的話,為了伊澤桑的緣故,您可要儘量長命百歲喔!」
我這樣笑著回答說,然後便離開了房間。
在譯這一段時感動到哭了…咦,等等,在這裏不知道圭的祖父和伊澤「有一手」的人請舉手,好,半隻手也看不到,即是說一個也沒有…
接著我便待在自己的房間等了很久,等到差不多想要睡覺時,伊澤桑終於來了。
「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和我談幾句?」
用這種客氣的語調垂下目光的同時,也在細察我的神色。
我把伊澤桑迎進房間,在以前伊澤桑常給我看圖書說故事的地方,就是在窗邊的一張桌子那兒,面對面的坐著。
「首先我必須要向您道歉。」
伊澤一開口便是這句話,本來打算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只會作一個沈默的聆聽者的我,不得不開口反駁這句突如其來的說話。
「伊澤桑和祖父大人對我來說,都是只有恩澤而已。」
「……原來如此。」
這樣回答的伊澤,似乎在拒絕就我的反駁繼續談下去,所以我唯有繼續說下去:
「我會步上同性戀這條路,伊澤桑和祖父大人的關係可能是一個遠因吧。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因此而怪責任何人,我決不會這樣把問題推到別人身上來為自己辯護,我也不希望你會因為對祖父的愛而感到有任何歉意。不過,要是你對愛上祖父這件事感到後悔的話,那又另作別論了。」
伊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提高了聲調,抬起頭對我說:
「雖然有很強的罪惡感,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那一流的撲克臉將他那種平穩的表情完全表達出來,而我的回應是:
「聽到你這樣說的話,我應該是還有希望的。」
過了片刻的沉默,伊澤便問我道:
「到底您是甚麼時候知道的?」
「應該是由小時候,看到伊澤桑受到羽津的迫害時已經察覺到了吧。她為何要迫害你的理由,在我發表同性戀宣言後便想得通了。不過,一直都找不到證據而已。」
「原來如此……」
伊澤無限感慨地歎了一口氣,這時候,我希望能再問一些更深入的問題。
「有一件事情想問一問你。」
「甚麼事?」
「是關於富士見那所房子的事,羽津曾經罵那是間妾宅……因為結核而身故的那位女性,伊澤桑你認識嗎?」
伊澤好像已經準備好答案似的,毫不猶疑地回答道:
「不是女性,而是我那位在昭和二十年去世的兄長,我是在光一郎哥哥死後,為了繼承兄長的遺志才會替堯宗老爺工作的。」
「就是那個肖像畫中的人?」
「是的,那所房子是堯宗老爺為了援助兄長的老家而建成的,而因病離開老爺的兄長也是在那裏身故的。
自此以來,堯宗老爺便把對兄長的回憶和那個家一同封印起來,一直到現在也沒變,大老爺無法把房子借給你住的原因,就是因為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即是說,祖父大人到現在仍然保存著對光一郎氏的回憶嗎?」
問完後,加了一句:「對不起,問了些動機不純的問題。」不過,伊澤一直也在維持著那沒有表情的樣子。
「少爺您到底想知道怎麼事情?」
這樣的回答,在詢問的同時也察覺到伊澤有多少不快。
我便只好實話實說了:
「我想知道的是身為同性戀,能不能得到比性愛更高層次的關係而已。」
伊澤的目光浮現了幾分的哀傷:
「我覺得這種關係在某一天或許可以實現,要是有這種機會來臨的話。」
說了這樣的開場白後,他便繼續解釋道:
「我認為自己和他人的關係,其實只是自身對他人的態度在鏡上的倒影而已。不論是異性也好是同性也好,在人和人的關係上,總會有些客觀條件上的差別,我認為這是一普遍性的真理。」
伊澤在祖父未退休前一直是祖父十分能幹的親信,擔當教育及培訓銀行職員的工作,他應是總結了多年來仔細觀察不同人的長處及短處並加以指導的經驗,才會說出剛才那些話的。但是,我自小也是受到他的薰陶,在這數年間,對那些聚在自己身旁各式各樣的人們,多少也會有一點的自覺。
所以我把那反射式的反駁壓抑住,然後說道:
「即是說我無法得到比性愛更高層次的關係,是因為我的態度有問題?」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但依照我的觀察,你並沒有抱著以培養真摰的愛情和信賴的態度,來對待你所交往的對象。」
「的確如此……」
老實說,正如他所言的一樣。要是想提出反駁的話,便是因為直至目前為止所遇到的男性們,極其量也只感到和他們有建立友情的價值而已,這可不是我的罪過。
「要是您對這種膚淺而泛濫地去尋求的結果感到不滿的話,那便要為著能找到終生相愛的伴侶,好好準備自己的心,等待時機的來臨吧!」
「我也能夠找到這樣的對象嗎?」
「我不知道。」
伊澤立刻給了我這個答案,然後繼續說道:
「但是我只能說,事實上,如果不去尋求的話是永遠無法得到的,『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開門』(注十三),這是萬物皆然的道理。」
「天國之門嗎?我也不知道上天有沒有為我準備這種東西呢!」
帶著自嘲的口吻說道,我可從來沒想過人際關係也要靠上天的恩賜才能有指望的,簡直就像連期待甚麼也不曉得似的,這種說話,能和伊澤說清楚才怪。
「我只是知道,要是不放下這種孤獨而頑固的執著,便不可能找得到理想的對象而已。」
「那一班被我的容貌和才能吸引而接近我的人當中,可從沒有過類似能令我心動的對象啊!」
說不定我最後也只能以音樂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而已,我也已有這樣的覺悟了。
「這樣的話,便不要在那方面去探求好了。比方說,是圭少爺先被對方所吸引,便從這個方向去尋找又如何?」
「這可是一個大難題了。」
完全熟悉自己的喜好是如何挑剔的我苦笑起來,但伊澤卻用很正經的表情「不是不是」的搖了搖頭。
「有著桐院家血統的人雖然都有很堅定不移的審美意識,但也會看上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的人,卻是不爭的事實。」
「伊澤桑的能力和人格都是一流的人材啊!」
「要是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只是因為我有幸在大老爺身旁,讓他悉心栽培的成果。」
「先要自己認認真真的去愛,然後才能讓對方認認真真的去愛自己嗎……」
露出「正是正是」的表情的伊澤接著說道:
「要不是這樣的話便可能依舊空手而回了。一切都是得天獨厚的圭少爺,只是覺得愛和獻身都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樣便無法有非同一般的感動。」
這句話可有點戳到了痛處:
「有這種想法的話會令人討厭的吧!」
「太過得天獨厚的話,便會有這樣的悲劇了。」
「我對伊澤桑的態度也是這樣的嗎?」
「我能充分感受到少爺對我自內心而發的感情。」
為了證明這不是奉承的說話,伊澤給了我一個既溫暖又充滿著關愛的笑容,繼續說道:
「每一天都有些微的喜悅、一個一個的感動,讓快樂充滿內心,能享受著活著的感覺,雖然很想教你如何去感受,但可惜的是,這種次元是旁人無法相助的。
換句話說,我只知道有一道特意為圭少爺而設的『天國之門』,但這道門只能由圭少爺親自去尋找、親手去開啟,我能夠做的,便是說一句『請去尋找通往幸福之門吧』而已。」
要是這句說話是由哪一位朋友口中說出來的話,我會便笑著說:「你是不是打算向我傳教了?」把這些言語當成沒意義的笑話,左耳進右耳出的在瞬間便會忘記了。
「我會想一想的。」
我說道:
「我會仔細思考一下。」
把剛才的話訂正一下。把整個人生呈獻給音樂,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天國之門的鑰匙也說不定。
「說起來,已經完全離題了,能不能再說回最初的那件事?」
「不,我實在十分抱歉,如果沒別的事情便請容我告退吧!」
「等一等,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
「請隨便吧。」
我對著重新坐上椅子的伊澤,確定一件對我來說還算是懸案的事情。
「祖父大人的身體還好嗎?雖然我聽說在醫院的檢查結果並沒有甚麼問題,但是在我看來,他好像沒有以前那般精神了。」
「他也已經是一把年紀了,和以前比起來,身體當然是比以前虛弱了吧!」
伊澤以平靜的語調承認了我剛才所說的掛慮。
「不過,以這樣大的年紀來說,他還是十分壯健的,所以暫時也不用擔心。」
但我仍然徘徊在安心和迷茫之間。
「但我還在想,作為孫子是否應該爭取時間盡量在祖父身旁略盡孝道呢?」
即便是為了祖父的緣故,我也不會把學習音樂這件事放在第二位的。我一直都相信這件事是得到祖父的認同,但是關於M響的那件事,動搖了我對祖父的看法。
「關於那件事,圭少爺自己作主便行了,大老爺之所以會提出M響的事,不過是想讓可愛的孫子能多些留在日本而已,並沒有甚麼別的意圖。」
即使去請祖父大人的話恐怕也會得到相同的答案吧,要這樣相信的話也沒所謂。還是會說,要我自己去觀察然後找出答案吧。」
「要是真的糊塗到這個地步的話,您去給他大喝一聲好了。」
像做戲一般提高聲調來說的伊澤,笑了一笑說道:
「當然,我會建議你先去和他好好談一談,好好理解一下。」
「…也是呢。嗯,應該可以的。」
但是,這樣去交談的話,便無法不談到我所擔心的問題:祖父大人還剩下多少日子呢?這可是我不想觸及的話題。
伊澤就像看穿了我內心似的:
「每次和大老爺談到這個的時候,他總是說『你知道你在說甚麼嗎?你比我還要年輕十年以上啊』,要是我到了這個年紀,也可能無法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老了。」
伊澤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你可還只是六十六歲而已啊!」
「話雖如此,但是按照平均壽命來計算的話,我的人生也不過只剩下十多年的光景而已。」
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的我一時無法回應,而伊澤又繼續說道:
「當我這樣想時候,要是問我甚麼時候感受最深的話,應該便是想到自己去世的時候了。倒轉來說,即使是圭少爺也好,也未必會記起伊澤以前是如何照顧自己的,有這種覺悟和想法反而會比較安心。」
「……要是問我的話,我可從未想過如果伊澤桑或祖父大人去世時的狀況。」
「這種逃避是不合理的,要是您真的從未想過的話我便會擔心了。」
伊澤這樣說著,但又加上了一句「不過」苦笑著繼續說:
「老實說,我可也不願意去想大老爺比自己更早離開之類的話會變得如何,要是那一天真的來臨時,然後再去想想以後的日子該怎麼樣吧!」
說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說:
「我饒舌地說了些多餘的說話了。」
說完便站起來:
「在這兒這麼打擾了這麼久,我也要告辭了。」
說著鞠躬後便走向房門。
「伊澤桑。」
我叫住了他。
然後向端正而有禮貌地轉身過來的伊澤說道:
「要是可以的話,今後也能和你談談我那些以往的傻事和風流韻事?」
伊澤突然把眼眉豎起,然後用教師的口吻說道:
「這對獨身者的耳朵來說可以很難受的。」
然後便悠然地離開了。
我不禁笑起來……然後便羨慕地嘆了一口氣。
伊澤和祖父在這四十多年間,不難想像曾經歷過多少荊棘滿途的道路,但也一直一起向前邁進,至少他們並不是孤單的。
「天國之門……嗎?」
這樣的對象,我真的能找到嗎?
(恐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呢!)我這樣想道。
在我十七歲的時候,已經對和女性的愛情感到絕望了,之後便遇見那位自稱里奇的人,因此而打開了成為同性戀的這道大門,自和他離別以來,要是數一數的話也有超過一百個以上的對象了。但是和他們的關係,都只是一次性地得到了性欲上的滿足,極其量只能說是友情,和「戀愛」可扯不上關係,每天就只是在打著技術性而又毫無進展的攻防戰而已。
回應那些對自己感興趣的視線的結果,最終當然就只是上床而已,但是當被挑起的性興奮冷卻過後,我卻仍然感受到那絕對的孤獨。
「對我來說,恐怕沒有比『音樂』更適合成為我伴侶的人吧!」
重複著和以前一樣的結論,我用原子筆和雙手在膝蓋上撣了兩下,便準備睡覺去了。
這隻百人斬色狼圭!譯到這裏的時候便決定成立一個「聲討色狼大會」,替我家小白兔好好教訓這隻超級大色狼了…QQ上的各位也知道為甚麼我會譯到一半便跑上去大吐苦水了吧…其他的牢騷我發洩到幻想世界去了,不過,各位忠實的殿下迷請不要進去,免傷和氣。
(注十二)這個…唉,「パラサイト?シングル」(Parasite Single)是指在畢業後仍然在父母同住,一切生活所需都靠父母親供應,而又未結婚的人。當然在日本社會中,這一類的族群也有不少問題,但…我不是讀社會學的…所以註釋到此為止…(中文的寫法謝謝MOMO了,否則我會直接把英文打上去…)
(注十三)這一句出自《聖經》的馬太福音,所以大家會明白為甚麼到後面圭會說伊澤的話像在傳教了。
(4)
取得M響的門票後直至M響的演奏會期間的兩星期,我每一天都出門四處走走,在市內的美術館參觀展覽會,找些小型的演奏會和獨奏會聽一下,如果還有無法填滿的時間,便到歌舞伎或者小劇場之類的地方欣賞一下戲劇和電影。
在這樣努力下的結果,雖然成功地避免了和父母碰頭,但是在連續兩個星期六和星期日都被小夜子抓個正著,結果便一起外出了。
已經決定入讀女子短期大學的她,穿上便服和化了妝後雖然也是一個普通的女性,但是不論在言語或行為上,都和那個最難應付的母親一模一樣。而且要是容讓她在我面前滔滔不絕地說這說那的時候,便像是回到了小學生時代一樣的任性。
第一個星期六,我被她拉到涉谷區去,一直走到港區為止,到處參觀不同的公寓,第二天便到富士見六丁目那兒,看了在父親名下的那楝公寓。
哎,就像是鉛筆一樣(注十四)的建築物呢!
在狹小的土地上建成的一棟高高的公寓,得到了小夜子這樣的評價。在被委託管理物業的地產商那兒取得鑰匙,那是在七樓最上層的房間,雖然直至六樓為止都有兩個以上的房間,但這層則只有一個。
「咦,不等邊四角形的房間?不行啊,這種房子可是會有幽靈出來的。」
小夜子以一個高中三年級學生的語氣,把內心所想到的笑著說了出來,然後繼續告訴我說:
「哥哥您知道嗎?這個房間,好像是父親特意為哥哥修建的工作室來的。本來是打算搬進一部三角鋼琴進來的,但是,因為樓梯實在太窄了,電梯又上不了來,畢竟是七樓啊!所以被搬運公司拒絕了,結果便變成了沒有鋼琴的『音樂家工作室』。你說父親可笑不可笑?」
雖然這話實在也令人噴飯,但是我從來沒打算在日本植根發展,作為暫時的居所倒是挺適合的。和位於泉岳寺的M響練習場,還有成城的家也有一段相當的距離,即使一個人住也可以確保不會經常受到來客的打擾。
我在這一天之後,便向父親表明要住入這公寓,父親二話不說便答應了,認為這樣我便會留在日本,但偏偏他是想錯了。因為不打算在日本長期居住,所以不會介意交通不便的問題,即使沒有鋼琴也沒關係。
伊澤用了三天的時間替我整理這個那個的,在星期四便搬了進去,我帶了的行李,便只有在下次旅行時一定要用的兩個行李箱,還有便是從柏林帶回來,塞滿了樂譜的皮箱而已。伊澤替我把房間裏的唱片和CD之類的東西全部搬了進來,這樣房間也算有點研習音樂的氣氛了。
因為也裝上了實在太便利的電話,所以接著下來的星期六也被小夜子拉了去和她一起買東西,星期日便成為了母親及小夜子的導遊,帶她們去參觀歌劇院。現在東京藝術劇場的音響設計是最棒的了。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終於到了M響的定期演奏會舉行的日子了。
因為是平日的午間演唱會,所以我很幸運地可以一個人前去。確認了在技術方面還算是個出色的樂團。在曲目方面,演奏西貝流士的話還可以,演奏瓦格納的時候便令人沉悶得快要睡著了……那種正確而精細的演奏,要是我用指揮捧把我的靈魂吹進去的話,說不定也有點意思。
依照約定在演奏會結束後立即回到成城的家,我檢證並同意了祖父對於這個樂團的意見和計劃,接著便是討論我在這個樂團的職位了。
M響是一塊不算差的材料,但如果只能得到研究員的身份的話,損失似乎多於得益。如果要花同樣時間來努力的話,我還是會選歐洲方面的樂團。那裏有機會可以指揮歌劇,在這裏卻受到聽眾之類的限制了不少機會,可選的曲目也相當狹窄。
「我會和他們商量聘請你為副指揮。」
祖父大人這樣對我說。
「我可從來沒聽過M響有這個職位的。」
我回答說。
「職位這東西,在必要時是可以創造出來的。」
祖父開口道。
「雖然可能會受到較多的責難,但是應該比研究員來得好吧!」
即是說,總之祖父會先以這個條件和M響交涉看看。
「你打算甚麼時候和他們說。」
「在月底前會弄妥的。」
「這樣的話我便要作上任的準備了。」
我手上已經有了M響今年的定期演奏會的的予定,所發表的曲目雖然只是到七月為止,但數一數的話交響曲、協奏曲也有二十多首,要在三個星期內把四月和五月的樂曲練習一下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在收音機放送的演奏和地方公演之類的,會是你即時的工作吧!」
祖父提醒了我一下,我想一想(嗯,也是的)。這樣的話,也要去收集一下那方面的情報了。作為副指揮,便非要在正指揮無法指揮時能立時代替他的所有職務不可。
結果,單是要看的樂譜也超過了四十冊,當然這也是我的期望。我在公寓裏整天閉戶不出,每天花十二小時來預習,在總算把五月節目A的譜讀過一篇後,祖父大人便來聯絡我了。
『明天十時,去見一見M響的事務局長吧,理事會已經和他聯絡過了,要是理事長也來的話,便替我問候一下他。』
「明白了,這次實在要謝謝您!」
『我會很期待你的表現啊!』
「話說回來,能告訴我為甚麼M響接受你的條件嗎?」
『他們說只是為了還一個隔了五十年的人情而已。在戰後的一年間,團員們的生計可是全部由這兒負責的。』
「即是說,是由富士見銀行捐贈的?」
『這次沒有動一分一毫的金錢喔,要是到你正式作處女演出時,胤充可能會有這個意思也說不定。』
「這便好了,總之這樣我便安心多了,至少不用背負著那些充滿著銅臭的言語上班。」
『不論甚樣謠言都是少不了的啊!』
「嗯,他們喜歡的話便隨便說好了。」
因為事實上,祖父在這件事上,也是用了人際關係的手腕。
事務局長是一個看上去大約五十歲左右充滿著精力的男人,體格雖然短小肥胖,但步伐也算輕快,這位支援著聚光燈下舞台的人物,是位有自己立場和意欲而且也非常能幹的人,對我的來訪感到不快也是當然的。
「初次見面,我是事務君長高田。」
隨著這句招呼遞上名片,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和口吻,冷淡的語調說出最低限度的自我介紹,我在這一瞬間,突然想不如索性和他說德語好了,但終究覺得這樣做太孩子氣而作罷。
「我是桐之院圭,沒有帶名片但是帶了履歷表,名字的寫法可以參考這裏,在桐和院之間有一個片假名的『ノ』。」
事務局長露出稍為驚訝的神色,接過我帶來的履歷表,然後說:
「請坐吧!」
指了一指沙發。
他自己也坐下,很快看了看履歷表,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咬緊牙關問道:
「你的學歷只有這些嗎?」
「是的。」
「拜師的資料也是?」
「全部寫在上面了。」
「有沒有參加甚麼比賽得過獎之類的?」
「沒有。」
「藝大指揮科一年,維也納一年,柏林一年多……」
「是的。」
「本來呢,連錄用你作研究員也相當困難啊!」
事務君長試圖作出這樣的抵抗,但是必須錄用我是理事會的命令。
「要是作為研究員的話,我便會優先選擇倫敦、德雷斯頓或者Concertgebouw(注十五)了。」
當然,事務局長一定會認為我只是在虛張聲勢而已,他淺笑了一下便問道:
「那為甚麼會選擇這裏呢?」
「副指揮應該比研究員能夠有更多指揮樂團的機會。」
「呀─,職位的名稱其實是助理指揮(Assist-Conductor),主要的工作是協助練習之類的。」
「沒問題,我甚麼時候可以來上班呢?」
「啊─這個,甚麼時候也可以。」
即是說,他根本沒有聘用我的意思。
「這樣我明天來上班吧!」
事務局長絕望地嘆了口氣:
「這樣嗎。明天正好是練習日,全體團員應該都會在的。」
「請問集合時間是?」
「九時,但請你在八時半之前來到這裏。」
「那我明白了,明天見。」
我連一句「以後請多多指教」也沒說便立了起來,事務局長也用一副沒有表情的樣子讓我離開。不過對這位事務局長的態度,我倒是抱有幾分好感的,只不過對方不會有這樣的想法而已。
殿下似乎有在演奏會上睡覺的習慣?我不反對在柔和的古典音樂下入眠啦…但…殿下,我建議你聽CD來伴眠好了,現場演奏會的門票是很貴的…
再等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後大家便能夠「聽」到悠季的出場了…那一段我無論如果都想譯得好一點…所以…請大家給予我一點耐性…
翌日,我在早上八時二十五分到達事務局,他們給了我聘書並要求我在上面簽字。職位名稱是「助理指揮」,職務內容若是一言而蔽之的話便是「指揮」,這樣還算妥當。
正在仔細閱讀薪酬和其他各種條件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的,這裏是MHK交響樂團事務局。呀,是的,早安。是、是、啊……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會向事務局長轉達的。是的,那多多拜託你了。」
應對十分嫻熟的女事務員,在放下電話後便轉身向事務局長說:
「小池先生,看來應該會遲點才能來。」
混雜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看來今天的指揮小池征治氏也不是第一次遲到的了。
「要遲多少才來?這是從都內打來的電話吧?」
「大島經理人去了酒店接小池先生,但他好像還沒起床的樣子。」
「在中午之前應該可以來得到吧!」
我仔細把文件檢閱了一遍,寫了日期並簽了字,交給附近的事務員,問道:
「要蓋章的吧?」
「是的。」
「那我明天帶來好了。」
「那便麻煩你了。」
事務員把文件整理好,在三月二十九日,我便成為了M響的團員之一。
「在招待處前面有出勤記錄簿,請在有上班的日子下面畫一個圓圈。」
話雖如此,在出勤記錄簿裏可沒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便在空白的欄上填了我的名字,然後在今日的日期下畫了一個圓圈。
然後,練習場應該在那個方向吧。
正要步出走廊時,事務局長把我叫住了:
「你打算往哪裏呢?我會在練習前向團員們介紹一下的,你就在那裏等一等吧!」
哎呀哎呀,在走廊下面站著等待的話,豈不是和研究員同一待遇嘛!
距離練習開始還有二十分鐘以上,所以便看一看帶來的樂譜。小池氏所指揮的四月節目A的曲目,是馬那的交響曲第六號。雖然還沒到可以不看樂譜來指揮的程度,但也算是相當熟悉的一首樂曲,一面看樂譜,一面重溫一下自己理想中的「音」,大約在看完一個樂章的時候,聽到有人對我說:
「這個,是馬拉吧?」
是事務局長的聲音,我便抬起頭來看了一看。
「第六號?」
「嗯,是的。」
「在小池先生來到之前,能代替他指揮一下嗎?」
「好啊!」
我這樣回答,事務局長在暗地裏表示了「真是太神氣了」,然後堆起笑臉說道:
「『好啊!』這種說法可不行呢,應該說:『請讓我來吧』或者說『請多多指教了』才對。」
然後,他便很嚴肅的對著我繼續說道:
「昨天你還是這裏的客人,但是簽了聘書的話,你便是這裏的成員之一了,所以請你注意一下你的態度好嗎?」
我「啊」地想了一想,然後:
「那剛才失禮了。」
垂下了頭說道:
「以後我會好好注意的。」
「明白的話便好了,來吧!」
事務局長先站了起來,走在我前面,我由上朝下望著頭頂已經開始有點禿的他,一面在想(團員們不會也是像他這樣的性格吧)。要是多數的團員都像他這樣喜怒形於色的話,我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但是,看來會令我失望了。
事務局長明明白白地以一種「這個人連半個指揮也算不上」的態度來介紹我,而樂員們都是以消極的(甚至是陰險的)態度來應付著我,最後變成了一場和初次見面的指揮對抗的小型競賽。
比預定時間遲了十五分鐘的小池氏終於來到了,在那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中,有一位團員走過來和我聊了一下。
「你的指揮是在哪裏學回來的?」
連一句客套的說話也沒說,便立即問我這個問題,面上充滿著好奇心的他,我記得好像是大提琴那兒的,是排第三個還是第四個我不大肯定。我也有一定的覺悟了,但是難免也有一點緊張。
「藝大,維也納和柏林。」
對於我這個回答,他正想作出回應的時候,事務局長便走過來了,所以我們的對話便這樣中斷了。
「怎麼樣呢?指揮M響的感想如何?」
事務局長這個問題,原應是期望著我能稱贊一下「真不愧是一流的樂團」之類的,不過很不幸,我的評價基準可是很高的:
「以身為一流樂團的人來說,自傲和自覺都顯得太幼稚了。」
我模仿著事務局長那種有話直說的樣式,看到他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在說甚麼,所以為了讓他聽得清楚一點而作了進一步的說明:
「要是以一流音樂家的自傲優先的話,那麼在我站上指揮台時就不要演奏;如果是以身為職業樂團團員的身份為優先的話,就別浪費時間理會我的事情,趕快好好練習!」
在眼角瞄到的那位大提琴手似乎氣得臉也紅了,本來我還期望他會來反駁我幾句的,但是他的反應只是憤然地轉身然後背著我離開,真沒有意思。
「你!在說這種逞威風的說話前要先想想你自己的立場!」
這一聲怒吼是出自事務局長的,很有諷刺的意味。
小池氏的練習情景,因為他本人完完全全沒有霸氣的緣故,沒甚麼值得特別去參觀和見識的地方,但是在這段期間,倒是可以觀察那些樂員們的樣子。
有著充分威嚴的首席染谷氏,似乎得到樂員們深厚的信賴,在樂團中擔任著十分重要的角色。要是說有甚麼不好的話便是統率力實在太強了,有時會插手指揮者的工作……不,小池氏那沒精打采的身體才是造成這個結果的真正元凶?總而言之,他一定是個很有手段的首席。
弦的四部(注十六)音色都十分細緻纖密,連同低音大提琴在內的演變也十分正確。但這種長處現在卻令演奏變得相當機械化,不過這個缺點應是指揮者功力的問題。
要是讓我來的話,在這個部分我會故意打亂當中的平衡。是了,在那裏的第二小節裏頭,在第二小提琴拉出這個音之前,以中提琴的音作為過渡的話,表達便會更加立體化了……
「嗯嗯,大家辛苦了。之後下午再開始吧,謝謝大家了。」
小池氏宣告午休的時間,是在他開始指揮後剛好過了一小時的正午。
「這─個,在二時再開始吧,是下午二時啊。我在下午至晚上才會有較佳的狀態。」
向染谷氏取得了同意後,小池氏便從指揮台上下了來,朝著我站著的牆壁的反方向離開,步往練習場的出口。
「真是的,要是在二時後他能解決自己的宿醉便好了。」
伴著這不知道是誰的悄悄話,他離開了走廊。
午飯便在泉岳寺車站附近解決,之後還有一點時間,便在中途進了一間咖啡店小坐一下。
我所以選擇沒有甚麼客人坐的櫃台,是因為在這裏消磨著午膳時間的客人裏頭,有不少是M響的團員。
那批傢伙雖然看到了我,但是仍然採取無視的態度,繼續他們的話題,用我也聽得見的聲音在說:「抵制他」、「封殺他」、「看看他能忍多久」之類的。
當然也有人只在討論自己喜歡的話題而已。
話說回來,那個來和我說話的,有著旺盛好奇心的大提琴手叫做飯田弘,在M響已經是第八年,是這裏的第六大提琴,和第五大提琴延原好一相當要好。(飯田氏和第五大提琴的全名,是在前來喝咖啡的兩人的會話中得到情報,然後再從團員名簿中找到的)
和樂員們一樣,事務局也是採取無視的態度來打算封殺我,就連一張參觀排練用的椅子也不打算供應出來。雖然這個可以自己開口去問,但是我卻甘於接受這種冷遇。
反正我也沒試過體驗普通日本人的生活,聘書這東西隨時都可以不理的。便當作是參觀別人的練習好了,拜著同為日本人所以有著共同的基礎所賜,比起歐美人士來說,這些樂員的內心想法更容易被我解讀出來,也算是很好的學習材料。既然這職位是祖父大人的一番苦心下的成果,便儘管待在這兒看個夠好了。
有了這個覺悟,那麼團員和事務局一致的完全封殺,對我來說也只是不痛不癢而已。反正在學校的時代,我已經過慣了這樣被孤立的孤獨生活了,而且這樣一直看著同一個樂團的練習,有時也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成果。
不同的指揮對同一個樂團所起的作用,我可以逐一去觀察、比較和研究,從中也學習到不少東西。
朝著成為一流指揮者的目標進發的人,一定要學懂掌握人心的方法,而且不論成功也好、失敗也好,也必須儘快收復失地,在這裏一直站著的時候便可以學到……在這裏一直站著的生活已經過了一個月,在他們的意識中,我的存在彷彿成了在牆邊的觀葉植物一般,拜此所賜,所以他們也從不介意在我面前,用我也能聽得見的聲音,惡意批評那些指揮和獨奏者,這也是一項很好的學習。
但是在另一方面,就只能這樣參觀別人的練習,也快到了我忍耐的極限了。
每一天每一天都只有看的份兒,但實際上也開始希望能揮動指揮棒,藉此試一試自己的能力。
雖然在家中的練習可是一天也沒有少,但是指揮的對象也不過是鏡子裏的自己而已。
(想指揮交響樂團!)這是我從心底而發的迫切渴望。
眼看差不多是M響黃金週的連休,我忍耐的底線也快到了,我開始考慮這差不多是回歐洲的時候了。
利用在柏林時的門路,應該能夠找到某個樂團研究員的席位吧,即使是三流樂團也會有一定的程度,不用太有名的樂團便可以了。要是找那些研究員數目不多的小型樂團的話,指揮的機會應該有很多吧!今天先打個電話,開始收集情報吧!
……我之所以把個決心一而再再而三延後的原因,是因為自來那次以來,連一次指揮M響的機會也沒有的話,實在是一種遺憾而已。
要是高田事務局長那頑固的封殺態度沒有改變的話,我便沒有指揮這個樂團的可能性,也沒有任何兆顯示高田氏有改變他把我冷凍的意向,即是說我現在只能在沒有任何期待之下在無止境地等候……但還是盼望著那萬分之一的奇蹟出現,無法完全捨棄。
我把這個現象分析為「到了這地步結果只會變成意氣用事而已」,不斷告訴自己說「這樣一直堅持已見留在這兒是沒有意義的」,再次很努力地嘗試說服自己「是放棄的時候了」,但一直都沒有成功,就這樣直等到連休的來臨。
然後,奇蹟發生了。
(注十四)…不是甚麼特別的注釋…只是小夜子小姐不懂「電線杆」這個專用形容詞,所以便用了「像鉛筆一樣」去形容那棟高高的公寓而已。
(注十五)荷蘭皇音樂廳管弦樂團(RCO),被英國有名的古典樂雜誌Gramophone選為全球20best裡面排行第一的樂團。
(注十六)四部是指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這…好像是廢話…算了。
譯完之後的感想是:孩子氣的殿下!就像是那些頑皮的孩子在捉弄別人的說,殿下一下子變可愛起來了^o^
(但一想到百人斬事件心情又…特別是昨天和容又談了好一會…更加…)
其實殿下的過去,既然悠季已經原諒了他,我也沒資格說甚麼啦(這當然!),只是...容許我在這裏發洩一下吧...
(5)
五月六日,星期五。相隔九日再次來到M響大樓上班,當踏進大門時,便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已感到了有點異變。去簽完出勤記錄簿後順便走到事務室前,看到事務局長和延原氏等三人立著正在討論些甚麼,飯田氏看到我說了聲「早」後便告訴我說:
「有工作了!」
飯田氏繼續解釋道:
「金巴魯取消了指揮,而巖木雖然會指揮竹滿那首新曲,但是他練習時卻沒辦法過來。」
心臟「噗通」地跳了一下,然後便告訴自己「冷靜一點!」,然後把目光從飯田氏轉往事務局長,望著他的眼睛問道:
「總譜的安排呢?」
「總,總譜現在正在傳真過來,而各部的總譜則明天才會有。」
回答顯得有點浮躁的事務局長,因突然出現的麻煩而失去了平時的沉著,而我則能成功地壓抑住那種興奮雀躍的心情,表現出很冷靜的樣子回答說:
「那還可以。請向團員們詳細解說原因,因為已經沒有時間可浪費了。」
由自己把這突如期來的事情作出處理,確認了在這個地方的主導權,我也只是詢問了關於如何處理這件事的必要情報,判斷後發出指示,然後便自行前往準備了。
不能有半分猶豫的課題是,後天的星期日的夜間公演和星期一午間公演、節目A的練習,曲目是貝多芬的《第四交響曲》和施特勞斯的《英雄生涯》……雖然不論那一首都已經到了把樂譜背下來的程度了,但是我的任務,只是擔任接替金巴魯指揮的外川三泰氏的代理指揮。還有的便是,只有今天,一整天的練習而已。
(為甚麼要專程去找那個外川來指揮呢?就叫我來指揮不就行了?)
但這也是作為一個無名新人的悲哀,即使令人切齒也好扼腕也好,我也只能把這種感受埋到心底的深處去。
這次有如奇蹟般的機會,可能會左右我今後能否充分發揮自的才幹。所以現在一定要冷靜,要求自己把「代理指揮」的職務做好。儘量只是為了把指揮捧順利地交給外川而努力。
所以,我便把以前曾聽過外川所指揮的貝多芬《第四》,盡量集中精神地把它回想起來……(其實以我來說,我覺得外川的貝多芬在本質上只有鈍感可言,那種詮釋也十分淺薄和糊塗,根本沒有模仿的價值)……結果也只能正確地模仿外川的指揮達八成左右,現在我必須以「助理指揮?桐之院圭」這個身份來取得他們對我的信賴。
下週,竹滿的新譜和拉赫瑪尼諾夫的節目,因為陪同新譜而來的作曲者本人親自指揮的緣故,那通霄達旦研究新譜的努力顯得徒勞無功,但是反過來說,除了飯田氏以外,還有數名團員對我的徒勞無功表示同情,看來付出和收入還算是成正比的。
關於團員對我的態度,就在下次週末時代替阿曼德?魯賓斯坦指揮的時候,便能確認已經有約三分之一的團員願意聽從我的指揮了。
而且,那一直十分頑固的高田事務局長,也開始改變了對我的態度。至少當我向他打招呼時,他也不再是不瞅不睬了。
我向祖父報告了這個消息,他也用似乎很高興的聲音來勉勵我。
在M響中的地位逐漸鞏固的同時,在我的生活中,還發生了一件不得不詳細提及的事情。
……那是,在富士見河畔的散步道上所發生的事。
明天開始,魯賓斯坦便會指揮鮑羅丁和柴可夫斯基的練習,一個星期五的夜晚。
我過了八時才進入火車站旁的小飯館,吃完晚飯後,因為吃得太飽所以想散一散步,所以便向富士見河附近走去。
富士見町在直至戰後也是東京近郊的農村,因為受到開發方便上班上學的住宅的浪潮影響,把田地變成了公寓和文化住宅之類的建築。當時是一棟棟全新的公寓和住所,像曾經一度是高級的住宅區,但由於建築物漸漸老化,距離市中心又較遠,漸漸成了一個有著低收入和平民化氣氛的市鎮。
我的房間位於公寓七樓所看到的風景,都只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屋子,算不上是美觀,但唯獨是這條富士見河,遠望時彷彿仍殘留著農村風景中特有的一絲綠意。
所以,我便把河邊的河堤作為我散步的路線,由富士見橋至昭和橋為止,我大約每隔三天便會來回步行一次……
那個音色,突然以鮮明強烈的感覺飛進我的耳朵裏。
是小提琴,樂曲是……甚麼呢?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雖然當時我的腦袋裏正在想著一些別的事情,但是我的意識卻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那甜美的旋律之中,過了很久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一心一意地沉醉在那美妙的音色裏頭了。
(無論甚麼也好請繼續吧。)
我這樣期望著。
我一面想著,一面尋找著獨奏者的影蹤。在河的對岸,在茂盛的灌木後,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
小提琴再次響起來,我想著「稍後才去找那個彈奏者也不遲吧」,便這樣把眼睛閉了起來(關於這個決定,後來實在令我懊悔不已)。
小提琴只是國產貨,水平方面應該只是那些大量生產的機製品而已。彈奏者的技術也似乎未到那些有名的演奏家的水準,但是那音色卻洋溢著無可言喻的情意,我在充滿著幸福的思緒裏面,沉浸在《愛的問候》溫柔的旋律之中。
……正在彈奏的,一定是個喜愛小提琴喜愛得無法自已的人。
小提琴的音色,還有所奏出的音樂,都是這麼令人喜歡、鍾愛……
曲子變成了《乘著歌聲的翅膀》,獨奏者的琴音顯得更加瞭亮,那能震攝靈魂的樂音,帶著名為感動的憧憬,令我回想起那令人懷念的自己。
有如戀愛一樣令人焦躁的回憶,當我聽著卡拉揚所指揮的柏林愛樂的唱片時那些日子……即使反覆地聽了無數次,那種從內心深處洶湧而至的感動仍然絲毫未有褪色的感覺,反倒是那古舊的LD盤先被弄花了。
在無法入眠的床上思考,對卡拉揚這位藝術家,還有從他而生的音樂,懷著激烈的憧憬而令人輾轉反側,因而決定要走上成為音樂家之路的那個晚上。
……那個時候的我,純粹是為著音樂這種精彩絕倫的藝術而傾倒。
那種心情迄今仍未改變,只是在我心中那名為憧憬的熱情,不知在何時已漸漸變冷卻。但如今這些回憶,卻隨著這音色而顯得歷歷在目,也發現了現在的自己,已失去了昔日那純粹的動力了。
小提琴手所奏的樂曲已經變為《泰絲暝想曲》,我因為聽著那甜美的抒情調而湧出了眼淚,那能夠洗滌內心的淚水正在無聲地流下來。
啊啊……音樂啊,我永遠所戀慕及無法抗拒的美麗,無盡的崇拜,願意將此身呈獻……
樂曲終於停止了,我沉醉在餘韻當中,正在等待下一首曲子的時候,想到了(讓他成為我的第一小提琴吧)
對啊……我理想中的第一小提琴,需要的就是這一種音色。對音樂充滿著無比的崇敬和愛慕,有如把所彈奏的每一個音節、和音和樂句都逐一擁抱和輕吻般的情愛……小提琴所彈奏出的樂韻帶著光輝和喜悅的神髓,同時也有著豐富的情感,要是M響的第一小提琴能作出這種音色……比方說演奏柴可夫斯基的話……
「啊啊、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大概就這樣想像了一個樂章左右的時候,我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下一首曲子呢?為甚麼還沒有開始?我抬頭一看,對岸已經找不到一個人影。
「離開了……?」
我連忙看了看四周。由富士見橋直到街角都沒有人影,但是,也有可能仍然在這附近的。
「這位!」
我嘗試大聲呼喚道:
「剛才彈奏小提琴的人!我不是甚麼奇怪的人,我也是個音樂家!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不知你能不能出來和我談談?」
就這樣叫了四次,但一點回應都沒有,那茂密灌木也沒有絲毫動靜,有的便是輕輕吹過的風而已。
無論如何,剛才還明明看到人影,但現在竟然絲毫的蹤跡也沒有,雖然在這一刻感到無可挽回的後悔,但總而言之先往富士見橋的方向急步走去。跑上橋上看了一看,在這前面的幾個路口和交匯處,在能見範圍內都看不到行人的影蹤。
但是,要是追上了的話應該一看便知道的,因為他一定還拿著小提琴的盒子。
先往從橋上延伸出來的二線行車道上走走看,之後在分岔路上望了一會兒,結果便走到國道上去了。
在這個時間在這種地方彈琴的人,一定是住在附近的人來的。
要是他剛才是立即回家的話(多數是這樣吧),在行人道上碰到他的機會便等於零了,但是,說不定他回到家後也會繼續彈奏的。
無論如何都不想讓那深印腦海的音色就這樣從眼底下溜掉,我花了一個小時不斷地在附近來回尋找,但是卻毫無收穫。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踏上那條二線行車道的時候。
「喂喂!那個人!」
聽到了一把聲音。
轉頭一看,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警察。
「呀,實在是太好了。」
我立即問道:
「請問你知不知道這裏附近是不是住著一名小提琴手?」
「啊?」
中年的巡查官用指尖搔了一下他曬得黑黑的圓臉:
「小提琴手?」
他歪著頭袋想了一想。
「是的,我正在找他,他應該是住在這裏附近的。」
「名字是?」
「桐之院圭。」
「桐之院……我好像沒聽說過在這附近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呢!」
「啊,不,桐之院是我的名字。」
「呀,失禮了,我還以為你在找的人名字叫桐之院啊。」
「原來如此,失敬了。但是,我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咦?」
「我剛才在河畔聽到他的演奏,所以很希望能他談幾句話,但是當我從河的對面來到這裏的時候,便如何尋找和呼喚也找不著了。」
「嗯─這個,他是個怎樣的人?」
「是一位小提琴家來的。」
「不、呀─……你是桐之院先生吧,你的職業是?」
「指揮,我在M響擔任助理指揮。」
「M響。」
側起頭望著我的巡查官,應該是屬於對古典音樂完全陌生的人。
「是MHK交響樂團。我是那裏的助理指揮。」
「啊─啊,是位音樂家嗎?」
巡查官像一下子明白過來似的,笑著說道:
「我對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熟悉,剛才失禮了。」
「不用客氣。話說回來,你知道在這附近那兒有小提琴手在居住?」
「這個嘛……」
還坐在自行車上的巡查官,搔了一下後腦說道:
「呀,是了。你不如去富士見市民樂團那兒找找吧!」
他向我這樣提議道。
「要是在彈小提琴的話,應該是那裏的人了。還是說,應該是音大的學生呢?在這附近的公寓裏,也有不少學生居住的。你看,因為邦立音大離這兒很接近嘛!」
學生?不,應該不是的。
「富士見市民樂團到底是?」
「在這裏是有市民交響樂團的,在市政府那兒經常會舉行沙龍演奏會,要是去市政府問一下的話應該便會知道的。」
「謝謝你!」
雖然我毫不猶疑地把手伸了出來,但是巡查氏似乎不大習慣和別人握手。
「不,你太客氣了。」
把制服帽拿在手裏,向我行了一個禮後便說道:
「總而言之,今晚請回家去吧。事實上,我是收到了有人通報說,有個形跡可疑的男人在這附近不斷徘徊,是個很高大的年輕男性來的。」
哎呀哎呀。
「那實在是失敬了,為安全起見我把我的地址留給你吧?」
「不用了,我也只是來打探一下情況而已,那再見了。」
「謝謝你給我帶來這貴重的情報。」
和巡查官道別後,便準備回到公寓去,朝著國道方面步過去的時候,我懷著興奮的心情想著應如何尋訪「富士見樂團」的事情。
先去市政府一趟,找到那個樂團的事務局,向他們查詢樂團練習的時間,然後往他們的練習場去……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相貌、年齡和性別,但是,只要一聽到那小提琴的聲音便會知道是誰了。
可能還是個很年輕的人,說不定會是那個樂團的首席。雖然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市鎮原來還有這樣的一個市民交響樂團的存在,但是有這等功力的話,至少也會是那個樂團的中堅分子。要是聽到的話我一定會知道,一定可以找到的。
我是這樣相信著的。
但是和期望的相反,尋找像謎一般的小提琴手的艱辛旅程,現在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五月二十日,因為抽不出時間前往市政府(正確來說時間不是沒有的,但是在辦公時間之前去的話根本毫無意義),所以只是從練習場打了個電話。
詢問後得到的回答是:
『今日是休息日所以負責人不在,請你星期一再打電話來吧。』
這樣說完後便切斷了。
我這才記起,市政府在星期六是休息的。
在那天練習結束後,我四周尋找關於富士見樂團的海報但卻一無所獲,在富士見車站附近走了好幾趟,結果收獲只是,知道了在富士見銀座裏,既沒有樂器店也沒有賣唱片的地方而已。
除了交響樂團以外,他應該還有其他的練習場所吧?但是我只是在這裏住了兩個多月,對這個市鎮毫不熟悉,想要找人幫忙也不能夠。雖然因常在小飯館「富士見」吃晚飯的緣故成了那兒的熟客,和店主夫婦也混得頗熟,但是,在那間店裏問關於交響樂團的事情大概沒甚麼用吧。
星期日,客席指揮魯賓斯坦,因為只安排了一天的練習時間,故取而代之的便是很勇敢地在當日由早上九時一直練到晚上九時,我在邊幫忙做德語的翻譯。因為太急燥的緣故,他的說話有很多要說明的地方,而且不過說話速度快,還帶著拜仁的口音的說著不少難以明白的比喻,那些即使有留學經驗,可以說德語的團員們,聽不明白的也大有人在。
大部分時間都無法不用意譯來表達,這種翻譯的工作實在是太累人了。所以在那天便直接回到公寓,連晚飯也沒吃便睡覺去了。
星期一,因為公演是在夜晚,所以團員們在下午一時集合,我也只要在那個時間到達便可以了。所以便出發往市政府,詢問有關富士見樂團的事。
正式的名稱是「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是一個作為文化廳協助成立的團體,由市政府給予補助金來營運的樂團,有正式團員四十名,準團員六十名。
打聽到事務局的電話,也問了練習的日子和地方。今個星期的練習日是星期三和星期四,地方是市民會館的練習場。實在太幸運了,今個星期三和四M響都是休息的。我告訴他們我打算前來參觀,他們也表示了解。
魯賓斯坦的演出,可以說是失敗的,雖然鮑羅丁和柴可夫斯基都是他擅長的曲目,但是,即使他如何努力也好,團員還是背離他的意思而行,結果以一個平淡無味的演奏告終。因為昨晚太長和太緊張的練習,引起了團員們的反感。
翌日的午間公演也是一樣的結果,阿曼德?魯賓斯坦的名字應該從此會在招聘者名簿上消失的吧!在所謂的慶祝宴會上看不到他的身影,在團員之間,也沒有任何人談起關於他的話題。
矮小的巨匠托斯卡尼尼,即使對著第一次見面的樂團也一樣會大聲怒罵,為著他而組成的NBC交響樂團,也絕不容許團員稍為違背他的指示,是一個經常大動肝火的暴君,而團員們在酒吧一起消遣時,也有數不清的嗟歎和埋怨。但是,這個理應招來全團憎惡的「雷父」在去世之時,NBC的團員們卻堅持著「我們的大師只有托斯卡尼尼一個」。
魯賓斯坦應該也是模仿托斯卡尼尼的作風和以他為理想吧?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那種領袖的特質。
記得早前有人問我為甚麼會選這篇外傳來譯(我也問自己,好挑不挑竟然挑這麼長的一篇…),嗯,原因有很多啦,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在撲克臉下的殿下…好可愛!真的,殿下除了用帥氣高大英俊瀟灑等等來形容之外,那種孩子氣的衝動和想法,真的很?可?愛!
(6)
然後,是星期三。
由於心情實在太興奮了,所以還沒等到天亮便已經起了床,很用心地整理了自己身上的裝束,然後便在等時針指向出發的時間。富士見樂團的練習是下午一時開始的,在開始十分鐘前到達應該可以了吧?
在只能等待的漫長上午,除此以外想不到可以做甚麼,坐立不定地計算著時間,終於在十一時半前,還是到了忍耐的極限離開了公寓。市民會館坐私鐵的話只要兩個站,然後再稍為走一會便可以了,要是現在從這裏步行的話,時間應該差不多吧?也正好解決一下這段時間的運動不足。
五月的晴空,雖然有令人略感到暑熱的陽光,但是也有微風吹過,是適合散步的日子。
享受於步行這種行為,並在思考見到他的時候應該說些甚麼才好呢?
不,也有可能是「她」來的……如果真的話,一定是個比較好勝的女性吧?要是男性的話,應該是個在感情上既纖細又深情的人。有點純真,性格方面也許會帶著一點神經質。
當然,那個音色的主人要是女性也沒問題,我是不會介意的,但是要是男性的話當然會令我較為高興。女性的演奏家,往往要克服身為女性那種多愁善感的性格才行,說明白一點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在M響裏的弦樂部也只有兩成是女性而已。
問題是,如果是女性的話,讓她昇格成為首席的道路可想而知會是非常艱辛的。當然,在這之前還有勸服那位小提琴手入團的一重難關,要是連M響也進不了的話,那便說甚麼也是徒勞無功了。
話說回來,我還沒有足以左右M響採用團員的權力啊!今日能夠做的,就只是自我介紹而已嗎……哎呀哎呀。
到了市民會館時正好是剛過了十二時不久,因為已經有部分團員們來到了,因為在事前我已經說好了是來參觀的,所以便索性直接到地下的練習場去看看。
已經到達的約有二十名團員,他們雖然全部都看到了形跡可疑的我而在議論紛紛,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前來和我說任何話,整個氣氛有點自我封閉的感覺。而在那邊練習的小提琴手們,似乎沒有我要找的那個人物。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有個有著明顯鬚根膚色白皙的男人進了來,看到我便說:
「是來參觀的嗎?」
問了這一句話。
「是的。」
「嗯,是打算入團的嗎?」
因為身高的差距,所以他要抬起頭來和我說話,態度顯得有點不愉快。
「不,我只是來參觀而已。」
「還是打算採訪之類的?」
「不是。」
「呀……這樣嘛?」
他用著一副「既不是打算入團也不是前來採訪的記者,那你來這裏有何目的?」的樣子望著我:
「那你參觀也不要妨礙我們的練習才好啊。」
說著這種沒禮貌的話,那個男人就這樣連名字也沒報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好像是第一小提琴的次席來的。
到了開始前的十分鐘,首席終於來到了,也問了相同的問題,是不是參觀者之類的。
「是的。」
「我是這裏的首席園部。」
向我報上了名字,而我也發揮了應有的禮儀:
「我的名字是桐之院,希望能讓我在不打擾你們的情況下,讓我能參觀你的練習。」
「你是從事音樂的嗎?」
「我是M響的助理指揮。」
「那可真了不起啊!」
對象頓時變得親切起來,很明顯,把「M響」這塊大招牌抬了出來,足以讓他相信我並沒有入團的打算。
「過獎了。」
我也儘量親切地回應他。
「嗯,沒有椅子呢!」
「不用了,我不介意。」
「不行不行。等一等,芳野君!不管哪裏也好,找一張空椅子來給這位先生。」
被叫作芳野的那人,就是剛才的那位次席。他把正在彈奏的小提琴放下來,匆忙地遵照首席的命令去辦。
在一時零二分左右,拿著指揮捧的男人進來了。
「各位,早安!」
身形略胖的也不是長得很高的指揮,笑容滿面以親切的態度打著招呼,在看來是他常站的位置上站好,把譜架放好面向團員們的時候,注意到我的存在。首席維持坐著的姿勢,只是伸出頭來把關於我的情報告訴指揮先生,先生(啊,這樣嗎)朝著我翻了一下眼珠望了一下我。應該是警戒著,打量我是不是來奪取他的職務的對手吧?我可是完完全全沒這個意思,不用擔心了。
終於開始練習了,但是,隨即換來了我失望的嘆息。第一裏的六名,第二裏的四名小提琴手當中,全部都不是我要尋找擁有那個音色的人。
就這樣忍受了一小時,終於到了休息的時間,找了一個離我最近的團員,問他小提琴部的人今天是不是全部到齊了。
「等一下….嗯,是的。不過這次沒有準團員在裏面。」
「準團員是?」
「小提琴應該有八個人吧,都是學生來的。」
「謝謝。」
雖然這個說明完全沒抓著重點,但簡單點說,應該就是等待著昇格為正團員的人吧!
「啊,還有一件事,你們有客席的小提琴手嗎?」
「沒有,這次的獨奏者是芳野君。」
看來是無法得到期望中收穫了。
本來深信不疑地前來但結果卻空手而回,本來以為是瞄準了目標,但結果卻令我懷著完全失望的心情踏上歸家的路。
在這以後的兩個星期,我每晚都在那條河附近尋找,不斷期望著能在河堤上能有第二次的邂逅,但是除了有一晚遇到一個高中生在練習小號以外,一點兒的成果也沒有。
啊……我的第一小提琴啊……那時候所聽到的演奏,不會是我所產生的幻聽吧?
不,不可能是這樣,我的確是在現實中親耳聽到那個音,那個對音樂充滿著愛意的甜美音色,到現在仍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不,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個音色的回憶便越來越鮮明。
他應該還不是職業的演奏家吧……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演奏技巧還有待加以磨練,有些地方略顯粗糙,也有很多未成熟的地方,但是,這些缺點絲毫不影響我迷戀的程度,反而一面回想,一面增加我對那音色的喜愛。
那演奏洋溢著名為憧憬的熱情,震動了我的靈魂,也讓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的你……請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吧。這次,我一定不會讓你逃離我的手心了。
你應該是,擁有著與生俱來的光芒,但仍是一顆未經琢磨的原石,未被世人所認識,就這樣一直沈寂在這個小鎮裏吧?說不定是曾經因為自己的才能無法得到世間的認同,所以一度放棄而選擇把自己的光芒隱藏起來。
但是,我發現了你的存在,以這種有如熱戀般的心情,我不斷地尋找你。所以,請你出現在我面前吧!我理想中的和聲的主要部分,就是希望能以你那種音色作為樂團第一小提琴部。為了這個緣故,你是必要的。
求求你,無論如何也讓我找到你吧!繆斯啊!無論如何也……!
即使不分晝夜地祈求著能夠尋獲小提琴手的身影,但是我除了能在富士見河畔不斷地來回行走以外便別無他法。因為沒有其他可以尋找的地方而感到焦慮,但是,令人感到絕望的是,那種著急的心情雖然每天都在遞增,而希望卻彷彿每天都在減少,令我不禁動搖起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星期,終於在某一天。
在練習後回來,和以往一樣前往「富士見」吃晚飯,那位老伯用很擔心的樣子對我說道:
「老師,工作是不是有點不順利還是甚麼的?」
「啊?不,沒甚麼。」
不知他認為我是從事甚麼職業,老伯經常稱我為「老師」。
「要是這樣便好了。」
背對著我正在弄套餐中的烤魚的老伯,很隨便地繼續說道:
「嗯,應該如何說呢?可能是我瞎操心了,這段時間啊,老師你總是愁眉深鎖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在工作上遇到了甚麼大難題啦!」
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應該是個想到甚麼便說甚麼的人吧?看來他也相當注意我的狀況。
「工作方面還算順利啊!雖然現在還是被人放在一旁繼續冷凍而已。」
「咦?冷凍?大學的老師也會被人這樣對待的嗎?」
大學的……
「我可不是教師。」
「啊?不是嗎?我還以為你一定是音大的老師喔?因為你經常拿著厚厚的樂譜來看嘛。」
原來如此。
「我是交響樂團的指揮。」
「嗯,是在哪個樂團上班?」
用「在哪間公司上班」同樣的句式來詢問,雖然感覺有點可笑但我也如實地回答:
「是在M響。」
「啊,這可是了不起呀」
很意外老伯會有這樣的回答。
「M響可算是一流的老字號了,是常任指揮嗎?」
哎呀哎呀,我看起來像嗎?
「怎麼可能?只是掛著助理指揮的銜頭而已。」
「嗯嗯……這也很了不起了,三十歲前便可以當指揮,原來真是可以的啊!」
「話說回來,你認為我今年多大呢?」
老伯一面越過櫃台把套餐的盆子遞上來說:「讓你久等了」,一面思考著回答說:
「應該是二十五、六歲吧!」
「哎呀哎呀。」
「還要大一點嗎?」
「我只有二十二歲而已」
「咦?這可完全看不出來啊─!」
我苦笑著回答說:
「我已經習慣被人看錯年紀的了。」
這一點自己也承認。
「這樣嘛,在M響的地位很低吧?」
「喂喂,你啊,剛才便一直在說這樣失禮的話!」
老板娘過來插了這一句話,並向我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家的男人便是這樣子的。」
「我嘛,只是在想如果這麼年輕的話,應該是入團沒多久而已。」
「嗯,我入團只有兩個月而已。」
「應該是吧,嗯,應該吧」
「你別說得好像很偉大似的。」
「吵死了,別在旁邊幫腔啊!」
聽到坐在桌子那邊的客人叫道「對不起,結帳!」後,老板娘便飛也似的往收銀機那兒去了,這時候老伯便問我說:
「老師,工作還算忙嗎?」
「嗯,差不多吧。」
「這樣的話便不行了。」
老伯像自言自語般說道:
「因為我有認識的人在找指揮」
「……嗯?」
對方只是一個普通飯館的店主,看到我下意識地回答著他的樣子,老伯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著:
「對不起呢,那雖然是個很差勁的外行樂團,但那裏的負責人是我認識了很久的人。雖然是很差勁的樂團,但是報酬還是付得起的,現在那裏沒有指揮啦!嗯,那些傢伙其實也是很努力的啊!
就是這樣了,雖然不能說是兼職之類的,總之是有空的話便可以去幫忙指揮一下……還是不行吧?」
「啊─,不行不行!」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發言者是剛才去收銀機結帳回來的老板娘。
「是小國那裏的富士見吧?拜託老師做這樣的工作可不是令老師難做嗎?」
「富士見?」
「正式的名字是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不過很多人都管它作『二丁目樂團』的。因為在這裏還有另一個『富士見』嘛,名字還是一模一樣的。」
「你在說甚麼話!小國那個才是本家始祖來的呢!」
我感覺到我的體溫開始上昇了,在這個市鎮有兩個交響樂團!?這樣的話,說不定,說不定……
「那個交響樂團的事務所在哪兒?」
「我勸你早早打消這個念頭好了,老師,連我這個外行人一聽也知道那是個多麼差勁的樂團啊!」
老板娘雖然這樣對我說,但是令我有興趣的可不是樂團本身。
「在二丁目那裏有間叫做『莫札特』的咖啡店,你知道嗎?」
「嗯,知道的。」
不過還沒有進過去而已。
「那裏的老闆就是那個樂團的負責人來的。」
「謝謝你!」
我立即站起身來,付了錢後便離開了店。
星期六晚上的富士見銀座,間歇地有從火車出來的人流一批一批地經過,我像要追過了那些拖著疲憊的步伐歸家的人們似的,在路上急步走去。
咖啡店「莫札特」……啊,是了,在那裏了!
在放了看來很廉價的電燈招牌的門前,我停下了腳步,那厚重而古老的木門,雖然曾數次吸引過我的注意,但是我一直也沒甚麼興趣就這樣經過了。
在這裏,說不定我能夠找得到我不斷在尋找的,但是,最終也可能落空。不,落空的機會比較大一些。這樣的話也沒問題嗎?有這樣的覺悟了嗎?好,進去吧!
推開了大門,進入了燈光有點兒昏暗的店內。
右面的櫃台有大概放了十張椅子,在左面有好幾張的桌子。帶著咖啡專門店常有的歐陸氣息的裝潢,和大門一樣古老的木製品營造了不錯的氣氛,看來應是一間比外觀更要古老的店。
在櫃台裏頭正在用虹吸管煮咖啡,年紀在五十歲左右像是店主的人,看到我便:
「歡迎光臨!」
以親切的笑容說道。
他應該便是我要找的目標人物──那位負責人吧,為了可以和他交談,我選擇了在櫃台的椅子。
把水杯和菜單一併遞過來,上面由藍山開始一行一行的寫著各式各樣咖啡的名字。
「可以來一杯藍山和曼特寧的綜合咖啡嗎?」
「好的,每樣一半行嗎?」
「嗯。」
故意點這個的原因,是為了爭取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即使並不口渴也照樣把水杯送到唇邊的原因也是一樣。
店主嫻熟地把虹吸管準備好,把在壁櫃裏排著的咖啡罐選了兩個取下來。
在那牆壁上,看到貼著一張被薰成咖啡色的紙。
「團員募集中 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 詳細情形請向店主查詢」
我盡量用不顯出過分期待的心情,向店主問道:
「關於這張貼在牆壁的紙……」
「是?嗯嗯。」
「這裏是不是有兩個『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
「嗯,正是這樣。」
店主苦笑了一下說道:
「雖然我們這裏的富士見歷史是比較悠久啦,但是新組成的富士見市民團的活動比較有規模。而我們只是純粹的業餘樂團而已,而那兒是以入團考試來錄用團員的半職業樂團來的。」
「練習日是?」
「星期二、四、六。」
「啊─,每個星期?」
「是的。今日也有練習,但因為我要看店所以沒去。」
「練習場在哪?」
「就在前面的市民中心。」
店主一面說著,一面把已經煮好的咖啡倒入杯中,放在碟子上遞過來,雖然對這樣不斷詢問的我甚感興趣,但是:
「讓你久等了。」
他只是說了這句話便不再開口了。
我也沒有再問下去,默不作聲地把咖啡喝了。
究竟如何呢?我一直在尋找的小提琴手,在那個市民中心裏頭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不,即使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好,去看看吧!
把咖啡喝完,結了帳便離開了咖啡店。
市民中心好像是……沿著這條路……呀,是在那兒。
用混凝土建成,毫不起眼的三層建築物,看來不像有甚麼正式的音樂室的樣子……在入口處的告示版上,也只是看到有會議室的字眼而已,有大會議室、中會議室A、B、小會議室A、B、C、D。
在大會議室一欄中,用粉筆寫上了「富士見樂團」的字樣。
地方是在三樓。
推開入口那道玻璃門進去的時候,聽到了以金管樂器所發出混亂不一的聲音,看來現在正是各自練習的時間。
我步上階梯,在發出很吵鬧的聲音的那房間的門前停了下來。
聽到有人「拍、拍」的拍了兩下手,然後有一把年輕的男性聲音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雖然大家各自練習得正起勁,但是今天出席的人數也有不少,能不能一起來個合奏的練習呢?」
回應那把年輕男高音的聲音,大部分都是女性們。
「對不起,多等十分鐘好嗎?」
這把聲音,似乎是在綜合了各團員的意見後,向應該是首席的「他」作出請求。
如我所料一樣,那些初學者般的小提琴聲,在裏面七零八落地開始著十六分音符的樂句,我也明白這個富士見樂團的實力了,這完全是個外行人集團,這樣那個小提琴手便不應該在這裏了。
在我正要離開這裏回家的時候:
do·so do·so do so do mi so(注十七)
當那鮮明而突出的《弦樂小夜曲》的開端部分鑽進我的耳朵裏時,我感到心臟一下子像要停下來似的,令我隨即回過頭來。
fa·re fa·re fa re si re so
獨奏著第一小提琴部分的音色,一定就是那天晚上,那個獨奏者所彈奏出來的音。啊,正是了,不會有錯!就是這個音!我終於找到了!
這次會不會有人說我在最精彩的關頭「又」沒了?那…我只能告訴你:這次是故意的。因為…圭和石田先生的談話…很長很長…下星期吧…
不過…即使到了下星期,悠季還是千呼萬喚「未」出來…因為…中間還夾了圭和飯田的對話…所以…多一點耐性…過了五千五…還剩七千多…才能等到悠季的大駕光臨
容…你回來啦…便讓我抱著你哭一會兒吧…唉…
(注十七)我看過了Une petite musique de nait的樂譜…最後決定:把秋月老師的片假變成羅馬拼音算了!秋月老師…我搞不清你是用哪一個唱名的系統 (還是說…這是秋月老師專用系統?)PS...最後...看完容的PM後...還是改了...
(7)
我大喜過望地衝回室內,但是在千鈞一髮間停下了腳步。
不,等一等,現在衝進去的話,可以和那個人說些甚麼好呢?我迷戀你的音色,就這樣?還是說,所以請你來M響吧!
啊啊,不行,不行!首先要冷靜地想清楚,腳踏實地的好好想清楚。
那時我能想到的是,我仍然沒有左右M響錄用團員的權力,即使我如何渴望得到那位小提琴手也好,能讓他成為我的樂員的條件,可說是連一個也沒有。
這樣的話,應該怎麼辦呢?
……答案十分清楚。
我回到右面的樓梯,返回一樓並從大門離去,然後朝著咖啡店「莫札特」的方向一直走,在店門前整理一下自己的呼吸,推開了店門。
「歡迎光臨!」
像是對著所有來客都必定會笑臉迎人的店主,注意到進來的是才離去沒多久的我,便露出了(哎呀哎呀,是不是有東西忘了帶走?)的樣子。
我再次坐在櫃台上剛才坐過的那個位子上。
「請給我一杯咖啡。」
這樣開口說道。
「和先前的混合咖啡一樣?」
「嗯嗯,是藍山和……」
「曼特寧嗎?」
他應該還很清楚記得我點了甚麼咖啡吧,對著一面微笑著一面把虹吸管準備好的他,我盡量壓抑著那像掛鐘那樣響的心跳,用沉著的聲音問道:
「關於那張海報,現在還有效的嗎?」
店主似乎明白了我為甚麼回來般的回答道:
「是的。」
然後再加上一句:
「因為富士見的團員總是萬年不足,所以只要有樂器便能夠參加的了。」
「你也要找指揮嗎?」
一脫口便說了出來,才想到(是不是太快了?),但是,我可不會往後退的:
「我有指揮棒。啊─,這算不上是樂器吧?」
「莫非,你剛才是去了聽富士見的練習嗎?」
店主面上浮現出複雜的笑容然後說道:
「我們的技術便是那個樣子,所以一直以來也沒有一個願意長時間留下來指導我們的指揮,雖然也很想在這上面加上一句『誠徵指揮』的字眼,但是我們付得起的謝禮,也不過是每次二千日元而已。」
說完便再次苦笑一下:
「因為我們的收入便只有團員們的會費,所以不是很充裕。」
「你們的會費是多少?」
「每個月二千日元,用來繳付作為練習場的會議室的租金、和指揮的謝禮,剩下的便儲下來,準備作定期演奏會的會場費用。」
「入會費是多少?」
「沒有入會費。」
「這樣的話,我先付了今個月的二千日元會費,還有便是下一個月的分也先給你。」
恰好錢包裏正有四千日元,我拿出來交給他,說:
「我不要謝禮,我希望能指揮那個樂團,所以拜託了。」
「啊─,這個嘛……」
店主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笑了起來。
「有怎麼問題的話請隨便發問。」
說到這裏,我才記起自己原來連名字也沒有報上。
「失敬,我忘了自我介紹了。」
說了這句開場白:
「我叫桐之院圭。木字旁的桐,醫院的院,圭是兩個土字的圭。今年二十二歲。」
「啊,是學生嗎?」
店主一臉「理解了」的樣子。
「是邦立的嗎?」
「我是在藝大的指揮科中途退學的,之後便在維也納和柏林各留了一年左右。」
「啊─這樣的話,現在是不是要準備參加比賽甚麼之類的?」
我這下子發現了他是在防備著我,不讓我單刀直入地深入話題。但是,他究竟是在防備著我些甚麼呢?他不是想要個指揮的嗎?……還是他已經看穿了,我真正的目的是要提拔那個小提琴手而已嗎?不會的,我的撲克臉應該是沒有破綻的。
我剛才想到那種種問題,他主動地說出了答案:
「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能進入藝大而且有過留學經驗的人,怎麼會專程來到我們這個外行樂團當指揮呢?正確點來說是不明白箇中的原因。要是你以職業指揮為目標的話,富士見並不是一個有價值、或對你有甚麼幫助的樂團。」
「如果只是每週三次,只是要指揮樂團的話,對我而言並不是一件怎麼麻煩的事情啊。」
「呀─這個─……」
店主、不、負責人似乎有點兒欲言又止似的,我也在等他把想說的話好好整理一下。
「要是老實點說的話。」
嗯,隨便,請你說吧
「我不知道我這種說法你是否能理解,我們只是一班為了享受親自演奏樂器的樂趣,所以成立了富士見這個群體的。」
「嗯。」
「形式方面雖然叫做管弦樂團,但是除了當中有幾位音大的學生以外,其他人都是對音樂有興趣的外行人而已。當中也有進了富士見,才開始正式學習樂器的人。」
「看來也是如此。」
我回想起剛才聽到的,那些初學者零落而混亂的小提琴音。
「音大的學生們之所以到這裏來,是因為在公寓裏頭不能練習樂器的緣故,但是能夠長期留下來的人可謂少之又少,因為這裏是個並不能讓他們學到甚麼東西的樂團。」
唔。
「也曾經有指揮科的學生來過這兒,但是也不過是一、兩次而已。因為這裏有能力看著指揮捧來演奏的人連一半也沒有,所以根本沒有前來指揮的價值。」
「關於這個問題,我有辦法。」
我說完了這句話,負責人便笑了一笑繼續說道:
「其實最令人煩惱的,是要找一個有精力指導、有推動力和願意幫助我們的指揮。比方說一天用三十分鐘的時間來練習樂器的人,在我們當中有哪幾個團員可以做到呢?即使指揮會因為團員不練習而生氣,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有在家中無法練習的團員。上班族和家庭主婦們,還有像我這樣開店的人也有不少。即使每星期去一次練習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大家都是很辛苦的。
所以,我們總是無法演奏得很好,但是,即使演奏樂器的能力是如何差勁,我們也很認真地把曲子演奏得最好,而且也樂在其中。
這個便是富士見的現況。」
「原來如此。」
所以,雖然難得你不要謝禮來作我們的指揮,對於你的熱誠我們亦致以由衷的感謝,但是,如果無法認同我們處事方式的話,恐怕會將來有不少問題。」
「……嗯」
「也可能會有退團者的出現。」
單單是聽到這些話,已經能夠令我的心完全平靜下來,我對他所說的一切有著通透的理解,對我的影響更有如漣漪般不斷展開。
我回應店主的話說:
「像這樣業餘性質單以趣味為主的演奏團體,雖然在歐洲並沒不是甚麼希罕的事情,但是在日本的話好像還沒有見過。」
雖然多少曾聽過,祖父曾經設立以富士見銀行職員為成員的附屬樂團,但是一般性的業餘音樂活動,確實非常罕見。
「我曾在歐洲接觸過這一種的團體,他們完全以趣味為主,舞台也只是在教會的義賣會或慈善團體的義演之類而已,撇開技術不論,即使那些有十多年演奏經驗的職業樂團,也不一定能做到那種『演奏者們本身便在享受演奏』,那由始至終都是以樂趣為主的感覺。」
負責人瞇著眼聽著我的說話,然後說道:
「其實呢,我們的入團條件便只是『自攜樂器』這一項而已,我們這樣的演奏活動可能真的很少見吧?在日本,人們充其量只會把聽古典音樂當成享受而已。
好像有電影或西部劇之類也有吧?呀,就像維斯特伯現在說的那樣,那種場面不時還可以看得到的,在美國西部開發時代的村莊,舉行結婚典禮之類的時候,村民便會拿著小提琴和五弦琴前往參加,即席組成樂隊演奏。也有一些平時只是以農耕為生的大叔看到後,便說『要是慶祝的話,讓我們也表演一下吧』,一下子便把小提琴拿出來加入。
我們呢,就是想像那樣子去享受演奏的樂趣,即使技巧差勁也不打緊,可以各自把自己可以彈奏的樂器帶來,像唱唱歌、拍拍手那樣,很輕鬆地彈奏自己喜歡的樂器並樂在其中。
雖然在形式上富士見是個管弦樂團,和這種輕鬆的氣氛有點格格不入,但是……」
「我明白的!」
「我認為音樂的本質,除了讓觀眾感到聆聽是一種享受外,彈奏樂器本身也可以當成是一種可以用感受到樂趣的遊戲。「音樂」從字面上可理解為「從音感到快樂」,從出發點上說,如果要享受從「音」帶來的樂趣的話,真正能讓人聽到而陶醉於其中美妙樂音,在產生的瞬間時,必定先會為帶給演奏者帶來無法言喻的幸福感。」
只是說到這裏,我便注意到負責人的笑容比剛才誇張了十倍,不禁在想(我說了甚麼可笑的話嗎?)
但是,
「我也是這樣想的!」
負責人帶著十倍的笑容,再三同意我的說話。
「比方說,旁觀者用手打著拍子來加入,這樣的拍手聲音究竟要多大,才能做到最好的效果呢?有空時要不要研究一下?那『拍拍』的聲音要如何才能表達出歡樂的感情?」
「嗯。」
是啊!
「人這種生物,就像是與生俱來有著喜歡名為『音』這東西的DNA似的,單憑本能便能把這種情感表現出來……我並沒有讀過甚麼專門的學校之類,只是個單純喜歡古典音樂的人而已。但就是因為一直抱著這種想法,所以便成立了一個『只要自備樂器無論任何人都可以參加的市民樂團』,一直活躍到現在。」
「這實在令人尊敬啊!」
我這樣說道,這不是客套的言辭,而是我真心的說話。
「我是職業的指揮者。雖然只是領著M響那微薄的副指揮薪金,但畢竟是職業的。」
聽到「M響」負責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在他開口前我又續說道:
「所以在我來說,那些要別人付錢來聽的音樂,要是以剛才的分類來說的話,應該是屬於要提供『讓聽眾感到聆聽是一種享受』的音樂而已。」
「是嗎?M響的副指揮嗎……」
負責人用驚訝的目光望著我這樣說,但我卻沒有理會他這一句自言自語而繼續說下去:
「但是,就必須以『提供』這種音樂為生的立場來說,如果在提供之時還要考慮讓演奏者『享受音樂的樂趣』這一點的話,便不一定能夠保證聽眾能否享受所聽到的音樂了。」
「嗯嗯……可能是吧。」
「這一點,我覺得正是M響所缺乏的。」
「……啊。」
「他們有著高度的節奏感,對音樂的敏感程度也十分銳利,其實應該可以更加享受演奏所帶來的樂趣。我認為既然在不同的場合,一次又一次的演奏出美妙的樂韻,那他們應該能夠更喜愛、更享受、更快樂地演奏才對。要是沒有這種要素,即使能把最優秀的團員聚集在一起,但到頭來只是像一群優等生在演奏亳無趣味可言的樂曲,那種音又怎可能喚起他人對音樂的感動呢?」
不發一言的負責人表示出同意的樣子,我也繼續陳述下去:
「但我無法和團員們說得太多這方面的話,因為這種理解和詮釋音樂的方法,我自也只是模模糊糊捕捉到一點點而已。在心底深處,我的出發點只是希望成為演奏者而已,其餘的意識是不自覺的。關於這一點,我現在學會了。也明了為甚麼那位小提琴手的演奏,會如此吸引我的原因。」
我說完了這話後,四周便像被靜寂所環繞似的,客人只有我一個,而負責人也沉默不語。
我拿起還剩下少許咖啡的杯子,把已冷卻的液體喝了下去。
「希望你能讓我在富士見,學會如何享受演奏音樂的樂趣,這是我希望加入富士見的理由。啊─,要是能承蒙你批准的話。」
負責人定了一下神小聲地咳了一下,又回復了剛才的笑臉說:
「其實我們也不希望一直這樣差勁下去,所以桐之院君剛才既然說過『有辦法』,那我們亦由衷期望能見職你的指導能力。」
「以後請多多指教了。」
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越過櫃台握過手後,負責人用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
「我是富士見的創團會員之一,亦有幸成為代表樂團的負責人,名字是石田國光,樂器是低音大提琴,不過因為曾經太過投入富士見以致荒廢店務,所以現在被太太沒收了樂器。」
「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表示理解地和他再握了一次手,並商量好讓我在星期二的練習進行第一次指揮。
「對了,關於和團員介紹時的問題,讓你擔任『常任指揮』的身份沒問題嗎?」
即是說打算讓我每週指揮三次,也就是所有的練習了。
「沒關係。」
我回答說。
「在可能的情況下我會盡量不遲到也不缺席,但是,如果時間上和M響那方面的工作重疊的話,便要請你見諒了。」
「那當然沒有問題了。還有,呀……關於M響副指揮這個身份的問題,能不能暫時不要向團員們表明呢?這個嘛,因為我怕會有團員感到畏縮,因為畢竟是名聞天下的M響啊!」
「嗯,我不介意的。除此以外,我還有一個提議。」
「是的,請說。」
「基本上我希望能在八時開始才參加練習。由七時開始的首個小時裏,先讓團員自己進行練習,而隨後的一個小時便由我來指揮,你認為怎麼樣?」
「好的,就這樣好了。」
石田氏「嗯、嗯」的點著頭笑著道:
「反正下班後才來的團員裏頭,有部分也無法在七時趕回來練習的。」
「我也要從泉岳寺那裏回來才行,八時的話應該趕得及的。」
「說起來不知道你是住在那裏的?」
「在六丁目。」
「在富士見的?」
「是的,在便利店轉個彎後的那棟公寓便是了。」
「那便好了。」
「這樣的話,星期二見。」
「我會去介紹一下,一起過去好嗎?」
「這樣便先到這兒來,七時五十分行嗎?」
「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那多多關照了。」
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想到了一件事:
「現在練習的曲子是?《弦樂小夜曲》之外還有?」
「只有這首而已。」
「那明白了。」
付了錢後便離開了咖啡店,抱著愉快的心情踏上歸途,這才想起了剛才脫口說出了關於那個小提琴手的事,但是石田氏卻沒有追問下去,為甚麼呢?
是單純地沒有聽到我的話,還是已經察覺到我的企圖但故意默不作聲?
那個名為石田國光的人,似乎有著一雙善於觀察他人的慧眼,還是當他已經看透我的用意會比較好一點。
再說,要實現我的計劃,少說也一定要花上五年甚至是十年的時間準備才行。
(所以暫時不用擔心,我現在是不會把你們優秀的首席搶走的。)
星期一,大提琴手飯田氏,在休息的時間過來抓住我問道:
「嗨!看你好像有甚麼好事發生了?」
有著和他一起喝過一次酒的交情,有著灑脫的態度又算得上是有趣的他,似乎和我也算投緣,而且,現在的我也渴望著把心中滿溢著的幸福感和別人分享一下。
「那家店今晚有開吧?」
用這種方法提出邀約,飯田氏也很快明白過來。
「之前的『鳥源』嗎?有啊!」
「飯田先生今晚有事嗎?」
「如果是你請客的話,那我就和你乾一杯吧!」
「那麼,這是招待券。」
從口袋中拿出來的隱形招待券,像做戲似的交給他,飯田氏也配合著假裝收了下來放在胸前的口袋裏。
「請不要和延原提起這件事。」
和延原氏交情很好的飯田氏說道:
「那傢伙可是有一雙順風耳的喔,而且不論甚麼話,只要一吹進他的耳朵裏,便一定會即時以高速傳播開去的。」
「話說回來,我因為無法指揮竹滿氏的新譜而躲在一旁悔恨地哭泣的流言,是由飯田你發佈出來,再由延原氏發揚光大的吧?」
我這樣揶揄著,飯田卻反過來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說:
「但是情報提供者卻是桐之院圭氏吧?那個時候的。」
我笑著和飯田氏道別了。
那一晚,我和飯田在居酒屋「鳥源」的對話似乎總是搭不上邊似的,我本來是打算表明自己是如何期待著明天和那位小提琴手的再會。但是最初「總算找到了我的小提琴了」的一句說話,卻令飯田一下子想到樂器那方面去了。
「怎樣的貨色?斯特拉瓦里、瓜奈里、還是阿瑪蒂?」
對著不斷地舉出自己知道的名器的飯田,我的回答是:
「是國產的無名品。」
我這樣說著,帶有幾分自誇的感覺。
「哈、你別開玩笑了」
飯田一下子像洩了氣似的,但一會兒又說道:
「即使這樣也罷,但你彈過小提琴嗎?別隨便給予過高的評價才好。」
作為一個指揮,是不可能沒有樂器經驗的。要是針對性地作出回應的話,我的回答應該是:「小提琴也好大提琴也好我都彈過,法國號、長笛、豎琴和鋼琴我也相當喜歡。」但是我想直接帶入主題。
「不是我要彈的。」
這下子飯田氏的眼睛立即變得亮晶晶的:
「咦、戀人是小提琴家啊!是不是美人來的?」
看來即使和飯田氏談哲學性的話題也好,他都會自行往「那方面」進行想像的。
「這個嘛,我還沒見到面。」
這的確是事實。
「還沒見到面……?」
「嗯,我只是聽到那個音色便被吸引了,明天便會見面。」
這也是事實。
然後,在雙方都飲得差不多而準備回去之際,我對飯田氏說:
「我還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
這種說法,其實只是為自己築起防線的擾亂性情報而已,我其實已經確信我要找的對象是「他」來的,而且便是那個有著一把年輕男高音的首席。
「也許年紀很大也說不定。」
這句話也是一樣,那個思想不純正的飯田氏,總是把我找到的小提琴手,當成了我的候選戀人般似的,在這一刻,我卻感到自己的立場有點變得微妙起來。
我要盡量避免讓飯田氏把富士見的首席說成像是我的戀人似的,即使這個誤會有機會變成事實也好。
第一,即使他是個男的,也應該不會和我一樣,是個能接受同性性行為的人吧?
第二,我擔心這種謠言很有可能成為他將來入團的阻礙。
第三,我不知道事務局長要是知道了我是個同性戀者的話,將會有甚麼反應,是會再次把我冷藏起來呢?還是可能會永久性地把我拒諸門外?
在日本雖然沒有禁止同性戀的法律,所以無法因我是同性戀,而把我當成犯罪者一樣拿去接受法律的制裁,但同樣,這裏也不會像法國一樣,因高漲的個人主義而能平然接受不同性向的人。那種差別意識說不定會令自己陷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社會制裁之中,所以不得不審慎行事。
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修正一下飯田氏的看法,我可不是為了去尋找戀人而進入富士見的。
「我現在還不知道是男還是女,也許年紀很大了,一切要等到明天確實見面後才有分曉。但是,那是我的小提琴,也是我的交響樂團中的要素,是最重要的成員。所以,我不會讓那個人逃掉的。」
「呀,那要好好努力啊。」
飯田的話開始含糊起來,接著便嘻嘻笑著說道:
「這種對象嘛,要就先下手為強啊。我的清美也是這樣的,因為絕對不能讓她逃走,所以一下子就往床上帶……結果是一擊必中~!」
「所以我說,我說的對象不是這個意思,是同樣身為音樂家,故此我希望以音樂為接點來結識那個人。」
「明白啦,明白啦!」
「你就總是不肯談些黃色的話題嘛,一點也不有趣!連喝酒的時候也要談音樂,真差勁!有時一定要談些女人、色的或限制級的話題,才能和樂隊好好溝通的啊!」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
「好!接著便去找個色的場所吧!」
像是要站起來似的飯田氏,已經變得東倒西歪似的了。
「糟啦,似乎喝醉了喲!」
這樣自己笑了一下。
「嗨,回家啦,桐之院!」
我當然沒有異議了。
譯後感嘛…
1.石田先生果然厲害!
2.圭…你還是太年輕了…一下子便露出狐狸(還是色狼?)尾巴啦!
3.某圭!你沒資格說人家好色或思想不純正!
(8)
翌日,晚上七時三十分,和平時一樣回到公寓把襯衫換好,把指揮捧的盒子和《弦樂小夜曲》的樂譜拿過來,正準備換鞋子的時候,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以按照石田氏的話來看,是不是要避免給他們一個過份正式的指揮的觀感會比較好呢?
(把盒子和樂譜放下吧)
指揮棒的話一支便夠了,先從盒子裏拿出來吧。樂譜方面反正已經背下來了。
(不、服裝方面是不是親切點比較好呢?)
和樂團第一次見面,無論如何在禮儀上應該是穿西服比較好吧?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換件衣服比較好呢?還是換吧!
走出大門步下樓梯的時候,發現就這樣拿著指揮棒在街上走實在太引人注目了。但是盒子我沒帶來,該怎麼辦呢?
把指揮棒塞到屁股口袋裏去吧,這樣比拿在手上好一點,應該沒那麼顯眼。
因為換了一次衣服,所以出發的時間比預定要晚了一點,所以我便盡量急步直走,到了「莫札特」的門前停下看了看表,是七時四十五分,是不是早了一點?在外面等一等還是?
(差不多吧,還是先進去好了)
這樣決定後,便把門推開。
「歡迎光臨!」
是一把女性的聲音,應該就是在櫃台裏的那位中年婦人吧?不過卻找不到石田氏的蹤影。
「你是桐之院桑嗎?」
那位婦人這樣問道,我問答說:「是的」,她便繼續對我說道:
「我是石田的內子,我丈夫現在正去換衣服,請你稍等一下。」
我走近櫃台前,對著面上雖然堆起了笑容,但在眼睛裏卻看不到笑意的石田夫人,盡量以恭敬的態度說道:
「我是桐之院圭,由今天起加入富士見,還請您多多指教。」
一如我所料,這位夫人的臉一下子便紅了起來,眼神也變得溫和起來:
「我才要你多多指教呢。那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組成的差勁樂團而已,丈夫一頭栽了進去,轉眼便是二十多年了,十分感謝你願意來幫忙喲。那些團員們,都是很好很友善的人喔!」
「那以後要多向您請教了。」
正在說話間,石田氏便從店裏面的門走了出來。
「啊,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是我早到了而已。」
「這樣我們出發吧!」
我說道。
「九時左右便會回來的了。」
留給夫人這句說話,石田氏便匆忙地離開了咖啡店。
「我在此告辭了。」
我開口向她道別,而夫人便一面露出親切的笑容一面說「有時間便再來吧」,就像希望一個顧客能再次光臨的樣子。
由「莫札特」到市民中心大約要步行五至六分鐘左右,在這段過程中,石田氏一直都在說這說那的。
「今晚出席的團員數目可能很少,啊,因為這星期才剛剛開始嘛,在星期六的人數會是最多的,但最近也很少有到齊的情況。
團員雖然大概有四十人左右,但是因為去年沒有舉行定期演奏會,所以幽靈團員(注十八)也漸漸多了起來。」
「首席應該會來吧?」
「嗯,會的會的,他在去年自邦立音大畢業,現時任職高中的臨時教師,名字叫做守村悠季,雖然彈得一手很棒的小提琴,但也是個感情和神經都很纖細的人,在大學四年級時曾經去考過職業的樂團,不過可惜落榜了,但是我們一直都期待著他會成為職業小提琴家的。呀,關於這個拜託不要和別人說喔!」
「嗯嗯。」
既然曾一度朝加入樂團的目標而努力,要是替他準備好位置的話……但問題是,他已經離開了音大超過一年了,在這段期間應該無法持續著很正規的練習吧?即使他能夠演奏出那種音色,每日定時的練習也是不可或缺的。要是希望讓他成為M響的候補首席的話,那便要先提升他至那種職業級的水平,那相應地也要有適當的磨練才行。這樣的話,應該怎樣做才好呢?
「桐之院君?」
聽到呼喚後我抬頭一看,原來自己已經走過了市民中心的入口了。
進入大門,踏上階梯,我拼命把那緊張感壓下來。
一想到快要和他見面,便無法抑制那種高昂的興奮感覺,所以為免出錯或失敗,一定要想辦法避免讓自己過分緊張才行。
(冷靜一點,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不要讓他感到自己過份尊大之餘,又要保持適當的威嚴才行。)
「就是這裏了。」
石田氏站在門前。
「接著下來~會有多少人呢?」
他很擔心地握住門柄,然後把門推開。
「啊、請進吧!」
他擺出請我先進去的姿勢,我亦順應著他的邀請踏出我的第一步,當我正打算踏上第二步的瞬間,隨著「匡」的一聲響,眼前頓時金星亂飛。
在這一刻,隨著額上的劇痛,我也理解到剛才發生甚麼事了。
由於我一個不留神,所以便撞上了那比我的身高還要低的門框!
不小心發了一聲呻吟,我感到自己的臉好像是紅了起來,只好假裝著按住患部把臉藏起來,先進了去再說吧!
實在是太失態了,這種第一次登場方式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手還按在隱隱作痛的額頭上、同時也感覺到自己強烈的心跳,讓我得以脫離這進退兩難局面的,是石田氏高聲的叫喚:
「各位,讓我來介紹一下新的指揮。」
無視所有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
和石田氏之前的憂慮相反,今天有超過二十名團員,大家七零八落地坐上了折疊式的椅子,然後紛紛向著這裏行注目禮,而我也遂一掃視四周的團員。
他的視線,便仿如飛進我眼裏似的,和我的視線縫合起來。
帶著一點同情的眼光,因為要抬頭望著我所以稍微抬起了下顎,注意到我的視線後,也條件反射地看了我一眼的他……帶著一副樸素的黑框眼鏡讓我一下子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是個有著優雅容貌的人。而且那無邪的眼神彷彿要把我吸進去似的,有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魅力……
「我們長久以來雖然都是沒有專屬的指揮。」
在耳邊響起了一些噪音,我好不容易才意識到那是石田氏的聲音,如夢初醒地回來神來。用了最大的意志力讓自己的視線從那令我險些無法自拔的美貌移開,然後竭力地用最鎮靜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情。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判斷,但由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我的興趣只限於因為我是樂團的新成員而已,即是說,他應該是個「普通人」(注十九)來的。
「但這次,我們有幸能邀請到這位桐之院先生。」
他身處的位置,是在團員席左端首席的位置。啊啊……命運啊……!
心臟彷彿要沖破肋骨似的怦怦作響,雖然有衝動想用手把它按住,但這種醜態又怎麼能讓眼前的「他」看見呢?只好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鎮定一點),然後嘗試深呼吸數次來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出身於東京藝術大學指揮學科,也曾在德國和奧地利磨鍊過指揮的技巧,呀,現在是,我們二丁目交響樂團的常任指揮。」
石田氏說完了這話的一刻,「他」便向我做了個表示親切的微笑,我不禁貪婪地注視著他的臉,直至那笑容消失為止。
在眼角似乎看到了石田先生退後了一步,應該是把舞台讓給我來發言,我也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
石田氏的的介紹告一段落後,接著下來便是我的就職發言了。
啊……發言?對了,要先打個招呼才行。但是,現在腦袋裏空白一片,甚麼也起不起來!
不可以露出任何慌張驚惶的神色!
我拚命地保持著撲克臉,為了讓自己能鎮定下來,我把眼前每一個團員掃視了一遍。
在這段時間內,我想到了要先自我介紹一下,在那片沉默差不多到了界限的時候,我終於能讓自己開口說話了:
「我是桐之院圭。『桐』木字旁的『桐』,醫院的『院』,圭是兩個土的『圭』。因為常被誤讀成『桐院』,所以在『桐』和『院』之間加入片假名的『之』。」
哎呀,為甚麼會用這種毫不親切的語氣和說話方式!?
接著我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打算移向「他」要看看他的反應,但我拼命對自己說「不行!等等!」,終於用了最大的意志力制止自己,用一副「有什麼想問的嗎?」的表情,讓視線朝反方向的右面的第一個人開始掃視了一遍,最後讓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雙方的眼神互相接觸。
他對著我點頭微笑了一下,但我卻避開了他的眼神。
啊啊,我到底是在幹甚麼?為甚麼我不向他報以一個微笑?至少也應該點個頭才是啊!
「啊─,接著是團員們的自我介紹。」
石田氏說完了這句話,他便隨即站了起來。
手裏還拿著小提琴,端正地站立著的他,比意想之中還要纖細,不過身高卻要比想像中還要高。
他開啟了那優美的唇形,發出了甘美的男高音說:
「我是守村,忝任本團的首席,請多多指教!」
如果在這一瞬間,我踏前一步然後和他握手的話,那麼我們以後的關係應該會有所改變吧?
但是,我卻站在原地絲毫未動,讓這機會白白流失。
他帶著點失落的表情回到座位上,在後面一個像是上班族的男人隨即站了起來。
「我是第一小提琴的後藤勇二,請多多指教!」
說完便隨即坐下,在他身旁一個似乎已屆退休年齡的男性便站起來說:
「同樣是第一小提琴的木島,來了才兩星期,請多多指教!」
在首席旁邊的白髮老翁是第二小提琴的齊田氏,換言之今天出席的第一小提琴只有三位。
接著團員們便各自起立作簡潔的自我介紹,而我為著自己那墮落而又不受控制的身體感到痛苦無比和懊悔不已。
終於,所有團員們都自我介紹完畢,我再次望向他,但他只是呆呆地坐著,不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即是說他完全沒在注意我。
(得想辦法挽回劣勢才行!)
用盡意志力把剛才的種種失敗和煩惱暫時拋諸腦後,為了重新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拍了一下手。
「啪啪」的聲音讓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他也因這聲音而一下子抬起頭來望著我。
不能膽怯,因為我是指揮!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然後說:
「接著我希望聽聽各位的演奏,守村桑,請指定一首樂曲。」
「啊、好的。」
他擦了一下鼻子,用修長的中指推了一下眼鏡。
「我建議彈奏《弦樂小夜曲》。」
聽到這句話,我內心不禁暗歎了一口氣。
難不成現在的拿手好戲只有這一首而已吧?
「可以,那請開始。」
我為著了解他們到現時為止的練習進度,所以便退到指揮台後面讓他全權負責接著下來的演奏。他也站起來發出調音的指示,意外地雙簧管也能發出正確的音,管樂方面雖馬馬虎虎的話還算過得去,但弦樂方面的問題卻相當嚴重。他所領導的音程十分準確,但可惜的是初學者的木島在扯後腿而已。
擾攘了一會後還是放棄了,他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One、Two」
他這樣給予倒數的指示,原來如此,是沒有指揮的合奏嗎?
「Three、Four」
開始部分還算可以的演奏,如果大部分都是外行人,當中還有初學者,而且沒有指揮的情況下,倒也不算是太壞,但我剛想到這裏的時候,弦樂部分便開始混亂起來。但是既然在這裏有一半以上的團員,都是無法一面彈奏一面聆聽別人所發的音,那也是當然的事情。
和弦樂相比管樂倒是算得上是穩定,全體的音程太過幼嫩,錯誤也相當明顯。
樂曲結束了,他從口袋裏拿出手帕來不停地在擦臉,我看得出他的內心是感到非常羞愧
(沒問題,因為由現在開始有我在這裏。)
今個星期便貼到這裏了,不?准?催!我不管是容也好翻譯官們也好甚至是實姐也罷,誰給我催文我便刪誰的帖!
By 對自己這次翻譯不滿意但考慮到回頭再改的話會趕不上8月12日所以在沒對稿的情況下把第8章上半部貼出來的s
進行完成倒數中…所以,大家不會等太久了…
接下來我便拿出指揮棒,作出準備指揮的姿勢,簡單明瞭地說了一句:
「從頭開始。」
但有些團員似乎不知所措地左顧右望,為了讓他們明白我的意思,我把將要彈奏的樂曲名稱重複了一次:
「《弦樂小夜曲》。」
一面說一面把指揮棒舉起。
他很嫻熟地架好小提琴作出準備的姿勢,但是從握弓的手可以看出他有點緊張。
準備好了嗎?就是這樣,嗯,來,深呼吸一下吧。
他做了一口深呼吸,那顫抖也停止了。
我就在那一剎那間揮動指揮棒,成功地配合他的呼吸讓樂曲開始。
do·so do·so do so do mi so fa·re fa·re fa re si re so……
「停—!」
在第八小節中段突然叫停,這是我預定的行動之一。
他吃了一驚似的抬起了頭,我便說道:
「我先在此聲明。」
他逃避著我的目光,我只好把視線轉移到其他團員身上。
「在彈奏時,請各位不要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的視線所到之處,團員們一個接一個地垂下了頭,那光景就像受到熱力灼傷的草叢那樣,看來他們已經對我產生恐懼了,但是,為了今後的練習,這是必須採取的措施。
我用指揮棒在譜架上敲了兩下,要求他們立即就位。
「從頭開始。」
給了這個指示後我便再次開始指揮。
進入第八小節的瞬間,他不經意地看了一下樂譜,在這一刻我便立即叫停。
啊啊,實在對不起,你只是代罪羔羊而已。
我在心裏一面道歉,一面故意緊緊地逼視著他的眼睛,萬事起頭難,現在正是最重要的時刻。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在彈奏時請不要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不理會一切,以接近斥責的語氣說著,他有點膽怯地垂下了頭,但既然一開始便已經是這樣了,我也只能毫不妥協地繼續用強硬的語氣說下去。
「各位,你們認為指揮到底是甚麼來的呢?」
哎呀,糟糕了,用了「指揮是甚麼?」這種詢問的方式了。
「我不打算聽各位的答案。我有我的想法,而且,我才是指揮。」
這樣似乎已接近無理取鬧了,但是,這種強硬的態度是必須的。
「指揮並不是光站在台上揮揮棒的稻草人。如果各位認為那樣就足夠的話,在這裡只要放一個眼鏡店前的電動小丑就可以了。」
這句有點自我諷刺的說話,似乎令他的嘴角稍微向上彎了一下,令我有信心再說下去:
「我是指揮。各位現正在我的指揮棒下,在已去世的藝術家的偉大遺作中,注入生命的氣息,令它們變成活生生的藝術品,這是在我的指揮棒下才可能辦得到!」
重覆強調了兩次「在我的指揮棒下」,是為了表示由現在開始,我會引導和率領這個樂團,是有著深厚意味的關鍵詞句來的。
「樂譜雖然是藝術品的素材,但那只不過是媒介而已,真正的藝術,是在這裏和……」
我用指揮棒指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再指向抬頭望著我的他,然後一面說:「在各位的心中」,一面指向其他團員,然後繼續說道:
「但是,每個人心中的想法都是不同的。而我的工作就是,用指揮棒將這些支離破碎的部分,組合成一件完整的藝術品。」
我用認真的眼神、強硬的語氣不斷地說著,而抬頭望著我的他,也以眼神表示同意我的看法,雖然似乎是無意識的行為,但,也算是同意的一種吧!
正因如此,令我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因此,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但此言一出,他的眼神便立即帶有反抗的意味,看來我的失敗在於用了「命令」這個詞語,但現在已經無法後退,也不能後退了。
「所以在演奏時,絕對不可以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明白了沒有?」
說完我便注意了他一下,但他卻沒有正視我,那態度帶著一點反抗,正當我搜索枯腸要找些話來說明一下,自己為甚麼有這樣要求的時候:
「不好意思。」
有一個女團員舉手準備發言,奪去了我進一步解釋的機會:
「可是我還沒有背下樂譜……」
但另一方面,她的問題也恰巧地提供了一個說明的方向給我。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沒辦法了。當不知道下一個音是甚麼的時候,就請停下來不要彈奏。我所說的是:在彈奏的時候一定要望著我,至於其他時間,各位喜歡看哪兒我都沒有所謂。」
明白了嗎?明白了吧?那願意接受我的做法嗎?那便好了。最後,容讓我再說一句話吧!
「基本上,當我站在這裏時,就是要把所有人的音律整合為一的時候,也就是最後的階段。因此,請各位在這個階段之前,各自努力做好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台下的團員們不斷地在竊竊私語,可能是對我的言論有異議吧?但是,我卻置之不理地向他們發出準備演奏的指示。
即使在家中無法練習也好,只要努力背誦樂譜的話,這點要求應該是可以做得到的,要是連這個程度的要求也無法達到的話,那我亦回天乏術了。
要是大半數人都是一直停留在不看著樂譜便不能夠演奏的狀態,那麼有指揮和沒有指揮根本沒有差別。但是這樣下去的話,離石田氏所希望達致的目標:「享受演奏」,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
不過,如果團員能夠把注意力從樂譜上轉移至我身上的話,那我便有辦法幫助大家。讓各位感受到指揮棒規律的引導,整理混亂不堪的和音,讓音符能組成具意味的樂句,讓大家的演奏能夠成為「音樂」。
所以,即便要衝破萬難也好,各位也要想辦法完成我的要求,能夠在演奏時遵從我的指示。只要肯努力的話,那麼用不著一個月,便會有顯注的成果了。
就這樣直至九時左右練習時間完結,我都只是在默默指揮而已,仍未能背誦樂譜,也仍未習慣不看樂譜彈奏的團員們,也各盡所能地努力望著我來彈奏,今晚能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很足夠的了。
其後樂曲重複彈奏了四次,直至練習時間結束為止,在這期間也不算是一無所穫的。音大出身的他能遵從我的指示是當然的事,而第二小提琴的……市山氏和,那個提出問題,似乎是女大學生的……呀,好像叫做春山小姐的……那位,都能夠遵從我的指示。管樂部分的團員雖然還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但是我還有一定的耐性。這樣子的話,只消一個月,所有團員便會明白我的指揮方法是正確的。
但問題是,他那對我表示不滿的眼神。
守村悠季氏,他對我似乎抱有很大的反感,而且好像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堅決的地步。
(呀呀……)
他好像連多看我一眼都不願意似的,在這一刻我感到了一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哀嘆。
我本來是期望著能和你能建立更為緊密的關係,但為甚麼你會用這種反抗的眼神望著我……
練習結束後,我和石田氏敷衍了幾句,便立刻朝他的方向走近,他正沒精打彩地拿著小提琴準備把它收進盒中,我鼓起勇氣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說道:
「只有你能跟上。」
他……守村桑的反應是:(別開玩笑了)似的隨意地說了一聲:
「謝了。」
沒精打采的回了一句。
「能一開始就跟得上我的人可不多見呢。」
這句讚辭,並不是單單因為他能遵守我的指示看著指揮棒而已(這種事情以他的程度來說,是理所當然的),先不管他那一臉抗拒的態度,對於我在指揮時作出的每個演奏指示,他都以驚人的精確度遂一解讀,而已能完全反映在自己的音上面,雖然我想再向他解釋一下,但一時間卻想不到應如何表達。
當我正在思考接著下來的話語時,便看到門外石田氏向我 (來一下好嗎?)似的招了招手。
(快來快來!)
既動口又動手的石田氏,似乎有甚麼急事要和我談一談,我在無可奈何下只好遵照他的請求先走過去了。
石田氏一直把我帶到走廊的另一面,然後說:
「辛苦了,實在辛苦了。」
他拍了一下我的背,然後引導我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等一等,我還有話要和他說!)
雖然我是這樣想著,但在開口前卻被石田氏搶先了,他一面拍著我的背,一面說道:
「真是的真是的,最初我還不知道會變成甚麼樣子呢,實在令人太驚訝了,大家似乎都很歡迎桐之院君的做法呢!雖然有點驚訝,但不是十分成功嗎?實在太好了。」
他很高興地滔滔不絕的說著,我迫不得已地跟著他一起離開。其間我再三思量,要和他……和守村桑修復彼此關係的話,只怕要借石田氏的幫助才行。
「最初的時候確實是嚇了一跳呢!還在想:你到底是在說甚麼啊!但其後又發現,你的做法是對的,你看,現在大家都充滿鬥志呢!實在令人太驚訝了,就像是名為『桐之院』的魔法啊!」
「但是,守村桑好像不是很高興似的。」
我趁著石田氏因呼吸而停止說話的瞬間,說了這一句話。
「守村嘛!?哪會有這回事!在最後那一次,他不是彈得很起勁嗎?」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是嗎……」
我故意提出這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回憶也好,我也沒有類似石田氏所言的那種印象。
「很久沒有看見守村這樣認真的在彈了,他也不是樂在其中嗎?」
啊,要說認真地在彈的話倒是事實,但是,他那樣子要說是樂在其中的話……應該不是。
「嗯,你要和他好好相處啊,守村一直在這裏做我們的首席實在是可惜了。要是能托桐之院君的福,讓我們的技巧有所提升的話,也不會讓他的才華白白浪費了,我一直期望著有朝一日,能舉辦讓他獨奏的演奏會呢!只要我們有足夠能力的話便沒問題了,以後還要你多多指教啊!」
一路笑著談著的石田氏,不時拍一拍我的背部,我漸漸理解到自己已有一定的危機感了。
要是這樣一直跟他走到咖啡店的話,他一定會邀請我去喝一杯咖啡然後繼續和我說下去,但是,我已經沒有和他糾纏的心情和力氣了。
「今晚就此告辭了。」
「啊,那辛苦你了。對了,樂譜,還有樂譜!請你等一等,我馬上便拿來給你。」
因為《弦樂小夜曲》的原曲只有弦樂部分,所以富士見重新把它編成管弦樂適用的樂曲。
等了約五分鐘左右,石田氏交給我的,是一份仍帶著影印機的暖意的樂譜,還附上了封面。
「那麼,後天再見。」
「嗯,一言為定。」
和石田氏道別後,便準備回公寓去,但在途中,我又再次思考剛才自己究竟犯了甚麼錯誤。
令他最感到不滿的原因,應該是因為剛才我把他當成是代罪羔羊的緣故吧?
但在那個時候,針對身為首席的他作出指示是理所當然的事,這一點他也應該明白的。那時候我也反過來挖苦了自己一下,他理論上應該會明白我要建立的,是哪一種指揮和團員的關係才對啊!
但是,如果他真的有誤解的話……
現在立即回去,直接問他吧!
想到了這裏,便走上了回頭路,正想到(但是,他還在嗎)的時候,看到了在細雨之中,有一對男女打著傘走過來,其中一個是守村桑,另一個是!?
兩人在「莫札特」的門前把傘收起來,感情很好似的進入了店內,那個髮型應該是長笛的川島小姐吧?
雖然想一想也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還是受到一定的衝擊:他已經有戀人了……
(我本來只是來尋找「我的第一小提琴」而已。)
我這樣告訴自己說。
(只要能成為音樂上的伙伴便應該滿足了,不能夠因此而感到有所遺憾。)
但問題是,在建立身為指揮和首席之間的關係這方面來說,我也是失敗的,這一點我自己也很清楚。
要好好思考一下,今晚我做錯了些甚麼?這個問題非要找到答案不可。
但不知為甚麼,我總是在思考著他和川島小姐各種可能的關係,而且,還不止一次的在安慰自己說:他們可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看來,不願意承認自己對他已經是一見鍾情的結果。……實在是太危險了。
(注十八)怕有人沒聽過,所是還是說一下,即是名單上有但不出現或極少出現的團員。
(注十九)這裏的普通人意指非同性戀者。
結論:戀愛是會令一個天才變成蠢才的……(還是…在愛情這一領域裏,殿下由始至終都是個……笨蛋)。
8月8日和8月12日……8月份果然是個好月份…活動啊活動,你們剩下沒答的部分,我和容便要全部加上答案的了…所以,幫忙答多點吧!
(9)
翌日,飯田氏便前悄悄來探聽風聲。
我隨意敷衍了他一下,他說了一句:「別讓他跑了」,我答了一句:「嗯。」
我又怎麼可能讓他逃離我的手心呢?
但是在星期四,我卻又失敗了兩次,在富士見的練習裏。
第一次是,因為有些團員星期二並沒有出席,所以我要求他們作一次自我介紹。
當守村桑正準備站起來的時候:
「守村、春山和市山便不用了。」
我阻止他站起來的原因,只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讓已在星期二出席的人再介紹自己一次,同時也希望表達一個訊息,就是曾作自我介紹的團員的名字,我已經全部記下來而已。
但是他對我阻止他站起來這一件事,似乎感到相當尷尬的樣子,那白晢的臉霎時變成紅通通的,對於自己這個重大的失誤,我卻沒有採取任何跟進的措施,後來才想到,當初應該用「可以不用介紹了」這種比較溫和的說法才對。
然後第二次是,面對著在練習中無視一切規矩飛也似的衝進來,那位吹長笛的川島小姐(她用力地推開大門所發出的聲響已經足以干擾練習的了,她還旁若無人地大叫一聲:「對不起!因為加班來晚了!」,令練習被迫中斷),我沒有向她即場作出指責。
本來我是想即場斥責她:「這樣的行為是有違禮節的。」但是,我覺得自己沒有和她說話的必要,也不想引起她對我的興趣,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也不希望再作出任何令守村桑感到厭惡的行動了……
不過結果似乎適得其反了。
在練習結束後,我打算去提醒她要注意一下規矩的時候,春山小姐便這樣叫道:
「桐之院桑,川島小姐可是守村桑的女朋友喔,不要讓她難堪才好!」
帶著說笑般的口吻,這樣的一句笑語,卻包含著我最不想聽到的情報:(果然是這樣……)
「是這樣嗎?」
春山小姐還未及回答。
「才沒有這回事呢!」
回答的是川島小姐,帶著一副「誰是誰的女朋友了?」的表情。
「那真是失禮了。」
我就剛才的揣測致歉,也希望能令春山小姐澄清一下川島小姐的談話內容,同時向她們暗示,即使是喜歡開玩笑也好,也盡量不要為其他團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才是。
「哎呀,原來不是嗎~?那對不起了。」
春山小姐此言一出,令我釋去了疑慮,但是,她接著又說了一句多餘的說話:
「因為,川島小姐是富士見之花嘛!」
經她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川島小姐原來也算得上是個美女,而且看起來,雖然不知道她意下如何,但守村桑對她…似乎有相當的好感。
「這樣的話,我便先~行一步啦!」
春山小姐說完後便離開了,但川島小姐還在自言自言般說道:
「春山也真是的!我明明和守村桑甚麼也沒有的嘛!」
她這句話似乎是要說給我聽的,像是要劃清界線似的。
要是總括說一句的話,就目前所得的情報可以看得出,守村和川島之間,似乎只是守村桑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已。
要是這樣的話,那一切和川島小姐有關的事,要是我不謹慎處理一下的話,恐怕會引起守村桑的誤解。
但我同時又想到,她也有可能是在說謊的啊!
女性這種生物,會喜歡所謂的秘密主義,刻意把已經有戀人的事實隱瞞起來,有時連訂了婚也好,也不讓朋友知道,雖然我完全不明白她們這些行動背後的動機,但有這種想法的女性又確實存在。
而且在我眼中看來,(雖然令人握腕!),守村和川島也算合襯,至少像他那樣的美男子,川島小姐總不可能真的甚麼感覺也沒有吧?
當然,我也曾想過:「要是知道了真相的話我會怎樣呢?」的問題,那兩人是情侶也好,不是情侶也好,至少可以肯定守村桑是個異性戀者。我不斷暗暗對自己說:「你這傢伙!要是真的想和守村氏建立起友誼、甚至是互相尊敬和信賴的關係的話,便不應太早干涉或探聽他的私人感情!總而言之要一步一步的來!」
但是,我自己卻違反我的理性,採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動。
她那殷勤的態度,似乎打算在不要讓我不快的情形下吸引我的注意力,我也進一步觀察她的反應,但無論怎麼看也好,川島小姐那行為分明就是在對我秋波暗送。
我不知道她究竟只是對身為音樂家的我產生崇敬呢?還是對身為男性的我產生愛意?要是前者的話,便當作是多一個樂迷也無妨,但萬一是後者的話……
她是怎樣看自己和守村桑的關係呢?而我也得分辨清楚她對我的態度,究竟是沒有罪惡感的戀情,還是帶著罪疚感的偷情?
考慮到她有機會成為守村夫人這一點,我也得好好思考一下,應該和她建立怎樣的關係。
(這種程度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我這樣對自己說,但後來才發現提出這個邀約實在是愚昧至極的行為。
「話說回來,您現在有時間嗎?可以的話,想和你說幾句話。」
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閃閃生輝似的:
「打算繼續和我說教嗎?」
表面上裝出恐懼,表示自己不會輕易便表示服從的樣子,但這不過是女性常用的演技罷了。
「不,我只是想問一問關於樂團的情況。」
而她給我的回應則是:
「那樣的話,樂意之至。」
她有點兒裝腔作勢的樣子,但那伎倆早便被我看穿了。
「附近有一間很好的咖啡店。」
她繼續說道。
「那我請客好了。」
我一說完這話,她便提高聲調開心不已的說道:
「是石田桑的店喔!」
以女性來說她這句話的聲音實在太大了,我不經意地回頭一望,發現守村桑正注視著我們。
守村桑恐怕是帶著受傷似的表情,目送著我和川島小姐離開大會議室……
不過,川島小姐完全沒有注意到守村桑那個的樣子。
至於我……現在正為著這因神推鬼使而犯下的愚行感到無比的懊悔。要是我真的打算和她說幾句話,也用不著故意在他面前像是要把人拐跑似的,要找機會的話可有的是啊!
(不,要是請他一起去的話!?)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房間準備下樓梯了。
(是啊,只要說一句:「守村桑也一起來好嗎?」不就行了嗎?在那個場合,這樣做也會比較自然,而且還可以爭取到和他談話的機會!)
現在的話還趕得及,我這樣想道。要是現在回頭的話,還來得及挽救。
但是,我卻無法令自己停下來或回過頭來,結果怎麼也沒有做。
如果戀愛真的會令人變得膽小的話,那現在控制著我、令我無法反抗的怯懦,也許便是我已經愛得病入膏肓的證明了。
停下來,轉身,回到房間裏。
只是這樣簡單的行動,也許便能夠避免我們的關係遭遇到那決定性的破滅,但是我卻因為害怕會導致預期以外的後果而沒有將之實行。
即使被拒絕也好,只要向他提出這樣的邀請,至少也可以表明自己對川島小姐沒有任何企圖,但我連這一步也沒有實行,這樣即使招致別人誤解和指責,也算不得是冤枉了。
我明白,我明明知道的!但是我卻無法停下來,也無法回過頭來!嗚呼!
「桐之院桑,你的身高有多少呢?」
川島小姐不斷問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我隨意答道:
「……一百九十二。」
回答的時候,我看到我已經逐漸靠近出口了。
「真的?」
「是的。」
要是穿過那道門的話,那便真的無法回頭的了。
「真是好啊~」
「很不方便。」
「咦?」
我注意到抬頭望著我的川島小姐如果一回頭的話,她的鼻子便會鐵定和玻璃門碰個正著……還是因為她相信我一定會替她把門打開所以才不理會?
「在買衣服和鞋子的時候很不方便。」
我一面回答著,一面為了不讓她的鼻子遭殃而為她推開了大門。本來如果在這時候說一句:「失敬,我有東西遺在裏面了。」然後借故回頭的話便沒問題了,但結果,我卻和她一起離開了市民中心。啊,已經絕望了……
「莫非,要特別訂製的?」
我現在根本沒心情也沒時間去理解她所問的問題:
「因為這不是個隨處可見的尺碼來的。」
正在回答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對守村悠季這個人可說是一無所知,在這一瞬間,我終於醒悟到那令我變成膽怯的緣故了。
「真沒想到會這樣麻煩呢!」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那小提琴的音色、相貌和名字,還有一些瑣碎的情報而已,他的性格、思想和思維模式等等,我還是一無所知。
「話說回來,額頭現在不要緊嗎?」
咦?甚麼?啊啊,不……
「……嗯嗯。」
即使如此,我對他投入的程度卻竟然如此……那感覺是……(嗚呼哀哉!應該是)……戀愛了。
「那門實在是太低了,要是按照歐洲基準的話,便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就像突然發高燒那樣,那感覺令我無法抵抗,正在侵佔和支配我的全部。
「嗯嗯。」
一向慎重行事的我,在不期然間已迷上了他小提琴的音色,因為害怕自己會陷了下去,所以我一直無意識地阻止自己朝戀愛方面去想。
「請問,聽說你好像去過奧地利,是不是去了維也納?」
無論是音樂性還是外表都充滿誘惑的他,說不定其實是邪惡的塞壬(注二十)和維納斯的綜合體。
「是的。」
一定是這樣的,不會有錯!
「真的嗎?」
「嗯嗯。」
話說回來這位小姐,面對著我那些美國人常用的敷衍態度,還有那些完全沒有意義的回答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要是過得太久的話,不論誰多少也會感到不快吧?還是專心一點來回答她的問題好了(注二十一)。
「太好了!那實在太棒了!」
那妳也去看看好了,那是個很歡迎旅客到訪的國家。
「你在那兒留了多久?」
「啊……大概一年左右吧!」
「那是個很漂亮的市鎮吧?」
「嗯,很美麗,特別是舊區那兒。」
到了「莫札特」後,她仍然像尋根究底似的在問個沒完,本來我也想趁機收集一些關於守村桑的情報,但是如果就這樣開口詢問的話感覺又有點兒不妥,所以並沒有主動開口提問。
我所知道的,只是富士見在營運方面倚賴石田氏,而音樂方面則全賴守村桑來支撐著。(即是說,光用想的也知道這是多麼不簡單的一回事)
因為比我還要早一點出生,所以他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了。(以星座來說,不論是山羊座、水瓶座也好,雙魚座、白羊座也罷,和獅子座的我應該會很相配的)(注二十二)
他的家鄉好像是在新潟縣。(本來想找找他的地址,但是不知道有沒有團員名冊)
以川島小姐的話來說是個「性格也不算乖僻的人」,但看來可不是這樣簡單而已。
其他的還有,就直至現時為止的觀察所得,衣服方面沒有甚麼特殊的喜好,雙眼應該有頗深的近視,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定期購買《弦樂》雜誌(在樂譜裏頭看到了)。喜歡川島小姐,對我抱有反感。
但是,我現在腦海中浮現出的問題是:「不知道後天的練習日,他會用怎樣的表情來面對我呢?」雖然自己已經心裏有數,但是,卻因為不想面對而沒有作出結論。
星期六,守村桑除了盯著指揮棒以外,連正眼也沒望我一下。
反過來說,在我指揮的時候,他雖然是在看著我(應該是在盯著我),也完全遵從著我的指示和拍子,但是,他那小提琴的音色卻完全沒有情感可言。
練習完結後,我一直在等待,但是他卻沒有主動來尋求溝通,倒是川島小姐又來和我說了幾句話。
看來他的性格有點兒內向甚至是懦弱,但是現在的情報仍然不足夠。
要是一個弄不好的話,說不定會再次惹他生氣。
所以在當日,我也和川島小姐兩個人一起前往「莫札特」,目的是收集關於守村桑在性格方面的情報。
據石田氏所言:
「唔,他其實很內向的呢,認識他一段日子的話便會知道了。」
果然。
「咦!是這樣嗎?」
川島小姐提出了疑問。
「在入團之前來參觀的時候,雖然很友善地提出了很多建議,但是相處久了的話便會知道他真正的性格了。」
「因為現在他是首席啊,所以才會這樣勤奮。最初的時候他可是戰戰兢兢的。」
「嗯,不過有時十分頑固,令人相當意外呢!」
「也是呢!他的意志可是很強烈的喔,忍耐力雖然也不錯,但是如果自己的主張無法獲得認同時,他也會堅持到底的。」
即是說在表面上即使如何平靜也好,一但爆發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嗎?有點兒危險呢!
在準備離開之際,我儘量帶著不經意的神情,向石田氏查詢有關團員名冊的事情。
「呀,我還沒有給你嗎?對不起了對不起。」
似乎是被團內的成員稱作「微笑先生」的石田氏,一面笑著一面道歉,然後立即複印了一份給我。
「不過已經整整兩年沒有更新了,有些新團員的資料還沒有呢!」
上面有守村桑的住址。地點是富士見一丁目。就是在那個晚上,我不斷來回尋找的範圍附近,以地域來說應該是河的下游吧?地址是宮島公寓二零二號室。
「這個叫做『笠井』的人,是不是已經退團了?」
為了掩飾自己只是為了知道守村桑的住所才要把名冊弄到手的目的,我這樣問道:
「到現在為止也我好像沒見過這人。」
「嗯,笠井君和多多良君……還有這幾個都已經離開了。呀,真的是太久沒有作出修訂了,連八[土反]君和木島桑的資料也沒有。」
「八[土反]?」
「這個星期沒有來嗎?低音大提琴的。」
「嗯嗯。」
「是新來的大學生,到目前為止只是來過兩次而已。」
「是音大的學生?」
「好像是經濟還是商科之類的吧?才剛剛開始學低音大提琴,似乎是打算學爵士樂的,不是很熱心的樣子。」
「原來如此。」
「現在可真的要好好修訂一下了,桐之院君不會不介意把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放上來吧?」
「啊……嗯,沒有問題。」
「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沒有收過你的入團申請表呢!」
「是的,我還沒有填過。」
「抱歉抱歉,我實在是太沒記性了,看來我也真的已一把年紀了」
星期天,以散步作為借口,步行至富士見一丁目附近。宮島公寓是一楝似乎已有三十年樓齡的二層建築物,由於每層有三間房間,所以守村桑的二零二號室便應該是正中間的那個了。看來牆壁不是很厚不可能隔音,所以便只有往河邊練習才可以了。
不知道守村桑現在是否在家,但是在窗外卻整整齊齊的掛著洗滌過的衣物。看來內褲應該是白色的(注二十三)。
星期二,守村桑依然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不禁擔心起他是不是身體出了甚麼問題了。但是,我還是沒有和他說任何話。
守村桑除了指揮棒以外便甚麼也不看,即使我很努力地要和他取得眼神接觸,但他卻固執地拒絕了我。
回想起見面的第一天,指揮和首席連正式的招呼也沒打過一下,正因為這樣,局面便一直在僵持不下,變成現在即使想說一句話也不知從何說起的狀態。
(如果那時候,石田氏能幫一把的話……)
感到有點悔恨,但是我隨即又斥責自己不能把責任轉嫁給別人。
即使在M響,事務局長也沒有直接替我和染谷首席作相互的介紹啊!
然後,我便想起了伊澤在我歸國不久後,對我的那一番苦口婆心的說話了。
原來如此,正如伊澤所言,要是不放下自己來嘗試接受現實的話,這問題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而已。看來非好好反省一下不可了。
(注二十)塞壬,古希臘專門在海裡誘惑人的海妖,用美妙的歌聲使那些船上的人落入海裏。(殿下…你怎麼可以這樣形容我家可愛的小悠……是你自己不CJ……居然還把罪名推給別人……)
(注二十一)解釋一下,以上川島小姐的談話(很難說是對話,因為殿下根本是在問非所答)、以及殿下腦子裏在想的東西是完全搭不上邊的,套用某漫畫的名言來說便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任何交接,建議大家如果看完沒看懂的話,把所有說話部分(即所有「」)的部分抽起來…然後再看一次…
(注二十二)2月11日,應該是水瓶座吧?要是錯了的話告訴我…
(注二十三)沒甚麼,只是想在這裏大吼一聲:無藥可救的大色狼!大BT!
解釋一下,殿下是要到了這一章,和川島小姐的對話之間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很徹底愛上了悠季了(真是笨到無可救藥了!)。
某S在8月8日是不會做任何更新的…下一章便是最終回,時間是8月12日星期五。要是有人問為啥會挑這個日子的話…那我便無語了…
(10)
星期四,和平常一樣在七時五十五分前進入練習場,但卻發現無論在何處都找不著守村桑的蹤影。
在自由練習的一小時裏,守村桑都會以首席的身份在各方面親自指導團員,所以在八時的總練習開始前的五分鐘,對我來說,是能觀察那時常帶著溫柔的笑容的守村桑,他的所有一舉一動的珍貴機會來啊!
但是在那一天,我卻無法找到平時在來回走動的守村桑的蹤影,在總練習前的五分鐘,負責合音工作的,是第二小提琴的市川氏。
用電池式的調諧器(而且還用了一倍的時間),但最後的音程還是有少許不准,好不容易等到合音結束,我走到指揮的位置上,隨即詢問關於守村桑的消息。
「好像是感冒了。」
代理首席市山說道:
「前天的臉色好像已經不大好了。」
「是嗎?」
不,臉色的問題我是注意到的,應該是身子不舒服吧?
「明白了,那開始練習。」
由你所指導的團員在一番努力下,再加上我的指揮讓整個演奏成形,現在《弦樂小夜曲》已經漸漸進入軌道了。感冒也好甚麼也好,請儘快康復,然後回到首席的位置上吧!沒有了你的音色,第一小提琴便顯得乏然無味,沒有那絢麗多姿的感覺,就像剩下一片灰色而帶著雜音的畫面般沒有感情可言。
練習結束後,不知道為甚麼又一起去了「莫札特」坐了一會,和川島小姐在分岔路上道別後,我便往守村桑的公寓那兒去。
現在當然不是適當的探病時間,我和他也未到達能登門拜訪的那種關係,所以,我只是望著那已經關了燈的房間一會,便回公寓去了。要是一直站在路上的話,恐怕又會再次招來警察的注意了。
在今晚,我知道了守村桑之所以在職業樂團的入團考試中落選,是因為在考試當日得了神經性的急性胃潰瘍,因此無法參加考試。
看來他那纖弱的體質恐怕不能承受太大的精神壓力,要是我早點知道這個情報便好了。希望感冒不是很嚴重吧,但萬一他是因為不想見到我而得了心病的話那便麻煩了。
守村桑雖然在星期六復歸了,但是看來他的情況更加惡化了,小提琴簡直就像沒精打采般的,一點音樂感也沒有,他本人的臉色仍然很差,表情也十分呆滯。
今晚我本來想開口和他說兩句話的。
以詢問他的感冒治好了沒為題,和他談上幾句,再說明一下我和川島小姐其實沒有任何關係,再因以前的誤解而向他謝罪,然後表示希望重新建立指揮和首席之間的良好關係……
他表面雖然像個「意志很強烈」的人,但本質其實是很溫柔的,而且應該是個不擅長說「不」的人,應該願意聽我的解釋吧?只要低頭向他道歉並提出和解的話……不,有必要時要我跪下來也沒問題,就這樣和他說好了。無論如何,請你能全心全意成為我的樂團首席……
但是當晚,我仍無法跨越那名為怯懦的門檻。
為甚麼會這樣子的呢?難道連和他說一句話也辦不到嗎?
當年違抗雙親的意旨,破壞家庭會議,不顧一切朝著目標進發的自己,現在到底是甚麼了?
……我開始無法明白自己在幹甚麼了。
接著下來的星期二和星期四,我那懦弱似乎來得越來越嚴重,開始連自己也討厭自己了。那一夜……正是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四的晚上。
比我還要勇敢的川島小姐,向我告白了。
我當然拒絕了她,但同樣也向她透露了自己是同性戀,而且已經有了意中人這個事實。
但想不到居然讓她看穿了我的意中人便是守村桑,雖然她會這樣想部分是因為我不小心犯下的錯誤。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可能也是不斷地犯下怯懦這錯誤的我所帶來的懲罰吧!而且在每次練習完畢後,我都去和她一起去喝咖啡並探聽關於守村桑的情報,因此而露出了狐狸尾巴,受到這樣的懲罰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要求她替我保密關於同性戀這件事,她提出成為我女性的朋友這個交換條件,我也接受了。
她雖然答應了我把同性戀和意中人這兩件事保密,但是我同時也想到女性的嘴巴的可靠程度似乎不大。
……到時富士見團員們應該不會冷笑還是甚麼的,但也不難想像他們會向我投以好奇及不解的目光,而石田氏的面會浮現很困惑的笑容,搭一下我的肩膀,然後用很為難的表情對我說:
「抱歉呢,雖然我知道即使桐之院君是同性戀也好,和你音樂方面的能力沒有一點兒的關係,但是似乎有人不是這樣想的呢……怎樣說好呢?就是如何不採取行動制止這種傳言的話,恐怕沒多久便會有退團者的出現了。」
他口中所指的當然是守村桑了,這一點我也知道的。
「我明白了,那我會離開的,請代我轉告各位,能在富士見指揮對我來說實在是很難得的經驗。雖然老實說富士見算不上是技巧很好的樂團,但是,大家卻真正地享受音樂所帶來的樂趣。」
單是這樣的憑空想像也居然令我落下淚來,這可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經驗。
的確,那是一個很差勁的樂團,而且我認識他們不過只有兩個星期而已。我所知道的只有他們的全名而已,也只是和個別的成員交談過,而且那所謂的交談也不過是打招呼後談了兩句而已。關於川島小姐的事情是知道一點點(因為是她主動告訴我的),也不知道石田氏的家庭是甚麼樣子的。……至於守村桑,我連一次也沒有和他好好談過。
雖然那只是有如擦身而過的緣分,但我仍然為著可能要離開富士見而感到悲傷。要是可以的話真的不想離開……要和那個充滿著溫暖的群體道別的話……那感覺實在太寂寞了。
回想起來實在是自作自受,作為一個音樂家的我,愛上了一個寂寂無聞的小提琴手,而身為同性戀的我,也同時對這個名為守村悠季的男性一見鍾情。因為身為音樂家而讓我可以在富士見和自己的摯愛碰面,但卻又因為身為同性戀而只好讓這段戀情就此終結。既然是自己所種下的孽,那便讓我自己來結束一切吧!
雖然我這段戀愛在序曲剛開始便似乎要面對終結的命運,但無論如何也要譜上終曲才行。
(告白吧!)
我這樣決定了。
川島小姐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也好,不遵守也好,也向守村桑坦承一切吧!
為甚麼我會來到富士見,為甚麼會接近川島小姐,為甚麼一直沒有和守村桑說過任何話……把一切都告訴他。
(然後,便聽天由命好了。)
這樣決定後,心情便變得輕快起來,那麼,即使失去一切也應該不打緊了。
然後便是命運中的星期六。
守村桑用好像連對生存這回事也感到疲倦似的樣子,把小提琴放回盒子裏。
「守村桑。」
即使只是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也令我的舌頭感到無比甜蜜,那名字就是「戀愛」吧!
守村桑抬起頭來,雖然看著我的臉,但眼神卻沒有和我接觸:
「……有什麼事嗎?」
「我想和你談一些事情。」
守村桑好像很不願意似的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才說:
「是甚麼事情?」
啊,那連天使也望塵莫及的,無以言喻的寬容……
守村桑似乎沒有把頭再往上抬的打算,但是無論如何我卻希望能和他有眼神的接觸,所以便拿了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這樣他便只消稍微低一下頭便能看到我的眼睛,看來我的視界實在是太高了,所以經常變成像是俯視般似的,但這是由於身高差距的緣故,沒辦法。
「從上上星期的星期四開始,你練習時的狀況就不是很好。」
一個不小心竟然用了這種近乎責問的言詞,但是,我還是決定先以指揮的身份和他展開話題好了。
「老實說,今天也很差,到底是為甚麼呢?」
在眼鏡的背後,守村桑的眼神便像冰一樣的冷:
「大概是不投緣吧!」
是個既沒有主語也沒有賓語的回答。
「不投緣……嗎?」
在回答的瞬間,守村桑的眼中露出有如閃電似的光芒,帶著近乎凶暴的怒氣,放在膝蓋上的小提琴盒的手也在顫抖,那能夠彈奏出優美音色的手,現在正充滿著朝我而來的憤怒。近距離一看那雙手似乎相當骨感,是充滿著男性氣息的一雙手。
但是,守村桑卻沒有把他的感覺直接用口說出來。
我現在想說的其實真的有千言萬語,但是那波濤洶湧的思緒,又令我在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
要是他能主動把自己的不滿直接說出來便好了。比方說,質問我關於川島小姐的事。但是,以他的為人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不,那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做到……就和我一樣。理由應該是和我一樣的,是因為實在有千頭萬緒所以無從說起吧?
我在這一刻感到一種實感:他和我是同一種生物。不斷制御自己的感情和支配自己的衝動行為,為身為被稱為「人」所共有的惰弱和愚昧而感到悲哀,在這一點上,我們都是一樣的。
當然,他所追求的感情,和我所追求的並不一樣,但是,要解決現在的問題,關鍵仍然掌握在他手裏,所以,我必須把他心中的話好好引導出來才行。
我雖然理解他那針對我而來的,充滿著名為憤怒和怨懟的「感情」是從哪裏來的,但是關於他其他的一切事情,我卻仍然一無所知,而且以我對守村桑的認識不深,所以我也無法作出任何推測。
但是,如果接著便和他說:「不如我們談一談為甚麼彼此會不投緣吧」,其後萬一不小心碰到他的逆鱗那該怎麼辦?
所以,我還是先築起預防線,用探聽的態度會好一點:
「我和你是指揮者以及樂團領導者的關係,總不能用一句不投緣就了事吧!」
「嗯,的確是很麻煩。」
他對著我笑了一下,然後說了那句令我震驚的話:
「所以我要退團了。」
……完全是在預測以外的回答。這句說話,應該是在聽完我的告白後,選擇了拒絕我的感情,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所以,不可能是這樣的,在他沒有好好考慮過我的告白前,在他還沒有決定是否接受我的心意前,怎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事實便是事實。
守村桑抱起了小提琴盒站起來,然後向我掬了一個躬說道:
「富士見以後便多多拜託了!」
說完便一個轉身,快步地向門的方向走去。
「請等一下!」
我立刻叫道,但是守村桑卻沒有理會,頭也不回地便把門推開,離開了房間,往樓梯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請等一下,守村桑!我們還沒談完!」
我拉住他的肩膀讓他停下來,再堵住他的去路。
守村桑低下頭避開了我的眼神,然後用很強硬的語氣說道:
「我不想再說了,而且這裡又沒有訂契約。」
「可是,你是樂團的首席啊!」
由於情況急轉直下令我一個不小心用了近乎斥責的語調,結果當然令守村桑的語氣變得更強硬了:
「你根本不需要甚麼『樂團的首席』啊!」
他自暴自棄的說著,然後再加重語氣:
「就算有需要,也不一定非我不可啊!市山和三宅都可以啊,他們都比我棒多了!」
你、剛才說了甚麼?
他這句話把差點把我的眼淚也逼出來了,居然會把自己那等同於寶石的才華置之不理。
「……原來你只是把自己看成這樣而已?……」
但守村桑眼中那苦澀的神色卻沒有一絲動搖。
「是。」
那回答包含著一種完全的放棄。
「你……」
我還沒有從聽到他那句話所感受到的打擊中回復過來,一時間也想不到可以說些甚麼話。
「練習已經結束了吧。」
在我身後說話的,是中心的守衛員。
「啊,對不起,麻煩您了。」
守村桑很親切的回答說。
「那實在辛苦了。」
似乎是在中年再就業的守衛,說完了這話便走下樓梯往走廊那兒去了。我則把正打算在我旁邊走過的守村桑手中的的小提琴搶了過來。
「你幹什麼?」
我另一隻手握住了守村打算來搶回小提琴的手:
「你跟我來。」
我這樣宣告。
「我不是說沒甚麼好談的了嗎?」
「你沒有的話我卻有。」
是啊,我想和你說的話還有很多很多,關於你的才能、我的想法、對你那態度的憤慨、憤慨的理由、還有便是我的感情!
當然還有很多很多,關於富士見的、關於音樂的、何謂美、何謂愛、夢想、理想和現實,此外還有……關於這世界的一切,我都想和你細談一番。
但是,你拒絕了我。
不是因為我是個同性戀,也不是因為我這個指揮有甚麼不稱職的地方,連理由都不肯說出來便拒絕了我!
不能就此罷休,至少,你要告訴我,你到底討厭我的那一方面!
用接近綁架的勢頭把他帶到了公寓裏,在我的房間中面對面時,守村用前所無見的強硬態度來回答我的問題。
這和你沒無關係吧!不管我在想甚麼,都和你無關!用不著多管閒事!
這句說話,把和我的關係,還有和富士見的關係,把一切關係都切斷。
我的感情也好、想法也好、夢想也好,連甚麼都不知道,還有自己的才能和可能性也不曉得。
而且,他還要強硬地拒絕了一切溝通的可能性。恐怕即使我跪下來懇求也無法改變他的初衷,那便只好用力量來迫使他屈服了!既然要用強的,那便徹底一點吧!
我把瓦格納的序曲當成了共犯,實踐了我的暴行,計算過不會讓樓下屋子裏的人報警前來阻礙,只能保有這種計算的理性,我把他抓住,並侵犯了他。
因為川島小姐曾經說過:「守村桑說不定也是同性戀呢」,無論這句話是否可信,我也來賭一賭這個可能性好了。
身為男性的他,能不能接受被同為男性的我所強姦,這還是個未知之數。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要得到他,把拚命掙扎的他押在床上,把他的懇求和哀號當成耳邊風,即使這會變成令他困擾的災難也罷,我也帶著毫不退讓的執著,進入了他的身體。
嗄、嗄有如垂死的動物一樣喘息著,你在哭泣。
因為侵犯你令我的男性象徵塗滿了你的血,罪孽深重的我發現自己正沉醉在蹂躪和強奪的快感當中。
樂曲是《湯豪賽》……選擇了對愛的忠誠而放棄了對神的順從,可被原諒還是不可原諒的男人的故事。
讓我也來倣效,背向天國之門,把地獄之門開啟吧,要是只有這個方法才能夠得到你的話,我會心甘情願地把這扇黑暗之扉開啟。來,為我而開吧!
「……已經……停手……放過我」
說出屈服的言語,但仍然沒放棄抵抗的你,沾濕了汗水像魚一樣光滑的身體開始痙攣。口角吐出白沬,從唇邊洩出喘息,在喘息中不經意帶著嬌艷的呻吟。
「呀、啊!……呀呀……呀呀!……」
在落入我手上的你身上,我要深深地刻上,在你的身體刻印上被抱的快感,我要深深地印上,烙上,為了讓這感覺不會消失,永遠都無法消除,我要把自己刻進他的記憶中。
伊澤作為人生旅途上的前輩,和我談論「天國之門」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在等著我的,原來是充滿了試練和荊棘的嚴峻之路。
但當時在我面前的,只是單單一道門而已…沒有天使帶著笑容到處散下玫瑰花瓣,雲頂的諸神們慢慢開啟大門,從裏面射出了神聖的光芒等等的景象,像是主日學裏聖經所描繪的,如孩子般想像出來的圖畫完全不同。
所以,在那一天我本來以為自己打開的是一道地獄之門,但沒想到,其實這正是我的天國之門。雖然因守村悠季這個人而帶來,充滿著試練和苦悶的單戀是十分痛苦,但是,相比起獲得他的赦免,有如得著拯救似的奇蹟來說,那些試練根本算不得是甚麼回事。
現在想起來,管理天國之門的天使們,並不是那些在巷間流傳的,只是帶著慈愛的笑容,四處散播幸福的的安琪兒,而是掌管試煉而且毫不留情的熾天使,嚴格地執行身為裁判官的職務。
不過,在門的那一方,的確是一個充滿著光輝和幸福的廣闊世界,不過,並不代表只消打開了一次,便可以永遠安穩地住在裏面。
我曾經數次發現,自己竟然又站在那再度關上的門外。
要是不小心犯了甚麼錯誤,那門便會關上,但是,當我拚命地再次在門外叩門時,那道門又會很快的在我面前開啟。
門的看守者雖然是有點嚴格,但是我所付出的一切,仍然是物有所值的。
話說回來,現在我的「天國之門」,不是用敲的而是用門鈴的。
我按下門鈴,然後等待著。
聽到門內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接著便是開鎖的聲音。
門打開了,溢出來的光輝把我包圍著。
「歡迎回來,圭。外面又下雨了嗎?」
「嗯,我回來了。」
我步進光芒之中,把已闊別了十小時的悠季抱在懷裏。
然後彼此親吻。
帖?完?了!啊……我把我原先打算在版慶(或聖誕)時完成的翻譯提早了差不多四個月完成……
現在不要問我下一篇的事情……雖然我已經決定好了……(人家想休息…讓我休息一兩個星期吧…我不理這是不是自主放假……總之……先讓我好好整理一下手頭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再說……)
上一章 醜聞(前篇)(スキャンダル(前編))
下一章 到海邊去(海辺にて)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