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風暴 (夏の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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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二部十三夏日風暴
原作:秋月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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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源:宸華
夏日風暴
——八月七日,星期一,從早上開始就熱得一塌糊塗。
東音賽第三輪預賽的日子—--
胸中感到一股風雨欲來的騷動,讓我呼吸困難。我等待著終於
要發表的評審結束。
東京音樂大賽「指揮」部門,第三輪預賽結果發表的瞬間。
參賽者的親朋好友們三五成群,隨意散佈在會場大廳內,或低
聲交談,或低頭默默不語。
參加第三輪預賽的有十一人,我身邊便是其中之一——桐之院
圭,他從剛才開始就反复低聲哼唱布拉姆斯交響曲的其中一節
,那是他從決賽指定的自選曲範圍內隨意抓出來的。
可是—--
飯田先生的聲音在我耳中反复低語著:
『那傢伙說不定會落選。 』
啊啊……圭!拜託你一定要闖關成功!明天可是你的二十四歲
生日啊……!
我叫守村悠季,在一個業餘樂團——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通稱
富士見)中擔任首席,另一方面也以成為職業小提琴手為目標
挑戰日音賽,今年二十四歲。
桐之院圭是我們富士見的常任指揮,同時也在知名的M響中擔
任副指揮,未來發展備受期望。盡情展翅發揮自己與他人一致
公認的天生才能,正宛如魚躍龍門般挑戰東音賽,以便通往世
界正式舞台,成為未來的大師……也是我最愛的情人。
——我相信圭的才能。
我深信他是個天才音樂家,會繼承風靡當今世紀指揮巨匠們的
足跡,成為即將來到的二十一世紀古典音樂界霸者,驕傲地開
出燦爛花朵。
今天的比賽表演也是,圭展現搶眼出眾的指揮,明顯凌駕其他
參賽者的表現。
指定曲是莫扎特歌劇〈費加洛婚禮〉中伯爵夫人的宣敘調
(Recitativo)與詠嘆調、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中的
第一樂章,以及肖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的選粹。
第三首曲子分別是歌劇、交響曲與協奏曲,編制與處理方法都
各不相同。圭只能在短短的彩排時間內與樂團溝通,他卻可以
在這種情況下, 展現完成度十分傑出的表演。
為了排除「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成分,我大幅扣除了他的優勢,
即使如此,耳朵裡剩下的聲音也讓我深信不疑:圭會在預賽中
出線。
可是,飯田先生說他「說不定會落選」……
飯田弘先生是富士見的一員,本業是M響的大提琴手,也就是說
,他是位職業音樂家。圭的演奏在他聽來,有著無法達到決賽出
場水準的缺點……?
我無法接受飯田先生之前低聲告訴我的話。但是飯田先生是比
我有經驗的音樂家,耳力應該比我好……而且飯田先生身為M響
成員,與世界級的大師共同工作過,他的見解應該不會有錯。
我處於無可遏制的不安中,等待比賽結果發表。
萬一……圭落選了……怎麼辦……
圭受到富士見團員絕對的崇拜,在M響中也受到與他才華相應
的期待,我認為圭一定會獲得優勝,也這麼對圭說過。
圭被上天賦予無與倫比的才能,充滿自信,自尊心強烈。那份我
們一般人無法仿效的傲氣,也可說是桐之院圭這個男人的特性
。
這麼自信又驕傲的圭說過:他的真正目標是貝桑松指揮大賽,
參加國內的東音賽,是當作挑戰貝桑松前的暖身運動。也就是
說,圭確信自己出線機會很大,運氣好的話就是冠軍,不然至少
也能得個獎。
要是預賽就被刷下來……圭該如何是好?他的自尊要擺哪去?
當然,這場東京音樂大賽是道相當困難的關卡。雖然它的知名
度比不上音樂門外漢也會耳聞的貝桑松大賽,評審陣容卻也集
合了中眾多傑出的音樂人才,參賽者更是來自全世界。
首先,為取得第一輪預賽的挑戰資格,在文件與錄影帶的初選
階段,就先從三百位報名者中篩選出三十人。
到了第一輪預賽,原本三十人會只剩下二十人,而他們離決賽
還遠得很。
在第二輪預賽中,又要從這二十人當中篩掉好幾個人。即使如
此,也還沒取得站上決賽舞台的資格。
最後的預賽,也就是經過第三輪預賽剩下的人,今年有十一位。
能來到這裡,已經是通過了相當嚴格的選拔,在青年才俊當中
也算是精英中的精英,而且,大概還有一半要在這裡被刷掉。
也就是說,從世界各國而來的(就正確資料來說)兩百八十六位
報名者當中,能出戰決賽的人寥寥無幾。獲選參賽的比例將近
五十比一,是超級激戰,而每二十六人當中只有一人能晉級參
加這場第三輪預賽。就這層意義上來看,圭已經取得令人瞠目
結舌的佳績。
先不說別的,圭藝大中輟,在那之後又沒有跟隨特定的老師。以
近乎自學的形式努力至今,挑戰音樂大賽這還是頭一遭。就常
理來說,能比賽到現在,可說是奇蹟式的壯舉了。
而且,這場比賽比的是古典音樂界綜合戰「指揮」上的才華,與
我們一介樂器演奏者的次元截然不同,是一場聰慧與感性都必
須出類拔萃的精英戰爭。
所謂指揮,常處在光芒四射、引人注目的立場,同時也是個容易
被誤解的職種。
音樂會舞台是音樂家與聽眾之間的接點,在這舞台上,指揮擔
任「主角」,等樂團準備就緒後,在觀眾殷切的掌聲歡迎中最後
登場。不論是在海報上或是節目中,指揮都是這場音樂會中最
重要的中心人物,名字也會被大大地印出來。
如果詢問以掌聲迎接他(或是她)登場的聽眾:「指揮是做什麼
的?」應該會有七成的人困惑地搔頭,面露難色地說:
「扮演節拍器吧?」等等。
要是回答得出:「不是練習時整合樂團的人嗎?」就算相當不錯
了。
一般觀眾雖然一知半解,但是會視指揮為樂團中一定存在的人
物,處於聆聽音樂會的禮儀之一,用掌聲迎接他上下台。
然而,說指揮是中心人物一點也不誇張,樂團能否表演出一場
優質演奏,跟指揮的工作有直接關連。
指揮要以他(或她)的音樂素養為基準,整合起數十人的交響樂
團,指引方向,加以誘導。反過來說,樂團若想把尚未連貫成曲
子的音符化為現實,就必須仰賴指揮。
因此,指揮備受期待,因為他們必須擁有這樣的能力。
比如說:樂團全體的工作被寫成二十段五線譜並列在總譜上,
指揮必須要具備把這份總譜視作旋律與和弦的分解圖加以詮釋
、以及組合成音樂的能力。
比如說,當三把法國號其中一把吹錯音時,指揮的耳力必須聽
出「是第二法國號吹錯」。
比如說,中提琴末席樂手苦於無法拉出指揮要求的音時,指揮
必鬚根據他對樂器的了解,不著痕跡地給予樂手建議。
不但對曲子的詮釋要深切到讓樂手們了解,必要時,還必須讓
對方通曉一定程度的樂曲分析(Analyse)。
也就是說,如果不具備能牽動數十人的力氣、信念以及指導能
力(或者也可說是個人魅力),不管擁有再多再好的知識與技能
都是白費。
最重要的一點,他必須具備對音樂的強烈熱情以及敏銳的感性
。
乍看之下,指揮只是在一、二、三、四呆板地揮動指揮棒。任誰
都會做這樣的工作。
當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在校內戲劇演出負責指揮樂隊的人,
不是不擅長樂器,就是討厭練習的類型,最後只好讓他們去指
揮。實際指導者都是老師,指揮純粹只是裝飾用而已。
但是,一位真正的指揮應該比任何一位樂手都要精通音樂,是
演奏家中的演奏家……簡單說就是精英。
而走在這條精英路上的年輕音樂家們之中,特別傑出的人就會
來報名這場圭也參與的指揮大賽……今天的評選可能就會淘汰
掉一半的人,只剩下另一半的人可以拿到……進入最後決賽的
門票。
而在決賽中獲勝的人,就可以出道,成為獨當一面、進軍世界的
指揮家。
所以——就算圭只晉級到第三輪預賽,也不需要愧對任何人。雖
然不需有愧……
圭八成不曾有過在十拿九穩的比賽中落敗的經驗吧。他考上藝
大是應屆,輟學也是自己的選擇。我沒問過他留學時的經歷,只
知道他回國後立刻成為M響的一員……即使加入的過程中經過
許多風風雨雨,一年半後的今天,也能指揮調頻廣播節目了。
今年四月,他代替在巡迴中突然病倒的布赫大師,指揮在神戶
的音樂會,結果相當的成功。不,以他的年輕與指揮過的場數來
說,再加上是臨危受命,那根本就是一場出色的出道公演。
也就是說……圭一路走來一帆風順,八成沒有遇過挫折,也不曾
有過無法跨越眼前屏障而咬牙切齒的悔恨心情。
而這次,周圍的人都對他寄望很大,他也承受相對的壓力。更有
不負責任的言論,指出「桐之院先生一定可以輕鬆獲獎」。
如果光是這樣還好,問題是,圭自己也是抱著如此的自負參賽。
此時此刻,他或許還深信自己可以晉級決賽。
當然,不會有人抱著必敗的心態參賽。但如果是圭,他「落選後」
事情會變得很可怕。
理由無他。
自從圭決定參加東音賽之後,他就一直怪怪的。雖然他一向掛
著一副沒表情的面具,臉上不透露出一絲一毫情緒,但是他最
近一直處於難以成眠的精神狀態中。
而且,還養成了在床上睡覺要抱我的習慣……不是指做那檔子
事,而是像不安的小孩子緊緊抱住毛毯或娃娃,才能安下心來
前往睡眠國度。似乎要是不把我抱在懷裡,就無法熟睡……
雖然我不知道這些是否全源自於東音賽的壓力,可以確定的是
其中關聯很大。也有可能是圭的個性使然,與其說是為了要贏
給大家看,更有可能是不服輸的自我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勢在必得的圭,費盡一切努力來到第三輪,要是預賽被刷下來
了……
我非常擔心他會如何接受這個「失敗」……更擔心他承受不了這
個失敗。
我很清楚圭是個堅強的人。
可是,「強」也分兩種。鐵的強與竹的強。鐵在某種程度內毫髮無
損,超過某種限度就會應聲折斷;而竹子被凹折就彎曲身段,是
柔軟的強韌……圭的強韌屬於哪一種呢?
這兩個月來,我清楚知道圭絕對不是超人,正因如此我才害怕,
害怕這場給圭的試煉。
啊啊……可惡……讓他晉級吧!
評審結果終於要發表了,跟第一輪、第二輪一樣,都是等全體參
賽者演奏結束後,才貼出佈告發表結果。
趕來加油的富士見團員,幾乎都是蹺班來的,只有沒工作的我,
還有身為音大學生的五十嵐,可以等到結果發表。
不過,團員春山小姐的妹妹沒有跟著姊姊一起回去,五十嵐說
要帶她去吃晚餐,到現在還沒回來。
因此,當比賽主辦單位的工作人員在白板上貼出寫有預賽晉級
者號碼與名字的紙,再將白板搬到大廳時,圭的親友團當中就
只有我一個人留在當場。
這樣也好。
引頸期盼結果公佈,我與圭混在國際色彩濃厚的參賽者與親友
們當中,走過去看告示板。
第三輪預賽,十一位當中錄取六位。
上面——沒有桐之院圭的名字。
沒有圭的名字—--
「落選了嗎?」
圭宛如事不關己般低語,我聽到了,但內心還在祈求自己可能
是因為亂視兼近視才找不到圭的名字。但是不管重看多少次,
都只有六個名字,而圭並不在其中。
圭在預賽被刷下來了……
「悠季?」
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回神過來。
「呃、那個……」
我看不到圭的臉,戰戰兢兢地把手搭上眼鏡。
「真的好、好遺憾。布拉姆斯很棒,真的,棒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
我感覺到圭聳聳肩說:
「我先繞去M響辦公室報告一下再回家,請你先回去。」
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我惶惶不安地抬頭看他,他的側臉一如
往常地平靜、沒有表情,但是……
「我也一起……」
我本來要說我也想一起去,當下立刻改變我的說詞:
「……去的話會很奇怪吧。我知道了,我先回去把啤酒什麼的冰
一下。」
「嗯,你現在也是關鍵時期。」
「啊,嗯、是呀。今天也只剩兩小時可以練習,得早點回去努力
趕進度。」
「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吧。」
「唔、嗯。」
在通往車站的短短路程中,我們默默無語地走著。
到了車站後,在JR環狀山手線月台上分手時,我依然想不出任
何合宜的話語。
不,不是想不到,我滿腦子都在思考怎麼激勵圭,想對他說的話
至少有五十、上百句。
可是,我說不出口。
或許我應該要說才對……身為圭的情人,就我的立場,應該用盡
一切言詞來安慰他——但是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明白那種不
想听到安慰也不想受到勉勵的感覺……一想到圭的心情可能也
是如此,我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我甚至開始感到後悔,後悔自己出席了那場結果公佈。
想想,要是今天易地而處,我便不該待在那裡。
因為,如果我是圭,我不想要任何一個人在那裡。
完全出乎意料吃了敗仗,居然還讓其他人看見自己受震撼的樣
子……對我來說,只會痛苦難耐而已。愈是跟自己親近的人,比
如親人、兄弟、情人等……就愈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要是我就會這樣想,應該會怨恨那些看到我這樣子的人吧。
面子……對,就是面子;出於自尊和自我防衛本能,孤立是必要
的。
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慘狀,也不想被同情、被安慰、被人剝開
陣陣作痛的傷。
所以,希望一個人在心中排解自尊心所受的傷,知道能對他人
露出苦笑為止。在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直到可以忍受他人的
同情與安慰之前,都希望能獨處。希望給自己一點時間,低頭抱
膝讓自己習慣傷痛……
如果是我,在這個時間應該會是這樣的心情吧……要推測圭心
中的想法,除了從自身經驗中取材之外別無他法……所以,圭與
我順道通行在車站分別時,我只能朝他揮手說再見。
圭還在他自己的戰爭裡,我……我非但不是他本人,不管有多愛
他,都不過是個「局外人」。我除了小心不要刷笨,別讓他的痛加
倍之外,再沒什麼能為他做的了。
光是看圭沒有動靜的表情與語氣,就知道他受傷了。
一旦受傷,就不希望傷口被碰觸。即使再用心地撫慰,也一定會
伴隨碰觸傷口的疼痛。
在回富士見町大廈的歸途上,想讓他馬上回复的心情與理性在
戰鬥,讓我的胃不斷絞痛。無論如何,我無意推翻之前判理性獲
勝的決定。
我是圭的情人,在認識圭的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愛他的,應該最
能理解他才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現在就讓他一個人獨處,理
性也同意這樣的判斷… …也就是說,我已經明白自己應該採取
的態度。
不管我自己有多難過都無所謂。
圭過了十一點才回來。
我倆一如往常,交換「歡迎回家」與「我回來了」的親吻。
「辛苦了,想泡個澡吧?」
「嗯。」
「那我幫你放熱水。」
「謝謝。」
我打開浴缸的水龍頭後走到廚房,備好剛浸過熱水的啤酒杯與
下酒菜,坐在餐桌邊屬於我的座位上。
坐下的瞬間,我發覺自己全身已經累到無力。
唉,今天真是不得了的一天啊。
八月七日,屋外還是溽暑蒸騰的熱帶夜晚吧。
大廈室內涼爽,冷氣開得極強,非常安靜,有種夏天已經結束的
感覺。
不,應該說是……對圭而言的夏天——以取得大賽冠軍為目標而
燃燒的炎熱季節,已經告終了……
我把額頭放在之前撐住兩頰的雙手上,閉上眼睛。
眼底浮現的,是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從窗戶守望著的圭的身
影。
……那是十點左右的事了。我估計他也差不多該回來了,便從起
居室的窗子俯瞰下面的街道。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點點從車站延伸過來的道路,夾在
建築與建築的縫隙間。
或許可以捕捉到圭從那兒經過的身影。我想著,便站到窗邊。
我凝神注目,之所以會發現圭站在另外一側的步道上,完全是
出於偶然。
從車站回來時,若走另一側的步道必須橫越國道兩次,所以我
跟圭都不會選擇走那條步道,因此我沒想過要看那裡。
街燈與街燈之間的微暗處矗立著一棵行道樹,圭就站在樹影中
。
他並沒有垂頭喪氣,看起來也不像在低頭思索藉口……只是直
挺地站著。沒有一點駝背,高高地抬起頭,臉上大概還是一如往
常地面無表情。
就算我當時還不知道評審結果,光是看到他站著的模樣,也會
立刻明白。
雖然難以言喻,但是圭毅然伸直背脊的剪影與他的撲克臉有著
同樣的表情。也就是說,那是為了不讓任何人看穿他的內心所
裝出的平心靜氣……
我從窗子俯瞰他,想要一直看著他直到他邁步向前走。
可是,圭沒有動。
過了十分鐘、二十分鐘,他還是直直地站著。
我總算察覺到了。
……難道你是沒有勇氣回來,才會一直佇立在那裡嗎?要是見
到我,就不可能不觸及比賽的事。你是討厭這樣才……?
我當下想去接他回來。
沒關係的,要是你不喜歡,我就不會露出擔心或安慰的神情,我
會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離開窗邊之前我又改變主意。
去接你,豈不是我用態度表現出自己的擔憂、引頸期盼你的歸
來嗎?我該做的是等你,直到你依自己的意志回來。
我繼續自窗戶守望著他……感覺圭應該也看得見我。
是因為看到我,才不上來?
可是,我害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萬一圭就這樣不會到這間屋子來,該怎麼辦……?又或許圭不
打算回到這裡,而是從那個地方直接離開,該怎麼辦?
一思及此,我不禁擔心即使只是一瞬間,要是把目光移開圭就
會消失不見……
在我發現他之後,大約經過一小時,他才邁步向前。
依平日步調快步行走的身影,隱沒在建築物背後起的那五分鐘
,我嚐到彷彿胃被扭絞到極限的恐懼感。每秒都在殷切期盼玄
關門打開的瞬間,一邊拼命祈禱。
圭,快回來……回來吧,拜託你!
圭帶著一如往常的表情回家來了—--
「我洗完了。」
平穩的男中音輕柔地從背後傳來,我面露微笑回頭看他。圭剛
跑完澡,把洗好的頭髮整個撩起往後,一如往常的神情,讓我不
得不也裝出平常的樣子。
「啤酒冰鎮好了。」
「謝謝你。」
「下酒菜在這邊,毛豆說不定有點不夠咸。」
「我先用了哦。」
「嗯,啤酒要留我的份哦。」
「好好好。」
浴室中飄蕩著圭用的洗髮精香味,我在裡頭洗掉白天所流的汗
水,暗自下定決心:果然還是只有那樣做了。
那是我在回程電車中突然想到的。我當時正在思索有沒有什麼
是我能給你的?腦中便浮現了這點子。
明天是圭的二十四歲生日,我能送給他的,只有「那個」……
嗯,就這麼決定。
第二天早上,圭依照平常時間出門上班。因為後天是決賽,他之
前獲得的特別休假一直放到後天,而他現在似乎很誠實地要把
假期還回去。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圭完全是硬撐著去的。
我知道圭昨天晚上一夜無眠。我們背對著背睡在床上,我一直
感覺到圭勉強自己裝出已經睡著的樣子。
他失眠直到早上,疲累至極的身心再背負上期望落空的重擔,
去搭尖峰時間的電車應該只會是一場難過的苦行。
可是圭還是跟以往的早晨一樣刮鬍子、穿戴整齊,好好吃完早
餐才出門。
面對這樣的圭,我也一如往常地給他「路上小心」的親吻,送他
出門。
……因為讓圭硬撐著的對象,不是別人,就是我。
圭昨天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合過眼,我是在跟他接觸的過程當中
明白這點的。
圭以全副演技裝出一副「預賽落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今天早上他從一些隻字片語當中暗示我:參加東音賽其實只是
牛刀小試,他挑戰前就不在意結果,結束後也不會在乎。
圭到底為什麼要在我面前這麼執著於面子呢……我的手中不但
握有解答的線索,已經出來的答案更要求我要慎重處理。
這兩個月以來妨礙圭睡眠的真實原因。
這個原因既讓我感到一抹傻氣,另一方面又讓我覺得不快;但
是,既然已經知道圭有多認真,我就無法徹底否定。
真的……那個高個子的天才,是用他多麼傲慢的幼稚一路折磨
自己的身心直到今天的啊?
他命令自己當我無所不能的守護者,把他自己與我兩人份的人
生……把兩人朝向「成功成為音樂藝術家」這個遠大目標前進的
人生,擔在他一個人的肩上往前走。
……這樣一來,也難怪他會失眠了——如果他本來就非常敏感。
可是,要笑他傻嘛,他有所覺悟的認真模樣,還真是讓人一點都
笑不出來。
如果他給自己這個任務的理由,只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不得不背
負起我的一切,我應該會火冒三丈、非常憤慨吧……但圭的真實
心意不是這樣的。
他相信這才是對我表現愛意的最佳方式。正因為他如此相信,
所以非得扮演好完美無缺的守護者,在我面前更加武裝起自己
。
這是因為他愛我。
因為他太愛我了!
他在我與他之間築起一堵牆,把自己逼到絕境!
你到底想把自己逼到什麼地步啊! ?
老實說,現在的你武裝起自己,不讓人看到弱點的行為,跟全盤
否定兩人同心、心心相印的「情侶關係」有什麼兩樣?
的確,在音樂方面,我是無法與你匹敵的庸才。即使在其他層面
,也一直都是你在帶領我,我能勝過你的,說不定只有做家事的
本事而已。
即使如此,「絕對的保護者與被保護者」,這跟我們需要的應該
不一樣吧?至少跟我所夢想的「情侶」不同, 查了百萬光年遠
。
所以我必須摧毀你在我倆之間建造的那堵牆。
不管其中混雜了多複雜的微妙性,我都必須設法做到。
或許,最後得到的結論是:你心中其實「只相信你自己」……連你
自己大概都沒意識到的那個冥頑不靈的「小孩子」,我必須想辦
法解決掉。
我希望讓你發覺:有一個人能讓「你」撒嬌、依賴,而不會傷害到
「你」的自尊……有一個人希望可以在「你」疲倦時,提供一個安
歇的懷抱。
是你的存在告訴了我:人需要這樣的救贖,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這回,輪到我來告訴你了。
所謂「愛」,如果沒有施與受的循環,是會變質的。看著你,我明
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讓你也明白這點。
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以「相互支持、均衡對等」為目標才對。
我只甘於在你的羽翼下安歇,不單是因為我的自尊心不亞於他
人,也因為身為你的情人卻什麼也不能給你的我——很愛你。
而你……真心愛我愛得幾近悲哀,專情、單一、毫不動搖……簡直
就像個孩子……因為愛你、疼惜你,我沒辦法放你一個人痛苦。
所以,圭,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情,希望你接受我的心意。
為此,我今晚要送你一個禮物。
我出門到新宿,隨便吃了點東西,拿到了無論如何都想要的東
西後,坐JR換私鐵回到富士見車站。走出剪票口後,我朝大廈
的反方向走去。
今天,玉城整骨院的候診室內,也擠滿了罹患腰痛或椎間盤突
出的老人們。
向櫃檯遞出診療卡,傳達「我想與巴醫師談談」的來意後,我站
在空出來的牆邊。
我因為緊張性肩膀劇痛突然發作,被圭送來這兒,在這間玉城
整骨院內,有兩位醫師(還是診療師?)我的主治醫師是女性。
兩人八成是夫妻吧?還有一位玉城醫師之前來時見過,在電話
中也交談過幾句,但幾乎毫無關係。
我在那兒等了幾乎一個小時才被叫進診療間,在裡頭的人是女
醫師的先生。
「啊……呃,守村先生,你肩膀怎樣了?」
「托您的福,還可以。」我回答,隨即提出錯誤、要求修正:
「呃,我跟櫃檯說過我想看巴醫師的診。」
「她下午出診了。」
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
既然如此,我去櫃檯問的時候就應該告訴我啊!
「那麼,我下次再來。」
說著就要起身,這對「疑似」夫婦關係中較為年少的丈夫玉成先
生,用跟巴醫師極為相似的利落口氣說:
「你不是要談?談吧,我有你的病歷。」
「不,不是我的事情。」
我回答的聲音似乎尖銳了點。讓我空等了一個小時,聲音尖一
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
但是玉城醫師非常平靜:
「請。」
他這樣說著,表態似地十指交握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看來,我沒
跟他談他是不會讓我回去了。
「……是關於你們之前開藥給我朋友的問題。」
「哪一位?」
「呃……桐之院圭。」
「長谷川小姐,找一下病歷。」
玉城醫師出聲叫一位護士之後把目光又轉回我身上,直視著我
的臉說:
「只是,在某些狀況下,除患者家人以外我們不能奉告。醫生也
有保密的義務。」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說明一下來龍去脈似乎行不通。
「桐之院與我是住在一起的朋友,我叫守村悠季,是這邊巴醫師
的患者。」
我以此起頭,把在垃圾桶找到的藥品空瓶,以及我知道室友的
精神一直都不太穩定,擔心這些究竟是什麼藥的事情都娓娓道
來。
「他好像得了失眠症,所以我想這些會不會是鎮靜劑或安眠藥
之類的。」
我想知道這些是什麼藥,又開了多少劑量。
我注意到玉城醫師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便快速地將話題告一
段落:
「我有點擔心他的狀況,才想請教一下開藥給他時的經過。呃,
是巴醫師開的。」
玉城醫師點點頭:
「也是,這一定得跟姊姊談才行。我想她應該快回來了,你要等
她看看嗎?」
咦?他們不是夫妻嗎……
「姊姊是心理醫師,我則專門處理接骨等其他實務,這方面的所
有事情我都可以跟你討論。」
乍看之下,他給人的感覺像是比較瘦的生島先生,那種運動性
社團類型的人的不拘小節,有點挑動我的神經:
「所以我才在櫃檯指明要找巴醫師。」
玉城弟弟打斷我的話,露出白牙齒的笑容不減:
「哦,你很堅持喔。我還以為音樂家都是比較文弱的人種。」
夠了,我真的生氣了。
「這是偏見。演奏與運動需要同等的努力與專注力。而且,在人
前演奏時,是正式上台後就必須一次定江山。」
「你沒有說要比運動更費力吶。你拉小提琴幾年了?」
「……十四年了。」
「跟我學柔道的時間差不多,我在那之前有練過十年的空手道。
」
「圖片」
「哇……」
「衣服脫掉,躺那邊。」
「嘎!?」
「病歷上有『疑似椎間盤突出?』的記錄,打發等我姊姊的這段
時間,我就幫你看診吧。觸診我比我姊姊高明得多。」
「喔。」
「當音樂家,身體就是本錢,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這人講話怎麼前後沒什麼邏輯,很難跟他談。
總而言之,我脫掉襯衫,裸裎上半身,躺上診療台。
「放鬆不要用力。」
玉城弟弟的手,一看就覺得是空手道館裡那種強而有力的手,
但在俯臥的我背脊上摸索的指尖卻很柔軟。
「啊——難怪,是這裡嗎?」
後頸的骨頭……就是頸椎嗎……他一面摸索那一帶一面說:
「還不到會爆發的程度啦,但將來可能會錯位,你的練習量大概
多少?」
「平均下來大概八小時。」
「每天?」
「是啊,因為快比賽了。」
「保養呢?」
「啊?」
「練習後的三溫暖或按摩什麼的。」
「沒有啊,沒做。」
「這可不妙。」
「……」
不知何時起,弟弟醫師手上的動作從觸診變成了按摩。
他的按摩比巴醫師的感觸柔軟得多,讓我想起母親的手。我的
身體之前都沒有意識到疲憊與肩膀疼痛,經過他徐徐地放鬆後
,讓我察覺到自己的疲累……舒服得幾乎要打起瞌睡來了……
「開給他的藥是安眠藥。」
聽到弟弟醫師的聲音,我驚醒回神。
「藥效不強所以不會上癮,但如果吃過頭,也是有可能會致命的
。」
我心頭一驚動搖了一下,身體也跟著顫抖。
「唔,不是同住,是同居吧。」
哇!為、為什麼會……! ?
「這是吻痕吧?這裡,還有這裡。」
哇啊啊啊啊!
「對生活單純的單身漢來說,這太可疑了。」
咦! ?
「抱歉,要碰你的腰了。脊椎很重要,必須看一下狀況。」
嗚!
「哎呀呀,這裡是痛點啊!」
聽到他帶著笑意的聲音,我回他:
「請、請不要調侃我。」
弟弟醫師改從另一個點切入:
「你是愛照顧人的老婆類型吧?寧願苦了自己也要老公好,真
是積極的太太。」
「我可是男的耶。」
「不然呢?因為背部與臀部肌肉很結實,只要不努力過頭,腰痛
應該就還好吧?」
「……托您的福。」
「但是就全身整體看,有疲勞的徵象。還年輕嘛,可以硬撐勉強
,但也不是可以無限制撐下去喔。腸胃跟……循環系統,特別是
心臟要注意。年紀輕輕就過勞死,通常是由於心肺衰竭,積極也
要有些節制。」
「請不要嚇我。」
「要是沒有人擔心自己身體,也就沒有醫生這行業了。」
「這應該可以說是黑心生意吧?」
「我可不會說謊喔。」
「透過按摩,連內臟的狀況也可以知道嗎?」
「可以知道精神狀態,喜怒哀樂之類的。」
「真的?」
「緊張壓力大,有八成可以歸因於『不安』。」
他又離題了,不過我不禁開始思考起他所說的「不安」。
不安與不安定……原因與結果……圭在精神上的不安定,不只是
身為守護者的自我要求,同時還有不安?
那麼,這不安到底是什麼?是懷疑我的感情?要真是那樣我會
生氣。
話說回來,我自開始準備參賽以來,光是自己的事情都已經分
身乏術了,說不定不知不覺間就把圭拋諸腦後了……
所以你一個人才會胡思亂想些多餘的事?
「好了,差不多就這樣了。」
聽到弟弟醫師的聲音我嚇一跳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打起瞌睡了
。
「如果你正在密集練習,盡可能常來消除疲勞比較好。」
說是這麼說,但是我很窮啊。
我下床穿上襯衫,弟弟醫師像是突然想起什麼。
「藥只開了三天的份。」
「啊,是這樣嗎?」
那麼,剩下來的頂多兩天份了,若是這個量……
「這藥沒有處方箋不能買。如果從藥頭管道去弄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這跟有品的音樂家應該是無緣啦。」
「是。」
對方對我說,好像會讀到我的心似的。他真是擁有神奇的直覺
啊,我心裡想著,一邊低頭行禮說:「非常感謝您。」隨即走出診
療間。
櫃檯窗口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幀運動醫學之類的認證,從那上
面我得知了弟弟醫師的名字。
他叫邦男。從姓氏看來是沖繩人吧?給人一種南方人的印象。
今天是八月八日,圭的生日,我當然知道。
可是,很不巧的是星期二……也就是富士見的團練日,圭大概跟
往常一樣去參加練習了吧。
也就是說,就像二月我生日一樣,沒辦法好好辦個派對。雖然我
想過跟落選慶祝會辦在一起,讓他驚喜一下,但圭應該沒有這
方面的興趣吧?
所以,最後我只做了可供兩人舉杯慶祝的準備,雖不豪華倒也
不寒酸。然後在六點半走出屋子。
到樓下62號房敲他們的大門:
「小空。要去練習囉。」
「好——」
這位十五歲的法國號手好像又長高了一些。不過,他本來是發
育不良的小個子,現在似乎才一百五十公分左右而已。
「功課有進展嗎?」
「啊——五年級的數學超糟的,小不點遠藤也被傳染,很煩惱。」
呃……數學已經進展到五年級程度了,因為太難,連遠藤也開溜
,所以很困擾……是這樣嗎?
「我去找找哪裡有好一點的補習班,已經到五年級程度,再加點
油,明年春天或許就可以去學校了。生島先生怎麼說?」
「他說日本的夏天真是超級糟到斃了,問我要不要去佛羅里達。
」
「啊哈哈,日本夏天的確熱得讓人受不了,全身都黏答答的……」
與小空同居的鋼琴家生島先生,雙親雖然都是日本人,因為他
出身在美國,在護照上衍生了不少問題。小空也是,由於家庭問
題,連個戶籍都沒有……這兩人要想去佛羅里達旅行,應該很難
成真吧。
「高領問我要不要去唸美國的學校。」
「嗯?」
是喔,像小空這種特殊情況,說不定美國的教育制度還比較適
合他。
「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有一半美國人都不會講,沒問題的。真
是這樣嗎?」
「是啊……因為它是個移民國家嘛。比如西班牙裔之類的,雖然
是美國人,有些英語……不對,是美語卻很糟糕。」
可是,留學、移民之類的事可不像去佛羅里達旅行那麼簡單吧。
嗯~
在富士見的練習場地——市民中心的大會議室裡,大家正小聲
卻熱烈地討論著昨天預賽中圭的指揮,以及那太過出乎意料的
結果。
來聽的人們意見都一致:
「圭的表現是最好的。」
特別是布拉姆斯。富士見運營負責人石田微笑先生不只把自己
的店取名叫「莫扎特」,擁有的唱片多到讓家裡都快無立足之地
了……連他這樣的重度古典禦宅族也贊不絕口。
「哎呀——那麼年輕就能把布拉姆斯指揮得這麼出色,協調性又
好,果然是有才華的傢伙啊。」
微笑先生接下來的話語讓我有些在意,我側耳專注聆聽:
「可是,莫扎特就出乎意料了。他明明把我們的〈十三號小夜曲〉
指揮得那麼好,遇到歌劇就不行了呀。」
「那麼,石田解說員,您認為他是敗在〈費加洛〉上頭嗎?」
五十嵐把捲起的紙張當作麥克風,訪問對方。
「因為布拉姆斯跟肖邦都很棒啊,不是嗎?唯一有瑕疵的就是〈
費加洛〉了。可是應該也沒有糟到會讓他落選。」
「歌手與樂團合不起來啊。」
去年說服老公出國旅行,參加薩爾茲堡音樂節的鈴木女士提出
了她的想法:
「我記得那位女高音,是之前在廣播節目中與桐之院先生共同
演出的那位。」
「難道是當時吵架了?」
「啊哈哈哈,不會吧?」
「M響的人應該會知道一些事吧?」
「可是,再怎麼樣,也不能在音樂大賽里扯人家後腿……」
春山小姐說著這話的同時,「傳說中」M響的人……也是來聽過
預賽的飯田先生與延原先生正好進來。
五十嵐一個箭步衝上去把他們拉過來。
「我們現在正在研究桐之院先生預賽被刷下來的原因,想請問
你們的意見?」
五十嵐把用紙捲成的麥克風一股腦遞過去,面對他的提問,飯
田先生一臉別鬧了的表情,倒是開口說話了:
「我不是樂評家,只是個人感想而已。」
說完了這開場白後,繼續說:
「布拉姆斯很棒。」
延原先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我其實很想听全曲吶——」
「肖邦也表現得不錯。」
飯田先生說,延原先生也一再點頭。
「在副指揮之前指揮的那個傢伙只是讓樂團在一旁伴奏罷了,
殿下卻是讓鋼琴與樂團達成真正的『協奏』,雖然在肖邦的曲子
中鋼琴一定是主角,殿下的樂團卻……」
「你給我安靜一點。」
「如果你叫我安靜我就安靜,那我就不是延原好一了。」
「你是要我叫你烤雞嗎?」
「啊——我得去練大提琴了。」
簡直就是搞笑二人組。
「至於〈費加洛〉嘛……」
飯田先生很快地拉回話題。
「簡單一句話,就是過猶不及導致的失敗。」
「啊,原——來,還有這樣的解讀方法啊?」
延原先生再接再厲搭腔。
「那是副指揮計算過後的行動,殿下才不像是會不小心『做出那
種事』的人呢。」
「哇,思想犯。」
「要是我們可以從彩排就開始聽,就可以給他因時因地制宜的
建議了啊。也不至於最後在評審面前猛衝過頭。」
「要是能說,我早就說了。」
「啊——哈囉哈囉?我們跟不上兩位的對話囉!」
如果五十嵐沒開口,這句話會是由我說出口。
「最後的〈費加洛〉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啊?」
「咦?學長不是也去聽了嗎?」
飯田先生反問,五十嵐疑惑地搔頭,我也是一樣的反應。
「咦,首席也不知道嗎?」
「這個……歌劇我本來就沒怎麼……」
沒怎麼在聽。我知道它是古典音樂中的重要範疇,卻沒有什麼
機會聽,尤其它以聲樂為中心,是我沒多大興趣的領域。
「不過真的一點也沒想到,殿下指揮的〈費加洛〉不是莫扎特的。
」
延原先生說,手肘靠在之前抱住的大提琴盒上面,兩手撐住臉
頰抬眼看我。
「……不是莫扎特?」
我回問,飯田先生回答:
「阿守先生,你覺得那聽起來像莫扎特嗎?」
對方在我開始思考前又繼續說:
「那個是華格納啊,對吧?阿延。」
「啊,對,那個是華格納。」
「搞什麼?你不知道嗎?」
「不,我只是在迷惑,那到底是布拉姆斯、馬勒還是華格納。」
「那種氣勢逼人的厚重感,不是華格納是什麼,你在迷惑個什麼
勁啊?」
「沒錯,是華格納,那是華格納式的〈費加洛〉,嗯嗯。」
飯田先生冷哼一聲,不理會延原先生,把臉轉向我:
「就是這麼回事。」
「……咦……?」
「那傢伙把莫扎特的〈費加洛〉指揮成華格納式的了。」
的確,聽他這麼一說,或許真是這樣……也說不定。
「可是,呃……除了女歌手的狀況不盡理想,整體看來還可以啊…
…」
「對啊,也沒什麼不協調的地方。」
「最後成了副指揮式的〈費加洛〉吶。」
「所以才……」
「就是這點『過猶不及』啊,阿守先生。」
飯田先生一邊用指尖搓揉蹙起的雙眉,一邊繼續說:
「拿卡拉揚來說吧,他會指揮所謂『卡拉揚式』的費加洛吧?樂
評家與半數觀眾會批評說那不是莫扎特的〈費加洛〉;然而,另
一半會贊同卡拉揚式的〈費加洛〉,認為那也很不錯,那是因為『
指揮的人是卡拉揚』,就因為這樣。」
「啊——也就是說——」
看到我歪著頭,遲疑地看著飯田先生,延原先生回答我:
「現今的古典音樂界非常堅持原典主義,尤其是音樂比賽,要是
莫扎特演奏得不像莫扎特,光是這點就會先被扣分。」
「要是殿下已是能四處指揮的大師巨匠,昨天的〈費加洛〉就像
是忘記自己要搞笑的搞笑團體一樣。更何況在音樂比賽里,『能
否把莫扎特指揮得像莫扎特』正是評審標準所在。也就是說,殿
下搞錯時間地點場合了。」
飯田先生以此作結,延原先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明明布拉姆斯與肖邦都完完全全指揮得像是布拉姆斯與肖邦
,為什麼只有莫扎特他沒指揮出莫扎特的樣子呢?」
「誰知道,該不會是因為對〈費加洛〉惡作劇十足的男女滑稽鬧
劇有所反彈?」
「覺得髒嗎?啊哈哈哈!這歌劇的確是飯田喜歡的有色的故事
啊。聽過〈費加洛〉的劇情嗎?不太了解?也就是說,一個叫費
加洛的男生要跟一個叫蘇珊娜的女生結婚,但是蘇珊娜所侍奉
的伯爵夫人她老公……也就是伯爵,也喜歡蘇珊娜,想要比費加
洛先得到她的初夜。這就是所謂領主擁有的『初夜權』,他為兩
人舉行婚禮,以便先嚐過新娘滋味如何。」
「什麼嘛!」
聽到春山小姐憤慨不平,延原先生面露疑惑。
「這是〈費加洛〉的劇情大綱呀。」
「好~過分喔!這什麼劇情啊?」
「當然最後費加洛巧妙地化險為夷,平安地與蘇珊娜結婚了。」
飯田先生補充。
「可是,與其說這是愛情喜劇,還不如說是色情喜劇吧。因為以
歌劇形式呈現,所以沒那麼明顯。」
「是沒錯。」
「話說回來,那位電線桿殿下又不是青澀的男人了,哪裡還會認
為這種內容骯髒啊!該有的經驗他一樣也不少吧?」
「嗯哼…」
「咳咳…」
擔心污染到年紀尚輕的女性團員們的耳朵,一些男性聽眾假裝
咳嗽示警。
「總之,我們想到的敗因是這點。」
飯田先生一臉不為所動地將主題拉回來。這兩個搭檔簡直合作
無間。
「不過,我們又不是評審,這只是單純的推測。」
「如果是我,我就會讓他過關,讓他在得獎發表公演上演出〈費
加洛〉全曲吶。」
「華格納式的男女糾紛?就算能演成讓人昏昏欲睡的午間連續
劇,應該也成不了喜劇吧?」
「啊哈哈哈,以後就再也沒有工作找上門了。」
「阿延你到底站在誰那邊?」
「我是虔誠的古典音樂信徒。」
「不限傳統與形式地崇拜嗎?」
「沿襲傳統與形式,才是真正的古典音樂演奏家吧?」
「閉嘴啦, 一從你嘴巴里說出了就只像在開玩笑。」
「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
「飯田君,我不要再跟你當共用譜架的搭檔了。」
「咦?終於要再見啦?求之不得。」
餵,五十嵐,該你出場啦。
「哇!再十分鐘就八點了!」
「不會吧?桐之院先生就要來了!」
「糟糕——完全沒有試音啊——!」
我也根本還沒調音!
七點五十五分。
圭像往常一樣,帶著平靜的表情出現,像個透明人在一旁待到
八點。然後正要站上指揮台時,因為感受到大家散發出來的氣
氛,打消念頭。
他大剌剌地走到指揮台前,與團員們面對面。
團員們全都扭捏不安,十分尷尬。
就在一星期前, 這撲克臉男通過第二輪預賽時,讓我們看到他
令人驚訝的活潑搞怪樣,一旦看過他那副樣子,就找不出什麼
安慰的表情可以面對他。
「昨天,讓很多人特意來看我比賽,沒有帶回大家期待的成果,
我很惶恐。」
圭以這樣的話開場。
「我會嚴肅地接受這個結果,今後,我會要求自己更加精進努力
,報告到此。」
我想他在M響八成也是這樣報告的。中規中矩的發言,拒絕他人
的建言與安慰,讓人無話可說的台詞。
就像那張撲克臉的功能一樣,有禮的無機鎧甲,包藏住真正的
內心。
雖然我事先想過他會這樣,卻還是很感傷。
圭,我幾乎想脫口而出:對你來說,富士見是什麼?
可是……對呀,說不定就是這樣的東西。想想,你即使在富士見
之中,也幾乎不曾露出放鬆舒適的表情。總是一個人堅強地站
著,很少笑也很少說話。
啊啊……可惡,「這樣」的傢伙也是你呀。
曾幾何時,我開始以為你面對我時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就是
真正的「你」了。
你冷淡的撲克臉也不過是你的眾多面向之一。同樣地,你顯露
給我看的淚與笑也是你的其中一面,並非全部。我忘記了這點;
不……是我沒有註意到。
說些輕薄的話語逗我發笑,喜悅地看著我因此感到有些害羞的
你,也是你。
將自己原始雄性的那一面裸裎出來熱情地向我索求,帶著最幸
福的表情達到高潮的你,也是你。
說想要我,忍耐已達極限,顫抖著緊縮的雙肩告白的你。還有,
要是草率地進行每天儀式性的親吻就會感到不滿的你,都是你
。
而……把自己隱藏起來,決不讓任何人看見的你,也是你。
跟我一樣,你也是個複雜又細緻的多面體,將各種各樣的面向
總和起來,才形成「桐之院圭」這一個人格……
這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就是這一瞬間的感觸,讓我第一次
掌握住「圭」這個人的全貌。
啊啊……真是複雜棘手,難以理解也難以應對,卻無法遏抑地…
…無法遏抑地吸引著我的男人。
圭……圭……我喜歡你,圭!不,「喜歡」一詞還不足以形容!我
愛你!卻無法以言語盡述!噯,圭,這無法克制的心情,我該如
何化為語言?該如何傳達給你才好! ?
「首席。」
有人點點我的側腹,我回神,看向隔壁。
「快調音。」
三宅先生宛如呵斥般朝我低語,我慌忙站起身。
雙簧管吹出A音,彷彿等待已久,管樂器們以各自的音色尾隨在
後。
我們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展開了練習。
「生日快樂。」
泡完澡我們以啤酒小酌乾杯,我乘此機會遞出那樣東西。
「希望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
隨著這句話,我把親手包裝、綁上緞帶的東西,推到圭面前。
「這是什麼?是票吧?」
「我沒自信這樣禮物是否會讓你開心,但這是我用心拼命想的。
」
「收到你送我的禮物,我不可能不開心。」
圭心裡其實並不在乎生日慶祝或是禮物,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
,依舊一臉開心地拆開包裝。
「……這是?」
他雙眼圓睜看著我。
我朝他滿滿一笑:
「這是我利用富士見的暑假,招待你到越後鄉下旅行的邀請函。
這是我買商務車廂座位才勉勉強強買到的新幹線車票,還請你
百忙之中撥空跟我同行。」
「意思是說……要回你的老家?」
圭帶著複雜的表情,望著兩人份的JR車票。
「晚上住宿的地方暫定是我老家,目的是掃墓,我想把你介紹給
我爸媽。」
「這……」
「不喜歡?覺得困擾?」
「……不,不是這個意思。」
「M響那邊排不出假來?」
「……比賽要怎麼辦?」
「當然要參加啊。」
「那……」
「我知道現在離比賽只剩兩星期,可是,這跟那是兩回事。如果
你愛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
聽到我斬釘截鐵的威脅,圭看著我,眼神中帶著震驚,用力點點
頭:
「我去。」
「謝謝你。」
我朝他微笑。
一個不小心,這趟返鄉就會變成一場出櫃與訣別的混亂風波,
但是我沒有絲毫的迷惑與畏怯。
因為我對眼前「圭」這個男人的愛,已經強烈得讓其他一切感情
都失去意義了吧。
「我還有一個請求。」
「是什麼?」
「我想要你。」
「悠季……」
「我想要你抱我,想要得不得了。」
圭眼中浮現嚴肅的神色,似乎在懷疑我是不是為了安慰他消沉
的心情,才給出自己的身體。但我是不帶任何矯情,全心全意,
強烈地想要跟他做愛。
今晚的我好像喝醉了似地,積極地得以忠於自己的心情而行動
。
我繞過桌子走過去,執起圭的手,讓他的手臂圈住我的腰。我沒
有彎下腰去,而是跨坐在圭坐著的腿上,向他索吻。
兩腿之間顫抖著火燙得發痛的悸動,希望被圭的手碰觸;我一
面很清楚自己的動作宛如淫蕩的娼婦,一面把腿間湊向圭緊繃
的身。雙肩攀住圭厚實的肩膀貪求親吻,愈是貪求,翻湧而出的
難耐慾望就越是讓身體難受。
「很驚訝吧……今天晚上的我好奇怪……對吧?其實也不是怪……
啊、啊啊嗯……圭、圭,怎麼辦……!」
想忍卻忍不住,我高潮了,明明只有親吻而已。
我把滿臉通紅的臉埋進圭的肩頭。
「對、對不起,我一個人一頭熱……像個笨蛋一樣……可是……」
圭的手原本抱住我的腰,下滑翻起我浴袍下擺,指尖摸索到後
庭,一下子戳進去。
「嗯!」
提高八度的呼吸脫口而出。
「嗯……嗯啊、啊、啊嗚。」
光是用手指弄,好像又要高潮了似的。
「悠季……」
圭在我耳邊說,他的聲音裡含有嚴肅的色彩,與剛剛我在他眼
中看到的一樣。
「對不起……」
我傾訴著。
「可是,一想到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抱歉。」
圭悄聲說。
「我很高興,悠季。」
我一驚,抬臉。
圭……在生氣……
用無力的雙臂,把自己從圭的身體上推離開來。
瞬間我被強烈的羞恥襲擊,恨不得立刻咬舌自盡。我從圭身上
跳開,奔出廚房,逃進浴室。
好失敗。那裡的鏡子照出我可恥的臉。
我急忙關掉電燈,用黑暗把眼睛遮住。
「悠季?」
圭的聲音讓我一驚,我摸索到門鎖,及時鎖上。
「悠季?悠季?」
圭的聲音透過門傳來。
「別管我。」
我回答。
「今天晚上我很奇怪,不知道怎麼了,所以當作沒這回事吧,晚
安,圭。」
「我會踢破門喔。」
對方如此回答。
「如果你踢門,我就跳窗逃走。」
「直線滑降到地面?」
「對啦!」
「……悠季,你到底怎麼了?說真的,你今天晚上不太對勁。」
「我知道,我不是說了嗎!?等我腦袋冷靜下來就出去。」
「請你讓開,我要破門而入了。」
「我知道了啦,我把門鎖打開就是!不過,你要是進來我就跟你
絕交。讓我一個人靜靜,三十分鐘就好。」
「……三十分鐘喔。」
「好啦……」
圭留下一聲嘆息之後離去,我脫下被情慾沾污了的浴袍。
進入浴缸,把蓮蓬頭開到最大,在冷水可以當頭往下澆的地方
坐下,抱住膝蓋。
在冰冷的豪雨之中,我想著無可奈何錯身而過的我和他。
不是悲傷,也不是不甘願……不知何以名狀的眼淚,混進從臉頰
上流淌下來的水里。
我好喜歡好喜歡圭,喜歡得不得了。好愛他好愛他,愛到難以忍
受、心煩意亂、幾近瘋狂。
我沒聽見門打開的聲音,打在肩上的激烈雨勢被人轉緊關掉,
幹毛巾的溫暖包裹住我的肩膀。
圭把依舊沉默的我扶起來,擦拭我濕透的頭髮,擦乾我的身體,
然後替我穿上新拿出來的浴袍,把我帶出浴室。
「旅行的事……我是認真的。」
這是我們僅有的交談。
我背向圭躺上床,把冷透了的身體縮成一團進入夢鄉。
在夢中,我和某人爭吵得很兇,非守護不可的危機感讓我拼命
戰鬥下去。
接著,我夢到自己帶著一個人走在迷宮中。那裡似乎是遊樂園
的的大迷宮,我領著那個人往前走……為了不讓對方感到不安,
我繃緊神經拼命動腦,不讓自己有半步的遲疑。
後來我似乎知道走出迷宮的方法了,卻在遇上岔路的時候想不
起正確的路,我應該知道的,腦中卻沒有這項關鍵的記憶。我陷
入焦慮。
不可以迷惑……我必須一步不差地帶領他……
啊啊……不行了!不行,我不知道!怎麼辦!
我猛然驚醒,睜開眼睛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作夢了。
那份在夢中壓迫我,使我痛苦不堪的焦慮,變成激烈的悸動,心
臟撲通撲通狂烈地跳動,震撼我的全身。
我的氣息因為悸動而混亂,我深呼吸想平復它,發現圭的手正
握住我的。
圭睡得很沉,應該不可能是因為發現我被噩夢驚醒,才握住我
的手。
我不經意望向圭的睡臉。
在黑暗深處看著圭,他朦朧臉上的眉毛突然動了一下。正發現
他緊緊皺攏眉間時,他開始咬牙切齒,握住我的手力也更強了。
這麼想或許不太實際,但是我腦海中的直覺已經發現,而我相
信我的直覺。
剛剛我所作的噩夢……那是你的夢吧?圭。你所夢見的景像從
我們相握的手傳過來,流進我的睡眠中,成為了我的夢。
你大概每天晚上都作著那樣的夢吧……為了當我的守護者,那
份決心把你逼到絕境……
我抬起肩膀,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捏住圭的鼻尖搖晃:
「餵,起來,餵。」
「嗯啊?」
聽到圭用帶著惺忪睡意的聲音回答,我對他說:
「你這位比我小一學期、不知辛苦的小少爺也差不多一點可別
太自戀了。你雖然是天才,這方面卻是小孩子,我很——清楚。」
「悠季……?」
「別吵,小孩子就該快點好好睡覺。來,過來我這邊。」
我把圭的頭攬過來,抱進自己的胸懷裡。感覺他似乎有些困惑,
雙唇微啟,我像是安撫小嬰兒一樣,一下一下地拍著懷抱中男
人寬闊的肩膀。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的全部,愛你這樣一個人。你的強壯你的脆弱,你的聰明
,你的愚笨……這一切我都愛—--
「我想愛你,圭……想被你所愛,也想愛你,也想被你寵著,想從
你身上得到安穩平靜,也想要給你安穩平靜……噯,圭,我認為
情人就該是這樣的關係,我這樣想,錯了嗎?」
「……沒有。」
「這個回答是你的真心話?還是在應付我?」
「我才不會應付你……」
「那麼,我可以把它當作是真心話了?」
「……」
「可以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也跟平常人一樣擁有弱點,卻憑著一股意志力與意氣把這樣
的自己藏進心裡;男中音就在害怕真相洩底的危機感中硬撐著
,聲音卻沙啞了。
可是我毫不留情地對他說:
「我的意思是要你可以只在我面前坦白,說你預賽被刷下來很
受打擊。你可以很不甘願、很喪氣,說事情不該是這樣。你在我
面前只展露出好的部分,在我倆之間築起一堵堅硬的牆,藉此
抗拒我。現在的你並不把我當作你的情人,你獨自負擔一切,一
點也不需要我。」
「不對!」
「哪裡不對。」
「不對,不是這樣的。」
「咦?是嗎?那是我錯了?那我認為『你也是個人,所以也有痛
苦難過的時候』,都是我這個凡人一廂情願的想像了?『因為我
是你的情人,不只想與你同甘,更想與你共苦』的想法是我冒犯
你了?對你來說,我不值得依靠,連當抱怨的對像都沒資格,就
算我希望成為你心靈的支柱,你也會要我『別自我陶醉了,笨蛋
』,是嗎?」
「悠季。」
「好啊,我明白了。如果你打算這樣,我們的關係就是如此了。
我再也不會做出『擔心你』這種冒犯你的蠢事,我會牢牢提醒自
己:我連你的腳邊都不及,然後注意自己的分際才行動。我誤解
你跟我是有來有往的伴侶,是我不自量力,我道歉!再三向你
致歉並修正……!」
「悠季、悠季!」
圭搖撼著我讓我閉上嘴,又哭又笑的呼喊聲從我的胸膛傳出,
他用雙臂把我緊抱在懷中……好像攀著我一樣緊擁住我,把臉
用力埋進我的胸懷……
我在無上的安心感,以及泫然欲泣的喜悅中,感覺到浴袍的毛
巾布暖暖地濕了,又逐漸變冷。
「圭……你終於屬於我了終於讓我看見你的心了。我好高興,能
這樣抱著你,我好開心、我好愛你……」
接下來長長的時間,圭都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或許,要讓一直用
撲克臉固守著的心真正融化,還需要些時間……因為,圭流著淚
的過程當中一聲都沒吭,連抽氣的聲音都忍耐下來了……可是,
我已經讓他把我的胸懷當作是可以哭泣的地方了,光是這點,
對我……不,對我們來說就已經是一大進步。
我讓他哭到高興為止,他哭完之後,我撫摸著這個我所愛的男
人的頭髮,在他汗濕的前額印上一個晚安吻,然後鑽進他的雙
臂中……也是我最喜歡的安眠之處。
我睡得又熟又香,連夢也沒作,圭應該也是一樣。
「哇。」
聽到重低音的叫聲,我醒過來。
「糟糕,過中午了。」
聽到有著費雪·狄斯考般嗓音的聲音重重強調,雖然當下不是
該笑的場合,我卻還是噴笑出來。
「……早安。」
他有點沮喪地說,隱藏起對自己賴床的羞赧。
「打電話給辦公室吧,昨天還那個樣子,今天就無故曠職,他們
會擔心喔。」
「我現在放暑假。」
他回答。
「是你遲到。」
「咦?」
……這麼說來!
「幾、幾點了!?」
「十二點五十二分,不,五十三分。」
「我約兩點,遲到了啦!眼、眼鏡、眼鏡眼鏡!」
「在這裡。」
「謝謝!那……衣服……不對,電話先給我!我的手機!」
「好好好,在這裡喔。」
慌慌張張按了兩次都沒按對號碼,第三次才總算打通了。
「啊,是三條小姐吧?我是守村!對不起,我會遲到!呃呃,二
十,對,二十分鐘左右!對不起!」
手忙腳亂衝進浴室,刷牙洗臉梳頭,之後穿上襯衫長褲:
「錯了啦,內褲、內褲!襪子!」
「悠季,不要慌,動作快!」
「那怎麼可能啊!哇啊啊~二十分鐘趕不到啦。」
「是要去杉並吧?」
「這個時間,換車很不順耶。」
小提琴、錢包、手帕。啊,譜呢! ? OK!
「那我走囉!」
手忙腳亂衝出玄關,想到忘了東西。
「圭!親……」
回頭說「一個」的時候,整張臉撞上一堵暖暖的牆壁。
「你在做什麼,走了。」
「耶?」
「坐車去比較快。」
圭邁開長腿快速跑下樓梯,我追上他的時候,他已經坐進招到
的計程車了。
「到杉並,很趕。」
「杉併的哪裡?」
「啊,呃,井之頭線車站那邊。」
「多久才會到?」
「這個嘛——今天路上有點塞耶——」
司機先生的回答模棱兩可。
「說不定搭電車去比較快。」
我問圭的意見。
「不行。」
圭拒絕我。
「你那麼慌張,一定會遇上交通意外。」
「拜託,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耶。」
「當然。」
路上比司機先生想的還要塞,最後又比預定的遲到時間多出五
分鐘。圭看了眼付給司機的錢,也沒多說什麼真是白搭了之類
的話。反正都已經遲到了,還能怎樣呢?
「所以,呃……」
這之後圭要怎麼辦呢?
「如果我去看你練習,會讓你困擾嗎?」
「啊,你要來?」
「如果不介意。」
「啊——」
我一時語塞,圭看到我的表情—--
「那我回去了。」
像個小孩子一樣露出彆扭的表情。
我點點頭叫他跟上來:
「如果三條小姐不介意,我也無所謂。只是,其實……」
說著這話的時候我們剛好走到玄關前。
「我們都在吵架……」
話才說到一半,在我眼前原本已經敞開迎客的大門,突然「乒」
地一聲大開。
「你的二十分鐘也太久了吧!」
三條小姐像往常一樣高聲大罵,站在她面前的則是身高一百九
十二公分的桐之院圭。
他大概是在幫我,不讓大門撞上我鼻子。
「耶?」
三條小姐把頭仰起來向上看,圭則特意用比平常音程還要低的
男中音對她說:
「這裡是拳擊場嗎?」
「你誰呀?」
「抱歉,是他朋友。」
被圭這麼突然一推,我掉到一個地方,從那裡我抬頭瞪圭對他
說:
「很粗魯耶,植物都被搞爛了。」
我被他撞飛,屁股整個栽進種在比玄關低一階的杜鵑還說什麼
植物裡,頭下腳上根本站不起來。
「你沒事吧?」
圭急忙伸出手拉我一把,我被他拉上去之後,回頭看植物。
「啊——啊……真抱歉,我會賠償的。」
說著,我回頭看,三條小姐整個人已經笑到直不起腰來。
「你、你跟你的愛人,好、好、好像漫畫裡的搭檔喔。」
她「呵呵呵哈哈哈……」地笑著。
「叫我桐之院就可以了,你們練習時我想在旁見習。」
「咯咯咯咯,請請請,如果你進得了房子。」
圭眉毛一挑,輕輕帶過她的玩笑:
「打擾了。」
說著踏進玄關。
「哇——你真的好高~」
三條小姐低語,口氣就像第一次看到大象的小孩子一樣。
練習過程中充滿你來我往的挑釁衝突,完全跟以往一樣地進行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不知不覺間我忘記圭在一旁見習,三條
小姐則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圭放在眼裡,態度絲毫不變。
「哇咧——拜託!這個休止符為什麼這麼拖啊!?在這裡『哈啊』
之後接下來才『一二三起』,節奏就會拖拖拉拉的啦!」
「我確實休過四分休止符才繼續的啊!是你太急在這裡放炮,
所以我們才合不起來的!」
「我說你太、拖、了!懂嗎!?這裡應該好像加速一樣往前衝啊
!?一下子停之後再『啪』地出來,時機真的抓得很爛!」
「你不用吼我也聽得見啦!」
是誰說過嗓門大吵架比較會贏的……?跟這位女性一起練習後
,我的音量至少大了一·五倍。
「請你安靜聽一下。」
說完這句話,我便將琴弓搭上弦,從有問題的樂句前四小節開
始拉起。
我遵照福山老師的囑咐,練習時用的速度比樂譜所提示的快上
兩、三成。手指動作以近乎極限的快速度繼續拉下去,以我的認
知處理我們爭論的休止符,一直拉到樂句最後,停下琴弓。
「我想照這樣子去走,我認為這樣沒有拖到。」
「再一次。」
三條小姐說。
「呃,這個……從前一頁開始……從第四段的這裡一口氣過去,一
直到這邊。」
「OK。」
一首曲子有它從頭到尾的流動,這個流動本身就是曲子的樣貌
,但是這流動並不單純。
這個比喻或許有點奇怪:比如把組成一隻狗的各部分拆開來看
,可以分成狗頭、狗身體、狗尾巴;頭、身體與尾巴形狀完全不
同,這些部分組合起來,就形成一隻狗的樣子。
曲子的流動也是一樣,每個部分都由它們各自不同的要素構成
,可是從頭演奏到尾整體聽起來,會讓人覺得它是有整體感的
流動,曲子就是這樣作成的。
因此,我們必須一直把「部分」當成全體之中的一個來看待。反
過來說,如果沒有整體的印象,應該也無法決定如何去演奏這
個「部分」才是。
在這個流動中,有各式各樣的「部分」,而在一整個樂句中也有
可能是如此,單一一個音符,也可能是如同關鍵點般重要的部
分。
讓三條小姐對我發出質問的這個休止符的確非常重要,它擔任
一個有機的接點,去連接前後的樂句。也就是說,依照處理它的
方式不同,會讓曲子在這個部分的色彩呈現產生微妙的變化。
所以,我已經充分地研究過它,對結論也很有自信。
我盡可能拉得讓對方聽見我的意圖,把滿滿兩頁的問題點拉完
之後,我把弓拿離琴弦。
三條小姐搔了搔她的一頭金發,「可惡。」她低聲說。
「好吧,算你贏。繼續。」
三條小姐把手指放上鍵盤的時候,牆壁上的電話響了。
「討厭耶——誰啦?」
她碎碎念著站起來,拿起話筒,瞬間變了個人。
「您好,這裡是三條家。」
聲音是溫柔的高八度,口氣高雅又柔軟。
圭坐在鋼琴對面的沙發上,我對他做了個手勢:我之前也是這
樣被她騙的。圭挑了挑眉毛,露出明白的表情。
三條小姐改頭換面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
「是……是……啊,是。是,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她回頭看我。
「代官山那邊打來的。他傍晚有空,叫我們兩個過去。」
福山老師! ?
「幾點!?」
「當然是現在立刻過去啊。」
三條小姐丟下這句話,人就要衝出練習室,又突然「嘰嘰——」急
剎車似地回頭。
「高個子小哥呢?怎辦?」
「我嗎?」
「我的車子很小喔,算啦,到時再說。」
然後說要去換衣服,人就消失了。
我也開始準備走了。
我用松脂擦拭過琴弦後將小提琴放進琴盒裡,一面放鬆琴弓,
一面向坐在沙發上的圭說:
「她很像男生吧?」
「一直都是那樣嗎?」
「對,練習時大半都用吼的。」
「我倒是不認識你這一面。」
「啊哈哈,她跟我的關係是從吵架開始的啊。」
說到這兒,門「喀嚓」一聲開了。
「走囉!」
「啊,三條小姐,樂譜呢?」
「要要要,幫我拿來。」
我朝圭聳聳肩。
圭站起來從鋼琴的譜架上拿起樂譜,翻動一下檢查之後夾在脅
下。
三條小姐的愛車是大紅色的小車,圭斜斜地佔領後座之後還是
坐得相當窘迫。
「小哥,OK嗎?守村先生,安全帶,要是上坡爬不動你們兩個要
下來推喔。」
車子發出卜叭叭叭的沉重聲音後,很勉強似地發動前進了。
三條小姐開車的技術並不差,但是相當粗暴,我好幾次都被嚇
到,可是看她毫無顧忌的說話態度,又讓我鎮靜下來。
「參加東音賽的指揮……是小哥吧?」
她這問題不知道是在問誰,要是回答了,圭是我的「情人」一事
就會曝光。
正當我還在猶豫時,圭回答了:「是。」
「我記得明天要決賽耶,你出來玩好嗎?」
等、等一下!
「嗯,因為我被刷下來了。」
圭……
「是喔,什麼時候?」
等一下啊三條小姐!
「第三輪預賽。」
「喔——你的成績還不錯嘛。」
「我原本打算要拿到冠軍的。」
……圭?
「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吧?」
「我會拿下下一屆的貝桑松。」
……圭!
「哦呵呵——口氣還挺大的嘛。」
「因為,日音賽優勝小提琴手的情人,要是全無頭銜,很不像樣
啊。」
「圭……圭!」
「嗯?」
「啊,你叫圭是吧?」
「我叫桐之院圭。木字旁的『桐』,之乎者也的『之』,醫院的『院』
,圭是兩個『土』的圭。」
「嗯——難道你是京都人?」
「老家嗎?祖先好像是任職宮廷的貴族。」
「耶——好巧喔。我們家族一直到戰前都是華族。雖然是窮貴族
還要撐出排場,規矩很嚴的。」
三條小姐說著,突然猛打手上的方向盤,轉了個大彎。
我的天啊——!
「混賬東西!你眼睛看哪啊!想從我前面切進來你還早八百年
咧!」
她朝著映在後照鏡裡的對方豎起中指開罵之後說:
「但是我照我自己喜歡的去做。」
「我也是。」
圭回答,他本來一直都裝得很嚴肅,此時聲音突然帶笑:
「受家庭束縛真是太無聊了。」
「圖片」
……等等,圭?你們在氣味相投些什麼啊……
「話說回來,守村先生跟小哥你在一起的時候也那麼頑固嗎?」
超糟的!
「我、我哪裡頑固啦?」
「你不頑固?你可是讓代官山的魔鬼老頭也棘手,得到『越後頑
石』的評價喔——」
怎麼會……
「哦?是這樣嗎?」
「所以,他在愛人面前就換一張臉,乖得像小貓?」
三、三條小姐!
「嘿,到了。你們先走,我要把車開進車庫。」
不知為何我有種累到沒力的感覺。我從駕駛座旁的窘迫座位爬
出來,圭接著爬出來,我用力瞪了他一眼,裝裝樣子啦……
「你在氣什麼?」
圭帶著一副撲克臉調侃我,我一個轉身背向他。
「如果不是那麼感情用事,會是位容易相處的女性。」
我一驚。
「說不定能跟你成為好朋友,我安心了。」
咦……?
「那麼接下來,福山先生是位怎樣的老師呢?」
等一下,圭……難道你是在學善妒的老公視察敵情……?
圭正要邁步朝玄關走去,「等等!」我抓住他。
「你順水推舟向三條小姐坦誠出櫃,但是對老師可……!」
「我明白。」
說完他的唇輕輕吻了一下我的,我一瞬間臉色發白,隨即通紅
成一片。
「圭、圭!」
「你們在親熱個什麼勁啊!」
三條小姐的聲音重重打上我的後腦勺。
「我們走吧。」
圭護送我向前。
把圭介紹給福山老師,向老師取得同意讓他見習的是三條小姐
,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應個兩句而已。
調音讓我非集中精神不可,拜此所賜,我總算回復平靜。看譜確
認開頭過後,我便一頭栽進〈吉普賽狂想曲〉的世界。
埋頭一味將老師精細的矯正刻進腦細胞,聽到對方說:
「再兩個星期喔。」
我點頭。
「那麼,巴哈。」
「啊……是。」
這次練習不在預定之中,所以我沒帶這首曲子的譜來,但是老
師不會接受這種理由,反正譜我也背完了。
三條小姐給我音讓我確認調音正確後,我開始拉。
老師默不作聲讓我拉到最後說:
「會落敗。」
「……啊?」
「這種演奏,第一輪就會落敗。」
「這……?」
「你不懂嗎?」
「啊……是。」
「你還不懂嗎?連和聲跟和弦不同也不懂嗎!?夠了!你不用
再來了!」
劈啪劈啪劈啪……啪當!
老、老師……
「他整個人氣炸了。」
「看來是這樣。」
……彷彿事不關己!
腳步聲「劈啪劈啪劈啪」地回來,「乒」地一聲門打開了。
「守村!」
「是、是!」
我背脊瞬間僵硬挺直,老師用一種恐怖的平穩口氣對我說:
「你高中念普通科嗎?」
「是、是。」
「也沒上過音樂課程吧。」
「是,我讀縣立高中的文科班。」
「是因為你沒學過嗎?」
「……啊?」
「和聲啊。如果不能拿和聲去理解巴哈,就無法演奏得正確。」
老師用以往未曾出現過的慎重教師口吻說著,在鋼琴前坐下,
把我叫去他身邊,一邊用鉛筆指示著樂譜一邊為我說明。
「聽好了,比如說這四個音,在樂譜上雖然記成和弦,但不能把
它們解釋成和弦往前推動,這流動也要徹底當作四聲部的……
這旁邊的樂句法是單位,懂嗎?巴哈的曲子是教會音樂,基礎
是聖歌,也就是合唱。所以,這邊的樂句,必須一聲一聲排列開
去讀。假聲男高音(countertanor)·男高音、男中音、男
低音,這四聲的和聲,在譜記上會呈現為和弦。也就是說,不只
要把握這四個聲部各自的流動,更要理解這曲子是作為這四部
的和聲而建立起來的。」
如果我是從音樂高中畢業的,這個基礎中的基礎知識在當時我
就應該會學到,所以老師也以為我知道,才讓我練習。
「我忘記你是『越後的土包子』了。」
老師嘴巴很壞,補了這麼一句之後搔搔頭。
「所以,你記住了嗎?好,拉拉看。」
讓我從頭到尾拉三次,確定我已經理解了這個「道理」之後,當
天的課程就結束了。
「星期五應該可以完成。」
耶?練到後天為止! ?是,我會盡量努力。
「薰子,下星期可以專心攻拉威爾,一口氣完成。」
「我有心理準備——」
圭坐在授課室角落的椅子上,從頭到尾一直在旁見習,此時站
起他頎長的身子,向老師點頭致意之後走出房間。
「那人是怎麼回事?」
老師問我。因為之前是三條小姐介紹的,老師特意問我,應該是
多少有些在意。
「是我的好朋友,叫桐之院圭,擔任M響的副指揮。」
「哦——」
老師說著,特意抬頭看著圭。
「應該很容易看得到指揮棒。」
接著,他朝向我說:
「我的朋友在藝大教書,四年前才有個學生跟教授吵架然後不
念了,這學生似乎有參加今年的東音賽。」
那人是圭! ?
「那個笨蛋,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竟然跟評審吵架。似乎因為
這樣才在預賽被刷下來,可是南鄉倒很高興地說『那個驢腦袋
還活著啊』。」
「您認識南鄉老師嗎?」
圭用慎重的口氣說。
「什麼啊,你是忠太的弟子嗎?」
老師還真是會裝。他明明知道圭是誰,為了圭還特地搬出「南鄉
老師」這個名字,真是不坦率。
「那傢伙跟我一樣弟子運都很差啊,老碰上一些聽不進別人說
話的頑固學生。」
嗚,我有這麼頑固嗎……
但光是「提出圭的恩師」這點就令人感激了。我之前就在想,圭
是不是有必要得到多方建言呢。
搭電車回家的路上,我馬上向圭提出這件事:
「剛剛有提到一位南鄉老師吧?從福山老師的話聽起來,他好
像有來聽比賽,得找個空檔去跟他致意才行。」
我這樣說。
「是這樣嗎?」
他回答得意興闌珊。
「啊,難道他就是跟你吵架的那位教授?」
「不,南鄉先生是作曲科的講師。」
「是嗎?如果不是吵過架的老師,去見個面比較好喔,該有的禮
數還是要有。」
「嗯。」
要是我叫他去請求老師的建議之類的,圭大概會顧及面子不願
意去,所以我才用這種類似責備的方式說。他講話一向都用敬
語,用禮節當作理由,他應該就會開始在意起來吧。
要是他有意去,說不定會有所收穫。
我正打算要結束這話題的時候,圭突然低聲說:
「我並非不樂意被人形容是頑固,但如果有人說我聽不進他人
的話,我可不能這樣聽過就算了……」
圭並沒有提到他接下來的打算。感覺上與其是對我說話,不如
說是自言自語,所以我只是點點頭同意……內心卻在叫好。
我們還很年輕,雖然你是天才,還有些青澀的部分必須努力從
先進或前輩身上學習。當然,思及古典音樂的博大精深,一輩子
都要努力,特別是現在,能夠心懷謙虛,如海綿般將能吸收的東
西不分喜好全都吸收進去才是。
決定參加日音賽,回去當福山老師的弟子接受鍛煉後,我領悟
到這個道理。
所以,即使你跟我不成熟的水準不同,你還是需要一位老師。雖
然我不知道南鄉老師能否成為那位老師,但這的確是個機會。
我要想點辦法促成圭去見老師,嗯,我燃起鬥誌了。
星期四的團練結束後,富士見按照往年慣例放起暑假。因為今
年九月就要公演了,所以假期長度本來就稍微縮短了些,十九
日星期六再度展開練習。但是似乎有些人從中元節返鄉起直到
假期結束前都不會回來,最後大家做出結論:能來的人也可以
集合起來練習。
星期五,去上福山老師的課,以及去買要帶回老家的伴手禮。挑
選標準是便宜、小、輕便,買齊之後,我的返鄉準備便完成了。
八月十二日星期六,早上四點三十分。
我們坐進預約好的計程車,前往上野車站。
因為這次返鄉是突然想到才付諸實行的,不但得買商務車廂,
還只買得到六點半頭班車的票。
但是,在八號距離這麼近的時間,居然能買到這段尖峰期的新
幹線車票,而且還劃得位子,簡直是奇蹟了。與其說是我排隊四
個小時等待候補,鍥而不捨的毅力使然;不如說是我想拉近跟
圭之間距離的心情,讓父母也對我說「帶他來吧」所造成的「奇
蹟」吧。
在熱帶夜晚與仲夏白日之前,為時短暫的涼風之中,計程車順
暢飛馳,不到一小時就到上野車站了。
車站裡,普通電車已經開始行駛了,但是這個時間的通道依然
相當空曠、沒什麼人。我們走進通道,坐上一路往下長長延伸、
通往地底的電扶梯。
我們在上越新幹線「朝日號」的商務座位上坐定。
中午以前應該可以回到老家。
放下行李後,就去掃墓吧。
爸爸、媽媽,我要向你們介紹我的情人。對不起,嚇到你們了。
拜託,要你們承認獨生子的男性情人,也許太強人所難。可是,
請勉為其難地承認他吧。
我很愛這個男人,愛到不管我過去有多謹慎小心,都要把他帶
來介紹給爸爸媽媽。
而他,也是用無比認真的真心愛著我。就算自己受傷吃虧也要
守護我,圭就是這樣的一個情人。
是的,他的名字叫桐之院圭。
上一章 日落日昇(サンセット・サンライズ)
下一章 在紀念日獻花(外傳)(記念祝祭日には花を(外伝))
回目錄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二部十三夏日風暴
原作:秋月皓
錄入:karu
書源:宸華
夏日風暴
——八月七日,星期一,從早上開始就熱得一塌糊塗。
東音賽第三輪預賽的日子—--
胸中感到一股風雨欲來的騷動,讓我呼吸困難。我等待著終於
要發表的評審結束。
東京音樂大賽「指揮」部門,第三輪預賽結果發表的瞬間。
參賽者的親朋好友們三五成群,隨意散佈在會場大廳內,或低
聲交談,或低頭默默不語。
參加第三輪預賽的有十一人,我身邊便是其中之一——桐之院
圭,他從剛才開始就反复低聲哼唱布拉姆斯交響曲的其中一節
,那是他從決賽指定的自選曲範圍內隨意抓出來的。
可是—--
飯田先生的聲音在我耳中反复低語著:
『那傢伙說不定會落選。 』
啊啊……圭!拜託你一定要闖關成功!明天可是你的二十四歲
生日啊……!
我叫守村悠季,在一個業餘樂團——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通稱
富士見)中擔任首席,另一方面也以成為職業小提琴手為目標
挑戰日音賽,今年二十四歲。
桐之院圭是我們富士見的常任指揮,同時也在知名的M響中擔
任副指揮,未來發展備受期望。盡情展翅發揮自己與他人一致
公認的天生才能,正宛如魚躍龍門般挑戰東音賽,以便通往世
界正式舞台,成為未來的大師……也是我最愛的情人。
——我相信圭的才能。
我深信他是個天才音樂家,會繼承風靡當今世紀指揮巨匠們的
足跡,成為即將來到的二十一世紀古典音樂界霸者,驕傲地開
出燦爛花朵。
今天的比賽表演也是,圭展現搶眼出眾的指揮,明顯凌駕其他
參賽者的表現。
指定曲是莫扎特歌劇〈費加洛婚禮〉中伯爵夫人的宣敘調
(Recitativo)與詠嘆調、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中的
第一樂章,以及肖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的選粹。
第三首曲子分別是歌劇、交響曲與協奏曲,編制與處理方法都
各不相同。圭只能在短短的彩排時間內與樂團溝通,他卻可以
在這種情況下, 展現完成度十分傑出的表演。
為了排除「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成分,我大幅扣除了他的優勢,
即使如此,耳朵裡剩下的聲音也讓我深信不疑:圭會在預賽中
出線。
可是,飯田先生說他「說不定會落選」……
飯田弘先生是富士見的一員,本業是M響的大提琴手,也就是說
,他是位職業音樂家。圭的演奏在他聽來,有著無法達到決賽出
場水準的缺點……?
我無法接受飯田先生之前低聲告訴我的話。但是飯田先生是比
我有經驗的音樂家,耳力應該比我好……而且飯田先生身為M響
成員,與世界級的大師共同工作過,他的見解應該不會有錯。
我處於無可遏制的不安中,等待比賽結果發表。
萬一……圭落選了……怎麼辦……
圭受到富士見團員絕對的崇拜,在M響中也受到與他才華相應
的期待,我認為圭一定會獲得優勝,也這麼對圭說過。
圭被上天賦予無與倫比的才能,充滿自信,自尊心強烈。那份我
們一般人無法仿效的傲氣,也可說是桐之院圭這個男人的特性
。
這麼自信又驕傲的圭說過:他的真正目標是貝桑松指揮大賽,
參加國內的東音賽,是當作挑戰貝桑松前的暖身運動。也就是
說,圭確信自己出線機會很大,運氣好的話就是冠軍,不然至少
也能得個獎。
要是預賽就被刷下來……圭該如何是好?他的自尊要擺哪去?
當然,這場東京音樂大賽是道相當困難的關卡。雖然它的知名
度比不上音樂門外漢也會耳聞的貝桑松大賽,評審陣容卻也集
合了中眾多傑出的音樂人才,參賽者更是來自全世界。
首先,為取得第一輪預賽的挑戰資格,在文件與錄影帶的初選
階段,就先從三百位報名者中篩選出三十人。
到了第一輪預賽,原本三十人會只剩下二十人,而他們離決賽
還遠得很。
在第二輪預賽中,又要從這二十人當中篩掉好幾個人。即使如
此,也還沒取得站上決賽舞台的資格。
最後的預賽,也就是經過第三輪預賽剩下的人,今年有十一位。
能來到這裡,已經是通過了相當嚴格的選拔,在青年才俊當中
也算是精英中的精英,而且,大概還有一半要在這裡被刷掉。
也就是說,從世界各國而來的(就正確資料來說)兩百八十六位
報名者當中,能出戰決賽的人寥寥無幾。獲選參賽的比例將近
五十比一,是超級激戰,而每二十六人當中只有一人能晉級參
加這場第三輪預賽。就這層意義上來看,圭已經取得令人瞠目
結舌的佳績。
先不說別的,圭藝大中輟,在那之後又沒有跟隨特定的老師。以
近乎自學的形式努力至今,挑戰音樂大賽這還是頭一遭。就常
理來說,能比賽到現在,可說是奇蹟式的壯舉了。
而且,這場比賽比的是古典音樂界綜合戰「指揮」上的才華,與
我們一介樂器演奏者的次元截然不同,是一場聰慧與感性都必
須出類拔萃的精英戰爭。
所謂指揮,常處在光芒四射、引人注目的立場,同時也是個容易
被誤解的職種。
音樂會舞台是音樂家與聽眾之間的接點,在這舞台上,指揮擔
任「主角」,等樂團準備就緒後,在觀眾殷切的掌聲歡迎中最後
登場。不論是在海報上或是節目中,指揮都是這場音樂會中最
重要的中心人物,名字也會被大大地印出來。
如果詢問以掌聲迎接他(或是她)登場的聽眾:「指揮是做什麼
的?」應該會有七成的人困惑地搔頭,面露難色地說:
「扮演節拍器吧?」等等。
要是回答得出:「不是練習時整合樂團的人嗎?」就算相當不錯
了。
一般觀眾雖然一知半解,但是會視指揮為樂團中一定存在的人
物,處於聆聽音樂會的禮儀之一,用掌聲迎接他上下台。
然而,說指揮是中心人物一點也不誇張,樂團能否表演出一場
優質演奏,跟指揮的工作有直接關連。
指揮要以他(或她)的音樂素養為基準,整合起數十人的交響樂
團,指引方向,加以誘導。反過來說,樂團若想把尚未連貫成曲
子的音符化為現實,就必須仰賴指揮。
因此,指揮備受期待,因為他們必須擁有這樣的能力。
比如說:樂團全體的工作被寫成二十段五線譜並列在總譜上,
指揮必須要具備把這份總譜視作旋律與和弦的分解圖加以詮釋
、以及組合成音樂的能力。
比如說,當三把法國號其中一把吹錯音時,指揮的耳力必須聽
出「是第二法國號吹錯」。
比如說,中提琴末席樂手苦於無法拉出指揮要求的音時,指揮
必鬚根據他對樂器的了解,不著痕跡地給予樂手建議。
不但對曲子的詮釋要深切到讓樂手們了解,必要時,還必須讓
對方通曉一定程度的樂曲分析(Analyse)。
也就是說,如果不具備能牽動數十人的力氣、信念以及指導能
力(或者也可說是個人魅力),不管擁有再多再好的知識與技能
都是白費。
最重要的一點,他必須具備對音樂的強烈熱情以及敏銳的感性
。
乍看之下,指揮只是在一、二、三、四呆板地揮動指揮棒。任誰
都會做這樣的工作。
當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在校內戲劇演出負責指揮樂隊的人,
不是不擅長樂器,就是討厭練習的類型,最後只好讓他們去指
揮。實際指導者都是老師,指揮純粹只是裝飾用而已。
但是,一位真正的指揮應該比任何一位樂手都要精通音樂,是
演奏家中的演奏家……簡單說就是精英。
而走在這條精英路上的年輕音樂家們之中,特別傑出的人就會
來報名這場圭也參與的指揮大賽……今天的評選可能就會淘汰
掉一半的人,只剩下另一半的人可以拿到……進入最後決賽的
門票。
而在決賽中獲勝的人,就可以出道,成為獨當一面、進軍世界的
指揮家。
所以——就算圭只晉級到第三輪預賽,也不需要愧對任何人。雖
然不需有愧……
圭八成不曾有過在十拿九穩的比賽中落敗的經驗吧。他考上藝
大是應屆,輟學也是自己的選擇。我沒問過他留學時的經歷,只
知道他回國後立刻成為M響的一員……即使加入的過程中經過
許多風風雨雨,一年半後的今天,也能指揮調頻廣播節目了。
今年四月,他代替在巡迴中突然病倒的布赫大師,指揮在神戶
的音樂會,結果相當的成功。不,以他的年輕與指揮過的場數來
說,再加上是臨危受命,那根本就是一場出色的出道公演。
也就是說……圭一路走來一帆風順,八成沒有遇過挫折,也不曾
有過無法跨越眼前屏障而咬牙切齒的悔恨心情。
而這次,周圍的人都對他寄望很大,他也承受相對的壓力。更有
不負責任的言論,指出「桐之院先生一定可以輕鬆獲獎」。
如果光是這樣還好,問題是,圭自己也是抱著如此的自負參賽。
此時此刻,他或許還深信自己可以晉級決賽。
當然,不會有人抱著必敗的心態參賽。但如果是圭,他「落選後」
事情會變得很可怕。
理由無他。
自從圭決定參加東音賽之後,他就一直怪怪的。雖然他一向掛
著一副沒表情的面具,臉上不透露出一絲一毫情緒,但是他最
近一直處於難以成眠的精神狀態中。
而且,還養成了在床上睡覺要抱我的習慣……不是指做那檔子
事,而是像不安的小孩子緊緊抱住毛毯或娃娃,才能安下心來
前往睡眠國度。似乎要是不把我抱在懷裡,就無法熟睡……
雖然我不知道這些是否全源自於東音賽的壓力,可以確定的是
其中關聯很大。也有可能是圭的個性使然,與其說是為了要贏
給大家看,更有可能是不服輸的自我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勢在必得的圭,費盡一切努力來到第三輪,要是預賽被刷下來
了……
我非常擔心他會如何接受這個「失敗」……更擔心他承受不了這
個失敗。
我很清楚圭是個堅強的人。
可是,「強」也分兩種。鐵的強與竹的強。鐵在某種程度內毫髮無
損,超過某種限度就會應聲折斷;而竹子被凹折就彎曲身段,是
柔軟的強韌……圭的強韌屬於哪一種呢?
這兩個月來,我清楚知道圭絕對不是超人,正因如此我才害怕,
害怕這場給圭的試煉。
啊啊……可惡……讓他晉級吧!
評審結果終於要發表了,跟第一輪、第二輪一樣,都是等全體參
賽者演奏結束後,才貼出佈告發表結果。
趕來加油的富士見團員,幾乎都是蹺班來的,只有沒工作的我,
還有身為音大學生的五十嵐,可以等到結果發表。
不過,團員春山小姐的妹妹沒有跟著姊姊一起回去,五十嵐說
要帶她去吃晚餐,到現在還沒回來。
因此,當比賽主辦單位的工作人員在白板上貼出寫有預賽晉級
者號碼與名字的紙,再將白板搬到大廳時,圭的親友團當中就
只有我一個人留在當場。
這樣也好。
引頸期盼結果公佈,我與圭混在國際色彩濃厚的參賽者與親友
們當中,走過去看告示板。
第三輪預賽,十一位當中錄取六位。
上面——沒有桐之院圭的名字。
沒有圭的名字—--
「落選了嗎?」
圭宛如事不關己般低語,我聽到了,但內心還在祈求自己可能
是因為亂視兼近視才找不到圭的名字。但是不管重看多少次,
都只有六個名字,而圭並不在其中。
圭在預賽被刷下來了……
「悠季?」
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回神過來。
「呃、那個……」
我看不到圭的臉,戰戰兢兢地把手搭上眼鏡。
「真的好、好遺憾。布拉姆斯很棒,真的,棒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
我感覺到圭聳聳肩說:
「我先繞去M響辦公室報告一下再回家,請你先回去。」
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我惶惶不安地抬頭看他,他的側臉一如
往常地平靜、沒有表情,但是……
「我也一起……」
我本來要說我也想一起去,當下立刻改變我的說詞:
「……去的話會很奇怪吧。我知道了,我先回去把啤酒什麼的冰
一下。」
「嗯,你現在也是關鍵時期。」
「啊,嗯、是呀。今天也只剩兩小時可以練習,得早點回去努力
趕進度。」
「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吧。」
「唔、嗯。」
在通往車站的短短路程中,我們默默無語地走著。
到了車站後,在JR環狀山手線月台上分手時,我依然想不出任
何合宜的話語。
不,不是想不到,我滿腦子都在思考怎麼激勵圭,想對他說的話
至少有五十、上百句。
可是,我說不出口。
或許我應該要說才對……身為圭的情人,就我的立場,應該用盡
一切言詞來安慰他——但是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明白那種不
想听到安慰也不想受到勉勵的感覺……一想到圭的心情可能也
是如此,我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我甚至開始感到後悔,後悔自己出席了那場結果公佈。
想想,要是今天易地而處,我便不該待在那裡。
因為,如果我是圭,我不想要任何一個人在那裡。
完全出乎意料吃了敗仗,居然還讓其他人看見自己受震撼的樣
子……對我來說,只會痛苦難耐而已。愈是跟自己親近的人,比
如親人、兄弟、情人等……就愈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要是我就會這樣想,應該會怨恨那些看到我這樣子的人吧。
面子……對,就是面子;出於自尊和自我防衛本能,孤立是必要
的。
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慘狀,也不想被同情、被安慰、被人剝開
陣陣作痛的傷。
所以,希望一個人在心中排解自尊心所受的傷,知道能對他人
露出苦笑為止。在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好,直到可以忍受他人的
同情與安慰之前,都希望能獨處。希望給自己一點時間,低頭抱
膝讓自己習慣傷痛……
如果是我,在這個時間應該會是這樣的心情吧……要推測圭心
中的想法,除了從自身經驗中取材之外別無他法……所以,圭與
我順道通行在車站分別時,我只能朝他揮手說再見。
圭還在他自己的戰爭裡,我……我非但不是他本人,不管有多愛
他,都不過是個「局外人」。我除了小心不要刷笨,別讓他的痛加
倍之外,再沒什麼能為他做的了。
光是看圭沒有動靜的表情與語氣,就知道他受傷了。
一旦受傷,就不希望傷口被碰觸。即使再用心地撫慰,也一定會
伴隨碰觸傷口的疼痛。
在回富士見町大廈的歸途上,想讓他馬上回复的心情與理性在
戰鬥,讓我的胃不斷絞痛。無論如何,我無意推翻之前判理性獲
勝的決定。
我是圭的情人,在認識圭的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愛他的,應該最
能理解他才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現在就讓他一個人獨處,理
性也同意這樣的判斷… …也就是說,我已經明白自己應該採取
的態度。
不管我自己有多難過都無所謂。
圭過了十一點才回來。
我倆一如往常,交換「歡迎回家」與「我回來了」的親吻。
「辛苦了,想泡個澡吧?」
「嗯。」
「那我幫你放熱水。」
「謝謝。」
我打開浴缸的水龍頭後走到廚房,備好剛浸過熱水的啤酒杯與
下酒菜,坐在餐桌邊屬於我的座位上。
坐下的瞬間,我發覺自己全身已經累到無力。
唉,今天真是不得了的一天啊。
八月七日,屋外還是溽暑蒸騰的熱帶夜晚吧。
大廈室內涼爽,冷氣開得極強,非常安靜,有種夏天已經結束的
感覺。
不,應該說是……對圭而言的夏天——以取得大賽冠軍為目標而
燃燒的炎熱季節,已經告終了……
我把額頭放在之前撐住兩頰的雙手上,閉上眼睛。
眼底浮現的,是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從窗戶守望著的圭的身
影。
……那是十點左右的事了。我估計他也差不多該回來了,便從起
居室的窗子俯瞰下面的街道。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點點從車站延伸過來的道路,夾在
建築與建築的縫隙間。
或許可以捕捉到圭從那兒經過的身影。我想著,便站到窗邊。
我凝神注目,之所以會發現圭站在另外一側的步道上,完全是
出於偶然。
從車站回來時,若走另一側的步道必須橫越國道兩次,所以我
跟圭都不會選擇走那條步道,因此我沒想過要看那裡。
街燈與街燈之間的微暗處矗立著一棵行道樹,圭就站在樹影中
。
他並沒有垂頭喪氣,看起來也不像在低頭思索藉口……只是直
挺地站著。沒有一點駝背,高高地抬起頭,臉上大概還是一如往
常地面無表情。
就算我當時還不知道評審結果,光是看到他站著的模樣,也會
立刻明白。
雖然難以言喻,但是圭毅然伸直背脊的剪影與他的撲克臉有著
同樣的表情。也就是說,那是為了不讓任何人看穿他的內心所
裝出的平心靜氣……
我從窗子俯瞰他,想要一直看著他直到他邁步向前走。
可是,圭沒有動。
過了十分鐘、二十分鐘,他還是直直地站著。
我總算察覺到了。
……難道你是沒有勇氣回來,才會一直佇立在那裡嗎?要是見
到我,就不可能不觸及比賽的事。你是討厭這樣才……?
我當下想去接他回來。
沒關係的,要是你不喜歡,我就不會露出擔心或安慰的神情,我
會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離開窗邊之前我又改變主意。
去接你,豈不是我用態度表現出自己的擔憂、引頸期盼你的歸
來嗎?我該做的是等你,直到你依自己的意志回來。
我繼續自窗戶守望著他……感覺圭應該也看得見我。
是因為看到我,才不上來?
可是,我害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萬一圭就這樣不會到這間屋子來,該怎麼辦……?又或許圭不
打算回到這裡,而是從那個地方直接離開,該怎麼辦?
一思及此,我不禁擔心即使只是一瞬間,要是把目光移開圭就
會消失不見……
在我發現他之後,大約經過一小時,他才邁步向前。
依平日步調快步行走的身影,隱沒在建築物背後起的那五分鐘
,我嚐到彷彿胃被扭絞到極限的恐懼感。每秒都在殷切期盼玄
關門打開的瞬間,一邊拼命祈禱。
圭,快回來……回來吧,拜託你!
圭帶著一如往常的表情回家來了—--
「我洗完了。」
平穩的男中音輕柔地從背後傳來,我面露微笑回頭看他。圭剛
跑完澡,把洗好的頭髮整個撩起往後,一如往常的神情,讓我不
得不也裝出平常的樣子。
「啤酒冰鎮好了。」
「謝謝你。」
「下酒菜在這邊,毛豆說不定有點不夠咸。」
「我先用了哦。」
「嗯,啤酒要留我的份哦。」
「好好好。」
浴室中飄蕩著圭用的洗髮精香味,我在裡頭洗掉白天所流的汗
水,暗自下定決心:果然還是只有那樣做了。
那是我在回程電車中突然想到的。我當時正在思索有沒有什麼
是我能給你的?腦中便浮現了這點子。
明天是圭的二十四歲生日,我能送給他的,只有「那個」……
嗯,就這麼決定。
第二天早上,圭依照平常時間出門上班。因為後天是決賽,他之
前獲得的特別休假一直放到後天,而他現在似乎很誠實地要把
假期還回去。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圭完全是硬撐著去的。
我知道圭昨天晚上一夜無眠。我們背對著背睡在床上,我一直
感覺到圭勉強自己裝出已經睡著的樣子。
他失眠直到早上,疲累至極的身心再背負上期望落空的重擔,
去搭尖峰時間的電車應該只會是一場難過的苦行。
可是圭還是跟以往的早晨一樣刮鬍子、穿戴整齊,好好吃完早
餐才出門。
面對這樣的圭,我也一如往常地給他「路上小心」的親吻,送他
出門。
……因為讓圭硬撐著的對象,不是別人,就是我。
圭昨天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合過眼,我是在跟他接觸的過程當中
明白這點的。
圭以全副演技裝出一副「預賽落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今天早上他從一些隻字片語當中暗示我:參加東音賽其實只是
牛刀小試,他挑戰前就不在意結果,結束後也不會在乎。
圭到底為什麼要在我面前這麼執著於面子呢……我的手中不但
握有解答的線索,已經出來的答案更要求我要慎重處理。
這兩個月以來妨礙圭睡眠的真實原因。
這個原因既讓我感到一抹傻氣,另一方面又讓我覺得不快;但
是,既然已經知道圭有多認真,我就無法徹底否定。
真的……那個高個子的天才,是用他多麼傲慢的幼稚一路折磨
自己的身心直到今天的啊?
他命令自己當我無所不能的守護者,把他自己與我兩人份的人
生……把兩人朝向「成功成為音樂藝術家」這個遠大目標前進的
人生,擔在他一個人的肩上往前走。
……這樣一來,也難怪他會失眠了——如果他本來就非常敏感。
可是,要笑他傻嘛,他有所覺悟的認真模樣,還真是讓人一點都
笑不出來。
如果他給自己這個任務的理由,只是因為他認為自己不得不背
負起我的一切,我應該會火冒三丈、非常憤慨吧……但圭的真實
心意不是這樣的。
他相信這才是對我表現愛意的最佳方式。正因為他如此相信,
所以非得扮演好完美無缺的守護者,在我面前更加武裝起自己
。
這是因為他愛我。
因為他太愛我了!
他在我與他之間築起一堵牆,把自己逼到絕境!
你到底想把自己逼到什麼地步啊! ?
老實說,現在的你武裝起自己,不讓人看到弱點的行為,跟全盤
否定兩人同心、心心相印的「情侶關係」有什麼兩樣?
的確,在音樂方面,我是無法與你匹敵的庸才。即使在其他層面
,也一直都是你在帶領我,我能勝過你的,說不定只有做家事的
本事而已。
即使如此,「絕對的保護者與被保護者」,這跟我們需要的應該
不一樣吧?至少跟我所夢想的「情侶」不同, 查了百萬光年遠
。
所以我必須摧毀你在我倆之間建造的那堵牆。
不管其中混雜了多複雜的微妙性,我都必須設法做到。
或許,最後得到的結論是:你心中其實「只相信你自己」……連你
自己大概都沒意識到的那個冥頑不靈的「小孩子」,我必須想辦
法解決掉。
我希望讓你發覺:有一個人能讓「你」撒嬌、依賴,而不會傷害到
「你」的自尊……有一個人希望可以在「你」疲倦時,提供一個安
歇的懷抱。
是你的存在告訴了我:人需要這樣的救贖,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這回,輪到我來告訴你了。
所謂「愛」,如果沒有施與受的循環,是會變質的。看著你,我明
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讓你也明白這點。
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以「相互支持、均衡對等」為目標才對。
我只甘於在你的羽翼下安歇,不單是因為我的自尊心不亞於他
人,也因為身為你的情人卻什麼也不能給你的我——很愛你。
而你……真心愛我愛得幾近悲哀,專情、單一、毫不動搖……簡直
就像個孩子……因為愛你、疼惜你,我沒辦法放你一個人痛苦。
所以,圭,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情,希望你接受我的心意。
為此,我今晚要送你一個禮物。
我出門到新宿,隨便吃了點東西,拿到了無論如何都想要的東
西後,坐JR換私鐵回到富士見車站。走出剪票口後,我朝大廈
的反方向走去。
今天,玉城整骨院的候診室內,也擠滿了罹患腰痛或椎間盤突
出的老人們。
向櫃檯遞出診療卡,傳達「我想與巴醫師談談」的來意後,我站
在空出來的牆邊。
我因為緊張性肩膀劇痛突然發作,被圭送來這兒,在這間玉城
整骨院內,有兩位醫師(還是診療師?)我的主治醫師是女性。
兩人八成是夫妻吧?還有一位玉城醫師之前來時見過,在電話
中也交談過幾句,但幾乎毫無關係。
我在那兒等了幾乎一個小時才被叫進診療間,在裡頭的人是女
醫師的先生。
「啊……呃,守村先生,你肩膀怎樣了?」
「托您的福,還可以。」我回答,隨即提出錯誤、要求修正:
「呃,我跟櫃檯說過我想看巴醫師的診。」
「她下午出診了。」
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
既然如此,我去櫃檯問的時候就應該告訴我啊!
「那麼,我下次再來。」
說著就要起身,這對「疑似」夫婦關係中較為年少的丈夫玉成先
生,用跟巴醫師極為相似的利落口氣說:
「你不是要談?談吧,我有你的病歷。」
「不,不是我的事情。」
我回答的聲音似乎尖銳了點。讓我空等了一個小時,聲音尖一
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
但是玉城醫師非常平靜:
「請。」
他這樣說著,表態似地十指交握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看來,我沒
跟他談他是不會讓我回去了。
「……是關於你們之前開藥給我朋友的問題。」
「哪一位?」
「呃……桐之院圭。」
「長谷川小姐,找一下病歷。」
玉城醫師出聲叫一位護士之後把目光又轉回我身上,直視著我
的臉說:
「只是,在某些狀況下,除患者家人以外我們不能奉告。醫生也
有保密的義務。」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說明一下來龍去脈似乎行不通。
「桐之院與我是住在一起的朋友,我叫守村悠季,是這邊巴醫師
的患者。」
我以此起頭,把在垃圾桶找到的藥品空瓶,以及我知道室友的
精神一直都不太穩定,擔心這些究竟是什麼藥的事情都娓娓道
來。
「他好像得了失眠症,所以我想這些會不會是鎮靜劑或安眠藥
之類的。」
我想知道這些是什麼藥,又開了多少劑量。
我注意到玉城醫師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便快速地將話題告一
段落:
「我有點擔心他的狀況,才想請教一下開藥給他時的經過。呃,
是巴醫師開的。」
玉城醫師點點頭:
「也是,這一定得跟姊姊談才行。我想她應該快回來了,你要等
她看看嗎?」
咦?他們不是夫妻嗎……
「姊姊是心理醫師,我則專門處理接骨等其他實務,這方面的所
有事情我都可以跟你討論。」
乍看之下,他給人的感覺像是比較瘦的生島先生,那種運動性
社團類型的人的不拘小節,有點挑動我的神經:
「所以我才在櫃檯指明要找巴醫師。」
玉城弟弟打斷我的話,露出白牙齒的笑容不減:
「哦,你很堅持喔。我還以為音樂家都是比較文弱的人種。」
夠了,我真的生氣了。
「這是偏見。演奏與運動需要同等的努力與專注力。而且,在人
前演奏時,是正式上台後就必須一次定江山。」
「你沒有說要比運動更費力吶。你拉小提琴幾年了?」
「……十四年了。」
「跟我學柔道的時間差不多,我在那之前有練過十年的空手道。
」
「圖片」
「哇……」
「衣服脫掉,躺那邊。」
「嘎!?」
「病歷上有『疑似椎間盤突出?』的記錄,打發等我姊姊的這段
時間,我就幫你看診吧。觸診我比我姊姊高明得多。」
「喔。」
「當音樂家,身體就是本錢,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這人講話怎麼前後沒什麼邏輯,很難跟他談。
總而言之,我脫掉襯衫,裸裎上半身,躺上診療台。
「放鬆不要用力。」
玉城弟弟的手,一看就覺得是空手道館裡那種強而有力的手,
但在俯臥的我背脊上摸索的指尖卻很柔軟。
「啊——難怪,是這裡嗎?」
後頸的骨頭……就是頸椎嗎……他一面摸索那一帶一面說:
「還不到會爆發的程度啦,但將來可能會錯位,你的練習量大概
多少?」
「平均下來大概八小時。」
「每天?」
「是啊,因為快比賽了。」
「保養呢?」
「啊?」
「練習後的三溫暖或按摩什麼的。」
「沒有啊,沒做。」
「這可不妙。」
「……」
不知何時起,弟弟醫師手上的動作從觸診變成了按摩。
他的按摩比巴醫師的感觸柔軟得多,讓我想起母親的手。我的
身體之前都沒有意識到疲憊與肩膀疼痛,經過他徐徐地放鬆後
,讓我察覺到自己的疲累……舒服得幾乎要打起瞌睡來了……
「開給他的藥是安眠藥。」
聽到弟弟醫師的聲音,我驚醒回神。
「藥效不強所以不會上癮,但如果吃過頭,也是有可能會致命的
。」
我心頭一驚動搖了一下,身體也跟著顫抖。
「唔,不是同住,是同居吧。」
哇!為、為什麼會……! ?
「這是吻痕吧?這裡,還有這裡。」
哇啊啊啊啊!
「對生活單純的單身漢來說,這太可疑了。」
咦! ?
「抱歉,要碰你的腰了。脊椎很重要,必須看一下狀況。」
嗚!
「哎呀呀,這裡是痛點啊!」
聽到他帶著笑意的聲音,我回他:
「請、請不要調侃我。」
弟弟醫師改從另一個點切入:
「你是愛照顧人的老婆類型吧?寧願苦了自己也要老公好,真
是積極的太太。」
「我可是男的耶。」
「不然呢?因為背部與臀部肌肉很結實,只要不努力過頭,腰痛
應該就還好吧?」
「……托您的福。」
「但是就全身整體看,有疲勞的徵象。還年輕嘛,可以硬撐勉強
,但也不是可以無限制撐下去喔。腸胃跟……循環系統,特別是
心臟要注意。年紀輕輕就過勞死,通常是由於心肺衰竭,積極也
要有些節制。」
「請不要嚇我。」
「要是沒有人擔心自己身體,也就沒有醫生這行業了。」
「這應該可以說是黑心生意吧?」
「我可不會說謊喔。」
「透過按摩,連內臟的狀況也可以知道嗎?」
「可以知道精神狀態,喜怒哀樂之類的。」
「真的?」
「緊張壓力大,有八成可以歸因於『不安』。」
他又離題了,不過我不禁開始思考起他所說的「不安」。
不安與不安定……原因與結果……圭在精神上的不安定,不只是
身為守護者的自我要求,同時還有不安?
那麼,這不安到底是什麼?是懷疑我的感情?要真是那樣我會
生氣。
話說回來,我自開始準備參賽以來,光是自己的事情都已經分
身乏術了,說不定不知不覺間就把圭拋諸腦後了……
所以你一個人才會胡思亂想些多餘的事?
「好了,差不多就這樣了。」
聽到弟弟醫師的聲音我嚇一跳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打起瞌睡了
。
「如果你正在密集練習,盡可能常來消除疲勞比較好。」
說是這麼說,但是我很窮啊。
我下床穿上襯衫,弟弟醫師像是突然想起什麼。
「藥只開了三天的份。」
「啊,是這樣嗎?」
那麼,剩下來的頂多兩天份了,若是這個量……
「這藥沒有處方箋不能買。如果從藥頭管道去弄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這跟有品的音樂家應該是無緣啦。」
「是。」
對方對我說,好像會讀到我的心似的。他真是擁有神奇的直覺
啊,我心裡想著,一邊低頭行禮說:「非常感謝您。」隨即走出診
療間。
櫃檯窗口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幀運動醫學之類的認證,從那上
面我得知了弟弟醫師的名字。
他叫邦男。從姓氏看來是沖繩人吧?給人一種南方人的印象。
今天是八月八日,圭的生日,我當然知道。
可是,很不巧的是星期二……也就是富士見的團練日,圭大概跟
往常一樣去參加練習了吧。
也就是說,就像二月我生日一樣,沒辦法好好辦個派對。雖然我
想過跟落選慶祝會辦在一起,讓他驚喜一下,但圭應該沒有這
方面的興趣吧?
所以,最後我只做了可供兩人舉杯慶祝的準備,雖不豪華倒也
不寒酸。然後在六點半走出屋子。
到樓下62號房敲他們的大門:
「小空。要去練習囉。」
「好——」
這位十五歲的法國號手好像又長高了一些。不過,他本來是發
育不良的小個子,現在似乎才一百五十公分左右而已。
「功課有進展嗎?」
「啊——五年級的數學超糟的,小不點遠藤也被傳染,很煩惱。」
呃……數學已經進展到五年級程度了,因為太難,連遠藤也開溜
,所以很困擾……是這樣嗎?
「我去找找哪裡有好一點的補習班,已經到五年級程度,再加點
油,明年春天或許就可以去學校了。生島先生怎麼說?」
「他說日本的夏天真是超級糟到斃了,問我要不要去佛羅里達。
」
「啊哈哈,日本夏天的確熱得讓人受不了,全身都黏答答的……」
與小空同居的鋼琴家生島先生,雙親雖然都是日本人,因為他
出身在美國,在護照上衍生了不少問題。小空也是,由於家庭問
題,連個戶籍都沒有……這兩人要想去佛羅里達旅行,應該很難
成真吧。
「高領問我要不要去唸美國的學校。」
「嗯?」
是喔,像小空這種特殊情況,說不定美國的教育制度還比較適
合他。
「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有一半美國人都不會講,沒問題的。真
是這樣嗎?」
「是啊……因為它是個移民國家嘛。比如西班牙裔之類的,雖然
是美國人,有些英語……不對,是美語卻很糟糕。」
可是,留學、移民之類的事可不像去佛羅里達旅行那麼簡單吧。
嗯~
在富士見的練習場地——市民中心的大會議室裡,大家正小聲
卻熱烈地討論著昨天預賽中圭的指揮,以及那太過出乎意料的
結果。
來聽的人們意見都一致:
「圭的表現是最好的。」
特別是布拉姆斯。富士見運營負責人石田微笑先生不只把自己
的店取名叫「莫扎特」,擁有的唱片多到讓家裡都快無立足之地
了……連他這樣的重度古典禦宅族也贊不絕口。
「哎呀——那麼年輕就能把布拉姆斯指揮得這麼出色,協調性又
好,果然是有才華的傢伙啊。」
微笑先生接下來的話語讓我有些在意,我側耳專注聆聽:
「可是,莫扎特就出乎意料了。他明明把我們的〈十三號小夜曲〉
指揮得那麼好,遇到歌劇就不行了呀。」
「那麼,石田解說員,您認為他是敗在〈費加洛〉上頭嗎?」
五十嵐把捲起的紙張當作麥克風,訪問對方。
「因為布拉姆斯跟肖邦都很棒啊,不是嗎?唯一有瑕疵的就是〈
費加洛〉了。可是應該也沒有糟到會讓他落選。」
「歌手與樂團合不起來啊。」
去年說服老公出國旅行,參加薩爾茲堡音樂節的鈴木女士提出
了她的想法:
「我記得那位女高音,是之前在廣播節目中與桐之院先生共同
演出的那位。」
「難道是當時吵架了?」
「啊哈哈哈,不會吧?」
「M響的人應該會知道一些事吧?」
「可是,再怎麼樣,也不能在音樂大賽里扯人家後腿……」
春山小姐說著這話的同時,「傳說中」M響的人……也是來聽過
預賽的飯田先生與延原先生正好進來。
五十嵐一個箭步衝上去把他們拉過來。
「我們現在正在研究桐之院先生預賽被刷下來的原因,想請問
你們的意見?」
五十嵐把用紙捲成的麥克風一股腦遞過去,面對他的提問,飯
田先生一臉別鬧了的表情,倒是開口說話了:
「我不是樂評家,只是個人感想而已。」
說完了這開場白後,繼續說:
「布拉姆斯很棒。」
延原先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我其實很想听全曲吶——」
「肖邦也表現得不錯。」
飯田先生說,延原先生也一再點頭。
「在副指揮之前指揮的那個傢伙只是讓樂團在一旁伴奏罷了,
殿下卻是讓鋼琴與樂團達成真正的『協奏』,雖然在肖邦的曲子
中鋼琴一定是主角,殿下的樂團卻……」
「你給我安靜一點。」
「如果你叫我安靜我就安靜,那我就不是延原好一了。」
「你是要我叫你烤雞嗎?」
「啊——我得去練大提琴了。」
簡直就是搞笑二人組。
「至於〈費加洛〉嘛……」
飯田先生很快地拉回話題。
「簡單一句話,就是過猶不及導致的失敗。」
「啊,原——來,還有這樣的解讀方法啊?」
延原先生再接再厲搭腔。
「那是副指揮計算過後的行動,殿下才不像是會不小心『做出那
種事』的人呢。」
「哇,思想犯。」
「要是我們可以從彩排就開始聽,就可以給他因時因地制宜的
建議了啊。也不至於最後在評審面前猛衝過頭。」
「要是能說,我早就說了。」
「啊——哈囉哈囉?我們跟不上兩位的對話囉!」
如果五十嵐沒開口,這句話會是由我說出口。
「最後的〈費加洛〉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啊?」
「咦?學長不是也去聽了嗎?」
飯田先生反問,五十嵐疑惑地搔頭,我也是一樣的反應。
「咦,首席也不知道嗎?」
「這個……歌劇我本來就沒怎麼……」
沒怎麼在聽。我知道它是古典音樂中的重要範疇,卻沒有什麼
機會聽,尤其它以聲樂為中心,是我沒多大興趣的領域。
「不過真的一點也沒想到,殿下指揮的〈費加洛〉不是莫扎特的。
」
延原先生說,手肘靠在之前抱住的大提琴盒上面,兩手撐住臉
頰抬眼看我。
「……不是莫扎特?」
我回問,飯田先生回答:
「阿守先生,你覺得那聽起來像莫扎特嗎?」
對方在我開始思考前又繼續說:
「那個是華格納啊,對吧?阿延。」
「啊,對,那個是華格納。」
「搞什麼?你不知道嗎?」
「不,我只是在迷惑,那到底是布拉姆斯、馬勒還是華格納。」
「那種氣勢逼人的厚重感,不是華格納是什麼,你在迷惑個什麼
勁啊?」
「沒錯,是華格納,那是華格納式的〈費加洛〉,嗯嗯。」
飯田先生冷哼一聲,不理會延原先生,把臉轉向我:
「就是這麼回事。」
「……咦……?」
「那傢伙把莫扎特的〈費加洛〉指揮成華格納式的了。」
的確,聽他這麼一說,或許真是這樣……也說不定。
「可是,呃……除了女歌手的狀況不盡理想,整體看來還可以啊…
…」
「對啊,也沒什麼不協調的地方。」
「最後成了副指揮式的〈費加洛〉吶。」
「所以才……」
「就是這點『過猶不及』啊,阿守先生。」
飯田先生一邊用指尖搓揉蹙起的雙眉,一邊繼續說:
「拿卡拉揚來說吧,他會指揮所謂『卡拉揚式』的費加洛吧?樂
評家與半數觀眾會批評說那不是莫扎特的〈費加洛〉;然而,另
一半會贊同卡拉揚式的〈費加洛〉,認為那也很不錯,那是因為『
指揮的人是卡拉揚』,就因為這樣。」
「啊——也就是說——」
看到我歪著頭,遲疑地看著飯田先生,延原先生回答我:
「現今的古典音樂界非常堅持原典主義,尤其是音樂比賽,要是
莫扎特演奏得不像莫扎特,光是這點就會先被扣分。」
「要是殿下已是能四處指揮的大師巨匠,昨天的〈費加洛〉就像
是忘記自己要搞笑的搞笑團體一樣。更何況在音樂比賽里,『能
否把莫扎特指揮得像莫扎特』正是評審標準所在。也就是說,殿
下搞錯時間地點場合了。」
飯田先生以此作結,延原先生也點頭表示同意。
「明明布拉姆斯與肖邦都完完全全指揮得像是布拉姆斯與肖邦
,為什麼只有莫扎特他沒指揮出莫扎特的樣子呢?」
「誰知道,該不會是因為對〈費加洛〉惡作劇十足的男女滑稽鬧
劇有所反彈?」
「覺得髒嗎?啊哈哈哈!這歌劇的確是飯田喜歡的有色的故事
啊。聽過〈費加洛〉的劇情嗎?不太了解?也就是說,一個叫費
加洛的男生要跟一個叫蘇珊娜的女生結婚,但是蘇珊娜所侍奉
的伯爵夫人她老公……也就是伯爵,也喜歡蘇珊娜,想要比費加
洛先得到她的初夜。這就是所謂領主擁有的『初夜權』,他為兩
人舉行婚禮,以便先嚐過新娘滋味如何。」
「什麼嘛!」
聽到春山小姐憤慨不平,延原先生面露疑惑。
「這是〈費加洛〉的劇情大綱呀。」
「好~過分喔!這什麼劇情啊?」
「當然最後費加洛巧妙地化險為夷,平安地與蘇珊娜結婚了。」
飯田先生補充。
「可是,與其說這是愛情喜劇,還不如說是色情喜劇吧。因為以
歌劇形式呈現,所以沒那麼明顯。」
「是沒錯。」
「話說回來,那位電線桿殿下又不是青澀的男人了,哪裡還會認
為這種內容骯髒啊!該有的經驗他一樣也不少吧?」
「嗯哼…」
「咳咳…」
擔心污染到年紀尚輕的女性團員們的耳朵,一些男性聽眾假裝
咳嗽示警。
「總之,我們想到的敗因是這點。」
飯田先生一臉不為所動地將主題拉回來。這兩個搭檔簡直合作
無間。
「不過,我們又不是評審,這只是單純的推測。」
「如果是我,我就會讓他過關,讓他在得獎發表公演上演出〈費
加洛〉全曲吶。」
「華格納式的男女糾紛?就算能演成讓人昏昏欲睡的午間連續
劇,應該也成不了喜劇吧?」
「啊哈哈哈,以後就再也沒有工作找上門了。」
「阿延你到底站在誰那邊?」
「我是虔誠的古典音樂信徒。」
「不限傳統與形式地崇拜嗎?」
「沿襲傳統與形式,才是真正的古典音樂演奏家吧?」
「閉嘴啦, 一從你嘴巴里說出了就只像在開玩笑。」
「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
「飯田君,我不要再跟你當共用譜架的搭檔了。」
「咦?終於要再見啦?求之不得。」
餵,五十嵐,該你出場啦。
「哇!再十分鐘就八點了!」
「不會吧?桐之院先生就要來了!」
「糟糕——完全沒有試音啊——!」
我也根本還沒調音!
七點五十五分。
圭像往常一樣,帶著平靜的表情出現,像個透明人在一旁待到
八點。然後正要站上指揮台時,因為感受到大家散發出來的氣
氛,打消念頭。
他大剌剌地走到指揮台前,與團員們面對面。
團員們全都扭捏不安,十分尷尬。
就在一星期前, 這撲克臉男通過第二輪預賽時,讓我們看到他
令人驚訝的活潑搞怪樣,一旦看過他那副樣子,就找不出什麼
安慰的表情可以面對他。
「昨天,讓很多人特意來看我比賽,沒有帶回大家期待的成果,
我很惶恐。」
圭以這樣的話開場。
「我會嚴肅地接受這個結果,今後,我會要求自己更加精進努力
,報告到此。」
我想他在M響八成也是這樣報告的。中規中矩的發言,拒絕他人
的建言與安慰,讓人無話可說的台詞。
就像那張撲克臉的功能一樣,有禮的無機鎧甲,包藏住真正的
內心。
雖然我事先想過他會這樣,卻還是很感傷。
圭,我幾乎想脫口而出:對你來說,富士見是什麼?
可是……對呀,說不定就是這樣的東西。想想,你即使在富士見
之中,也幾乎不曾露出放鬆舒適的表情。總是一個人堅強地站
著,很少笑也很少說話。
啊啊……可惡,「這樣」的傢伙也是你呀。
曾幾何時,我開始以為你面對我時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就是
真正的「你」了。
你冷淡的撲克臉也不過是你的眾多面向之一。同樣地,你顯露
給我看的淚與笑也是你的其中一面,並非全部。我忘記了這點;
不……是我沒有註意到。
說些輕薄的話語逗我發笑,喜悅地看著我因此感到有些害羞的
你,也是你。
將自己原始雄性的那一面裸裎出來熱情地向我索求,帶著最幸
福的表情達到高潮的你,也是你。
說想要我,忍耐已達極限,顫抖著緊縮的雙肩告白的你。還有,
要是草率地進行每天儀式性的親吻就會感到不滿的你,都是你
。
而……把自己隱藏起來,決不讓任何人看見的你,也是你。
跟我一樣,你也是個複雜又細緻的多面體,將各種各樣的面向
總和起來,才形成「桐之院圭」這一個人格……
這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就是這一瞬間的感觸,讓我第一次
掌握住「圭」這個人的全貌。
啊啊……真是複雜棘手,難以理解也難以應對,卻無法遏抑地…
…無法遏抑地吸引著我的男人。
圭……圭……我喜歡你,圭!不,「喜歡」一詞還不足以形容!我
愛你!卻無法以言語盡述!噯,圭,這無法克制的心情,我該如
何化為語言?該如何傳達給你才好! ?
「首席。」
有人點點我的側腹,我回神,看向隔壁。
「快調音。」
三宅先生宛如呵斥般朝我低語,我慌忙站起身。
雙簧管吹出A音,彷彿等待已久,管樂器們以各自的音色尾隨在
後。
我們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展開了練習。
「生日快樂。」
泡完澡我們以啤酒小酌乾杯,我乘此機會遞出那樣東西。
「希望你一定要跟我一起去。」
隨著這句話,我把親手包裝、綁上緞帶的東西,推到圭面前。
「這是什麼?是票吧?」
「我沒自信這樣禮物是否會讓你開心,但這是我用心拼命想的。
」
「收到你送我的禮物,我不可能不開心。」
圭心裡其實並不在乎生日慶祝或是禮物,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
,依舊一臉開心地拆開包裝。
「……這是?」
他雙眼圓睜看著我。
我朝他滿滿一笑:
「這是我利用富士見的暑假,招待你到越後鄉下旅行的邀請函。
這是我買商務車廂座位才勉勉強強買到的新幹線車票,還請你
百忙之中撥空跟我同行。」
「意思是說……要回你的老家?」
圭帶著複雜的表情,望著兩人份的JR車票。
「晚上住宿的地方暫定是我老家,目的是掃墓,我想把你介紹給
我爸媽。」
「這……」
「不喜歡?覺得困擾?」
「……不,不是這個意思。」
「M響那邊排不出假來?」
「……比賽要怎麼辦?」
「當然要參加啊。」
「那……」
「我知道現在離比賽只剩兩星期,可是,這跟那是兩回事。如果
你愛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
聽到我斬釘截鐵的威脅,圭看著我,眼神中帶著震驚,用力點點
頭:
「我去。」
「謝謝你。」
我朝他微笑。
一個不小心,這趟返鄉就會變成一場出櫃與訣別的混亂風波,
但是我沒有絲毫的迷惑與畏怯。
因為我對眼前「圭」這個男人的愛,已經強烈得讓其他一切感情
都失去意義了吧。
「我還有一個請求。」
「是什麼?」
「我想要你。」
「悠季……」
「我想要你抱我,想要得不得了。」
圭眼中浮現嚴肅的神色,似乎在懷疑我是不是為了安慰他消沉
的心情,才給出自己的身體。但我是不帶任何矯情,全心全意,
強烈地想要跟他做愛。
今晚的我好像喝醉了似地,積極地得以忠於自己的心情而行動
。
我繞過桌子走過去,執起圭的手,讓他的手臂圈住我的腰。我沒
有彎下腰去,而是跨坐在圭坐著的腿上,向他索吻。
兩腿之間顫抖著火燙得發痛的悸動,希望被圭的手碰觸;我一
面很清楚自己的動作宛如淫蕩的娼婦,一面把腿間湊向圭緊繃
的身。雙肩攀住圭厚實的肩膀貪求親吻,愈是貪求,翻湧而出的
難耐慾望就越是讓身體難受。
「很驚訝吧……今天晚上的我好奇怪……對吧?其實也不是怪……
啊、啊啊嗯……圭、圭,怎麼辦……!」
想忍卻忍不住,我高潮了,明明只有親吻而已。
我把滿臉通紅的臉埋進圭的肩頭。
「對、對不起,我一個人一頭熱……像個笨蛋一樣……可是……」
圭的手原本抱住我的腰,下滑翻起我浴袍下擺,指尖摸索到後
庭,一下子戳進去。
「嗯!」
提高八度的呼吸脫口而出。
「嗯……嗯啊、啊、啊嗚。」
光是用手指弄,好像又要高潮了似的。
「悠季……」
圭在我耳邊說,他的聲音裡含有嚴肅的色彩,與剛剛我在他眼
中看到的一樣。
「對不起……」
我傾訴著。
「可是,一想到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抱歉。」
圭悄聲說。
「我很高興,悠季。」
我一驚,抬臉。
圭……在生氣……
用無力的雙臂,把自己從圭的身體上推離開來。
瞬間我被強烈的羞恥襲擊,恨不得立刻咬舌自盡。我從圭身上
跳開,奔出廚房,逃進浴室。
好失敗。那裡的鏡子照出我可恥的臉。
我急忙關掉電燈,用黑暗把眼睛遮住。
「悠季?」
圭的聲音讓我一驚,我摸索到門鎖,及時鎖上。
「悠季?悠季?」
圭的聲音透過門傳來。
「別管我。」
我回答。
「今天晚上我很奇怪,不知道怎麼了,所以當作沒這回事吧,晚
安,圭。」
「我會踢破門喔。」
對方如此回答。
「如果你踢門,我就跳窗逃走。」
「直線滑降到地面?」
「對啦!」
「……悠季,你到底怎麼了?說真的,你今天晚上不太對勁。」
「我知道,我不是說了嗎!?等我腦袋冷靜下來就出去。」
「請你讓開,我要破門而入了。」
「我知道了啦,我把門鎖打開就是!不過,你要是進來我就跟你
絕交。讓我一個人靜靜,三十分鐘就好。」
「……三十分鐘喔。」
「好啦……」
圭留下一聲嘆息之後離去,我脫下被情慾沾污了的浴袍。
進入浴缸,把蓮蓬頭開到最大,在冷水可以當頭往下澆的地方
坐下,抱住膝蓋。
在冰冷的豪雨之中,我想著無可奈何錯身而過的我和他。
不是悲傷,也不是不甘願……不知何以名狀的眼淚,混進從臉頰
上流淌下來的水里。
我好喜歡好喜歡圭,喜歡得不得了。好愛他好愛他,愛到難以忍
受、心煩意亂、幾近瘋狂。
我沒聽見門打開的聲音,打在肩上的激烈雨勢被人轉緊關掉,
幹毛巾的溫暖包裹住我的肩膀。
圭把依舊沉默的我扶起來,擦拭我濕透的頭髮,擦乾我的身體,
然後替我穿上新拿出來的浴袍,把我帶出浴室。
「旅行的事……我是認真的。」
這是我們僅有的交談。
我背向圭躺上床,把冷透了的身體縮成一團進入夢鄉。
在夢中,我和某人爭吵得很兇,非守護不可的危機感讓我拼命
戰鬥下去。
接著,我夢到自己帶著一個人走在迷宮中。那裡似乎是遊樂園
的的大迷宮,我領著那個人往前走……為了不讓對方感到不安,
我繃緊神經拼命動腦,不讓自己有半步的遲疑。
後來我似乎知道走出迷宮的方法了,卻在遇上岔路的時候想不
起正確的路,我應該知道的,腦中卻沒有這項關鍵的記憶。我陷
入焦慮。
不可以迷惑……我必須一步不差地帶領他……
啊啊……不行了!不行,我不知道!怎麼辦!
我猛然驚醒,睜開眼睛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作夢了。
那份在夢中壓迫我,使我痛苦不堪的焦慮,變成激烈的悸動,心
臟撲通撲通狂烈地跳動,震撼我的全身。
我的氣息因為悸動而混亂,我深呼吸想平復它,發現圭的手正
握住我的。
圭睡得很沉,應該不可能是因為發現我被噩夢驚醒,才握住我
的手。
我不經意望向圭的睡臉。
在黑暗深處看著圭,他朦朧臉上的眉毛突然動了一下。正發現
他緊緊皺攏眉間時,他開始咬牙切齒,握住我的手力也更強了。
這麼想或許不太實際,但是我腦海中的直覺已經發現,而我相
信我的直覺。
剛剛我所作的噩夢……那是你的夢吧?圭。你所夢見的景像從
我們相握的手傳過來,流進我的睡眠中,成為了我的夢。
你大概每天晚上都作著那樣的夢吧……為了當我的守護者,那
份決心把你逼到絕境……
我抬起肩膀,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捏住圭的鼻尖搖晃:
「餵,起來,餵。」
「嗯啊?」
聽到圭用帶著惺忪睡意的聲音回答,我對他說:
「你這位比我小一學期、不知辛苦的小少爺也差不多一點可別
太自戀了。你雖然是天才,這方面卻是小孩子,我很——清楚。」
「悠季……?」
「別吵,小孩子就該快點好好睡覺。來,過來我這邊。」
我把圭的頭攬過來,抱進自己的胸懷裡。感覺他似乎有些困惑,
雙唇微啟,我像是安撫小嬰兒一樣,一下一下地拍著懷抱中男
人寬闊的肩膀。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的全部,愛你這樣一個人。你的強壯你的脆弱,你的聰明
,你的愚笨……這一切我都愛—--
「我想愛你,圭……想被你所愛,也想愛你,也想被你寵著,想從
你身上得到安穩平靜,也想要給你安穩平靜……噯,圭,我認為
情人就該是這樣的關係,我這樣想,錯了嗎?」
「……沒有。」
「這個回答是你的真心話?還是在應付我?」
「我才不會應付你……」
「那麼,我可以把它當作是真心話了?」
「……」
「可以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也跟平常人一樣擁有弱點,卻憑著一股意志力與意氣把這樣
的自己藏進心裡;男中音就在害怕真相洩底的危機感中硬撐著
,聲音卻沙啞了。
可是我毫不留情地對他說:
「我的意思是要你可以只在我面前坦白,說你預賽被刷下來很
受打擊。你可以很不甘願、很喪氣,說事情不該是這樣。你在我
面前只展露出好的部分,在我倆之間築起一堵堅硬的牆,藉此
抗拒我。現在的你並不把我當作你的情人,你獨自負擔一切,一
點也不需要我。」
「不對!」
「哪裡不對。」
「不對,不是這樣的。」
「咦?是嗎?那是我錯了?那我認為『你也是個人,所以也有痛
苦難過的時候』,都是我這個凡人一廂情願的想像了?『因為我
是你的情人,不只想與你同甘,更想與你共苦』的想法是我冒犯
你了?對你來說,我不值得依靠,連當抱怨的對像都沒資格,就
算我希望成為你心靈的支柱,你也會要我『別自我陶醉了,笨蛋
』,是嗎?」
「悠季。」
「好啊,我明白了。如果你打算這樣,我們的關係就是如此了。
我再也不會做出『擔心你』這種冒犯你的蠢事,我會牢牢提醒自
己:我連你的腳邊都不及,然後注意自己的分際才行動。我誤解
你跟我是有來有往的伴侶,是我不自量力,我道歉!再三向你
致歉並修正……!」
「悠季、悠季!」
圭搖撼著我讓我閉上嘴,又哭又笑的呼喊聲從我的胸膛傳出,
他用雙臂把我緊抱在懷中……好像攀著我一樣緊擁住我,把臉
用力埋進我的胸懷……
我在無上的安心感,以及泫然欲泣的喜悅中,感覺到浴袍的毛
巾布暖暖地濕了,又逐漸變冷。
「圭……你終於屬於我了終於讓我看見你的心了。我好高興,能
這樣抱著你,我好開心、我好愛你……」
接下來長長的時間,圭都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或許,要讓一直用
撲克臉固守著的心真正融化,還需要些時間……因為,圭流著淚
的過程當中一聲都沒吭,連抽氣的聲音都忍耐下來了……可是,
我已經讓他把我的胸懷當作是可以哭泣的地方了,光是這點,
對我……不,對我們來說就已經是一大進步。
我讓他哭到高興為止,他哭完之後,我撫摸著這個我所愛的男
人的頭髮,在他汗濕的前額印上一個晚安吻,然後鑽進他的雙
臂中……也是我最喜歡的安眠之處。
我睡得又熟又香,連夢也沒作,圭應該也是一樣。
「哇。」
聽到重低音的叫聲,我醒過來。
「糟糕,過中午了。」
聽到有著費雪·狄斯考般嗓音的聲音重重強調,雖然當下不是
該笑的場合,我卻還是噴笑出來。
「……早安。」
他有點沮喪地說,隱藏起對自己賴床的羞赧。
「打電話給辦公室吧,昨天還那個樣子,今天就無故曠職,他們
會擔心喔。」
「我現在放暑假。」
他回答。
「是你遲到。」
「咦?」
……這麼說來!
「幾、幾點了!?」
「十二點五十二分,不,五十三分。」
「我約兩點,遲到了啦!眼、眼鏡、眼鏡眼鏡!」
「在這裡。」
「謝謝!那……衣服……不對,電話先給我!我的手機!」
「好好好,在這裡喔。」
慌慌張張按了兩次都沒按對號碼,第三次才總算打通了。
「啊,是三條小姐吧?我是守村!對不起,我會遲到!呃呃,二
十,對,二十分鐘左右!對不起!」
手忙腳亂衝進浴室,刷牙洗臉梳頭,之後穿上襯衫長褲:
「錯了啦,內褲、內褲!襪子!」
「悠季,不要慌,動作快!」
「那怎麼可能啊!哇啊啊~二十分鐘趕不到啦。」
「是要去杉並吧?」
「這個時間,換車很不順耶。」
小提琴、錢包、手帕。啊,譜呢! ? OK!
「那我走囉!」
手忙腳亂衝出玄關,想到忘了東西。
「圭!親……」
回頭說「一個」的時候,整張臉撞上一堵暖暖的牆壁。
「你在做什麼,走了。」
「耶?」
「坐車去比較快。」
圭邁開長腿快速跑下樓梯,我追上他的時候,他已經坐進招到
的計程車了。
「到杉並,很趕。」
「杉併的哪裡?」
「啊,呃,井之頭線車站那邊。」
「多久才會到?」
「這個嘛——今天路上有點塞耶——」
司機先生的回答模棱兩可。
「說不定搭電車去比較快。」
我問圭的意見。
「不行。」
圭拒絕我。
「你那麼慌張,一定會遇上交通意外。」
「拜託,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耶。」
「當然。」
路上比司機先生想的還要塞,最後又比預定的遲到時間多出五
分鐘。圭看了眼付給司機的錢,也沒多說什麼真是白搭了之類
的話。反正都已經遲到了,還能怎樣呢?
「所以,呃……」
這之後圭要怎麼辦呢?
「如果我去看你練習,會讓你困擾嗎?」
「啊,你要來?」
「如果不介意。」
「啊——」
我一時語塞,圭看到我的表情—--
「那我回去了。」
像個小孩子一樣露出彆扭的表情。
我點點頭叫他跟上來:
「如果三條小姐不介意,我也無所謂。只是,其實……」
說著這話的時候我們剛好走到玄關前。
「我們都在吵架……」
話才說到一半,在我眼前原本已經敞開迎客的大門,突然「乒」
地一聲大開。
「你的二十分鐘也太久了吧!」
三條小姐像往常一樣高聲大罵,站在她面前的則是身高一百九
十二公分的桐之院圭。
他大概是在幫我,不讓大門撞上我鼻子。
「耶?」
三條小姐把頭仰起來向上看,圭則特意用比平常音程還要低的
男中音對她說:
「這裡是拳擊場嗎?」
「你誰呀?」
「抱歉,是他朋友。」
被圭這麼突然一推,我掉到一個地方,從那裡我抬頭瞪圭對他
說:
「很粗魯耶,植物都被搞爛了。」
我被他撞飛,屁股整個栽進種在比玄關低一階的杜鵑還說什麼
植物裡,頭下腳上根本站不起來。
「你沒事吧?」
圭急忙伸出手拉我一把,我被他拉上去之後,回頭看植物。
「啊——啊……真抱歉,我會賠償的。」
說著,我回頭看,三條小姐整個人已經笑到直不起腰來。
「你、你跟你的愛人,好、好、好像漫畫裡的搭檔喔。」
她「呵呵呵哈哈哈……」地笑著。
「叫我桐之院就可以了,你們練習時我想在旁見習。」
「咯咯咯咯,請請請,如果你進得了房子。」
圭眉毛一挑,輕輕帶過她的玩笑:
「打擾了。」
說著踏進玄關。
「哇——你真的好高~」
三條小姐低語,口氣就像第一次看到大象的小孩子一樣。
練習過程中充滿你來我往的挑釁衝突,完全跟以往一樣地進行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不知不覺間我忘記圭在一旁見習,三條
小姐則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圭放在眼裡,態度絲毫不變。
「哇咧——拜託!這個休止符為什麼這麼拖啊!?在這裡『哈啊』
之後接下來才『一二三起』,節奏就會拖拖拉拉的啦!」
「我確實休過四分休止符才繼續的啊!是你太急在這裡放炮,
所以我們才合不起來的!」
「我說你太、拖、了!懂嗎!?這裡應該好像加速一樣往前衝啊
!?一下子停之後再『啪』地出來,時機真的抓得很爛!」
「你不用吼我也聽得見啦!」
是誰說過嗓門大吵架比較會贏的……?跟這位女性一起練習後
,我的音量至少大了一·五倍。
「請你安靜聽一下。」
說完這句話,我便將琴弓搭上弦,從有問題的樂句前四小節開
始拉起。
我遵照福山老師的囑咐,練習時用的速度比樂譜所提示的快上
兩、三成。手指動作以近乎極限的快速度繼續拉下去,以我的認
知處理我們爭論的休止符,一直拉到樂句最後,停下琴弓。
「我想照這樣子去走,我認為這樣沒有拖到。」
「再一次。」
三條小姐說。
「呃,這個……從前一頁開始……從第四段的這裡一口氣過去,一
直到這邊。」
「OK。」
一首曲子有它從頭到尾的流動,這個流動本身就是曲子的樣貌
,但是這流動並不單純。
這個比喻或許有點奇怪:比如把組成一隻狗的各部分拆開來看
,可以分成狗頭、狗身體、狗尾巴;頭、身體與尾巴形狀完全不
同,這些部分組合起來,就形成一隻狗的樣子。
曲子的流動也是一樣,每個部分都由它們各自不同的要素構成
,可是從頭演奏到尾整體聽起來,會讓人覺得它是有整體感的
流動,曲子就是這樣作成的。
因此,我們必須一直把「部分」當成全體之中的一個來看待。反
過來說,如果沒有整體的印象,應該也無法決定如何去演奏這
個「部分」才是。
在這個流動中,有各式各樣的「部分」,而在一整個樂句中也有
可能是如此,單一一個音符,也可能是如同關鍵點般重要的部
分。
讓三條小姐對我發出質問的這個休止符的確非常重要,它擔任
一個有機的接點,去連接前後的樂句。也就是說,依照處理它的
方式不同,會讓曲子在這個部分的色彩呈現產生微妙的變化。
所以,我已經充分地研究過它,對結論也很有自信。
我盡可能拉得讓對方聽見我的意圖,把滿滿兩頁的問題點拉完
之後,我把弓拿離琴弦。
三條小姐搔了搔她的一頭金發,「可惡。」她低聲說。
「好吧,算你贏。繼續。」
三條小姐把手指放上鍵盤的時候,牆壁上的電話響了。
「討厭耶——誰啦?」
她碎碎念著站起來,拿起話筒,瞬間變了個人。
「您好,這裡是三條家。」
聲音是溫柔的高八度,口氣高雅又柔軟。
圭坐在鋼琴對面的沙發上,我對他做了個手勢:我之前也是這
樣被她騙的。圭挑了挑眉毛,露出明白的表情。
三條小姐改頭換面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
「是……是……啊,是。是,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她回頭看我。
「代官山那邊打來的。他傍晚有空,叫我們兩個過去。」
福山老師! ?
「幾點!?」
「當然是現在立刻過去啊。」
三條小姐丟下這句話,人就要衝出練習室,又突然「嘰嘰——」急
剎車似地回頭。
「高個子小哥呢?怎辦?」
「我嗎?」
「我的車子很小喔,算啦,到時再說。」
然後說要去換衣服,人就消失了。
我也開始準備走了。
我用松脂擦拭過琴弦後將小提琴放進琴盒裡,一面放鬆琴弓,
一面向坐在沙發上的圭說:
「她很像男生吧?」
「一直都是那樣嗎?」
「對,練習時大半都用吼的。」
「我倒是不認識你這一面。」
「啊哈哈,她跟我的關係是從吵架開始的啊。」
說到這兒,門「喀嚓」一聲開了。
「走囉!」
「啊,三條小姐,樂譜呢?」
「要要要,幫我拿來。」
我朝圭聳聳肩。
圭站起來從鋼琴的譜架上拿起樂譜,翻動一下檢查之後夾在脅
下。
三條小姐的愛車是大紅色的小車,圭斜斜地佔領後座之後還是
坐得相當窘迫。
「小哥,OK嗎?守村先生,安全帶,要是上坡爬不動你們兩個要
下來推喔。」
車子發出卜叭叭叭的沉重聲音後,很勉強似地發動前進了。
三條小姐開車的技術並不差,但是相當粗暴,我好幾次都被嚇
到,可是看她毫無顧忌的說話態度,又讓我鎮靜下來。
「參加東音賽的指揮……是小哥吧?」
她這問題不知道是在問誰,要是回答了,圭是我的「情人」一事
就會曝光。
正當我還在猶豫時,圭回答了:「是。」
「我記得明天要決賽耶,你出來玩好嗎?」
等、等一下!
「嗯,因為我被刷下來了。」
圭……
「是喔,什麼時候?」
等一下啊三條小姐!
「第三輪預賽。」
「喔——你的成績還不錯嘛。」
「我原本打算要拿到冠軍的。」
……圭?
「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吧?」
「我會拿下下一屆的貝桑松。」
……圭!
「哦呵呵——口氣還挺大的嘛。」
「因為,日音賽優勝小提琴手的情人,要是全無頭銜,很不像樣
啊。」
「圭……圭!」
「嗯?」
「啊,你叫圭是吧?」
「我叫桐之院圭。木字旁的『桐』,之乎者也的『之』,醫院的『院』
,圭是兩個『土』的圭。」
「嗯——難道你是京都人?」
「老家嗎?祖先好像是任職宮廷的貴族。」
「耶——好巧喔。我們家族一直到戰前都是華族。雖然是窮貴族
還要撐出排場,規矩很嚴的。」
三條小姐說著,突然猛打手上的方向盤,轉了個大彎。
我的天啊——!
「混賬東西!你眼睛看哪啊!想從我前面切進來你還早八百年
咧!」
她朝著映在後照鏡裡的對方豎起中指開罵之後說:
「但是我照我自己喜歡的去做。」
「我也是。」
圭回答,他本來一直都裝得很嚴肅,此時聲音突然帶笑:
「受家庭束縛真是太無聊了。」
「圖片」
……等等,圭?你們在氣味相投些什麼啊……
「話說回來,守村先生跟小哥你在一起的時候也那麼頑固嗎?」
超糟的!
「我、我哪裡頑固啦?」
「你不頑固?你可是讓代官山的魔鬼老頭也棘手,得到『越後頑
石』的評價喔——」
怎麼會……
「哦?是這樣嗎?」
「所以,他在愛人面前就換一張臉,乖得像小貓?」
三、三條小姐!
「嘿,到了。你們先走,我要把車開進車庫。」
不知為何我有種累到沒力的感覺。我從駕駛座旁的窘迫座位爬
出來,圭接著爬出來,我用力瞪了他一眼,裝裝樣子啦……
「你在氣什麼?」
圭帶著一副撲克臉調侃我,我一個轉身背向他。
「如果不是那麼感情用事,會是位容易相處的女性。」
我一驚。
「說不定能跟你成為好朋友,我安心了。」
咦……?
「那麼接下來,福山先生是位怎樣的老師呢?」
等一下,圭……難道你是在學善妒的老公視察敵情……?
圭正要邁步朝玄關走去,「等等!」我抓住他。
「你順水推舟向三條小姐坦誠出櫃,但是對老師可……!」
「我明白。」
說完他的唇輕輕吻了一下我的,我一瞬間臉色發白,隨即通紅
成一片。
「圭、圭!」
「你們在親熱個什麼勁啊!」
三條小姐的聲音重重打上我的後腦勺。
「我們走吧。」
圭護送我向前。
把圭介紹給福山老師,向老師取得同意讓他見習的是三條小姐
,我只是不知所措地應個兩句而已。
調音讓我非集中精神不可,拜此所賜,我總算回復平靜。看譜確
認開頭過後,我便一頭栽進〈吉普賽狂想曲〉的世界。
埋頭一味將老師精細的矯正刻進腦細胞,聽到對方說:
「再兩個星期喔。」
我點頭。
「那麼,巴哈。」
「啊……是。」
這次練習不在預定之中,所以我沒帶這首曲子的譜來,但是老
師不會接受這種理由,反正譜我也背完了。
三條小姐給我音讓我確認調音正確後,我開始拉。
老師默不作聲讓我拉到最後說:
「會落敗。」
「……啊?」
「這種演奏,第一輪就會落敗。」
「這……?」
「你不懂嗎?」
「啊……是。」
「你還不懂嗎?連和聲跟和弦不同也不懂嗎!?夠了!你不用
再來了!」
劈啪劈啪劈啪……啪當!
老、老師……
「他整個人氣炸了。」
「看來是這樣。」
……彷彿事不關己!
腳步聲「劈啪劈啪劈啪」地回來,「乒」地一聲門打開了。
「守村!」
「是、是!」
我背脊瞬間僵硬挺直,老師用一種恐怖的平穩口氣對我說:
「你高中念普通科嗎?」
「是、是。」
「也沒上過音樂課程吧。」
「是,我讀縣立高中的文科班。」
「是因為你沒學過嗎?」
「……啊?」
「和聲啊。如果不能拿和聲去理解巴哈,就無法演奏得正確。」
老師用以往未曾出現過的慎重教師口吻說著,在鋼琴前坐下,
把我叫去他身邊,一邊用鉛筆指示著樂譜一邊為我說明。
「聽好了,比如說這四個音,在樂譜上雖然記成和弦,但不能把
它們解釋成和弦往前推動,這流動也要徹底當作四聲部的……
這旁邊的樂句法是單位,懂嗎?巴哈的曲子是教會音樂,基礎
是聖歌,也就是合唱。所以,這邊的樂句,必須一聲一聲排列開
去讀。假聲男高音(countertanor)·男高音、男中音、男
低音,這四聲的和聲,在譜記上會呈現為和弦。也就是說,不只
要把握這四個聲部各自的流動,更要理解這曲子是作為這四部
的和聲而建立起來的。」
如果我是從音樂高中畢業的,這個基礎中的基礎知識在當時我
就應該會學到,所以老師也以為我知道,才讓我練習。
「我忘記你是『越後的土包子』了。」
老師嘴巴很壞,補了這麼一句之後搔搔頭。
「所以,你記住了嗎?好,拉拉看。」
讓我從頭到尾拉三次,確定我已經理解了這個「道理」之後,當
天的課程就結束了。
「星期五應該可以完成。」
耶?練到後天為止! ?是,我會盡量努力。
「薰子,下星期可以專心攻拉威爾,一口氣完成。」
「我有心理準備——」
圭坐在授課室角落的椅子上,從頭到尾一直在旁見習,此時站
起他頎長的身子,向老師點頭致意之後走出房間。
「那人是怎麼回事?」
老師問我。因為之前是三條小姐介紹的,老師特意問我,應該是
多少有些在意。
「是我的好朋友,叫桐之院圭,擔任M響的副指揮。」
「哦——」
老師說著,特意抬頭看著圭。
「應該很容易看得到指揮棒。」
接著,他朝向我說:
「我的朋友在藝大教書,四年前才有個學生跟教授吵架然後不
念了,這學生似乎有參加今年的東音賽。」
那人是圭! ?
「那個笨蛋,也不秤秤自己的斤兩,竟然跟評審吵架。似乎因為
這樣才在預賽被刷下來,可是南鄉倒很高興地說『那個驢腦袋
還活著啊』。」
「您認識南鄉老師嗎?」
圭用慎重的口氣說。
「什麼啊,你是忠太的弟子嗎?」
老師還真是會裝。他明明知道圭是誰,為了圭還特地搬出「南鄉
老師」這個名字,真是不坦率。
「那傢伙跟我一樣弟子運都很差啊,老碰上一些聽不進別人說
話的頑固學生。」
嗚,我有這麼頑固嗎……
但光是「提出圭的恩師」這點就令人感激了。我之前就在想,圭
是不是有必要得到多方建言呢。
搭電車回家的路上,我馬上向圭提出這件事:
「剛剛有提到一位南鄉老師吧?從福山老師的話聽起來,他好
像有來聽比賽,得找個空檔去跟他致意才行。」
我這樣說。
「是這樣嗎?」
他回答得意興闌珊。
「啊,難道他就是跟你吵架的那位教授?」
「不,南鄉先生是作曲科的講師。」
「是嗎?如果不是吵過架的老師,去見個面比較好喔,該有的禮
數還是要有。」
「嗯。」
要是我叫他去請求老師的建議之類的,圭大概會顧及面子不願
意去,所以我才用這種類似責備的方式說。他講話一向都用敬
語,用禮節當作理由,他應該就會開始在意起來吧。
要是他有意去,說不定會有所收穫。
我正打算要結束這話題的時候,圭突然低聲說:
「我並非不樂意被人形容是頑固,但如果有人說我聽不進他人
的話,我可不能這樣聽過就算了……」
圭並沒有提到他接下來的打算。感覺上與其是對我說話,不如
說是自言自語,所以我只是點點頭同意……內心卻在叫好。
我們還很年輕,雖然你是天才,還有些青澀的部分必須努力從
先進或前輩身上學習。當然,思及古典音樂的博大精深,一輩子
都要努力,特別是現在,能夠心懷謙虛,如海綿般將能吸收的東
西不分喜好全都吸收進去才是。
決定參加日音賽,回去當福山老師的弟子接受鍛煉後,我領悟
到這個道理。
所以,即使你跟我不成熟的水準不同,你還是需要一位老師。雖
然我不知道南鄉老師能否成為那位老師,但這的確是個機會。
我要想點辦法促成圭去見老師,嗯,我燃起鬥誌了。
星期四的團練結束後,富士見按照往年慣例放起暑假。因為今
年九月就要公演了,所以假期長度本來就稍微縮短了些,十九
日星期六再度展開練習。但是似乎有些人從中元節返鄉起直到
假期結束前都不會回來,最後大家做出結論:能來的人也可以
集合起來練習。
星期五,去上福山老師的課,以及去買要帶回老家的伴手禮。挑
選標準是便宜、小、輕便,買齊之後,我的返鄉準備便完成了。
八月十二日星期六,早上四點三十分。
我們坐進預約好的計程車,前往上野車站。
因為這次返鄉是突然想到才付諸實行的,不但得買商務車廂,
還只買得到六點半頭班車的票。
但是,在八號距離這麼近的時間,居然能買到這段尖峰期的新
幹線車票,而且還劃得位子,簡直是奇蹟了。與其說是我排隊四
個小時等待候補,鍥而不捨的毅力使然;不如說是我想拉近跟
圭之間距離的心情,讓父母也對我說「帶他來吧」所造成的「奇
蹟」吧。
在熱帶夜晚與仲夏白日之前,為時短暫的涼風之中,計程車順
暢飛馳,不到一小時就到上野車站了。
車站裡,普通電車已經開始行駛了,但是這個時間的通道依然
相當空曠、沒什麼人。我們走進通道,坐上一路往下長長延伸、
通往地底的電扶梯。
我們在上越新幹線「朝日號」的商務座位上坐定。
中午以前應該可以回到老家。
放下行李後,就去掃墓吧。
爸爸、媽媽,我要向你們介紹我的情人。對不起,嚇到你們了。
拜託,要你們承認獨生子的男性情人,也許太強人所難。可是,
請勉為其難地承認他吧。
我很愛這個男人,愛到不管我過去有多謹慎小心,都要把他帶
來介紹給爸爸媽媽。
而他,也是用無比認真的真心愛著我。就算自己受傷吃虧也要
守護我,圭就是這樣的一個情人。
是的,他的名字叫桐之院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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