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招聘)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七部 招聘
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上午九點整。
電視機響起樂團演奏前校音的聲音,等待許久的『日曜Classic館』字樣終於出現在屏幕上,隨即又轉換成『Brilliant Elements Orchestra / First Concert In Carnegie』。畫面背景漸隱,凸顯出樂團開場前的全景,『年輕天才們的饗宴《皇帝》』的標題出現,畫面一切,轉到紐約第九大道,四十二丁目的路牌上—--
首先躍入眼簾的是街頭的風景,然後鏡頭漸漸轉向生島先生舉辦『Takane Ikushima Piano Performance』公演的Grash Theater的劇院門口。
鏡頭沿著排隊等候開場的觀眾隊伍向後掃,突然,惡質職業摔跤手般的熊男緩緩走進畫面中。一條牛仔褲加一件惡俗的T卹,鏡頭不動,就這麼靜靜地等著生島先生走近。畫面底下旋即播出背景介紹。
『生島高嶺,三十歲,鋼琴家。出生於紐約,現居於布朗克斯。年僅十歲就以爵士鋼琴手的身份在Club登台演出。十六歲與古典鋼琴邂逅,天才般的演奏使他贏得了“比賽終結者”的別名,卻也因為不羈的言行被逐出古典樂界——』
隨著介紹字幕地不斷滾動,屏幕裡的生島先生也是邊走進劇院邊與等候開場的老粉絲打招呼。緊接著的畫面是他在劇院演出的場景。字幕繼續。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起,在Grash Theater舉辦鋼琴獨奏公演。無論是古典樂迷還是爵士樂迷,都給予生島高嶺的Piano Performance高度評價。作為外百老彙的人氣節目,三年來常演不衰』
畫面在Jazz Session的生島先生和彈貝多芬的生島先生之間不停轉換,突然,畫面定格,是圭的背影。這由動轉靜的變換,是不是同時也在暗示兩人的不同性格?
穿著毛衣的圭站在譜架前,鏡頭以窺視的視角,越過圭的肩膀拍攝Brilliant的成員。哇,看到自己了。
和生島先生時的一樣,底下開始滾動起圭的介紹。
『桐之院圭,二十七歲,樂團指揮。東京藝術大學輟學後前往歐洲留學,一九九四年擔任MHK交響樂團副指揮。其後,陸續獲得了伯恩斯坦等比賽的優勝,引起了業界關注,一九九七年,就任M響常任指揮,在如今這個“天才不在的時代”的古典樂界里大放異彩,聲名鵲起。除了M響定期公演外,現正作為年輕人氣指揮活躍中』
接下來是Brilliant Orchestra的介紹。僅僅一條“從世界各地聚集而來的新銳年輕獨奏家們”的字幕滑過,畫面的一半已經填滿了生島先生的熊臉。
這張臉上敲著『野獸派天才鋼琴家』字樣,而畫面另一半則是圭似是察覺到攝像機存在而轉過頭的瞬間,上面標著『華麗的天才指揮家』,兩條字之間被英文的『VS』連接在一起,其下是『鋼琴協奏曲《皇帝》 炎之競演』的超大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趁著畫面換到團員在Brilliant合宿地集合時的場景時,我對圭說:“拍得好像電影預告片一樣吶。可能因為裡先生單幹前是MHK紀錄片攝影的緣故吧,總覺得片子有點晦澀。”
圭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看,天才桐之院大師抵達。”
“你幹勁十足的笑臉真的很棒。”
“哈哈哈,確實,激情燃燒~”
離開那個明里風平浪靜,暗裡卻波濤洶湧的舞台已經兩個星期了。我們倆坐在廚房的電視機前,觀看裡先生拍攝的音樂紀錄片『炎之《皇帝》』的直播。
富士見的各位一定也在看吧,看這小號裡小姐的結婚對象彰一先生的心血之作。
順便說一句,我們家為了看這直播還特意買了電視和錄像機。在此之前,家裡一直都缺少電視機的存在。
自大學上京一來,我都過著沒有電視的生活……一方面是因為沒有錢,另一方面也是練習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看電視,再者自己對電視也不是很有興趣。現在也一樣沒興趣啦……
而對於圭來說,因為還有廣播方面的工作,所以有個FM收音機就夠了,電視則無此需要。雖說有了電視也能看看音樂節目什麼的,但音響效果實在不好,而且我們想听音樂會的話,會直接去聽現場的,因此沒有電視也不會覺得有任何不便之處。沒有就沒有吧。
不過,去年播放Brilliant廣告時,圭也曾興起買台電視的想法,但由於當時我還在意大利,而圭多數時間是住在成城父母家,最後用那邊的電視解決了。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裡小姐帶著“直播確定”的消息,來到富士見練習場的那晚。
大家聽說我們家沒電視時,紛紛驚呼“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沒電視!”,而微笑先生等人直接邀請我們可以去他們家裡看。
面對富士見眾人的熱情邀約,我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啦,只是圭似乎從以前就想買台錄像機做學習用,所以……可天知道,他一買就直接買了台四十英寸最新型的等離子電視回來。要是事前跟我商量一下的話,我拼死也得阻止他。至於到底花了多少錢,庶民的我是問都不敢問!
直播進入到練習時,圭和生島先生就《皇帝》的國王形象展開激烈辯論的情景。如我所料,這個場景和在合宿大堂勢同水火的相見都播了出來。
“這個時候的你,居然沒有板著撲克臉吶。”
圭苦笑一聲,眼睛卻盯著畫面一刻不離。嗯,拍得真的有如電影一般吶。
然而,真正體現裡先生高超技巧,是之後的無言練習。
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一句話,只是單純的用鋼琴與樂團的音來進行溝通。高潮處,拍攝者既牢牢抓住了現場的緊張感,又很好的點到了主題,最後,片子在筋疲力盡,蹣跚著走出練習場的團員背影,以及生島先生呆呆地坐在鋼琴前,一臉滿足的側臉畫面中結束。
“哈哈,生島先生好像一隻吃飽了的熊啊。”
然後,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畫面出現。
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場裡,站在譜架前對著總譜做完總檢討的圭,忽然,微笑著舉起雙手,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啊~~,怎麼……我都沒有見過的可愛樣子,居然被攝影機偷了去,不爽。
瞄了瞄圭,還是一如以往的撲克臉。算了,反正私底下的你是我一個人獨占的。唔,不對,我不在時……你應該不會也是平常那種無表情的樣子吧……要“抱怨”這些的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不管怎樣,我愛你,圭。
畫面換成正式演出的舞台場景,圭登場,生島先生上台後演出正式開始。雖然現場錄音早已聽過,但如今配上畫面,而且是電影屏幕般的大畫面……我屏住呼吸,仔細觀賞這我們拼盡全力的協奏曲。
嗯~,所有人鬥志滿滿,嚴陣以待,男子氣立刻彪飆長三成吶。唔,米斯卡一投入起來會習慣性眉頭緊鎖啊?小空皺眉的表情,好像以前學國語數學碰到難題時一模一樣。
啊,輪到我了。不是吧,我怎麼一副想找人吵架的樣子?不過,這也說明我們練習的有多痛苦。下次得表現的從容一點才行,不然觀眾會懷疑“這小子真是首席嗎?”
想一想,果然還是圭的撲克臉最好吶。無論何時都給人穩若磐石的感覺。啊啊……說起來,圭的撲克臉可不僅止於臉上,甚至連動作、站姿都有相應配合,我也知道這是“不動如山之男”的演出,可看著確實讓人安心。
總之,如此鬥志昂揚的《皇帝》,你竟然能指揮地如此冷靜,不得不說你演技實在是高。只可惜,最後一刻你也飛了起來。嗒啦哩啦、啦哩啦啦……藍天,我來了……來了。你指揮的樣子,彷若真的在繆斯所居的奧林匹斯的天空中悠然起舞,如阿波羅一般,太帥了。
觀眾們起身不停鼓掌,《皇帝》全曲完整版播完,節目終了。鏡頭最後定格圭和生島先生的握手上,是常見的結束方法,但生島先生髮自內心的微笑實在難得。
電視開始播放節目宣傳片了,圭起身去關錄像機,我去泡茶。
“你還想看嗎?”
“唔?啊,電視嗎?我無所謂。”
圭不停更換頻道,全部都是茲茲茲吵人耳朵的廣告。正當我想喊停時,圭心有靈犀地關掉了電視,廚房瞬間恢復了安靜。哎呀呀……
“片子拍得不錯。雖然電視的音響效果差強人意,不過臨場感十足,算是扯平。因為電視夠大,看著特別有震撼力。”
“是啊。除了給你的鏡頭太少外,其他還算可以。”
“我倒是挺滿足的,你在裡邊太帥了。”
節目都錄下來了,以後有時間隨時可以拿來看。
“來,請用茶。”
“謝謝。”
“要不要來點花林糖?”
“嗯,來一點吧。”
這糖食昨天逛超市偶然看到買的,我拆開袋子嘩啦啦往盤子裡倒。
“請吧。”
“上一次吃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我也是。”
各自抓了一顆放在嘴裡,隨著卡茲卡茲的咬聲,黑砂糖的甜味在口中四散開來。
“說起來,你應該不討厭甜食吧。”
“不討厭。”
“和風與洋風,你更喜歡哪個?我知道你平時也吃蛋糕的。”
“這個……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的話,還是和風吧。”
“豆沙包、煎餅、羊羹這一類的?”
“果子的話,必須是現做的才好吃。這個花林糖的味道也不錯。”
“這可是Marufuji駄果子舖出品的。他們的麩果子和金魚煎餅也很有名。你吃過嗎?”
“沒有。”
在成城大宅子里長大的銀行家公子,連夜市棉花糖也沒吃過的這個男人,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也許是在想我聽了這話後一定要他試試,真的跑去買來給他吃的場景吧,所以他才笑。
“不過,我有吃過宮中一種叫'索餅'的唐果子,聽說過嗎?”
“唐果子?”
“就是'從中國傳來的果子'的意思。”
“唔,這個,沒聽說過。”
“類似於中華果子的'麻花'那種的油炸果子,一般是七月七日節會上才吃的,花林糖大概是它的衍生品。”
“這根本就不是駄果子吧?”
“所謂的果子,在以前絕大多數都屬於奢侈品。”
“哦—”
除音樂外,圭其他方面的知識也很豐富,時常能聽到這類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對了,你今天約好要給學生上課的是吧?”
“嗯,明天開始就是下半學期的實技考試了。下午裕美子君、數馬和小太郎都會來。到現在為止,只剩小太郎還沒完成全部的課題曲。”
“有留級的危險?”
“這倒不至於,可看他的表現,最多也就是個C了。”
小太郎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組建的的弦樂五重奏(他本人堅持是String Band“Scarlet Move”)裡,而忽視了學業,結果就是很可能拿個幾近於不及格的D。雖然Scarmove在Young Musician Contest得了銀獎,但隊長在校內卻只拿D實在難看。
可即使Young Contest已經結束,但小太郎卻還在為Scarmove抓住進入職業圈的機會而興奮著,學習態度一點沒轉變。
“那下午我去圖書館好了,你們隨意。”
“嗯。是去市立圖書館?”
“不是,是藝大。”
“辛苦你了。”
“傍晚回來是我順便把晚餐的食材帶回來?”
“如此就太好了。中午用剩下的食材簡單做個炒飯可以嗎?”
“可以,沒問題。”
十點的零食時間到此為止。
“中午之前琴房可以給我用嗎??”
“當然,你用吧。”
於是,兩人分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裕美子君的課是下午一點,我可以練習到十一點半,然後做飯……
我叫守村悠季,前不久剛過完28歲的生日。現在是母校邦立音樂大學的外聘講師,帶著五個一年級到三年級學生外,也是個差不多該考慮進行獨奏活動的小提琴手。
至於現下的演出活動,只有身為業餘樂團『富士見』的首席一周三次的團練。雖然和圭的M響共演的西貝柳斯出了Live盤,可富士見眾人還是批評我『缺少上進心』。
我不認為自己『缺少上進心』,我只是想在能兼顧教師工作和自我練習的情況下,再準備獨奏會。
不過,唉,說是兼顧,但以我的個性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那一天吧。算了,不管怎樣,先把迄今為止演奏過的比賽曲目複習一遍再說。
正當我開始進行音階練習活動手指,兼之給向小提琴製作家西大路先生定制的愛器『草薙』磨礪音色時,圭跑來說有我的電話。
桐之院圭,二十七歲,小我半年出生,可看上去絕對是他顯得年紀大,是一位樂團指揮。雖然只是彼此間的約定,但他是我的戀人,是發誓相伴一生的我的另一半。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相貌俊美,擁有一副歌劇男中音般的迷人嗓音。
我放下剛開始拉的『草薙』,問:“誰打來的?”
“是宅島。”
出乎意料的答案。
“誒,怎麼會是他?”
我納悶地走到廚房的電話桌前。
宅島君是圭的助理兼經紀人,會找我實在是稀奇。難道是Brilliant的事?我疑惑地拿起保留中的電話。
“是我,讓你久等了。”
『哪裡,打擾你的練習真是不好意思。 』
宅島君是圭高中時的同學,個字和圭一樣是日本人中罕見的高,和圭並稱為『雙壁』。他的嗓音更接近於男高音的High Baritone,而圭則偏向於Bass Baritone。
“也不是什麼重要練習,沒關係。是Brilliant的事嗎?”我問。
宅島君道:『是演出邀請。 』
“明年的演出也敲定了?”
『呃,不是,不是Brilliant,是有人想為守村先生你舉辦獨奏音樂會。 』
“誒?!”我驚呼,“誰?”
『Office Music Japan,聽說過嗎? 』
“呃—,抱歉,沒聽過。”
『他們是古典樂系的演出製作公司。雖然不見得很有名,但在都內也算是中堅力量。在推進規劃日本新星演奏家上有一定實力。 』
“嗯。他們想找我辦音樂會?”
『說是守村悠季的初次獨奏無論如何請交給他們來辦。 』
“唔~~~,獨奏這種事我還沒怎麼想過吶。”
『不如先聽聽對方的策劃再決定。 』
詳細情況宅島君希望能當面細說,於是約定今晚來家裡。因為圭和宅島君後天開始又將出發去海外演出十天。
“晚飯沒約人吧?沒有的話來家裡一起吃。好,就七點。晚上見。”
放下電話,轉身一看,是圭。
“是獨奏會的事。”
我簡單說明了一下,說宅島君晚上會來吃飯,詳細情形要等吃過飯再談。
“所以要準備三人份的食材。”
“知道了。你只要專心上課就好,晚餐我會負責。”
“這樣啊,那明天我當值,給你做好吃的。”
“燉菜也可以嗎?”
“包在我身上。純和風,農家菜。”
“那就說定了。”
獨奏會啊……能行嗎?會不會太快了……
因為數馬和裕美子君都想拿個好成績,所以原本一小時的課加到了兩小時,而小太郎依然得過且過,一小時就下課了。
嘴上說自己有多麼多麼拼命練習,可小提琴一拉能騙得了誰。浮浮躁躁,心不在焉,能拿到好成績才有鬼了。
回去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他還是沒有開口,也許又是想講Scarmove的事吧。我和Scarmove已經沒有關係了,別再對我說任何關於它的話。
送走了小太郎,我來到廚房,圭正在準備晚餐。這個味道是,Potaufeu。 (注1)
“我上完課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辛苦了。再煮一會兒就好,你去休息吧。”
“這樣啊,那我去二樓躺一會兒,六點半再來幫忙。”
“到時我會去叫你,所以你安心休息吧。”
“Thank you。”
我走上樓梯,不禁又想起獨奏會的事來。
獨奏會吶……獨奏音樂會……能拿得出手的演出曲目不是沒有……小曲的話,《詠嘆調》或是《泰絲》?另外……比較有自信的是巴赫無伴奏、維塔利的《恰空》……《恰爾達什》和《茨岡》還需要再磨練磨練。主打曲可以選《雨之歌》,但鋼琴伴奏是個問題。
《西協》時幫忙的吉柳源太郎先生,做練習時的鋼琴伴奏是沒問題,可是不是能勝任舞台上的共演呢?一旦真把人找來,即使發現不適合也不能隨意辭退了。還是和圭商量一下吧。
進入臥室,我躺上床繼續思考。
像我這樣的無名演奏家,最好的情況也就是自己掏錢辦一場獨奏音樂會。如今有人主動找我,那是再好不過沒有了,而我卻在這兒猶豫不決,實在不該……是啊,作為演奏家,但凡有點野心的,都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能舉辦獨奏活動的職業小提琴手。為了這一目標,我挑戰比賽,拜艾米里歐先生為師,磨練琴技……現在機會來了,如果放棄的話,我至今為止的音樂修業豈不是白費了?
……可問題是時間不夠。學生要繼續教下去,富士見也不能中斷,再加上準備獨奏會,我能行嗎……
三樣一起來肯定是不行的。只兩樣的話,也許可以硬撐一下……但是……
講師工作、富士見首席和演奏家活動……暫停富士見活動,需要取得微笑先生他們的諒解;辭掉講師工作的話,不僅要得到福山老師的同意,十之八九還會被罵“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才一年就不想乾了?!”再過不久就是四月新的學年了,如果要辭職的話,那時是個好機會。學期中途丟棄學生有點不負責任。
可以的話,最好是一邊繼續講師工作,一邊全力進行演奏活動,這樣既不丟福山老師的臉也能完成我的理想。只是,現實真能如我所願般順利嗎……之前和圭練習《西協》時只是停了演出前的一回課,改到其他日子補上,但現在……
啊,還有,準備時間的長短還要根據實際情況做調整的。還是等聽完宅島君的說明後再決定吧。唉,想了半天又回到原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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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島君七點準時到來。宅島隼人,二十七歲。雖然初次在羅馬見面時,整個人像是貧窮落魄的背包客,但平時的穿著打扮卻是Host系的。
他是大型綜合建設公司——宅島建設社長的公子,因為不想在父親的公司上班,所以跑去洛杉磯大學留學,藉著電影方面的工作經驗,進入了Samson Agency。當組建以圭為中心的CM拍攝用交響樂團(也就是後來的Brilliant Orchestra)時,遇見了自高中畢業後再沒見過的圭。再之後圭尋找個人經紀人,兩人一拍即合,直到今天。
他和圭同樣出身豪門,見慣了有錢人,大政治家和名人,處變不驚。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對外交涉毫無問題外,又是和圭從小學一起念到到高中,知道怎麼和圭相處。再者,他為人處事面面俱到,很清楚怎麼讓人心情愉悅。怎麼說呢,天生的執事體質?
因為和圭是朋友,所以除了工作對話,其他時候都不說敬語。想一想,當曾經對等的朋友,如今卻變成了上下級關係,要處理好這種關係變化並不容易。
在這點上,圭和宅島君卻做得很好,成為了很好的搭檔。
唔,是這樣嗎?不是僱傭者和被雇傭者的上下級主從關係,而是宅島君幫圭打理工作,圭則以付感謝金的方式回禮,彼此是互相幫助,這就是他們的秘訣吧。
吃完圭親手做的Potaufeu、沙拉,以及地鐵站那家法國餐廳製作的正宗黑麥麵包後,宅島君取出裝訂好的兩張企劃書。
第一張是『Office Music Japan』的簡介,以及演奏會製作一覽表。
“誒,負責人的頭銜居然不是社長而是『代表』。”
“成立於一九八四年,那到今年就是第十五年。還算可以。”
“雖然是推廣年輕的新人,可你看表上列出的那些人,都是柴可夫斯基、伊莉莎白、肖邦比賽的獲獎者。和他們一比,我差得遠了。”
“他們選擇新人只限於三大國際音樂比賽的獲獎者?”
“應該不是吧,不然也不會來找我了不是嗎?”
“對方看重的不僅是獎項,對演出經歷也很重視。老大不是出過兩張LIve盤,還擔任過M響的獨奏嗎?”
宅島君嘴裡的『老大』,是我做Brilliant首席時,團員們給我起的外號。圭也有一個外號『Boss』,不過只有宅島君敢這麼喊。
“那兩張盤,不能算是我出的吧。一張是給生島先生做客串表演,還有一張也是『桐之院圭的《西協》』獨奏嘉賓。”我糾正道。
“總之,對方認為你有知名度這一點是肯定的。”圭阻止我。
宅島君也在一旁幫腔:“而且Splash Cola的CM也很紅。”
“那麼久的事,誰還會記得啊。”我抗議,卻被無視。
“企劃的詳細內容?”
“是,Boss。”宅島君翻開企劃書,道:“演出時間,今年十一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兩點。地點是上野東京文化會館音樂廳,六百四十九席。普通票三千日元,學生票一千五百日元,全席自由。”
“哼。”圭不滿地哼了一聲。
“挺適合我的不是嗎?”我說。
“宅島,票價和對方再交涉一下。”圭說。
“說是說獨奏公演,但其實是十二日開幕,星期五、六舉行的第三屆Music Japan音樂祭的演出活動之一。票價都是統一的。”宅島君看了看圭的臉色,說:“我、我試試看能不能提高票價。”
“嗯。普通票四千日元,學生兩千日元,這是底線。”
“等等,我覺得原來價位就可以了。”
再次被無視。
“公演由上下半場組成,各四十分鐘。曲目由我們自行安排。星期五白天彩排,每個組別各一小時。演出費協商決定,另外對方還會發放伴奏補貼,大概五到十萬日元。”
“這點補貼太少了。”
“會嗎?我聽說飯田先生他們的演出費也就是一萬五一小時。雖然是臨時演出的價錢,但應該不會差太遠。”
“要不然和他們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提高到十萬到二十萬?”
“悠季的演出費絕對不能低於三十萬。告訴他們,我們絕不會賤賣。”
“明白。”
“等一下,你們至少也聽聽我的意見再決定啊!”
沒人理我。
“除了悠季外,還有誰參加?”
宅島君從文件夾中抽出公文,“這是預定人員一覽表,有些人還在交涉當中。”
圭細細看了一遍後遞給我,“你看看吧。”接著轉回頭去問宅島君:“查過他們的履歷嗎?”
“還沒有。”
“請盡快調查一下,要快。這關係到悠季的等級定位。”
“Yes,boss。”
“定位?”看著遞來的一覽表,問道。
“和等級不如自己的人排在一起,即使票價差距拉得再大,別人也會視你為低一等級的。”
“誒~?這種話不是應該——”
基本上,等級低的,是我才對吧?
一共預定了七個節目,兩個獨奏,一個女高音,一個四重奏,一個鋼琴和長笛的二重奏,一個古樂器合奏,還有就是我的小提琴。
“小提琴獨奏只有我吶。”
“鋼琴的吉古紀代子應該是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的獲獎者,不過我不確定是不是前三名。女高音甲斐惠的名字我在肖邦獨奏會的海報上見過。至於其他的人,大概都是些無名人士吧。
音樂祭的主題是什麼? ”
“飛向世界的年輕音樂家們的盛典。”
“如果是為籌集留學學費,這個企劃倒是不錯,可惜——”圭諷刺道。
“總而言之,這個音樂祭你看不上眼就是了。”我嘆氣,“也好,反正我也覺得獨奏音樂會什麼的還太早。”
可沒想到—--
“不,你應該接受。”圭說,“只要演出費能達到我們的要求。”
“哪怕是十萬我也覺得多了。”
我是說真的。
“Brilliant那個標準實在太誇張了,減一半還差不多。”
“那個是正常標準。”圭斷然否定我。
“我也這麼覺得。”連宅島君一這麼說。
可是——!
“可十萬都抵得上我一個月的薪水了。有點過了吧。”
“在成績還沒積累到某種程度前,被人壓價也是難免的。”
“就是!看吧,圭,二比一。”
“我的意思是,這麼多年辛苦練習積累起來的實力,三十萬一場並不為過。請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這個演出費——”
說到一半,圭突然停了下來。
“'這個演出費',怎樣?”我催促。
圭似乎不知怎麼開口,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所謂的演奏家,就是『能以演出費維持生活的人』,為了得到足夠的報酬,談價是必要的。”然後,語氣一轉,似是玩笑道:“所以才有了經紀人這個職業啊。”
“啊~……”終於明白圭之前在猶豫什麼了,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抱歉,我只是,只是從沒想到我的演奏,怎麼說的……呃,『有金錢價值』?嗯。我從不敢想拉一曲就能賺十萬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平時太依賴於你,凡事又想的簡單,對不起。”
是啊,以前還一直說即使是戀人,但身為男人不想被人養,特意去打工,可如今呢,我卻徹底成了被撫養人,且自滿於現狀。啊~~~,太丟臉了!
“我很樂意成為你的資助人。” 圭笑著說道。
我知道他是真心這麼覺得,可接下來—--
“但是,是該考慮一下今後的事了。也許那一天,我就沒收入了。”
啊……是呀,如果和Samson的合約終止的話。到那時,要是我也沒有正經收入的話,就得過窮日子了。圭他怎麼受得了。
“我本不希望讓你為錢辛苦,只是——”圭欲言又止。
“我是該工作了。靠小提琴養活自己,就是這麼回事。”我打斷他,“你說得沒錯。只是,我不會給自己講價錢,這方面還要你和宅島君幫我把關才行。”
首先,確定是不是要接Music的工作。接受……接受吧。嗯,接受。
“Samson的演出費是五千美元,M響是三十萬,老大可以以此為標準。”宅島君說。
“但是——”
不等我反駁,圭插進來:“事實上Samson的演出費並不是很高。”
“不會吧。換成日元可是六十萬吶。對我來說這是絕對的高價。”
對於一場演出就是百萬的你而言也許很便宜,可那是你,不是我……真想這麼擲回去。
“這五千美元是包括兩場音樂會,公開彩排,慈善晚會,以及合宿練習的五個全天。雖然米斯卡抱怨這點錢還不及他一個零頭有些誇張了,但這麼多活動再加一倍的錢也不為過。”
被他這麼一說—--
“……好像是吧……?”
而且—--
“仔細想想的話,如果一場獨奏按二十萬來算,平均一月一次,那我每月就只有二十萬。兩月一次的話,每月只有十萬收入!萬一半年才有一次機會,那一年就只能有四十萬的進賬!這還是在每次能接到工作的情況下?!”
哇~,職業琴手的生活居然這麼艱難。
看著突然認清現實,恍然大悟的我瞠目結舌的樣子,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事實就是這樣。因此在職業活動時,和製作公司交涉,確保演出機會和收入的經濟公司是不可少的。”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其實我蠻幸運的了,還有人主動要求邀約。”
圭和宅島君對看了一眼,宅島君明白地點點頭,道:“不是幸運,是因為你的實力。我只是去年夏天時曾到處推薦你,而對方卻是在看了你之後的演出後才主動找上門來。老大在今早Brilliant的《皇帝》里大大露了把臉,再加上《西協》的CD下週將開始發售,到時候演出邀請也許會蜂擁而至。”
“誒,《西協》下週就發售了?”
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到處推薦我嗎?暑假時?我都不知道吶,對不起。辛苦你了。”
原以為坐著不動也會有工作掉下來是自己的幸運,但其實那都是因為別人在背後默默幫助我的結果,突然覺得好慚愧。
“哪裡,這是我分內的事。”
“話說回來,雖然很高興,但邀請一下子來太多也很麻煩吶。”
“工作一定要經過挑選後才接。”
圭表示同意,但宅島君似乎不太認同。
於是我解釋道:“你看,我還要在大學上課不是嗎?為了兼顧學校,實技考試前的九月十月、一月二月我肯定沒法集中精力練琴。雖然很感謝宅島君到處推薦我,但那時的工作我只能放棄。啊,八月也不行,八月有富士見的定演。“
怎、怎麼連圭也一副無法苟同的表情?
“我說挑選,是挑選邀約的質量,是挑選出能提高你成績和好評度的演出。除此以外的考量,只會阻礙你的職業初演。”
被別人這麼當面說很沒面子,可是……
“唔—……是。”
這是常理,圭說的沒錯。
這時,宅島君開口:“我認為,小工作也是工作,可以快速累積新人的成績。Boss說的『不能賤賣』雖然沒有錯,但我們畢竟離那個層級還有一段距離吧。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
如果對方是『只要價錢便宜,找誰都可以』型的,我們當然要好好考慮,但俗話說有失必有得,只要能達到最終目標也無妨。 ”
“你這是流行樂界的理論吧。”圭面露不快,瞪著宅島君。
宅島君回道:“不,所有行業都一樣。能夠隨心所欲挑選工作的,只有大牌。現實如此。”
“但悠季不需要為了生活降低藝術標準。”
“你這話可是和剛才說的薪水論相衝突了吶,Boss。”
“我們還沒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那我倒要問一下了,你是希望守村悠季出名,還是只想把他藏起來?是哪個?你還是先去把這個問題想明白再說吧。”宅島君陰沉著臉說道。
圭板著撲克臉,“悠季當然應該以小提琴家的身份揚名世界。”
“也就是說,是要成為以職業活動為中心的小提琴獨奏家咯?”
“給我等一下,這種問題為什麼是問圭?”我抗議。
宅島君示意我先忍耐一下,繼續對圭說:“其實你一很清楚自己對老大有多大的影響力的。是存心的吧。老大因為愛你,所以願意事事以你為中心,而你卻反過來利用愛情把老大關在金絲籠裡。沒錯吧?”
圭的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我承認我是有這種傾向。但是,我已經在反省了,我只是希望悠季能不受拘束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那就請你,請你別再妨礙我推薦『天才們認定且喜愛的繆斯的寵兒守村悠季』了。”宅島君戳著圭的胸膛職責道。
圭生氣地別過臉,說:“有必要說出這種讓人不快的誇張廣告詞嗎?”
“這些『天才』可是包括了生島高嶺、生島空也,Brilliant的各位,艾米里歐?羅斯馬丁。連這都不滿意的話,那我改成『天才?桐之院認定的繆斯的寵兒守村悠季』總行了吧。”
唔——? !
“哈,太蠢了。”
就是,就是!
“你也知道啊。明明就是自己偏心眼。能得到那些『天才們』認可,可是件光榮的事。OK?”
“那我退而求其次,在承認悠季的天才的名單上加上巴赫、勃拉姆斯、西貝柳斯。柴可夫斯基和帕格尼尼、門德爾松、維塔利也不能漏掉。”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這太誇張了,不行啦。”
但宅島君卻說“不,也許能行。”
什麼!
“演奏勃拉姆斯時,可以在海報上加上『天才勃拉姆斯喜愛的繆斯的寵兒守村悠季』這樣的廣告詞。演《西協》時就改成『天才門德爾松喜愛的』,以此類推。”
開玩笑的吧?玩笑的吧?拜託,用那種廣告詞,會遭報應的。
“那麼,Music的工作就定下來了?”宅島君確認。
“還是等調查完詳細情況後再決定比較好。”圭插嘴。
我問宅島君:“最晚什麼時候要回音?”
“本週內。”
“呃,那我自己去回复好了。你後天就要去海外了,應該沒有時間去打聽情況。”
“明天沒查完的話就讓宅島留下來繼續查。回復也由宅島來轉達。”
“說實話,我覺得去調查其他演出者並不合適。”
宅島君卻反對,“不,這個有必要查一查。這樣才能知道Music把老大定在哪個等級,大致在什麼位置。”
“這也分ABC級?那我肯定是新生的D了。”
不對,假如艾米里歐先生那樣的巨匠是A的話,我最多只能排F或G。
“和M響的共演好評如潮,不可能只有D。”
“但是從Music的演出費來看,他們確實是這麼想的。”
唉——真是的,這兩個人就不能不吵嗎?
“你們說的'等級',是從'A級'的艾米里歐先生那樣的世界名演奏家開始往下排的吧》”
“是這樣沒錯。國內有名的屬於'B',正當紅且有成績的屬於'C'。”
“那我再怎麼算也只能是‘D’啊。”
“等級這種東西很微妙,”宅島君撫了撫前額,“如果延續去年十二月和M響處女秀的形勢,年內再舉辦兩、三場獨奏會的話,肯定能進入C級。我的想法是,與其拘泥於演出費,不如增加演出數量。
這個行業完全是買方市場,首要工作就是提高知名度,吸引製作公司。 ”
他頓了頓,繼續:“但也正因為是買方市場,所以我要做的是盡可能不被壓價賤賣。畢竟,演奏家也是要吃飯的。”
“是啊……不過可以的話,我想按自己的速度走下去。某位被Samson剝削的先生,即使筋疲力盡地到處趕場,也能掌控住整個演出,可我沒有那麼好體力。而且,我對於奉承慷慨的讚助人這種事,實在不在行。”
“這種事不需要你操心。”
雖然圭這麼說,但我之前被保護的太好了,有些事是時候該好好想想了。
話說回來,獨奏音樂會吶……總覺得這事離我很遠,沒想到現在卻突然掉在我面前……十一月十三日。表演什麼曲子好呢?
“宅島君,你不急著回去吧?”
“啊—,不,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明顯是忌諱圭。
“我去煮咖啡,待會兒一起商量一下曲目怎麼樣?”
“可以是可以,但老大的演出我並沒有怎麼聽過,這方面還是和Boss商量比較好吧?”
“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
“那麼,還是由我來煮咖啡吧。”圭說
“Thankyou。Siphon還是你比較拿手。”
看著圭開始磨豆,我試探道:“我需要一個伴奏,你覺得吉柳先生怎麼樣?”
“還可以。”圭說。
“那作為《雨之歌》的伴奏適合嗎?”
日音賽時是生島先生伴奏的。
“要是不放心的話,不如辦一個試聽會?”
“啊,對呀,還有這一招。得快點安排,萬一不行,還可以聽聽福山老師的意見。”
“不可以找女鋼琴手。”
“你又來了。”
我失笑,圭聳聳肩。
“好啦好啦,年輕每人統統取消資格。”
“那麼,主打曲目確定是勃拉姆斯的奏鳴曲了?”宅島君一邊確認一邊在企劃書上做記錄。
我望向圭,詢問他的意見。
“不是很好嗎?”圭答。
“一般來講,第一部分是小曲集。”
“我可以提個要求嗎?”
“嗯,請說。”
“我想听《G弦上的詠嘆調》。”
“嗯,這支我也有考慮。還有呢?”
“巴洛克的話,再加一個《恰空》?”
“那支有通奏低音吶。需要大提琴配合我。”
“我說的是巴赫的無伴奏《恰空》。”
“唔—?!這個不行!這支曲子起碼得連半年。”
“演出是十一月,時間很充裕不是嗎?”
“如果沒有大學工作的話。”
“大學那裡不能辭掉嗎?”
“不能,因為是福山老師推薦的,才一年就辭職肯定不行。”
“所以,這次也不可能推出什麼新的保留曲了?”圭強忍嘆息問道。
我想了想,還是回答:“是的。”
還缺一兩支曲子,選什麼好呢?
“演奏巴洛克的話,科雷利?第十二首奏鳴曲怎麼樣?”我問。
“《La Folia》啊。”
“《詠嘆調》大約三分鐘,《恰空》是十二分鐘,《La Folia》大概七分鐘?不夠,還得再加一兩支曲子。”
“我覺得,未必要局限於巴洛克吧。”
圭邊說邊邊端上咖啡,濃濃的咖啡香沁滿心脾。
“嗯~,好香。我不客氣了。”
“韓德爾,塔爾蒂尼,戴勒蒙——”圭說著坐下身。
我試著回想學生時代有沒有拉過圭舉的那些音樂家的曲子,結果一片空白。
“我去大學圖書館找找樂譜好了。”
“宅島,不著急選曲吧?”
“不急。先要向對方確認工作。”
喝著美味的咖啡,想起這還是大學畢業考試以來第一次籌劃節目吶。
畢業考的四十分鐘節目裡,我拉的是貝多芬協奏曲,可那次我只拿了個A-,沒能參加畢業演奏會。
登上畢演舞台的男生,只有矢島一個,剩下四個都是女生。說起來,矢島好像進了樂團吶。是東京愛樂?還在做就職浪人的我,很羨慕他。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喝完咖啡的宅島君起身說道,朝我鞠了一躬,“晚餐吃的很好。Potaufeu很正宗,很好吃。”
“呃,其實,晚飯是這位——”我用大拇指指著圭。
宅島君驚了。
“今天是圭當班做飯。”我解釋。
宅島君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沒想到你還有這項技能啊,桐之院。”
“見笑。”圭答,站起身。
“你不用特地送我的,Boss。”
“我只是去鎖門。”
噗,圭你是在害羞嗎?
“老大,我走了。”
“嗯。麻煩你到這麼晚,不好意思。”
和圭一起在玄關送別宅島君後,我去放洗澡水。明天就是下半學期的實技考試,我們擔任監考官的,八點就要到崗。
下半學期的考試首先是從四年級和研究生的畢業考,我的學生們要等到星期五才開考。二十六號星期五是一年級,下週週一是二年級,週二是三年級。雖然參加畢業考的考生已經是考場老手,不用操心,但既然學校要求你去就只能去了。
可惜我只是個在走廊維持秩序的雜務。如果能負責給審查老師端茶送水,那就能聽聽學生的演奏了。
回到廚房一看,圭已經開始洗起碗來,我趕緊過去幫忙,不一會兒就收拾乾淨了。完了,又去看了看洗澡水,回到廚房。
“可以洗澡了。我幫你把衣服拿下來吧。”
“好,謝謝。”
最近,不知不覺間養成了一起泡澡的習慣。這個家的浴缸很大,所以不用特地分開洗。
先從臥室的衣櫥裡取出圭的三角褲和自己的平底褲,在真絲浴袍與毛巾浴袍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了毛巾的。畢竟今晚有點冷。
進入浴室,聽著圭弄出的水聲,我脫去衣服拉開門。
“我進來咯~”
“嗯,請進。”
清洗乾淨後,在圭的身邊找了個位子把自己泡在水里。
“唉~,有些突然吶……獨奏會……”
在熱氣瀰漫的空間裡,我低喃道。
“壓力很大?”
圭的男中音泛起一絲絲漣漪。
“怎麼說呢,有太多事需要考慮了……說壓力大會遭報應的。確切來說,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你有足夠實力。”
“嗯,Thankyou。我就是擔心自己精力不夠。你剛才,是不是生氣了?”
“嗯?”
“我說不打算挑戰新曲的時候。”
“啊,我只是,很想听聽你演奏的巴赫《恰空》,所以覺得有點遺憾。”
“真的?你不是不滿我第一次開獨奏會,卻沒有挑戰全部曲目的霸氣?”
“怎麼會。”
“反正我有這種感覺。可你知道,以現在的情況,我只能是為了演奏而演奏。實在沒法集中精力準備獨奏會。”
“如果你真的有心辦獨奏的話, 還是改變一下現狀會比較好。”
“是啊。我辭職的話,學生們也許能得到更有經驗的老師。富士見那裡,微笑也會諒解的吧。就是,有點良心不安……”
修長的手指梳起落在額間的碎發,圭抹了一把臉,說:“站在我的立場,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是。”
“你有成為獨奏的實力和才能。剩下的,就是能否把它們發揮出來。我這麼說……這麼說也許有點過分,但請你拋棄妄圖四面討好,誰也不得罪的心態。毅然向前才是你該走的路。”
“呃~,討好別人嗎……”
是,確實如此,對福山老師也好,對富士見眾人也好,我誰也不想得罪,誰都想討好。
“說實話,你的感覺沒錯,我是在不高興。”
“嗯。”
“以音樂謀生的路並不只有成為獨奏家這一條。當老師培養後進也是一種選擇。這份工作既有意義,又可以在閒暇時參加一些演奏活動,一舉兩得。”
“嗯……”
“所以,關鍵是你怎麼想。如果想成為職業演奏家的話,就必須像準備日音獲獎音樂會那樣,一門心思撲在練習裡面。然後才是彎腰準備起跑。”
可我不想擺什麼起跑姿勢,哪裡有這個時間。
“唉,我明白啦。你說的我都明白。只是——”
怎麼說好呢……
“我只是還下不了決心,想再好好想想,就是……就是心裡已經有了的主意,可怎麼也說不出口……”
“是對自己的演奏沒信心嗎?”
“啊—…,不是—,我不知道。讓我再好好想想吧。”
“嗯,這是應該的。不過,就像宅島說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年是決定成敗的關鍵一年。機會會似波濤般滾滾而來,只看我們能不能好好利用。 ”
波浪嗎……啊,我知道了。等等,不,還是再考慮一下。 『隨波逐流』,可也不好說。再好好地,好好地想想。
(☆_☆) (☆_☆) (☆_☆) (☆_☆) (☆_☆) (☆_☆) (☆_☆)
星期一,這天和以往一樣,不用為學生上課也不用去富士見,而圭也沒什麼要出門。照理說,為了給明天開始的演奏旅行積累精力,應該像星期天那樣悠閒地度過才是,可我卻不得不一大早七點出門。
“我走了。”
“傍晚能回來嗎?”
“唔—,七點之前應該回不來。晚飯肯定得推遲了,對不起。”
“晚一點無所謂,不用急著往家趕,容易出事。”
“啊,我忘了泡香菇了!瓶子裡有乾香菇,你拿五六個去泡。還有昆布。泡的水不用太多,剛浸沒就好,可以拿來做菜。”
“知道了。”
“那就拜託了。我走了。”
匆匆吻了一下圭,我奔出家門。
一月二月是大學的考試月。一月中旬時研究生選拔考試,二月初是前期入學考試。之後是年級下半學期考試,三月初是後期入學考試。擔任審查的教授、副教授一級的老師們,想必很辛苦吧。
衝上電車,八點十分錢趕到學校,趕緊去教務科查看當天的任務分配表。
“哦,Lucky——”
我被分在室內,負責考場的開關門及迎送學生。
考試八點半開始,先去教授室看看。不知道福山老師來了沒?啊,來了。
“早上好。可以打擾您一會兒嗎?”
我站在門口問道,得到首肯後才進去。
“在這麼忙的時候還來打擾您,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昨天的電視我看了。生島君看上去精神不錯。”
“是。那輛紅色的豪華轎車挺襯他的。”
“那位美人是他的妻子?”
“不是,是他弟媳,也是他的經紀人。”
老師好像心情不錯,於是我說出來意:“我有事向您匯報。我收到了Office Music Japan邀我在其主辦的音樂祭上舉辦獨奏音樂會的邀請。我想接受。”
“呵,Music的企劃嗎?什麼時候?”
“十一月。音樂會是十三號星期六下午舉行。”
“曲子呢?”
“《雨之歌》,以及巴洛克的小曲。”
“這是你自日音獲獎音樂會後第一次獨自登台表演吧?”
“是的。自那之後是第一次。”
“先練著吧,等練得差不多了我再聽聽。”
唔!不,老師會這樣說也正常。
“萬分謝謝。”
當我彎腰準備行禮時—--
“演奏巴洛克的話,巴赫的《恰空》絕對不能少。”
一道霹靂從天而降。
“我拭目以待。”
靜靜看著我癡呆樣的老師淡淡地給予致命一擊。
向這支本該極力避免的名曲兼難曲發起挑戰的重大課題,已無可更改了。
“是、是的。我一定努力。我先出去了。”
眼前一陣發暈,關上門,我站在走廊,我現在的臉色一定一片死灰吧。
巴赫的《恰空》……是大巴赫流傳下來的小提琴獨奏曲中,最有名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及帕提塔里的第四首——《第二無伴奏帕提塔》的第五樂章《恰空》……
我不討厭這支曲子。它是我曾夢想演奏的曲子。只是這個『曾經』,離現在太遠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還不想……可老師已經點了名,不管願不願意,我都只能接受。
“喲,守村君,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有人拍著我的肩膀招呼道。
我抬起頭,福山門下的前輩吉山老師正擔心地看著我。
“啊,早上好。誒,時間到了嗎?”
我抬手看表,八點二十分。
“哇,再不快就來不及了。吉山老師負責什麼任務?”
“負責坐在教授組後面發抖。我有三個學生參加畢業考。”
“啊,那是會緊張。我是負責開關門的。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嗯,是得快點了。”
奔到401教室,學生們已經在走廊的等待席上坐成一排,一個個神情無比緊張。教室中有一位疑似事務系的女老師在做準備工作,另坐著一位教授。還好不算太晚。
“早上好。”
我向教授打招呼,然後去看分工表。
呃,她的名字是?講師之間平時難得有機會碰到,所以彼此都很陌生。
“早上好。是山本老師吧?我是守村。抱歉來晚了。”
“沒關係。”山本老師冷冷地回道,又看了看手錶,說:“開考五分鐘前讓第一位學生進來。從第二位開始,前面的學生演奏結束之後再叫下一位,沒有叫到的人在等待席候場。”
“明白。”
“我負責學生進來,離開時就拜託你了。請快一點。”
“好的。”
這麼回答會不會不太禮貌,是不是該回“是,我知道了”比較好?
門從外面打開,擔任考官的教授們陸續進來。我向福山老師點頭致意。
等教授們全部坐定,正好是開考前五分鐘。手拿名簿的山本老師叫進第一個學生。在教授席後面坐著的,是來陪考的各任課老師吧。
我也考過畢業考,可因為太緊張,除了演奏外其餘的事情一點印像都沒有。只記得進入考場後被考官一聲“守村君”叫進教室,然後就是拉琴。原來還有這個分秒等待被叫號的過程吶。
依學籍號,頭一個是女生。她緊張地雙手顫抖,不斷地做深呼吸試圖平復情緒。
主任教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錶,宣布:“開始吧。”
“渥美啟子君。”
“——,到。”
聲音卡在喉嚨裡發佈出來,起身時更是“哐當”一聲把椅子弄出巨響。不過,每年兩次的實技考試畢竟不是玩玩的,在錯了兩處的情況下她完成了演奏。
只是,作為展示大學四年學習成果的演出……如此平板且沒有表現力的演奏,想拿C都有點困難吧。
考試是每人四十分鐘,兩場之間有五分鐘的休息時間,等第四個學生演奏完已經十一點半多了,午間休息。
“下午是從一點開始,請提前三十分鐘到達。”山本老師提醒早上險些遲到的我。
走出教室,又碰上了吉山老師。
“你的學生已經考完了?”
“還沒,第三個演奏的是我頭一個開考的學生。”
那個演奏貝多芬奏鳴曲的女孩子嘛?
“她是上午考試中表現最好的一位。”我實話實說。
吉山老師聽了只是微微一笑,“但她本人的願望卻是做老師。”
“這、這太可惜了。”
她的成績拿A都沒問題。
“家長和她本人都傾向於選擇穩定的道路。唉,這也正常,畢竟畢業後能以小提琴為業的連一成都沒有,現實如此。”
確實。我當初也想過畢業後當老師。樂團的試聽失敗後,如果想養活自己的話,是不可能再緊抱著小提琴不放了。
“能擠進演奏家這道窄門的,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每年這個時候,這種感覺就特別強烈。”
這是他惋惜那些有才能,卻無法踏上音樂家道路的學生們,不是諷刺我明明大門為自己打開著,偏偏還不識相地在門口猶豫徘徊,但我還是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
是啊,我是幸運的。被老師眷顧,被機會眷顧,畢業時想都不敢想的幸運一一降臨身上。現在更是有人付演出費邀請我辦獨奏音樂會。
絕大多數的音大畢業生,畢業後不得不從事與音樂無關的職業。如果還想繼續音樂活動的話,只能自己掏錢參加同窗會的Concert,或是自己出錢借場地辦獨奏會,又或是當做興趣愛好那樣參加富士見之類的地方樂團。
『因為這樣那樣,所以我是純粹的隨波逐流流到了這裡』這種矯情的話,如果讓無奈放棄小提琴的他們聽到,必是怒極反笑,大罵老天不公吧。
可是……和一步步自己主動前進的實感相比,我覺得自己更像是被人牽著推著。被老師(善意的)一腳猛踹屁股,過山車般騰空飛起,等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到了這兒了。看著眼前的即成事實,有點接受不良。
換了別人也許會慶幸不已吧,可我卻怎麼也接受不了這種“幸運”。總覺得自己是被趕鴨子上架般無可奈何。
我不想知道這是單純的怯懦,還是出於本能的正確的危險信號,但是——!
周圍的人不斷地推著我前行,圭是這樣,福山老師也是這樣,大家都是這樣!
猶豫不前的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啊啊,也許……也許我真的很沒出息吧……可我……
下午六個人的考試終於在五點半結束。明天還有八個。
乘車回家時不禁思考起來。即使都是音大畢業生,可實力差距還是挺大的。
評定全部以ABCD打分。這其中的『區別』,表面上是技術水平及基於音樂感覺的表現的好壞不同,可在考官心中,其實是測試你對音樂的專注度,換句話說就是在測試你對音樂的企圖心有多強烈。
有一個人,我很想把她攬進富士見。雖然刻苦練習技巧,但可惜的是她的演奏中卻沒有一絲閃光點。我這麼說可能有點狂妄,可事實就是因為教導者的狹隘教育觀,把她的歌心全部抹殺在了萌芽期。
不過,雖然沒有能成為獨奏的閃光點,但如果能釋放她對音樂的熱情的話,她會是位很好的音樂夥伴。
要是我組室內樂團的話,一定找她那樣的。就像當初和皮波他們那樣,可以在彼此切磋中提高自己。當然了,這次我不會再哭了。那個姑娘的名字叫『多多良美和』。有緣的話,很想再見她一面。
買好菜回家已近七點。圭正在讀譜,所以我大喊一聲『我回來了』後徑自去廚房做飯。啊,飯已近燒傷了,Thankyou,Thankyou。
除了圭親點的燉菜外,今晚還有Sawara的西京醃魚,芥末醬油拌新鮮油菜,白蘿蔔、胡蘿蔔的醋味蘿蔔絲,蜆貝味噌湯。
燉菜稍許花了點時間,一切準備妥當時已經八點多了。
“圭,餓了吧,開飯咯。”
敲敲琴房門,沒反應。我開門進去,拍了拍盤腿坐在地上專心看總譜的圭的肩膀。
“晚飯做好了,圭?”
這傢伙一投入起來是怎麼也叫不醒的,不然自己先吃?圭的那一份等他想吃了再熱一熱?可轉而一想,這頓飯是他出差前的最後一頓晚餐了,還是一起吃吧。
“圭?醒醒圭!吃—飯—了!”
“啊,什麼?”圭轉過頭,彷彿被人從夢中驚醒般。
“晚飯已經做好了。沒打擾你讀譜吧?”
“沒有,辛苦你了。”
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也不管總譜就這麼站了起來,看了看書架上的時鐘,“我沒注意到你回來了。”
“我進門可是打過招呼的。你在看什麼?”
“馬勒的《第二交響曲》。”
“那個《復活》?有合唱的那個是吧。”
“第五樂章有合唱,第四樂章是女低音獨唱。”
“在哪裡演出?”
“波士頓。是複活節音樂會。”
“那不就是四月?”
“四月三號、四號。正好是周末。”
“四月啊。運氣好的話能看到櫻花呢。那個地方叫Potomac嗎?很有名的。”
“那是在華盛頓。但不管在哪裡,我都不打算一個人去賞櫻。”
“嗯。我很想賞一下今年的櫻花吶。”
“富士見應該會辦賞櫻會吧。”
“那也不錯啦,但我想的是就我們兩個人,在櫻花樹下散散步什麼的。”
“嗯,有機會一定。”
邊聊邊在桌邊坐下,互相說了一聲“我開動了”後開始吃飯。
“啊,燉菜的味道是不是有點淡了?”
“不會,很好吃。”
乾香菇、蔬菜昆布、芋頭、胡蘿蔔、牛蒡、魔芋、魚糕、點綴用的小豌豆。農家菜中必備的燉菜被圭一掃而空,讓我這個做菜的很滿足。
“啊,對了,盛燉菜的這個碗,不會是古董吧?”
圭前些日子突然買了這個碗回來,淡淡地白底上繪著藍色的花鳥,直徑約三十厘米左右。質地厚實,花紋素雅,感覺是件有年頭的瓷器。
“雖然是在古董市場買的,但應該不是。我對老物件懂的不多,不過這個最多也就是明治時期的東西。”
“這樣嗎,看著挺不錯的。很像是某家專在重要場合才使用的器物。”
“明治到現在的話,大約傳了四、五代左右吧。”
“從曾祖父時代開始,盛著燉菜什麼的分給大家這樣?”
“嗯,差不多是這樣。”
“真不錯吶。果然很有親切感。我老家也有一隻奶奶陪嫁過來的重箱(注2)。油漆剝落的邊角看著很有歷史感,我很喜歡。雖然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總覺得是該代代相傳的寶貝。”
一個問題突然浮現,我問:“這樣的古董,你父母家很多吧?”
“因為那個家已經古董化了。”
我暗想這不是個好問題。不論是和母親和解,還是對歷史的『桐之院家』存在本身,圭似乎仍有許多心結。以及那些討厭的親戚吶……不行,得趕快把那些不愉快的畫面趕走。
改變話題。
“差不多該考慮今年定演的曲目了吶,你有什麼意見?”
圭停下筷子,以有點嚇人的嚴肅表情看著我,說:“悠季——”
“唔,嗯?”
“我已經沒有什麼瞞著你的了。”
“是、是嗎?啊,不是,嗯。”
不知道圭想說什麼,怕自己答錯話,只能嗯嗯啊啊。
“關於桐院家的事你不用那麼小心翼翼。我已經沒事了。”
“啊—……好。我知道了。”
“對於不愉快的話題我們不可能總是避而不談,所以別再這樣了。”
“Ok,了解。”
“我記得,成城家好像有幾隻菊紋的桐木箱。”
“菊紋的話,難道是天皇陛下賜下的?!”
“確實是下賜之物,但為什麼下賜就不清楚了。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這樣的東西,一定是傳家寶了吧?”
不過圭對此似乎真的沒什麼興趣。
“守村家呢?”
“家裡倒是有間庫房,但裡面沒什麼寶貝。維新時被趕出會津,逃到了新發田,一窮二白開始打拼。”
“那就是士分了?”
“士分?”
“就是武士出身的意思。”
“啊—,好像是這樣。說是家裡的鐮刀是用舊刀重打的,所以非常鋒利甚麼的。現在想想,挺浪費的。”
“這就是武器的和平使用吧。很有智慧的想法。”
“我倒覺得是因為家裡沒錢了,所以廢物利用。要再來一碗嗎?”
“不了,我吃飽了。”
“那我去泡茶。”
喝完飯後的焙茶,說一句“我吃飽了”後開始收拾碗碟。我洗,圭擦。
“工作的事,可以問嗎?”
“雖然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但請問。”
“哈哈,難道這回又接了自己不喜歡的曲子?”
“這次是有無法拒絕不得不參加的招待會。”
“擔心被市長夫人或議員太太的熱情所淹沒?”
“是怕她們向我推銷自己對古典樂毫無興趣的女兒。”
“呃,還有這種事啊?”
“真想直接出櫃。”
“稍安勿躁,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用。衝擊力太大了。”
“不過出櫃的話,如果不說明對象,別人很可能誤會到其他人身上。”
“你是說S姦?別開玩笑了!沒事,你大膽出吧。不然,帶張我的照片?”
“有哦。一直用交通卡卡套小心地保護著。”
“啊,還真有?哪一張?”
“等一會兒拿給你看。”
收拾完碗筷,又一起洗了澡,到了二樓後圭拿出照片。
“啊,這張雙人照——”
是今年Brilliant慶功宴時的照片。俄國人伊万喜歡照相,這是集體快照中的一張。照片裡的自己沒有什麼出格的動作,Ok。
“咦?裡面還有?”
“沒有了。”
“明明就有,全部拿出來。”
我瞪眼,圭無奈地全部拿了出來。
卡包裡滿滿塞了四張照片。除了剛才那一張外,還有我抱著小提琴側臉微笑的。呃,這是在艾米里歐先生的撒丁島別墅舉辦沙龍時拍的?第三張是掛在琴房的那一張的縮小版。第四章……
“哇,這張沒收!”
居然是兩個人裸體在床上的照片。雖然只裸了上身,像紀念照般並排坐在一起,可是—--
“沒收。這張嚴禁外帶。”
“是。”
即使圭再不高興,我也絕不會讓它有一絲曝光的可能。它只能呆在我眼前這個餐櫃的抽屜裡。
“沒給別人看過吧?”
“沒有,我發誓。帶著它只是為了緩解思念你的痛苦。”
看著圭認真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搶走照片太過殘忍,可是……
“痛苦的話,有這個。”
說著,我輕輕吻上圭的前額,然後是唇。漸漸地,肢體交纏,帶著慾望加深這個吻……
“十天份的,我愛你。”我低喃。
“你明天還要早起吧?”
你是在擔心我嗎?還是在調笑?
“我會努力醒過來的,你放心做吧。”
“絕不後悔?”
“肯定會後悔,可只有今晚,想盡情地愛一次。”
以補償我搶走了你的心靈慰藉品。所以,盡情地,抱我吧。
“我好高興……”圭立即興奮地向我撲來。
不是往日那種會讓我第二天直不起腰的狂暴抱法,卻更讓我瘋狂,哪怕自己哭得很慘。
激烈的Sex,愛意滿滿的Sex,是如此相像,卻又如此不同。
手心,指尖,唇,舌,圭不遺餘力地挑弄我的性感帶,讓我無法思考,只想解脫。僅僅是怒張的那個一個簡單的插入動作,強烈的射精感就淹沒我的頭頂,無力抵抗。慾望的潮水一波波用來,我的身體在不斷地高潮下顫抖、爆炸、釋放,圭無底的愛欲把我徹底榨乾。
“啊,啊,圭,我、我已經,不、不行——”
“悠季,悠季,悠季——”
“啊啊—,啊啊—,啊—!嗯……”
清楚知道自己昏了過去。腦袋像熄滅的舞檯燈光般頃刻間一片漆黑。這黑暗不怕人,反而讓人心安。
……做夢了。夢見自己站在遠處眺望著被圭抱在懷中的另一個“自己”。不是自我安慰,在圭健壯的身軀下扭動的“我”,並沒有想像中的不堪……確切地說,因太爽而皺起的臉非常性感。作為自我意識過剩型的自我陶醉者,我放下心來……雖然做愛時的圭,男性魅力劇增,但我也不賴吶……
“悠季?悠季?”
有人在耳邊呼喊我。我睜開眼睛。
“……幸好。”
我脫口而出。聲音沙啞、乾澀。
“誒……?”
“沒什麼。幸好我的臉不難看。”
“……啊?”圭沉默了一會兒,笑道:“床上時的你性感十足,真想用攝像機保存下來。”
“不行。太變態了。”我立刻駁回。
“會嗎?這是我們愛的記憶吶。”
圭溫柔凝視我的表情太過於無辜了,我立刻反應過來。
“絕、對、不、行。你要敢買攝像機,我就離家出走。”
“太可惜了。”圭惡作劇般地笑道。
正當我以為他是開玩笑時,仔細一瞧,他眼底的遺憾真真切切。
“我愛你,可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
“知道了。我放棄,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
“那親一下。”
“嗯。”
帶著爭吵意味的對話在充滿愛意的親吻下消散。分開貼合的身體,相擁著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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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圭——”
“什麼?”
“我向老師報告了十一月的事了,老師指示要演奏《恰空》。”
“巴赫的?”
“嗯,巴赫的。”
“太好了。”
我也能這麼說就好了……
“我明天就開始練習。”
“時間肯定夠的。”
“大概吧。”
曲子定下了,可八個半月的練習時間算長還是算短呢?雖然大巴赫的演奏要領已經掌握,可是……
“賽巴斯蒂安先生和你是好朋友。他一定會在一旁滿懷期待地守護著你的。”
“哎,要真如此小空又要嚷嚷了。說我有神靈陪練什麼的。”
“你有被天才們疼愛的資格。大膽地往前走吧。”
“基本上還不等我下決心前行,就會被人一踹屁股向前衝。福山老師也好,生島先生也好。”
圭不服地哼了哼,我立刻安慰:'你的方法也很好啦,不踹我屁股,反而會溫柔地推著我前行,就是……”
像生島先生會半開玩笑地挖一個類似卡內基突發事件的陷阱,而福山老師則直接強行把我逼上軌道。
“福山先生,是位好老師。”
“嗯,是吶。面對我的優柔寡斷,依然費盡心思地不斷鞭策。什麼'我有自己的計劃'這種話不過是為自己的懶惰找藉口罷了。”
“你是個有極強行動力的果敢勤奮家。”
“哈哈,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我。我其實是個膽小鬼,是那種哪怕敲過石橋確定它牢固,也不敢真的走過去的人。”
“不對。你只是決定前需要很長時間思考,可一旦下定決心不達目標誓不罷休。”
“也許吧。如果半途放棄,豈不是輸給了自己的軟弱?多沒面子。”
現在說的好聽,可誰知到以後呢……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缺少決斷力。不然也不會到現在才開獨奏會。”
我只是幸運地藉著旁人給我的波浪順勢而上罷了,從沒有自己主動劃行前進過。
……是啊,困擾我的,就是這個。
“日音賽的挑戰是一切的開始。雖是為了圭的『夢之練習場計劃』,才決定去挑戰比賽的,但那是因為圭說要參加東音賽,算是陪練吧,於是我也無可無不可的報了比賽。
至於成為艾米里歐先生的弟子,福山老師事前沒有透露過一點風聲。卡內基的首次登台演出,是生島先生送的Surprise present,Brilliant的首席是圭硬搶來的。 M響的初次共演也是。
之後的大學講師職位也好,想都不敢想的以小提琴為業的道路也好,都是福山老師為我安排的,我只能惶恐叩拜。
啊啊,是吶……一直以來,只有挑戰大學時成為職業演奏家的夢想,以及成為一名能與天才桐之院及其指揮的職業樂團共演的演奏家,是我主動追求的。除此之外的,都是別人讓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自己毫無主見,只是隨波逐流地生活著,可幸運卻一個接一個掉下來,站上了M響和卡內基的舞台,上了電視,出了CD。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都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一定會對那個如此得上天如此眷顧的小子豎中指,叫罵“你別得意的太早”。也會有“那小子不過是運氣好,論實力還是我強”之類的憤慨。
要是這小子還低頭來一句“你說的沒錯”的話,更是讓人氣得吐血吧。明明得到了一般人擁有不了的好運,卻還一副弱雞樣,忍不住真想打他一頓。
啊啊……明白了。我怕的,是如此幸運的自己。怕背負幸運之人所要承受的嫉妒和中傷,怕幸運之下所承擔的責任,於是就自己替自己開脫:“我不是自願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給自己留條後路……守村你這個膽小鬼!
“你只是知道自己一旦行動就決不後退,所以比別人謹慎了一些而已。”
臉頰下的厚實胸膛中傳來的男中音,適時給了膽小的我一個台階下。真是既委婉又保留了我的面子吶,圭。
“哼哼,巧言令色。”
“這是污衊。我不過是想糾正你的自嘲癖。”
“是~是~!該睡覺了。”
枕著圭的手臂,讓心情回復平靜,突然反應過來圭說的並不對,該糾正才是。可要怎麼說呢?啊—……
“我自嘲,是為了逃避。說著'我這種人也就怎樣怎樣'的話,其實是想給自己的逃避找藉口。那樣討厭的自己,真相痛毆一頓。我,不能再逃避了。
一直以來,我藉著種種理由逃避退縮,可大家卻那麼熱情地幫助我、督促我,為我吶喊加油。從現在開始,我一定要主動地努力前行。我發誓。 ”
“我既高興,又遺憾……”圭嘆息道。
“遺憾?”
“我很矛盾。”圭說,用被我枕著的那隻手輕梳我的頭髮,“一方面希望你盡情展翅飛翔,讓全世界都聽到你美妙的音樂,一方面又想把你這顆唯我才識的明珠藏在金絲籠裡。”
“你說的也太誇張了吧。”
圭又嘆了一口氣:“不誇張,你差不過也該有點自覺了。”
“不行啦,我是個容易自滿的人。要是真把天才桐之院的'器重'當了真,我肯定得不可一世,變成一個超~級討人厭的傢伙。”
“不會的。”圭反駁。
“肯定會。”我語氣堅決,“就像現在,聽到獨奏會的消息居然就是(哦,這樣啊)的反應,不是嗎?我應該要糾結(我居然要辦獨奏會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平靜。這種毫無緊張感的狀態,並不好。”
啊,說起來,圭幫我接到M響協奏曲工作的事我謝過他了嗎?有謝謝他實現了我原以為要好多年才可能的,以演奏者身份與圭對等爭論的這個奢望嗎?
“你現在似乎不再怕上舞台了。”
“啊~……嗯。應該吧。”
“這不是好事嗎?”圭笑著說,不等我回答,“你以前看到小空信裡提到'我喜歡站在舞台上'時,不是說很羨慕嗎?在富士見時,小空就自傲於自己的圓號,總是一副'我是第一'的樣子,可他並沒有因此變成一個自大的'討人厭'的傢伙。”
“那孩子本就直率,而且他的才能和實力讓他有本錢自信,怎麼能說他自大呢。”
“而你偏偏無法直率地承認自己才能卓越。”
“我承認我不坦率,反正我就是顆越後的頑石。”
“質疑老師們認定的才能也就等於質疑老師。”
“你……好吧,我坦白。其實,其實我是怕自己被眼前的勝利沖昏了頭。和你的《西協》演奏成功之後,總莫名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一流演奏家了。
我,很害怕。和艾米里歐先生那種真正的一流相比,我連三流都不是。如果因為這種莫名的自負而忽視了琴藝的精進,我的小提琴怕是走到盡頭了。更要命的是,現在還自以為,怎麼說呢……以為自己站上了山頂。這難道不恐怖嗎? ”
“……我明白了。”圭說,“……確實有點難辦吶。”
啊,對了對了,感謝。
“照理說,你請我參加西協我該感謝你才對,可那時我卻把你罵了一頓。之後又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沒能好好跟你道謝。
明明是託你的福,才讓我完成了'一生哪怕只有一次,也要和指揮職業樂團的天才桐之院共演'的夢想,可我非但不感激你,還一天到晚擺張臭臉給你看。現在想想,你會生氣也很正常。
真的對不起。現在說可能有點晚了,但我真的很感謝你。 ”
圭微笑著接受我遲來的道歉和感謝的親吻。
“這些話也許不該我說,但你確實太過於專注眼前的事物而忽略了周遭的情況。不過,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是個大大的優點。”
“是說我缺心眼,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見異思遷、移情別戀?”我打趣。
圭板起臉,故作嚴肅狀:“這是其一,重要的是你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的性格,可以幫助你在演奏的道路上不斷前行。這是一項不可多得的技能。”
“唔~,可是……其實,我想能為一個照顧人的人,而不是被人照顧。”
“你只要照顧我,給予我充分的愛就可以了,其他的人或事不用在意。”
“噗。不可能的。我們不可能活在只有兩個人的真空世界裡。”
“對藝術家而言,這種的程度的'目中無人'不算什麼。”
“你也許能行,可我——”
“普通人也許不可以,但藝術家有按照自己意願生活的特權。”
“你這是社會交往障礙者吧。”
“那又如何?他們不也照樣陶醉於我們的音樂中嗎?”
“好像很有感觸的樣子。”
以前有人這麼對你說過?正想這麼問,圭轉移了話題。
“福山老師想听大巴赫的《恰空》,其實是想測試你的琴技是否有進步。你不妨把它當做一道難題來攻克怎麼樣?”
“可到時候被罵'你還早個十年呢!'的人還不是我。”
“聽過Papa?艾米里歐的《恰空》吧?”
“嗯,聽過一次。在倫敦公演時。”
“很好,所以你的目標就是'演奏出超越羅斯馬丁的《恰空》。”
“別開玩笑了!“我忍不住哀鳴。
“沒有這樣的決心,有怎麼能拉出讓那位老師滿意的作品?”圭說。
唔~~~~。可是,作為下決心一方的我,唉……
“……也許你說的對。”
“Papa?艾米里歐是個絕不認輸的人,可他也曾說過'希望有一天弟子能超越自己'這樣的話。”
“這樣嗎……”
“但如果真的被人又會很不爽,因此自己也是毫不放鬆,時時精進。也就是說,一旦有實力相當的弟子出現,反而能提高自己水平。
這麼也許很荒謬,但我想,他演奏精神不衰的秘訣或許正在於此。 “
“是嗎,原來先生還和你說過這樣的話啊。真羨慕你。”
圭這個男人,雖然總是一張撲克臉,寡言少語的樣子,可只要他想,馬上就能和人打成一片。看他平時的交往,讓人意外的很善於和人相處,社交能力也很強呢,電線桿殿下。
反觀我,既怕生,嘴又笨。因為艾米里歐先生很健談,所以就抱著“我只要起個話頭靜靜听就好了”的想法,都沒有試過去主動交流、打破心靈屏障。對先生來講,我一定是個極度無趣的弟子吧。
唉,越想越悶。睡覺。
閉上了眼,可自己的消極性格總是揮之不去。而圭,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還是改變一下自己的性格吧……如果能改變成功,那就太好了。我想變得更積極,更開朗,更善於交際。真的想吶……
翌朝,和圭交換了『我出門了』、『路上小心』的Kiss後,一起離開家。圭將乘十點多的航班從成田出發。
學院畢業考的第二天,我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著學生們的緊張悲喜,淡漠地照著日程表工作,直到四點多考試結束。離富士見的練習還有段時間,我決定先去一趟圖書館。
去圖書館尋找那支確定演奏的巴洛克曲子的總譜,路過出借處時,突然想到—--
這裡有福山老師的演奏帶吧。
教務科的事務員說過,這裡的圖書館會保存畢業生的演奏帶。包括我日音獲獎演奏會的Video這裡也有。
走到櫃檯前,我問圖書管理員:“不好意思,我有事想問一下。”
頭髮扎在身後,帶著眼鏡,很有圖書館元老氣場的女子銳利地掃了我一眼,點點頭:“請問。”
哇,好恐怖。
“我想問一下Video一類的在什麼地方。”
“都收藏在磁帶庫裡。右邊屋子走到底。東西不能外借,您想看的話請去視聽區。架子上有檢索卡。”
在角落一排裝著圖書消費卡的抽屜櫃旁,我終於找到了磁帶庫的書架。演奏者是按羅馬音整理的,我查找卡片,不管是F項下還是H項下都沒有『福山正夫』的卡片。順便找了找『守村悠季』,也沒有。怎麼回事?
撓撓頭,我回到櫃檯,依然是剛才那位女士,“抱歉,我沒有找到卡片。”
“沒有的話就是沒有了。”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我不禁有點生氣,“可我事先打聽過確實在這裡。”
眼鏡女士立刻拉下了臉來,轉身快步走出櫃檯來到書架前,問緊隨而至的我:“你要找的是?”口氣不善且冰冷。
我也以(有本事你找出來看看)的語氣回答:“小提琴科福山正夫教授Long Thibaud獲獎演奏帶。”
女士的態度隱隱一變,“Long Thibaud在『L』項下。”
“啊,是這樣的嗎?我剛才按演奏者姓名找了。”
“和比賽相關的都以比賽名來找。”
女士一邊翻著『L』項下的卡片,一邊又似辯解地加了一句:“照理說按演奏名字應該也能檢索到。”
啊,找到“Long Thibaund”的標題了。
“哪一年獲的獎?”
“呃,不太清楚。應該是六〇年代吧。”
“如果按獲獎者的名字找也找不到的話, 那就是真的沒有了。”女士嘟囔著把這一標題下的卡片反复找了兩三遍,最後遺憾地說:“沒有。早古的演奏帶一般都是他人捐贈的,有所缺失也屬必然。”
“這樣啊。那其他圖書館會有嗎?”
“很難說。”女士也不確定。
看來只能放棄了。
“謝謝您的幫忙。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
女士說完離開,我開始查找『N』項下的卡片。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日本音樂大賽』的標題,往下翻按年號排列的卡片,馬上有所發現。
是這個標著『一九九五年度獲獎音樂會/小提琴部門』字樣的錄像帶。 『第三名守村悠季勃拉姆斯作曲G大調第一小提琴奏鳴曲』。
接下來幹什麼?再聽一次?唔……為了學習,再聽一次好了。
視聽區空無一人。畢竟就要期末考了,大家正忙著練習,沒有時間來圖書館。
抽出架子上的錄像帶,找了個觀看Video的位子坐下。呃……啊啊,用耳機,Ok。
學生時代來圖書館一般都是為了借總譜,借報告用的書才來,都不知道這里居然還能聽演奏帶。我猜,像我這樣不知道的人應該不少吧。
按照說明書摁下開關,放入演奏帶,然後是播放鍵。
屏幕上的雪花消失,首先出現的是標題文字及獲獎音樂會的舞台,然後司儀上台。開場白結束,報出了我的名字和曲名,掌聲,我登場。
哇,真想用手遮住雙眼,丟死人了。啊~,還有特寫~!
好難為情,可又不得不繼續,於是我閉上雙眼,只用耳朵聽。
這都是為了學習,沒什麼好害羞,仔細聽。
“鐺——鐺——”鋼琴前奏響起,聽著四年前《雨之歌》中透明纖細的音,忍不住自己為自己驚嘆一聲,小聲說一句,拉得真好聽。
唉,當初的辛苦沒白費吶,有效果。
啊—對,這個樂句,不錯不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當時真的是練得死去活來。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嗯,很好。
可接近第一樂章尾聲時,音色漸漸不對了。這個音……實在無法令人滿意……雖然已是當時我能演奏出的最好的音了,可……怎麼說呢,很呆板?收放不自如?漂亮有餘,魄力不足?
進入第三樂章依然不能令自己不滿意。我凝神靜聽,眼睛盯著畫面上時不時甩甩前發的忘我演奏者,試圖找出原因。害羞什麼的早就顧不上了。
短句的構成和主題張弛有度。鋼琴和強音、漸弱及漸強的樂曲變化也Ok。顫音的加入也沒問題。可我怎麼越聽越覺得膩味。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
演奏結束,我倒回去重聽一遍。
最初的部分沒問題。澄淨漂亮的音色似清澈的夏雨般,感覺不錯。嗯,沒有缺點。但一到中間部分又開始不對勁起來。
少了什麼東西……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明明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麼越聽越糟糕……!
等等。等一下。讓我冷靜冷靜。
停下帶子,重來。
“好,這次要仔細聽。啊—……對,別想著這是自己的演奏,就把它當是學生的表演來听就好。”
嗯,就這麼辦。
深呼吸,凝神,心裡默念(這不是我的演奏,這不是我的演奏),反復告誡自己(一定要這樣聽),好,可以開始了,我按下播放鍵。閉上眼,等待開場。
先是“鐺——鐺——”的鋼琴前奏,然後嗒—啦—啦~哩啦哩啦~,哩~啦,啦哩啦~啦,啦哩啦啦~嗒啦啦啦哩啦啦,哩啦哩啦~哩啦嗒哩啦啦哩啦哩啦……
我屏息靜聽,緊隨音樂……
“啊——”
等等,是這樣的嗎?這,重複的樂句……
屏住呼吸,專注於耳上,這一段,我明白了。
“我的音,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模式。”
像純水般清澈透明的,磨得閃閃亮亮的音是很有魅力,可如果整支曲子由始至終都是這種音的話,肯定會膩味。 “這裡是該用閃閃發光的音好,還是黑暗的戲劇化的音好”,我怎麼會沒想到“音”本身也是需要這種變化的呢?也因此,即使我緊扣曲子主題,可聽上去卻極度的單調。
重重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看著畫面中演奏著的自己,聽著餘下的演奏,“唉,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調子吶。”我暗自嘆息。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來。
那一日,老師佈置的『課題』……就是我去意大利拜艾米里歐先生為師,在教授室想老師辭行時,老師說的“描繪音樂色彩的鉛筆越多越好”這句話,知道現在我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我知道正是因為我的《雨之歌》音樂色彩不足,老師才佈置下這個課題,可我卻沒放在心上,不曾去聽自己的音,去研究一下到底哪裡不足。
上學時,同期生中有人會把自己的練習錄下來邊聽邊學習,可我不喜歡那樣。而且以前有個討厭的自戀者,知道我不聽自己的演奏後,還一副“誒,你居然不聽?”的大驚小怪樣,讓我更是有了抵觸情緒。深深地覺得只有像他那樣的傢伙,才會去做出聽自己演奏帶的事情。再說,福山老師也沒這樣教過我。
不過,現在想想,如果一開始被老師怒罵“給我好好聽聽自己的音”時,就用錄音帶錄下自己的演奏來聽的話,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吧。
等等,不對。我記得,老師好像又一次曾明確說過“錄帶子學習是歪門邪道”的話。說是現在的音是好是壞,只有在演奏時邊拉邊仔細聆聽確認,才能達到真正的練習效果。
我覺得老師說的對,所以沒有去買錄音帶。
那現在呢?為了找出自己的缺點,客觀地聽自己的演奏也是一種學習方法吧。就像現在,聽自己演奏過的《雨之歌》。
想著等會兒要不要去買磁帶,我看了眼手錶,“誒,已經六點多了?!”
七點有富士見的練習,居然把這事給忘了!
趕忙把演奏帶放回架子上,奔出圖書館時,被出借處的人叫住。
“啊,抱歉。”以為自己跑太猛影響到了別人,我道歉。
“找到了,不過要麻煩你自己去一趟。”她說。
“誒?”我停下步子。
“你要找的演奏帶。福山教授Long Thibaud演奏帶。”眼鏡女士說,“藝大圖書館有存檔。可以視聽,但需要帶好有效的身份證件才能辦理入館手續。”一口氣說完。
“有存檔?在藝大?”我茫茫然重複一遍,瞬間反應過來,“萬分感謝,我會去的!太謝謝您了!”
我行完禮,沖向大門時突然想到—--
她,一直在幫我尋找……到處打電話詢問,幫我找帶子。
哇~,剛才應該好好謝謝她才是。我怎麼總是慢半拍啊。
明天,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謝。啊—,不對,這樣不太合適。還是等聽完藝大的老師的演奏帶後,再道謝說“謝謝您的幫忙,我找到演奏了”這樣比較好吧?嗯,就這樣。
從車站一路快跑回家取了小提琴,可到市民中心大會議室時還是晚了十分鐘。透過門傳來的,不是平常個人練習的音樂聲,二十嘰嘰喳喳的討論聲。
我打開門,“晚上好!我來晚了。”走進去。
“守村先生,看了沒?!看了沒?!”小號的田代小姐揮著手嚷嚷。
終於明白為什麼還沒開始練習了。原來大家正在開關於星期日《炎之<皇帝>》的感想大會。
去自己位子之前,先繞到田代小姐她們所在的銅管組回答問題。
“嗯,看了。裡小姐,你先生拍得太好了。”
“哪裡。”
“小空長大了不少呢——”
“嗯,已經是個大人了。”
“明明之前還是個小不點——”
裡小姐先生拍攝用的攝影機是最新的數字型,只有使用專門的電腦才能看,所以富士見眾人不得不等待電視台來播放這份旅行禮物。
“你錄了嗎?”
“錄了錄了。”
“我沒錄下來,錄到一半帶子卡住了。”
“我拷貝一份給你。”
“嗯,拜託了。”
因為是期末考試期間,所以學生團員們都缺了席,除了由之小路君。
“老師。”他靠過來。
今天的打扮,除了一件荷葉邊裝飾的襯衫外,上下都是中規中矩的套裝。
“你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即使覺得自己有精力參加團練,但考試期間還是暫停一下代理指揮的工作吧。“
“那個Video我看了三十遍。”
我的這位三年級學生露出燦爛微笑,嘴裡卻說著讓人驚悚的話語。我好像仰天長嘯一聲(神啊~)。
“考試要演奏的勃拉姆斯練好了嗎?”
“連開始都沒有。”
那你還笑得出來!
“除非把《皇帝》從我腦子裡拔除,否則我拿不到A了。”
由皆活躍於歐洲的音樂家雙親生下的“純血馬”的由之小路君,從他飄然目中無人嘲弄大人的態度看,他對教師懷有成見,而我已經是他的第三個老師了。也就是說,進大學之後他平均一年換一個老師,可偏偏他的實技考試成績卻總能排在年級前三名。今年也是,我和他本人都志在得“A”。
“我想表演《皇帝》風格的《勃三》肯定不行的吧?”他玩笑道。
“當然!”我惡狠狠地說道,“現在馬上回去洗耳朵。還有一周時間,現在拼死練習還來得及。”
“老師好像很有經驗?”
“奮戰《雨之歌》時,因為不小心聽了桐之院先生的貝多芬,險些把自己的音弄丟了。凶險萬分。”
“那位先生真是罪孽深重吶。”
我當初只是受圭一個人的影響,而由之小路君的腦袋裡不停響著的卻是圭和生島先生合作的音。天才們強強聯手,超強力的聯合軍,效果加倍。
“那老師是怎麼把腦中的音消除的呢?”
“死命練習,不停地祈禱'我的音回來吧'。如此而已。”我回憶著當時可能再也找不回自己的音時的恐懼感覺,說道。
千辛萬苦才找到的自己的音,卻消失了,真是絕望地想死。
索性最後終於從圭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了。確定自己的音有好好呆在自己口袋裡時,激動得直想哭。當然了,這些話就沒必要說給他聽了。
至於由之小路君的音是否在他的口袋中,除非他展示出來,否則我也知道。且這音如果本就抓的不牢,甚至有被天才們的強烈影響粉碎的可能。
“我也有……自己的音?”
“嗯。”
“我的音,不適合……演出勃拉姆斯是嗎?”
出乎意料的問題。沒有時間詳細說明, 我點頭說“是”。
“事實上,有自己的音是一回事,能把勃拉姆斯拉得像勃拉姆斯又是一回事。就好比謝霖的巴赫之所以叫'謝霖的巴赫',是因為他有著和其他演奏家不同的個性色彩。是唯有他才有的演奏特徵。”
為了讓由之小路君盡可能地理解“個性”這個詞,我舉了謝霖的例子。
“謝霖富有縱深感的音色很漂亮吧,可我們再怎麼模仿他的演奏方法,也不可能完全複製。
也許對將來你有你自己的打算,但想走演奏家這條路的話,磨礪出屬於自己的音是必要條件。 ”
雖然我也是個還在修業中的人,但這點事還是可以說的。
“我的小提琴也有自己的個性嗎?”
“當然了。雖然看不見你的人,可只要你一拉琴我馬上就能知道是你。腦子裡立刻反應出'嗯,這是由之小路君的琴聲'這樣。”
“真的?”
我重重點頭,由之小路君長吁一口氣。
“好吧,我回去練習了。”
“嗯。加油。”
“是。”
說實話,我能分辨出他的音,純粹是因為富士見小提琴部中只有他的音是最沒有雜味的。擁有一雙絕對音感的耳朵,自小就開始一步步訓練的他的音,毫無瑕疵。以東西來比喻,就像是絲線……不對,準確的說應該是天蠶絲。雖柔,卻也硬質。
我個人雖覺得硬質的音聽多了會膩,但這只是個人感覺,而他的音從本質上講是非常有由之小路君根性堅強的這個特點在。不過,現在還達不到完成品的要求,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再磨練。我是這麼想的。
我不知道影響他的是生島先生那種野熊般無謂的“個性”,還是有意識地把理性與感性融合洗練的圭的“風格”,抑或是水與油兩者渾然一體的那個《皇帝》?是暫時性的音響,還是動搖他根本的影響,這一切我都不知道。
等他把“影響”消化掉後,他的音又會是怎樣的呢?一定很有意思。他現在稍許帶著點無機質的音,會與哪一個……外露的熱情與被壓抑的激情,相似卻又矛盾的兩者……還是說兩者都學習……有意思。我期待著。
由之小路君回去後,剩下的難得都是社會人團員。大家也不管練習不練習了,全都圍在一起討論《皇帝》。反正飯田先生他們M響組今晚要參加B節目,兩位代理指揮全部缺席。
“吶,守村先生,桐之院先生真的沒和生島先生打起來嗎?”
川島小姐懷疑相關畫面被剪掉了。
“不可能啦,小奈!一看就知道了,生島高嶺是位貨真價實的音樂家!”市山先生反駁。
“哎呀,市山先生自己不也擔心地說'決不允許有人欺負我們指揮'的嗎?”
“抱歉,我先前沒了解清楚!生島是為真正的音樂家。”
豎起手掌在胸前一拜的市山先生,今年五月就將退休。他一直說等退休了有了時間,一定要隨我學習小提琴。能跟著老師正經學琴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不過他似乎真有用武力擺平過街頭暴力集團。”
我爆出從小空那兒聽來的消息,引爆全場。
“哈哈!果然嗎?我就知道!”
“其實,我一開始也擔心他們倆會打起來。還記得他們在旅館大廳碰頭的場景嗎?真的是一觸即發,我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桐之院先生也不像平時說敬語了吶!我也是拼命祈禱兩個人別打起來。”
“可是,桐之院君和他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吧?你看,我們定演他來給守村伴奏時,相處的就挺好。” 石田微笑先生火眼金睛。
“確實如此,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說。
“山之手的大少爺和貧民窟的淘氣王在一起和平相處的畫面,怎麼看都覺得好笑。”平井千鶴子女士一針見血。
“啊,就是呢~!是天敵,也是良性的競爭對手~”
“雖然桐之院君和守村的《西協》也廣受讚譽,但和生島君的《皇帝》更給人一種全新境界的感受。讓我對協奏曲有了新的認識。”
“石田先生聽的可是現場版的~”新田香壽美小姐故意斜眼瞪微笑先生。
“實在對不起,只有我一個人拜聽了演奏。”微笑先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開玩笑的,我是開玩笑的!”被道歉的新田小姐急忙擺手。
“石田先生一直為富士見操勞,所以老天爺特地獎勵先生去聽音樂會,這是老天爺的獎勵!”
“嗯,是吶,那場在卡內基的演出,是超級獎勵。聽過這個,我死而無憾了。”
“胡說!等富士見音樂廳建成後,您還要作為館長繼續工作五十年吶。”東久仁子女士狠狠拍了一下微笑先生的背,斥責道。
“話說回來,樂團成員也很厲害吶。”長谷川先生加入進來,“不是說他們的水平,而是他們居然敢和生島高嶺吵架。”
“因為統率那個樂團的,是我們的首席啊~!”廣田由紀子小姐很是驕傲的樣子。
但作為當事人的我—--
“哈哈哈,要說統率的話應該是桐之院先生。我只是中間管理,幫忙而已。”
“哪裡,正是因為有守村先生在後方支援,指揮才能全身心投入戰鬥。因為樂團主心骨的首席和首席配合默契才有了那場名演奏。對吧,阿光?”長谷川先生問道。
微笑先生同意:“嗯,守村的後援發揮了重大作用。”
“謝謝。能得到大家的肯定,再辛苦也值得。”
“團員們果然很難搞吧?全都是驕傲的美男子。”
“恰恰相反,大家都很友善,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一樣。不過,說真的,這一回桐之院先生的要求不是一般的苛刻。”
“我想也是。”
“應該是這樣沒錯。”
“我們每天都在精確到千分之一單位的細微調整中掙扎,可從沒有一個人說'我不干了!'放棄退出。”
我訴說著當時緊迫的練習,大家對此很有興致。
“還記得練習結束後,所有人筋疲力盡回屋的那個鏡頭嗎?那時小空嘟囔著'還以為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事實真的就是那樣。像置身於地獄一般。”
“太酷了……我也想試試。”
江藤先生低語,半數人跟著點頭,明明是訴苦,怎麼變得好像是在炫耀了。
“今年夏天應該能實際體驗一回。”我說,“隨著大家技藝的不斷提高,桐之院先生的要求也隨之越來越嚴苛了不是嗎?地獄離我們不遠了。”
“哈哈哈!這話聽著怎麼這麼讓人高興啊!”
“我一定要逃走!一定要逃走!”
田尻小姐誇張的表演引來一片笑聲。
“對了,守村先生覺得今年演奏什麼好?”
“定演的協奏曲嗎?還是由大家決定吧。”
啊,對了。
“這次的獨奏我恐怕無法勝任了,還是辦個試聽會——”
不等我說完,川島小姐就狠狠瞪了我一樣,說:“不可以,我們還指望你來衝高銷售額呢。”
“難道,是有獨奏會的預定?”
“不是的,獨奏會要到十一月。”
“誒,真的有獨奏會嗎~?!什麼時候,哪裡~?!”
啊,還沒向富士見報告這事吶。
“抱歉,我也是星期天還接到消息的。預定是十一月十三號星期六,在上野文化館的小音樂廳舉行獨奏會。全席自由,票價統一是三千日元,請大家多多捧場。 ”
“曲子呢?!”
“主打曲暫定是《雨之歌》,其他的基本也是巴洛克吧。”
“哦哦哦~”會議室騷動起來。
“有巴赫嗎?!會演奏巴赫的吧?!”玲木美里小姐激動地尖叫。
“呃—……”
雖然還是有點底氣不足,但這個已經是最終決定的了。
“……是。遵照老師的命令,挑戰《恰空》。”
話一落下,玲木小姐“啊~”地掩嘴驚呼,大家的眼神都變了。
“《恰空》~!!,呀~~~,好棒哦~”春山小姐一副快不能呼吸的樣子。
新田小姐雙眼濕潤,“能聽到首席的《恰空》……啊~,不行了,好想哭哦~……”
“不是的,那個,大家先別這麼期待,萬一不行呢?”
川島小姐說:“怎麼可能不期待。守村先生的巴赫是一流的。練習請加油。”
“是,已經,在練習了。”
“可這樣一來,定演的獨奏怎麼辦?”
“誒~?!我想和首席一起演奏協奏曲啦~!”
“好啦好啦,我們不能只考慮自己。”
“啊,那、那麼,免除首席職務,只負責獨奏呢?!”
“對呀,這二個可以!你覺得怎樣,首席?”
我也想過這個方法,但是—--
“讓我一個人離開大家嗎?”我問。
現場沉寂下來。
“呃,那個,我開玩笑的。其實我也覺得這回不卸下首席職務不行了。既要練習,又要忙學生的課業,時間有點緊張。”
“嗯,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微笑先生支援我,“雖然讓出桐之院君賢內助的工作很可惜,但作為協奏曲的伙伴也不錯。曲子的話,就挑一支以前演奏過的,這樣負擔會比較小。”
“《柴協》”
平井小姐搶先舉手高喊,贊同她意見的也跟著一起舉手。
“《門協》!”舉手對抗的是長笛的瀨川小姐,“《柴協》三年前才剛剛演過,今年還是《門協》!”
“說起來,桐之院先生到富士見之後的第一次定演不就是《門協》嗎?”
“啊—,是這樣沒錯。”
“都五年了吶。到時廣告語就寫'請欣賞富士見歷經五年成長所帶來的嶄新《門協》',如何?”
“嗯,也許可以。”
“怎樣~?再來一次《門協》~?”
“平井小姐你們的意思呢?”微笑先生居中調解。
“守村先生呢?對你來說哪個輕鬆一點?”
“呃—……不管哪個都得從頭練起。”
要說辛苦,其實都一樣。
“這兩支我都挺喜歡的。
“如果一定要選一個呢,你選哪一個?”
“這個……唔……”
微笑先生適時出來為左右為難的我解圍,“好了好了,不管是《門協》還是《柴協》,等學生們回來後開團會決定。守村也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還是要以獨奏的意願為優先考量。”
“是。謝謝。”
“該我們說謝謝才是。今年也是無償出演,辛苦你了。”
川島小姐認真說道,女士們紛紛鼓掌。真是的——(笑)
“啊,到時順帶把新首席也選了吧?“
“是啊,我覺得可以,大家呢?”
全體同意,於是敲定在學生團員們考試假結束後,也就是下下週的星期二練習日,召開定演主打曲目與首席選舉的全團會議。那一天的話,圭應該趕得上。
“好了,九點了。今天就到這兒。”
“是~”
“大家辛苦了~”
“裡小姐~,代我們謝謝你先生~”
“大家都說片子拍得很棒呢~。”
“也代我向您先生表示感謝。桐之院先生看了也很滿意。我們還錄了下來,以後隨時可以拿出來欣賞。一定百看不厭。對了,由之小路君剛才還跟我說他看了三十遍吶。”
“謝謝。阿彰知道的話一定很高興~”裡小姐開心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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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和微笑先生同行。雖然都是一個方向,但平常微笑先生練習完後會直接回店裡,所以像今天這樣兩個人一起結伴而行還是頭一回。
談的,自然是定演曲目。
“《門協》和《柴協》都是大曲目。八月半定演的話,離獨奏會不就只有兩個半月了嗎?那不正好是最後衝刺的階段?不會太勉強嗎?”
“不管怎樣,我會努力的。不然就沒資格參加慶功宴了。”
“即使是我們這種業餘團的獨奏,守村也認真以待吶。真是太感謝你了。”
“唔~~~,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畢竟能演出協奏曲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M響那邊沒有表示什麼嗎?”
“可能性不大。去年的《西協》我也是替補上台的。”
“但經過《西協》,應該會把你列進M響獨奏的名單吧。”
“有也是拍最後一名吶。”
“不是還有巡迴演出嗎?M響的地方巡演?能被找去參加這種公演也是不錯的。”
“和M響一起演奏旅行嗎?應該蠻有意思的。”
肯定和Brilliant的合宿不一樣,但是要和國內首屈一指的樂團的團員們巡演,我得狠下苦功才行吶。
“可以的話,希望看到你和桐之院君的組合。”
“哈哈,謝謝。不過他現在一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在海外,參加巡演有點勉強。”
“但音樂季總有結束的一天。六七八月間的話,你們可以盡情搭檔演出。守村也是很有號召力。我看好你們。”
“哈哈哈,今年怕是不行了。即使有邀請,我也沒時間準備。”
“如果是《西協》呢?”
“在盛夏演出《西協》?”
“不是很有意思嗎,'納涼獨奏會'。”。
“哈哈哈哈!那到時我一定給石田先生留個位。”
到了路口,我們揮手告別。
是吶,如果M響肯找我的話,和圭一起演奏旅行就不再是夢想了。等和Samson的合約終止後,圭的行程表能空下來的話,我們盡情地去參加國內巡演之類的活動。
問題是,M響會找我嗎?
《西協》的替補,是圭強硬為我爭取來的,不然哪裡會輪到我這種無名小卒。如果公開招募獨奏的話,想和M響共演協奏曲的人能排出三條街去。試聽會的競爭率和選手的水平必然高得嚇死人。更何況他們的試聽會原本就能讓人擠破腦袋。
這麼想一想,圭他們所堅持的小提琴手的“等級”確實很重要。舞台既機會。
要是連“當紅中”的C級都達不到,機會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好,首要任務十一月的獨奏會成功。”
重新練習全新的“純天然色”的《雨之歌》,大巴赫先生的《恰空》也要抓緊。
想著今晚就開始練習,我打開玄關門鎖,進屋時突然想到圭的音響好像沒有錄音功能。
如果不能錄音的話,即使買了磁帶也沒用。等圭打電話報平安時問問他好了。
圭這回的演出地是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和布魯塞爾。直飛哥本哈根大約需要十二個小時,到那邊差不多該是日本時間十點左右。啊,馬上就十點了?一般是先到旅館再打電話,那應該就是十一點了。正好有時間洗個澡。
翌日,研究生畢業考試幸運的在上午就結束了。於是我決定直接去上野。去藝大圖書館。啊,證件帶了嗎?嗯,Ok。
回去時記得要順道去趟秋葉原買磁帶。雖然圭也不贊同用磁帶來檢查練習情況,但我還是想試試。
從上野站公園口出來,望著左手邊的東京文化會館,心想(十一月,就是這兒吶),在西洋美術館拐彎,穿過科學博物館前的噴泉廣場往林蔭道走去。過了藝大的前身舊東京音樂學校的奏樂堂(古老的木結構建築,現在似乎改成了資料館),沿著圍牆走到盡頭的十字路口,穿過紅綠燈,走了一百米就看到了學校入口。
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院……我憧憬的日本音樂大學的最高峰。是圭的母校,圭曾在這兒度過了一年的大學生活。
呃,哪裡有校內地圖?還是問門衛吧。
我走到大門邊的門衛室,問:“不好意思,請問圖書館怎麼走?”
“哪個圖書館?”
雖然覺得他問的很奇怪,但我還是回答:“那個,藝大圖書館。”
我不知道原來這附近還有家公立圖書館,而來問路的觀光客也很多。
“附屬圖書館嗎?”
“啊,是的。”
“穿過那個紅綠燈,進去後左邊那棟房子就是。”
“對面嗎?謝謝。”
藝大的校園內有條都道,正好把音樂學院和美術學院分成兩邊。圖書館應該在美術學院裡。
等到信號燈變綠我穿過馬路,尋找圖書館的入口。啊,看到了。開館的吧?嗯,開著。
走進圖書館,我來到前台,“我想找Long Thibaud獲獎者的演奏帶。”
捲髮的嬌小女館員拿了一張紙給我,“請填寫登記表。”
“好的。那個——”
“那邊有桌子。”
“謝謝。”
來到登記台填寫必要事項。比賽的『年度』是『一九六〇年代? 』。 『部門』是『小提琴』。 『獲獎者姓名』是『福山正夫』老師。還有,學號和姓名?我不是學生……啊啊,選『校外人士』。然後是住址和名字。
拿著登記表回到前台,遞給剛才的女士,“這樣行嗎?”
“是,沒問題。是校外人士嗎,請問有帶許可證之類的證件嗎?”
“帶了,大學發的證件。”
掏出卡包,亮出內裡的邦音通行證。
“可以了。是第一次來我們圖書館嗎?”
“是。”
“錄音帶不能外借,只能在我們這兒聽,可以嗎?”
“沒問題。”
“要不要辦一張全年借閱卡?可以在館內閱覽使用。”
“啊,好的。”
“需要復印一下您的證件,可以嗎?”
“給。”
“請填一下這張登記表。”
“好的。”
再一次到登記台,填上住址、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後,回到前台。
“卡片大約需要三十分鐘的製作時間,您可以在回去順便來取。這是您要的錄音帶。”
哇,好快。
“Long Thibaud國際音樂比賽,一九六一年度獲獎音樂會,福山正夫。是這個嗎?”
“是的。”
沒有錯。
“視聽區左邊走到底。請用三號座位。”
接過標著座位號的耳機,穿過書架,找到三號位坐下。
呃,說明書呢?啊,是這個。插上耳機,打開電源,放進磁帶,按下播放鍵。明白了。
磁帶盒裡有一張錄音帶的小簡介,我拿起來。
『Long Thibaud國際音樂比賽一九六一年度小提琴部門第二名福山正夫
曲目羅伯特?舒曼作曲《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經歷一九三五年生於東京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院研究生院畢業
師事歷福山達吉、前田勳、飯山輝夫、約翰?維托利、漢娜?瑪利亞?梅瑞迪斯、邁克爾?里卡爾多、克里斯多夫?埃曼塔
獲獎歷一九四七年第一屆全日本學生音樂比賽小學組小提琴部門第一名
一九四八年第二屆全日本學生音樂比賽中學組小提琴部門第一名
一九五〇年第十九屆日本音樂大賽小提琴部門入選
一九五一年第二十屆日本音樂大賽小提琴部門第三名
一九五二年第二十一屆日本音樂大賽小提琴部門第一名』
越往下看越心驚。我們的魔鬼老師,他的獲獎經歷閃耀的讓人睜不開眼……中學三年級入選日音,高二日音奪冠!
在藝大研究生畢業前,更是拿到了『一九五九年Long Thibaud第三名』。
兩年之後的複仇戰中拿下“第二名”。雖然這是最後的獲獎經歷,可……
“……太厲害了,老師”
老師從不對我們提起他的經歷、獲過哪些獎,此時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老師是多麼的了不起。我真是個無知的蠢貨。
那樣的老師,會有怎樣的演奏呢?我激動地放進磁帶,抖著手帶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啊啊……後悔莫及,我早幹嘛去了……!
只是開頭,我全身汗毛直立,不到四小節我就知道自己拍馬也趕不上老師。不說技術如何,光是小提琴音色的深度和光澤度,就不是和老師一個等級的。
一九六一年,老師二十六歲。比我還年輕兩歲。可那個音色,我做不到。它是那麼動人心魄……我知道,這是天生的素質才能,我,沒有。
老師的音,是讓人想驚呼“這才叫小提琴吶”的音。細膩、寬廣、自由自在……我拉不出那樣的音來。一百年也拉不出來!
我的魔鬼老師,即使是作為世界級的演奏家大放異彩也是無可爭議的,他是天才級的小提琴家。
(……不該聽的……)
很後悔,早知道是這樣不該聽的。
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居然還為自己的半桶水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能走職業道路靠小提琴養活自己。狂妄至極的笨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
……可是……離開了小提琴,我還剩什麼呢?
“我還有圭。能給圭當個拎包的助理也是好的。他自己不也說不管到海外還是哪裡,都想帶著我嗎?我可以全心做好他的賢內助。”
不要!我在心裡吶喊。
不是不願意盡賢內助之責,是我實在無法放棄小提琴,無法放棄! !
可你的音,根本吸引不了別人,你自己很清楚!
不會的,圭就很喜歡我的音。老師也曾說過喜歡的!
就算那隻是老師對學生的鼓勵,可也是少有的表揚啊。圭也許可能是偏心,但……
整個人陷入消極狀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停下仍在播放的音帶,按下倒帶鍵。把簡介放回盒內,關掉機器,摘下耳機,按原樣繞好電線,起身。
走到前台,把磁帶盒耳機還給剛才那位女士。
女士確認了盒內的東西後,拿出一張塑料卡,說:“這是藉閱卡。”
“謝謝。”
“休館日、開館時間等都在卡片的背面。”
“是。”
把這張十有八九用不著的卡片放進口袋內,我離開圖書館。全速向車站走去。
……我,丟了某樣東西。
可我不想去尋找自己丟了什麼,我現在只想找件事分散注意力,可又不願去碰小提琴,最後我開始擦窗。
從玄關大門的玻璃窗擦起,先用濕抹布擦一遍,絞乾了水再擦一遍,最後用乾抹布擦乾。玻璃的內外兩面全都擦了,確認有沒有不干淨的地方,有沒擦乾淨的就繼續擦,直到干淨為止。
差不多改死心了吧……我體內響起某個聲音。
(聽不懂,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你失去了你的驕傲,喪失了乾勁。年少輕狂的『志願作為繆斯的使徒演奏小提琴』的驕傲和上進心,一個即將被粉碎,一個已經被壓扁。不管哪一個都是無法修復的創傷。
(難道真要就此放棄?放棄小提琴?真的要放棄嗎?!)
我不想放棄,可我也不想再拿起琴!
(因為對自己絕望,所以把迄今為止的一切統統扔進垃圾桶。然後呢?!取消獨奏會,辭掉講師工作,重新開始?)
大學當然要辭掉。我這麼爛的水平沒有資格去教學生。
(那你又怎麼跟老師解釋!)
只能實話實說了。
(哈,等被老師討厭,被老師掀起,被老師斷絕關係後,你是不是就準備三呼萬歲一個人逍遙去了?)
可是……可是不管長得多可愛,野鴨就是野鴨!
等等,有件事我似乎忘了。
我才能的高低,老師早就一清二楚。
老師非但沒有拋棄腦袋不好,個性頑固不讓人省心的我,還一邊怒吼一邊盡心教導我,對這樣的魔鬼老師—--
“我無論如何也不上老師的演奏,所以決定放棄。”
真要這麼說?坦白自己一直以來有多愚蠢,有多不自量力?
老師肯定是青筋暴起,抄起五六張琴凳,大罵“蠢貨!”吧。
……在學習日音獲獎音樂會表演用的《雨之歌》時,不就該清楚自己及不上老師了嗎?
老師用我的琴拉出我所不能及的美麗鳴響時,作為小提琴手的雲泥之別一目了然,不是嗎?
……那位名叫『福山吉達』的啟蒙老師,想一想應該是老師的父親吧。老師從小接受就英才教育,小學時便拿了第一個冠軍,之後更是頻頻斬獲全國比賽的第一名。那樣的老師,當然不是我這種可以比的。
咦?這麼厲害的老師為什麼沒有走演奏家道路呢?自大學時代開始,就沒聽過任何老師要辦獨奏會的風聲。其他老師的門票倒是收到不少,偏偏自己的老師……
腦子里首先想到『十歲神童,十五歲才子,過了二十就是普通人』這句諺語。
不不不,老師二十六歲時可是拿過Long Thibaud第二名的。而且練習《雨之歌》時,老師就展示過能把我的小提琴極致發揮,拉出震攝人的音來的才能。
可這麼一來……我更不明白老師為什麼不參加演奏活動呢?為什麼會選擇教師這條路?
啊啊,停止,老師的問題到此為止。先想想你自己才是正事。
因疲於思考,集中力崩壞,於是想一些其他的來放空思維的大腦,被重新拉了回來。
事實很清楚,你這個不肖弟子,連福山正夫小提琴家一個腳趾也比不上。你承認嗎?
(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福山老師是和艾米里歐先生並駕齊驅的小提琴家。只是一位選擇當演奏家,一位選擇當了老師。)
那你為什麼在拜聽了福山老師的演奏後感到那麼絕望?艾米里歐先生表演時明明會搶著坐前排。
(呃—……那會因為……)
因為你心裡一直拿自己和老師比,不是嗎?妄想和老師年輕時的演奏一較高下。對吧!
我面紅耳赤。
一較高下?我想和老師一較高下? !
我羞愧難當,只能猛擦窗玻璃,絞盡腦汁想給自己找藉口。
一個疑問,浮現出來。
我從一開始,就是把艾米里歐先生看作世界級的小提琴演奏家,是雲之上的存在而抬頭仰望著的。那對福山老師呢?
只覺得他是個可怕的老師,是個尖酸刻薄、恐怖的魔鬼教官,從沒有過……從沒有過『小提琴家福山正夫』這個概念。對老師的演奏、音色、音樂,更是不感興趣不關心。今天在圖書館,是頭一次見到演奏小提琴的福山正夫先生。
且見識到了作為小提琴家的福山老師有多厲害,被打擊得不行。
丟掉所有的里子麵子,我承認,我對於培養演奏家的“老師”的認識實在太膚淺。
以為不過是考個教師證,然後作為“音樂老師”站上講台,以自己的經歷類推來教育學生而已……回想大學時代的自己,對老師恭敬以待,但這與對名演奏家的敬意和傾慕不是同一層次。怎麼說呢,類似於『老師是老師,演奏家是演奏家』的感覺。不是出於敬愛之意,是因為怕老師,為了不挨罵所以一味順從……決定挑戰日音拜託老師指導,也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
我現在勉強也算是個老師,回頭看當初的自己,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學生。永遠都是畏畏縮縮的,即使做了萬全準確,卻還是一副擔心會不會挨罵的膽怯樣,相處了四年也沒在老師面前敞開過自己。
我自己也有個難以親近的學生,就是數馬,但相比之下,他坦率多了。
然而,老師卻從沒有放棄過我。雖然有時會大罵“滾回越後去!”,可其實是在激勵我別逃回去,堅持住,可我卻以為老師是在揭我鄉下人的瘡疤,因此對老師怨恨不已。現在想想,要不是老師當初這麼狠罵,我也不會憋著勁向前衝了。
是老師培養了我。雖然是粗暴的斯巴達式,但我現在也是老師了,多少能體會到老師對學生的無私奉獻。
有一個詞叫『恩師』。雖然一般來講,即便是沒什麼記憶的任課老師,也可以禮貌性地稱一聲『恩師』,但對我而言,福山老師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恩之師』。
那麼,這位老師是和艾米里歐先生並肩的小提琴名家的事實,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知道先生擁有比我高數段,不,是高數十段的驚人音色,我的自尊心就粉碎了?就喪失了上進心?
答案是No。
不過,那位魔鬼老師激勵弟子的方法……?對於放在眼裡也不疼的,孫女般的杏奈君那種甜膩誇獎式,明顯是特例。福山老師的一貫做法不是誇獎表揚,而是打下叱吒之雷,鞭策你攀上千尋之谷,是真正的斯巴達式。
總之,老師說喜歡我小提琴的音色的話,肯定不是口頭上的廉價表揚……應該要相信老師是認真的,不是嗎?不,是相信就可以。因為相信所以相信,打心底里相信老師是承認我的音的……啊啊……嗯,相信老師。老師從不說謊。寧可是嘲諷,也不說假話……
總而言之,老師那深厚寬廣的驚人音色,未必是我能達到的……我能做的,就是努力把老天賜給我的屬於我自己的音色磨礪再磨礪,讓它發出最個性、最閃耀的光芒。
……嗯,好。原地複活。重新出發。
從玄關開始,一路把琴房、廚房、浴室、臥室、書房的窗擦了個遍。手痛,人也累了,但好在就剩一個客臥了。嗯,繼續。
去臥房的浴室換了桶清水,心裡暗下決心明天還要去藝大圖書館。
今天的衝擊太大,連演奏內容都沒聽清就逃了回來。明天一定要好好聽一遍。作為學習的材料,認真拜聽老師年輕時全力演奏的舒曼。
(☆_☆) (☆_☆) (☆_☆) (☆_☆) (☆_☆) (☆_☆) (☆_☆)
星期四是畢業考試的準備日,昨天的會議就說了今天不用去學校。
跑完步吃完早餐,只做了一小時手指練習兼給『草薙』磨磨音後,我出發去了上野。和昨天一樣的手續,借到了老師的演奏帶。
在指定位子上坐定,放進磁帶,帶上耳機,深呼吸一口氣,按下播放鍵。
趁著樂團還在演奏前奏,把音量調到前排座位的效果。
曲目,舒曼的《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舒曼雖然是以鋼琴曲為人熟知,但歌劇、交響曲、室內樂等也多有作品,除此之外還遺留下了大量的合唱曲及歌曲,可以說是位全能型的多產作曲家。
他從小好學,從希臘古典文學到席勒、歌德都有所涉獵,也會寫詩。八歲學習音樂,九歲開始作曲,十四歲時已經是位了不起的鋼琴家了。大學學的是法律,但本人似乎並不喜歡。二十歲在海德堡大學學習法律時,聽了當時正活躍的帕格尼尼的演奏深受感動,立志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家,卻因手指受傷而不得不放棄。此後,活動的重心開始轉向作曲與評論,但期間曾一度企圖自殺。他的作品抒情性太強,讓人有點難以領會。
三十歲時,和受門德爾松、李斯特等欣賞的天才鋼琴家克拉拉?約瑟芬?維克結婚。在這位人生知己的支持與建言下,開始了燦爛的作曲家生涯。可不幸的是,沒多久躁鬱症的症狀顯現出來。和二十九歲自殺的姐姐一樣,遺傳了父親的精神病。病情時好時壞,不就開始惡化,四十三歲時跳了萊茵河,最後在他自己的要求下住進了科隆近郊的精神病院,未及康復,三年後病逝於此。
然而,他躁鬱的體質和反复無常的性格,卻讓以變化和多樣性著稱的浪漫主義展現出了更加豐富的表現力。雖然身為他太太的克拉拉肯定很辛苦吧,可她對他的感情卻始終如一。從這點來說,舒曼應該是位富有魅力的『讓人頭疼的男人』吧。
他的小提琴曲,三支奏鳴曲加一支協奏曲共四支,並不算多,但支支具有濃烈的浪漫派優美、戲劇化的Melody line。但對演奏者而言,作者好似帕格尼尼粉絲般瘋狂使用的超絕技巧,實在是讓人痛苦的曲目。
大四那年,我被《第一奏鳴曲》第三樂章折磨得死去活來。練琴練到腱鞘炎復發,可最後卻只拿到一個“演奏無誤”的〇。
話說回來,這前奏可真長吶……哦,快到了。閉上眼睛,集中精神。
歌劇序曲般的戲劇性前奏之後,獨奏小提琴登場。昨天徹底把我擊倒的音色,再一次地讓我渾身戰栗。和昨天不同,這一回是喜悅,是興奮,是激動。
我無法順利拉完的舒曼,正由二十六歲的福山正夫無懈可擊地演奏出來。鮮活深邃的音色,果敢進攻的手法,把曲子演繹得乾淨利落,完美地切中了舒曼音樂的精髓。年輕人的大膽氣魄撲面而來。
老師為了不就此示弱妥協,無數次呻吟,無數次反複試驗……即使吐血眼睛也不離開目標,如鬼上身般瘋狂練習……肯定是這樣沒錯。
腦中立刻浮現出老師膚色微黑的前額鬢角處,爆出神經質的青筋,一臉的不爽。三十多年前仍然年輕的老師,也是會爆青筋的吧。
前奏靜靜開始的第二樂章也好,嵌著華麗顫音的第三樂章也好,通過Masao Fukuyama的手,織出段段窺見人心的哲學情感。
舒曼的曲子,依演奏者的能力可以分為單純優美的曲子,以及接近人類存在真理的透徹性的藝術。
一般聽眾喜歡淺顯易懂的“單純美麗的舒曼”。而內行人雖然能接受後一種,但它太過艱澀,難以聚攏人氣,所以舒曼真正厲害的地方少有人懂。
所以老師才沒拿到第一名嗎?我一邊聽著終曲前的高潮,一邊想。
難道審查員都是些只能理解漂亮外表的舒曼的俗人?世界聞名的Long Thibaud比賽的審查員只是這樣?
想著想著,不禁好奇同屆的第一名是誰,他的演奏又會是怎樣的。於是還帶子時,我向前台打聽。
“我想知道同年的第一名是誰。還有,可以的話想听一下他的演奏帶。”
回答我的仍是昨天那位女士。
“請稍等。”
說完,她走進後面那扇“閉架式書庫”的門後,一會兒出來遞給我一張紙。
“獲獎者是這幾位,但我們沒有他們的錄音帶。”
我一看,紙上列出了前六名的名字,第一名居然是『艾米里歐?羅斯馬丁(二十五歲/意大利)曲=舒曼』。
“啊—”我控制不住驚呼。
老師和艾米里歐先生居然還有這樣的關係!而且,演奏的還是同一支曲子? !
“那個,那個,第一名的錄音帶真的沒有嗎?!”
“很抱歉。我們只收藏日本獲獎者的音帶。”
啊~,怎麼會沒有,怎麼會沒有!
“呃,其他圖書館也沒有嗎?!”
“這個,桐朋或邦立大概會有吧。”
真的? !
“我幫你去問一下。請稍等。”
她走到後面的電話桌前,不翻電話本,直接撥號,說:“請接圖書館。……我是藝大圖書館的片桐。不好意思,請問清水管理員在嗎?……啊,日安,我是片桐。是,好久沒聯絡了。我想問一下您那邊磁帶庫的資料,現在方便嗎?是一九六一年Long Thibaud小提琴部門第一名的艾米里歐?羅斯馬丁的獲獎錄音帶,您那邊有沒有?
……謝謝。麻煩您了。 ”
她掛斷電話,轉過頭對我說:“桐朋沒有。”
接著又撥了邦音的電話。
“我是藝大圖書館的片桐。啊,是入部小姐?太好了。您那邊的磁帶庫有沒有一九六一年Long Thibaud的……”
利用管理員的關係網,把武藏野、昭和、京都藝大全部問了一遍,片桐管理員遺憾地說:“沒有。雖然還可以向巴黎的圖書館詢問,但即便有估計也是不能出借的。 ”
“啊—,不用了,就這樣吧。”
去巴黎聽錄音帶這種事,實在不可能。
啊……不一定,艾米里歐先生會有呢?有的話,夏天拜訪先生時就能聽到了。啊啊,老天保佑一定要有啊!
“謝謝。給您添麻煩了。”
“不客氣。歡迎您隨時前來詢問。”
“謝謝。”
出了圖書館,在上野公園散步的同時,回味著老師的舒曼。
老師能把艱深的舒曼挖掘得如此透徹,太了不起了。我也能效仿老師嗎……不,不是效仿,是挑戰!頭一個要學的就是青年福山老師的奮鬥精神。
話說回來,在老師之上的舒曼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真想早一點聽到艾米里歐先生的演奏帶。
回去時,等買了票過了閘機口,猛然想起還要去一趟秋葉原。
唔……怎麼辦?這張票雖然也能去秋葉原,但白白多出四百元給地鐵公司又捨不得。可我也很想去看看錄音機。且現在才下午,離晚上富士見的練習還早。改天再出來一趟又麻煩。頭疼,還是先回家吧。
回頭想想,我真的要花好幾萬買一個臨時使用的東西嗎?還是向微笑借用一下吧。
翌日,星期五。終於輪到我的學生考試了。和上半學期一樣,我負責在走廊維持秩序。
杏奈君這次很準時,但數馬習慣性的腹痛卻比上次更嚴重。我不得不把他送到保健室。
拜託了保健室老師後我就回去工作了,誰知最後卻聽說數馬被送進了醫院。下了班我趕忙去看他,數馬的媽媽也在,說是壓力導致的過敏性腸炎。
聽了數馬媽媽的話,我說:“上半學期考試時他也說肚子疼。嗯,那時自己吃了藥,順利完成了考試。”
“可這次比上次更嚴重,老師知道原因嗎?”
“我也不太清楚。他學習很努力,這次應該能取得比上次更好的成績才是。”
“難道是我們鼓勵過頭了?我先生說如果拿到『A』的話,就送他去維也納留學。”
啊—……也許恰恰相反,這反倒讓他壓力變大了。
“那個,之後還可以補考嗎?”
“因病休假可以補考。具體時間到時會有通知。”
我來是有些話想跟數馬談,但他現在因為點滴而昏睡著,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不過明天應該也會住院,等明天吧。
會客時間規定是下午,只能把裕美子君的課往後挪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著數馬的事情。
學生時代,胃痛也是我的“好朋友”,雖然就職試聽會前因為壓力過大胃潰瘍進了醫院,但校內考試還是幸運地沒出過問題。
我對過敏性腸炎不太了解,可看數的樣子,又是腹痛,又是腹瀉,時不時想吐,整個人都七顛八倒了。
如果他是因為對小提琴有壓力才會這樣,那我該怎麼處理?搞不好會選擇休學或退學也未可知。考慮到數馬即使大學畢業也未必能練成靠小提琴養活自己的才能,或許這正是一個轉變方向的機會。只是,Sacremove在Young Contest拿了銀獎後,看他的勁頭似乎比以前更喜歡拉小提琴了吶。
不管怎樣,這一切都需要數馬自己決定,不過可以的話,我還是想幫他一把。如果明天他明天有精神的話,和他談一談吧。
晚上,我打電話給福山老師詢問杏奈君的成績。聽到這回很可能是『A』後,我鬆了一口氣。之後又把數馬因病需要補考的事也報告了一下,結束電話。
還不等我出廚房,電話鈴響了起來。真是的。我走回去。
“Pronto。”
『你好。我是宅島。 』
“啊,晚上好。不對,是日安。你那裡是白天吧。天氣會不會很冷?”
『是啊,下大雪。 』
“哎呀呀。那打電話來是?圭感冒了?”
『不是,Boss正在錄電視節目。 』
“哇,是訪談節目嗎?”
『因為是敲定之後才來的通知,想拒絕都不行,所以Boss氣得不輕。 』
“哈哈哈,圭說演出之後會給我打電話,到時我安慰安慰他好了。”
『難得是個專門的音樂訪問,別人求都求不到。 』
“大概是沒有事先通知,所以才不高興的吧。”
『我覺得好像是因為被誤認為和獨奏是一對,所以才生氣的。無聊的人氣美女鋼琴家。 』
“放心吧,我不會捧醋狂歡的。”
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言歸正傳。我打電話來是為了工作的事。 』宅島君口氣一變,『時間大約是明年的一月份,東京愛樂的邀約。 』
“……邀請我?”
『對方指定了勃拉姆斯的協奏曲。 』
“不可能。”我立刻回絕。
『啊—,不行嗎? 』
宅島君似乎很不明白我為什麼拒絕,於是我解釋道:“你看,八月富士見要演奏《門協》或《柴協》,十一月又是《恰空》和《雨之歌》,不是嗎?《勃協》我只在大學時練過第一樂章,如果答應的話肯定又是重頭練起。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唉……不能再想想辦法嗎? 』
聽上去似乎有隱情的樣子。可如果現在不堅決拒絕,那以後會更麻煩。所以—--
“那就這樣吧。”我準備掛斷電話。
『取消不了了。 』
如果能狠下心直接掛掉就好了,可宅島君無奈的聲音,讓我不得不重新拿起電話。
“你說取消不了?”
『事實上,這份工作是我們這邊主動申請。 』他答。
“這,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推介的事?”
宅島君回以肯定回答。
“這種事,怎麼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其實,對方原先是說'明年度的計劃已經滿了,後年的可以考慮'。我原本是希望爭取到明年四月後的節目,但是——』
“有人取消演出?”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突然接到對方電話,說希望我們參加明年一月的演出。 』
“你答應下來了?”
『因為是我們這邊主動聯繫的,所以這時也只能笑著說'萬分感謝。請多多關照’。 』
“可是——!我真的不行啦!”
『這件事無路如何請答應下來! 』
電話那頭拜託道,可問題是到時要練習,要登台的人是我啊。
“不能找個理由回絕嗎?東京愛樂的協奏曲,想參加的演奏家應該多得是。”
『正因為如此,這次一旦回絕了,以後想再和東京愛樂合作就不可能了。 』
可是—--
“練習不足是演奏的致命傷。”
『這種事,到時被人批評幾句也就過去了。 』
“可我接受不了。”
寒毛直立。如果真被批得一文不值,還不如死了算了。
『坦白說,這次如果回掉了東京愛樂,以後很可能再也接不到任何東京樂團的工作了。一個來推銷自己的新人卻對工作挑三揀四,這違反業界道義。流言頃刻間就會傳遍業界,之後你就只能被曬起來了。 』
“但是——”
『老大你一定行的!還有近一年的時間,肯定來得及! 』
“你說的輕巧!只一個《恰空》就要練半年,《勃協》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少於這個時間。”
『請務必答應下來,老大!拜託了! 』
“不行啦~~!”
『Boss也說老大一定辦得到。 』
又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行!”
『可想走職業道路的不是老大你嗎? ! 』宅島君似是忍無可忍,怒吼道,『有實力有才能,如今機會也來了,可你的干勁去哪兒了! ! 』
咔噠!
電話被掛斷,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該掛電話的是我才對,哼!”
摔下電話,“可惡。”狠狠捶牆。
“我怎麼不想乾了,問題是時間!收了人演出費就要回以同等精彩的演出,這不是最重要的嗎?!圭是圭,他是能做到,可天才的水平豈是我這種凡人可達到的!”
啊—,可惡~,可惡~~~!
“事情沒說完呢,就把電話掛了。那傢伙的手機號碼是……混蛋,在哪裡?!”
翻著小本子,國內的,美國的,德國的,英國的,匈牙利的,一個個找下去—--
“有了,丹麥!唔?今天在荷蘭了?嘖,煩死了!”
他應該是在旅館房間打的,可我只有他的手機號,只能打手機。海外的手機費高得嚇人,但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從中繼端的電話公司號碼開始,國際區號、地區號、市號(這個是市號吧)、一直到個人號碼,一共十七位,連著兩次按錯,扔電話。
“冷靜,呼~吸~呼~吸~”
深呼吸,第三次按號碼,好,Ok。
話筒貼在耳邊,呼叫音響起,等著鈴聲叫來宅島君……通了。
“餵!”
『This's telephone number Six Four Five Two Zero One……』
“錄音電話!”
放下電話,我煩躁地不停轉圈,走到琴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啊—,我受不了了—,怎麼會這樣!難道直到明年一月,真的要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戰鬥?!”
如果推不掉的話,到時不管白天黑夜,我就只剩一件事,練習、練習、練習!
不是我不想練,實在是這種和時間賽跑的瘋狂練琴生活……日音也好,維奧蒂也好,都是一生揮之不去的惡夢。那種經驗,想多來幾次的是受虐狂。再者,如果是比賽還好,可這次是要收錢的音樂會。
比賽的話,練習不足我可以選擇棄權,哪怕沒練好就上台,最多也只是落選。
可賣票的演奏會不一樣。演奏者有責任讓觀眾覺得物有所值,有義務給特地擠出時間來聽演奏的人們呈獻一場不負期待的音樂會。所謂的職業,就當如此吧。
所以,我真的不想答應東京愛樂的演出。雖然還是個無名琴手,可我畢竟還是想成為演奏家的。如果想以演奏家自稱的話,出於必須死守的,無愧于良心的個人信念,這回不得不回絕對方。即使被永久雪藏,信念絕不能動搖。
一旦下定決心,心情也跟著平復下來。看看牆上的鐘,快十二點了,泡完澡就去睡吧。
趁著放熱水時,再次試著給宅島君打電話,依然是電話錄音。我只得留言東京愛樂那邊我自己會去回絕。
泡澡時也聽到電話鈴響,但我沒去接。即使是圭的電話,也不至於要光著身子飛奔去接吧。
泡完澡,我開了瓶紅酒。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一邊看電視,一邊小喝一口,不知不覺間酒瓶見底。雖然不覺得自己有醉,但也許是酒勁的作用吧,一躺下就睡著了。
整個晚上,電話似乎響了有三、四次。雖然有被吵醒,但嫌麻煩所以沒去接。拜託一下,考慮考慮時差,我要睡覺。
(☆_☆) (☆_☆) (☆_☆) (☆_☆) (☆_☆) (☆_☆) (☆_☆)
以前幾次遇到煩心事,睡一覺隔天醒來心情就會變好。不是說睡覺能解決問題,只是類似於一種時間就是良藥,一覺起來回頭看,問題不過如此的心情轉變。
可今天,卻沒有。心裡是止不住的後悔。我不該擅自決定東京愛樂的事,不該自顧自去睡覺,為什麼不好好再想想?後悔,感覺糟透了。
而沒有去接可能是圭的電話,更是讓我鬱悶到底。
直到去浴室刷牙洗臉,我的心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極速下跌。最後決定解決問題,從被我無視的電話開始。
到了廚房,按下電話的重播鍵,電話屏幕“嘀嘀嗒嗒”顯示出宅島君的手機號。沒辦法,只能打了。圭在國外也沒有申請手機……唔?那邊現在幾點?時差八小時的話,就是晚上十一點咯?就算正式慶功宴的高潮,宅島君也不至於不接電話才是。
呼叫音響起,正想著不會又是錄音電話時—--
『Hello? 』接通了。
“日安。圭在嗎?”
不對,那邊是說“晚上好”的時間。唉,算了。
『請稍等。 』
宅島君說道,然後是等待音樂。 “噗”地一聲,電子版的《向星星許願》停止,傳來了圭的聲音。
『你好? 』
聲音有點嘶啞。
“晚上好,工作辛苦了。這麼晚還不睡嗎?”
『我沒關係。昨晚你沒接電話,我有點擔心。 』
“嗯,我正要說這個事呢。抱歉,讓你擔心了。不過,你沒問題嗎?要是累的話,我以後再打給你。你看什麼時候合適?”
沉默了一會兒,圭才答复。是音樂會太累,所以腦子反應不過來?
“好,等你那邊天亮再通電話。你現在說話都迷迷糊糊的了,快點去睡吧。”我心疼地責備。
圭嘆了一口氣,『那明天早上我打給你。 』回答道,『大約是日本下午二點到三點左右。 』
啊,這時間我打算去探望數馬的。所幸沒跟數馬約定時間,我可以另找機會。
“行。那我掛了。”
說完,我立刻掛掉電話。以免碰上宅島君。
“你的干勁去哪兒了!!”
耳邊再次響起宅島君的怒吼,心情跌到谷底。
剛出廚房電話又響了,我沒理會徑自走到玄關。我不想和宅島君說話。裕美子君十點就來,我只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去河邊慢跑。
啊,忘了向光一郎先生行禮。
“早上好。我要出去慢跑一會兒,家裡就拜託您了。”
對玄關牆壁上的肖像說完後,我走出家門。
“嘶,好冷。”
做了做暖身運動,出發。
二月末清晨的空氣又冷又乾,如果是搞聲樂的人,一定很怕這種天氣會影響喉嚨或鼻子。
一邊以“嗒嗒嗒”快板的節奏邁動腳步,一邊檢討昨晚的事我有無錯誤。一件一件數下來,確認自己沒有錯。
然而,我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好轉。因為宅島君說得有道理。
可我不想違背信念。丟掉道理人情,背叛應該堅持的信條,到時後悔的只能是自己。這是作為小提琴手的我的尊嚴,是即使自毀職業演奏之路,也不能後退一步的底線。
只是,一想到“自毀”,我的心還是會一陣抽痛。
不,不要怕,只是再也不能和樂團共演而已,並不影響個人獨奏。協奏曲獨奏的機會本來就不多,主要經濟來源還是要靠個人獨奏會。不然講師工作也是一種穩定的來源。雖然現在的薪水還不完全夠開銷,但以後總會好的。
所以,現在我面前有兩個選擇。
是作為演奏家以獨奏會為中心,或是多收學生來增加薪水……一般而言,以大學講師為主,演奏活動為輔最保險吧。
如果選另一條路的話,依宅島君的意思,必要抓緊“當下的機會”。要作為演奏家進行職業活動的話,眼前正是大好機會,要做就要趁和M響的初登台多少打響了點名氣的現在。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也許,他是對的。身為Samson的經紀人,見過多少毛遂自薦,只為能登上舞台的人。他的話都是從他的經驗出發所作的客觀分析。
我,站在了十字路口。
左邊是演奏家之路,右邊是教師之路,該選哪邊才好?
選哪一邊才是正確的?
當然了,無論哪一邊,成功與否的關鍵還是看自身努力。只是,到底哪個才是開啟我未來之門的選擇呢……啊啊,這個必須得好好想想。一步錯,滿盤皆輸。
過了橋往家跑,開始思索怎麼取捨。
要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哪個適合我,哪個不適合。
唯一清楚的是,我想和小提琴相伴一生。選擇有兩個,但依我現在的才能,走職業演奏家之路未必能成功。
違背信念,接受東京愛樂演出的話,最後只會被取笑“沒有金剛鑽,居然還敢攬瓷器活”吧。退一萬步說,即使甘心接下工作,可我已經有了為職業道路賭上人生的覺悟了嗎?
職業演奏家周圍,並不只有鮮花和掌聲,更多的是被人故意找茬、挑刺,給下馬威,大聲喝你倒彩,在你背後說著亂七八糟的難聽話。我也曾有過聽完音樂會心裡嘀咕(肯定會被批得很難過),不願鼓掌的時候。聽眾有這麼做的權利。
面對這樣的觀眾,明明自己是俎上之魚,卻還要雙手捧上自己的音樂,笑著說“不吝賜教”……這就是演奏家的真實生活。
我能忍受這一切嗎?更何況,我再怎麼努力也只能是個二流貨色吧。
“你太悲觀了。”
耳邊傳來異常清晰地聲音,我趕忙回頭看。原來是一位牽著狗與我擦肩而過的老爺爺正在教訓同行的少年。我鬆了一口氣。但下一刻,又開始懷疑真的不是自己在自言自語嗎?
可不管怎樣,這句話印在了我的心裡。
……你太悲觀了……
即使到了家,這個聲音依然徘徊在我耳邊。
洗了澡,吃完吐司加紅茶的早餐後,開始三十分鐘手指練習。 《恰空》第二頁還沒練到一個小時,裕美子君就來了。
聽了她完成的星期一考試的課題曲,再讓她重新拉過一遍後,我表示Ok。收拾完準備回家前,裕美子君問了數馬的情況。
“我聽說他考試考到一半暈倒,還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是盲腸炎發作嗎?”
你這是,聽誰說的?
“杏奈也很擔心吶。她還說看見神山君是被擔架抬走的。”
“不是盲腸炎。不是什麼需要動手術的大病,別擔心。”
我說下午要去探望數馬,裕美子君立刻表示要一起去。
為了數馬的名譽,我還是勸道:“還是再等等吧。即使有女孩子來探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打起精神來。我想他也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吐得不行的樣子。”
你不會怪我洩密吧,數馬。畢竟這總好過說你拉肚子拉得死去活來好。
“是胃出問題了嗎?神山君他,神經很纖細吶。”裕美子君微微蹙眉,一臉的同情。
“好像是因為壓力過大的關係。你們,不會是欺負他了吧?”
我只是開玩笑,哪知裕美子臉色一變。
“出了什麼事?”
猶豫了一會兒後,裕美子君坦白道:“大概是因為崎村君罵了神山君的關係吧。因為Scarmove。”
“誒,什麼時候?”
“Young Contest比賽回來,大家一起吃飯慶祝團隊獲獎,就是那個時候——”
“既然獲了獎,為什麼還要吵架?”
我邊問邊思索原因。難道是小太郎說了什麼“要不是因為你我們早拿冠軍了”的話? ”
“就是說啊。老師,神山君根本沒有錯的。”
啊啊,果然嗎?小太郎真那樣說了呀。
誰知道,真相迥然不同。
“領獎後,演藝製作公司的星探找到了我們,說如果我們想成為明星的話可以去找他,還給了我們名片。然後問題就出現了。
收到名片的,之後我、杏奈和神山君,崎村君也想要,卻被笑說'我們需要很重視視覺效果,抱歉了'。 ”
哇~……
“崎村君受了很大的打擊,整個人呆住了。大家勸他別在意,一起去慶祝吧,把他拉進了附近的飯店,可吃到一半,崎村君就突然向神山君發難了。”
啊啊~~~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小太郎你也……
“'為什麼找你這種音痴蹩腳貨,卻無視我這個隊長'什麼的,說了很多很過分的話。大家也勸他,可崎村君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
雖然知道牙尖嘴利的大阪人說的那些,讓人吐血的謾罵只是遷怒,可也不能去戳本就喪失自信的數馬的痛腳。
“那數馬呢?”
“一開始還會反駁說'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是音痴',但後來就一句話也不說了。崎村君盯著他不停地罵,好可憐。我就說你還是先回去吧,和杏奈一起把他先勸回家了。真可怕吶,杏奈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這樣啊……”
“第二天我給神山君打電話,勸他別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可是……崎村君真的太過分了。”
數馬他大概是,沒有自信,也沒有底氣去反駁對方吧。
“要是我被人這麼罵,肯定直接放棄小提琴了。自己的演奏被人貶地一文不值,哪裡還有心情再去碰琴。”
“可數馬他有來參加期末考哦。”我說,“這週我佈置的作業也都認真完成了。不出意外的話,這次應該能取得比上半學期更好的成績。我看好他。”
說著說著,我都快哭了。
啊啊……可憐的神山數馬!雖然沒有音樂才能,卻十分地勤奮刻苦,吩咐他的課題都會認真完成。這麼勤懇的少年,為什麼努力都沒有回報,連運氣都一路長黑!
因為不甘心被小太郎那麼指責,所以拼命練習,練到自爆倒下了嗎?太可憐了……
“裕美子君會保密的吧。”
先暗示她猜錯了,接著只要她不是故意唱反調,應該能騙得她說一個“是”或“好”同意保密的吧。
“是,我會保密的。”裕美子君臉色一白,點點頭,“神山君,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啊?!”
我一驚。怎麼還限定病名的? !
“你、你從數馬那兒聽到什麼了?他說過自己有貧血?”
“沒有。”裕美子君偏頭,“只是看他臉色白得嚇人,好像病弱的美少年一樣。”
所以你就想到白血病了?我的小姐啊……
“下次別說這麼嚇人的話了。數馬不是白血病,只是過敏性腸炎而已。我不過是想說探病時別帶吃的而已。”
“討厭啦~,都是因為老師說要保密我才想到那裡去的。哎呀,嚇死我了。”
“彼此彼此。”
我說有時間的話不如一起去看數馬吧。
“誒,可以嗎?”
“如果裕美子君去探病的話,也許數馬能早點康復起來。不過,能不能見到人要去了才知道。啊,不對,我待會兒要等個電話。搞不好要到三點才能出門。”
馬上就要考試了,還是別浪費她的時間為好。
“你馬上要考試了,我會向數馬轉達你的問候的。”
但裕美子卻說沒關係,她可以等。
“不影響你練琴嗎?”
“回去以後我會加倍練習的。總比一直擔心神山君的事要好。”
你不會是喜歡數馬吧?
“那吃了午飯再去。我去做個炒飯,你繼續練習吧。”
“誒,老師還會做飯?”
“大學時代開始就一直自己做飯,手藝應該還過得去吧。”
“我可不可以看著老師做?!”裕美子君閃爍著大眼睛。
“可以是可以,但你的練習真的不要緊嗎?去探病的話整個下午的時間就泡湯了。”
“老師,我都說沒問題了啦。”
唉,好吧。我考試時是抓緊每分每秒不停練習,保證萬無一失,但這畢竟是你的考試。
“跟我來吧。”
到了廚房,確認有足夠的剩飯,準備好材料後開始工作。
“哇,老師的架勢比我母親還厲害。”
“太誇張了。會做飯嗎?”
“我只會吃。”
“廚藝還是學一點比較好。自己做的話,完全可以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吃。”
“我笨手笨腳的,不行啦。”
“熟能生巧。桐之院先生一開始都不知道給萵苣瀝乾水,可現在再看,他的手藝已經可以媲美大廚了。”
“會做飯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吶。像我們家,爸爸和哥哥們根本不進廚房一部。”
說完,裕美子君沉默了起來,等我熱好鍋開始炒菜時,她開口道:“老師——”
“嗯?”
“母親他們要我參加今年的日音賽。”
呃,是嗎?
“你說的他們是——”
“母親和真島老師。大學以前,參加的都是『全學賽』。進了大學後,一年級時報了日音,但沒有進入決賽。去年不想參賽,所以沒有報名。”
“嗯。”
“那今年要不要再報名呢?”
是呀,學生是會參加比賽的,是我疏忽了。自己上學時從沒參加過比賽,福山老師也沒這麼要求過,都忘了還有這回事。
“唔~~~……你的意思呢?”
“一半一半吧。可比賽的話,又要被真島老師控制了。”
是那個把她教育成機器小提琴手的老師啊。
“那位老師的指導方法還是和以前一樣?”
“真島老師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永遠都是強制性的'你必須這樣拉'的作法。”
“可也讓你在學生比賽中得了好幾次優勝啊。”
“只是團體冠軍,全國大會上並沒有拿獎。”
真島老師的實力只有這點嗎?抑或是裕美子君能力不足?
“如果參加比賽的話,我想請守村老師擔任指導。”
看來裕美子君是想參賽的,做老師的應該幫學生才是,可是……唔唔~~~還是……
“我不一定有這個能力吶。”這個一定要說清楚。
“可老師不是在日音賽上得過獎嗎?”
“那也是因為有我的老師『要這樣拉』的指導才有的結果吶。我基本上沒什麼比賽經驗,學生比賽更是一次也沒參加過。”
像我這種一看見發表會就會臉色發青的舞台恐懼症患者,再怎麼鼓勵再怎麼勸著上台也沒用吧。東田老師一定也是這麼覺得的。
“如果日音賽贏了的話,我就可以從真島老師那裡畢業了。我想畢業。”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怎麼辦才好啊?
“真島老師,是音高的老師吧?”
“今年就退休了。所以四月開始會專職指導我。老師還說一定會要讓我在日音上拿冠軍。
可我每次上課,每次上課都是強忍著上完的!我真的不想再跟真島老師學琴了。 ”
“但在比賽指導上,真島老師比我更有經驗吶。”
“我已經受不了了!”
裕美子君瞪大眼睛,握緊拳頭,滿是憤恨。
是我喚起了她的自我意識,我有責任,可是……
“能給我兩三天時間考慮嗎?我需要想一想。”
“是,我知道了。拜託了。”
還是找福山老師商量一下吧。我實在有點難下決斷。
說話間,炒飯做好了,我盛在碗裡端上桌。要是有個湯就好了。
“我沒嚐過鹹淡,要是覺得淡了這裡有鹽。”
一人一杯冰水,“開動吧。”一起開吃。
“哇,好好吃,老師的手藝真的比母親還棒。”
“謝謝誇獎。可惜沒有多餘的給你再來一碗。”
“呀~,老師這麼一說我都捨不得吃完了。”
裕美子邊吃邊對我透露自己可能會去留學。
“母親說如果這次拿到前三名就送我去留學。父親並不同意,但母親很堅持。母親她的願望就是把我送入莫斯科音樂學院,參加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
“了不起的目標吶。那麼一來還得學俄語吧?”
“母親有在學。留學時母親也會一起去。”
哎呀哎呀,你這麼依賴父母親啊。
“不過也是,做父母的很難放心讓女兒一個人去海外。”
說他們保護過度有點於心不忍吶。
(☆_☆) (☆_☆) (☆_☆) (☆_☆) (☆_☆) (☆_☆) (☆_☆)
等吃完午飯收拾妥當,已經一點多了。趁著等圭的電話,我順便想想要怎麼辦時,電話鈴響了。照理說圭應該不會這麼早打來,但不是圭又會是誰呢?
“Pronto。”
『今天早上失禮了。 』
唉,真是圭。
“沒關係。你五點就起床了?”
圭說七點多要趕火車。
『我從宅島那兒聽說了你的口信。昨天的事,請再重新考慮一下。 』
消息知道得還真快吶。不過也是,出發前總是要碰面的。
『你還沒有給對方打電話吧? 』
“嗯,還沒。”
『週末事務局不上班。 』
“啊,真的?”
『M響是這樣。 』
“即使當天有音樂會?”
『有音樂會的話事務局更不會有人在,工作人員都要去音樂廳幫忙。 』
“呃,也是。”
『不能等我回來再決定嗎? 』
“可以是可以,但不管你怎麼說,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不想做。這是物理性的困難。”
『再冷靜研究一下,也許能解決呢? 』
“你是想說只要想做總能找到辦法是嗎?是啊,如果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的話,那確實沒問題。”
『之前的西貝柳斯,不也是兩個月之內就拿出了漂亮的成績單了嗎? 』
“那時因為日音賽時狠狠地練過,有基礎。算上日音的練習,是四個月。”
『維奧蒂時練習的《第一無伴奏奏鳴曲》不是也沒有延長嗎? 』
“可這次是《恰空》。觀眾們都是帶著聽遍了各家名演奏的耳朵來的。”
『你是巴赫認定的演奏者。這是巴赫的名曲,你不用害怕恐懼。 』
“是啊是啊,可現在這個情況,光是背暗譜就要一百個小時。”
『一天八小時的話,只要十二天半就可以了。 』
“'所以下下週就能全部解決是吧',別開玩笑了!背完暗譜就是真正的練習,你知道光一個和聲奏法就要練多久嗎?”
『這支曲子全長約十五分鐘吧。我以我接受你的'歸家之吻'的權利來打賭,等我回來時你的曲子必定練得差不多了。 』
“哦~,一生份的嗎?“
圭趕緊解釋:『不是的,只是這次而已。 』
你呀……噗,居然真的急了。笑死我了。
“那你回來那天,肯定沒有Kiss了。”
說完,我一驚,急忙回頭查看。裕美子君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長舒一口氣。
“到時可別忘記了還耍賴哦。”
『賭的是回家吻,不會忘的。 』
“那好,一言為定。差不多該出門了吧?”
我準備掛電話。
『我並不是為了讓你辛苦而在逼你。 』圭說得認真,隔著電話送來一個親吻,『我嫉妒你的才能,卻也深深為你的琴音所傾倒。我愛你。那麼,就這樣吧。 』
“嗯,演出順利。”
“啾”地回一個吻,我放下電話。
為我的琴音所傾倒……嗎?這是我的榮幸。你真的很會討我開心。
好吧,東京愛樂的事暫時先放一放。今天開始,全力衝刺《恰空》。
電話已經等到,於是我帶上裕美子君去看數馬。醫院就在大學附近,但從地鐵站出來要走上一段路,所以我們是乘公交車去的。
在內科病房的護士中心辦了探病手續,一起來到數馬的病房。數馬住的是六人間,靠窗那張床,一進門,發現他的父母親都在,緊張了一下。難道病情惡化了?可看數馬的臉色不像有問題的樣子。
先和頭回見面的數馬爸爸寒暄一番,再向兩位家長介紹裕美子君(代表守村班來探望數馬),然後問候數馬。
“身體好些了嗎?”
“吃了藥肚子不拉了,但吃東西會刺激腸胃,所以一直靠點滴補充營養。”
美人前輩面前,數馬自己“驕傲”地把我好心為他隱瞞的事曝了光。
“醫生說要靜養一周,趕得上補考嗎?”數馬媽媽在邊上問道。
“嗯,應該沒問題。”
關鍵是數馬的精神狀態,能否支撐下去。
“補考要等後期入學考試結束後才進行,肯定來得及。”
“看吧,阿數,媽媽說沒問題的。老師,你不知道,這孩子剛才還說與其留級不如直接退學算了。”
我一驚。
“好不容易進了大學,怎麼才念了一年就要退學?!在邦音不開心嗎?”
考慮到他真正想進的是藝大,也不是不可能。
“大學很有意思,但是——”
唔,莫非是小太郎?
“我沒有音樂才能。”數馬毅然決然。
“阿數,你怎麼又說這種話。”數馬媽媽苦笑著為兒子打圓場。
但數馬卻不為所動,“別騙我了,媽媽。我沒有成為古典樂演奏家的才能。”
“所以就要帶著小提琴去走流行樂這條邪路嗎?你說話啊,老公?”
被太太求援的先生向我發出SOS電波。興趣是向古典樂雜誌投稿的這位音樂愛好者,個子不高,微胖,五六十的年紀。看來數馬的長相和體格遺傳母親更多一些。
收到數馬爸爸的SOS,我說:“呃—,小提琴歸根結底只是件樂器,像美國的鄉村音樂也會使用小提琴。以年輕人來講,演奏流行樂也不能算是歪門邪道。”
“可是老師,我們家數馬學小提琴為的是演奏古典樂!”
“那是爸爸媽媽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哇—,叛逆期到來。
面對兒子的冷淡態度,數馬媽媽採取防守態勢,“媽媽還是覺得把大學念完比較好。吶,你買過『Rose Garden』的CD對吧?那群女孩子,可都是大學畢業生不是嗎?”
“新藤前輩——”數馬突然狠狠盯住裕美子君,“我們一起出道吧。”
啊,你真的要走那條路?
“什麼?!”
裕美子君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但她還是以言語給予數馬致命一擊,“不行!我是要去留學的。”
“這樣嗎?那我找山田同學組二重奏好了。”
一聲驚雷。
“你說的山田,是杏奈君?!你們已經說好了?!”
“她一直想入演藝圈,基本上只要我說OK就沒問題了。”
啊~……別開玩笑了,杏奈!這種事要是被老師知道,我會因為督查不利被老師梟首示眾的!
“等、等等,媽媽怎麼沒聽說過這事!什麼出道?!”
“有星探想找我們Scarlet Move出道。不過他們只看中了我、新藤前輩和山田同學。”數馬揚揚自得道。
為了爭取勸說杏奈君的時間,勢必先要把這頭全下來,於是我說:“這種事不能草率決定。雖說是娛樂製片人,但也可能是騙子吶。”
“就是啊,數馬。還是先調查一下,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後再決定不遲。”
幹得好,數馬爸爸!
“那爸爸你幫我調查一下,我一定要給小太郎那傢伙點顏色看看。”
啊—,這就是你的動機?
“沒問題,包在爸爸身上。”
“老公!”
“數馬的才能,爸爸媽媽最清楚了。爸爸媽媽是數馬的後盾,永遠支持數馬。”
你們是解決了,可為什麼要把杏奈君扯進來啊!
“那個,呃,今天就這樣吧。出院的日子確定後請知會我一聲。需要商量一下課業問題和補考事宜。
神山君,祝你早日康復。數馬爸爸,數馬媽媽,也請兩位多保重。告辭了。 ”
我急忙退出病房,一邊掏手機一邊向電梯走去。瞥見走廊裡貼著『醫院內請勿使用手機』的告示,強忍到出了玄關,趕緊給杏奈打電話。正確來講,是往杏奈家打。
接電話的是杏奈媽媽,她說杏奈君去了朋友家。
“那我晚上再打來。”
『女兒說她今晚要住在朋友家複習備考,明晚才會回來。實在不好意思。 』
“這、這樣啊。”
『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
“是,不是,呃,算是吧。”
『我不知道她朋友家的電話號碼,對不起,幫不上忙。 』
“沒關係,也不是多緊急的事。打擾了。”
聽到杏奈君的事後第一反應就是找老師商量,現在怎麼辦,這種事老師越早知道約好。
“老師,那我先回去了。”裕美子君說。
我轉過頭:“啊啊,抱歉。路上小心。星期一的考試加油哦。”
“我會拿到前三名的。”
“加油。”
做了個加油的手勢,目送她離開,我開始打電話。可以的話,最好是去老師家當面報告。可是星期六老師一般都在家給學生上課,未必能有時間。
電話裡,福山老師說今天不上課,讓我四點以後過去,於是約定四點半到老師家。
今天是黑色星期五嗎?事情一個接一個,殺得人措手不及,腦子一團漿糊。啊啊,給我振作點。先把杏奈君的事解決了。
原本是想報告數馬說的演藝圈出道的事,卻意外得知老師有意培養杏奈君走職業道路。
“伊莉莎白王后……嗎?”
伊莉莎白王后國際音樂比賽,是在比利時舉行的和肖邦音樂比賽,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並列為世界三大國際音樂比賽的賽事。
“下一屆是二零零一年,時間剛剛好。作為前期熱身,會參加今年七月舉行的東京國際音樂比賽。那丫頭雖然不會怯場,但她沒有你的專心,容易三心二意,一不留神就會走岔路。
從這週開始,我的課改成每月兩次,你那裡增加到每週一次。 ”
也就是說,這個春假杏奈君和我都不能休息了。
“雖然是準備比賽,但新學期開始後的考試課題也不能放鬆了。”
“啊,是,我明白。”
讓沒有乾勁的杏奈君重新燃起挑戰比賽熱情的,也許正是Scarlet Move吧。看她比賽時的樣子,分明很享受這一過程。她本就是個表演欲旺盛的人吧。雖然準備期不足半年,但那個孩子能力佳,集中力又強,肯定能在比賽中取得優異成績。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問老師的意見,不知您有時間嗎?”
我想問老師關於裕美子挑戰日音的意見,但是—--
“是東京愛樂的事吧?”
誒?怎麼會提到這個——? !
“呃,不,不是,那件事我已經回絕了。”
老師嗤笑一聲,“你在說什麼傻話,笨蛋。身為新人不緊緊抓住這麼好的機會你還想幹嘛?”
“可、可是,因為還有其他的計劃,所以練習——”
“勃拉姆斯的協奏曲很適合你。加油吧。”
唔~~~~沒、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
“練得差不多了就來讓我聽聽。好好乾吧。”
嗯~~~~無路可退了……
“是、是的,給您添麻煩了。我一定努力。”
我低頭行禮,心裡卻止不住想哭。
誰曉得老師的炸彈攻擊還沒結束。
“對了,你多大了?”
“年、年紀?已經二十八了。”
“搞什麼,居然已經這麼大了。那今年不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說著,老師從鋼琴旁的桌子上遞來一本小冊子,上面全是洋文。
這、這是……
“還趕得上申請期。不管怎麼看你都一副缺少霸氣的樣子,趁這個機會去練練膽量吧。參賽事項你自己看著辦。”
垂下眼看著遞來的小冊子,封面的粗體字映入眼簾,全身寒毛倒立。
啊……Long、Long Thibaud? !今、今年的? !
反复確認不是自己眼花,這拼寫怎麼看都是『Concours Long Thibaud』!旁邊還標著『1999』!
“老、老師,我不行的。”我控制不住哭了出來。
老師不為所動,“日期衝突了,所以你先前說的那個十一月的獨奏會就回掉它吧。指導課現階段隔週一次,入學考試結束後開始……”
就、就這麼決定了? !求求您說您是騙我的吧! !
無視拼死祈求的我,老師翻著掛在牆上的日曆,“就是二十號。早上九點。”
卡住脖子的命運枷鎖,已然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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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聞(上)
除了給學生們上課或自己練習需要外,我把自己關在家裡瘋狂練習。圭出門的日子就關在琴房,圭在家的日子就讓出琴房去二樓書房閉關。
需要練習的課題有八月富士見定演的門德爾松《小提琴協奏曲》,十一月Long Thibaud挑戰曲目——伊薩伊的無伴奏《第四奏鳴曲》,巴赫的《第二帕提塔》第五樂章《恰空》,舒伯特的《第三小奏鳴曲》;二輪本選的課題曲之一很幸運的和一月東京愛樂演奏曲目重合,都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另一支同樣幸運,是已經完成了的西貝柳斯的協奏曲……以上是已經確定下來的曲子。
Long Thibaud一次預選最後一支自選曲目,二次預選的『從韋伯恩、席曼諾夫斯基、勳伯格中選擇一曲』,以及一輪本選的『六十分鐘內的獨奏』曲子(從福雷、弗朗克、拉威爾、勒克中選擇一曲,另加一支六至七分鐘的比賽用新曲)還沒決定。
每次看到牆上的『課題曲目表』,都禁不住後悔,這強度哪裡是人幹的?雖然必練曲目的一格只有六支曲子,但其餘空白處全被其他曲名佔領。一想到至少有十二、三至曲子要練我就想哭。更別說其中至少一半是要“認真”地從頭開始練起。
啊啊……嗚呼哀哉……啊啊啊啊~~~~~!
我尊敬的老師,斯巴達教育者福山正夫先生拜啟。我從沒像現在這麼恨過我是您弟子這一事實!
不肖弟子守村也明白您隨手賜下的這場試煉,是老師您愛的鞭策。如果能克服困難獲得成功,對我來說是一趟寶貴的成長經歷。
我想成功,我要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試煉!
可是——!
總覺得,自己是在癡人說夢。這麼龐大且高難度的課題曲,怎麼可能解決得了……
富士見的《門協》到時只要復習一下就好,東京愛樂的《勃協》即使沒敢在Long Thibaud開賽前全部完成也不要緊,因為公演是在比賽后的兩個月。我可以趁那兩個月努力練習。
關鍵是Long Thibaud。
身為Long Thibaud第二名的Masao Fukushima的弟子,又是和老師同年優勝的巨匠艾米里歐?羅斯馬丁的內弟子,扛著這兩塊沉重的金字招牌,背負著福山老師的期望,我無法允許自己在預選賽就慘遭退敗。
理想的結果是進入本選,且名列前茅……可這個希望,總覺得離我很遙遠吶。
(不行不行不行)我對自己說。
(要相信自己,拼盡全力才是。)給自己打氣。
(不過,福山老師應該不會對我這個『越後的鄉下人』有那麼高的期許吧。)
……然而,當我打電話給艾米里歐先生報告『我要挑戰Long Thibaud』時,先生卻說—--
『得了優勝也不用擔心。雖然整整兩年沒有薪水,卻還要為獲獎音樂會到處流轉,但你來羅馬時可以住我家嘛。 』
艾米里歐先生帶著笑意說道,而壓力卻向我撲面而來。這一刻,我深刻體會到您和福山老師真的是好朋友吶。
說實話,其實我也有野心,我也想回報老師們的期待的。
“嘀嘀嘀,嘀嘀嘀”鬧鐘響起,我從沉思中醒過來。
到點了,得準備出門了。今天要錄製Long Thibaud事前審查的錄像帶。
帶子規定全長不超過二十分鐘,由兩支課題曲加一支自選曲組成。課題曲是帕格尼尼的《第四隨想曲》,莫扎特的《第三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自選曲要求不超過七分鐘的附鋼琴伴奏的樂曲。和福山老師商量後,自選曲決定演奏勃拉姆斯的《第二小提琴奏鳴曲第三樂章》。是支不足六分鐘的曲子。
圭訂的錄音室,位於涉谷道玄坂不遠處某棟大樓的地下。因為必須有三角鋼琴,所以好像訂了專業的大錄音室。
我這也算取得了點成績了吧……當初日音用的Demo,還是問微笑先生借了收錄機在那間筆型公寓的房間裡錄得。
在八公前和為我伴奏的吉柳先生會合,然後拿著地圖尋找錄音室。
鋼琴伴奏的吉柳先生名叫源太郎。三十二歲,已婚。是為了和圭的M響共演《西協》練習時,由福山門下的吉山前輩介紹的伴奏。有實力,也好相處,所以這回Long Thibaud挑戰又拜託了他。他本人在藝大研究生院退學後去了歐洲修業,更重要的是他有比賽伴奏的經驗。
只是有一點奇怪,不管茶也好咖啡也好,他通通都是“No,Thankyou”,只喝自帶的加了汽的礦泉水。
“水之外偶爾也會喝新鮮果汁,但有咖啡因的東西我都不能碰,因為身體吸收不了,會上吐下瀉。所以就連營養飲料也不能喝。總之,水是第一選擇。”
《隨想曲》是無伴奏樂曲,莫扎特和勃拉姆斯就需要他幫忙了。
走到電梯前,碰上了抱著琴盒的飯田先生。富士見M響組的成員。
“誒,今天有兼職?”我問,真是好巧。
“唔?難道是驚喜?”他反問。
“驚喜?”我一頭霧水。
“這個嘛,要說兼職也沒錯啦。”飯田先生露出像馬一樣大大的前齒坏笑道,“是《莫協》第三號吧?”
“誒?該不會——”
“某人說如果樂團表現不好會影響審查結果,所以我們都很拼命地練過的。”
“不會吧?!”我趕緊轉頭看向吉柳先生。
“居然自費請樂團伴奏吶。”吉柳先生喃喃自語,似是不敢置信地搖搖頭。
與吉柳先生的練習都是在家進行的,所以他知道我的同屋是位指揮。
“唔?沒關係嗎,協奏曲直接用樂團伴奏?”
電梯門打開,我抱著將信將疑地心情乘上電梯。
出了電梯,就看見地下二層的走廊裡一溜的樂器盒,錄音室中已經聚集了二十多位M響團員。
裡先生在調試三角架上大大的攝像機。要和他打個招呼才行。但在此之前……圭在哪兒?
“喲。”
“你好。”
“飯田先生,你遲到了。”
“怎麼可能,集合時間是三點半吧?”
“守村先生~好久不見~”
“啊,是呀,上次多謝你的幫忙。”
“餵,完了之後有沒有餘興節目啊?餘興節目?”
“呃—,我也不清楚,主謀沒有對我說。”
大家今天穿的都很休閒隨意,而高出旁人一個頭的電柱男就站在M響團員的對面。
“桐之院先生!”我舉手招呼,快步走到圭跟前,“拜託,你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我請了吉柳先生來幫忙,這下好了——”
“我,也想為你出份力。”
撲克臉的M響常任指揮先生,眼角帶著得意的微笑,我也不好再說什麼。看你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怎麼忍心呢……
吉柳先生走了過來,我趕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實在對不起。”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那些人,是M響的團員吧?”吉柳先生饒有興味地問道,“如果有聚餐的話,請務必讓我也參加。樂團喝了酒的閒話一定很有趣。”
“能聽到不少關於殿下的笑話哦。”
飯田先生插了進來。
“我是M響的遠征隊長飯田。請多指教。”
“啊,你好。叫我吉柳就可以了。”
交換名片,兩人算認識了。說來,《西協》都是在家練習的,M響的人都不認識吉柳先生吶。
“吉柳先生是我聯繫《西協》時的鋼琴伴奏。”我介紹道,“如果事前審查通過的話會一起去巴黎。”
“帶伴奏同行吶,有錢真好。”
“吉柳先生精通法語,會是強有力的幫手。”
“過獎了,精通不敢當,日常會話沒有問題。”
一邊聊著,我一邊悄悄尋找某位後輩。
“五十嵐前輩今天有約會。”
“真的?那可是喜事。”
“對像是阿延,喜不喜只有天知道了。”
“哈哈哈,是補課嗎?也對,Borg先生的試聽會快到了。”
“最進似乎一直在為如果通過考試的話要怎麼籌措留學費用而發愁。M響提供的獎學金實在不多吶。”
“啊,你們團還有獎學金制度?”
“是團員工會。說白了就是團員內部的募捐活動。”
“真希望他能夠通過試聽。”
飯田先生看了看表,我也跟著看了下時間。
“哇,再不趕快準備就來不及了。”
“嗯,我也該去準備了。”
打算趁準備前去和里先生打個招呼,卻被圭叫住。
“我們先確定一下曲子的順序,先錄協奏曲可以嗎?”
“嗯,我沒問題。”
M響們是按時計費,越早結束越好。
“那麼,首先是協奏曲,然後是附伴奏的勃拉姆斯,最後是帕格尼尼。”
“可以。”
啊,等一等!
“我說,用樂團真的Ok嗎?”(注3)
不對,怎麼好像在說相聲似的。
“我以為一般都是鋼琴伴奏。”
“我向巴黎的事務局確認過,對方表示歡迎樂團伴奏。”
“這樣啊。”
“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大問題。這些人不是來做義工的吧? !有必要這麼大場面費錢嗎? ……算了,這種話只會引來無休止的爭論,也不適合在這種地方說。
“其實你該跟我商量一下的。弄成現在這樣,我怎麼向一直以來陪我練習的吉柳先生交代。”
“我並不是有意瞞著你。”圭弱弱地說,“而且,和樂團有私交的話可以增加審查員對你的好感度。”
“嗯,Thankyou。其實我也很高興能實際體驗一回啦。”
說完,我就去找裡先生。
不等我和里先生寒暄完,圭拍手提醒團員注意。
“我先說明一下今天的內容。演奏順序是莫扎特、勃拉姆斯、帕格尼尼。先彩排,然後正式演出。
錄像結束後請大家喝酒。宅島會負責帶路。 ”
“是指揮請客嗎!”
起哄的是低音提琴的人。
“喂喂,你這樣一喊所有人都知道M響的薪水有多可憐了啦!”
說這話的,是曾一同遠征富士見的小提琴部的新田久美子小姐。好久不見了。
“今天指揮請客,演出結束後請務必留下喝一杯,不限量。”
站在門邊的宅島君大聲喊道,M響們熱烈鼓掌。哈哈哈,大家還是老樣子吶,一說到喝酒就興奮。
圭再次拍手:“那麼,請大家各就各位開始準備。”
“是~”
椅子和譜架都已事先擺好,我和M響們一起給自己的樂器調音。向吉柳先生望去,他也在檢查鋼琴的音律情況。
“首席,校音。”
我直覺想喊“是”,在出口的一霎猛然反應過來,錯了錯了,不是在叫我。
新田小姐起身,對吉柳先生說:“請給個A音。”
誒,今天沒有雙簧管嗎?我向管部看去,只有兩位長笛兩位圓號。
“這架琴的調律並不是Concert Pitch,怎麼辦?”
聽了吉柳先生的回答,全員齊齊朝他望去。
“請給個音。”圭說。
吉柳先生“咚”地敲響A音。啊,嗯,低了。
“四四〇,沒有問題。”圭說,又問:“吉柳先生有在錄音室錄過音嗎?”
“沒有。”
“那我說明一下。在音樂會上,為了演奏效果會根據場地的面積和迴響而調高音高,但如果是在錄音室就沒有這樣的問題,所以都是以標準音演奏。”
“原來如此,多謝指教。”
對了,因為時常接FM廣播的演奏,圭很熟悉錄音室錄音的情況。
“那麼請給個A音。”
以“咚”地一聲四四〇赫茲標準音為準,所有成員微調自己樂器的音程,準備就緒。
“先全部過一遍,然後錄製彩排,最後正式演出。那麼,開始吧。”
“請多關照~”
團員們向我致意,我趕緊回禮。
這三支合起來不到二十分鐘的曲子,光練習就花了我一個半月的時間,到今天已經是五月二日了(外邊正是黃金周期間)。雖然報名截止日期是十五號,但考慮到帶子寄到巴黎的事務所需要一定時日,且萬一出問題需要重寄的話,不能再拖延了。
但也不要背上思想包袱而導致演奏失常,記住了。好,開始……唔,唔,嗯~……停停停!
“抱歉,請暫停一下!我請求暫停。”
因為在意正對著自己的攝像機,整個身體都放不開。
放下琴弓,一邊在心裡默念(要冷靜!),一邊深呼吸。
冷靜,不要慌張。拉錯也沒關係,這只是支七分鐘不到的曲子。一小時六十分鐘,除以七,我可以拉八遍。雖然樂團一小時的時薪超過三十萬,超過一分鐘就是一分鐘的錢,但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也別去在意攝像機。專心拉琴,明白嗎?
最後深呼吸一次,吸氣,吐氣,把呼吸調整為行板。
“讓大家久等了。拜託各位了。”
我再次向樂團行禮,開始進入這一個月來每天與之交融一番的阿瑪迪斯?莫扎特的音樂世界。
樂團演奏出恬靜優美的前奏,讓人彷彿置身於繁花似錦的宮廷花園一般。天空灑下暖暖的陽光,微風輕輕吹拂,小蜜蜂在花叢中歡快歌唱……
以自己最滿意最自信的音,融入樂團舒暢悠揚的旋律中,Ok,漂亮……一方面保持肩肘自然,踩著美妙流暢的音樂前行,另一方面把經過反复磨煉的左右手配合發揮到極致。仔細地聽著音,聽音色是否如我希望的一般,同時謹慎地向前邁步……啊啊,為什麼最後那段好似把世界一切美妙之物都納入懷中的高潮華彩不在課題中呢,好遺憾吶……
全曲試演結束,感覺相當好。樂團一流,指揮無懈可擊,自己的表現也很出色。
(☆_☆) (☆_☆) (☆_☆) (☆_☆) (☆_☆) (☆_☆) (☆_☆)
《K216》這部協奏曲,是一七七五年寫於薩爾茨堡的五部小提琴協奏曲中的一部。事實上,在四月至十二月這八個月創作出的這五部協奏曲,一直以來都是莫扎特的代表作。而當時,莫扎特才十九歲。
我個人以為,電影《阿瑪迪斯》的最後一幕,那可悲又可嘆的“哇哈哈”狂笑著的鏡頭,正是他一生的縮影。不論好與壞,他都是『永遠的天才少年』莫扎特。
莫扎特五歲開始作曲,七歲在路易十五面前登台的同時,自己的首部作品集也出版了。八歲跟隨大巴赫的三男克里斯蒂安?巴赫學習作曲,直到三十五歲早亡,前後共寫了《費加羅的婚禮》、《唐璜》、《魔笛》等二十一部歌劇, 《朱庇特》等的五十多部交響樂,以及包括未完的絕筆《安魂曲》在內的十八支彌撒曲等大量宗教曲目,還有各種協奏曲和鍵盤樂等的數目龐大的器樂曲,舞曲、合唱曲和歌曲……且很多是風靡一世的名曲,流傳下來的曲子就有六百多支。
莫扎特親筆書寫的樂譜上完全沒有任何推敲過的痕跡。在他腦中樂曲從一開始就已成型,不用像其他作曲家那樣邊記譜邊修改。
而在生活中,從戀父到怨父,離開父親後自我放縱,沉迷於奢侈的生活,沉迷於女人,最終變成了一個浪蕩不羈的玩主,毫無金錢觀念的揮霍者,債務滿身……總之,是除了卓越的音樂才能外,整個人生為人所詬病的,“哇哈哈”地遊戲著十八世紀後半葉的阿瑪迪斯。
如此的兩面性,也不難理解為什麼薩列裡會嫉妒、憎恨莫扎特了。生活比生島先生更放縱,在工作上雖然是天才,但其他方面卻是個讓人頭疼的“孩子”。
不過,他那浪蕩的一面並非不可同意。畢竟如果他是一個性格和生活能力皆完美的優等生的話,又怎麼能寫出那麼不同凡響的曲子呢?
只要能接上阿瑪迪斯記譜的感覺,我們也能化身為天才,所以即使是無法像莫扎特那樣單純,平素以理性重重武裝自己的我,只要好好沿著他留下的軌跡行走,也能進入他無與倫比的美麗世界中。
“可以錄製彩排了嗎?”
與樂團的微調結束,圭問我,我說好。
“請多關照。”
和樂團的配合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完全可以直接演出的,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再來一遍吧。
“華彩,你也練了吧。”圭說。
“嗯,不自覺就……”我苦笑道,“課題要求『無需華彩』,明明不需要的,可我還是……”
“那麼,就試試華彩吧。”
“哈哈,好啊。”
以後未必還能演奏這支曲子,現在有機會演奏完全版當然再好不過了。雖然觀眾只有里先生和調音室的工作人員,但機會難得,請各位欣賞。
“裡君,帶子我要拿來做珍藏版,麻煩你了。”圭若無其事地說。
底下立刻有人竊笑。唉,不好意思,我家那位是個呆子,讓大家見笑了。
“那麼,開始。”
聽著前奏,我進入莫扎特的世界。為了讓聽眾享受到那份無盡的美麗,我發揮所能,演奏起柔美的華彩。
啊啊,華彩果然得是《柔版》吶。
指揮結束,圭為我鼓掌,我不好意思地點頭回應。
“喂喂,公共場所,注意影響。”飯田先生跳出來。
我臉紅不已,忍不住在心裡埋怨圭(看吧,就知道會這樣)。
“接下來,正式演出。”
趁著裡先生換帶子之際,我給琴弓塗上松香,調弦。放鬆肩膀,輕輕轉動頸部與雙肩,準備結束。狀態剛剛好。
圭舉起指揮棒……
六分半的現場演奏順利結束。
“裡先生,Ok嗎?”
“堪稱完美。”
“守村先生?”
“感覺相當好。謝謝各位。”
“那麼,協奏曲到此結束。各位辛苦了。”
“辛苦了~!”
M響們起身談笑著離開了錄音室,隔音門外走廊裡的宅島先生在說明聚餐地點,隔音門內一片寂靜。
“休息一下吧?”
“啊—,嗯。”
“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好。”
“我去倒咖啡。”
“那我出去抽根煙。”
裡先生從胸袋中掏出煙盒走了出去。
吉柳先生坐在鋼琴前開始手指練習。
“抱歉,等很久了吧。”我說,但他似乎沒聽見。
圭端來了咖啡,我們倆找了張椅子坐下。
咖啡很燙,我小口小口地喝著。這味道和速溶的完全不同,更像是用虹吸壺煮出來的。難道他還把咖啡機帶過來了?
“莫扎特也不錯吶。”圭說。
不是指曲子,而是說莫扎特和我的相性。
“那個華彩感覺不會太過自戀嗎?”
“沒有這樣的事。那段華彩充分展現了你細膩情感與紮實的功底,可以說精彩至極。”
“謝謝。”
啊啊,再坐下去就沒精神演奏勃拉姆斯了。
一口喝光咖啡, “吉柳先生,可以開始了嗎?” 我站起來問道。
“我隨時可以。”
“我去叫裡先生進來。”圭說。
“Thankyou。”
之前和吉柳先生有充分練習過,應該只要彩排一下就可以正式開錄了。然後是《隨想曲》。
我邊思考流程邊拿起小提琴。
“麻煩給個音。”
得到A音後我開始調弦。
等裡先生和圭回來後,我把我的想法說了一遍,於是大家立刻開始工作。
勃拉姆斯的作品以旋律優美著稱,而《A大調第二小提琴奏鳴曲》更是公認的最具旋律性的樂曲。至於我要演奏的第三樂章《近乎行板》,關鍵就在於能否舒展自如地把旋律優美地表現出來。
之所以選擇這支曲子,是因為本選的協奏曲同樣是勃拉姆斯。要抓住一切機會盡可能地和勃拉姆斯先生親近一下才好。
當然了,如果選自己最擅長的《雨之歌》的話,確實可以省下不少時間,只可惜那支曲子無論哪個樂章都超出『七分鐘以內』的時間限制。這也許是天意吧。
包括吉柳先生高超的配合在內,把得到福山老師認可的演奏做了最終一回檢查,開始正式錄製。
勃拉姆斯也順利結束後,只剩下了《隨想曲》的彩排和正式演奏。而吉柳先生先我們一步去和大家聚餐了。
演奏完隨想曲,我詢問見證人的意見。
“圭,你覺得怎麼樣?”
“相當不錯。很有你的風格。”
“那今天就結束了。裡先生,辛苦你了。”
“是否要確認一下帶子?”
“嗯,麻煩你了。”
透過監視器回看先前錄製的內容,萬一需要重錄也來得及修改,不過……
“嗯……可以了。”
沒有什麼重大問題。雖然甩前發的毛病還是很扎眼,但演奏時實在沒精力分心去管這個。
“拍的很好。”圭也贊同,“用這個去參賽沒有問題。”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帶子需要另外複製嗎?”
“對,要復制的。老師一份,吉柳先生一份。”
“加上自己留存的,一共三份。”
“做完後明天直接送到府上?”
“送到事務所就可以了。”
“麻布的事務所?我離那裡很近,中午前應該就能送到。”
“謝謝。”
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演奏帶最後會由宅島君寄去比賽事務局。
“要不要去餐廳和大家喝一杯?”圭問裡先生。
“母帶帶在身邊時我不喝酒。”裡先生摸著鬍子苦笑道,“曾經因為喝酒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過失,悔恨終生。”
“那下次有機會再喝吧。”
“嗯,沒問題。”
兩人握手。
“今天多謝你了。”我也伸出手。
“哪裡的話,每次都蒙兩位照顧。”
突然,裡先生“啊”地一聲甩開我的手,是不是圭又在瞪人了?
“珍藏版的不需要拷貝吧?那這個你們拿回去吧。”
說著,他從包裡拿出一盒東西。
“啊啊,是收了華彩的那份?”
圭收下里先生遞來的VHS錄像帶,說:“等回去後再看吧。再不走的話錄音室就超時了。”
“啊,什麼時候了?”
“守村先生不去聚餐嗎?”
“呃—……不去好像有點失禮吶。”
“不想去不用勉強。”
“我打個招呼再回去好了。你要留下來的吧?”
“真是冷酷吶。”
“說什麼傻話!”
“那我也藉口身上帶著母帶,為保安全必須早點回家好了。”
“你要真敢對M響這麼說,小心被他們罵死。”
我和圭鬥嘴,一旁的里先生似乎說了句什麼,但我轉頭看他時—--
“呃,沒什麼。”裡先生撓撓頭,拎起沉甸甸的大攝像包背上,“那個,我先走一步。”快步逃離。
跑了?他剛剛果然是在說“公共場所注意影響”對不對?跑出去時,嘴角似乎還是翹起來的?
唉,反正也不是惡意諷刺啦,算了。
啊,他回去後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富士見的里小姐? !
“我們走吧。”
“那個,裡先生他,剛才——”
“嗯,我聽見了。”
“他知道我們的關係了?”
“差不多吧。剛才還開了我們玩笑。”
“他回去後一定會對太太說的吧。完了。”
按下電梯按鈕,圭說:“裡君夫婦,是有分寸的人。”
“我知道啦,但還是——”
“相信他們的友情不好嗎?”
“唔,嗯。”
“盲目地去賭他們的嘴很可能適得其反。”
“嗯,對,你說的對,是這樣。”
“你怎麼不擔心吉柳君?”
“誒?”
“和M響團員一起,就同一話題'交換情報'什麼的。”
瞬間,呼吸一窒,不想把自己嗆著了。
電梯門打開,裡面的宅島君顯然被我的樣子嚇到了。
抱歉,咳咳,咳!啊啊,完了,鼻水要出來了。
“我們是最後的兩個。”圭說。
宅島君答:“大家都在隔壁大樓三層的Tre Tre。時間已經延長了。這裡如果完了的話就快去吧。”
“演出費都付了嗎?”
“付了。”
宅島君轉去向錄音室的人致意,我們乘上電梯。
“出了不少血吧。”
說的是樂團的演出費。這間錄音室的租金應該不會很貴。
“能拿到這盤帶子是我撿到便宜了才對。”圭說,電梯抵達一樓,“真是超級美豔的華彩吶。”在我耳邊輕語。
“誒?!”
臉上頓時滾燙一片。電梯門打開,門外等電梯的小姐側身讓出空間。
低下肯定是紅到了耳根的臉,謝謝那位小姐的同時加快步伐,確定周圍沒人—--
“不、不會吧?”我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圭輕笑,“你只是把內心豐富的情感幻化成了艷景。看了帶子你就知道了。”
“真的?我居然在M響面前——?!”
“不用在意。”圭向我保證。
雖然是一如既往一本正經的撲克臉,可是……。啊啊啊,我怎麼可能不在意?
“完了,我哪有臉看這東西啊。我就說拉得太自戀了。幸好審查帶子用不著這段華彩。”我嘟囔。
圭但笑不語。
走進隔壁那棟細長型的綜合大廈,一樓全部是餐廳。電梯旁的牆壁上列著一排酒館、酒吧、快餐店的名牌。聽說Tre Tre是家意大利酒館。
狹小的電梯升上三樓,推開與電梯相對的店門,進入吵鬧到連外邊也能聽見的店內。
雖然從門口看不到內裡情況,但那個哇啦哇啦鬧哄哄的聲音必定是M響無疑。
“你包了場?”
我問,但前頭的圭似乎沒聽見。
穿過收銀台所在的小走廊,三十張左右的四人桌在全場安營扎寨,酒池肉林中的M響們一見到我們就嚎叫著舉起酒杯。
“喲~,辛苦了!”
飯田先生看來是徹底喝高了。和他勾肩搭背的吉柳先生則“平靜”地舉起酒杯,說著“先乾為敬”和我們打招呼。都醉得不能動了。
“今天辛苦了。”我先向遠征隊長行禮。
“小事一樁,包在我們身上!只要管酒管飯,隨時願意效勞!吶,殿下?!”
他,能帶著大提琴平安回家嗎?
“嗯,小編制的協奏曲也很不錯。以後有機會還請大家多多幫忙。”圭答。
飯田先生口齒不清地說:“《莫協》是室內樂啦,我們富士見也要弄個中心音樂廳!守村先生也這麼想吧?!大音樂廳咣咣咣的,哪有莫扎特的感覺,對吧?!”
“嗯,是這樣沒錯。”
說起啦,和飯田先生組的四重奏,自那次之後就再沒有繼續活動了吶。
“好嘞,握手,握手!加油!巴黎的土產只要送我個可愛的金發大姐姐就可以了!”
“哈哈哈,瞞著你太太偷偷走私送你嗎?對不起啦,我只有錢寄個明信片什麼的。”
“什麼嘛,別那麼摳門!餵,要成為男子漢呀,Long Thibaud萬歲~!”
“哈哈哈,如果通過審查的話我一定努力拿個獎回來。“
“拿個獎?是拿冠軍,冠軍!守村悠季萬歲~!”
“哈哈哈,嗯,是,目標冠軍。”
請飯田先生隨意,我抽出被他緊握不放的手,和隔壁的吉柳先生握手,請他今後繼續多多關照。接著,到各桌謝禮。等我一一握完手道完謝—--
“各位,我知道大家還沒喝盡心!”
說話的是宅島君。哇,他的嗓門也蠻大的嘛。
“差不多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今天謝謝各位的幫忙。回去的時候請不要遺忘自己的樂器。
另外,打算續攤的人請在電梯口集合。 ”
“夜總會!去夜總會的人跟我走!”
看著飯田先生醉醺醺地大吼,我實在不放心。
“飯田先生真的喝多了。他家可是在吉祥寺,不會出事吧?”
“宅島會負責的。”
“沒問題嗎?我知道他住哪兒,不然我送他回去?”
“已經準備好了車券,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宅島會負責送他到家,放心吧。”
“嗯……”
雖然圭一副很篤定的樣子,但我仍然有點擔心,於是拜託站在電梯口送行的宅島君注意一下飯田先生。
出了大樓,向續攤的人(吉柳先生也在裡面)揮手道別,和圭一起往車站走去。
“吃完晚飯再回家吧?”
“唔?幾點了?”
看了看手錶,七點不到。怪不得街上這麼多人。
“我也餓了,回家再做飯也麻煩,就在外面解決吧。”
“想吃什麼?附近餐廳的話,和洋中都有。”
“哈哈,你以前常來這兒玩?”
“是宅島的情報。我得遵守晚餐前回家的門禁規定。”
“即使是去二丁目浪蕩的那段日子也遵守?”我故意道。
撲克臉擋下攻擊,點點頭:“是。只要晚餐時人到就好。哪怕晚餐後偷溜出去也不會有人去管。”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不過伊澤應該是知道的。”
“不良少年。”我嘲他,“是不是深夜徘徊不歸,到處喝酒吸煙?外加不純異性……不對,是不純同性交往?萬一被輔導員抓到,你不就玩完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的腿早就被打斷了。而且自從遇見真命天子的你後,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唯有這點請不要懷疑。”
連呼吸拂過我耳朵的效果都算計好的惡性犯,在我耳邊輕喃,我替心中泛起邪念的小色魔開口。
“那好,我要證明。”
“請吩咐。”
“找一家既便宜又美味的法國餐廳。我想吃鵝肝。”
“請稍等,我打聽一下。”
圭掏出電話似是準備打給宅島君,色魔悄聲說:“如果有包間的話,和食或中餐也可以。”
圭不動聲色地瞟了我一眼,猶如一隻奸計得逞奸笑著的貓一般:“沒有問題。”
他收起電話,走到路邊向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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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報上銀座六丁目的地址後車子上路。雖然因為堵車行進速度緩慢,但與跳躍的計價器相比,自身的“跳躍”更強烈。
未免司機注意,僅是兩手於膝上相貼,可相貼的體溫帶著電流,身體緊隨著亢奮了起來。
大概是因為審查帶已經完成,事情告一段落,整個人放鬆下來的關係吧。
……如果剛才直接說去新宿那家蕎麥點就好了……雖然圭已經預約了餐廳,但現在改主意也許還來得及。
可後悔的同時又轉念一想(有司機在,還是別說了),在壓抑了許久的情色激情的興奮與不安中,車子來到了銀座大道。
“六丁目到了,請問在哪裡停車?”
“松阪屋轉彎,我們在昭和大道下車。”
“好的。”
下了車,圭往回走了一段路後轉入旁邊的岔路,這條小巷應該就是那家店的進路了吧。夾在樓與樓之間的小巷盡頭,是一棟很有歷史感的紅磚建築。從老舊的木框旋轉門內,透出絲絲暈黃的燈光。
沒有任何類似店鋪招牌的東西,這棟四五層樓的建築物讓我想到曾在歐洲見到過的老旅店。
“這家是餐廳吧?”
“嗯,當然。全部採用包間設計,在銀座是圈中相當有名的約會場所。
“唔,嗯。”
不會就是那種……
圭紳士地讓我先行通過旋轉門,我走進店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盡頭畫廊風格的小沙龍,而前台則設在了不顯眼的旋轉門的右側。
“歡迎光臨。”
風度翩翩的中年前台接待有禮地歡迎我們。
“我是先前打電話預約的桐之院。”
“等候您多時了。您的房間是奧德耶之間。”
“謝謝。”
頗有管家風的他摁想了桌上的鈴,一位穿著黑色裙子腰間繫著白圍裙的侍女樣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帶領我們來到老式電梯前。
電梯來到四樓,眼前只有一扇厚重的門。這裡似乎是每層只有一套房的設計。
“這裡就是兩位的房間。”
門裡是一間兩居室,前間寬敞的屋子中間擺著擺著一張鋪了雪白桌布的餐桌。里間的屋子則放了一組沙發,走的是沙龍風格。可不管哪一間都是高品位的豪華裝修,餐廳昏暗的燈光營造出一種隱居之處的寬鬆氛圍。
侍女小姐把我們帶進里屋。
“在食物準備期間,兩位可以在此處先品嚐一點開胃酒。”
真的好像飯店的豪華套間吶。
圭要了瓶香檳,我陷進大大的軟綿綿的沙發里。
不一會兒侍女小姐就送上了圭點的酒,把兩隻杯子放在小桌上,倒入金色的液體。
“兩位請慢用。”
說完,她退了出去。與餐廳之間的門被輕輕拉上後,我忍不住嘆口氣。
“明明說便宜的店就好了。”我抱怨。
“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桌子超出手臂範圍之外,於是微笑的男人站起身取來桌上的兩杯香檳,在我身邊坐下。啊,這裡……果然是那種……?
“請。”
“Thankyou。呃,為了什麼乾杯?”
“為了我的秘密珍藏又增加了一件。”
“噗—。好吧,為了你的珍藏乾杯。”
口有點渴,我一飲而盡。
“啊—……好喝。”
“緊張了一天,累了吧。”
“嗯~,累死了。緊張也緊張啦,但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緊張。”
“那我看看能不能得到回應。”圭笑著湊過來。
(果然是那種地方啊),感嘆的同時我閉上眼睛。無所謂,我想Kiss。
覆上來的唇,毫不留情地將我吞噬,我們在這個法式深吻中盡情地糾纏。圭左手圈我在懷中,右手捧起我的臉,我環住他的肩膀,控制著自己不去愛撫他的身體。
“在車上,我就後悔了。”
我邊調整呼吸邊在圭耳邊輕語。只是接個吻,我就喘得不行。
“後悔什麼?”
渾厚的男中音問我,而他的唇游過我的脖頸,吻上了我的耳垂。只是如此而已,我卻已後背一陣酸麻,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後悔為什麼不直接說想去新宿那家店。”說我偏過頭,貼上圭的唇尋求親吻。
圭熱情回應了我好一會兒才裝模作樣地問:“是因為喜歡蕎麥更甚於鵝肝?”
“不是啦……”
“那麼,如你所願。”圭笑著說。右手隔著襯衣,撫摸我的乳頭。
“那樣的?”
強壓下害羞我問道,手同時滑向圭的大腿,來到他的股間。筆直巨大的觸感,使我下身一緊。
“那樣的。這裡的餐點除非客人叫,否則不會送上來。”
“這樣啊。”
那就……哪怕做那種事也沒問題吧?我邊想邊解開圭的拉鍊,隔著撐起了帳篷的短褲吻上那根粗壯的棍棒。
圭呻吟,剝下我的外套,脫去自己的外衣,把我按到在沙發上。撩起我的白襯衫,一邊吸吮我的乳頭一邊扯下我的褲子,自己也脫了乾淨後貼合在一起。
“禁慾太久,我可能無法克制。”
氣息紊亂輕說著的男人,即使因為我忙著練習受到了冷落,也從不抱怨一句,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忍受,我體貼至深的無上愛人吶……
“用嘴嗎?”
“有潤滑劑,可以的話……”
“嗯。”
我也一樣,那裡已無法等待太久。兩週,不,有三週了吧?不去亂想強制禁慾的身體,已經熊熊燃燒無法撲滅。
咬住沙發試圖克制,可當沾著潤滑劑的手指進入身體時還是控制不住地擺起要來。輕喘著,想要更多。
不久,滑進我體內的炙熱巨大,緩緩壓著我往深處探進,我死命忍住衝口慾出的呻吟。
“啊啊……悠季,悠季……”
聽著緊抱著我的圭的呢喃,心底的愛泉噴薄而出。
“圭,我愛你。一直以來只顧著自己任性,對不起。”
我喘息著低語,而回應我的則是圭更猛烈的撞擊。最初的行板陡然變成急板,激烈地衝刺再衝刺!
“唔、唔,啊,嗯!啊,啊—,啊——!”
“悠季、悠季——”
呼吸一窒,和圭一起,釋放。被釋放的,難以言喻的快感,使得我全身止不住痙攣,下身緊鎖住深處圭的怒張。
“啊、啊、啊……”
直等到瘋狂的情慾之嵐過境,我們交換愛的Kiss,分開貼合的身體。情慾還未完全平息,可我和圭都清楚,如果再吻一次,我們很可能無法踏出這裡。
雖然這家店更像是隱蔽的Love Hotel,但畢竟是叫餐廳,店家肯定不希望客人們太出格吧。再者我也不想別人說這場開胃酒未免也太久了。
“回家再繼續吧。”
“嗯。”
雙唇輕碰,我們起身整裝,在食物上桌擺盤期間,又吻了吻。只是這一次“啾”一下不能結束,很想再去沙發上滾一圈,最後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下來。
身體深處未滿足的疼痛感,好似一份甜蜜的痛苦。圭也一樣,很享受這種看得到吃不到的感覺。
不過是手挨著手,餘火又燃,僅僅是目光相交,愛情蕩漾。
轉到餐廳,吃了一頓你儂我儂的晚餐。至於吃了什麼,完全沒印象。
我們避過侍女小姐的眼睛,這樣那樣玩鬧調笑,未免引起她的注意偷偷相視而笑,渡過了幸福的一晚。
這裡本就是那種店,她也是受過訓練知道什麼叫“看到也當沒看到”的專業人員,所以我們的秘密很安全。也正是這種安全,讓我們像孩子般玩鬧了一晚。
吃晚飯走出房間時,圭小小聲說:“下回還來。”
也無顧那必定貴得嚇死人的費用了,我直接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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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天,我都不得不趁沒人的時候搥搥自己被圭摧殘的腰,故作不經意間拿個甜甜圈坐墊給自己墊墊,但能有一位可以相愛到天亮的情人和自己住在同一屋簷下,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不用語言,也無需語言。反省卻沒有後悔的苦笑,(昨晚做過頭了吶)的甜蜜相視,似乎已成為了慣例。
傍晚時分,宅島君送來了拷貝帶。母帶要作為報名文件送往法國。
“審查結果下月底才會公佈吧?”
“可定能入選的。”圭說。
“要是讓福山老師指導我希望自己落選,一定會在代官山挖個坑把我埋了吧。”
“嗯,洩氣的話語你可以對我講。”
“到了秋天,我可會神經質地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喲。”
“不要緊,只要是你說的,哪怕是牢騷抱怨,不論多少遍我也聽不厭。”
“又說傻話了。”
明天就要去代官山和老師敲定最後的曲目了,今天無論如何都得練一練候選曲目。
“我可以用琴房嗎?”
“當然,請用。晚餐有什麼想吃的嗎?”
“呃……隨便吧。”
“那就『總廚推薦』了?”
“嗯,麻煩你了。抱歉,你明天就上飛機了卻還讓你做晚飯。”
“不用抱歉。料理是一項高深的研究課題,我原本就對很有興趣,且我這項愛好在實用性方面也是滿分。”
“呵呵。那我是否可以期待你美味的味噌湯了?”
“您有什麼要求嗎?”
“客隨主便。”
“……這樣啊。『沒有要求』的要求反倒棘手吶。”
“也對。那就……捲心菜吧。唔,油炸豆腐和捲心菜的味噌湯。怎樣?”
“應該會很好吃。”
“好了,我也得加油練習了。”
就這樣,我回到平日緊張地練習生活中,圭也在隔天一早飛往這個月的工作地點紐約。
我們都有各自的辛苦,雖然每天都在煩惱,但只要有心愛之人在身邊,幸福感滿溢。
可是……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呢……
田間的坡道,送葬隊伍緩緩走來。一群人穿著白色喪服,隊伍的頭尾各有兩人執著四本幡。提著六道燈籠的人,身穿錦緞袈裟的和尚,舉著扎了之花的竹竿和裝有龍頭的天蓋的人排成一列。線香的煙,從捧在手上的香爐中飄散開來。
在捧著枕團子和枕飯的女性親族,以及捧著原木牌位的桑主身後,是白布包裹的棺材。
我聲嘶力竭,痛哭不止。心好痛好痛,痛到無法思考。
明明說好一起走的!
為什麼你先死了,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圭!
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這只是一場夢。
急忙看看窗戶,焦急地打開床頭燈,拭去淚水帶上眼鏡,向定了時的鬧鐘確認時間。四點。早上四點?沒錯,外面天還暗著。
“太好了。凌晨的夢是反夢。”
喃喃自語著從奶奶那兒聽來的老話,抹去滿臉的淚水。
那個隊伍,就是父親去世時送葬的隊伍。拼命哭喊著的母親,孩子心裡的痛楚,悲痛的儀式的深刻記憶……
可為什麼夢裡會變成圭的送葬?討厭的感覺,不好的預感。
當然了,這是反夢,所以和夢相反,圭肯定會長命百歲。只是剛才的哭號和悲痛實在太過清晰,讓我無法平靜得下來。
圭不會碰到危險,出事了吧?
不會不會,怎麼可能!
半夜十二點前的夢是正夢,也就是預知夢。所以剛才的是反夢。不會有事的,別擔心。再睡一會兒。一點多才睡下,到現在只睡了三個小時。
然而眼睛卻遲遲不願閉上。日本是早上四點,那圭所在的紐約就是下午二點。啊,不對,夏令時應該是下午一點?現在打電話過去應該沒關係。
啊,萬一圭正在彩排呢?我想想日程表上是怎麼寫的?
廚房的日曆上有圭演奏旅行的詳細日程安排,但特意下樓去看有點大驚小怪,而且宅島君隨身帶著手機。
“應該沒問題。”
從床底下拖出電話,按下前些日子請宅島君幫忙設下的『美國』快捷鍵。聽著“嘀嘀嘀嘀”的自動撥號音,思索著待會兒要怎麼開口。
肯定不能像個孩子似的說自己做噩夢了,所以打電話過來。得找個差不多的藉口才好。
呼叫音響起,三聲之後電話接通。
『你好。 』
是經紀人宅島君。
“日安,我是守村。”我說,“圭是不是在彩排?”
『不是,他正在和人激戰。 』
宅島君壓低著聲音說道,聽上去好像人正在爭吵中的會議室現場。
“激戰?和誰?”
『S姦和米姓老太太組成的聯合軍。 』
也就是說,圭正在和Samson Records的社長兼Agency副社長的大衛?塞倫博格,及其掌控世界級執業界牛耳的Samson Group的母親妖婆米蘭達爭吵中。
“難道是為了新契約的事?”
『請稍等一下,我換個安靜的地方。 』
宅島君暫停對話,我趁機試圖在電話中尋找圭的聲音,但對面也不是扯著嗓門吵架,我什麼也沒聽到。數秒後,傳來宅島君『喂喂』的聲音,似乎是轉到門口的地方了。電話繼續。
“那個,要是不方便我待會兒再打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沒關係,反正也插不上嘴,我也想休息一下。 』
只聽見“叮”地一聲,是在用打火機點煙?
“他們不會是從早上吵到現在吧?”
在一聲疑似吐煙的聲音後,宅島君回道:『不是,我們十二點被叫過來,算起來也就一小時。和他們完全就出在兩條平行線上,來來回回地兜圈子。 』
“呃,圭跟我說過他不打算續約?”
『是的,最初的三年約明年六月就將到期。 Boss表示不准備續約後,那邊立即展開慰留工作,連老太太都親自出動了。 』
“今天是最終較量了吧?”
『Boss是希望今天有個定論,但那邊明顯不願放手。 』
“這樣啊……”
圭是年輕指揮中最具人氣的搖錢樹,那邊肯定不願意就這麼放手。
『話說回來,日本那邊天還沒亮吧?有事的話我這就去叫人。 Boss也差不多該歇會兒了。 』
“打斷那麼重要的談話不合適吧。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做了個噩夢,有點放心不下。”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嗎?請稍等,我立刻去叫Boss聽電話。 』
“啊,不用了!”
我欲阻止,但宅島君還是按下了保留鍵,《星條旗永不落》的旋律開始響起。啊啊,稍許偏離音程的電子音,太刺耳了。
過了好一會兒,旋律被切斷,『悠季?等很久了吧。 』圭的男中音響起。
“呃,抱歉,聽說你正在和S姦他們激戰?我沒打擾你吧。”
『沒有打擾,你打得正是時候。 』圭帶著笑意回道,『聽說你做噩夢了。 』
“真是的,不該說出來的。”
宅島君也太不給我留面子了。
“怎麼說呢,也算是噩夢吧。按理說凌晨做的夢是反夢,可我還是有點擔心,所以想問問宅島君你的情況,讓自己安安心。”
『不是我的聲音才能安你的心嗎? 』
“哈哈,能聽到你的聲音當然好,但萬一你在彩排什麼的,所以就找宅島君了。”
『今天是出行日。傍晚要搭飛機去芝加哥。 』
“抱歉,我是在床上打的電話,沒來得及去看詳細日程表。”
『莫非噩夢一醒來就給我打電話了嗎? 』圭笑道。
“不要笑啦,我也知道自己很孩子氣。”
『不是的。只是聽到你說在床上,忍不住想到你誘人的身姿』
“你得失望了。我可穿著平常那件條紋睡衣。”
『可在我的想像中,你全身赤裸只裹著一條床單。 』
“噓,宅島君就在你邊上吧?”
『他正在抽煙。現在是臨時休戰時間,各自整修,桌子對面只有塞倫博格先生和塞倫博格的未亡人,他們聽不懂日語。 』
我鬆了口氣,說:“聽不懂呀,可你色咪咪的樣子不懂的也懂了吧?”
圭快樂地承認,說:『正好可以粉碎他的不良企圖。 』
我無法控制自己扭曲的表情:“他果然還沒死心?”
我不知道塞倫博格是Gay還是Bi,但可以肯定他對圭心懷不軌,而且還是作為抱人的那方。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雖然還不至於到讓你有證據去控告他性騷擾,但握手的程度永遠是超出必要的親熱。另外,那種輕微的碰觸也很多。 』
“要是見到他,我一定要當面向他宣示'桐之院圭是我的所有物'。”
我惡狠狠地說道,圭輕笑著贊成,我突然想到—--
“不行,圭,決不能在S姦面前露出你的笑臉。”
『遵命。只是能和相隔萬里的你通電話,實在是無上的幸福,忍不住想趁機炫耀一下而已。 』
“炫耀?也不是不行,但小心狗急了跳牆。契約也是,可以的話還是和平解決為好。”我提醒道。
『我們的談判一直都是在非常友好的氣氛下進行的。 』圭說,『關於讓你煩惱的噩夢,可不可以留到下次再聽? 』
啊啊,是差不多該掛電話了。
“只是個夢沒什麼的,忘了吧。我掛了。談判加油。”
『好。我愛你。 』
“嗯,我也愛你。”
放下電話,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為了第二天的練習,我重新鑽回被窩閉上眼睡覺。
夢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依然在心的一角隱隱作痛,但已經沒關係了。圭沒事。
唯一害怕的是,睡著之後那個夢會重來,好在這並沒有發生。等我再次醒來,噩夢的殘渣已經化為記憶的碎片。
那件事,不是圭說的,也不是宅島君,而是從圭的弟子——我的學生由之小路貞光那兒聽說的。
已是四年級的由之小路君,沒有參加教職課程,而畢業所需的學分去年就拿得差不多了,所以用他的話來講『今年超空的』。至於就職活動,問他是否依然堅持想當花匠,他也有點猶豫。
連休結束後的第一堂課,他帶了莫扎特巧克力送我。是去雙親工作的歐洲旅遊時買的。
“趁著連休是去的嗎?”
“三十號出發,昨天才回來。”
那就是整整十二天了?好羨慕。
“練習都荒廢了吧。”
“非常抱歉。春假也因為祖母突然住院——”
“那個也是沒辦法的事。老人家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
這次旅行,應該是為了獎勵代替父母獨自留守日本的兒子而安排的吧。
反正也沒法上課,於是就聊起了旅行。
“因為難得去海外,而且美國東海岸離歐洲也很近。”
所以他順便去紐約聽了生島先生駐場演出的『Piano Performance』。
“很精彩吧?”我問。
“沒錯~,實在太震撼了~。啤酒和演奏,確實要現場親自感受一下才是完美。”
淡然地說著話的由之小路君,今天的裝扮居然是再普通不過的牛仔褲和T卹,這大約就是他說的“紐約風”的新風格。
“我太感動了,第二天就帶著話話和梅干去休息室請求籤名。”
“梅干?”
“聽說是受海外的日本人廣泛好評的土產,但生島先生並不喜歡。”
“哈哈,那個人出生成長都是在紐約,所以是肉食動物。”
他說一開始並沒能順利見到人,後來還是在被說話像機關槍一樣的女經紀人趕出去時,大喊“I'm Fujimi's member! Yuki Morimura is my teacher!Kei Tounoinn is too!”才得到了機會。在那兒還見到了小空,以富士見為話題,和生島先生聊得很投機(由之小路君是這麼說的,但我有點懷疑)。雖然只說了一會兒話,但離開時被交予了某件東西。
“他讓我把東西交給一個叫Honey還是Mammy的人,可我不知道誰是Honey。”
“啊啊,說的是我。”
“咦,真的嗎?我還以為是富士見的某位女性吶。”
我說了說一下自己曾擔任生島先生的煮飯婆和小空保姆的事,由之小路君羨慕地說“那一定是段很快樂的日子吧”。
“現在想想確實是。這段緣分也使我受益良多,但回想起當初真的是天天被氣到腦淤血。生島先生的大胃和行事作風非一般人能夠承受。”
“哈哈哈,我明白,可還是很羨慕吶。”
“你說他給了你一件東西?”
“呃,那個東西……我不知是不是該給老師看。”由之小路君一臉的為難。
“是奇怪的東西嗎?”我問。
“我覺得是。”由之小路君肯定道,“生島先生交給我時,冷笑著說'Honey一定不知道吧',小空也擔憂地說'讓Mammy知道沒問題嗎?',所以……”
看似多餘的憂慮,實則是在關心我吶。
“到底是什麼?既然給了你就拿出來吧。”
由之小路君從放東西的紙袋裡拿出一張小報,標題像體育報一樣誇張,頭版貼了一張八卦感十足的女性彩照。
“這上面有桐之院先生的報導?”
“四版上有一篇報導好像是,但我不敢確定。”
“啊—,沒有字典,我看不懂。”
我撓頭,由之小路君說他懂英文。
“真的?那你幫我看看。”
“那我開始了。首先是標題,大意是『年輕指揮K?T與Samson蜜月破局?!』。K?T如果指的是Kei Tounoinn的話那就是了。”
“嗯,桐之院先生確實無意續約。”
由之小路君繼續翻譯:“報導裡沒寫其他,只是猜測破局的原因是『K?T先生品行不端,令Samson大為不滿』。不過,這麼Samson擬人化的加上了Mr的字樣。 ”
唔?這是……
“應該是意有所指吧。Mr Samson,一般都是指Group會長的次男大衛?塞倫博格。還有,那位先生的性癖是業界公開的秘密。”
為什麼你連這個也知道? !
“你、你聽誰說的?”
“情報來源是阿加莎?奧伯森。原話裡加了很多罵人的詞,我記不住,沒辦法完整復述。”
“哈哈,你應該想辦法避過她的機槍才是啊。”
不過……
“總而言之,這篇報導的意思就是和Mr Samson是'那種關係'的K?T,因為私生活混亂可能被公司解約是吧?”
由之小路君知道我和圭的關係,而我,也知道他單戀自己的堂兄弟。所以,沒什麼好顧忌的。
“呃,坦白說,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對這類美國低俗小報不太了解,也或許是我翻譯錯了。”
錯誤,不可能。
“這是份什麼樣的報紙?”
日期是『May 5』,也就是說是一個星期前出版的。正好是我打電話過去,圭正和他們吵架的那一天。
“名字叫『The Daily Star』。專門報導被稱之為『明星』的運動員、電影電視演員、歌手及其他娛樂人物的八卦報紙。內容相當低俗。”
“那種報紙會去注意一個樂團指揮,很新鮮吶。”嘴上開著玩笑,可心裡實在笑不出來。
“日本應該不會,不過上面還登了歌劇演員離婚糾紛的八卦。女高音女王被小自己十五歲的競爭者奪走女主角位子和丈夫。”
由之小路君看待K?T的報導,就像和看女高音的報導一樣如同在看別人的事吧。而我,就像宅島君曾猜測的那樣,只能想到Samson的圭正在開始崩壞。
“估計桐之院先生也看到這篇報導了吧。”
“雖然這份報紙紐約到處都有賣,但我想桐之院先生即使看報,也是『Times』那類的?”
“有機會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今年,由之小路君、數馬和杏奈君是星期三組,等下午頭一個的杏奈君上完課走後,我立刻給宅島君打電話。今天是圭M響的練習日,宅島君現在應該是在兼當事務所用的麻布的家裡。
可電話被轉到了手機上,接起電話的宅島君說自己正在往我家的路上。
“是有事嗎?”
“嗯,是有點事。”
“真巧,我也有事找你,你能來太好了。”
大約四十分鐘後,宅島君到了。我端上準備好的茶水,拿出由之小路君從紐約帶回來的“禮物”。
宅島君一時錯愕,不是因為報導,而是沒想到這份報紙會在我手上。
“是從哪兒來的?”
“我的學生前些日子去了趟紐約。說是生島先生交給他的。他去聽了生島先生的音樂會。”
宅島君打開公文包,掏出幾張傳真過來的新聞報導。
“這是我託人送來的調查結果。都是Daily Star上以那篇報導起頭的後續文章。”
從日期看,第二天就有了後續報導,之後也是每隔一天就會有一篇關於『K?T』的報導。
“這個K?T……就是圭吧?”
“Samson Agency所屬的音樂家中有四個是同一縮寫,但指揮只有Boss一個。”
果然。
“問題是,圭難道已經有名到連八卦報紙都要盯上他的程度了嗎?”
“一般來講,除非業界有什麼震撼性的醜聞,否則他們是不會登載古典樂界的消息的。”
“可這上面不是還登了歌劇演員離婚糾紛的消息嗎?”
“真的?”
宅島君翻閱The Daily Star的傳真,找出我說的那篇報導念道:“在發布會晚宴上,喝得爛醉的她猛地撲向對方,狠狠咬住對方大腿。”
“哈,這也叫報導?”
“凡是關於K?T的報導都是惡意中傷的詞彙。幕後指使者肯定是Samson。”
“我也這麼想。”
“Boss的意思,是不想讓老大知道這件事。”
“嗯。”
“可我並不贊成Boss的做法,今天來也正因為此。
Boss想在老大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把事情處理掉,我說過這是行不通的。事實也確實如此,你已經知道了。好在是從生島先生那兒得到的消息,而不是從別處聽到的奇言怪語,萬幸不是嗎?我覺得生島先生做得對。 ”
“我同意。”
然後,宅島君拿著報導,念道:“比如這篇,'在派對上,K?T和某電影演員舉止曖昧',可那位演員是有名的公開自己性向的同性戀。之後的這篇,還有這篇,除了曖昧對象,其他一點沒變。”
“也就是說,對方想給人造成一種K?T是個輕浮的同性戀的印像是吧。”
“古典樂的粉絲群恰好也是保守派。思想保守的那些人,至今依然認為同性戀是種精神障礙,是變態的人格缺陷者。”
被人直擊軟肋,後背陣陣地發涼。
“當然了,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可是,和Samson的契約不是還有一年麼?現在就打擊圭不會太早嗎?萬一聽眾們不再來聽圭的音樂會,損失的是Samson吧?”
“這正是他們卑鄙的地方。Daily Star的購買層和音樂會的聽眾不是一群人。”
“所以,並不會影響票房?”
“會買票聽音樂會的,都是些只看紐約時報、ABC新聞的人。總之,對票房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可對於被抹黑的當事人來說,就好像自己被媒體圍攻了一樣。確切地說,這是對Boss的心理戰術,而你卻沒有辦法回擊,相當陰險。 ”
“無法回擊?難道不能告他們憑空捏造、詆毀他人名譽嗎?”
“如果有登出全名的話那是可以。”
“唔……報紙上用的全都是『K?T』的縮寫,不行。”
“不僅如此,他們的寫法相當高明。迄今為止,報導的都是'事實'。”
“誒?怎麼會……”
“'某某派對,和某某舉止親密'。全部是這種點到為止的寫法。”
“那不是——”
“是啊,多麼讓人浮想聯翩。派對結束後兩人是不是雙雙消失,消失的兩人是不是在某家旅館怎樣怎樣。
可這些並不會寫在報紙上,而是讓你讀了之後去自由想像。 ”
“啊~,太惡毒了~”
“像這個記者,手段了得。你看第三篇報導。『傳聞因品行不端而被Samson拒絕續約的K?T,受邀出息了州長舉辦的歡迎會。他舉止紳士,溫文有禮,受到州長夫人的熱烈款待。』
覺得怎樣? ”
“呃……這算是恢復名譽?”
“多善良的人吶。”宅島君諷刺道,“喜歡八卦的人只看到'傳聞品行不端'這樣的字眼,好奇著這人的究竟不端到哪個程度。
而看過前頭報導的,認定K?T是同性戀的人,則開始猜想這人會不會是Bi。因為上面寫著K?T和州長夫人相處甚歡。也間接坐實了K?T不拘男女,毫無節操的污名。 ”
“太過分了!可是,真的會有讀者往那邊想嗎?”
“有,而且不少。八卦報導本就是為了滿足那些心理陰暗,喜歡惡意猜度的人而寫的。”
“太可惡了。”
“啊,快五點了。Boss回來前得把話談完。”
“他還有一個半小時才能回來。你想說的是?”
“這事沒有引起Boss的重視。”
“這是宅島君的猜測還是?”
畢竟,圭是撲克臉達人。即使內心焦慮不安,也不會顯現在臉上讓宅島君察覺才是。
“本人也是這麼說的。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櫃。那傢伙就是這樣的人。”
宅島君言之鑿鑿,我同意他的話。問題是,出櫃的話演出活動會大受影響,但如果圭本就想退出那邊的圈子的話,倒也無所謂……
“啊,等等,難不成——”
“是的。那傢伙怕守村先生會擔心。”
“所以他打算瞞著我獨自解決?”
“在挑戰Long Thibaud的重要準備期間,不能因無謂的雜音而影響你的練習。”
“是圭會有的顧慮。”
可是,我已經知道了啊……苦笑。
宅島君神情嚴肅,道:“我,還擔心一件事。”
“什麼?”
“那邊的八卦攻擊一旦升級,其餘波可能會跨過太平洋擴散到日本。這並非不可能。”
“啊……”
清楚感到血色一下子從自己臉上褪去。
宅島君趕忙安慰:“當然了,就算有負面新聞也只會牽扯到Boss。那傢伙也好,我也好,絕對不會讓守村先生捲入其中!相信我們,請不要擔憂。”
“但是,萬一圭被Wide Show之類的節目嘲弄……”
“我想,日本應該不會出現這麼過分的事來。”
“擴散開來的話,富士見那邊不也就……”
怎麼也無法說出“曝光”這個詞來。 “曝光”,是用來形容“壞事”的。
“是啊。我沒有和富士見的眾人接觸過,所以無法預測那邊的反應。”
“大家都是好人。像一家人一樣。”
“我很清楚Boss對富士見的感情。那個難搞的傢伙,曾說過富士見就像他的基地大本營一樣。”
“嗯。富士見的諸位很信賴尊敬圭。”
“問題就在這裡。”
“唔……”
“事到如今我就直說了,如果他們知道Boss是同性戀,富士見和Boss的關係……真的不會崩裂嗎?”宅島君表情凝重。
“……我無法肯定回答你。”我說,“可是,富士見裡也不是沒有理解我們的人啊。知道我們的關係,支持我們。”
石田先生、川島小姐、五十嵐君和春山小姐,還有飯田先生……女大學生們也默認了我和圭的關係。
“當然了,更多的人並不知情。一旦知道了,肯定是個打擊。有人無法接受也是必然。可如果富士見因我們的事而分裂,我和圭實在無顏再呆下去了。”
“啊—,那個……你還好吧?”
宅島君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我打起精神,擠出一個笑容:“嗯,沒事。你接著說。”
“其實我堅持這件事要讓老大知道也在於此。萬一有個什麼,能支持Boss的只有老大。如果連老大都崩潰的話,就真的糟糕了。”
“啊,嗯,確實如此。生島先生也是出於這個考慮吧。嗯,沒錯,是該研究一下作戰計劃了,另外也要做好乙方萬一的心理準備。”
“那就拜託了。”宅島君深深鞠躬,手扶著桌子,額頭幾乎要貼到桌面,“雖然那傢伙總是一副孤傲的表情,但正是因為有守村先生在身邊,他才奮鬥至今。那傢伙最害怕守村先生因自己而受傷。這也是他想一個人戰鬥的原因,可在旁觀者的我們看來,這個決定錯得離譜。”
“我同意。所謂伴侶,就是困難時刻能互相扶持一把的人。”
“那傢伙,該對老大更有信心一點才是。“
“哈哈,大概是因為我總喜歡說洩氣話的緣故吧。可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雖然圭不知道,但我一定會和他並肩戰鬥到底的。……我發誓。”
啊啊,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索性全說了吧!
“總之,我以真心愛我的、圭的愛情,以及我無盡的……呃—,反正、反正就是以我們的愛情起誓!就是這樣。”
我紅著臉,磕磕巴巴總算把這誓言說完,只見宅島君仍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僵硬著肩膀,肯定是在強忍笑意。沒事,想笑就笑吧,我已經練出來了。
“當初向老家的姐姐們出櫃時,大姐直接說無法理解男人與男人在一起的事情。說如果讓親戚鄰居們知道的話,守村家將無法在村里立足。富士見之中,肯定也有像芙美子姐姐那樣明白表示嫌惡同性戀的人。我有心理準備。”
如果有人堅決不能接受,那我們只能離開。唯有分手,絕不可能。
和姐姐吵架時是如此,也只能如此。而富士見……?
“最好能找個機會當面溝通一下。不管受到怎樣的辱罵,也要堅持住不放棄,總會有辦法的……”
也許最後什麼也改變不了,可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異性相愛是正常的,同性相愛卻是異常的。我承認,這話沒錯。畢竟男人再怎麼相愛也生不出孩子,這違反了雄性與雌性創造下一代的生物界繁衍法則。
可除了不能貢獻遺傳因子讓基因傳遞下去以外,我們又有什麼虧欠別人的了?我和圭呵護著彼此的愛情,努力地生活在這個社會中。我可以自豪地對所有人講。
我,不認為和同性的圭相愛是可恥的。我們的相遇是偶然,可相愛確實必然。和一開始就跟著感覺走的圭不同,怯懦、在意世人眼光、愛面子的我,顛倒了內心的羅盤,徹底地拐了彎,可我已經不會再迷惘了。
我和圭,是心靈相契的,兩個人攜手向同一人生邁進的天生一對。
我對能擁有圭這麼出色的伴侶的自己而感到自豪。為有信心有勇氣回應圭的愛情的自己而自豪。
兩個人相互扶持,再難再險也能克服。絕對。
“我和圭今晚就商量一下。時間上正好,這件事越拖越糟。你的意見我也會說。我會選個好時機,婉轉的,以免圭找你動手。”
“拜託了。”
宅島君認真的口氣中處處顯示出他對『Boss』的情意。當然了,是『友情』的情,卻又和一般朋友不同。
“宅島君很喜歡圭吶。”我說。
宅島君一臉的受不了:“其實我喜歡的是守村先生喲。”戲謔道。
我不甘示弱:“雖然我是個傳統的人,但能被圭的親友喜歡實在是我三生有幸。有宅島君這句話,我以後也能找個說話的對象了。”
宅島君一副超~級嫌惡的表情,(換了以前,只這一個表情就能把我打擊的不行),說:“不管是你們兩口子吵架要找個裁判,還是想找人炫耀或是抱怨自己的情人甚麼的,千萬別找我。”
“好啦~好啦~”我笑得笑得前俯後仰。
如今的我,分得出這個表情是100%的玩笑。
沒問題的,我堅信。
我可以的。和富士見的諸位好好地說。為了圭,不,為了我們倆。我……能做到。我能。
笑著送走了宅島君,我趕緊為三十分鐘後即將返家的圭準備晚飯……可腦子卻總忍不住去回想剛才和宅島君的對話,越想越喪氣,越想越不安。
這就是出名的代價吧。被娛記、狗仔隊如影隨形地跟踪,自己的隱私成了提高雜誌銷量和電視Wide Show收視率的犧牲品,這些我都知道。
以前看到電車中懸掛廣告上的『女優○○○,熱戀曝光! 』,『暗中分居? !原因是! 』的標題,並不會特別有興趣,但總覺得對於那些被報紙大寫特寫,毫無隱私的人而言,肯定很痛苦。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想著如果事情放到我身上,我一定受不了。
而如今,真的輪到我了。
桐之院圭,是我在父母墓前發過誓的,相伴終生的唯一愛人。我愛他,心甘情願和他一起走下去。不論是圭,還是和圭的關係,都是值得我自豪的寶物。
可話說回來,萬一我們的關係真的以『青年音樂家,同性愛曝光! 』這樣的標題登在女性周刊的雜誌封面上……如果路人、店員紛紛投來(啊,他就是同性戀守村吶)或是(這就是那個和男人搞的傢伙)的獵奇眼光……
更何況,還會給芙美子姐姐帶來麻煩吧。老家是農村,萬一上了周刊八卦,親戚們全將被我們拖入泥沼。還有和婆家關係不好的千惠子姐姐……
不,不知,福山老師和大學那裡知道我們的事的話——!
啊啊,我真的能堅持住嗎?雖然在宅島君面前說得信誓旦旦的,雖然本就該如此,但我真的能行嗎?
……箭已在弦上,可我卻對自己沒信心。
不行,不可以這樣。不可以不自信,守村你明白的吧? !
……我明白,我明白的……
啊啊啊,你給我振作一點,守村悠季!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難道你是要讓圭獨自一個人去戰鬥嗎?戰爭還沒開始就先逃跑的戰友,誰敢相信? !振作點! !
可是,萬一,啊啊,混蛋,頭腦混亂,必須重新理清思路。可是,從哪裡開始? !從哪裡著手!
正當腦袋快要炸掉時,(叮鈴鈴),玄關門鈴響了。
“哇~”驚起,“冷靜!”我呵斥自己。
“來、來了!馬上就來——!”關小正在燒的煤氣,“啊,報紙——”
這件事還是等我先想清楚了再說。嗯,就這樣。
叮鈴鈴,門鈴再次響起,似是等得不耐煩了。已經來不及把攤在桌上的『The Daily Star』藏起來了,只能先暫時收在椅子上,弄完我趕緊跑向玄關。
“來了,抱歉抱歉!鍋裡正煮著東西離不開,久等了。”我擠出笑容說道,解開門鎖拉開門,“歡迎回來。”
抬頭一看,不是圭!
“快遞。”
以為像豆狸一樣的小個子大叔,抱著小瓦楞紙箱站在外邊。
“呃,是守村先生嗎?守村,啊—,Yuki先生,是嗎?這是您的包裹。”
“啊,是,我是。呃,要蓋章是吧。請等一下,我去拿印章。”
快速跑回廚房從電話桌的抽屜裡取了印章,在回執單上蓋印接過箱子。誰寄來的?
“謝謝。”
“啊,哪裡,不客氣。”
東西是千惠子姐姐寄來的,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低頭查看物品欄一檔的內容,隨手帶上門,突然,門被外力抵住,我抬頭。
“我回來了。”
伴隨著男中音的問候,這個家高挑英俊的主人踏進屋內。
“啊,嚇我一跳!歡迎回來~。剛才有快遞,所以——”
不等我說完,圭的歸家之吻就落了下來,接受完我的歡迎吻,向著光一郎先生的畫像問安,接著轉過頭問我:“有焦味?”
“誒?啊,真的,一股焦味——”
趕緊轉身跑回廚房,端開鍋子,關掉煤氣。
打開馬鈴薯燉肉的鍋蓋,一股焦臭味在空氣中飄散。
“哇—,完了。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改成小火了的。”
我抱怨著,把鍋子放進水槽散熱,看看還能不能吃。只焦了一點點,上面的部分看著還行。拿了筷子戳戳馬鈴薯試試熟了沒有,又嚐了嘗鹹淡。
“唔,沒放糖。”
而且太鹹!
“你反常失敗的原因,是這個?”
我回過頭一看,圭手上拿著的正式被我收在椅子上的八卦小報。
“是啊。有點動搖了,不過就那麼一點點而已啦。”我故作輕鬆地說,可下一刻卻神經搭錯,失口道:“我和宅島君意見一致。我也要負起自己的責任,在你左右全力支持你。”
圭緊皺眉頭,怒瞪著手中的小報:“這是宅島給你的?”
對宅島君的不滿全部外露,似是覺得我怎麼能倒向宅島君。還是實話實說吧。
“不,是別人給的。是由之小路君帶回來的土產,提供者是生島先生。雖然我對生島先生讀報紙抱有懷疑。
由之小路君去紐約聽了生島先生的音樂會,結束的時候用我的名字進到了休息室拿簽名,就是那個時候生島先生給了他報紙。我讓由之小路君幫我看了看,懷疑是關於你的報導,於是就打電話問宅島君怎麼回事。
這件事,你想瞞著我自己解決是吧? ”我微笑著發起攻擊。
心軟的戀人無奈投降:“我原本是想畢竟發生在海的對岸,不想影響你的心情讓你不快。”
開口第一句就是“海的對岸”,其實你也擔心事情會傳到日本的吧。
“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以後有事一定要和我商量哦。不用擔心我的血壓。”
“好。”圭苦笑。
我再接再厲:“要是心裡惱火,隨時可以找我傾訴。”
“謝謝。”
“你要是想去報社放火,也別忘了叫上我。”
“這種事你還是不要幫忙的好。”
“那往報社扔石頭什麼的一定要找我?”
“這個可以邀請你一起。”
“好,一言為定。”
眼神交會的瞬間,身體相吸,唇與唇交融。滿滿的愛意,溫暖我的心。
“你絕對不能向那些陰險的傢伙屈服。”
“我無所謂。倒是你,放寬心。”
“相比之下,萬一我要是忙忘了,你可別生氣哦。像是你打電話想發發牢騷,可我卻回'誒,你在說什麼'這樣。”
“果真如此,我求之不得。”
圭滿意地微笑,我的笑話成功。
為防事情傳入富士見眾人的耳朵引起混亂,打算私下找人商量的事,還是先別跟他說為好。而且當下,能找的對像也只有微笑先生。圭不喜歡麻煩富士見的人,所以就我和微笑先生商量一下好了。
“菜燒焦了,晚飯得重新做,不然你先去洗澡?”
“偶爾去『富士見』喝一杯順便解決晚餐如何?”
“啊,不錯。好久沒去了吶,老闆都忘了我了吧。”
“恰恰相反,店裡還貼著去年《西協》的演出海報哦。”
“店裡?!不會吧?!我要去揭下來!”
“小心被罵。那可是老闆娘的珍藏。”
如此閒聊著離開家,來到許久未光臨的站前小料理“富士見”,穿過暖簾—--
“歡迎光臨!哎呀先生,您好久沒來了!裡邊請。”
老闆熱情迎接我們,正往裡走時,牆上我的海報立刻佔據我的視線!沒想到居然還是Splash Cola的那張。
“哇,怎麼還有這張。”
“現在已經是稀有品了吶。”
“真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低著頭難為情地坐下,可一想到萬一那個醜聞傳到店裡,這張海報十有八九會被丟棄時,心裡禁不住針針刺痛。
啊啊,我們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吧……毫髮無損地把事情完結,不可能的吧。對岸的火勢,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要撲滅。無論如何……神啊,求求您……
End
注1:蔬菜燉肉
注2:盛飯菜用的多層木盒
注3:Ok和樂團發音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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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上午九點整。
電視機響起樂團演奏前校音的聲音,等待許久的『日曜Classic館』字樣終於出現在屏幕上,隨即又轉換成『Brilliant Elements Orchestra / First Concert In Carnegie』。畫面背景漸隱,凸顯出樂團開場前的全景,『年輕天才們的饗宴《皇帝》』的標題出現,畫面一切,轉到紐約第九大道,四十二丁目的路牌上—--
首先躍入眼簾的是街頭的風景,然後鏡頭漸漸轉向生島先生舉辦『Takane Ikushima Piano Performance』公演的Grash Theater的劇院門口。
鏡頭沿著排隊等候開場的觀眾隊伍向後掃,突然,惡質職業摔跤手般的熊男緩緩走進畫面中。一條牛仔褲加一件惡俗的T卹,鏡頭不動,就這麼靜靜地等著生島先生走近。畫面底下旋即播出背景介紹。
『生島高嶺,三十歲,鋼琴家。出生於紐約,現居於布朗克斯。年僅十歲就以爵士鋼琴手的身份在Club登台演出。十六歲與古典鋼琴邂逅,天才般的演奏使他贏得了“比賽終結者”的別名,卻也因為不羈的言行被逐出古典樂界——』
隨著介紹字幕地不斷滾動,屏幕裡的生島先生也是邊走進劇院邊與等候開場的老粉絲打招呼。緊接著的畫面是他在劇院演出的場景。字幕繼續。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起,在Grash Theater舉辦鋼琴獨奏公演。無論是古典樂迷還是爵士樂迷,都給予生島高嶺的Piano Performance高度評價。作為外百老彙的人氣節目,三年來常演不衰』
畫面在Jazz Session的生島先生和彈貝多芬的生島先生之間不停轉換,突然,畫面定格,是圭的背影。這由動轉靜的變換,是不是同時也在暗示兩人的不同性格?
穿著毛衣的圭站在譜架前,鏡頭以窺視的視角,越過圭的肩膀拍攝Brilliant的成員。哇,看到自己了。
和生島先生時的一樣,底下開始滾動起圭的介紹。
『桐之院圭,二十七歲,樂團指揮。東京藝術大學輟學後前往歐洲留學,一九九四年擔任MHK交響樂團副指揮。其後,陸續獲得了伯恩斯坦等比賽的優勝,引起了業界關注,一九九七年,就任M響常任指揮,在如今這個“天才不在的時代”的古典樂界里大放異彩,聲名鵲起。除了M響定期公演外,現正作為年輕人氣指揮活躍中』
接下來是Brilliant Orchestra的介紹。僅僅一條“從世界各地聚集而來的新銳年輕獨奏家們”的字幕滑過,畫面的一半已經填滿了生島先生的熊臉。
這張臉上敲著『野獸派天才鋼琴家』字樣,而畫面另一半則是圭似是察覺到攝像機存在而轉過頭的瞬間,上面標著『華麗的天才指揮家』,兩條字之間被英文的『VS』連接在一起,其下是『鋼琴協奏曲《皇帝》 炎之競演』的超大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趁著畫面換到團員在Brilliant合宿地集合時的場景時,我對圭說:“拍得好像電影預告片一樣吶。可能因為裡先生單幹前是MHK紀錄片攝影的緣故吧,總覺得片子有點晦澀。”
圭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看,天才桐之院大師抵達。”
“你幹勁十足的笑臉真的很棒。”
“哈哈哈,確實,激情燃燒~”
離開那個明里風平浪靜,暗裡卻波濤洶湧的舞台已經兩個星期了。我們倆坐在廚房的電視機前,觀看裡先生拍攝的音樂紀錄片『炎之《皇帝》』的直播。
富士見的各位一定也在看吧,看這小號裡小姐的結婚對象彰一先生的心血之作。
順便說一句,我們家為了看這直播還特意買了電視和錄像機。在此之前,家裡一直都缺少電視機的存在。
自大學上京一來,我都過著沒有電視的生活……一方面是因為沒有錢,另一方面也是練習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看電視,再者自己對電視也不是很有興趣。現在也一樣沒興趣啦……
而對於圭來說,因為還有廣播方面的工作,所以有個FM收音機就夠了,電視則無此需要。雖說有了電視也能看看音樂節目什麼的,但音響效果實在不好,而且我們想听音樂會的話,會直接去聽現場的,因此沒有電視也不會覺得有任何不便之處。沒有就沒有吧。
不過,去年播放Brilliant廣告時,圭也曾興起買台電視的想法,但由於當時我還在意大利,而圭多數時間是住在成城父母家,最後用那邊的電視解決了。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裡小姐帶著“直播確定”的消息,來到富士見練習場的那晚。
大家聽說我們家沒電視時,紛紛驚呼“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沒電視!”,而微笑先生等人直接邀請我們可以去他們家裡看。
面對富士見眾人的熱情邀約,我是覺得這樣也不錯啦,只是圭似乎從以前就想買台錄像機做學習用,所以……可天知道,他一買就直接買了台四十英寸最新型的等離子電視回來。要是事前跟我商量一下的話,我拼死也得阻止他。至於到底花了多少錢,庶民的我是問都不敢問!
直播進入到練習時,圭和生島先生就《皇帝》的國王形象展開激烈辯論的情景。如我所料,這個場景和在合宿大堂勢同水火的相見都播了出來。
“這個時候的你,居然沒有板著撲克臉吶。”
圭苦笑一聲,眼睛卻盯著畫面一刻不離。嗯,拍得真的有如電影一般吶。
然而,真正體現裡先生高超技巧,是之後的無言練習。
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一句話,只是單純的用鋼琴與樂團的音來進行溝通。高潮處,拍攝者既牢牢抓住了現場的緊張感,又很好的點到了主題,最後,片子在筋疲力盡,蹣跚著走出練習場的團員背影,以及生島先生呆呆地坐在鋼琴前,一臉滿足的側臉畫面中結束。
“哈哈,生島先生好像一隻吃飽了的熊啊。”
然後,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畫面出現。
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場裡,站在譜架前對著總譜做完總檢討的圭,忽然,微笑著舉起雙手,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啊~~,怎麼……我都沒有見過的可愛樣子,居然被攝影機偷了去,不爽。
瞄了瞄圭,還是一如以往的撲克臉。算了,反正私底下的你是我一個人獨占的。唔,不對,我不在時……你應該不會也是平常那種無表情的樣子吧……要“抱怨”這些的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不管怎樣,我愛你,圭。
畫面換成正式演出的舞台場景,圭登場,生島先生上台後演出正式開始。雖然現場錄音早已聽過,但如今配上畫面,而且是電影屏幕般的大畫面……我屏住呼吸,仔細觀賞這我們拼盡全力的協奏曲。
嗯~,所有人鬥志滿滿,嚴陣以待,男子氣立刻彪飆長三成吶。唔,米斯卡一投入起來會習慣性眉頭緊鎖啊?小空皺眉的表情,好像以前學國語數學碰到難題時一模一樣。
啊,輪到我了。不是吧,我怎麼一副想找人吵架的樣子?不過,這也說明我們練習的有多痛苦。下次得表現的從容一點才行,不然觀眾會懷疑“這小子真是首席嗎?”
想一想,果然還是圭的撲克臉最好吶。無論何時都給人穩若磐石的感覺。啊啊……說起來,圭的撲克臉可不僅止於臉上,甚至連動作、站姿都有相應配合,我也知道這是“不動如山之男”的演出,可看著確實讓人安心。
總之,如此鬥志昂揚的《皇帝》,你竟然能指揮地如此冷靜,不得不說你演技實在是高。只可惜,最後一刻你也飛了起來。嗒啦哩啦、啦哩啦啦……藍天,我來了……來了。你指揮的樣子,彷若真的在繆斯所居的奧林匹斯的天空中悠然起舞,如阿波羅一般,太帥了。
觀眾們起身不停鼓掌,《皇帝》全曲完整版播完,節目終了。鏡頭最後定格圭和生島先生的握手上,是常見的結束方法,但生島先生髮自內心的微笑實在難得。
電視開始播放節目宣傳片了,圭起身去關錄像機,我去泡茶。
“你還想看嗎?”
“唔?啊,電視嗎?我無所謂。”
圭不停更換頻道,全部都是茲茲茲吵人耳朵的廣告。正當我想喊停時,圭心有靈犀地關掉了電視,廚房瞬間恢復了安靜。哎呀呀……
“片子拍得不錯。雖然電視的音響效果差強人意,不過臨場感十足,算是扯平。因為電視夠大,看著特別有震撼力。”
“是啊。除了給你的鏡頭太少外,其他還算可以。”
“我倒是挺滿足的,你在裡邊太帥了。”
節目都錄下來了,以後有時間隨時可以拿來看。
“來,請用茶。”
“謝謝。”
“要不要來點花林糖?”
“嗯,來一點吧。”
這糖食昨天逛超市偶然看到買的,我拆開袋子嘩啦啦往盤子裡倒。
“請吧。”
“上一次吃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我也是。”
各自抓了一顆放在嘴裡,隨著卡茲卡茲的咬聲,黑砂糖的甜味在口中四散開來。
“說起來,你應該不討厭甜食吧。”
“不討厭。”
“和風與洋風,你更喜歡哪個?我知道你平時也吃蛋糕的。”
“這個……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的話,還是和風吧。”
“豆沙包、煎餅、羊羹這一類的?”
“果子的話,必須是現做的才好吃。這個花林糖的味道也不錯。”
“這可是Marufuji駄果子舖出品的。他們的麩果子和金魚煎餅也很有名。你吃過嗎?”
“沒有。”
在成城大宅子里長大的銀行家公子,連夜市棉花糖也沒吃過的這個男人,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也許是在想我聽了這話後一定要他試試,真的跑去買來給他吃的場景吧,所以他才笑。
“不過,我有吃過宮中一種叫'索餅'的唐果子,聽說過嗎?”
“唐果子?”
“就是'從中國傳來的果子'的意思。”
“唔,這個,沒聽說過。”
“類似於中華果子的'麻花'那種的油炸果子,一般是七月七日節會上才吃的,花林糖大概是它的衍生品。”
“這根本就不是駄果子吧?”
“所謂的果子,在以前絕大多數都屬於奢侈品。”
“哦—”
除音樂外,圭其他方面的知識也很豐富,時常能聽到這類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對了,你今天約好要給學生上課的是吧?”
“嗯,明天開始就是下半學期的實技考試了。下午裕美子君、數馬和小太郎都會來。到現在為止,只剩小太郎還沒完成全部的課題曲。”
“有留級的危險?”
“這倒不至於,可看他的表現,最多也就是個C了。”
小太郎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組建的的弦樂五重奏(他本人堅持是String Band“Scarlet Move”)裡,而忽視了學業,結果就是很可能拿個幾近於不及格的D。雖然Scarmove在Young Musician Contest得了銀獎,但隊長在校內卻只拿D實在難看。
可即使Young Contest已經結束,但小太郎卻還在為Scarmove抓住進入職業圈的機會而興奮著,學習態度一點沒轉變。
“那下午我去圖書館好了,你們隨意。”
“嗯。是去市立圖書館?”
“不是,是藝大。”
“辛苦你了。”
“傍晚回來是我順便把晚餐的食材帶回來?”
“如此就太好了。中午用剩下的食材簡單做個炒飯可以嗎?”
“可以,沒問題。”
十點的零食時間到此為止。
“中午之前琴房可以給我用嗎??”
“當然,你用吧。”
於是,兩人分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裕美子君的課是下午一點,我可以練習到十一點半,然後做飯……
我叫守村悠季,前不久剛過完28歲的生日。現在是母校邦立音樂大學的外聘講師,帶著五個一年級到三年級學生外,也是個差不多該考慮進行獨奏活動的小提琴手。
至於現下的演出活動,只有身為業餘樂團『富士見』的首席一周三次的團練。雖然和圭的M響共演的西貝柳斯出了Live盤,可富士見眾人還是批評我『缺少上進心』。
我不認為自己『缺少上進心』,我只是想在能兼顧教師工作和自我練習的情況下,再準備獨奏會。
不過,唉,說是兼顧,但以我的個性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那一天吧。算了,不管怎樣,先把迄今為止演奏過的比賽曲目複習一遍再說。
正當我開始進行音階練習活動手指,兼之給向小提琴製作家西大路先生定制的愛器『草薙』磨礪音色時,圭跑來說有我的電話。
桐之院圭,二十七歲,小我半年出生,可看上去絕對是他顯得年紀大,是一位樂團指揮。雖然只是彼此間的約定,但他是我的戀人,是發誓相伴一生的我的另一半。身高一百九十二公分,相貌俊美,擁有一副歌劇男中音般的迷人嗓音。
我放下剛開始拉的『草薙』,問:“誰打來的?”
“是宅島。”
出乎意料的答案。
“誒,怎麼會是他?”
我納悶地走到廚房的電話桌前。
宅島君是圭的助理兼經紀人,會找我實在是稀奇。難道是Brilliant的事?我疑惑地拿起保留中的電話。
“是我,讓你久等了。”
『哪裡,打擾你的練習真是不好意思。 』
宅島君是圭高中時的同學,個字和圭一樣是日本人中罕見的高,和圭並稱為『雙壁』。他的嗓音更接近於男高音的High Baritone,而圭則偏向於Bass Baritone。
“也不是什麼重要練習,沒關係。是Brilliant的事嗎?”我問。
宅島君道:『是演出邀請。 』
“明年的演出也敲定了?”
『呃,不是,不是Brilliant,是有人想為守村先生你舉辦獨奏音樂會。 』
“誒?!”我驚呼,“誰?”
『Office Music Japan,聽說過嗎? 』
“呃—,抱歉,沒聽過。”
『他們是古典樂系的演出製作公司。雖然不見得很有名,但在都內也算是中堅力量。在推進規劃日本新星演奏家上有一定實力。 』
“嗯。他們想找我辦音樂會?”
『說是守村悠季的初次獨奏無論如何請交給他們來辦。 』
“唔~~~,獨奏這種事我還沒怎麼想過吶。”
『不如先聽聽對方的策劃再決定。 』
詳細情況宅島君希望能當面細說,於是約定今晚來家裡。因為圭和宅島君後天開始又將出發去海外演出十天。
“晚飯沒約人吧?沒有的話來家裡一起吃。好,就七點。晚上見。”
放下電話,轉身一看,是圭。
“是獨奏會的事。”
我簡單說明了一下,說宅島君晚上會來吃飯,詳細情形要等吃過飯再談。
“所以要準備三人份的食材。”
“知道了。你只要專心上課就好,晚餐我會負責。”
“這樣啊,那明天我當值,給你做好吃的。”
“燉菜也可以嗎?”
“包在我身上。純和風,農家菜。”
“那就說定了。”
獨奏會啊……能行嗎?會不會太快了……
因為數馬和裕美子君都想拿個好成績,所以原本一小時的課加到了兩小時,而小太郎依然得過且過,一小時就下課了。
嘴上說自己有多麼多麼拼命練習,可小提琴一拉能騙得了誰。浮浮躁躁,心不在焉,能拿到好成績才有鬼了。
回去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他還是沒有開口,也許又是想講Scarmove的事吧。我和Scarmove已經沒有關係了,別再對我說任何關於它的話。
送走了小太郎,我來到廚房,圭正在準備晚餐。這個味道是,Potaufeu。 (注1)
“我上完課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辛苦了。再煮一會兒就好,你去休息吧。”
“這樣啊,那我去二樓躺一會兒,六點半再來幫忙。”
“到時我會去叫你,所以你安心休息吧。”
“Thank you。”
我走上樓梯,不禁又想起獨奏會的事來。
獨奏會吶……獨奏音樂會……能拿得出手的演出曲目不是沒有……小曲的話,《詠嘆調》或是《泰絲》?另外……比較有自信的是巴赫無伴奏、維塔利的《恰空》……《恰爾達什》和《茨岡》還需要再磨練磨練。主打曲可以選《雨之歌》,但鋼琴伴奏是個問題。
《西協》時幫忙的吉柳源太郎先生,做練習時的鋼琴伴奏是沒問題,可是不是能勝任舞台上的共演呢?一旦真把人找來,即使發現不適合也不能隨意辭退了。還是和圭商量一下吧。
進入臥室,我躺上床繼續思考。
像我這樣的無名演奏家,最好的情況也就是自己掏錢辦一場獨奏音樂會。如今有人主動找我,那是再好不過沒有了,而我卻在這兒猶豫不決,實在不該……是啊,作為演奏家,但凡有點野心的,都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能舉辦獨奏活動的職業小提琴手。為了這一目標,我挑戰比賽,拜艾米里歐先生為師,磨練琴技……現在機會來了,如果放棄的話,我至今為止的音樂修業豈不是白費了?
……可問題是時間不夠。學生要繼續教下去,富士見也不能中斷,再加上準備獨奏會,我能行嗎……
三樣一起來肯定是不行的。只兩樣的話,也許可以硬撐一下……但是……
講師工作、富士見首席和演奏家活動……暫停富士見活動,需要取得微笑先生他們的諒解;辭掉講師工作的話,不僅要得到福山老師的同意,十之八九還會被罵“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才一年就不想乾了?!”再過不久就是四月新的學年了,如果要辭職的話,那時是個好機會。學期中途丟棄學生有點不負責任。
可以的話,最好是一邊繼續講師工作,一邊全力進行演奏活動,這樣既不丟福山老師的臉也能完成我的理想。只是,現實真能如我所願般順利嗎……之前和圭練習《西協》時只是停了演出前的一回課,改到其他日子補上,但現在……
啊,還有,準備時間的長短還要根據實際情況做調整的。還是等聽完宅島君的說明後再決定吧。唉,想了半天又回到原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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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島君七點準時到來。宅島隼人,二十七歲。雖然初次在羅馬見面時,整個人像是貧窮落魄的背包客,但平時的穿著打扮卻是Host系的。
他是大型綜合建設公司——宅島建設社長的公子,因為不想在父親的公司上班,所以跑去洛杉磯大學留學,藉著電影方面的工作經驗,進入了Samson Agency。當組建以圭為中心的CM拍攝用交響樂團(也就是後來的Brilliant Orchestra)時,遇見了自高中畢業後再沒見過的圭。再之後圭尋找個人經紀人,兩人一拍即合,直到今天。
他和圭同樣出身豪門,見慣了有錢人,大政治家和名人,處變不驚。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對外交涉毫無問題外,又是和圭從小學一起念到到高中,知道怎麼和圭相處。再者,他為人處事面面俱到,很清楚怎麼讓人心情愉悅。怎麼說呢,天生的執事體質?
因為和圭是朋友,所以除了工作對話,其他時候都不說敬語。想一想,當曾經對等的朋友,如今卻變成了上下級關係,要處理好這種關係變化並不容易。
在這點上,圭和宅島君卻做得很好,成為了很好的搭檔。
唔,是這樣嗎?不是僱傭者和被雇傭者的上下級主從關係,而是宅島君幫圭打理工作,圭則以付感謝金的方式回禮,彼此是互相幫助,這就是他們的秘訣吧。
吃完圭親手做的Potaufeu、沙拉,以及地鐵站那家法國餐廳製作的正宗黑麥麵包後,宅島君取出裝訂好的兩張企劃書。
第一張是『Office Music Japan』的簡介,以及演奏會製作一覽表。
“誒,負責人的頭銜居然不是社長而是『代表』。”
“成立於一九八四年,那到今年就是第十五年。還算可以。”
“雖然是推廣年輕的新人,可你看表上列出的那些人,都是柴可夫斯基、伊莉莎白、肖邦比賽的獲獎者。和他們一比,我差得遠了。”
“他們選擇新人只限於三大國際音樂比賽的獲獎者?”
“應該不是吧,不然也不會來找我了不是嗎?”
“對方看重的不僅是獎項,對演出經歷也很重視。老大不是出過兩張LIve盤,還擔任過M響的獨奏嗎?”
宅島君嘴裡的『老大』,是我做Brilliant首席時,團員們給我起的外號。圭也有一個外號『Boss』,不過只有宅島君敢這麼喊。
“那兩張盤,不能算是我出的吧。一張是給生島先生做客串表演,還有一張也是『桐之院圭的《西協》』獨奏嘉賓。”我糾正道。
“總之,對方認為你有知名度這一點是肯定的。”圭阻止我。
宅島君也在一旁幫腔:“而且Splash Cola的CM也很紅。”
“那麼久的事,誰還會記得啊。”我抗議,卻被無視。
“企劃的詳細內容?”
“是,Boss。”宅島君翻開企劃書,道:“演出時間,今年十一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兩點。地點是上野東京文化會館音樂廳,六百四十九席。普通票三千日元,學生票一千五百日元,全席自由。”
“哼。”圭不滿地哼了一聲。
“挺適合我的不是嗎?”我說。
“宅島,票價和對方再交涉一下。”圭說。
“說是說獨奏公演,但其實是十二日開幕,星期五、六舉行的第三屆Music Japan音樂祭的演出活動之一。票價都是統一的。”宅島君看了看圭的臉色,說:“我、我試試看能不能提高票價。”
“嗯。普通票四千日元,學生兩千日元,這是底線。”
“等等,我覺得原來價位就可以了。”
再次被無視。
“公演由上下半場組成,各四十分鐘。曲目由我們自行安排。星期五白天彩排,每個組別各一小時。演出費協商決定,另外對方還會發放伴奏補貼,大概五到十萬日元。”
“這點補貼太少了。”
“會嗎?我聽說飯田先生他們的演出費也就是一萬五一小時。雖然是臨時演出的價錢,但應該不會差太遠。”
“要不然和他們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提高到十萬到二十萬?”
“悠季的演出費絕對不能低於三十萬。告訴他們,我們絕不會賤賣。”
“明白。”
“等一下,你們至少也聽聽我的意見再決定啊!”
沒人理我。
“除了悠季外,還有誰參加?”
宅島君從文件夾中抽出公文,“這是預定人員一覽表,有些人還在交涉當中。”
圭細細看了一遍後遞給我,“你看看吧。”接著轉回頭去問宅島君:“查過他們的履歷嗎?”
“還沒有。”
“請盡快調查一下,要快。這關係到悠季的等級定位。”
“Yes,boss。”
“定位?”看著遞來的一覽表,問道。
“和等級不如自己的人排在一起,即使票價差距拉得再大,別人也會視你為低一等級的。”
“誒~?這種話不是應該——”
基本上,等級低的,是我才對吧?
一共預定了七個節目,兩個獨奏,一個女高音,一個四重奏,一個鋼琴和長笛的二重奏,一個古樂器合奏,還有就是我的小提琴。
“小提琴獨奏只有我吶。”
“鋼琴的吉古紀代子應該是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的獲獎者,不過我不確定是不是前三名。女高音甲斐惠的名字我在肖邦獨奏會的海報上見過。至於其他的人,大概都是些無名人士吧。
音樂祭的主題是什麼? ”
“飛向世界的年輕音樂家們的盛典。”
“如果是為籌集留學學費,這個企劃倒是不錯,可惜——”圭諷刺道。
“總而言之,這個音樂祭你看不上眼就是了。”我嘆氣,“也好,反正我也覺得獨奏音樂會什麼的還太早。”
可沒想到—--
“不,你應該接受。”圭說,“只要演出費能達到我們的要求。”
“哪怕是十萬我也覺得多了。”
我是說真的。
“Brilliant那個標準實在太誇張了,減一半還差不多。”
“那個是正常標準。”圭斷然否定我。
“我也這麼覺得。”連宅島君一這麼說。
可是——!
“可十萬都抵得上我一個月的薪水了。有點過了吧。”
“在成績還沒積累到某種程度前,被人壓價也是難免的。”
“就是!看吧,圭,二比一。”
“我的意思是,這麼多年辛苦練習積累起來的實力,三十萬一場並不為過。請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這個演出費——”
說到一半,圭突然停了下來。
“'這個演出費',怎樣?”我催促。
圭似乎不知怎麼開口,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所謂的演奏家,就是『能以演出費維持生活的人』,為了得到足夠的報酬,談價是必要的。”然後,語氣一轉,似是玩笑道:“所以才有了經紀人這個職業啊。”
“啊~……”終於明白圭之前在猶豫什麼了,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抱歉,我只是,只是從沒想到我的演奏,怎麼說的……呃,『有金錢價值』?嗯。我從不敢想拉一曲就能賺十萬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平時太依賴於你,凡事又想的簡單,對不起。”
是啊,以前還一直說即使是戀人,但身為男人不想被人養,特意去打工,可如今呢,我卻徹底成了被撫養人,且自滿於現狀。啊~~~,太丟臉了!
“我很樂意成為你的資助人。” 圭笑著說道。
我知道他是真心這麼覺得,可接下來—--
“但是,是該考慮一下今後的事了。也許那一天,我就沒收入了。”
啊……是呀,如果和Samson的合約終止的話。到那時,要是我也沒有正經收入的話,就得過窮日子了。圭他怎麼受得了。
“我本不希望讓你為錢辛苦,只是——”圭欲言又止。
“我是該工作了。靠小提琴養活自己,就是這麼回事。”我打斷他,“你說得沒錯。只是,我不會給自己講價錢,這方面還要你和宅島君幫我把關才行。”
首先,確定是不是要接Music的工作。接受……接受吧。嗯,接受。
“Samson的演出費是五千美元,M響是三十萬,老大可以以此為標準。”宅島君說。
“但是——”
不等我反駁,圭插進來:“事實上Samson的演出費並不是很高。”
“不會吧。換成日元可是六十萬吶。對我來說這是絕對的高價。”
對於一場演出就是百萬的你而言也許很便宜,可那是你,不是我……真想這麼擲回去。
“這五千美元是包括兩場音樂會,公開彩排,慈善晚會,以及合宿練習的五個全天。雖然米斯卡抱怨這點錢還不及他一個零頭有些誇張了,但這麼多活動再加一倍的錢也不為過。”
被他這麼一說—--
“……好像是吧……?”
而且—--
“仔細想想的話,如果一場獨奏按二十萬來算,平均一月一次,那我每月就只有二十萬。兩月一次的話,每月只有十萬收入!萬一半年才有一次機會,那一年就只能有四十萬的進賬!這還是在每次能接到工作的情況下?!”
哇~,職業琴手的生活居然這麼艱難。
看著突然認清現實,恍然大悟的我瞠目結舌的樣子,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事實就是這樣。因此在職業活動時,和製作公司交涉,確保演出機會和收入的經濟公司是不可少的。”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其實我蠻幸運的了,還有人主動要求邀約。”
圭和宅島君對看了一眼,宅島君明白地點點頭,道:“不是幸運,是因為你的實力。我只是去年夏天時曾到處推薦你,而對方卻是在看了你之後的演出後才主動找上門來。老大在今早Brilliant的《皇帝》里大大露了把臉,再加上《西協》的CD下週將開始發售,到時候演出邀請也許會蜂擁而至。”
“誒,《西協》下週就發售了?”
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到處推薦我嗎?暑假時?我都不知道吶,對不起。辛苦你了。”
原以為坐著不動也會有工作掉下來是自己的幸運,但其實那都是因為別人在背後默默幫助我的結果,突然覺得好慚愧。
“哪裡,這是我分內的事。”
“話說回來,雖然很高興,但邀請一下子來太多也很麻煩吶。”
“工作一定要經過挑選後才接。”
圭表示同意,但宅島君似乎不太認同。
於是我解釋道:“你看,我還要在大學上課不是嗎?為了兼顧學校,實技考試前的九月十月、一月二月我肯定沒法集中精力練琴。雖然很感謝宅島君到處推薦我,但那時的工作我只能放棄。啊,八月也不行,八月有富士見的定演。“
怎、怎麼連圭也一副無法苟同的表情?
“我說挑選,是挑選邀約的質量,是挑選出能提高你成績和好評度的演出。除此以外的考量,只會阻礙你的職業初演。”
被別人這麼當面說很沒面子,可是……
“唔—……是。”
這是常理,圭說的沒錯。
這時,宅島君開口:“我認為,小工作也是工作,可以快速累積新人的成績。Boss說的『不能賤賣』雖然沒有錯,但我們畢竟離那個層級還有一段距離吧。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
如果對方是『只要價錢便宜,找誰都可以』型的,我們當然要好好考慮,但俗話說有失必有得,只要能達到最終目標也無妨。 ”
“你這是流行樂界的理論吧。”圭面露不快,瞪著宅島君。
宅島君回道:“不,所有行業都一樣。能夠隨心所欲挑選工作的,只有大牌。現實如此。”
“但悠季不需要為了生活降低藝術標準。”
“你這話可是和剛才說的薪水論相衝突了吶,Boss。”
“我們還沒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那我倒要問一下了,你是希望守村悠季出名,還是只想把他藏起來?是哪個?你還是先去把這個問題想明白再說吧。”宅島君陰沉著臉說道。
圭板著撲克臉,“悠季當然應該以小提琴家的身份揚名世界。”
“也就是說,是要成為以職業活動為中心的小提琴獨奏家咯?”
“給我等一下,這種問題為什麼是問圭?”我抗議。
宅島君示意我先忍耐一下,繼續對圭說:“其實你一很清楚自己對老大有多大的影響力的。是存心的吧。老大因為愛你,所以願意事事以你為中心,而你卻反過來利用愛情把老大關在金絲籠裡。沒錯吧?”
圭的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我承認我是有這種傾向。但是,我已經在反省了,我只是希望悠季能不受拘束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那就請你,請你別再妨礙我推薦『天才們認定且喜愛的繆斯的寵兒守村悠季』了。”宅島君戳著圭的胸膛職責道。
圭生氣地別過臉,說:“有必要說出這種讓人不快的誇張廣告詞嗎?”
“這些『天才』可是包括了生島高嶺、生島空也,Brilliant的各位,艾米里歐?羅斯馬丁。連這都不滿意的話,那我改成『天才?桐之院認定的繆斯的寵兒守村悠季』總行了吧。”
唔——? !
“哈,太蠢了。”
就是,就是!
“你也知道啊。明明就是自己偏心眼。能得到那些『天才們』認可,可是件光榮的事。OK?”
“那我退而求其次,在承認悠季的天才的名單上加上巴赫、勃拉姆斯、西貝柳斯。柴可夫斯基和帕格尼尼、門德爾松、維塔利也不能漏掉。”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這太誇張了,不行啦。”
但宅島君卻說“不,也許能行。”
什麼!
“演奏勃拉姆斯時,可以在海報上加上『天才勃拉姆斯喜愛的繆斯的寵兒守村悠季』這樣的廣告詞。演《西協》時就改成『天才門德爾松喜愛的』,以此類推。”
開玩笑的吧?玩笑的吧?拜託,用那種廣告詞,會遭報應的。
“那麼,Music的工作就定下來了?”宅島君確認。
“還是等調查完詳細情況後再決定比較好。”圭插嘴。
我問宅島君:“最晚什麼時候要回音?”
“本週內。”
“呃,那我自己去回复好了。你後天就要去海外了,應該沒有時間去打聽情況。”
“明天沒查完的話就讓宅島留下來繼續查。回復也由宅島來轉達。”
“說實話,我覺得去調查其他演出者並不合適。”
宅島君卻反對,“不,這個有必要查一查。這樣才能知道Music把老大定在哪個等級,大致在什麼位置。”
“這也分ABC級?那我肯定是新生的D了。”
不對,假如艾米里歐先生那樣的巨匠是A的話,我最多只能排F或G。
“和M響的共演好評如潮,不可能只有D。”
“但是從Music的演出費來看,他們確實是這麼想的。”
唉——真是的,這兩個人就不能不吵嗎?
“你們說的'等級',是從'A級'的艾米里歐先生那樣的世界名演奏家開始往下排的吧》”
“是這樣沒錯。國內有名的屬於'B',正當紅且有成績的屬於'C'。”
“那我再怎麼算也只能是‘D’啊。”
“等級這種東西很微妙,”宅島君撫了撫前額,“如果延續去年十二月和M響處女秀的形勢,年內再舉辦兩、三場獨奏會的話,肯定能進入C級。我的想法是,與其拘泥於演出費,不如增加演出數量。
這個行業完全是買方市場,首要工作就是提高知名度,吸引製作公司。 ”
他頓了頓,繼續:“但也正因為是買方市場,所以我要做的是盡可能不被壓價賤賣。畢竟,演奏家也是要吃飯的。”
“是啊……不過可以的話,我想按自己的速度走下去。某位被Samson剝削的先生,即使筋疲力盡地到處趕場,也能掌控住整個演出,可我沒有那麼好體力。而且,我對於奉承慷慨的讚助人這種事,實在不在行。”
“這種事不需要你操心。”
雖然圭這麼說,但我之前被保護的太好了,有些事是時候該好好想想了。
話說回來,獨奏音樂會吶……總覺得這事離我很遠,沒想到現在卻突然掉在我面前……十一月十三日。表演什麼曲子好呢?
“宅島君,你不急著回去吧?”
“啊—,不,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明顯是忌諱圭。
“我去煮咖啡,待會兒一起商量一下曲目怎麼樣?”
“可以是可以,但老大的演出我並沒有怎麼聽過,這方面還是和Boss商量比較好吧?”
“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
“那麼,還是由我來煮咖啡吧。”圭說
“Thankyou。Siphon還是你比較拿手。”
看著圭開始磨豆,我試探道:“我需要一個伴奏,你覺得吉柳先生怎麼樣?”
“還可以。”圭說。
“那作為《雨之歌》的伴奏適合嗎?”
日音賽時是生島先生伴奏的。
“要是不放心的話,不如辦一個試聽會?”
“啊,對呀,還有這一招。得快點安排,萬一不行,還可以聽聽福山老師的意見。”
“不可以找女鋼琴手。”
“你又來了。”
我失笑,圭聳聳肩。
“好啦好啦,年輕每人統統取消資格。”
“那麼,主打曲目確定是勃拉姆斯的奏鳴曲了?”宅島君一邊確認一邊在企劃書上做記錄。
我望向圭,詢問他的意見。
“不是很好嗎?”圭答。
“一般來講,第一部分是小曲集。”
“我可以提個要求嗎?”
“嗯,請說。”
“我想听《G弦上的詠嘆調》。”
“嗯,這支我也有考慮。還有呢?”
“巴洛克的話,再加一個《恰空》?”
“那支有通奏低音吶。需要大提琴配合我。”
“我說的是巴赫的無伴奏《恰空》。”
“唔—?!這個不行!這支曲子起碼得連半年。”
“演出是十一月,時間很充裕不是嗎?”
“如果沒有大學工作的話。”
“大學那裡不能辭掉嗎?”
“不能,因為是福山老師推薦的,才一年就辭職肯定不行。”
“所以,這次也不可能推出什麼新的保留曲了?”圭強忍嘆息問道。
我想了想,還是回答:“是的。”
還缺一兩支曲子,選什麼好呢?
“演奏巴洛克的話,科雷利?第十二首奏鳴曲怎麼樣?”我問。
“《La Folia》啊。”
“《詠嘆調》大約三分鐘,《恰空》是十二分鐘,《La Folia》大概七分鐘?不夠,還得再加一兩支曲子。”
“我覺得,未必要局限於巴洛克吧。”
圭邊說邊邊端上咖啡,濃濃的咖啡香沁滿心脾。
“嗯~,好香。我不客氣了。”
“韓德爾,塔爾蒂尼,戴勒蒙——”圭說著坐下身。
我試著回想學生時代有沒有拉過圭舉的那些音樂家的曲子,結果一片空白。
“我去大學圖書館找找樂譜好了。”
“宅島,不著急選曲吧?”
“不急。先要向對方確認工作。”
喝著美味的咖啡,想起這還是大學畢業考試以來第一次籌劃節目吶。
畢業考的四十分鐘節目裡,我拉的是貝多芬協奏曲,可那次我只拿了個A-,沒能參加畢業演奏會。
登上畢演舞台的男生,只有矢島一個,剩下四個都是女生。說起來,矢島好像進了樂團吶。是東京愛樂?還在做就職浪人的我,很羨慕他。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喝完咖啡的宅島君起身說道,朝我鞠了一躬,“晚餐吃的很好。Potaufeu很正宗,很好吃。”
“呃,其實,晚飯是這位——”我用大拇指指著圭。
宅島君驚了。
“今天是圭當班做飯。”我解釋。
宅島君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沒想到你還有這項技能啊,桐之院。”
“見笑。”圭答,站起身。
“你不用特地送我的,Boss。”
“我只是去鎖門。”
噗,圭你是在害羞嗎?
“老大,我走了。”
“嗯。麻煩你到這麼晚,不好意思。”
和圭一起在玄關送別宅島君後,我去放洗澡水。明天就是下半學期的實技考試,我們擔任監考官的,八點就要到崗。
下半學期的考試首先是從四年級和研究生的畢業考,我的學生們要等到星期五才開考。二十六號星期五是一年級,下週週一是二年級,週二是三年級。雖然參加畢業考的考生已經是考場老手,不用操心,但既然學校要求你去就只能去了。
可惜我只是個在走廊維持秩序的雜務。如果能負責給審查老師端茶送水,那就能聽聽學生的演奏了。
回到廚房一看,圭已經開始洗起碗來,我趕緊過去幫忙,不一會兒就收拾乾淨了。完了,又去看了看洗澡水,回到廚房。
“可以洗澡了。我幫你把衣服拿下來吧。”
“好,謝謝。”
最近,不知不覺間養成了一起泡澡的習慣。這個家的浴缸很大,所以不用特地分開洗。
先從臥室的衣櫥裡取出圭的三角褲和自己的平底褲,在真絲浴袍與毛巾浴袍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選了毛巾的。畢竟今晚有點冷。
進入浴室,聽著圭弄出的水聲,我脫去衣服拉開門。
“我進來咯~”
“嗯,請進。”
清洗乾淨後,在圭的身邊找了個位子把自己泡在水里。
“唉~,有些突然吶……獨奏會……”
在熱氣瀰漫的空間裡,我低喃道。
“壓力很大?”
圭的男中音泛起一絲絲漣漪。
“怎麼說呢,有太多事需要考慮了……說壓力大會遭報應的。確切來說,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你有足夠實力。”
“嗯,Thankyou。我就是擔心自己精力不夠。你剛才,是不是生氣了?”
“嗯?”
“我說不打算挑戰新曲的時候。”
“啊,我只是,很想听聽你演奏的巴赫《恰空》,所以覺得有點遺憾。”
“真的?你不是不滿我第一次開獨奏會,卻沒有挑戰全部曲目的霸氣?”
“怎麼會。”
“反正我有這種感覺。可你知道,以現在的情況,我只能是為了演奏而演奏。實在沒法集中精力準備獨奏會。”
“如果你真的有心辦獨奏的話, 還是改變一下現狀會比較好。”
“是啊。我辭職的話,學生們也許能得到更有經驗的老師。富士見那裡,微笑也會諒解的吧。就是,有點良心不安……”
修長的手指梳起落在額間的碎發,圭抹了一把臉,說:“站在我的立場,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是。”
“你有成為獨奏的實力和才能。剩下的,就是能否把它們發揮出來。我這麼說……這麼說也許有點過分,但請你拋棄妄圖四面討好,誰也不得罪的心態。毅然向前才是你該走的路。”
“呃~,討好別人嗎……”
是,確實如此,對福山老師也好,對富士見眾人也好,我誰也不想得罪,誰都想討好。
“說實話,你的感覺沒錯,我是在不高興。”
“嗯。”
“以音樂謀生的路並不只有成為獨奏家這一條。當老師培養後進也是一種選擇。這份工作既有意義,又可以在閒暇時參加一些演奏活動,一舉兩得。”
“嗯……”
“所以,關鍵是你怎麼想。如果想成為職業演奏家的話,就必須像準備日音獲獎音樂會那樣,一門心思撲在練習裡面。然後才是彎腰準備起跑。”
可我不想擺什麼起跑姿勢,哪裡有這個時間。
“唉,我明白啦。你說的我都明白。只是——”
怎麼說好呢……
“我只是還下不了決心,想再好好想想,就是……就是心裡已經有了的主意,可怎麼也說不出口……”
“是對自己的演奏沒信心嗎?”
“啊—…,不是—,我不知道。讓我再好好想想吧。”
“嗯,這是應該的。不過,就像宅島說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今年是決定成敗的關鍵一年。機會會似波濤般滾滾而來,只看我們能不能好好利用。 ”
波浪嗎……啊,我知道了。等等,不,還是再考慮一下。 『隨波逐流』,可也不好說。再好好地,好好地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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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這天和以往一樣,不用為學生上課也不用去富士見,而圭也沒什麼要出門。照理說,為了給明天開始的演奏旅行積累精力,應該像星期天那樣悠閒地度過才是,可我卻不得不一大早七點出門。
“我走了。”
“傍晚能回來嗎?”
“唔—,七點之前應該回不來。晚飯肯定得推遲了,對不起。”
“晚一點無所謂,不用急著往家趕,容易出事。”
“啊,我忘了泡香菇了!瓶子裡有乾香菇,你拿五六個去泡。還有昆布。泡的水不用太多,剛浸沒就好,可以拿來做菜。”
“知道了。”
“那就拜託了。我走了。”
匆匆吻了一下圭,我奔出家門。
一月二月是大學的考試月。一月中旬時研究生選拔考試,二月初是前期入學考試。之後是年級下半學期考試,三月初是後期入學考試。擔任審查的教授、副教授一級的老師們,想必很辛苦吧。
衝上電車,八點十分錢趕到學校,趕緊去教務科查看當天的任務分配表。
“哦,Lucky——”
我被分在室內,負責考場的開關門及迎送學生。
考試八點半開始,先去教授室看看。不知道福山老師來了沒?啊,來了。
“早上好。可以打擾您一會兒嗎?”
我站在門口問道,得到首肯後才進去。
“在這麼忙的時候還來打擾您,真是對不起。”
“沒關係。昨天的電視我看了。生島君看上去精神不錯。”
“是。那輛紅色的豪華轎車挺襯他的。”
“那位美人是他的妻子?”
“不是,是他弟媳,也是他的經紀人。”
老師好像心情不錯,於是我說出來意:“我有事向您匯報。我收到了Office Music Japan邀我在其主辦的音樂祭上舉辦獨奏音樂會的邀請。我想接受。”
“呵,Music的企劃嗎?什麼時候?”
“十一月。音樂會是十三號星期六下午舉行。”
“曲子呢?”
“《雨之歌》,以及巴洛克的小曲。”
“這是你自日音獲獎音樂會後第一次獨自登台表演吧?”
“是的。自那之後是第一次。”
“先練著吧,等練得差不多了我再聽聽。”
唔!不,老師會這樣說也正常。
“萬分謝謝。”
當我彎腰準備行禮時—--
“演奏巴洛克的話,巴赫的《恰空》絕對不能少。”
一道霹靂從天而降。
“我拭目以待。”
靜靜看著我癡呆樣的老師淡淡地給予致命一擊。
向這支本該極力避免的名曲兼難曲發起挑戰的重大課題,已無可更改了。
“是、是的。我一定努力。我先出去了。”
眼前一陣發暈,關上門,我站在走廊,我現在的臉色一定一片死灰吧。
巴赫的《恰空》……是大巴赫流傳下來的小提琴獨奏曲中,最有名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及帕提塔里的第四首——《第二無伴奏帕提塔》的第五樂章《恰空》……
我不討厭這支曲子。它是我曾夢想演奏的曲子。只是這個『曾經』,離現在太遠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還不想……可老師已經點了名,不管願不願意,我都只能接受。
“喲,守村君,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有人拍著我的肩膀招呼道。
我抬起頭,福山門下的前輩吉山老師正擔心地看著我。
“啊,早上好。誒,時間到了嗎?”
我抬手看表,八點二十分。
“哇,再不快就來不及了。吉山老師負責什麼任務?”
“負責坐在教授組後面發抖。我有三個學生參加畢業考。”
“啊,那是會緊張。我是負責開關門的。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嗯,是得快點了。”
奔到401教室,學生們已經在走廊的等待席上坐成一排,一個個神情無比緊張。教室中有一位疑似事務系的女老師在做準備工作,另坐著一位教授。還好不算太晚。
“早上好。”
我向教授打招呼,然後去看分工表。
呃,她的名字是?講師之間平時難得有機會碰到,所以彼此都很陌生。
“早上好。是山本老師吧?我是守村。抱歉來晚了。”
“沒關係。”山本老師冷冷地回道,又看了看手錶,說:“開考五分鐘前讓第一位學生進來。從第二位開始,前面的學生演奏結束之後再叫下一位,沒有叫到的人在等待席候場。”
“明白。”
“我負責學生進來,離開時就拜託你了。請快一點。”
“好的。”
這麼回答會不會不太禮貌,是不是該回“是,我知道了”比較好?
門從外面打開,擔任考官的教授們陸續進來。我向福山老師點頭致意。
等教授們全部坐定,正好是開考前五分鐘。手拿名簿的山本老師叫進第一個學生。在教授席後面坐著的,是來陪考的各任課老師吧。
我也考過畢業考,可因為太緊張,除了演奏外其餘的事情一點印像都沒有。只記得進入考場後被考官一聲“守村君”叫進教室,然後就是拉琴。原來還有這個分秒等待被叫號的過程吶。
依學籍號,頭一個是女生。她緊張地雙手顫抖,不斷地做深呼吸試圖平復情緒。
主任教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錶,宣布:“開始吧。”
“渥美啟子君。”
“——,到。”
聲音卡在喉嚨裡發佈出來,起身時更是“哐當”一聲把椅子弄出巨響。不過,每年兩次的實技考試畢竟不是玩玩的,在錯了兩處的情況下她完成了演奏。
只是,作為展示大學四年學習成果的演出……如此平板且沒有表現力的演奏,想拿C都有點困難吧。
考試是每人四十分鐘,兩場之間有五分鐘的休息時間,等第四個學生演奏完已經十一點半多了,午間休息。
“下午是從一點開始,請提前三十分鐘到達。”山本老師提醒早上險些遲到的我。
走出教室,又碰上了吉山老師。
“你的學生已經考完了?”
“還沒,第三個演奏的是我頭一個開考的學生。”
那個演奏貝多芬奏鳴曲的女孩子嘛?
“她是上午考試中表現最好的一位。”我實話實說。
吉山老師聽了只是微微一笑,“但她本人的願望卻是做老師。”
“這、這太可惜了。”
她的成績拿A都沒問題。
“家長和她本人都傾向於選擇穩定的道路。唉,這也正常,畢竟畢業後能以小提琴為業的連一成都沒有,現實如此。”
確實。我當初也想過畢業後當老師。樂團的試聽失敗後,如果想養活自己的話,是不可能再緊抱著小提琴不放了。
“能擠進演奏家這道窄門的,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每年這個時候,這種感覺就特別強烈。”
這是他惋惜那些有才能,卻無法踏上音樂家道路的學生們,不是諷刺我明明大門為自己打開著,偏偏還不識相地在門口猶豫徘徊,但我還是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
是啊,我是幸運的。被老師眷顧,被機會眷顧,畢業時想都不敢想的幸運一一降臨身上。現在更是有人付演出費邀請我辦獨奏音樂會。
絕大多數的音大畢業生,畢業後不得不從事與音樂無關的職業。如果還想繼續音樂活動的話,只能自己掏錢參加同窗會的Concert,或是自己出錢借場地辦獨奏會,又或是當做興趣愛好那樣參加富士見之類的地方樂團。
『因為這樣那樣,所以我是純粹的隨波逐流流到了這裡』這種矯情的話,如果讓無奈放棄小提琴的他們聽到,必是怒極反笑,大罵老天不公吧。
可是……和一步步自己主動前進的實感相比,我覺得自己更像是被人牽著推著。被老師(善意的)一腳猛踹屁股,過山車般騰空飛起,等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到了這兒了。看著眼前的即成事實,有點接受不良。
換了別人也許會慶幸不已吧,可我卻怎麼也接受不了這種“幸運”。總覺得自己是被趕鴨子上架般無可奈何。
我不想知道這是單純的怯懦,還是出於本能的正確的危險信號,但是——!
周圍的人不斷地推著我前行,圭是這樣,福山老師也是這樣,大家都是這樣!
猶豫不前的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啊啊,也許……也許我真的很沒出息吧……可我……
下午六個人的考試終於在五點半結束。明天還有八個。
乘車回家時不禁思考起來。即使都是音大畢業生,可實力差距還是挺大的。
評定全部以ABCD打分。這其中的『區別』,表面上是技術水平及基於音樂感覺的表現的好壞不同,可在考官心中,其實是測試你對音樂的專注度,換句話說就是在測試你對音樂的企圖心有多強烈。
有一個人,我很想把她攬進富士見。雖然刻苦練習技巧,但可惜的是她的演奏中卻沒有一絲閃光點。我這麼說可能有點狂妄,可事實就是因為教導者的狹隘教育觀,把她的歌心全部抹殺在了萌芽期。
不過,雖然沒有能成為獨奏的閃光點,但如果能釋放她對音樂的熱情的話,她會是位很好的音樂夥伴。
要是我組室內樂團的話,一定找她那樣的。就像當初和皮波他們那樣,可以在彼此切磋中提高自己。當然了,這次我不會再哭了。那個姑娘的名字叫『多多良美和』。有緣的話,很想再見她一面。
買好菜回家已近七點。圭正在讀譜,所以我大喊一聲『我回來了』後徑自去廚房做飯。啊,飯已近燒傷了,Thankyou,Thankyou。
除了圭親點的燉菜外,今晚還有Sawara的西京醃魚,芥末醬油拌新鮮油菜,白蘿蔔、胡蘿蔔的醋味蘿蔔絲,蜆貝味噌湯。
燉菜稍許花了點時間,一切準備妥當時已經八點多了。
“圭,餓了吧,開飯咯。”
敲敲琴房門,沒反應。我開門進去,拍了拍盤腿坐在地上專心看總譜的圭的肩膀。
“晚飯做好了,圭?”
這傢伙一投入起來是怎麼也叫不醒的,不然自己先吃?圭的那一份等他想吃了再熱一熱?可轉而一想,這頓飯是他出差前的最後一頓晚餐了,還是一起吃吧。
“圭?醒醒圭!吃—飯—了!”
“啊,什麼?”圭轉過頭,彷彿被人從夢中驚醒般。
“晚飯已經做好了。沒打擾你讀譜吧?”
“沒有,辛苦你了。”
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也不管總譜就這麼站了起來,看了看書架上的時鐘,“我沒注意到你回來了。”
“我進門可是打過招呼的。你在看什麼?”
“馬勒的《第二交響曲》。”
“那個《復活》?有合唱的那個是吧。”
“第五樂章有合唱,第四樂章是女低音獨唱。”
“在哪裡演出?”
“波士頓。是複活節音樂會。”
“那不就是四月?”
“四月三號、四號。正好是周末。”
“四月啊。運氣好的話能看到櫻花呢。那個地方叫Potomac嗎?很有名的。”
“那是在華盛頓。但不管在哪裡,我都不打算一個人去賞櫻。”
“嗯。我很想賞一下今年的櫻花吶。”
“富士見應該會辦賞櫻會吧。”
“那也不錯啦,但我想的是就我們兩個人,在櫻花樹下散散步什麼的。”
“嗯,有機會一定。”
邊聊邊在桌邊坐下,互相說了一聲“我開動了”後開始吃飯。
“啊,燉菜的味道是不是有點淡了?”
“不會,很好吃。”
乾香菇、蔬菜昆布、芋頭、胡蘿蔔、牛蒡、魔芋、魚糕、點綴用的小豌豆。農家菜中必備的燉菜被圭一掃而空,讓我這個做菜的很滿足。
“啊,對了,盛燉菜的這個碗,不會是古董吧?”
圭前些日子突然買了這個碗回來,淡淡地白底上繪著藍色的花鳥,直徑約三十厘米左右。質地厚實,花紋素雅,感覺是件有年頭的瓷器。
“雖然是在古董市場買的,但應該不是。我對老物件懂的不多,不過這個最多也就是明治時期的東西。”
“這樣嗎,看著挺不錯的。很像是某家專在重要場合才使用的器物。”
“明治到現在的話,大約傳了四、五代左右吧。”
“從曾祖父時代開始,盛著燉菜什麼的分給大家這樣?”
“嗯,差不多是這樣。”
“真不錯吶。果然很有親切感。我老家也有一隻奶奶陪嫁過來的重箱(注2)。油漆剝落的邊角看著很有歷史感,我很喜歡。雖然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總覺得是該代代相傳的寶貝。”
一個問題突然浮現,我問:“這樣的古董,你父母家很多吧?”
“因為那個家已經古董化了。”
我暗想這不是個好問題。不論是和母親和解,還是對歷史的『桐之院家』存在本身,圭似乎仍有許多心結。以及那些討厭的親戚吶……不行,得趕快把那些不愉快的畫面趕走。
改變話題。
“差不多該考慮今年定演的曲目了吶,你有什麼意見?”
圭停下筷子,以有點嚇人的嚴肅表情看著我,說:“悠季——”
“唔,嗯?”
“我已經沒有什麼瞞著你的了。”
“是、是嗎?啊,不是,嗯。”
不知道圭想說什麼,怕自己答錯話,只能嗯嗯啊啊。
“關於桐院家的事你不用那麼小心翼翼。我已經沒事了。”
“啊—……好。我知道了。”
“對於不愉快的話題我們不可能總是避而不談,所以別再這樣了。”
“Ok,了解。”
“我記得,成城家好像有幾隻菊紋的桐木箱。”
“菊紋的話,難道是天皇陛下賜下的?!”
“確實是下賜之物,但為什麼下賜就不清楚了。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這樣的東西,一定是傳家寶了吧?”
不過圭對此似乎真的沒什麼興趣。
“守村家呢?”
“家裡倒是有間庫房,但裡面沒什麼寶貝。維新時被趕出會津,逃到了新發田,一窮二白開始打拼。”
“那就是士分了?”
“士分?”
“就是武士出身的意思。”
“啊—,好像是這樣。說是家裡的鐮刀是用舊刀重打的,所以非常鋒利甚麼的。現在想想,挺浪費的。”
“這就是武器的和平使用吧。很有智慧的想法。”
“我倒覺得是因為家裡沒錢了,所以廢物利用。要再來一碗嗎?”
“不了,我吃飽了。”
“那我去泡茶。”
喝完飯後的焙茶,說一句“我吃飽了”後開始收拾碗碟。我洗,圭擦。
“工作的事,可以問嗎?”
“雖然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但請問。”
“哈哈,難道這回又接了自己不喜歡的曲子?”
“這次是有無法拒絕不得不參加的招待會。”
“擔心被市長夫人或議員太太的熱情所淹沒?”
“是怕她們向我推銷自己對古典樂毫無興趣的女兒。”
“呃,還有這種事啊?”
“真想直接出櫃。”
“稍安勿躁,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用。衝擊力太大了。”
“不過出櫃的話,如果不說明對象,別人很可能誤會到其他人身上。”
“你是說S姦?別開玩笑了!沒事,你大膽出吧。不然,帶張我的照片?”
“有哦。一直用交通卡卡套小心地保護著。”
“啊,還真有?哪一張?”
“等一會兒拿給你看。”
收拾完碗筷,又一起洗了澡,到了二樓後圭拿出照片。
“啊,這張雙人照——”
是今年Brilliant慶功宴時的照片。俄國人伊万喜歡照相,這是集體快照中的一張。照片裡的自己沒有什麼出格的動作,Ok。
“咦?裡面還有?”
“沒有了。”
“明明就有,全部拿出來。”
我瞪眼,圭無奈地全部拿了出來。
卡包裡滿滿塞了四張照片。除了剛才那一張外,還有我抱著小提琴側臉微笑的。呃,這是在艾米里歐先生的撒丁島別墅舉辦沙龍時拍的?第三張是掛在琴房的那一張的縮小版。第四章……
“哇,這張沒收!”
居然是兩個人裸體在床上的照片。雖然只裸了上身,像紀念照般並排坐在一起,可是—--
“沒收。這張嚴禁外帶。”
“是。”
即使圭再不高興,我也絕不會讓它有一絲曝光的可能。它只能呆在我眼前這個餐櫃的抽屜裡。
“沒給別人看過吧?”
“沒有,我發誓。帶著它只是為了緩解思念你的痛苦。”
看著圭認真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搶走照片太過殘忍,可是……
“痛苦的話,有這個。”
說著,我輕輕吻上圭的前額,然後是唇。漸漸地,肢體交纏,帶著慾望加深這個吻……
“十天份的,我愛你。”我低喃。
“你明天還要早起吧?”
你是在擔心我嗎?還是在調笑?
“我會努力醒過來的,你放心做吧。”
“絕不後悔?”
“肯定會後悔,可只有今晚,想盡情地愛一次。”
以補償我搶走了你的心靈慰藉品。所以,盡情地,抱我吧。
“我好高興……”圭立即興奮地向我撲來。
不是往日那種會讓我第二天直不起腰的狂暴抱法,卻更讓我瘋狂,哪怕自己哭得很慘。
激烈的Sex,愛意滿滿的Sex,是如此相像,卻又如此不同。
手心,指尖,唇,舌,圭不遺餘力地挑弄我的性感帶,讓我無法思考,只想解脫。僅僅是怒張的那個一個簡單的插入動作,強烈的射精感就淹沒我的頭頂,無力抵抗。慾望的潮水一波波用來,我的身體在不斷地高潮下顫抖、爆炸、釋放,圭無底的愛欲把我徹底榨乾。
“啊,啊,圭,我、我已經,不、不行——”
“悠季,悠季,悠季——”
“啊啊—,啊啊—,啊—!嗯……”
清楚知道自己昏了過去。腦袋像熄滅的舞檯燈光般頃刻間一片漆黑。這黑暗不怕人,反而讓人心安。
……做夢了。夢見自己站在遠處眺望著被圭抱在懷中的另一個“自己”。不是自我安慰,在圭健壯的身軀下扭動的“我”,並沒有想像中的不堪……確切地說,因太爽而皺起的臉非常性感。作為自我意識過剩型的自我陶醉者,我放下心來……雖然做愛時的圭,男性魅力劇增,但我也不賴吶……
“悠季?悠季?”
有人在耳邊呼喊我。我睜開眼睛。
“……幸好。”
我脫口而出。聲音沙啞、乾澀。
“誒……?”
“沒什麼。幸好我的臉不難看。”
“……啊?”圭沉默了一會兒,笑道:“床上時的你性感十足,真想用攝像機保存下來。”
“不行。太變態了。”我立刻駁回。
“會嗎?這是我們愛的記憶吶。”
圭溫柔凝視我的表情太過於無辜了,我立刻反應過來。
“絕、對、不、行。你要敢買攝像機,我就離家出走。”
“太可惜了。”圭惡作劇般地笑道。
正當我以為他是開玩笑時,仔細一瞧,他眼底的遺憾真真切切。
“我愛你,可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
“知道了。我放棄,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
“那親一下。”
“嗯。”
帶著爭吵意味的對話在充滿愛意的親吻下消散。分開貼合的身體,相擁著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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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圭——”
“什麼?”
“我向老師報告了十一月的事了,老師指示要演奏《恰空》。”
“巴赫的?”
“嗯,巴赫的。”
“太好了。”
我也能這麼說就好了……
“我明天就開始練習。”
“時間肯定夠的。”
“大概吧。”
曲子定下了,可八個半月的練習時間算長還是算短呢?雖然大巴赫的演奏要領已經掌握,可是……
“賽巴斯蒂安先生和你是好朋友。他一定會在一旁滿懷期待地守護著你的。”
“哎,要真如此小空又要嚷嚷了。說我有神靈陪練什麼的。”
“你有被天才們疼愛的資格。大膽地往前走吧。”
“基本上還不等我下決心前行,就會被人一踹屁股向前衝。福山老師也好,生島先生也好。”
圭不服地哼了哼,我立刻安慰:'你的方法也很好啦,不踹我屁股,反而會溫柔地推著我前行,就是……”
像生島先生會半開玩笑地挖一個類似卡內基突發事件的陷阱,而福山老師則直接強行把我逼上軌道。
“福山先生,是位好老師。”
“嗯,是吶。面對我的優柔寡斷,依然費盡心思地不斷鞭策。什麼'我有自己的計劃'這種話不過是為自己的懶惰找藉口罷了。”
“你是個有極強行動力的果敢勤奮家。”
“哈哈,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我。我其實是個膽小鬼,是那種哪怕敲過石橋確定它牢固,也不敢真的走過去的人。”
“不對。你只是決定前需要很長時間思考,可一旦下定決心不達目標誓不罷休。”
“也許吧。如果半途放棄,豈不是輸給了自己的軟弱?多沒面子。”
現在說的好聽,可誰知到以後呢……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缺少決斷力。不然也不會到現在才開獨奏會。”
我只是幸運地藉著旁人給我的波浪順勢而上罷了,從沒有自己主動劃行前進過。
……是啊,困擾我的,就是這個。
“日音賽的挑戰是一切的開始。雖是為了圭的『夢之練習場計劃』,才決定去挑戰比賽的,但那是因為圭說要參加東音賽,算是陪練吧,於是我也無可無不可的報了比賽。
至於成為艾米里歐先生的弟子,福山老師事前沒有透露過一點風聲。卡內基的首次登台演出,是生島先生送的Surprise present,Brilliant的首席是圭硬搶來的。 M響的初次共演也是。
之後的大學講師職位也好,想都不敢想的以小提琴為業的道路也好,都是福山老師為我安排的,我只能惶恐叩拜。
啊啊,是吶……一直以來,只有挑戰大學時成為職業演奏家的夢想,以及成為一名能與天才桐之院及其指揮的職業樂團共演的演奏家,是我主動追求的。除此之外的,都是別人讓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自己毫無主見,只是隨波逐流地生活著,可幸運卻一個接一個掉下來,站上了M響和卡內基的舞台,上了電視,出了CD。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都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一定會對那個如此得上天如此眷顧的小子豎中指,叫罵“你別得意的太早”。也會有“那小子不過是運氣好,論實力還是我強”之類的憤慨。
要是這小子還低頭來一句“你說的沒錯”的話,更是讓人氣得吐血吧。明明得到了一般人擁有不了的好運,卻還一副弱雞樣,忍不住真想打他一頓。
啊啊……明白了。我怕的,是如此幸運的自己。怕背負幸運之人所要承受的嫉妒和中傷,怕幸運之下所承擔的責任,於是就自己替自己開脫:“我不是自願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給自己留條後路……守村你這個膽小鬼!
“你只是知道自己一旦行動就決不後退,所以比別人謹慎了一些而已。”
臉頰下的厚實胸膛中傳來的男中音,適時給了膽小的我一個台階下。真是既委婉又保留了我的面子吶,圭。
“哼哼,巧言令色。”
“這是污衊。我不過是想糾正你的自嘲癖。”
“是~是~!該睡覺了。”
枕著圭的手臂,讓心情回復平靜,突然反應過來圭說的並不對,該糾正才是。可要怎麼說呢?啊—……
“我自嘲,是為了逃避。說著'我這種人也就怎樣怎樣'的話,其實是想給自己的逃避找藉口。那樣討厭的自己,真相痛毆一頓。我,不能再逃避了。
一直以來,我藉著種種理由逃避退縮,可大家卻那麼熱情地幫助我、督促我,為我吶喊加油。從現在開始,我一定要主動地努力前行。我發誓。 ”
“我既高興,又遺憾……”圭嘆息道。
“遺憾?”
“我很矛盾。”圭說,用被我枕著的那隻手輕梳我的頭髮,“一方面希望你盡情展翅飛翔,讓全世界都聽到你美妙的音樂,一方面又想把你這顆唯我才識的明珠藏在金絲籠裡。”
“你說的也太誇張了吧。”
圭又嘆了一口氣:“不誇張,你差不過也該有點自覺了。”
“不行啦,我是個容易自滿的人。要是真把天才桐之院的'器重'當了真,我肯定得不可一世,變成一個超~級討人厭的傢伙。”
“不會的。”圭反駁。
“肯定會。”我語氣堅決,“就像現在,聽到獨奏會的消息居然就是(哦,這樣啊)的反應,不是嗎?我應該要糾結(我居然要辦獨奏會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平靜。這種毫無緊張感的狀態,並不好。”
啊,說起來,圭幫我接到M響協奏曲工作的事我謝過他了嗎?有謝謝他實現了我原以為要好多年才可能的,以演奏者身份與圭對等爭論的這個奢望嗎?
“你現在似乎不再怕上舞台了。”
“啊~……嗯。應該吧。”
“這不是好事嗎?”圭笑著說,不等我回答,“你以前看到小空信裡提到'我喜歡站在舞台上'時,不是說很羨慕嗎?在富士見時,小空就自傲於自己的圓號,總是一副'我是第一'的樣子,可他並沒有因此變成一個自大的'討人厭'的傢伙。”
“那孩子本就直率,而且他的才能和實力讓他有本錢自信,怎麼能說他自大呢。”
“而你偏偏無法直率地承認自己才能卓越。”
“我承認我不坦率,反正我就是顆越後的頑石。”
“質疑老師們認定的才能也就等於質疑老師。”
“你……好吧,我坦白。其實,其實我是怕自己被眼前的勝利沖昏了頭。和你的《西協》演奏成功之後,總莫名覺得自己已經是個一流演奏家了。
我,很害怕。和艾米里歐先生那種真正的一流相比,我連三流都不是。如果因為這種莫名的自負而忽視了琴藝的精進,我的小提琴怕是走到盡頭了。更要命的是,現在還自以為,怎麼說呢……以為自己站上了山頂。這難道不恐怖嗎? ”
“……我明白了。”圭說,“……確實有點難辦吶。”
啊,對了對了,感謝。
“照理說,你請我參加西協我該感謝你才對,可那時我卻把你罵了一頓。之後又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沒能好好跟你道謝。
明明是託你的福,才讓我完成了'一生哪怕只有一次,也要和指揮職業樂團的天才桐之院共演'的夢想,可我非但不感激你,還一天到晚擺張臭臉給你看。現在想想,你會生氣也很正常。
真的對不起。現在說可能有點晚了,但我真的很感謝你。 ”
圭微笑著接受我遲來的道歉和感謝的親吻。
“這些話也許不該我說,但你確實太過於專注眼前的事物而忽略了周遭的情況。不過,對於我個人來說,這是個大大的優點。”
“是說我缺心眼,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見異思遷、移情別戀?”我打趣。
圭板起臉,故作嚴肅狀:“這是其一,重要的是你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的性格,可以幫助你在演奏的道路上不斷前行。這是一項不可多得的技能。”
“唔~,可是……其實,我想能為一個照顧人的人,而不是被人照顧。”
“你只要照顧我,給予我充分的愛就可以了,其他的人或事不用在意。”
“噗。不可能的。我們不可能活在只有兩個人的真空世界裡。”
“對藝術家而言,這種的程度的'目中無人'不算什麼。”
“你也許能行,可我——”
“普通人也許不可以,但藝術家有按照自己意願生活的特權。”
“你這是社會交往障礙者吧。”
“那又如何?他們不也照樣陶醉於我們的音樂中嗎?”
“好像很有感觸的樣子。”
以前有人這麼對你說過?正想這麼問,圭轉移了話題。
“福山老師想听大巴赫的《恰空》,其實是想測試你的琴技是否有進步。你不妨把它當做一道難題來攻克怎麼樣?”
“可到時候被罵'你還早個十年呢!'的人還不是我。”
“聽過Papa?艾米里歐的《恰空》吧?”
“嗯,聽過一次。在倫敦公演時。”
“很好,所以你的目標就是'演奏出超越羅斯馬丁的《恰空》。”
“別開玩笑了!“我忍不住哀鳴。
“沒有這樣的決心,有怎麼能拉出讓那位老師滿意的作品?”圭說。
唔~~~~。可是,作為下決心一方的我,唉……
“……也許你說的對。”
“Papa?艾米里歐是個絕不認輸的人,可他也曾說過'希望有一天弟子能超越自己'這樣的話。”
“這樣嗎……”
“但如果真的被人又會很不爽,因此自己也是毫不放鬆,時時精進。也就是說,一旦有實力相當的弟子出現,反而能提高自己水平。
這麼也許很荒謬,但我想,他演奏精神不衰的秘訣或許正在於此。 “
“是嗎,原來先生還和你說過這樣的話啊。真羨慕你。”
圭這個男人,雖然總是一張撲克臉,寡言少語的樣子,可只要他想,馬上就能和人打成一片。看他平時的交往,讓人意外的很善於和人相處,社交能力也很強呢,電線桿殿下。
反觀我,既怕生,嘴又笨。因為艾米里歐先生很健談,所以就抱著“我只要起個話頭靜靜听就好了”的想法,都沒有試過去主動交流、打破心靈屏障。對先生來講,我一定是個極度無趣的弟子吧。
唉,越想越悶。睡覺。
閉上了眼,可自己的消極性格總是揮之不去。而圭,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還是改變一下自己的性格吧……如果能改變成功,那就太好了。我想變得更積極,更開朗,更善於交際。真的想吶……
翌朝,和圭交換了『我出門了』、『路上小心』的Kiss後,一起離開家。圭將乘十點多的航班從成田出發。
學院畢業考的第二天,我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著學生們的緊張悲喜,淡漠地照著日程表工作,直到四點多考試結束。離富士見的練習還有段時間,我決定先去一趟圖書館。
去圖書館尋找那支確定演奏的巴洛克曲子的總譜,路過出借處時,突然想到—--
這裡有福山老師的演奏帶吧。
教務科的事務員說過,這裡的圖書館會保存畢業生的演奏帶。包括我日音獲獎演奏會的Video這裡也有。
走到櫃檯前,我問圖書管理員:“不好意思,我有事想問一下。”
頭髮扎在身後,帶著眼鏡,很有圖書館元老氣場的女子銳利地掃了我一眼,點點頭:“請問。”
哇,好恐怖。
“我想問一下Video一類的在什麼地方。”
“都收藏在磁帶庫裡。右邊屋子走到底。東西不能外借,您想看的話請去視聽區。架子上有檢索卡。”
在角落一排裝著圖書消費卡的抽屜櫃旁,我終於找到了磁帶庫的書架。演奏者是按羅馬音整理的,我查找卡片,不管是F項下還是H項下都沒有『福山正夫』的卡片。順便找了找『守村悠季』,也沒有。怎麼回事?
撓撓頭,我回到櫃檯,依然是剛才那位女士,“抱歉,我沒有找到卡片。”
“沒有的話就是沒有了。”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我不禁有點生氣,“可我事先打聽過確實在這裡。”
眼鏡女士立刻拉下了臉來,轉身快步走出櫃檯來到書架前,問緊隨而至的我:“你要找的是?”口氣不善且冰冷。
我也以(有本事你找出來看看)的語氣回答:“小提琴科福山正夫教授Long Thibaud獲獎演奏帶。”
女士的態度隱隱一變,“Long Thibaud在『L』項下。”
“啊,是這樣的嗎?我剛才按演奏者姓名找了。”
“和比賽相關的都以比賽名來找。”
女士一邊翻著『L』項下的卡片,一邊又似辯解地加了一句:“照理說按演奏名字應該也能檢索到。”
啊,找到“Long Thibaund”的標題了。
“哪一年獲的獎?”
“呃,不太清楚。應該是六〇年代吧。”
“如果按獲獎者的名字找也找不到的話, 那就是真的沒有了。”女士嘟囔著把這一標題下的卡片反复找了兩三遍,最後遺憾地說:“沒有。早古的演奏帶一般都是他人捐贈的,有所缺失也屬必然。”
“這樣啊。那其他圖書館會有嗎?”
“很難說。”女士也不確定。
看來只能放棄了。
“謝謝您的幫忙。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
女士說完離開,我開始查找『N』項下的卡片。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日本音樂大賽』的標題,往下翻按年號排列的卡片,馬上有所發現。
是這個標著『一九九五年度獲獎音樂會/小提琴部門』字樣的錄像帶。 『第三名守村悠季勃拉姆斯作曲G大調第一小提琴奏鳴曲』。
接下來幹什麼?再聽一次?唔……為了學習,再聽一次好了。
視聽區空無一人。畢竟就要期末考了,大家正忙著練習,沒有時間來圖書館。
抽出架子上的錄像帶,找了個觀看Video的位子坐下。呃……啊啊,用耳機,Ok。
學生時代來圖書館一般都是為了借總譜,借報告用的書才來,都不知道這里居然還能聽演奏帶。我猜,像我這樣不知道的人應該不少吧。
按照說明書摁下開關,放入演奏帶,然後是播放鍵。
屏幕上的雪花消失,首先出現的是標題文字及獲獎音樂會的舞台,然後司儀上台。開場白結束,報出了我的名字和曲名,掌聲,我登場。
哇,真想用手遮住雙眼,丟死人了。啊~,還有特寫~!
好難為情,可又不得不繼續,於是我閉上雙眼,只用耳朵聽。
這都是為了學習,沒什麼好害羞,仔細聽。
“鐺——鐺——”鋼琴前奏響起,聽著四年前《雨之歌》中透明纖細的音,忍不住自己為自己驚嘆一聲,小聲說一句,拉得真好聽。
唉,當初的辛苦沒白費吶,有效果。
啊—對,這個樂句,不錯不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當時真的是練得死去活來。努力終於有了回報。嗯,很好。
可接近第一樂章尾聲時,音色漸漸不對了。這個音……實在無法令人滿意……雖然已是當時我能演奏出的最好的音了,可……怎麼說呢,很呆板?收放不自如?漂亮有餘,魄力不足?
進入第三樂章依然不能令自己不滿意。我凝神靜聽,眼睛盯著畫面上時不時甩甩前發的忘我演奏者,試圖找出原因。害羞什麼的早就顧不上了。
短句的構成和主題張弛有度。鋼琴和強音、漸弱及漸強的樂曲變化也Ok。顫音的加入也沒問題。可我怎麼越聽越覺得膩味。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
演奏結束,我倒回去重聽一遍。
最初的部分沒問題。澄淨漂亮的音色似清澈的夏雨般,感覺不錯。嗯,沒有缺點。但一到中間部分又開始不對勁起來。
少了什麼東西……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明明剛才還好好的,為什麼越聽越糟糕……!
等等。等一下。讓我冷靜冷靜。
停下帶子,重來。
“好,這次要仔細聽。啊—……對,別想著這是自己的演奏,就把它當是學生的表演來听就好。”
嗯,就這麼辦。
深呼吸,凝神,心裡默念(這不是我的演奏,這不是我的演奏),反復告誡自己(一定要這樣聽),好,可以開始了,我按下播放鍵。閉上眼,等待開場。
先是“鐺——鐺——”的鋼琴前奏,然後嗒—啦—啦~哩啦哩啦~,哩~啦,啦哩啦~啦,啦哩啦啦~嗒啦啦啦哩啦啦,哩啦哩啦~哩啦嗒哩啦啦哩啦哩啦……
我屏息靜聽,緊隨音樂……
“啊——”
等等,是這樣的嗎?這,重複的樂句……
屏住呼吸,專注於耳上,這一段,我明白了。
“我的音,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模式。”
像純水般清澈透明的,磨得閃閃亮亮的音是很有魅力,可如果整支曲子由始至終都是這種音的話,肯定會膩味。 “這裡是該用閃閃發光的音好,還是黑暗的戲劇化的音好”,我怎麼會沒想到“音”本身也是需要這種變化的呢?也因此,即使我緊扣曲子主題,可聽上去卻極度的單調。
重重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看著畫面中演奏著的自己,聽著餘下的演奏,“唉,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調子吶。”我暗自嘆息。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來。
那一日,老師佈置的『課題』……就是我去意大利拜艾米里歐先生為師,在教授室想老師辭行時,老師說的“描繪音樂色彩的鉛筆越多越好”這句話,知道現在我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我知道正是因為我的《雨之歌》音樂色彩不足,老師才佈置下這個課題,可我卻沒放在心上,不曾去聽自己的音,去研究一下到底哪裡不足。
上學時,同期生中有人會把自己的練習錄下來邊聽邊學習,可我不喜歡那樣。而且以前有個討厭的自戀者,知道我不聽自己的演奏後,還一副“誒,你居然不聽?”的大驚小怪樣,讓我更是有了抵觸情緒。深深地覺得只有像他那樣的傢伙,才會去做出聽自己演奏帶的事情。再說,福山老師也沒這樣教過我。
不過,現在想想,如果一開始被老師怒罵“給我好好聽聽自己的音”時,就用錄音帶錄下自己的演奏來聽的話,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吧。
等等,不對。我記得,老師好像又一次曾明確說過“錄帶子學習是歪門邪道”的話。說是現在的音是好是壞,只有在演奏時邊拉邊仔細聆聽確認,才能達到真正的練習效果。
我覺得老師說的對,所以沒有去買錄音帶。
那現在呢?為了找出自己的缺點,客觀地聽自己的演奏也是一種學習方法吧。就像現在,聽自己演奏過的《雨之歌》。
想著等會兒要不要去買磁帶,我看了眼手錶,“誒,已經六點多了?!”
七點有富士見的練習,居然把這事給忘了!
趕忙把演奏帶放回架子上,奔出圖書館時,被出借處的人叫住。
“啊,抱歉。”以為自己跑太猛影響到了別人,我道歉。
“找到了,不過要麻煩你自己去一趟。”她說。
“誒?”我停下步子。
“你要找的演奏帶。福山教授Long Thibaud演奏帶。”眼鏡女士說,“藝大圖書館有存檔。可以視聽,但需要帶好有效的身份證件才能辦理入館手續。”一口氣說完。
“有存檔?在藝大?”我茫茫然重複一遍,瞬間反應過來,“萬分感謝,我會去的!太謝謝您了!”
我行完禮,沖向大門時突然想到—--
她,一直在幫我尋找……到處打電話詢問,幫我找帶子。
哇~,剛才應該好好謝謝她才是。我怎麼總是慢半拍啊。
明天,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謝。啊—,不對,這樣不太合適。還是等聽完藝大的老師的演奏帶後,再道謝說“謝謝您的幫忙,我找到演奏了”這樣比較好吧?嗯,就這樣。
從車站一路快跑回家取了小提琴,可到市民中心大會議室時還是晚了十分鐘。透過門傳來的,不是平常個人練習的音樂聲,二十嘰嘰喳喳的討論聲。
我打開門,“晚上好!我來晚了。”走進去。
“守村先生,看了沒?!看了沒?!”小號的田代小姐揮著手嚷嚷。
終於明白為什麼還沒開始練習了。原來大家正在開關於星期日《炎之<皇帝>》的感想大會。
去自己位子之前,先繞到田代小姐她們所在的銅管組回答問題。
“嗯,看了。裡小姐,你先生拍得太好了。”
“哪裡。”
“小空長大了不少呢——”
“嗯,已經是個大人了。”
“明明之前還是個小不點——”
裡小姐先生拍攝用的攝影機是最新的數字型,只有使用專門的電腦才能看,所以富士見眾人不得不等待電視台來播放這份旅行禮物。
“你錄了嗎?”
“錄了錄了。”
“我沒錄下來,錄到一半帶子卡住了。”
“我拷貝一份給你。”
“嗯,拜託了。”
因為是期末考試期間,所以學生團員們都缺了席,除了由之小路君。
“老師。”他靠過來。
今天的打扮,除了一件荷葉邊裝飾的襯衫外,上下都是中規中矩的套裝。
“你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即使覺得自己有精力參加團練,但考試期間還是暫停一下代理指揮的工作吧。“
“那個Video我看了三十遍。”
我的這位三年級學生露出燦爛微笑,嘴裡卻說著讓人驚悚的話語。我好像仰天長嘯一聲(神啊~)。
“考試要演奏的勃拉姆斯練好了嗎?”
“連開始都沒有。”
那你還笑得出來!
“除非把《皇帝》從我腦子裡拔除,否則我拿不到A了。”
由皆活躍於歐洲的音樂家雙親生下的“純血馬”的由之小路君,從他飄然目中無人嘲弄大人的態度看,他對教師懷有成見,而我已經是他的第三個老師了。也就是說,進大學之後他平均一年換一個老師,可偏偏他的實技考試成績卻總能排在年級前三名。今年也是,我和他本人都志在得“A”。
“我想表演《皇帝》風格的《勃三》肯定不行的吧?”他玩笑道。
“當然!”我惡狠狠地說道,“現在馬上回去洗耳朵。還有一周時間,現在拼死練習還來得及。”
“老師好像很有經驗?”
“奮戰《雨之歌》時,因為不小心聽了桐之院先生的貝多芬,險些把自己的音弄丟了。凶險萬分。”
“那位先生真是罪孽深重吶。”
我當初只是受圭一個人的影響,而由之小路君的腦袋裡不停響著的卻是圭和生島先生合作的音。天才們強強聯手,超強力的聯合軍,效果加倍。
“那老師是怎麼把腦中的音消除的呢?”
“死命練習,不停地祈禱'我的音回來吧'。如此而已。”我回憶著當時可能再也找不回自己的音時的恐懼感覺,說道。
千辛萬苦才找到的自己的音,卻消失了,真是絕望地想死。
索性最後終於從圭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了。確定自己的音有好好呆在自己口袋裡時,激動得直想哭。當然了,這些話就沒必要說給他聽了。
至於由之小路君的音是否在他的口袋中,除非他展示出來,否則我也知道。且這音如果本就抓的不牢,甚至有被天才們的強烈影響粉碎的可能。
“我也有……自己的音?”
“嗯。”
“我的音,不適合……演出勃拉姆斯是嗎?”
出乎意料的問題。沒有時間詳細說明, 我點頭說“是”。
“事實上,有自己的音是一回事,能把勃拉姆斯拉得像勃拉姆斯又是一回事。就好比謝霖的巴赫之所以叫'謝霖的巴赫',是因為他有著和其他演奏家不同的個性色彩。是唯有他才有的演奏特徵。”
為了讓由之小路君盡可能地理解“個性”這個詞,我舉了謝霖的例子。
“謝霖富有縱深感的音色很漂亮吧,可我們再怎麼模仿他的演奏方法,也不可能完全複製。
也許對將來你有你自己的打算,但想走演奏家這條路的話,磨礪出屬於自己的音是必要條件。 ”
雖然我也是個還在修業中的人,但這點事還是可以說的。
“我的小提琴也有自己的個性嗎?”
“當然了。雖然看不見你的人,可只要你一拉琴我馬上就能知道是你。腦子裡立刻反應出'嗯,這是由之小路君的琴聲'這樣。”
“真的?”
我重重點頭,由之小路君長吁一口氣。
“好吧,我回去練習了。”
“嗯。加油。”
“是。”
說實話,我能分辨出他的音,純粹是因為富士見小提琴部中只有他的音是最沒有雜味的。擁有一雙絕對音感的耳朵,自小就開始一步步訓練的他的音,毫無瑕疵。以東西來比喻,就像是絲線……不對,準確的說應該是天蠶絲。雖柔,卻也硬質。
我個人雖覺得硬質的音聽多了會膩,但這只是個人感覺,而他的音從本質上講是非常有由之小路君根性堅強的這個特點在。不過,現在還達不到完成品的要求,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再磨練。我是這麼想的。
我不知道影響他的是生島先生那種野熊般無謂的“個性”,還是有意識地把理性與感性融合洗練的圭的“風格”,抑或是水與油兩者渾然一體的那個《皇帝》?是暫時性的音響,還是動搖他根本的影響,這一切我都不知道。
等他把“影響”消化掉後,他的音又會是怎樣的呢?一定很有意思。他現在稍許帶著點無機質的音,會與哪一個……外露的熱情與被壓抑的激情,相似卻又矛盾的兩者……還是說兩者都學習……有意思。我期待著。
由之小路君回去後,剩下的難得都是社會人團員。大家也不管練習不練習了,全都圍在一起討論《皇帝》。反正飯田先生他們M響組今晚要參加B節目,兩位代理指揮全部缺席。
“吶,守村先生,桐之院先生真的沒和生島先生打起來嗎?”
川島小姐懷疑相關畫面被剪掉了。
“不可能啦,小奈!一看就知道了,生島高嶺是位貨真價實的音樂家!”市山先生反駁。
“哎呀,市山先生自己不也擔心地說'決不允許有人欺負我們指揮'的嗎?”
“抱歉,我先前沒了解清楚!生島是為真正的音樂家。”
豎起手掌在胸前一拜的市山先生,今年五月就將退休。他一直說等退休了有了時間,一定要隨我學習小提琴。能跟著老師正經學琴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不過他似乎真有用武力擺平過街頭暴力集團。”
我爆出從小空那兒聽來的消息,引爆全場。
“哈哈!果然嗎?我就知道!”
“其實,我一開始也擔心他們倆會打起來。還記得他們在旅館大廳碰頭的場景嗎?真的是一觸即發,我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桐之院先生也不像平時說敬語了吶!我也是拼命祈禱兩個人別打起來。”
“可是,桐之院君和他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吧?你看,我們定演他來給守村伴奏時,相處的就挺好。” 石田微笑先生火眼金睛。
“確實如此,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說。
“山之手的大少爺和貧民窟的淘氣王在一起和平相處的畫面,怎麼看都覺得好笑。”平井千鶴子女士一針見血。
“啊,就是呢~!是天敵,也是良性的競爭對手~”
“雖然桐之院君和守村的《西協》也廣受讚譽,但和生島君的《皇帝》更給人一種全新境界的感受。讓我對協奏曲有了新的認識。”
“石田先生聽的可是現場版的~”新田香壽美小姐故意斜眼瞪微笑先生。
“實在對不起,只有我一個人拜聽了演奏。”微笑先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開玩笑的,我是開玩笑的!”被道歉的新田小姐急忙擺手。
“石田先生一直為富士見操勞,所以老天爺特地獎勵先生去聽音樂會,這是老天爺的獎勵!”
“嗯,是吶,那場在卡內基的演出,是超級獎勵。聽過這個,我死而無憾了。”
“胡說!等富士見音樂廳建成後,您還要作為館長繼續工作五十年吶。”東久仁子女士狠狠拍了一下微笑先生的背,斥責道。
“話說回來,樂團成員也很厲害吶。”長谷川先生加入進來,“不是說他們的水平,而是他們居然敢和生島高嶺吵架。”
“因為統率那個樂團的,是我們的首席啊~!”廣田由紀子小姐很是驕傲的樣子。
但作為當事人的我—--
“哈哈哈,要說統率的話應該是桐之院先生。我只是中間管理,幫忙而已。”
“哪裡,正是因為有守村先生在後方支援,指揮才能全身心投入戰鬥。因為樂團主心骨的首席和首席配合默契才有了那場名演奏。對吧,阿光?”長谷川先生問道。
微笑先生同意:“嗯,守村的後援發揮了重大作用。”
“謝謝。能得到大家的肯定,再辛苦也值得。”
“團員們果然很難搞吧?全都是驕傲的美男子。”
“恰恰相反,大家都很友善,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一樣。不過,說真的,這一回桐之院先生的要求不是一般的苛刻。”
“我想也是。”
“應該是這樣沒錯。”
“我們每天都在精確到千分之一單位的細微調整中掙扎,可從沒有一個人說'我不干了!'放棄退出。”
我訴說著當時緊迫的練習,大家對此很有興致。
“還記得練習結束後,所有人筋疲力盡回屋的那個鏡頭嗎?那時小空嘟囔著'還以為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事實真的就是那樣。像置身於地獄一般。”
“太酷了……我也想試試。”
江藤先生低語,半數人跟著點頭,明明是訴苦,怎麼變得好像是在炫耀了。
“今年夏天應該能實際體驗一回。”我說,“隨著大家技藝的不斷提高,桐之院先生的要求也隨之越來越嚴苛了不是嗎?地獄離我們不遠了。”
“哈哈哈!這話聽著怎麼這麼讓人高興啊!”
“我一定要逃走!一定要逃走!”
田尻小姐誇張的表演引來一片笑聲。
“對了,守村先生覺得今年演奏什麼好?”
“定演的協奏曲嗎?還是由大家決定吧。”
啊,對了。
“這次的獨奏我恐怕無法勝任了,還是辦個試聽會——”
不等我說完,川島小姐就狠狠瞪了我一樣,說:“不可以,我們還指望你來衝高銷售額呢。”
“難道,是有獨奏會的預定?”
“不是的,獨奏會要到十一月。”
“誒,真的有獨奏會嗎~?!什麼時候,哪裡~?!”
啊,還沒向富士見報告這事吶。
“抱歉,我也是星期天還接到消息的。預定是十一月十三號星期六,在上野文化館的小音樂廳舉行獨奏會。全席自由,票價統一是三千日元,請大家多多捧場。 ”
“曲子呢?!”
“主打曲暫定是《雨之歌》,其他的基本也是巴洛克吧。”
“哦哦哦~”會議室騷動起來。
“有巴赫嗎?!會演奏巴赫的吧?!”玲木美里小姐激動地尖叫。
“呃—……”
雖然還是有點底氣不足,但這個已經是最終決定的了。
“……是。遵照老師的命令,挑戰《恰空》。”
話一落下,玲木小姐“啊~”地掩嘴驚呼,大家的眼神都變了。
“《恰空》~!!,呀~~~,好棒哦~”春山小姐一副快不能呼吸的樣子。
新田小姐雙眼濕潤,“能聽到首席的《恰空》……啊~,不行了,好想哭哦~……”
“不是的,那個,大家先別這麼期待,萬一不行呢?”
川島小姐說:“怎麼可能不期待。守村先生的巴赫是一流的。練習請加油。”
“是,已經,在練習了。”
“可這樣一來,定演的獨奏怎麼辦?”
“誒~?!我想和首席一起演奏協奏曲啦~!”
“好啦好啦,我們不能只考慮自己。”
“啊,那、那麼,免除首席職務,只負責獨奏呢?!”
“對呀,這二個可以!你覺得怎樣,首席?”
我也想過這個方法,但是—--
“讓我一個人離開大家嗎?”我問。
現場沉寂下來。
“呃,那個,我開玩笑的。其實我也覺得這回不卸下首席職務不行了。既要練習,又要忙學生的課業,時間有點緊張。”
“嗯,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微笑先生支援我,“雖然讓出桐之院君賢內助的工作很可惜,但作為協奏曲的伙伴也不錯。曲子的話,就挑一支以前演奏過的,這樣負擔會比較小。”
“《柴協》”
平井小姐搶先舉手高喊,贊同她意見的也跟著一起舉手。
“《門協》!”舉手對抗的是長笛的瀨川小姐,“《柴協》三年前才剛剛演過,今年還是《門協》!”
“說起來,桐之院先生到富士見之後的第一次定演不就是《門協》嗎?”
“啊—,是這樣沒錯。”
“都五年了吶。到時廣告語就寫'請欣賞富士見歷經五年成長所帶來的嶄新《門協》',如何?”
“嗯,也許可以。”
“怎樣~?再來一次《門協》~?”
“平井小姐你們的意思呢?”微笑先生居中調解。
“守村先生呢?對你來說哪個輕鬆一點?”
“呃—……不管哪個都得從頭練起。”
要說辛苦,其實都一樣。
“這兩支我都挺喜歡的。
“如果一定要選一個呢,你選哪一個?”
“這個……唔……”
微笑先生適時出來為左右為難的我解圍,“好了好了,不管是《門協》還是《柴協》,等學生們回來後開團會決定。守村也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還是要以獨奏的意願為優先考量。”
“是。謝謝。”
“該我們說謝謝才是。今年也是無償出演,辛苦你了。”
川島小姐認真說道,女士們紛紛鼓掌。真是的——(笑)
“啊,到時順帶把新首席也選了吧?“
“是啊,我覺得可以,大家呢?”
全體同意,於是敲定在學生團員們考試假結束後,也就是下下週的星期二練習日,召開定演主打曲目與首席選舉的全團會議。那一天的話,圭應該趕得上。
“好了,九點了。今天就到這兒。”
“是~”
“大家辛苦了~”
“裡小姐~,代我們謝謝你先生~”
“大家都說片子拍得很棒呢~。”
“也代我向您先生表示感謝。桐之院先生看了也很滿意。我們還錄了下來,以後隨時可以拿出來欣賞。一定百看不厭。對了,由之小路君剛才還跟我說他看了三十遍吶。”
“謝謝。阿彰知道的話一定很高興~”裡小姐開心地說道。
(☆_☆) (☆_☆) (☆_☆) (☆_☆) (☆_☆) (☆_☆) (☆_☆)
回去的路,和微笑先生同行。雖然都是一個方向,但平常微笑先生練習完後會直接回店裡,所以像今天這樣兩個人一起結伴而行還是頭一回。
談的,自然是定演曲目。
“《門協》和《柴協》都是大曲目。八月半定演的話,離獨奏會不就只有兩個半月了嗎?那不正好是最後衝刺的階段?不會太勉強嗎?”
“不管怎樣,我會努力的。不然就沒資格參加慶功宴了。”
“即使是我們這種業餘團的獨奏,守村也認真以待吶。真是太感謝你了。”
“唔~~~,其實我也是有私心的。畢竟能演出協奏曲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M響那邊沒有表示什麼嗎?”
“可能性不大。去年的《西協》我也是替補上台的。”
“但經過《西協》,應該會把你列進M響獨奏的名單吧。”
“有也是拍最後一名吶。”
“不是還有巡迴演出嗎?M響的地方巡演?能被找去參加這種公演也是不錯的。”
“和M響一起演奏旅行嗎?應該蠻有意思的。”
肯定和Brilliant的合宿不一樣,但是要和國內首屈一指的樂團的團員們巡演,我得狠下苦功才行吶。
“可以的話,希望看到你和桐之院君的組合。”
“哈哈,謝謝。不過他現在一個月有半個月的時間在海外,參加巡演有點勉強。”
“但音樂季總有結束的一天。六七八月間的話,你們可以盡情搭檔演出。守村也是很有號召力。我看好你們。”
“哈哈哈,今年怕是不行了。即使有邀請,我也沒時間準備。”
“如果是《西協》呢?”
“在盛夏演出《西協》?”
“不是很有意思嗎,'納涼獨奏會'。”。
“哈哈哈哈!那到時我一定給石田先生留個位。”
到了路口,我們揮手告別。
是吶,如果M響肯找我的話,和圭一起演奏旅行就不再是夢想了。等和Samson的合約終止後,圭的行程表能空下來的話,我們盡情地去參加國內巡演之類的活動。
問題是,M響會找我嗎?
《西協》的替補,是圭強硬為我爭取來的,不然哪裡會輪到我這種無名小卒。如果公開招募獨奏的話,想和M響共演協奏曲的人能排出三條街去。試聽會的競爭率和選手的水平必然高得嚇死人。更何況他們的試聽會原本就能讓人擠破腦袋。
這麼想一想,圭他們所堅持的小提琴手的“等級”確實很重要。舞台既機會。
要是連“當紅中”的C級都達不到,機會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好,首要任務十一月的獨奏會成功。”
重新練習全新的“純天然色”的《雨之歌》,大巴赫先生的《恰空》也要抓緊。
想著今晚就開始練習,我打開玄關門鎖,進屋時突然想到圭的音響好像沒有錄音功能。
如果不能錄音的話,即使買了磁帶也沒用。等圭打電話報平安時問問他好了。
圭這回的演出地是哥本哈根、阿姆斯特丹和布魯塞爾。直飛哥本哈根大約需要十二個小時,到那邊差不多該是日本時間十點左右。啊,馬上就十點了?一般是先到旅館再打電話,那應該就是十一點了。正好有時間洗個澡。
翌日,研究生畢業考試幸運的在上午就結束了。於是我決定直接去上野。去藝大圖書館。啊,證件帶了嗎?嗯,Ok。
回去時記得要順道去趟秋葉原買磁帶。雖然圭也不贊同用磁帶來檢查練習情況,但我還是想試試。
從上野站公園口出來,望著左手邊的東京文化會館,心想(十一月,就是這兒吶),在西洋美術館拐彎,穿過科學博物館前的噴泉廣場往林蔭道走去。過了藝大的前身舊東京音樂學校的奏樂堂(古老的木結構建築,現在似乎改成了資料館),沿著圍牆走到盡頭的十字路口,穿過紅綠燈,走了一百米就看到了學校入口。
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院……我憧憬的日本音樂大學的最高峰。是圭的母校,圭曾在這兒度過了一年的大學生活。
呃,哪裡有校內地圖?還是問門衛吧。
我走到大門邊的門衛室,問:“不好意思,請問圖書館怎麼走?”
“哪個圖書館?”
雖然覺得他問的很奇怪,但我還是回答:“那個,藝大圖書館。”
我不知道原來這附近還有家公立圖書館,而來問路的觀光客也很多。
“附屬圖書館嗎?”
“啊,是的。”
“穿過那個紅綠燈,進去後左邊那棟房子就是。”
“對面嗎?謝謝。”
藝大的校園內有條都道,正好把音樂學院和美術學院分成兩邊。圖書館應該在美術學院裡。
等到信號燈變綠我穿過馬路,尋找圖書館的入口。啊,看到了。開館的吧?嗯,開著。
走進圖書館,我來到前台,“我想找Long Thibaud獲獎者的演奏帶。”
捲髮的嬌小女館員拿了一張紙給我,“請填寫登記表。”
“好的。那個——”
“那邊有桌子。”
“謝謝。”
來到登記台填寫必要事項。比賽的『年度』是『一九六〇年代? 』。 『部門』是『小提琴』。 『獲獎者姓名』是『福山正夫』老師。還有,學號和姓名?我不是學生……啊啊,選『校外人士』。然後是住址和名字。
拿著登記表回到前台,遞給剛才的女士,“這樣行嗎?”
“是,沒問題。是校外人士嗎,請問有帶許可證之類的證件嗎?”
“帶了,大學發的證件。”
掏出卡包,亮出內裡的邦音通行證。
“可以了。是第一次來我們圖書館嗎?”
“是。”
“錄音帶不能外借,只能在我們這兒聽,可以嗎?”
“沒問題。”
“要不要辦一張全年借閱卡?可以在館內閱覽使用。”
“啊,好的。”
“需要復印一下您的證件,可以嗎?”
“給。”
“請填一下這張登記表。”
“好的。”
再一次到登記台,填上住址、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後,回到前台。
“卡片大約需要三十分鐘的製作時間,您可以在回去順便來取。這是您要的錄音帶。”
哇,好快。
“Long Thibaud國際音樂比賽,一九六一年度獲獎音樂會,福山正夫。是這個嗎?”
“是的。”
沒有錯。
“視聽區左邊走到底。請用三號座位。”
接過標著座位號的耳機,穿過書架,找到三號位坐下。
呃,說明書呢?啊,是這個。插上耳機,打開電源,放進磁帶,按下播放鍵。明白了。
磁帶盒裡有一張錄音帶的小簡介,我拿起來。
『Long Thibaud國際音樂比賽一九六一年度小提琴部門第二名福山正夫
曲目羅伯特?舒曼作曲《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經歷一九三五年生於東京東京藝術大學音樂學院研究生院畢業
師事歷福山達吉、前田勳、飯山輝夫、約翰?維托利、漢娜?瑪利亞?梅瑞迪斯、邁克爾?里卡爾多、克里斯多夫?埃曼塔
獲獎歷一九四七年第一屆全日本學生音樂比賽小學組小提琴部門第一名
一九四八年第二屆全日本學生音樂比賽中學組小提琴部門第一名
一九五〇年第十九屆日本音樂大賽小提琴部門入選
一九五一年第二十屆日本音樂大賽小提琴部門第三名
一九五二年第二十一屆日本音樂大賽小提琴部門第一名』
越往下看越心驚。我們的魔鬼老師,他的獲獎經歷閃耀的讓人睜不開眼……中學三年級入選日音,高二日音奪冠!
在藝大研究生畢業前,更是拿到了『一九五九年Long Thibaud第三名』。
兩年之後的複仇戰中拿下“第二名”。雖然這是最後的獲獎經歷,可……
“……太厲害了,老師”
老師從不對我們提起他的經歷、獲過哪些獎,此時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老師是多麼的了不起。我真是個無知的蠢貨。
那樣的老師,會有怎樣的演奏呢?我激動地放進磁帶,抖著手帶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啊啊……後悔莫及,我早幹嘛去了……!
只是開頭,我全身汗毛直立,不到四小節我就知道自己拍馬也趕不上老師。不說技術如何,光是小提琴音色的深度和光澤度,就不是和老師一個等級的。
一九六一年,老師二十六歲。比我還年輕兩歲。可那個音色,我做不到。它是那麼動人心魄……我知道,這是天生的素質才能,我,沒有。
老師的音,是讓人想驚呼“這才叫小提琴吶”的音。細膩、寬廣、自由自在……我拉不出那樣的音來。一百年也拉不出來!
我的魔鬼老師,即使是作為世界級的演奏家大放異彩也是無可爭議的,他是天才級的小提琴家。
(……不該聽的……)
很後悔,早知道是這樣不該聽的。
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居然還為自己的半桶水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能走職業道路靠小提琴養活自己。狂妄至極的笨蛋,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
……可是……離開了小提琴,我還剩什麼呢?
“我還有圭。能給圭當個拎包的助理也是好的。他自己不也說不管到海外還是哪裡,都想帶著我嗎?我可以全心做好他的賢內助。”
不要!我在心裡吶喊。
不是不願意盡賢內助之責,是我實在無法放棄小提琴,無法放棄! !
可你的音,根本吸引不了別人,你自己很清楚!
不會的,圭就很喜歡我的音。老師也曾說過喜歡的!
就算那隻是老師對學生的鼓勵,可也是少有的表揚啊。圭也許可能是偏心,但……
整個人陷入消極狀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停下仍在播放的音帶,按下倒帶鍵。把簡介放回盒內,關掉機器,摘下耳機,按原樣繞好電線,起身。
走到前台,把磁帶盒耳機還給剛才那位女士。
女士確認了盒內的東西後,拿出一張塑料卡,說:“這是藉閱卡。”
“謝謝。”
“休館日、開館時間等都在卡片的背面。”
“是。”
把這張十有八九用不著的卡片放進口袋內,我離開圖書館。全速向車站走去。
……我,丟了某樣東西。
可我不想去尋找自己丟了什麼,我現在只想找件事分散注意力,可又不願去碰小提琴,最後我開始擦窗。
從玄關大門的玻璃窗擦起,先用濕抹布擦一遍,絞乾了水再擦一遍,最後用乾抹布擦乾。玻璃的內外兩面全都擦了,確認有沒有不干淨的地方,有沒擦乾淨的就繼續擦,直到干淨為止。
差不多改死心了吧……我體內響起某個聲音。
(聽不懂,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你失去了你的驕傲,喪失了乾勁。年少輕狂的『志願作為繆斯的使徒演奏小提琴』的驕傲和上進心,一個即將被粉碎,一個已經被壓扁。不管哪一個都是無法修復的創傷。
(難道真要就此放棄?放棄小提琴?真的要放棄嗎?!)
我不想放棄,可我也不想再拿起琴!
(因為對自己絕望,所以把迄今為止的一切統統扔進垃圾桶。然後呢?!取消獨奏會,辭掉講師工作,重新開始?)
大學當然要辭掉。我這麼爛的水平沒有資格去教學生。
(那你又怎麼跟老師解釋!)
只能實話實說了。
(哈,等被老師討厭,被老師掀起,被老師斷絕關係後,你是不是就準備三呼萬歲一個人逍遙去了?)
可是……可是不管長得多可愛,野鴨就是野鴨!
等等,有件事我似乎忘了。
我才能的高低,老師早就一清二楚。
老師非但沒有拋棄腦袋不好,個性頑固不讓人省心的我,還一邊怒吼一邊盡心教導我,對這樣的魔鬼老師—--
“我無論如何也不上老師的演奏,所以決定放棄。”
真要這麼說?坦白自己一直以來有多愚蠢,有多不自量力?
老師肯定是青筋暴起,抄起五六張琴凳,大罵“蠢貨!”吧。
……在學習日音獲獎音樂會表演用的《雨之歌》時,不就該清楚自己及不上老師了嗎?
老師用我的琴拉出我所不能及的美麗鳴響時,作為小提琴手的雲泥之別一目了然,不是嗎?
……那位名叫『福山吉達』的啟蒙老師,想一想應該是老師的父親吧。老師從小接受就英才教育,小學時便拿了第一個冠軍,之後更是頻頻斬獲全國比賽的第一名。那樣的老師,當然不是我這種可以比的。
咦?這麼厲害的老師為什麼沒有走演奏家道路呢?自大學時代開始,就沒聽過任何老師要辦獨奏會的風聲。其他老師的門票倒是收到不少,偏偏自己的老師……
腦子里首先想到『十歲神童,十五歲才子,過了二十就是普通人』這句諺語。
不不不,老師二十六歲時可是拿過Long Thibaud第二名的。而且練習《雨之歌》時,老師就展示過能把我的小提琴極致發揮,拉出震攝人的音來的才能。
可這麼一來……我更不明白老師為什麼不參加演奏活動呢?為什麼會選擇教師這條路?
啊啊,停止,老師的問題到此為止。先想想你自己才是正事。
因疲於思考,集中力崩壞,於是想一些其他的來放空思維的大腦,被重新拉了回來。
事實很清楚,你這個不肖弟子,連福山正夫小提琴家一個腳趾也比不上。你承認嗎?
(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福山老師是和艾米里歐先生並駕齊驅的小提琴家。只是一位選擇當演奏家,一位選擇當了老師。)
那你為什麼在拜聽了福山老師的演奏後感到那麼絕望?艾米里歐先生表演時明明會搶著坐前排。
(呃—……那會因為……)
因為你心裡一直拿自己和老師比,不是嗎?妄想和老師年輕時的演奏一較高下。對吧!
我面紅耳赤。
一較高下?我想和老師一較高下? !
我羞愧難當,只能猛擦窗玻璃,絞盡腦汁想給自己找藉口。
一個疑問,浮現出來。
我從一開始,就是把艾米里歐先生看作世界級的小提琴演奏家,是雲之上的存在而抬頭仰望著的。那對福山老師呢?
只覺得他是個可怕的老師,是個尖酸刻薄、恐怖的魔鬼教官,從沒有過……從沒有過『小提琴家福山正夫』這個概念。對老師的演奏、音色、音樂,更是不感興趣不關心。今天在圖書館,是頭一次見到演奏小提琴的福山正夫先生。
且見識到了作為小提琴家的福山老師有多厲害,被打擊得不行。
丟掉所有的里子麵子,我承認,我對於培養演奏家的“老師”的認識實在太膚淺。
以為不過是考個教師證,然後作為“音樂老師”站上講台,以自己的經歷類推來教育學生而已……回想大學時代的自己,對老師恭敬以待,但這與對名演奏家的敬意和傾慕不是同一層次。怎麼說呢,類似於『老師是老師,演奏家是演奏家』的感覺。不是出於敬愛之意,是因為怕老師,為了不挨罵所以一味順從……決定挑戰日音拜託老師指導,也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
我現在勉強也算是個老師,回頭看當初的自己,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學生。永遠都是畏畏縮縮的,即使做了萬全準確,卻還是一副擔心會不會挨罵的膽怯樣,相處了四年也沒在老師面前敞開過自己。
我自己也有個難以親近的學生,就是數馬,但相比之下,他坦率多了。
然而,老師卻從沒有放棄過我。雖然有時會大罵“滾回越後去!”,可其實是在激勵我別逃回去,堅持住,可我卻以為老師是在揭我鄉下人的瘡疤,因此對老師怨恨不已。現在想想,要不是老師當初這麼狠罵,我也不會憋著勁向前衝了。
是老師培養了我。雖然是粗暴的斯巴達式,但我現在也是老師了,多少能體會到老師對學生的無私奉獻。
有一個詞叫『恩師』。雖然一般來講,即便是沒什麼記憶的任課老師,也可以禮貌性地稱一聲『恩師』,但對我而言,福山老師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恩之師』。
那麼,這位老師是和艾米里歐先生並肩的小提琴名家的事實,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呢?知道先生擁有比我高數段,不,是高數十段的驚人音色,我的自尊心就粉碎了?就喪失了上進心?
答案是No。
不過,那位魔鬼老師激勵弟子的方法……?對於放在眼裡也不疼的,孫女般的杏奈君那種甜膩誇獎式,明顯是特例。福山老師的一貫做法不是誇獎表揚,而是打下叱吒之雷,鞭策你攀上千尋之谷,是真正的斯巴達式。
總之,老師說喜歡我小提琴的音色的話,肯定不是口頭上的廉價表揚……應該要相信老師是認真的,不是嗎?不,是相信就可以。因為相信所以相信,打心底里相信老師是承認我的音的……啊啊……嗯,相信老師。老師從不說謊。寧可是嘲諷,也不說假話……
總而言之,老師那深厚寬廣的驚人音色,未必是我能達到的……我能做的,就是努力把老天賜給我的屬於我自己的音色磨礪再磨礪,讓它發出最個性、最閃耀的光芒。
……嗯,好。原地複活。重新出發。
從玄關開始,一路把琴房、廚房、浴室、臥室、書房的窗擦了個遍。手痛,人也累了,但好在就剩一個客臥了。嗯,繼續。
去臥房的浴室換了桶清水,心裡暗下決心明天還要去藝大圖書館。
今天的衝擊太大,連演奏內容都沒聽清就逃了回來。明天一定要好好聽一遍。作為學習的材料,認真拜聽老師年輕時全力演奏的舒曼。
(☆_☆) (☆_☆) (☆_☆) (☆_☆) (☆_☆) (☆_☆) (☆_☆)
星期四是畢業考試的準備日,昨天的會議就說了今天不用去學校。
跑完步吃完早餐,只做了一小時手指練習兼給『草薙』磨磨音後,我出發去了上野。和昨天一樣的手續,借到了老師的演奏帶。
在指定位子上坐定,放進磁帶,帶上耳機,深呼吸一口氣,按下播放鍵。
趁著樂團還在演奏前奏,把音量調到前排座位的效果。
曲目,舒曼的《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舒曼雖然是以鋼琴曲為人熟知,但歌劇、交響曲、室內樂等也多有作品,除此之外還遺留下了大量的合唱曲及歌曲,可以說是位全能型的多產作曲家。
他從小好學,從希臘古典文學到席勒、歌德都有所涉獵,也會寫詩。八歲學習音樂,九歲開始作曲,十四歲時已經是位了不起的鋼琴家了。大學學的是法律,但本人似乎並不喜歡。二十歲在海德堡大學學習法律時,聽了當時正活躍的帕格尼尼的演奏深受感動,立志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家,卻因手指受傷而不得不放棄。此後,活動的重心開始轉向作曲與評論,但期間曾一度企圖自殺。他的作品抒情性太強,讓人有點難以領會。
三十歲時,和受門德爾松、李斯特等欣賞的天才鋼琴家克拉拉?約瑟芬?維克結婚。在這位人生知己的支持與建言下,開始了燦爛的作曲家生涯。可不幸的是,沒多久躁鬱症的症狀顯現出來。和二十九歲自殺的姐姐一樣,遺傳了父親的精神病。病情時好時壞,不就開始惡化,四十三歲時跳了萊茵河,最後在他自己的要求下住進了科隆近郊的精神病院,未及康復,三年後病逝於此。
然而,他躁鬱的體質和反复無常的性格,卻讓以變化和多樣性著稱的浪漫主義展現出了更加豐富的表現力。雖然身為他太太的克拉拉肯定很辛苦吧,可她對他的感情卻始終如一。從這點來說,舒曼應該是位富有魅力的『讓人頭疼的男人』吧。
他的小提琴曲,三支奏鳴曲加一支協奏曲共四支,並不算多,但支支具有濃烈的浪漫派優美、戲劇化的Melody line。但對演奏者而言,作者好似帕格尼尼粉絲般瘋狂使用的超絕技巧,實在是讓人痛苦的曲目。
大四那年,我被《第一奏鳴曲》第三樂章折磨得死去活來。練琴練到腱鞘炎復發,可最後卻只拿到一個“演奏無誤”的〇。
話說回來,這前奏可真長吶……哦,快到了。閉上眼睛,集中精神。
歌劇序曲般的戲劇性前奏之後,獨奏小提琴登場。昨天徹底把我擊倒的音色,再一次地讓我渾身戰栗。和昨天不同,這一回是喜悅,是興奮,是激動。
我無法順利拉完的舒曼,正由二十六歲的福山正夫無懈可擊地演奏出來。鮮活深邃的音色,果敢進攻的手法,把曲子演繹得乾淨利落,完美地切中了舒曼音樂的精髓。年輕人的大膽氣魄撲面而來。
老師為了不就此示弱妥協,無數次呻吟,無數次反複試驗……即使吐血眼睛也不離開目標,如鬼上身般瘋狂練習……肯定是這樣沒錯。
腦中立刻浮現出老師膚色微黑的前額鬢角處,爆出神經質的青筋,一臉的不爽。三十多年前仍然年輕的老師,也是會爆青筋的吧。
前奏靜靜開始的第二樂章也好,嵌著華麗顫音的第三樂章也好,通過Masao Fukuyama的手,織出段段窺見人心的哲學情感。
舒曼的曲子,依演奏者的能力可以分為單純優美的曲子,以及接近人類存在真理的透徹性的藝術。
一般聽眾喜歡淺顯易懂的“單純美麗的舒曼”。而內行人雖然能接受後一種,但它太過艱澀,難以聚攏人氣,所以舒曼真正厲害的地方少有人懂。
所以老師才沒拿到第一名嗎?我一邊聽著終曲前的高潮,一邊想。
難道審查員都是些只能理解漂亮外表的舒曼的俗人?世界聞名的Long Thibaud比賽的審查員只是這樣?
想著想著,不禁好奇同屆的第一名是誰,他的演奏又會是怎樣的。於是還帶子時,我向前台打聽。
“我想知道同年的第一名是誰。還有,可以的話想听一下他的演奏帶。”
回答我的仍是昨天那位女士。
“請稍等。”
說完,她走進後面那扇“閉架式書庫”的門後,一會兒出來遞給我一張紙。
“獲獎者是這幾位,但我們沒有他們的錄音帶。”
我一看,紙上列出了前六名的名字,第一名居然是『艾米里歐?羅斯馬丁(二十五歲/意大利)曲=舒曼』。
“啊—”我控制不住驚呼。
老師和艾米里歐先生居然還有這樣的關係!而且,演奏的還是同一支曲子? !
“那個,那個,第一名的錄音帶真的沒有嗎?!”
“很抱歉。我們只收藏日本獲獎者的音帶。”
啊~,怎麼會沒有,怎麼會沒有!
“呃,其他圖書館也沒有嗎?!”
“這個,桐朋或邦立大概會有吧。”
真的? !
“我幫你去問一下。請稍等。”
她走到後面的電話桌前,不翻電話本,直接撥號,說:“請接圖書館。……我是藝大圖書館的片桐。不好意思,請問清水管理員在嗎?……啊,日安,我是片桐。是,好久沒聯絡了。我想問一下您那邊磁帶庫的資料,現在方便嗎?是一九六一年Long Thibaud小提琴部門第一名的艾米里歐?羅斯馬丁的獲獎錄音帶,您那邊有沒有?
……謝謝。麻煩您了。 ”
她掛斷電話,轉過頭對我說:“桐朋沒有。”
接著又撥了邦音的電話。
“我是藝大圖書館的片桐。啊,是入部小姐?太好了。您那邊的磁帶庫有沒有一九六一年Long Thibaud的……”
利用管理員的關係網,把武藏野、昭和、京都藝大全部問了一遍,片桐管理員遺憾地說:“沒有。雖然還可以向巴黎的圖書館詢問,但即便有估計也是不能出借的。 ”
“啊—,不用了,就這樣吧。”
去巴黎聽錄音帶這種事,實在不可能。
啊……不一定,艾米里歐先生會有呢?有的話,夏天拜訪先生時就能聽到了。啊啊,老天保佑一定要有啊!
“謝謝。給您添麻煩了。”
“不客氣。歡迎您隨時前來詢問。”
“謝謝。”
出了圖書館,在上野公園散步的同時,回味著老師的舒曼。
老師能把艱深的舒曼挖掘得如此透徹,太了不起了。我也能效仿老師嗎……不,不是效仿,是挑戰!頭一個要學的就是青年福山老師的奮鬥精神。
話說回來,在老師之上的舒曼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呢?真想早一點聽到艾米里歐先生的演奏帶。
回去時,等買了票過了閘機口,猛然想起還要去一趟秋葉原。
唔……怎麼辦?這張票雖然也能去秋葉原,但白白多出四百元給地鐵公司又捨不得。可我也很想去看看錄音機。且現在才下午,離晚上富士見的練習還早。改天再出來一趟又麻煩。頭疼,還是先回家吧。
回頭想想,我真的要花好幾萬買一個臨時使用的東西嗎?還是向微笑借用一下吧。
翌日,星期五。終於輪到我的學生考試了。和上半學期一樣,我負責在走廊維持秩序。
杏奈君這次很準時,但數馬習慣性的腹痛卻比上次更嚴重。我不得不把他送到保健室。
拜託了保健室老師後我就回去工作了,誰知最後卻聽說數馬被送進了醫院。下了班我趕忙去看他,數馬的媽媽也在,說是壓力導致的過敏性腸炎。
聽了數馬媽媽的話,我說:“上半學期考試時他也說肚子疼。嗯,那時自己吃了藥,順利完成了考試。”
“可這次比上次更嚴重,老師知道原因嗎?”
“我也不太清楚。他學習很努力,這次應該能取得比上次更好的成績才是。”
“難道是我們鼓勵過頭了?我先生說如果拿到『A』的話,就送他去維也納留學。”
啊—……也許恰恰相反,這反倒讓他壓力變大了。
“那個,之後還可以補考嗎?”
“因病休假可以補考。具體時間到時會有通知。”
我來是有些話想跟數馬談,但他現在因為點滴而昏睡著,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不過明天應該也會住院,等明天吧。
會客時間規定是下午,只能把裕美子君的課往後挪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著數馬的事情。
學生時代,胃痛也是我的“好朋友”,雖然就職試聽會前因為壓力過大胃潰瘍進了醫院,但校內考試還是幸運地沒出過問題。
我對過敏性腸炎不太了解,可看數的樣子,又是腹痛,又是腹瀉,時不時想吐,整個人都七顛八倒了。
如果他是因為對小提琴有壓力才會這樣,那我該怎麼處理?搞不好會選擇休學或退學也未可知。考慮到數馬即使大學畢業也未必能練成靠小提琴養活自己的才能,或許這正是一個轉變方向的機會。只是,Sacremove在Young Contest拿了銀獎後,看他的勁頭似乎比以前更喜歡拉小提琴了吶。
不管怎樣,這一切都需要數馬自己決定,不過可以的話,我還是想幫他一把。如果明天他明天有精神的話,和他談一談吧。
晚上,我打電話給福山老師詢問杏奈君的成績。聽到這回很可能是『A』後,我鬆了一口氣。之後又把數馬因病需要補考的事也報告了一下,結束電話。
還不等我出廚房,電話鈴響了起來。真是的。我走回去。
“Pronto。”
『你好。我是宅島。 』
“啊,晚上好。不對,是日安。你那裡是白天吧。天氣會不會很冷?”
『是啊,下大雪。 』
“哎呀呀。那打電話來是?圭感冒了?”
『不是,Boss正在錄電視節目。 』
“哇,是訪談節目嗎?”
『因為是敲定之後才來的通知,想拒絕都不行,所以Boss氣得不輕。 』
“哈哈哈,圭說演出之後會給我打電話,到時我安慰安慰他好了。”
『難得是個專門的音樂訪問,別人求都求不到。 』
“大概是沒有事先通知,所以才不高興的吧。”
『我覺得好像是因為被誤認為和獨奏是一對,所以才生氣的。無聊的人氣美女鋼琴家。 』
“放心吧,我不會捧醋狂歡的。”
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言歸正傳。我打電話來是為了工作的事。 』宅島君口氣一變,『時間大約是明年的一月份,東京愛樂的邀約。 』
“……邀請我?”
『對方指定了勃拉姆斯的協奏曲。 』
“不可能。”我立刻回絕。
『啊—,不行嗎? 』
宅島君似乎很不明白我為什麼拒絕,於是我解釋道:“你看,八月富士見要演奏《門協》或《柴協》,十一月又是《恰空》和《雨之歌》,不是嗎?《勃協》我只在大學時練過第一樂章,如果答應的話肯定又是重頭練起。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唉……不能再想想辦法嗎? 』
聽上去似乎有隱情的樣子。可如果現在不堅決拒絕,那以後會更麻煩。所以—--
“那就這樣吧。”我準備掛斷電話。
『取消不了了。 』
如果能狠下心直接掛掉就好了,可宅島君無奈的聲音,讓我不得不重新拿起電話。
“你說取消不了?”
『事實上,這份工作是我們這邊主動申請。 』他答。
“這,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推介的事?”
宅島君回以肯定回答。
“這種事,怎麼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其實,對方原先是說'明年度的計劃已經滿了,後年的可以考慮'。我原本是希望爭取到明年四月後的節目,但是——』
“有人取消演出?”
『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今天早上突然接到對方電話,說希望我們參加明年一月的演出。 』
“你答應下來了?”
『因為是我們這邊主動聯繫的,所以這時也只能笑著說'萬分感謝。請多多關照’。 』
“可是——!我真的不行啦!”
『這件事無路如何請答應下來! 』
電話那頭拜託道,可問題是到時要練習,要登台的人是我啊。
“不能找個理由回絕嗎?東京愛樂的協奏曲,想參加的演奏家應該多得是。”
『正因為如此,這次一旦回絕了,以後想再和東京愛樂合作就不可能了。 』
可是—--
“練習不足是演奏的致命傷。”
『這種事,到時被人批評幾句也就過去了。 』
“可我接受不了。”
寒毛直立。如果真被批得一文不值,還不如死了算了。
『坦白說,這次如果回掉了東京愛樂,以後很可能再也接不到任何東京樂團的工作了。一個來推銷自己的新人卻對工作挑三揀四,這違反業界道義。流言頃刻間就會傳遍業界,之後你就只能被曬起來了。 』
“但是——”
『老大你一定行的!還有近一年的時間,肯定來得及! 』
“你說的輕巧!只一個《恰空》就要練半年,《勃協》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少於這個時間。”
『請務必答應下來,老大!拜託了! 』
“不行啦~~!”
『Boss也說老大一定辦得到。 』
又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行!”
『可想走職業道路的不是老大你嗎? ! 』宅島君似是忍無可忍,怒吼道,『有實力有才能,如今機會也來了,可你的干勁去哪兒了! ! 』
咔噠!
電話被掛斷,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該掛電話的是我才對,哼!”
摔下電話,“可惡。”狠狠捶牆。
“我怎麼不想乾了,問題是時間!收了人演出費就要回以同等精彩的演出,這不是最重要的嗎?!圭是圭,他是能做到,可天才的水平豈是我這種凡人可達到的!”
啊—,可惡~,可惡~~~!
“事情沒說完呢,就把電話掛了。那傢伙的手機號碼是……混蛋,在哪裡?!”
翻著小本子,國內的,美國的,德國的,英國的,匈牙利的,一個個找下去—--
“有了,丹麥!唔?今天在荷蘭了?嘖,煩死了!”
他應該是在旅館房間打的,可我只有他的手機號,只能打手機。海外的手機費高得嚇人,但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從中繼端的電話公司號碼開始,國際區號、地區號、市號(這個是市號吧)、一直到個人號碼,一共十七位,連著兩次按錯,扔電話。
“冷靜,呼~吸~呼~吸~”
深呼吸,第三次按號碼,好,Ok。
話筒貼在耳邊,呼叫音響起,等著鈴聲叫來宅島君……通了。
“餵!”
『This's telephone number Six Four Five Two Zero One……』
“錄音電話!”
放下電話,我煩躁地不停轉圈,走到琴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啊—,我受不了了—,怎麼會這樣!難道直到明年一月,真的要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戰鬥?!”
如果推不掉的話,到時不管白天黑夜,我就只剩一件事,練習、練習、練習!
不是我不想練,實在是這種和時間賽跑的瘋狂練琴生活……日音也好,維奧蒂也好,都是一生揮之不去的惡夢。那種經驗,想多來幾次的是受虐狂。再者,如果是比賽還好,可這次是要收錢的音樂會。
比賽的話,練習不足我可以選擇棄權,哪怕沒練好就上台,最多也只是落選。
可賣票的演奏會不一樣。演奏者有責任讓觀眾覺得物有所值,有義務給特地擠出時間來聽演奏的人們呈獻一場不負期待的音樂會。所謂的職業,就當如此吧。
所以,我真的不想答應東京愛樂的演出。雖然還是個無名琴手,可我畢竟還是想成為演奏家的。如果想以演奏家自稱的話,出於必須死守的,無愧于良心的個人信念,這回不得不回絕對方。即使被永久雪藏,信念絕不能動搖。
一旦下定決心,心情也跟著平復下來。看看牆上的鐘,快十二點了,泡完澡就去睡吧。
趁著放熱水時,再次試著給宅島君打電話,依然是電話錄音。我只得留言東京愛樂那邊我自己會去回絕。
泡澡時也聽到電話鈴響,但我沒去接。即使是圭的電話,也不至於要光著身子飛奔去接吧。
泡完澡,我開了瓶紅酒。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一邊看電視,一邊小喝一口,不知不覺間酒瓶見底。雖然不覺得自己有醉,但也許是酒勁的作用吧,一躺下就睡著了。
整個晚上,電話似乎響了有三、四次。雖然有被吵醒,但嫌麻煩所以沒去接。拜託一下,考慮考慮時差,我要睡覺。
(☆_☆) (☆_☆) (☆_☆) (☆_☆) (☆_☆) (☆_☆) (☆_☆)
以前幾次遇到煩心事,睡一覺隔天醒來心情就會變好。不是說睡覺能解決問題,只是類似於一種時間就是良藥,一覺起來回頭看,問題不過如此的心情轉變。
可今天,卻沒有。心裡是止不住的後悔。我不該擅自決定東京愛樂的事,不該自顧自去睡覺,為什麼不好好再想想?後悔,感覺糟透了。
而沒有去接可能是圭的電話,更是讓我鬱悶到底。
直到去浴室刷牙洗臉,我的心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極速下跌。最後決定解決問題,從被我無視的電話開始。
到了廚房,按下電話的重播鍵,電話屏幕“嘀嘀嗒嗒”顯示出宅島君的手機號。沒辦法,只能打了。圭在國外也沒有申請手機……唔?那邊現在幾點?時差八小時的話,就是晚上十一點咯?就算正式慶功宴的高潮,宅島君也不至於不接電話才是。
呼叫音響起,正想著不會又是錄音電話時—--
『Hello? 』接通了。
“日安。圭在嗎?”
不對,那邊是說“晚上好”的時間。唉,算了。
『請稍等。 』
宅島君說道,然後是等待音樂。 “噗”地一聲,電子版的《向星星許願》停止,傳來了圭的聲音。
『你好? 』
聲音有點嘶啞。
“晚上好,工作辛苦了。這麼晚還不睡嗎?”
『我沒關係。昨晚你沒接電話,我有點擔心。 』
“嗯,我正要說這個事呢。抱歉,讓你擔心了。不過,你沒問題嗎?要是累的話,我以後再打給你。你看什麼時候合適?”
沉默了一會兒,圭才答复。是音樂會太累,所以腦子反應不過來?
“好,等你那邊天亮再通電話。你現在說話都迷迷糊糊的了,快點去睡吧。”我心疼地責備。
圭嘆了一口氣,『那明天早上我打給你。 』回答道,『大約是日本下午二點到三點左右。 』
啊,這時間我打算去探望數馬的。所幸沒跟數馬約定時間,我可以另找機會。
“行。那我掛了。”
說完,我立刻掛掉電話。以免碰上宅島君。
“你的干勁去哪兒了!!”
耳邊再次響起宅島君的怒吼,心情跌到谷底。
剛出廚房電話又響了,我沒理會徑自走到玄關。我不想和宅島君說話。裕美子君十點就來,我只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去河邊慢跑。
啊,忘了向光一郎先生行禮。
“早上好。我要出去慢跑一會兒,家裡就拜託您了。”
對玄關牆壁上的肖像說完後,我走出家門。
“嘶,好冷。”
做了做暖身運動,出發。
二月末清晨的空氣又冷又乾,如果是搞聲樂的人,一定很怕這種天氣會影響喉嚨或鼻子。
一邊以“嗒嗒嗒”快板的節奏邁動腳步,一邊檢討昨晚的事我有無錯誤。一件一件數下來,確認自己沒有錯。
然而,我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好轉。因為宅島君說得有道理。
可我不想違背信念。丟掉道理人情,背叛應該堅持的信條,到時後悔的只能是自己。這是作為小提琴手的我的尊嚴,是即使自毀職業演奏之路,也不能後退一步的底線。
只是,一想到“自毀”,我的心還是會一陣抽痛。
不,不要怕,只是再也不能和樂團共演而已,並不影響個人獨奏。協奏曲獨奏的機會本來就不多,主要經濟來源還是要靠個人獨奏會。不然講師工作也是一種穩定的來源。雖然現在的薪水還不完全夠開銷,但以後總會好的。
所以,現在我面前有兩個選擇。
是作為演奏家以獨奏會為中心,或是多收學生來增加薪水……一般而言,以大學講師為主,演奏活動為輔最保險吧。
如果選另一條路的話,依宅島君的意思,必要抓緊“當下的機會”。要作為演奏家進行職業活動的話,眼前正是大好機會,要做就要趁和M響的初登台多少打響了點名氣的現在。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也許,他是對的。身為Samson的經紀人,見過多少毛遂自薦,只為能登上舞台的人。他的話都是從他的經驗出發所作的客觀分析。
我,站在了十字路口。
左邊是演奏家之路,右邊是教師之路,該選哪邊才好?
選哪一邊才是正確的?
當然了,無論哪一邊,成功與否的關鍵還是看自身努力。只是,到底哪個才是開啟我未來之門的選擇呢……啊啊,這個必須得好好想想。一步錯,滿盤皆輸。
過了橋往家跑,開始思索怎麼取捨。
要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哪個適合我,哪個不適合。
唯一清楚的是,我想和小提琴相伴一生。選擇有兩個,但依我現在的才能,走職業演奏家之路未必能成功。
違背信念,接受東京愛樂演出的話,最後只會被取笑“沒有金剛鑽,居然還敢攬瓷器活”吧。退一萬步說,即使甘心接下工作,可我已經有了為職業道路賭上人生的覺悟了嗎?
職業演奏家周圍,並不只有鮮花和掌聲,更多的是被人故意找茬、挑刺,給下馬威,大聲喝你倒彩,在你背後說著亂七八糟的難聽話。我也曾有過聽完音樂會心裡嘀咕(肯定會被批得很難過),不願鼓掌的時候。聽眾有這麼做的權利。
面對這樣的觀眾,明明自己是俎上之魚,卻還要雙手捧上自己的音樂,笑著說“不吝賜教”……這就是演奏家的真實生活。
我能忍受這一切嗎?更何況,我再怎麼努力也只能是個二流貨色吧。
“你太悲觀了。”
耳邊傳來異常清晰地聲音,我趕忙回頭看。原來是一位牽著狗與我擦肩而過的老爺爺正在教訓同行的少年。我鬆了一口氣。但下一刻,又開始懷疑真的不是自己在自言自語嗎?
可不管怎樣,這句話印在了我的心裡。
……你太悲觀了……
即使到了家,這個聲音依然徘徊在我耳邊。
洗了澡,吃完吐司加紅茶的早餐後,開始三十分鐘手指練習。 《恰空》第二頁還沒練到一個小時,裕美子君就來了。
聽了她完成的星期一考試的課題曲,再讓她重新拉過一遍後,我表示Ok。收拾完準備回家前,裕美子君問了數馬的情況。
“我聽說他考試考到一半暈倒,還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是盲腸炎發作嗎?”
你這是,聽誰說的?
“杏奈也很擔心吶。她還說看見神山君是被擔架抬走的。”
“不是盲腸炎。不是什麼需要動手術的大病,別擔心。”
我說下午要去探望數馬,裕美子君立刻表示要一起去。
為了數馬的名譽,我還是勸道:“還是再等等吧。即使有女孩子來探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打起精神來。我想他也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吐得不行的樣子。”
你不會怪我洩密吧,數馬。畢竟這總好過說你拉肚子拉得死去活來好。
“是胃出問題了嗎?神山君他,神經很纖細吶。”裕美子君微微蹙眉,一臉的同情。
“好像是因為壓力過大的關係。你們,不會是欺負他了吧?”
我只是開玩笑,哪知裕美子臉色一變。
“出了什麼事?”
猶豫了一會兒後,裕美子君坦白道:“大概是因為崎村君罵了神山君的關係吧。因為Scarmove。”
“誒,什麼時候?”
“Young Contest比賽回來,大家一起吃飯慶祝團隊獲獎,就是那個時候——”
“既然獲了獎,為什麼還要吵架?”
我邊問邊思索原因。難道是小太郎說了什麼“要不是因為你我們早拿冠軍了”的話? ”
“就是說啊。老師,神山君根本沒有錯的。”
啊啊,果然嗎?小太郎真那樣說了呀。
誰知道,真相迥然不同。
“領獎後,演藝製作公司的星探找到了我們,說如果我們想成為明星的話可以去找他,還給了我們名片。然後問題就出現了。
收到名片的,之後我、杏奈和神山君,崎村君也想要,卻被笑說'我們需要很重視視覺效果,抱歉了'。 ”
哇~……
“崎村君受了很大的打擊,整個人呆住了。大家勸他別在意,一起去慶祝吧,把他拉進了附近的飯店,可吃到一半,崎村君就突然向神山君發難了。”
啊啊~~~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小太郎你也……
“'為什麼找你這種音痴蹩腳貨,卻無視我這個隊長'什麼的,說了很多很過分的話。大家也勸他,可崎村君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
雖然知道牙尖嘴利的大阪人說的那些,讓人吐血的謾罵只是遷怒,可也不能去戳本就喪失自信的數馬的痛腳。
“那數馬呢?”
“一開始還會反駁說'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是音痴',但後來就一句話也不說了。崎村君盯著他不停地罵,好可憐。我就說你還是先回去吧,和杏奈一起把他先勸回家了。真可怕吶,杏奈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這樣啊……”
“第二天我給神山君打電話,勸他別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可是……崎村君真的太過分了。”
數馬他大概是,沒有自信,也沒有底氣去反駁對方吧。
“要是我被人這麼罵,肯定直接放棄小提琴了。自己的演奏被人貶地一文不值,哪裡還有心情再去碰琴。”
“可數馬他有來參加期末考哦。”我說,“這週我佈置的作業也都認真完成了。不出意外的話,這次應該能取得比上半學期更好的成績。我看好他。”
說著說著,我都快哭了。
啊啊……可憐的神山數馬!雖然沒有音樂才能,卻十分地勤奮刻苦,吩咐他的課題都會認真完成。這麼勤懇的少年,為什麼努力都沒有回報,連運氣都一路長黑!
因為不甘心被小太郎那麼指責,所以拼命練習,練到自爆倒下了嗎?太可憐了……
“裕美子君會保密的吧。”
先暗示她猜錯了,接著只要她不是故意唱反調,應該能騙得她說一個“是”或“好”同意保密的吧。
“是,我會保密的。”裕美子君臉色一白,點點頭,“神山君,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啊?!”
我一驚。怎麼還限定病名的? !
“你、你從數馬那兒聽到什麼了?他說過自己有貧血?”
“沒有。”裕美子君偏頭,“只是看他臉色白得嚇人,好像病弱的美少年一樣。”
所以你就想到白血病了?我的小姐啊……
“下次別說這麼嚇人的話了。數馬不是白血病,只是過敏性腸炎而已。我不過是想說探病時別帶吃的而已。”
“討厭啦~,都是因為老師說要保密我才想到那裡去的。哎呀,嚇死我了。”
“彼此彼此。”
我說有時間的話不如一起去看數馬吧。
“誒,可以嗎?”
“如果裕美子君去探病的話,也許數馬能早點康復起來。不過,能不能見到人要去了才知道。啊,不對,我待會兒要等個電話。搞不好要到三點才能出門。”
馬上就要考試了,還是別浪費她的時間為好。
“你馬上要考試了,我會向數馬轉達你的問候的。”
但裕美子卻說沒關係,她可以等。
“不影響你練琴嗎?”
“回去以後我會加倍練習的。總比一直擔心神山君的事要好。”
你不會是喜歡數馬吧?
“那吃了午飯再去。我去做個炒飯,你繼續練習吧。”
“誒,老師還會做飯?”
“大學時代開始就一直自己做飯,手藝應該還過得去吧。”
“我可不可以看著老師做?!”裕美子君閃爍著大眼睛。
“可以是可以,但你的練習真的不要緊嗎?去探病的話整個下午的時間就泡湯了。”
“老師,我都說沒問題了啦。”
唉,好吧。我考試時是抓緊每分每秒不停練習,保證萬無一失,但這畢竟是你的考試。
“跟我來吧。”
到了廚房,確認有足夠的剩飯,準備好材料後開始工作。
“哇,老師的架勢比我母親還厲害。”
“太誇張了。會做飯嗎?”
“我只會吃。”
“廚藝還是學一點比較好。自己做的話,完全可以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吃。”
“我笨手笨腳的,不行啦。”
“熟能生巧。桐之院先生一開始都不知道給萵苣瀝乾水,可現在再看,他的手藝已經可以媲美大廚了。”
“會做飯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吶。像我們家,爸爸和哥哥們根本不進廚房一部。”
說完,裕美子君沉默了起來,等我熱好鍋開始炒菜時,她開口道:“老師——”
“嗯?”
“母親他們要我參加今年的日音賽。”
呃,是嗎?
“你說的他們是——”
“母親和真島老師。大學以前,參加的都是『全學賽』。進了大學後,一年級時報了日音,但沒有進入決賽。去年不想參賽,所以沒有報名。”
“嗯。”
“那今年要不要再報名呢?”
是呀,學生是會參加比賽的,是我疏忽了。自己上學時從沒參加過比賽,福山老師也沒這麼要求過,都忘了還有這回事。
“唔~~~……你的意思呢?”
“一半一半吧。可比賽的話,又要被真島老師控制了。”
是那個把她教育成機器小提琴手的老師啊。
“那位老師的指導方法還是和以前一樣?”
“真島老師是絕對不會改變的。永遠都是強制性的'你必須這樣拉'的作法。”
“可也讓你在學生比賽中得了好幾次優勝啊。”
“只是團體冠軍,全國大會上並沒有拿獎。”
真島老師的實力只有這點嗎?抑或是裕美子君能力不足?
“如果參加比賽的話,我想請守村老師擔任指導。”
看來裕美子君是想參賽的,做老師的應該幫學生才是,可是……唔唔~~~還是……
“我不一定有這個能力吶。”這個一定要說清楚。
“可老師不是在日音賽上得過獎嗎?”
“那也是因為有我的老師『要這樣拉』的指導才有的結果吶。我基本上沒什麼比賽經驗,學生比賽更是一次也沒參加過。”
像我這種一看見發表會就會臉色發青的舞台恐懼症患者,再怎麼鼓勵再怎麼勸著上台也沒用吧。東田老師一定也是這麼覺得的。
“如果日音賽贏了的話,我就可以從真島老師那裡畢業了。我想畢業。”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怎麼辦才好啊?
“真島老師,是音高的老師吧?”
“今年就退休了。所以四月開始會專職指導我。老師還說一定會要讓我在日音上拿冠軍。
可我每次上課,每次上課都是強忍著上完的!我真的不想再跟真島老師學琴了。 ”
“但在比賽指導上,真島老師比我更有經驗吶。”
“我已經受不了了!”
裕美子君瞪大眼睛,握緊拳頭,滿是憤恨。
是我喚起了她的自我意識,我有責任,可是……
“能給我兩三天時間考慮嗎?我需要想一想。”
“是,我知道了。拜託了。”
還是找福山老師商量一下吧。我實在有點難下決斷。
說話間,炒飯做好了,我盛在碗裡端上桌。要是有個湯就好了。
“我沒嚐過鹹淡,要是覺得淡了這裡有鹽。”
一人一杯冰水,“開動吧。”一起開吃。
“哇,好好吃,老師的手藝真的比母親還棒。”
“謝謝誇獎。可惜沒有多餘的給你再來一碗。”
“呀~,老師這麼一說我都捨不得吃完了。”
裕美子邊吃邊對我透露自己可能會去留學。
“母親說如果這次拿到前三名就送我去留學。父親並不同意,但母親很堅持。母親她的願望就是把我送入莫斯科音樂學院,參加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
“了不起的目標吶。那麼一來還得學俄語吧?”
“母親有在學。留學時母親也會一起去。”
哎呀哎呀,你這麼依賴父母親啊。
“不過也是,做父母的很難放心讓女兒一個人去海外。”
說他們保護過度有點於心不忍吶。
(☆_☆) (☆_☆) (☆_☆) (☆_☆) (☆_☆) (☆_☆) (☆_☆)
等吃完午飯收拾妥當,已經一點多了。趁著等圭的電話,我順便想想要怎麼辦時,電話鈴響了。照理說圭應該不會這麼早打來,但不是圭又會是誰呢?
“Pronto。”
『今天早上失禮了。 』
唉,真是圭。
“沒關係。你五點就起床了?”
圭說七點多要趕火車。
『我從宅島那兒聽說了你的口信。昨天的事,請再重新考慮一下。 』
消息知道得還真快吶。不過也是,出發前總是要碰面的。
『你還沒有給對方打電話吧? 』
“嗯,還沒。”
『週末事務局不上班。 』
“啊,真的?”
『M響是這樣。 』
“即使當天有音樂會?”
『有音樂會的話事務局更不會有人在,工作人員都要去音樂廳幫忙。 』
“呃,也是。”
『不能等我回來再決定嗎? 』
“可以是可以,但不管你怎麼說,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不想做。這是物理性的困難。”
『再冷靜研究一下,也許能解決呢? 』
“你是想說只要想做總能找到辦法是嗎?是啊,如果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的話,那確實沒問題。”
『之前的西貝柳斯,不也是兩個月之內就拿出了漂亮的成績單了嗎? 』
“那時因為日音賽時狠狠地練過,有基礎。算上日音的練習,是四個月。”
『維奧蒂時練習的《第一無伴奏奏鳴曲》不是也沒有延長嗎? 』
“可這次是《恰空》。觀眾們都是帶著聽遍了各家名演奏的耳朵來的。”
『你是巴赫認定的演奏者。這是巴赫的名曲,你不用害怕恐懼。 』
“是啊是啊,可現在這個情況,光是背暗譜就要一百個小時。”
『一天八小時的話,只要十二天半就可以了。 』
“'所以下下週就能全部解決是吧',別開玩笑了!背完暗譜就是真正的練習,你知道光一個和聲奏法就要練多久嗎?”
『這支曲子全長約十五分鐘吧。我以我接受你的'歸家之吻'的權利來打賭,等我回來時你的曲子必定練得差不多了。 』
“哦~,一生份的嗎?“
圭趕緊解釋:『不是的,只是這次而已。 』
你呀……噗,居然真的急了。笑死我了。
“那你回來那天,肯定沒有Kiss了。”
說完,我一驚,急忙回頭查看。裕美子君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長舒一口氣。
“到時可別忘記了還耍賴哦。”
『賭的是回家吻,不會忘的。 』
“那好,一言為定。差不多該出門了吧?”
我準備掛電話。
『我並不是為了讓你辛苦而在逼你。 』圭說得認真,隔著電話送來一個親吻,『我嫉妒你的才能,卻也深深為你的琴音所傾倒。我愛你。那麼,就這樣吧。 』
“嗯,演出順利。”
“啾”地回一個吻,我放下電話。
為我的琴音所傾倒……嗎?這是我的榮幸。你真的很會討我開心。
好吧,東京愛樂的事暫時先放一放。今天開始,全力衝刺《恰空》。
電話已經等到,於是我帶上裕美子君去看數馬。醫院就在大學附近,但從地鐵站出來要走上一段路,所以我們是乘公交車去的。
在內科病房的護士中心辦了探病手續,一起來到數馬的病房。數馬住的是六人間,靠窗那張床,一進門,發現他的父母親都在,緊張了一下。難道病情惡化了?可看數馬的臉色不像有問題的樣子。
先和頭回見面的數馬爸爸寒暄一番,再向兩位家長介紹裕美子君(代表守村班來探望數馬),然後問候數馬。
“身體好些了嗎?”
“吃了藥肚子不拉了,但吃東西會刺激腸胃,所以一直靠點滴補充營養。”
美人前輩面前,數馬自己“驕傲”地把我好心為他隱瞞的事曝了光。
“醫生說要靜養一周,趕得上補考嗎?”數馬媽媽在邊上問道。
“嗯,應該沒問題。”
關鍵是數馬的精神狀態,能否支撐下去。
“補考要等後期入學考試結束後才進行,肯定來得及。”
“看吧,阿數,媽媽說沒問題的。老師,你不知道,這孩子剛才還說與其留級不如直接退學算了。”
我一驚。
“好不容易進了大學,怎麼才念了一年就要退學?!在邦音不開心嗎?”
考慮到他真正想進的是藝大,也不是不可能。
“大學很有意思,但是——”
唔,莫非是小太郎?
“我沒有音樂才能。”數馬毅然決然。
“阿數,你怎麼又說這種話。”數馬媽媽苦笑著為兒子打圓場。
但數馬卻不為所動,“別騙我了,媽媽。我沒有成為古典樂演奏家的才能。”
“所以就要帶著小提琴去走流行樂這條邪路嗎?你說話啊,老公?”
被太太求援的先生向我發出SOS電波。興趣是向古典樂雜誌投稿的這位音樂愛好者,個子不高,微胖,五六十的年紀。看來數馬的長相和體格遺傳母親更多一些。
收到數馬爸爸的SOS,我說:“呃—,小提琴歸根結底只是件樂器,像美國的鄉村音樂也會使用小提琴。以年輕人來講,演奏流行樂也不能算是歪門邪道。”
“可是老師,我們家數馬學小提琴為的是演奏古典樂!”
“那是爸爸媽媽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哇—,叛逆期到來。
面對兒子的冷淡態度,數馬媽媽採取防守態勢,“媽媽還是覺得把大學念完比較好。吶,你買過『Rose Garden』的CD對吧?那群女孩子,可都是大學畢業生不是嗎?”
“新藤前輩——”數馬突然狠狠盯住裕美子君,“我們一起出道吧。”
啊,你真的要走那條路?
“什麼?!”
裕美子君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但她還是以言語給予數馬致命一擊,“不行!我是要去留學的。”
“這樣嗎?那我找山田同學組二重奏好了。”
一聲驚雷。
“你說的山田,是杏奈君?!你們已經說好了?!”
“她一直想入演藝圈,基本上只要我說OK就沒問題了。”
啊~……別開玩笑了,杏奈!這種事要是被老師知道,我會因為督查不利被老師梟首示眾的!
“等、等等,媽媽怎麼沒聽說過這事!什麼出道?!”
“有星探想找我們Scarlet Move出道。不過他們只看中了我、新藤前輩和山田同學。”數馬揚揚自得道。
為了爭取勸說杏奈君的時間,勢必先要把這頭全下來,於是我說:“這種事不能草率決定。雖說是娛樂製片人,但也可能是騙子吶。”
“就是啊,數馬。還是先調查一下,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後再決定不遲。”
幹得好,數馬爸爸!
“那爸爸你幫我調查一下,我一定要給小太郎那傢伙點顏色看看。”
啊—,這就是你的動機?
“沒問題,包在爸爸身上。”
“老公!”
“數馬的才能,爸爸媽媽最清楚了。爸爸媽媽是數馬的後盾,永遠支持數馬。”
你們是解決了,可為什麼要把杏奈君扯進來啊!
“那個,呃,今天就這樣吧。出院的日子確定後請知會我一聲。需要商量一下課業問題和補考事宜。
神山君,祝你早日康復。數馬爸爸,數馬媽媽,也請兩位多保重。告辭了。 ”
我急忙退出病房,一邊掏手機一邊向電梯走去。瞥見走廊裡貼著『醫院內請勿使用手機』的告示,強忍到出了玄關,趕緊給杏奈打電話。正確來講,是往杏奈家打。
接電話的是杏奈媽媽,她說杏奈君去了朋友家。
“那我晚上再打來。”
『女兒說她今晚要住在朋友家複習備考,明晚才會回來。實在不好意思。 』
“這、這樣啊。”
『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
“是,不是,呃,算是吧。”
『我不知道她朋友家的電話號碼,對不起,幫不上忙。 』
“沒關係,也不是多緊急的事。打擾了。”
聽到杏奈君的事後第一反應就是找老師商量,現在怎麼辦,這種事老師越早知道約好。
“老師,那我先回去了。”裕美子君說。
我轉過頭:“啊啊,抱歉。路上小心。星期一的考試加油哦。”
“我會拿到前三名的。”
“加油。”
做了個加油的手勢,目送她離開,我開始打電話。可以的話,最好是去老師家當面報告。可是星期六老師一般都在家給學生上課,未必能有時間。
電話裡,福山老師說今天不上課,讓我四點以後過去,於是約定四點半到老師家。
今天是黑色星期五嗎?事情一個接一個,殺得人措手不及,腦子一團漿糊。啊啊,給我振作點。先把杏奈君的事解決了。
原本是想報告數馬說的演藝圈出道的事,卻意外得知老師有意培養杏奈君走職業道路。
“伊莉莎白王后……嗎?”
伊莉莎白王后國際音樂比賽,是在比利時舉行的和肖邦音樂比賽,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並列為世界三大國際音樂比賽的賽事。
“下一屆是二零零一年,時間剛剛好。作為前期熱身,會參加今年七月舉行的東京國際音樂比賽。那丫頭雖然不會怯場,但她沒有你的專心,容易三心二意,一不留神就會走岔路。
從這週開始,我的課改成每月兩次,你那裡增加到每週一次。 ”
也就是說,這個春假杏奈君和我都不能休息了。
“雖然是準備比賽,但新學期開始後的考試課題也不能放鬆了。”
“啊,是,我明白。”
讓沒有乾勁的杏奈君重新燃起挑戰比賽熱情的,也許正是Scarlet Move吧。看她比賽時的樣子,分明很享受這一過程。她本就是個表演欲旺盛的人吧。雖然準備期不足半年,但那個孩子能力佳,集中力又強,肯定能在比賽中取得優異成績。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問老師的意見,不知您有時間嗎?”
我想問老師關於裕美子挑戰日音的意見,但是—--
“是東京愛樂的事吧?”
誒?怎麼會提到這個——? !
“呃,不,不是,那件事我已經回絕了。”
老師嗤笑一聲,“你在說什麼傻話,笨蛋。身為新人不緊緊抓住這麼好的機會你還想幹嘛?”
“可、可是,因為還有其他的計劃,所以練習——”
“勃拉姆斯的協奏曲很適合你。加油吧。”
唔~~~~沒、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
“練得差不多了就來讓我聽聽。好好乾吧。”
嗯~~~~無路可退了……
“是、是的,給您添麻煩了。我一定努力。”
我低頭行禮,心裡卻止不住想哭。
誰曉得老師的炸彈攻擊還沒結束。
“對了,你多大了?”
“年、年紀?已經二十八了。”
“搞什麼,居然已經這麼大了。那今年不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說著,老師從鋼琴旁的桌子上遞來一本小冊子,上面全是洋文。
這、這是……
“還趕得上申請期。不管怎麼看你都一副缺少霸氣的樣子,趁這個機會去練練膽量吧。參賽事項你自己看著辦。”
垂下眼看著遞來的小冊子,封面的粗體字映入眼簾,全身寒毛倒立。
啊……Long、Long Thibaud? !今、今年的? !
反复確認不是自己眼花,這拼寫怎麼看都是『Concours Long Thibaud』!旁邊還標著『1999』!
“老、老師,我不行的。”我控制不住哭了出來。
老師不為所動,“日期衝突了,所以你先前說的那個十一月的獨奏會就回掉它吧。指導課現階段隔週一次,入學考試結束後開始……”
就、就這麼決定了? !求求您說您是騙我的吧! !
無視拼死祈求的我,老師翻著掛在牆上的日曆,“就是二十號。早上九點。”
卡住脖子的命運枷鎖,已然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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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聞(上)
除了給學生們上課或自己練習需要外,我把自己關在家裡瘋狂練習。圭出門的日子就關在琴房,圭在家的日子就讓出琴房去二樓書房閉關。
需要練習的課題有八月富士見定演的門德爾松《小提琴協奏曲》,十一月Long Thibaud挑戰曲目——伊薩伊的無伴奏《第四奏鳴曲》,巴赫的《第二帕提塔》第五樂章《恰空》,舒伯特的《第三小奏鳴曲》;二輪本選的課題曲之一很幸運的和一月東京愛樂演奏曲目重合,都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另一支同樣幸運,是已經完成了的西貝柳斯的協奏曲……以上是已經確定下來的曲子。
Long Thibaud一次預選最後一支自選曲目,二次預選的『從韋伯恩、席曼諾夫斯基、勳伯格中選擇一曲』,以及一輪本選的『六十分鐘內的獨奏』曲子(從福雷、弗朗克、拉威爾、勒克中選擇一曲,另加一支六至七分鐘的比賽用新曲)還沒決定。
每次看到牆上的『課題曲目表』,都禁不住後悔,這強度哪裡是人幹的?雖然必練曲目的一格只有六支曲子,但其餘空白處全被其他曲名佔領。一想到至少有十二、三至曲子要練我就想哭。更別說其中至少一半是要“認真”地從頭開始練起。
啊啊……嗚呼哀哉……啊啊啊啊~~~~~!
我尊敬的老師,斯巴達教育者福山正夫先生拜啟。我從沒像現在這麼恨過我是您弟子這一事實!
不肖弟子守村也明白您隨手賜下的這場試煉,是老師您愛的鞭策。如果能克服困難獲得成功,對我來說是一趟寶貴的成長經歷。
我想成功,我要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試煉!
可是——!
總覺得,自己是在癡人說夢。這麼龐大且高難度的課題曲,怎麼可能解決得了……
富士見的《門協》到時只要復習一下就好,東京愛樂的《勃協》即使沒敢在Long Thibaud開賽前全部完成也不要緊,因為公演是在比賽后的兩個月。我可以趁那兩個月努力練習。
關鍵是Long Thibaud。
身為Long Thibaud第二名的Masao Fukushima的弟子,又是和老師同年優勝的巨匠艾米里歐?羅斯馬丁的內弟子,扛著這兩塊沉重的金字招牌,背負著福山老師的期望,我無法允許自己在預選賽就慘遭退敗。
理想的結果是進入本選,且名列前茅……可這個希望,總覺得離我很遙遠吶。
(不行不行不行)我對自己說。
(要相信自己,拼盡全力才是。)給自己打氣。
(不過,福山老師應該不會對我這個『越後的鄉下人』有那麼高的期許吧。)
……然而,當我打電話給艾米里歐先生報告『我要挑戰Long Thibaud』時,先生卻說—--
『得了優勝也不用擔心。雖然整整兩年沒有薪水,卻還要為獲獎音樂會到處流轉,但你來羅馬時可以住我家嘛。 』
艾米里歐先生帶著笑意說道,而壓力卻向我撲面而來。這一刻,我深刻體會到您和福山老師真的是好朋友吶。
說實話,其實我也有野心,我也想回報老師們的期待的。
“嘀嘀嘀,嘀嘀嘀”鬧鐘響起,我從沉思中醒過來。
到點了,得準備出門了。今天要錄製Long Thibaud事前審查的錄像帶。
帶子規定全長不超過二十分鐘,由兩支課題曲加一支自選曲組成。課題曲是帕格尼尼的《第四隨想曲》,莫扎特的《第三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自選曲要求不超過七分鐘的附鋼琴伴奏的樂曲。和福山老師商量後,自選曲決定演奏勃拉姆斯的《第二小提琴奏鳴曲第三樂章》。是支不足六分鐘的曲子。
圭訂的錄音室,位於涉谷道玄坂不遠處某棟大樓的地下。因為必須有三角鋼琴,所以好像訂了專業的大錄音室。
我這也算取得了點成績了吧……當初日音用的Demo,還是問微笑先生借了收錄機在那間筆型公寓的房間裡錄得。
在八公前和為我伴奏的吉柳先生會合,然後拿著地圖尋找錄音室。
鋼琴伴奏的吉柳先生名叫源太郎。三十二歲,已婚。是為了和圭的M響共演《西協》練習時,由福山門下的吉山前輩介紹的伴奏。有實力,也好相處,所以這回Long Thibaud挑戰又拜託了他。他本人在藝大研究生院退學後去了歐洲修業,更重要的是他有比賽伴奏的經驗。
只是有一點奇怪,不管茶也好咖啡也好,他通通都是“No,Thankyou”,只喝自帶的加了汽的礦泉水。
“水之外偶爾也會喝新鮮果汁,但有咖啡因的東西我都不能碰,因為身體吸收不了,會上吐下瀉。所以就連營養飲料也不能喝。總之,水是第一選擇。”
《隨想曲》是無伴奏樂曲,莫扎特和勃拉姆斯就需要他幫忙了。
走到電梯前,碰上了抱著琴盒的飯田先生。富士見M響組的成員。
“誒,今天有兼職?”我問,真是好巧。
“唔?難道是驚喜?”他反問。
“驚喜?”我一頭霧水。
“這個嘛,要說兼職也沒錯啦。”飯田先生露出像馬一樣大大的前齒坏笑道,“是《莫協》第三號吧?”
“誒?該不會——”
“某人說如果樂團表現不好會影響審查結果,所以我們都很拼命地練過的。”
“不會吧?!”我趕緊轉頭看向吉柳先生。
“居然自費請樂團伴奏吶。”吉柳先生喃喃自語,似是不敢置信地搖搖頭。
與吉柳先生的練習都是在家進行的,所以他知道我的同屋是位指揮。
“唔?沒關係嗎,協奏曲直接用樂團伴奏?”
電梯門打開,我抱著將信將疑地心情乘上電梯。
出了電梯,就看見地下二層的走廊裡一溜的樂器盒,錄音室中已經聚集了二十多位M響團員。
裡先生在調試三角架上大大的攝像機。要和他打個招呼才行。但在此之前……圭在哪兒?
“喲。”
“你好。”
“飯田先生,你遲到了。”
“怎麼可能,集合時間是三點半吧?”
“守村先生~好久不見~”
“啊,是呀,上次多謝你的幫忙。”
“餵,完了之後有沒有餘興節目啊?餘興節目?”
“呃—,我也不清楚,主謀沒有對我說。”
大家今天穿的都很休閒隨意,而高出旁人一個頭的電柱男就站在M響團員的對面。
“桐之院先生!”我舉手招呼,快步走到圭跟前,“拜託,你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我請了吉柳先生來幫忙,這下好了——”
“我,也想為你出份力。”
撲克臉的M響常任指揮先生,眼角帶著得意的微笑,我也不好再說什麼。看你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怎麼忍心呢……
吉柳先生走了過來,我趕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實在對不起。”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那些人,是M響的團員吧?”吉柳先生饒有興味地問道,“如果有聚餐的話,請務必讓我也參加。樂團喝了酒的閒話一定很有趣。”
“能聽到不少關於殿下的笑話哦。”
飯田先生插了進來。
“我是M響的遠征隊長飯田。請多指教。”
“啊,你好。叫我吉柳就可以了。”
交換名片,兩人算認識了。說來,《西協》都是在家練習的,M響的人都不認識吉柳先生吶。
“吉柳先生是我聯繫《西協》時的鋼琴伴奏。”我介紹道,“如果事前審查通過的話會一起去巴黎。”
“帶伴奏同行吶,有錢真好。”
“吉柳先生精通法語,會是強有力的幫手。”
“過獎了,精通不敢當,日常會話沒有問題。”
一邊聊著,我一邊悄悄尋找某位後輩。
“五十嵐前輩今天有約會。”
“真的?那可是喜事。”
“對像是阿延,喜不喜只有天知道了。”
“哈哈哈,是補課嗎?也對,Borg先生的試聽會快到了。”
“最進似乎一直在為如果通過考試的話要怎麼籌措留學費用而發愁。M響提供的獎學金實在不多吶。”
“啊,你們團還有獎學金制度?”
“是團員工會。說白了就是團員內部的募捐活動。”
“真希望他能夠通過試聽。”
飯田先生看了看表,我也跟著看了下時間。
“哇,再不趕快準備就來不及了。”
“嗯,我也該去準備了。”
打算趁準備前去和里先生打個招呼,卻被圭叫住。
“我們先確定一下曲子的順序,先錄協奏曲可以嗎?”
“嗯,我沒問題。”
M響們是按時計費,越早結束越好。
“那麼,首先是協奏曲,然後是附伴奏的勃拉姆斯,最後是帕格尼尼。”
“可以。”
啊,等一等!
“我說,用樂團真的Ok嗎?”(注3)
不對,怎麼好像在說相聲似的。
“我以為一般都是鋼琴伴奏。”
“我向巴黎的事務局確認過,對方表示歡迎樂團伴奏。”
“這樣啊。”
“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大問題。這些人不是來做義工的吧? !有必要這麼大場面費錢嗎? ……算了,這種話只會引來無休止的爭論,也不適合在這種地方說。
“其實你該跟我商量一下的。弄成現在這樣,我怎麼向一直以來陪我練習的吉柳先生交代。”
“我並不是有意瞞著你。”圭弱弱地說,“而且,和樂團有私交的話可以增加審查員對你的好感度。”
“嗯,Thankyou。其實我也很高興能實際體驗一回啦。”
說完,我就去找裡先生。
不等我和里先生寒暄完,圭拍手提醒團員注意。
“我先說明一下今天的內容。演奏順序是莫扎特、勃拉姆斯、帕格尼尼。先彩排,然後正式演出。
錄像結束後請大家喝酒。宅島會負責帶路。 ”
“是指揮請客嗎!”
起哄的是低音提琴的人。
“喂喂,你這樣一喊所有人都知道M響的薪水有多可憐了啦!”
說這話的,是曾一同遠征富士見的小提琴部的新田久美子小姐。好久不見了。
“今天指揮請客,演出結束後請務必留下喝一杯,不限量。”
站在門邊的宅島君大聲喊道,M響們熱烈鼓掌。哈哈哈,大家還是老樣子吶,一說到喝酒就興奮。
圭再次拍手:“那麼,請大家各就各位開始準備。”
“是~”
椅子和譜架都已事先擺好,我和M響們一起給自己的樂器調音。向吉柳先生望去,他也在檢查鋼琴的音律情況。
“首席,校音。”
我直覺想喊“是”,在出口的一霎猛然反應過來,錯了錯了,不是在叫我。
新田小姐起身,對吉柳先生說:“請給個A音。”
誒,今天沒有雙簧管嗎?我向管部看去,只有兩位長笛兩位圓號。
“這架琴的調律並不是Concert Pitch,怎麼辦?”
聽了吉柳先生的回答,全員齊齊朝他望去。
“請給個音。”圭說。
吉柳先生“咚”地敲響A音。啊,嗯,低了。
“四四〇,沒有問題。”圭說,又問:“吉柳先生有在錄音室錄過音嗎?”
“沒有。”
“那我說明一下。在音樂會上,為了演奏效果會根據場地的面積和迴響而調高音高,但如果是在錄音室就沒有這樣的問題,所以都是以標準音演奏。”
“原來如此,多謝指教。”
對了,因為時常接FM廣播的演奏,圭很熟悉錄音室錄音的情況。
“那麼請給個A音。”
以“咚”地一聲四四〇赫茲標準音為準,所有成員微調自己樂器的音程,準備就緒。
“先全部過一遍,然後錄製彩排,最後正式演出。那麼,開始吧。”
“請多關照~”
團員們向我致意,我趕緊回禮。
這三支合起來不到二十分鐘的曲子,光練習就花了我一個半月的時間,到今天已經是五月二日了(外邊正是黃金周期間)。雖然報名截止日期是十五號,但考慮到帶子寄到巴黎的事務所需要一定時日,且萬一出問題需要重寄的話,不能再拖延了。
但也不要背上思想包袱而導致演奏失常,記住了。好,開始……唔,唔,嗯~……停停停!
“抱歉,請暫停一下!我請求暫停。”
因為在意正對著自己的攝像機,整個身體都放不開。
放下琴弓,一邊在心裡默念(要冷靜!),一邊深呼吸。
冷靜,不要慌張。拉錯也沒關係,這只是支七分鐘不到的曲子。一小時六十分鐘,除以七,我可以拉八遍。雖然樂團一小時的時薪超過三十萬,超過一分鐘就是一分鐘的錢,但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也別去在意攝像機。專心拉琴,明白嗎?
最後深呼吸一次,吸氣,吐氣,把呼吸調整為行板。
“讓大家久等了。拜託各位了。”
我再次向樂團行禮,開始進入這一個月來每天與之交融一番的阿瑪迪斯?莫扎特的音樂世界。
樂團演奏出恬靜優美的前奏,讓人彷彿置身於繁花似錦的宮廷花園一般。天空灑下暖暖的陽光,微風輕輕吹拂,小蜜蜂在花叢中歡快歌唱……
以自己最滿意最自信的音,融入樂團舒暢悠揚的旋律中,Ok,漂亮……一方面保持肩肘自然,踩著美妙流暢的音樂前行,另一方面把經過反复磨煉的左右手配合發揮到極致。仔細地聽著音,聽音色是否如我希望的一般,同時謹慎地向前邁步……啊啊,為什麼最後那段好似把世界一切美妙之物都納入懷中的高潮華彩不在課題中呢,好遺憾吶……
全曲試演結束,感覺相當好。樂團一流,指揮無懈可擊,自己的表現也很出色。
(☆_☆) (☆_☆) (☆_☆) (☆_☆) (☆_☆) (☆_☆) (☆_☆)
《K216》這部協奏曲,是一七七五年寫於薩爾茨堡的五部小提琴協奏曲中的一部。事實上,在四月至十二月這八個月創作出的這五部協奏曲,一直以來都是莫扎特的代表作。而當時,莫扎特才十九歲。
我個人以為,電影《阿瑪迪斯》的最後一幕,那可悲又可嘆的“哇哈哈”狂笑著的鏡頭,正是他一生的縮影。不論好與壞,他都是『永遠的天才少年』莫扎特。
莫扎特五歲開始作曲,七歲在路易十五面前登台的同時,自己的首部作品集也出版了。八歲跟隨大巴赫的三男克里斯蒂安?巴赫學習作曲,直到三十五歲早亡,前後共寫了《費加羅的婚禮》、《唐璜》、《魔笛》等二十一部歌劇, 《朱庇特》等的五十多部交響樂,以及包括未完的絕筆《安魂曲》在內的十八支彌撒曲等大量宗教曲目,還有各種協奏曲和鍵盤樂等的數目龐大的器樂曲,舞曲、合唱曲和歌曲……且很多是風靡一世的名曲,流傳下來的曲子就有六百多支。
莫扎特親筆書寫的樂譜上完全沒有任何推敲過的痕跡。在他腦中樂曲從一開始就已成型,不用像其他作曲家那樣邊記譜邊修改。
而在生活中,從戀父到怨父,離開父親後自我放縱,沉迷於奢侈的生活,沉迷於女人,最終變成了一個浪蕩不羈的玩主,毫無金錢觀念的揮霍者,債務滿身……總之,是除了卓越的音樂才能外,整個人生為人所詬病的,“哇哈哈”地遊戲著十八世紀後半葉的阿瑪迪斯。
如此的兩面性,也不難理解為什麼薩列裡會嫉妒、憎恨莫扎特了。生活比生島先生更放縱,在工作上雖然是天才,但其他方面卻是個讓人頭疼的“孩子”。
不過,他那浪蕩的一面並非不可同意。畢竟如果他是一個性格和生活能力皆完美的優等生的話,又怎麼能寫出那麼不同凡響的曲子呢?
只要能接上阿瑪迪斯記譜的感覺,我們也能化身為天才,所以即使是無法像莫扎特那樣單純,平素以理性重重武裝自己的我,只要好好沿著他留下的軌跡行走,也能進入他無與倫比的美麗世界中。
“可以錄製彩排了嗎?”
與樂團的微調結束,圭問我,我說好。
“請多關照。”
和樂團的配合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完全可以直接演出的,但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再來一遍吧。
“華彩,你也練了吧。”圭說。
“嗯,不自覺就……”我苦笑道,“課題要求『無需華彩』,明明不需要的,可我還是……”
“那麼,就試試華彩吧。”
“哈哈,好啊。”
以後未必還能演奏這支曲子,現在有機會演奏完全版當然再好不過了。雖然觀眾只有里先生和調音室的工作人員,但機會難得,請各位欣賞。
“裡君,帶子我要拿來做珍藏版,麻煩你了。”圭若無其事地說。
底下立刻有人竊笑。唉,不好意思,我家那位是個呆子,讓大家見笑了。
“那麼,開始。”
聽著前奏,我進入莫扎特的世界。為了讓聽眾享受到那份無盡的美麗,我發揮所能,演奏起柔美的華彩。
啊啊,華彩果然得是《柔版》吶。
指揮結束,圭為我鼓掌,我不好意思地點頭回應。
“喂喂,公共場所,注意影響。”飯田先生跳出來。
我臉紅不已,忍不住在心裡埋怨圭(看吧,就知道會這樣)。
“接下來,正式演出。”
趁著裡先生換帶子之際,我給琴弓塗上松香,調弦。放鬆肩膀,輕輕轉動頸部與雙肩,準備結束。狀態剛剛好。
圭舉起指揮棒……
六分半的現場演奏順利結束。
“裡先生,Ok嗎?”
“堪稱完美。”
“守村先生?”
“感覺相當好。謝謝各位。”
“那麼,協奏曲到此結束。各位辛苦了。”
“辛苦了~!”
M響們起身談笑著離開了錄音室,隔音門外走廊裡的宅島先生在說明聚餐地點,隔音門內一片寂靜。
“休息一下吧?”
“啊—,嗯。”
“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好。”
“我去倒咖啡。”
“那我出去抽根煙。”
裡先生從胸袋中掏出煙盒走了出去。
吉柳先生坐在鋼琴前開始手指練習。
“抱歉,等很久了吧。”我說,但他似乎沒聽見。
圭端來了咖啡,我們倆找了張椅子坐下。
咖啡很燙,我小口小口地喝著。這味道和速溶的完全不同,更像是用虹吸壺煮出來的。難道他還把咖啡機帶過來了?
“莫扎特也不錯吶。”圭說。
不是指曲子,而是說莫扎特和我的相性。
“那個華彩感覺不會太過自戀嗎?”
“沒有這樣的事。那段華彩充分展現了你細膩情感與紮實的功底,可以說精彩至極。”
“謝謝。”
啊啊,再坐下去就沒精神演奏勃拉姆斯了。
一口喝光咖啡, “吉柳先生,可以開始了嗎?” 我站起來問道。
“我隨時可以。”
“我去叫裡先生進來。”圭說。
“Thankyou。”
之前和吉柳先生有充分練習過,應該只要彩排一下就可以正式開錄了。然後是《隨想曲》。
我邊思考流程邊拿起小提琴。
“麻煩給個音。”
得到A音後我開始調弦。
等裡先生和圭回來後,我把我的想法說了一遍,於是大家立刻開始工作。
勃拉姆斯的作品以旋律優美著稱,而《A大調第二小提琴奏鳴曲》更是公認的最具旋律性的樂曲。至於我要演奏的第三樂章《近乎行板》,關鍵就在於能否舒展自如地把旋律優美地表現出來。
之所以選擇這支曲子,是因為本選的協奏曲同樣是勃拉姆斯。要抓住一切機會盡可能地和勃拉姆斯先生親近一下才好。
當然了,如果選自己最擅長的《雨之歌》的話,確實可以省下不少時間,只可惜那支曲子無論哪個樂章都超出『七分鐘以內』的時間限制。這也許是天意吧。
包括吉柳先生高超的配合在內,把得到福山老師認可的演奏做了最終一回檢查,開始正式錄製。
勃拉姆斯也順利結束後,只剩下了《隨想曲》的彩排和正式演奏。而吉柳先生先我們一步去和大家聚餐了。
演奏完隨想曲,我詢問見證人的意見。
“圭,你覺得怎麼樣?”
“相當不錯。很有你的風格。”
“那今天就結束了。裡先生,辛苦你了。”
“是否要確認一下帶子?”
“嗯,麻煩你了。”
透過監視器回看先前錄製的內容,萬一需要重錄也來得及修改,不過……
“嗯……可以了。”
沒有什麼重大問題。雖然甩前發的毛病還是很扎眼,但演奏時實在沒精力分心去管這個。
“拍的很好。”圭也贊同,“用這個去參賽沒有問題。”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帶子需要另外複製嗎?”
“對,要復制的。老師一份,吉柳先生一份。”
“加上自己留存的,一共三份。”
“做完後明天直接送到府上?”
“送到事務所就可以了。”
“麻布的事務所?我離那裡很近,中午前應該就能送到。”
“謝謝。”
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演奏帶最後會由宅島君寄去比賽事務局。
“要不要去餐廳和大家喝一杯?”圭問裡先生。
“母帶帶在身邊時我不喝酒。”裡先生摸著鬍子苦笑道,“曾經因為喝酒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過失,悔恨終生。”
“那下次有機會再喝吧。”
“嗯,沒問題。”
兩人握手。
“今天多謝你了。”我也伸出手。
“哪裡的話,每次都蒙兩位照顧。”
突然,裡先生“啊”地一聲甩開我的手,是不是圭又在瞪人了?
“珍藏版的不需要拷貝吧?那這個你們拿回去吧。”
說著,他從包裡拿出一盒東西。
“啊啊,是收了華彩的那份?”
圭收下里先生遞來的VHS錄像帶,說:“等回去後再看吧。再不走的話錄音室就超時了。”
“啊,什麼時候了?”
“守村先生不去聚餐嗎?”
“呃—……不去好像有點失禮吶。”
“不想去不用勉強。”
“我打個招呼再回去好了。你要留下來的吧?”
“真是冷酷吶。”
“說什麼傻話!”
“那我也藉口身上帶著母帶,為保安全必須早點回家好了。”
“你要真敢對M響這麼說,小心被他們罵死。”
我和圭鬥嘴,一旁的里先生似乎說了句什麼,但我轉頭看他時—--
“呃,沒什麼。”裡先生撓撓頭,拎起沉甸甸的大攝像包背上,“那個,我先走一步。”快步逃離。
跑了?他剛剛果然是在說“公共場所注意影響”對不對?跑出去時,嘴角似乎還是翹起來的?
唉,反正也不是惡意諷刺啦,算了。
啊,他回去後會不會把這事告訴富士見的里小姐? !
“我們走吧。”
“那個,裡先生他,剛才——”
“嗯,我聽見了。”
“他知道我們的關係了?”
“差不多吧。剛才還開了我們玩笑。”
“他回去後一定會對太太說的吧。完了。”
按下電梯按鈕,圭說:“裡君夫婦,是有分寸的人。”
“我知道啦,但還是——”
“相信他們的友情不好嗎?”
“唔,嗯。”
“盲目地去賭他們的嘴很可能適得其反。”
“嗯,對,你說的對,是這樣。”
“你怎麼不擔心吉柳君?”
“誒?”
“和M響團員一起,就同一話題'交換情報'什麼的。”
瞬間,呼吸一窒,不想把自己嗆著了。
電梯門打開,裡面的宅島君顯然被我的樣子嚇到了。
抱歉,咳咳,咳!啊啊,完了,鼻水要出來了。
“我們是最後的兩個。”圭說。
宅島君答:“大家都在隔壁大樓三層的Tre Tre。時間已經延長了。這裡如果完了的話就快去吧。”
“演出費都付了嗎?”
“付了。”
宅島君轉去向錄音室的人致意,我們乘上電梯。
“出了不少血吧。”
說的是樂團的演出費。這間錄音室的租金應該不會很貴。
“能拿到這盤帶子是我撿到便宜了才對。”圭說,電梯抵達一樓,“真是超級美豔的華彩吶。”在我耳邊輕語。
“誒?!”
臉上頓時滾燙一片。電梯門打開,門外等電梯的小姐側身讓出空間。
低下肯定是紅到了耳根的臉,謝謝那位小姐的同時加快步伐,確定周圍沒人—--
“不、不會吧?”我問。
“不是你想的那樣。”圭輕笑,“你只是把內心豐富的情感幻化成了艷景。看了帶子你就知道了。”
“真的?我居然在M響面前——?!”
“不用在意。”圭向我保證。
雖然是一如既往一本正經的撲克臉,可是……。啊啊啊,我怎麼可能不在意?
“完了,我哪有臉看這東西啊。我就說拉得太自戀了。幸好審查帶子用不著這段華彩。”我嘟囔。
圭但笑不語。
走進隔壁那棟細長型的綜合大廈,一樓全部是餐廳。電梯旁的牆壁上列著一排酒館、酒吧、快餐店的名牌。聽說Tre Tre是家意大利酒館。
狹小的電梯升上三樓,推開與電梯相對的店門,進入吵鬧到連外邊也能聽見的店內。
雖然從門口看不到內裡情況,但那個哇啦哇啦鬧哄哄的聲音必定是M響無疑。
“你包了場?”
我問,但前頭的圭似乎沒聽見。
穿過收銀台所在的小走廊,三十張左右的四人桌在全場安營扎寨,酒池肉林中的M響們一見到我們就嚎叫著舉起酒杯。
“喲~,辛苦了!”
飯田先生看來是徹底喝高了。和他勾肩搭背的吉柳先生則“平靜”地舉起酒杯,說著“先乾為敬”和我們打招呼。都醉得不能動了。
“今天辛苦了。”我先向遠征隊長行禮。
“小事一樁,包在我們身上!只要管酒管飯,隨時願意效勞!吶,殿下?!”
他,能帶著大提琴平安回家嗎?
“嗯,小編制的協奏曲也很不錯。以後有機會還請大家多多幫忙。”圭答。
飯田先生口齒不清地說:“《莫協》是室內樂啦,我們富士見也要弄個中心音樂廳!守村先生也這麼想吧?!大音樂廳咣咣咣的,哪有莫扎特的感覺,對吧?!”
“嗯,是這樣沒錯。”
說起啦,和飯田先生組的四重奏,自那次之後就再沒有繼續活動了吶。
“好嘞,握手,握手!加油!巴黎的土產只要送我個可愛的金發大姐姐就可以了!”
“哈哈哈,瞞著你太太偷偷走私送你嗎?對不起啦,我只有錢寄個明信片什麼的。”
“什麼嘛,別那麼摳門!餵,要成為男子漢呀,Long Thibaud萬歲~!”
“哈哈哈,如果通過審查的話我一定努力拿個獎回來。“
“拿個獎?是拿冠軍,冠軍!守村悠季萬歲~!”
“哈哈哈,嗯,是,目標冠軍。”
請飯田先生隨意,我抽出被他緊握不放的手,和隔壁的吉柳先生握手,請他今後繼續多多關照。接著,到各桌謝禮。等我一一握完手道完謝—--
“各位,我知道大家還沒喝盡心!”
說話的是宅島君。哇,他的嗓門也蠻大的嘛。
“差不多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今天謝謝各位的幫忙。回去的時候請不要遺忘自己的樂器。
另外,打算續攤的人請在電梯口集合。 ”
“夜總會!去夜總會的人跟我走!”
看著飯田先生醉醺醺地大吼,我實在不放心。
“飯田先生真的喝多了。他家可是在吉祥寺,不會出事吧?”
“宅島會負責的。”
“沒問題嗎?我知道他住哪兒,不然我送他回去?”
“已經準備好了車券,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宅島會負責送他到家,放心吧。”
“嗯……”
雖然圭一副很篤定的樣子,但我仍然有點擔心,於是拜託站在電梯口送行的宅島君注意一下飯田先生。
出了大樓,向續攤的人(吉柳先生也在裡面)揮手道別,和圭一起往車站走去。
“吃完晚飯再回家吧?”
“唔?幾點了?”
看了看手錶,七點不到。怪不得街上這麼多人。
“我也餓了,回家再做飯也麻煩,就在外面解決吧。”
“想吃什麼?附近餐廳的話,和洋中都有。”
“哈哈,你以前常來這兒玩?”
“是宅島的情報。我得遵守晚餐前回家的門禁規定。”
“即使是去二丁目浪蕩的那段日子也遵守?”我故意道。
撲克臉擋下攻擊,點點頭:“是。只要晚餐時人到就好。哪怕晚餐後偷溜出去也不會有人去管。”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不過伊澤應該是知道的。”
“不良少年。”我嘲他,“是不是深夜徘徊不歸,到處喝酒吸煙?外加不純異性……不對,是不純同性交往?萬一被輔導員抓到,你不就玩完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的腿早就被打斷了。而且自從遇見真命天子的你後,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唯有這點請不要懷疑。”
連呼吸拂過我耳朵的效果都算計好的惡性犯,在我耳邊輕喃,我替心中泛起邪念的小色魔開口。
“那好,我要證明。”
“請吩咐。”
“找一家既便宜又美味的法國餐廳。我想吃鵝肝。”
“請稍等,我打聽一下。”
圭掏出電話似是準備打給宅島君,色魔悄聲說:“如果有包間的話,和食或中餐也可以。”
圭不動聲色地瞟了我一眼,猶如一隻奸計得逞奸笑著的貓一般:“沒有問題。”
他收起電話,走到路邊向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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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報上銀座六丁目的地址後車子上路。雖然因為堵車行進速度緩慢,但與跳躍的計價器相比,自身的“跳躍”更強烈。
未免司機注意,僅是兩手於膝上相貼,可相貼的體溫帶著電流,身體緊隨著亢奮了起來。
大概是因為審查帶已經完成,事情告一段落,整個人放鬆下來的關係吧。
……如果剛才直接說去新宿那家蕎麥點就好了……雖然圭已經預約了餐廳,但現在改主意也許還來得及。
可後悔的同時又轉念一想(有司機在,還是別說了),在壓抑了許久的情色激情的興奮與不安中,車子來到了銀座大道。
“六丁目到了,請問在哪裡停車?”
“松阪屋轉彎,我們在昭和大道下車。”
“好的。”
下了車,圭往回走了一段路後轉入旁邊的岔路,這條小巷應該就是那家店的進路了吧。夾在樓與樓之間的小巷盡頭,是一棟很有歷史感的紅磚建築。從老舊的木框旋轉門內,透出絲絲暈黃的燈光。
沒有任何類似店鋪招牌的東西,這棟四五層樓的建築物讓我想到曾在歐洲見到過的老旅店。
“這家是餐廳吧?”
“嗯,當然。全部採用包間設計,在銀座是圈中相當有名的約會場所。
“唔,嗯。”
不會就是那種……
圭紳士地讓我先行通過旋轉門,我走進店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盡頭畫廊風格的小沙龍,而前台則設在了不顯眼的旋轉門的右側。
“歡迎光臨。”
風度翩翩的中年前台接待有禮地歡迎我們。
“我是先前打電話預約的桐之院。”
“等候您多時了。您的房間是奧德耶之間。”
“謝謝。”
頗有管家風的他摁想了桌上的鈴,一位穿著黑色裙子腰間繫著白圍裙的侍女樣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帶領我們來到老式電梯前。
電梯來到四樓,眼前只有一扇厚重的門。這裡似乎是每層只有一套房的設計。
“這裡就是兩位的房間。”
門裡是一間兩居室,前間寬敞的屋子中間擺著擺著一張鋪了雪白桌布的餐桌。里間的屋子則放了一組沙發,走的是沙龍風格。可不管哪一間都是高品位的豪華裝修,餐廳昏暗的燈光營造出一種隱居之處的寬鬆氛圍。
侍女小姐把我們帶進里屋。
“在食物準備期間,兩位可以在此處先品嚐一點開胃酒。”
真的好像飯店的豪華套間吶。
圭要了瓶香檳,我陷進大大的軟綿綿的沙發里。
不一會兒侍女小姐就送上了圭點的酒,把兩隻杯子放在小桌上,倒入金色的液體。
“兩位請慢用。”
說完,她退了出去。與餐廳之間的門被輕輕拉上後,我忍不住嘆口氣。
“明明說便宜的店就好了。”我抱怨。
“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桌子超出手臂範圍之外,於是微笑的男人站起身取來桌上的兩杯香檳,在我身邊坐下。啊,這裡……果然是那種……?
“請。”
“Thankyou。呃,為了什麼乾杯?”
“為了我的秘密珍藏又增加了一件。”
“噗—。好吧,為了你的珍藏乾杯。”
口有點渴,我一飲而盡。
“啊—……好喝。”
“緊張了一天,累了吧。”
“嗯~,累死了。緊張也緊張啦,但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緊張。”
“那我看看能不能得到回應。”圭笑著湊過來。
(果然是那種地方啊),感嘆的同時我閉上眼睛。無所謂,我想Kiss。
覆上來的唇,毫不留情地將我吞噬,我們在這個法式深吻中盡情地糾纏。圭左手圈我在懷中,右手捧起我的臉,我環住他的肩膀,控制著自己不去愛撫他的身體。
“在車上,我就後悔了。”
我邊調整呼吸邊在圭耳邊輕語。只是接個吻,我就喘得不行。
“後悔什麼?”
渾厚的男中音問我,而他的唇游過我的脖頸,吻上了我的耳垂。只是如此而已,我卻已後背一陣酸麻,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後悔為什麼不直接說想去新宿那家店。”說我偏過頭,貼上圭的唇尋求親吻。
圭熱情回應了我好一會兒才裝模作樣地問:“是因為喜歡蕎麥更甚於鵝肝?”
“不是啦……”
“那麼,如你所願。”圭笑著說。右手隔著襯衣,撫摸我的乳頭。
“那樣的?”
強壓下害羞我問道,手同時滑向圭的大腿,來到他的股間。筆直巨大的觸感,使我下身一緊。
“那樣的。這裡的餐點除非客人叫,否則不會送上來。”
“這樣啊。”
那就……哪怕做那種事也沒問題吧?我邊想邊解開圭的拉鍊,隔著撐起了帳篷的短褲吻上那根粗壯的棍棒。
圭呻吟,剝下我的外套,脫去自己的外衣,把我按到在沙發上。撩起我的白襯衫,一邊吸吮我的乳頭一邊扯下我的褲子,自己也脫了乾淨後貼合在一起。
“禁慾太久,我可能無法克制。”
氣息紊亂輕說著的男人,即使因為我忙著練習受到了冷落,也從不抱怨一句,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忍受,我體貼至深的無上愛人吶……
“用嘴嗎?”
“有潤滑劑,可以的話……”
“嗯。”
我也一樣,那裡已無法等待太久。兩週,不,有三週了吧?不去亂想強制禁慾的身體,已經熊熊燃燒無法撲滅。
咬住沙發試圖克制,可當沾著潤滑劑的手指進入身體時還是控制不住地擺起要來。輕喘著,想要更多。
不久,滑進我體內的炙熱巨大,緩緩壓著我往深處探進,我死命忍住衝口慾出的呻吟。
“啊啊……悠季,悠季……”
聽著緊抱著我的圭的呢喃,心底的愛泉噴薄而出。
“圭,我愛你。一直以來只顧著自己任性,對不起。”
我喘息著低語,而回應我的則是圭更猛烈的撞擊。最初的行板陡然變成急板,激烈地衝刺再衝刺!
“唔、唔,啊,嗯!啊,啊—,啊——!”
“悠季、悠季——”
呼吸一窒,和圭一起,釋放。被釋放的,難以言喻的快感,使得我全身止不住痙攣,下身緊鎖住深處圭的怒張。
“啊、啊、啊……”
直等到瘋狂的情慾之嵐過境,我們交換愛的Kiss,分開貼合的身體。情慾還未完全平息,可我和圭都清楚,如果再吻一次,我們很可能無法踏出這裡。
雖然這家店更像是隱蔽的Love Hotel,但畢竟是叫餐廳,店家肯定不希望客人們太出格吧。再者我也不想別人說這場開胃酒未免也太久了。
“回家再繼續吧。”
“嗯。”
雙唇輕碰,我們起身整裝,在食物上桌擺盤期間,又吻了吻。只是這一次“啾”一下不能結束,很想再去沙發上滾一圈,最後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壓下來。
身體深處未滿足的疼痛感,好似一份甜蜜的痛苦。圭也一樣,很享受這種看得到吃不到的感覺。
不過是手挨著手,餘火又燃,僅僅是目光相交,愛情蕩漾。
轉到餐廳,吃了一頓你儂我儂的晚餐。至於吃了什麼,完全沒印象。
我們避過侍女小姐的眼睛,這樣那樣玩鬧調笑,未免引起她的注意偷偷相視而笑,渡過了幸福的一晚。
這裡本就是那種店,她也是受過訓練知道什麼叫“看到也當沒看到”的專業人員,所以我們的秘密很安全。也正是這種安全,讓我們像孩子般玩鬧了一晚。
吃晚飯走出房間時,圭小小聲說:“下回還來。”
也無顧那必定貴得嚇死人的費用了,我直接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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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天,我都不得不趁沒人的時候搥搥自己被圭摧殘的腰,故作不經意間拿個甜甜圈坐墊給自己墊墊,但能有一位可以相愛到天亮的情人和自己住在同一屋簷下,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不用語言,也無需語言。反省卻沒有後悔的苦笑,(昨晚做過頭了吶)的甜蜜相視,似乎已成為了慣例。
傍晚時分,宅島君送來了拷貝帶。母帶要作為報名文件送往法國。
“審查結果下月底才會公佈吧?”
“可定能入選的。”圭說。
“要是讓福山老師指導我希望自己落選,一定會在代官山挖個坑把我埋了吧。”
“嗯,洩氣的話語你可以對我講。”
“到了秋天,我可會神經質地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喲。”
“不要緊,只要是你說的,哪怕是牢騷抱怨,不論多少遍我也聽不厭。”
“又說傻話了。”
明天就要去代官山和老師敲定最後的曲目了,今天無論如何都得練一練候選曲目。
“我可以用琴房嗎?”
“當然,請用。晚餐有什麼想吃的嗎?”
“呃……隨便吧。”
“那就『總廚推薦』了?”
“嗯,麻煩你了。抱歉,你明天就上飛機了卻還讓你做晚飯。”
“不用抱歉。料理是一項高深的研究課題,我原本就對很有興趣,且我這項愛好在實用性方面也是滿分。”
“呵呵。那我是否可以期待你美味的味噌湯了?”
“您有什麼要求嗎?”
“客隨主便。”
“……這樣啊。『沒有要求』的要求反倒棘手吶。”
“也對。那就……捲心菜吧。唔,油炸豆腐和捲心菜的味噌湯。怎樣?”
“應該會很好吃。”
“好了,我也得加油練習了。”
就這樣,我回到平日緊張地練習生活中,圭也在隔天一早飛往這個月的工作地點紐約。
我們都有各自的辛苦,雖然每天都在煩惱,但只要有心愛之人在身邊,幸福感滿溢。
可是……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呢……
田間的坡道,送葬隊伍緩緩走來。一群人穿著白色喪服,隊伍的頭尾各有兩人執著四本幡。提著六道燈籠的人,身穿錦緞袈裟的和尚,舉著扎了之花的竹竿和裝有龍頭的天蓋的人排成一列。線香的煙,從捧在手上的香爐中飄散開來。
在捧著枕團子和枕飯的女性親族,以及捧著原木牌位的桑主身後,是白布包裹的棺材。
我聲嘶力竭,痛哭不止。心好痛好痛,痛到無法思考。
明明說好一起走的!
為什麼你先死了,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圭!
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這只是一場夢。
急忙看看窗戶,焦急地打開床頭燈,拭去淚水帶上眼鏡,向定了時的鬧鐘確認時間。四點。早上四點?沒錯,外面天還暗著。
“太好了。凌晨的夢是反夢。”
喃喃自語著從奶奶那兒聽來的老話,抹去滿臉的淚水。
那個隊伍,就是父親去世時送葬的隊伍。拼命哭喊著的母親,孩子心裡的痛楚,悲痛的儀式的深刻記憶……
可為什麼夢裡會變成圭的送葬?討厭的感覺,不好的預感。
當然了,這是反夢,所以和夢相反,圭肯定會長命百歲。只是剛才的哭號和悲痛實在太過清晰,讓我無法平靜得下來。
圭不會碰到危險,出事了吧?
不會不會,怎麼可能!
半夜十二點前的夢是正夢,也就是預知夢。所以剛才的是反夢。不會有事的,別擔心。再睡一會兒。一點多才睡下,到現在只睡了三個小時。
然而眼睛卻遲遲不願閉上。日本是早上四點,那圭所在的紐約就是下午二點。啊,不對,夏令時應該是下午一點?現在打電話過去應該沒關係。
啊,萬一圭正在彩排呢?我想想日程表上是怎麼寫的?
廚房的日曆上有圭演奏旅行的詳細日程安排,但特意下樓去看有點大驚小怪,而且宅島君隨身帶著手機。
“應該沒問題。”
從床底下拖出電話,按下前些日子請宅島君幫忙設下的『美國』快捷鍵。聽著“嘀嘀嘀嘀”的自動撥號音,思索著待會兒要怎麼開口。
肯定不能像個孩子似的說自己做噩夢了,所以打電話過來。得找個差不多的藉口才好。
呼叫音響起,三聲之後電話接通。
『你好。 』
是經紀人宅島君。
“日安,我是守村。”我說,“圭是不是在彩排?”
『不是,他正在和人激戰。 』
宅島君壓低著聲音說道,聽上去好像人正在爭吵中的會議室現場。
“激戰?和誰?”
『S姦和米姓老太太組成的聯合軍。 』
也就是說,圭正在和Samson Records的社長兼Agency副社長的大衛?塞倫博格,及其掌控世界級執業界牛耳的Samson Group的母親妖婆米蘭達爭吵中。
“難道是為了新契約的事?”
『請稍等一下,我換個安靜的地方。 』
宅島君暫停對話,我趁機試圖在電話中尋找圭的聲音,但對面也不是扯著嗓門吵架,我什麼也沒聽到。數秒後,傳來宅島君『喂喂』的聲音,似乎是轉到門口的地方了。電話繼續。
“那個,要是不方便我待會兒再打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沒關係,反正也插不上嘴,我也想休息一下。 』
只聽見“叮”地一聲,是在用打火機點煙?
“他們不會是從早上吵到現在吧?”
在一聲疑似吐煙的聲音後,宅島君回道:『不是,我們十二點被叫過來,算起來也就一小時。和他們完全就出在兩條平行線上,來來回回地兜圈子。 』
“呃,圭跟我說過他不打算續約?”
『是的,最初的三年約明年六月就將到期。 Boss表示不准備續約後,那邊立即展開慰留工作,連老太太都親自出動了。 』
“今天是最終較量了吧?”
『Boss是希望今天有個定論,但那邊明顯不願放手。 』
“這樣啊……”
圭是年輕指揮中最具人氣的搖錢樹,那邊肯定不願意就這麼放手。
『話說回來,日本那邊天還沒亮吧?有事的話我這就去叫人。 Boss也差不多該歇會兒了。 』
“打斷那麼重要的談話不合適吧。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做了個噩夢,有點放心不下。”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嗎?請稍等,我立刻去叫Boss聽電話。 』
“啊,不用了!”
我欲阻止,但宅島君還是按下了保留鍵,《星條旗永不落》的旋律開始響起。啊啊,稍許偏離音程的電子音,太刺耳了。
過了好一會兒,旋律被切斷,『悠季?等很久了吧。 』圭的男中音響起。
“呃,抱歉,聽說你正在和S姦他們激戰?我沒打擾你吧。”
『沒有打擾,你打得正是時候。 』圭帶著笑意回道,『聽說你做噩夢了。 』
“真是的,不該說出來的。”
宅島君也太不給我留面子了。
“怎麼說呢,也算是噩夢吧。按理說凌晨做的夢是反夢,可我還是有點擔心,所以想問問宅島君你的情況,讓自己安安心。”
『不是我的聲音才能安你的心嗎? 』
“哈哈,能聽到你的聲音當然好,但萬一你在彩排什麼的,所以就找宅島君了。”
『今天是出行日。傍晚要搭飛機去芝加哥。 』
“抱歉,我是在床上打的電話,沒來得及去看詳細日程表。”
『莫非噩夢一醒來就給我打電話了嗎? 』圭笑道。
“不要笑啦,我也知道自己很孩子氣。”
『不是的。只是聽到你說在床上,忍不住想到你誘人的身姿』
“你得失望了。我可穿著平常那件條紋睡衣。”
『可在我的想像中,你全身赤裸只裹著一條床單。 』
“噓,宅島君就在你邊上吧?”
『他正在抽煙。現在是臨時休戰時間,各自整修,桌子對面只有塞倫博格先生和塞倫博格的未亡人,他們聽不懂日語。 』
我鬆了口氣,說:“聽不懂呀,可你色咪咪的樣子不懂的也懂了吧?”
圭快樂地承認,說:『正好可以粉碎他的不良企圖。 』
我無法控制自己扭曲的表情:“他果然還沒死心?”
我不知道塞倫博格是Gay還是Bi,但可以肯定他對圭心懷不軌,而且還是作為抱人的那方。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雖然還不至於到讓你有證據去控告他性騷擾,但握手的程度永遠是超出必要的親熱。另外,那種輕微的碰觸也很多。 』
“要是見到他,我一定要當面向他宣示'桐之院圭是我的所有物'。”
我惡狠狠地說道,圭輕笑著贊成,我突然想到—--
“不行,圭,決不能在S姦面前露出你的笑臉。”
『遵命。只是能和相隔萬里的你通電話,實在是無上的幸福,忍不住想趁機炫耀一下而已。 』
“炫耀?也不是不行,但小心狗急了跳牆。契約也是,可以的話還是和平解決為好。”我提醒道。
『我們的談判一直都是在非常友好的氣氛下進行的。 』圭說,『關於讓你煩惱的噩夢,可不可以留到下次再聽? 』
啊啊,是差不多該掛電話了。
“只是個夢沒什麼的,忘了吧。我掛了。談判加油。”
『好。我愛你。 』
“嗯,我也愛你。”
放下電話,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為了第二天的練習,我重新鑽回被窩閉上眼睡覺。
夢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依然在心的一角隱隱作痛,但已經沒關係了。圭沒事。
唯一害怕的是,睡著之後那個夢會重來,好在這並沒有發生。等我再次醒來,噩夢的殘渣已經化為記憶的碎片。
那件事,不是圭說的,也不是宅島君,而是從圭的弟子——我的學生由之小路貞光那兒聽說的。
已是四年級的由之小路君,沒有參加教職課程,而畢業所需的學分去年就拿得差不多了,所以用他的話來講『今年超空的』。至於就職活動,問他是否依然堅持想當花匠,他也有點猶豫。
連休結束後的第一堂課,他帶了莫扎特巧克力送我。是去雙親工作的歐洲旅遊時買的。
“趁著連休是去的嗎?”
“三十號出發,昨天才回來。”
那就是整整十二天了?好羨慕。
“練習都荒廢了吧。”
“非常抱歉。春假也因為祖母突然住院——”
“那個也是沒辦法的事。老人家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
這次旅行,應該是為了獎勵代替父母獨自留守日本的兒子而安排的吧。
反正也沒法上課,於是就聊起了旅行。
“因為難得去海外,而且美國東海岸離歐洲也很近。”
所以他順便去紐約聽了生島先生駐場演出的『Piano Performance』。
“很精彩吧?”我問。
“沒錯~,實在太震撼了~。啤酒和演奏,確實要現場親自感受一下才是完美。”
淡然地說著話的由之小路君,今天的裝扮居然是再普通不過的牛仔褲和T卹,這大約就是他說的“紐約風”的新風格。
“我太感動了,第二天就帶著話話和梅干去休息室請求籤名。”
“梅干?”
“聽說是受海外的日本人廣泛好評的土產,但生島先生並不喜歡。”
“哈哈,那個人出生成長都是在紐約,所以是肉食動物。”
他說一開始並沒能順利見到人,後來還是在被說話像機關槍一樣的女經紀人趕出去時,大喊“I'm Fujimi's member! Yuki Morimura is my teacher!Kei Tounoinn is too!”才得到了機會。在那兒還見到了小空,以富士見為話題,和生島先生聊得很投機(由之小路君是這麼說的,但我有點懷疑)。雖然只說了一會兒話,但離開時被交予了某件東西。
“他讓我把東西交給一個叫Honey還是Mammy的人,可我不知道誰是Honey。”
“啊啊,說的是我。”
“咦,真的嗎?我還以為是富士見的某位女性吶。”
我說了說一下自己曾擔任生島先生的煮飯婆和小空保姆的事,由之小路君羨慕地說“那一定是段很快樂的日子吧”。
“現在想想確實是。這段緣分也使我受益良多,但回想起當初真的是天天被氣到腦淤血。生島先生的大胃和行事作風非一般人能夠承受。”
“哈哈哈,我明白,可還是很羨慕吶。”
“你說他給了你一件東西?”
“呃,那個東西……我不知是不是該給老師看。”由之小路君一臉的為難。
“是奇怪的東西嗎?”我問。
“我覺得是。”由之小路君肯定道,“生島先生交給我時,冷笑著說'Honey一定不知道吧',小空也擔憂地說'讓Mammy知道沒問題嗎?',所以……”
看似多餘的憂慮,實則是在關心我吶。
“到底是什麼?既然給了你就拿出來吧。”
由之小路君從放東西的紙袋裡拿出一張小報,標題像體育報一樣誇張,頭版貼了一張八卦感十足的女性彩照。
“這上面有桐之院先生的報導?”
“四版上有一篇報導好像是,但我不敢確定。”
“啊—,沒有字典,我看不懂。”
我撓頭,由之小路君說他懂英文。
“真的?那你幫我看看。”
“那我開始了。首先是標題,大意是『年輕指揮K?T與Samson蜜月破局?!』。K?T如果指的是Kei Tounoinn的話那就是了。”
“嗯,桐之院先生確實無意續約。”
由之小路君繼續翻譯:“報導裡沒寫其他,只是猜測破局的原因是『K?T先生品行不端,令Samson大為不滿』。不過,這麼Samson擬人化的加上了Mr的字樣。 ”
唔?這是……
“應該是意有所指吧。Mr Samson,一般都是指Group會長的次男大衛?塞倫博格。還有,那位先生的性癖是業界公開的秘密。”
為什麼你連這個也知道? !
“你、你聽誰說的?”
“情報來源是阿加莎?奧伯森。原話裡加了很多罵人的詞,我記不住,沒辦法完整復述。”
“哈哈,你應該想辦法避過她的機槍才是啊。”
不過……
“總而言之,這篇報導的意思就是和Mr Samson是'那種關係'的K?T,因為私生活混亂可能被公司解約是吧?”
由之小路君知道我和圭的關係,而我,也知道他單戀自己的堂兄弟。所以,沒什麼好顧忌的。
“呃,坦白說,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對這類美國低俗小報不太了解,也或許是我翻譯錯了。”
錯誤,不可能。
“這是份什麼樣的報紙?”
日期是『May 5』,也就是說是一個星期前出版的。正好是我打電話過去,圭正和他們吵架的那一天。
“名字叫『The Daily Star』。專門報導被稱之為『明星』的運動員、電影電視演員、歌手及其他娛樂人物的八卦報紙。內容相當低俗。”
“那種報紙會去注意一個樂團指揮,很新鮮吶。”嘴上開著玩笑,可心裡實在笑不出來。
“日本應該不會,不過上面還登了歌劇演員離婚糾紛的八卦。女高音女王被小自己十五歲的競爭者奪走女主角位子和丈夫。”
由之小路君看待K?T的報導,就像和看女高音的報導一樣如同在看別人的事吧。而我,就像宅島君曾猜測的那樣,只能想到Samson的圭正在開始崩壞。
“估計桐之院先生也看到這篇報導了吧。”
“雖然這份報紙紐約到處都有賣,但我想桐之院先生即使看報,也是『Times』那類的?”
“有機會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今年,由之小路君、數馬和杏奈君是星期三組,等下午頭一個的杏奈君上完課走後,我立刻給宅島君打電話。今天是圭M響的練習日,宅島君現在應該是在兼當事務所用的麻布的家裡。
可電話被轉到了手機上,接起電話的宅島君說自己正在往我家的路上。
“是有事嗎?”
“嗯,是有點事。”
“真巧,我也有事找你,你能來太好了。”
大約四十分鐘後,宅島君到了。我端上準備好的茶水,拿出由之小路君從紐約帶回來的“禮物”。
宅島君一時錯愕,不是因為報導,而是沒想到這份報紙會在我手上。
“是從哪兒來的?”
“我的學生前些日子去了趟紐約。說是生島先生交給他的。他去聽了生島先生的音樂會。”
宅島君打開公文包,掏出幾張傳真過來的新聞報導。
“這是我託人送來的調查結果。都是Daily Star上以那篇報導起頭的後續文章。”
從日期看,第二天就有了後續報導,之後也是每隔一天就會有一篇關於『K?T』的報導。
“這個K?T……就是圭吧?”
“Samson Agency所屬的音樂家中有四個是同一縮寫,但指揮只有Boss一個。”
果然。
“問題是,圭難道已經有名到連八卦報紙都要盯上他的程度了嗎?”
“一般來講,除非業界有什麼震撼性的醜聞,否則他們是不會登載古典樂界的消息的。”
“可這上面不是還登了歌劇演員離婚糾紛的消息嗎?”
“真的?”
宅島君翻閱The Daily Star的傳真,找出我說的那篇報導念道:“在發布會晚宴上,喝得爛醉的她猛地撲向對方,狠狠咬住對方大腿。”
“哈,這也叫報導?”
“凡是關於K?T的報導都是惡意中傷的詞彙。幕後指使者肯定是Samson。”
“我也這麼想。”
“Boss的意思,是不想讓老大知道這件事。”
“嗯。”
“可我並不贊成Boss的做法,今天來也正因為此。
Boss想在老大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把事情處理掉,我說過這是行不通的。事實也確實如此,你已經知道了。好在是從生島先生那兒得到的消息,而不是從別處聽到的奇言怪語,萬幸不是嗎?我覺得生島先生做得對。 ”
“我同意。”
然後,宅島君拿著報導,念道:“比如這篇,'在派對上,K?T和某電影演員舉止曖昧',可那位演員是有名的公開自己性向的同性戀。之後的這篇,還有這篇,除了曖昧對象,其他一點沒變。”
“也就是說,對方想給人造成一種K?T是個輕浮的同性戀的印像是吧。”
“古典樂的粉絲群恰好也是保守派。思想保守的那些人,至今依然認為同性戀是種精神障礙,是變態的人格缺陷者。”
被人直擊軟肋,後背陣陣地發涼。
“當然了,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可是,和Samson的契約不是還有一年麼?現在就打擊圭不會太早嗎?萬一聽眾們不再來聽圭的音樂會,損失的是Samson吧?”
“這正是他們卑鄙的地方。Daily Star的購買層和音樂會的聽眾不是一群人。”
“所以,並不會影響票房?”
“會買票聽音樂會的,都是些只看紐約時報、ABC新聞的人。總之,對票房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可對於被抹黑的當事人來說,就好像自己被媒體圍攻了一樣。確切地說,這是對Boss的心理戰術,而你卻沒有辦法回擊,相當陰險。 ”
“無法回擊?難道不能告他們憑空捏造、詆毀他人名譽嗎?”
“如果有登出全名的話那是可以。”
“唔……報紙上用的全都是『K?T』的縮寫,不行。”
“不僅如此,他們的寫法相當高明。迄今為止,報導的都是'事實'。”
“誒?怎麼會……”
“'某某派對,和某某舉止親密'。全部是這種點到為止的寫法。”
“那不是——”
“是啊,多麼讓人浮想聯翩。派對結束後兩人是不是雙雙消失,消失的兩人是不是在某家旅館怎樣怎樣。
可這些並不會寫在報紙上,而是讓你讀了之後去自由想像。 ”
“啊~,太惡毒了~”
“像這個記者,手段了得。你看第三篇報導。『傳聞因品行不端而被Samson拒絕續約的K?T,受邀出息了州長舉辦的歡迎會。他舉止紳士,溫文有禮,受到州長夫人的熱烈款待。』
覺得怎樣? ”
“呃……這算是恢復名譽?”
“多善良的人吶。”宅島君諷刺道,“喜歡八卦的人只看到'傳聞品行不端'這樣的字眼,好奇著這人的究竟不端到哪個程度。
而看過前頭報導的,認定K?T是同性戀的人,則開始猜想這人會不會是Bi。因為上面寫著K?T和州長夫人相處甚歡。也間接坐實了K?T不拘男女,毫無節操的污名。 ”
“太過分了!可是,真的會有讀者往那邊想嗎?”
“有,而且不少。八卦報導本就是為了滿足那些心理陰暗,喜歡惡意猜度的人而寫的。”
“太可惡了。”
“啊,快五點了。Boss回來前得把話談完。”
“他還有一個半小時才能回來。你想說的是?”
“這事沒有引起Boss的重視。”
“這是宅島君的猜測還是?”
畢竟,圭是撲克臉達人。即使內心焦慮不安,也不會顯現在臉上讓宅島君察覺才是。
“本人也是這麼說的。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櫃。那傢伙就是這樣的人。”
宅島君言之鑿鑿,我同意他的話。問題是,出櫃的話演出活動會大受影響,但如果圭本就想退出那邊的圈子的話,倒也無所謂……
“啊,等等,難不成——”
“是的。那傢伙怕守村先生會擔心。”
“所以他打算瞞著我獨自解決?”
“在挑戰Long Thibaud的重要準備期間,不能因無謂的雜音而影響你的練習。”
“是圭會有的顧慮。”
可是,我已經知道了啊……苦笑。
宅島君神情嚴肅,道:“我,還擔心一件事。”
“什麼?”
“那邊的八卦攻擊一旦升級,其餘波可能會跨過太平洋擴散到日本。這並非不可能。”
“啊……”
清楚感到血色一下子從自己臉上褪去。
宅島君趕忙安慰:“當然了,就算有負面新聞也只會牽扯到Boss。那傢伙也好,我也好,絕對不會讓守村先生捲入其中!相信我們,請不要擔憂。”
“但是,萬一圭被Wide Show之類的節目嘲弄……”
“我想,日本應該不會出現這麼過分的事來。”
“擴散開來的話,富士見那邊不也就……”
怎麼也無法說出“曝光”這個詞來。 “曝光”,是用來形容“壞事”的。
“是啊。我沒有和富士見的眾人接觸過,所以無法預測那邊的反應。”
“大家都是好人。像一家人一樣。”
“我很清楚Boss對富士見的感情。那個難搞的傢伙,曾說過富士見就像他的基地大本營一樣。”
“嗯。富士見的諸位很信賴尊敬圭。”
“問題就在這裡。”
“唔……”
“事到如今我就直說了,如果他們知道Boss是同性戀,富士見和Boss的關係……真的不會崩裂嗎?”宅島君表情凝重。
“……我無法肯定回答你。”我說,“可是,富士見裡也不是沒有理解我們的人啊。知道我們的關係,支持我們。”
石田先生、川島小姐、五十嵐君和春山小姐,還有飯田先生……女大學生們也默認了我和圭的關係。
“當然了,更多的人並不知情。一旦知道了,肯定是個打擊。有人無法接受也是必然。可如果富士見因我們的事而分裂,我和圭實在無顏再呆下去了。”
“啊—,那個……你還好吧?”
宅島君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我打起精神,擠出一個笑容:“嗯,沒事。你接著說。”
“其實我堅持這件事要讓老大知道也在於此。萬一有個什麼,能支持Boss的只有老大。如果連老大都崩潰的話,就真的糟糕了。”
“啊,嗯,確實如此。生島先生也是出於這個考慮吧。嗯,沒錯,是該研究一下作戰計劃了,另外也要做好乙方萬一的心理準備。”
“那就拜託了。”宅島君深深鞠躬,手扶著桌子,額頭幾乎要貼到桌面,“雖然那傢伙總是一副孤傲的表情,但正是因為有守村先生在身邊,他才奮鬥至今。那傢伙最害怕守村先生因自己而受傷。這也是他想一個人戰鬥的原因,可在旁觀者的我們看來,這個決定錯得離譜。”
“我同意。所謂伴侶,就是困難時刻能互相扶持一把的人。”
“那傢伙,該對老大更有信心一點才是。“
“哈哈,大概是因為我總喜歡說洩氣話的緣故吧。可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雖然圭不知道,但我一定會和他並肩戰鬥到底的。……我發誓。”
啊啊,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索性全說了吧!
“總之,我以真心愛我的、圭的愛情,以及我無盡的……呃—,反正、反正就是以我們的愛情起誓!就是這樣。”
我紅著臉,磕磕巴巴總算把這誓言說完,只見宅島君仍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僵硬著肩膀,肯定是在強忍笑意。沒事,想笑就笑吧,我已經練出來了。
“當初向老家的姐姐們出櫃時,大姐直接說無法理解男人與男人在一起的事情。說如果讓親戚鄰居們知道的話,守村家將無法在村里立足。富士見之中,肯定也有像芙美子姐姐那樣明白表示嫌惡同性戀的人。我有心理準備。”
如果有人堅決不能接受,那我們只能離開。唯有分手,絕不可能。
和姐姐吵架時是如此,也只能如此。而富士見……?
“最好能找個機會當面溝通一下。不管受到怎樣的辱罵,也要堅持住不放棄,總會有辦法的……”
也許最後什麼也改變不了,可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異性相愛是正常的,同性相愛卻是異常的。我承認,這話沒錯。畢竟男人再怎麼相愛也生不出孩子,這違反了雄性與雌性創造下一代的生物界繁衍法則。
可除了不能貢獻遺傳因子讓基因傳遞下去以外,我們又有什麼虧欠別人的了?我和圭呵護著彼此的愛情,努力地生活在這個社會中。我可以自豪地對所有人講。
我,不認為和同性的圭相愛是可恥的。我們的相遇是偶然,可相愛確實必然。和一開始就跟著感覺走的圭不同,怯懦、在意世人眼光、愛面子的我,顛倒了內心的羅盤,徹底地拐了彎,可我已經不會再迷惘了。
我和圭,是心靈相契的,兩個人攜手向同一人生邁進的天生一對。
我對能擁有圭這麼出色的伴侶的自己而感到自豪。為有信心有勇氣回應圭的愛情的自己而自豪。
兩個人相互扶持,再難再險也能克服。絕對。
“我和圭今晚就商量一下。時間上正好,這件事越拖越糟。你的意見我也會說。我會選個好時機,婉轉的,以免圭找你動手。”
“拜託了。”
宅島君認真的口氣中處處顯示出他對『Boss』的情意。當然了,是『友情』的情,卻又和一般朋友不同。
“宅島君很喜歡圭吶。”我說。
宅島君一臉的受不了:“其實我喜歡的是守村先生喲。”戲謔道。
我不甘示弱:“雖然我是個傳統的人,但能被圭的親友喜歡實在是我三生有幸。有宅島君這句話,我以後也能找個說話的對象了。”
宅島君一副超~級嫌惡的表情,(換了以前,只這一個表情就能把我打擊的不行),說:“不管是你們兩口子吵架要找個裁判,還是想找人炫耀或是抱怨自己的情人甚麼的,千萬別找我。”
“好啦~好啦~”我笑得笑得前俯後仰。
如今的我,分得出這個表情是100%的玩笑。
沒問題的,我堅信。
我可以的。和富士見的諸位好好地說。為了圭,不,為了我們倆。我……能做到。我能。
笑著送走了宅島君,我趕緊為三十分鐘後即將返家的圭準備晚飯……可腦子卻總忍不住去回想剛才和宅島君的對話,越想越喪氣,越想越不安。
這就是出名的代價吧。被娛記、狗仔隊如影隨形地跟踪,自己的隱私成了提高雜誌銷量和電視Wide Show收視率的犧牲品,這些我都知道。
以前看到電車中懸掛廣告上的『女優○○○,熱戀曝光! 』,『暗中分居? !原因是! 』的標題,並不會特別有興趣,但總覺得對於那些被報紙大寫特寫,毫無隱私的人而言,肯定很痛苦。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想著如果事情放到我身上,我一定受不了。
而如今,真的輪到我了。
桐之院圭,是我在父母墓前發過誓的,相伴終生的唯一愛人。我愛他,心甘情願和他一起走下去。不論是圭,還是和圭的關係,都是值得我自豪的寶物。
可話說回來,萬一我們的關係真的以『青年音樂家,同性愛曝光! 』這樣的標題登在女性周刊的雜誌封面上……如果路人、店員紛紛投來(啊,他就是同性戀守村吶)或是(這就是那個和男人搞的傢伙)的獵奇眼光……
更何況,還會給芙美子姐姐帶來麻煩吧。老家是農村,萬一上了周刊八卦,親戚們全將被我們拖入泥沼。還有和婆家關係不好的千惠子姐姐……
不,不知,福山老師和大學那裡知道我們的事的話——!
啊啊,我真的能堅持住嗎?雖然在宅島君面前說得信誓旦旦的,雖然本就該如此,但我真的能行嗎?
……箭已在弦上,可我卻對自己沒信心。
不行,不可以這樣。不可以不自信,守村你明白的吧? !
……我明白,我明白的……
啊啊啊,你給我振作一點,守村悠季!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難道你是要讓圭獨自一個人去戰鬥嗎?戰爭還沒開始就先逃跑的戰友,誰敢相信? !振作點! !
可是,萬一,啊啊,混蛋,頭腦混亂,必須重新理清思路。可是,從哪裡開始? !從哪裡著手!
正當腦袋快要炸掉時,(叮鈴鈴),玄關門鈴響了。
“哇~”驚起,“冷靜!”我呵斥自己。
“來、來了!馬上就來——!”關小正在燒的煤氣,“啊,報紙——”
這件事還是等我先想清楚了再說。嗯,就這樣。
叮鈴鈴,門鈴再次響起,似是等得不耐煩了。已經來不及把攤在桌上的『The Daily Star』藏起來了,只能先暫時收在椅子上,弄完我趕緊跑向玄關。
“來了,抱歉抱歉!鍋裡正煮著東西離不開,久等了。”我擠出笑容說道,解開門鎖拉開門,“歡迎回來。”
抬頭一看,不是圭!
“快遞。”
以為像豆狸一樣的小個子大叔,抱著小瓦楞紙箱站在外邊。
“呃,是守村先生嗎?守村,啊—,Yuki先生,是嗎?這是您的包裹。”
“啊,是,我是。呃,要蓋章是吧。請等一下,我去拿印章。”
快速跑回廚房從電話桌的抽屜裡取了印章,在回執單上蓋印接過箱子。誰寄來的?
“謝謝。”
“啊,哪裡,不客氣。”
東西是千惠子姐姐寄來的,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低頭查看物品欄一檔的內容,隨手帶上門,突然,門被外力抵住,我抬頭。
“我回來了。”
伴隨著男中音的問候,這個家高挑英俊的主人踏進屋內。
“啊,嚇我一跳!歡迎回來~。剛才有快遞,所以——”
不等我說完,圭的歸家之吻就落了下來,接受完我的歡迎吻,向著光一郎先生的畫像問安,接著轉過頭問我:“有焦味?”
“誒?啊,真的,一股焦味——”
趕緊轉身跑回廚房,端開鍋子,關掉煤氣。
打開馬鈴薯燉肉的鍋蓋,一股焦臭味在空氣中飄散。
“哇—,完了。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改成小火了的。”
我抱怨著,把鍋子放進水槽散熱,看看還能不能吃。只焦了一點點,上面的部分看著還行。拿了筷子戳戳馬鈴薯試試熟了沒有,又嚐了嘗鹹淡。
“唔,沒放糖。”
而且太鹹!
“你反常失敗的原因,是這個?”
我回過頭一看,圭手上拿著的正式被我收在椅子上的八卦小報。
“是啊。有點動搖了,不過就那麼一點點而已啦。”我故作輕鬆地說,可下一刻卻神經搭錯,失口道:“我和宅島君意見一致。我也要負起自己的責任,在你左右全力支持你。”
圭緊皺眉頭,怒瞪著手中的小報:“這是宅島給你的?”
對宅島君的不滿全部外露,似是覺得我怎麼能倒向宅島君。還是實話實說吧。
“不,是別人給的。是由之小路君帶回來的土產,提供者是生島先生。雖然我對生島先生讀報紙抱有懷疑。
由之小路君去紐約聽了生島先生的音樂會,結束的時候用我的名字進到了休息室拿簽名,就是那個時候生島先生給了他報紙。我讓由之小路君幫我看了看,懷疑是關於你的報導,於是就打電話問宅島君怎麼回事。
這件事,你想瞞著我自己解決是吧? ”我微笑著發起攻擊。
心軟的戀人無奈投降:“我原本是想畢竟發生在海的對岸,不想影響你的心情讓你不快。”
開口第一句就是“海的對岸”,其實你也擔心事情會傳到日本的吧。
“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以後有事一定要和我商量哦。不用擔心我的血壓。”
“好。”圭苦笑。
我再接再厲:“要是心裡惱火,隨時可以找我傾訴。”
“謝謝。”
“你要是想去報社放火,也別忘了叫上我。”
“這種事你還是不要幫忙的好。”
“那往報社扔石頭什麼的一定要找我?”
“這個可以邀請你一起。”
“好,一言為定。”
眼神交會的瞬間,身體相吸,唇與唇交融。滿滿的愛意,溫暖我的心。
“你絕對不能向那些陰險的傢伙屈服。”
“我無所謂。倒是你,放寬心。”
“相比之下,萬一我要是忙忘了,你可別生氣哦。像是你打電話想發發牢騷,可我卻回'誒,你在說什麼'這樣。”
“果真如此,我求之不得。”
圭滿意地微笑,我的笑話成功。
為防事情傳入富士見眾人的耳朵引起混亂,打算私下找人商量的事,還是先別跟他說為好。而且當下,能找的對像也只有微笑先生。圭不喜歡麻煩富士見的人,所以就我和微笑先生商量一下好了。
“菜燒焦了,晚飯得重新做,不然你先去洗澡?”
“偶爾去『富士見』喝一杯順便解決晚餐如何?”
“啊,不錯。好久沒去了吶,老闆都忘了我了吧。”
“恰恰相反,店裡還貼著去年《西協》的演出海報哦。”
“店裡?!不會吧?!我要去揭下來!”
“小心被罵。那可是老闆娘的珍藏。”
如此閒聊著離開家,來到許久未光臨的站前小料理“富士見”,穿過暖簾—--
“歡迎光臨!哎呀先生,您好久沒來了!裡邊請。”
老闆熱情迎接我們,正往裡走時,牆上我的海報立刻佔據我的視線!沒想到居然還是Splash Cola的那張。
“哇,怎麼還有這張。”
“現在已經是稀有品了吶。”
“真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低著頭難為情地坐下,可一想到萬一那個醜聞傳到店裡,這張海報十有八九會被丟棄時,心裡禁不住針針刺痛。
啊啊,我們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吧……毫髮無損地把事情完結,不可能的吧。對岸的火勢,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要撲滅。無論如何……神啊,求求您……
End
注1:蔬菜燉肉
注2:盛飯菜用的多層木盒
注3:Ok和樂團發音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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