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ノクターン)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Ⅳ]《夜曲》by 秋月透
選自《在貝桑松》全文包括小夜曲、在貝桑松、二月十一之後『證言篇』、冬日暖暖(後兩篇花園有)
新登場人物
卡特琳娜:艾米里歐的女兒
卡羅:艾米里歐的兒子。初見面時吻了悠季,被圭打了一巴掌。
瑪利歐:日名真裡雄。先生的小兒子,害怕悠季奪走母親的注意力。
『Pedrotti』、『貝桑松』、『伯恩斯坦』、『János』都是指揮比賽的名稱
前情提要
艾米里歐先生度假前佈置了三項比賽任務。為了拉好《恰空》悠季決定去參觀博物館,遇見跟踪自己的圭。
完成《恰空》,決定先在圭的家過一夜後再前往薩丁尼亞與先生碰面。發現臥室的一面牆上貼滿了自己的照片,其中一張還是半裸的,怒!
來到別墅,瑪利歐指責悠季不守信用把他推進海裡。洗澡時遭遇不明人士“襲擊”。
經老師介紹認識了西澤爾和菲利普,西澤爾聽了悠季的小提琴後要請他加入三重奏。
再次“遇襲”,沒想到犯人居然是圭(前次是卡羅),悠季大驚。原來圭為了見悠季不惜橫渡大海,卻不幸落入帕特羅尼(先生家別墅的看守人)的漁網,為了留下來答應先生幫帕特羅尼打魚和帶孩子(陪瑪利歐玩)。
悠季的第一場比賽,到現場才發現是那不勒斯當地葡萄祭的一項餘興節目,得到金色獎牌及成為榮譽市民。
八月八日,第二場比賽優勝,獲得一座帕格尼尼金像。當晚,悠季酒醉主動對圭出手…………
“我、今天回去。”圭說。
陽光明媚的八月上旬最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
“啊,要回羅馬了嗎?”我問。
坐在Palazzo·Fiore裡能俯瞰科摩湖的涼亭中,現在正是午餐後的休息時間。心裡正想著差不多該回去練琴了時聽到圭這麼說道。
“也是吶,『Pedrotti』結束後一個月就是『貝桑松』了吧。我之前還在想這種時候出來玩會不會影響比賽呢。”
“也不是特意出來游玩的。”
“是嗎?可我覺得你似乎很輕鬆吶,都沒見你碰過總譜。哎,算了,大家都在度假,放鬆一下自己也沒什麼不好。”
“努力用功的同時也需要適當的休息。”圭反駁道。
“在有名的別墅區擁有一棟冬季或夏季專用的宅邸,然後再悠悠閒閒地渡過一、二個月的假期。
過去的王公貴族們就是這么生活的,而古典樂從古至今就是為了那些上流階層的顧客服務。
當然了,寫曲的作曲家以及演奏的人都是平民,他們大多只得到宮廷丑角的身份和待遇,可樂曲本身卻又是為了迎合客人的喜好而創作、演奏的。 ”
“所以啦,我們也沒必要去親自體會上流社會的奢侈和優雅吧。唔,我贊成這個說法。我是這麼理解巴洛克的。”
我打斷圭,二點多了,沒時間在這兒閒聊了,如果還要回羅馬的話。
“對了,你有沒有向先生他們道別?”
“今早已經說過了。”
“啊,說過了呀。給先生添了不少麻煩呢,出發前最好再向他們道聲謝。”
“我知道。”圭不高興地說道。
“抱歉,我多事了。我忘了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善與人交際的圭了。”我道歉。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短暫的分別而已,你為什麼一副好像會分別很久的樣子?”
(糟了)我暗叫不妙。因為圭的滯留一直對先生他們心存愧疚,反倒忽略了圭的心情。
“你不在身邊我當然寂寞了。可是,你也不是要回日本對吧?兩地又離得不遠……嗯,我很放心啦。我們可以打電話啊,只要不影響你準備比賽。”
“那我回去後就申請安裝電話。”
“誒?”
羅馬的公寓有電話了呀。
“難道,是要裝在維也納的公寓?”
“嗯。因為打算在那兒常住。”
“哦……這樣啊。”我有些驚訝地點點頭。
“雖然兩地相鄰但也隔了座阿爾卑斯山。從米蘭出發,無論是到維也納還是到羅馬所花的飛行時間都差不多,大約一個半小時。
呃—,你是打算從維也納出發去特蘭托參加『Pedrotti』的吧? ”
“我想放棄『Pedrotti』只參加『貝桑松』和『伯恩斯坦』。”
第一次聽說圭有這打算。
“啊……可是——”
“其實我也不確定是否要參加貝桑松。畢竟它的國際知名度不高。可是在日本貝桑鬆又赫赫有名,姑且去參加一次吧。”
“哈,『姑且』,聽上去你蠻有自信的嘛。”我笑,心想這確實是圭會說的話呢。
這位有實力驕傲的天才指揮家閣下,他那極富男性氣概的美貌臉龐上浮現一絲苦笑。
“得獎的自信我還是有的。甚至確信自己能得第一。”
“是是,我拭目以待。我的『維奧蒂』應該會先你之前結束,我會去為你加油的。定好了飯店後記得通知我哦。我可不想再像桑博特海伊時那樣滿大街找你(注1)。”
“嗯,那是當然。不過你也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吧,不用刻意來為我加油的。”
“唔,為先生當秘書的修行還在繼續,所以從預選到本選的全稱應援有點困難。
貝桑松也好伯恩斯坦也好整個賽程大約要十來天吧?
不過因為之前的János只去聽了獲獎演奏會,所以想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去看本選的比賽。 ”
“那飯店我就預約兩個人的咯。”
“嗯—好。”
“既然這樣那『維奧蒂』的比賽我也——”
“啊,不用不用,你不用來的。貝桑松也快開賽了吧,還是別浪費練習時間為好。會場所在的韋爾切利離米蘭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交通應該蠻方便的。因為在日本沒有聽說過這個比賽,所以想雖然是國際比賽但大概也就是當地音樂節的一個節目。
維奧蒂的曲子大學時也練過,既然冠了這位被喻為現代演奏法締造者的小提琴家兼作曲家的名字,我想應該和那個『UVA·FESTA』的餘興比賽不一樣吧(注2)。 ”
被艾米里歐先生捉弄還以為是場重要比賽,弄得自己緊張得要命,最後才發現原來當地葡萄節慶祝活動中的一項餘興比賽。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一笑,“當然了,對我來說也是次不可預知的挑戰呢。”
“要我說,你已經比日音賽有了很大的進步了,可能的話真相拜聽一下你的巴赫。”
“唔,你可別亂來哦。”我拜託道。
“雖然我也許還有提高的空間,但要是別人對我寄予厚望,我可能會被壓力壓死的。
哎,現在幾點了,趕得上飛機嗎? ”
“啊—,時間差不多了。”
圭看了看手錶點點頭,我不禁長嘆一聲。
“時間過得好快吶,我們昨天才從帕爾馬回來。”
“我原本打算直接從帕爾馬離開,可又擔心宿醉的你是否能平安抵達這裡。”
“誒?不會吧,這……對不起。還你白白浪費了一天。”
“沒關係。”
圭溫柔地一笑,手搭上我的肩膀。
“卡特琳娜小姐會開車送我到米蘭機場,先生他們應該會在玄關為我送別,所以我想在這裡先和你告別。”
“啊,嗯。一路平安,要加油哦。”
“好。”
我們如往常般相吻,然後回到家。
圭的行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在了玄關處,卡特琳娜小姐的車子也已經在玄關前待命。
圭和出來送行的艾米里歐先生及麻美夫人以意大利的方式相互告別,然後又和卡羅、瑪利歐握手,隨即上車。
(再見了)他沖我輕輕地揮手道別,關上車門。
“要努力去拼哦。”我笑著揮手。
圭乘坐的汽車駛離別墅。
“啊—,Bebe走了好無聊吶。”
瑪利歐大人似的嘆氣。
“其他人也會和你玩啊。”麻美夫人安慰道。
“Bebe為什麼要走啊?”
“他有比賽要參加,不得不回去。”
“唔~~”
瑪利歐不甚明了地點點頭,突然轉過頭看著我。
“你放心吧。”
“誒?”
“悠季的事就是我的事。卡羅他要是欺負你的話,你就告訴我。我會代替Bebe保護你的。”
瑪利歐信誓旦旦地說道,(哎呀哎呀)我好笑之餘還是對他說了聲“謝謝”。圭,難道你還在記恨那個玩笑嗎? (注3)
卡羅像是聽到我們的話,一臉的尷尬。
“卡羅不會欺負我的,別擔心。”我說,“相比之下,我更怕夫人那條發怒的喇叭狗。”
“啊—,我也是。”
“要是它來咬我們的話,記得一起逃跑哦。”
“嗯,沒問題。家裡的樹我都爬過,我知道哪棵樹最容易爬。”
“哈哈哈,到時拜託了。”
和瑪利歐說話間先生他們已經進了屋,我也踏進玄關,一瞬間有種踏入別人家的陌生感,(嗯?)我疑惑。
啊啊,是因為圭已經不在了嗎?哈,我怎麼像個小孩子啊。
注1:悠季懷疑圭有外遇一氣之下回了羅馬,等到誤會解開時圭卻消失無踪。遍尋不著圭,悠季決定去比賽地點桑博特海伊,歷經各種災難、查遍所有旅館最終在教堂門口找到圭,兩人和好如初。
注2:艾米里歐先生指定悠季參加的三項比賽的第一項,獲得了金色鑰匙的獎牌並成為榮譽市民。
注3:卡羅在浴室“襲擊”悠季的事
啊啊,是因為圭已經不在了嗎?那個孩子氣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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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圭他還是走得很瀟灑吶。感覺和那個為見我一面不惜追至薩丁尼亞的傢伙不是一個人,居然頭也不回就走了……
說了句“我今天回去”之後居然真的離開了。不敢相信。不像是真的。
為什麼昨晚不說呢,起碼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你做事一向很有計劃,不可能臨時決定要離開,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吧。像鳥兒飛向天空般,毅然決然。
(難道是先生、夫人他們對圭說了什麼?)我猜測。
哎,逗留這麼長時間先生他們確實會有些怨言,得去道歉才行。可是,我又不能直接祈求先生的原諒……之前曾多次婉轉地說“差不多該讓圭回去了吧。”,可先生卻回以“沒關係,玩開心點。”所以再堅持下去就顯得我矯情了。
不管怎樣,晚飯時我還是為圭的滯留向先生道歉了。
只是……
“你們吵架了?”先生問。
“啊?”我一愣,“沒、沒有,我們沒吵架。”
“哼,那就好。”
“那個,您看見我們吵架了?”
“Bebe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所以我就想你們是不是鬧矛盾了。既然沒吵架,那大概是到了斷奶期吧。”
“嗯。”
等到夫人帶著瑪利歐去洗澡,現場只剩下我倆,於是先生再次提起之前那個讓人無法釋然的話題。
“Bebe有點讓人不知所措吶。”輕呷一口Espresso,先生這麼說道,“不過,藝術家都這樣。”
“對不起。”我道歉,“圭確實有點……怎麼說呢,確實有不合常理的地方,給先生添了大麻煩。”
“唔,也不能說麻煩啦……啊,原來是這樣,你說的是這個啊。
桑德洛(注4)他常說自己很喜歡Villa·Vary(注5),當初就是因為海上起了風暴,所以在這裡住到秋天結束,隔年又住了6個月,從春天到秋天。住在海景第二棒的房間,在床上堆滿了畫具,當然了不付房錢的。
我和麻美對錢什麼無所謂。這兒激發了桑德洛藝術家的靈感。我這棟能眺望大海的別墅激起了他的藝術衝動。這可是件只得驕傲的事。 ”
“……是,我明白。”我點頭,“可是圭他……”
“想與悠季見面,想呆在你的身邊,沒錯吧。”
“……是。”我低下頭,耳朵陣陣發燙。
先生平靜地說道:“我想Bebe他一定是把悠季當作自己的那盞燈了。Bebe就像一隻飛蛾,無論如何都想撲向你這抹光亮。”
唔,圭你呀,既Bebe(嬰兒)之後又成了飛蛾呢。即便是受人尊敬的天才指揮,在艾米里歐先生面前也無所遁形。
想是這麼想,可一點也笑不出來。本能地憧憬著光明,自願投身燃燒的烈焰之中,飛蛾的習性注定是場悲劇。
艾米里歐先生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我幾次發現Bebe的內心深處有大片大片的黑暗陰影。Bebe的音樂,像是拼死要把無邊無際的幽暗的寂寞填平似的。
……我呀,不太明白那些想成為宇航員的人是怎麼想的。以前曾看過阿波羅宇宙飛船拍攝的太空照片,頓時覺得毛骨悚然。一想到人是生活在空無一物的黑暗空間中就十分害怕。
人的心中也有這樣的黑暗呢……尤其是,孤獨的人……”
先生陷入沉默,我立刻反應過來。
“……您說的對。”我點點頭,“圭他,似乎是在沒有愛的環境下長大的……父母、祖父為人都很不錯,可錯位家人卻不合格……圭不太願意表露自己,即使是面對我時,一直感覺那傢伙獨自活在孤獨中。
那張撲克臉也是因為這個,穿上驕傲的鎧甲保護自己……”
“嗯,Bebe他自我封閉吶。哎……只能從鎧甲的縫隙窺探這個世界,把自己封閉在非常……不,是驚人的狹小、堅固的空間裡。”
先生嘆口氣,搖搖頭繼續說道:“不過這也許是Bebe成為天才的原因吧。”
“缺點也能成為優點吶。”我說,“可是……我覺得圭的音樂憑的是真本事。啊—……即使是當初嫉妒、厭惡他時,我依然覺得他的音樂『出色極了』。”
“嗯~,說反了吧。應該是先覺得『出色極了』然後再嫉妒、厭惡吧。”
我開始思索……認識圭整整兩年,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來看事情,驚訝之餘也不免考慮一下……
“是,您說的對。”
“悠季也不是個會輕易向人低頭的人吶。”先生笑著說道。
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固執己見的缺點了呢,我不好意思地撓頭。
“有嗎?”
“當然啦。你剛成為我弟子時可沒表現出一點心悅誠服的樣子。”
“誒?看、看得出來?”
“非常明顯吶。正夫叫你『越後的頑石』還真是叫對了。”
“那、那個——”
剛想說對不起卻被先生打斷。
“自尊心強到底是助力還是阻力,一、二年後就能看到結果。加油吧。”
先生胖胖的臉上不露一絲笑容……神情冷峻地盯著我……(啊啊,原來如此)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巨匠艾米里歐·羅斯馬丁愛護弟子的表現吶。
做弟子要明白老師傳授的是他所能傳授的全部。然而,能從老師那兒汲取多少……還要看個人的資質……這純粹是學生自身的問題了。
先生給予弟子無限的同時,又以能教的我全教你了,你不明白我也沒辦法這種嚴苛的教學方式鍛煉學生。
晚上,我關上燈躺在床上開始思考我、圭以及我們之間的關係,直到天亮。
和圭相比自己資質平庸,平庸的我在剛認識他時居然還妒忌『天才·桐之院圭』……我試著回憶當時的情景,想起當初嗤笑自己(你怎麼沒有自知之明啊),想起當初煩惱著(就這麼輕易投降了?)
……不對,不是“回憶”。與圭改善關係以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一個配得上圭的人,為了實現這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我努力地想擺脫默默無名的笨蛋小提琴手的陰影,告訴自己(寧死也不認輸)…………
嗯?等等,這只是為了提高自身音樂水準而想出來的戰斗口號吧。話又說回來,我確實妄想過戰勝圭呢……嗯,妄想自己能成為一位與圭不相上下的演奏家。不過要真追上了他,那可就是世界特大奇蹟了……畢竟我只是『想想』而已。
(生島先生和圭的關係就和我們不同吶。)
一想到這,內心一陣刺痛。
悔恨的痛……無論我多麼不想承認可事實擺在眼前。
圭與生島先生同是天才,水平相當。所以這兩人的競爭是以“超越對方為目標”的競爭,而我則是“至少要保持住現在能見著圭背影的位置,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拉近彼此差距”的競爭。
(啊……清楚明白自己有幾兩重並且深深地懊悔著,可我還是抱有幻想,所謂的『越後的頑石』吶。)
只是一旦劃定了自己的界限,我將再也無法前進。這一生都可能跨不進圭所立足的那個音樂藝術世界。所以即使希望渺茫,我也不願放棄,我絕對會奮鬥到底…………
可是,又該怎麼處理和圭的關係呢?
……好吧好吧,我坦白。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我夢想中的關係是類似於生島先生和圭那種雙方實力相當的競爭關係。與天才·桐之院圭棄肩的,能演奏出激盪人心的協奏曲的小提琴家,這是我的終極夢想。
如此一來……不不不,不對,錯了。說什麼要再現『柴協』的盛況什麼的,你根本就高估了我的能力嘛。說大話的傢伙,真是的。
對了……以那場演奏來看,我和圭的配合還算可以,但也有不盡完美的地方。我們畢竟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吶。就好比練習時的左手和右手,如果想要配合默契,我們還得多加練習才行。
啊、啊……沒錯。你的鋼琴和我的小提琴,如果練習能再多點就好了。要是來年還是協奏曲的話,那就勢在必行了呢。
(……可是,圭為什麼要突然離開呢?)
雖然不太想考慮這個問題,可他是不是地跳出來,不想不行。
與其逃避,還不如好好想想。
圭為什麼離開的那麼匆忙呢……是和桑博特海伊那是一樣的理由嗎——“我想一個人呆著集中精神準備比賽”(不是原話,但意思差不多)因為這個?
我是這麼猜測的,但……也許圭是為了鑽研自己的音樂,所以捨棄了身為我戀人的自己,放棄了艾米里歐先生家客人的自己,以100%『指揮·桐之院』的身份面對音樂。
啊,對了,也許就是因為今早醒來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於是等不及離開了。又或者,昨夜睡夢中得到了謬斯的啟示……也許。
(至少,不是我的原因吧。)
不由得擔心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
可是……可是,我們真的沒吵架啊……前天在帕爾馬舉杯慶祝時圭還高高興興的,昨天回來時也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哪裡有不高興的樣子,明明就和平常一樣,晚飯後還被瑪利歐纏著彈鋼琴。
彈的是肖邦的《Nocturne》,然後和先生聊起了nocturne。
Nocturne是英語,意大利語念Notturno,原本是形容詞『夜之~』的意思,在音樂中作名詞,意思是『夜想曲』,而美術中則表示『夜景畫』、『夜景寫真』,同時也是天主教宗教用語——『夜課』、『宵課』……意為落日後的祈禱。
翻譯成日語就是『夜想曲』,作為一種音樂類型的Nocturne從字面上看會讓人有種『夜晚思念戀人的Romantic的曲子』這樣的誤解(我自己也一直以為),而實際上它表現的是夜幕降臨之後,跪坐在漆黑的教堂之中,進行自我對話的感覺。
(注:以下是悠季回憶圭和先生的對話)
“所以Nocturne不適合用少女甜蜜的、羅曼蒂克的感覺來演奏。我是這麼看得。”
“嗯,沒錯。肖邦《夜曲》所表現的悲傷與少女幸福到極至的感傷不同。那是種不知道自身存在價值,內心無比苦悶的感覺。”
“說來翻譯時用詞不准吶。『夜想曲』的『想』字,怎麼看都有層浪漫的氣息。還不如改成『思』,『夜思曲』。
躺在黑暗中,無處可逃、心情沉重的夜晚……nocturne描寫的就是這種痛苦。 ”
“然而Bebe你剛才彈的『Nocturne』可沒有沉重感呢。以前沒有過為事情煩惱、失眠到天亮的經歷嗎?”
“不,有過。啊……最近沒有。”
“悠季在自己很幸福吧?”
……唔,圭的回答是……
“是啊。”
那一瞬,我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求你了,別那麼興高采烈地在先生面前說我們倆的情事。)
Nocturne……進行嚴格自我反省的夜晚……“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夜晚嗎?”,“悠季在自己身邊很幸福吧?”……也就是說,圭已經察覺到自己過於沉溺在甜蜜的戀人生活中了?察覺自己忘記了身為音樂家必要的精進,忘記了自我反省,於是決定離我而去?
啊啊……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可是,這個夏天圭黏我黏到做出荒唐的行為,並被艾米里歐先生戲稱『Bebe』,他真的會認真準備比賽嗎?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出發去意大利的前一晚,圭曾心情沉重地說“我越來越依賴你了。”
……等一下,等一下。難道這就是,你要苦思冥想的重大發言?
『依賴你』……對我的『依賴』……『依賴』……,依賴他人活著!
騙人的吧,騙人的吧? !你依賴我而活? !完全說反了吧! !
(不對不對,等一下,冷靜點!先想想圭說這話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答案很明顯。圭說這話時,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啊啊,沒錯,艾米里歐先生送給圭『Bebe』這個外號,非常貼切。
拋開社會常識,沒受邀請就擅自闖進別墅(而且闖的是我很在意的老師的別墅),25歲的成年男子卻像個嬰兒似的到處找媽媽。
而原因就是被我誤以為開玩笑的『我依賴你』。
我只當是玩笑,可圭卻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無論是對人還是對音樂家來說,這都是場絕對的災難。
另外……圭坦白說出『我依賴你』這話是在四月份。七月追我追到薩丁尼亞,今天又孩子氣地跟我來到科摩,啊,不對,已經是昨天了……
“呃,既然他回維也納那也就表示他決心要改變這一情況了不是嗎?”
……嗯,應該是這樣。圭成功控制注了自己的感情。乍一看以為他是個冷酷的人,其實內心無比熱情,從某種意義來說是非常熱情,但除非他行為異常、造成強烈影響,所則這種感情別人體察不到。
所謂天才與傻瓜只有一線之隔,那種短路的、一根經的行為在名叫圭的男人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
而我身為他最親密的愛人卻束縛住了他的心……反省。
兩個人真正意義上的相互扶持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不是誰依靠誰,當然也不是相互依存,是各自站穩一片天后再在一起。話是這麼說……但怎麼操作呢?
我們現在,大約是出在相互依賴的狀態吧。我現在大腦一團漿糊想不出什麼解決方法。
要是再不睡,明天那個跑步、先生的課,甚至是比賽本身會把我壓得喘不過氣的。
是日,我悄悄等著圭的電話,結果希望落空。
(到了維也納可以用公用電話聯絡啊),我不爽地關上床頭燈,開始反省起自己太『依賴圭』了,於是又是一個天亮。
翌日上課,見我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先生半真半假地提醒道:“Bebe不再晚上睡不著嗎?”
“不是的,只是在想些事情。對不起,我再去洗把臉。”
“啊,去吧。你都把維瓦爾第的奏鳴曲拉成夜曲了。”
“呃,對、對不起。”
於是當晚決定什麼也不想早早睡覺,課躺在床上又習慣性的開始夜間思考……不對,我只是因為圭今天也沒打電話來有點在意罷了。
第二天、第三天,圭依舊音訊全無,我越發地煩惱。
圭的事。我的事。我與圭的過去未來……現在再怎麼翻來覆去想多半也不會有什麼結論,我知道再想也沒用,幾次命令自己(別再想了),可內心卻會說(哎呀,可是)之類的話,然後又開始一通亂想,躺在床上二、三個小時也睡不著。
一周後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眠症?),雖然傍晚的慢跑照常進行,可睡眠狀況絲毫沒有改善,這十多天我幾乎都是在沒睡飽的情況下上課的……
這天晚上,過了半夜兩點我依舊沒睡著,惱火!
明知道靠酒助眠不是什麼好習慣,可—--
(起居室的餐具櫃裡有白蘭地,去倒一杯喝吧。)
於是我起身前往。
樓梯口隱隱有絲亮光,起居室的燈亮著。 (怎麼回事)我疑惑地步下樓梯,發現先生正端著酒杯坐在沙發上。現在已經是半夜兩點了。
“今晚也睡不著嗎?”先生問。
“是。”我撓撓頭,“一開始胡思亂想就停不下來。”
“可以問是什麼事嗎?”
“呃……是些一個人解決不了的煩惱。”
“不想和我談談嗎?”
“和音樂沒關係的,是個人問題。”
“音樂和個人,也不是沒有關係吶。”
說著,先生就想要起身給我讓座,我急忙說:“我只是來倒杯白蘭地,沒想打擾您,我馬上就回去。”
“我也是,只是想喝點酒幫助睡眠。”
先生的臉上沒有一絲睡意。
“越是臨近音樂季我就越緊張。雖然知道擔心也沒用可還是睡不好覺。反復問自己你還能在舞台上站多久。”
我驚愕:“先生,有這樣的擔憂?”
“有啊。”先生指了指對面的沙發,“你坐吧。”
說完起身從餐具櫃中取出杯子,幫我倒了一杯白蘭地。
“我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總是在想現在的狀態還能保持多久呢,這樣的不安讓我睡不著覺。你這年紀理解不了我的感受。啊……也許到了我現在的歲數就會明白了吧。”
“是……”
我無言以對。半大不熟的小孩子能說什麼呢。
“悠季現在還處在磨練技術的階段,練習是為了琴藝的精進,而我練習則是為了『不再退步』。”
我知道其他人在這時會大喊“沒這回事”,可這種無責任的社交詞令我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點點頭。
正因為明白所以才放肆的點頭表示。
先生見我這樣不由得聳聳肩,“嗯嗯,悠季就是這麼個孩子吶。什麼事都誠實面對,不會說些違心的話。
對音樂家來說倒也不是件壞事。 ”
“呃……是這樣嗎?”
我有些無措,彷彿自己的核心部分被人攻破般。
“當然啦。”先生越說聲音越高,淺嚐一口手中變溫的白蘭地又繼續:“可當悠季你站在音樂家的立場上時就一點也不坦率了吶。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掩蓋自己『想成為出色的小提琴家』這樣正值的野心。超出常人的努力,卻因為某種沒有根據的、可笑的憂慮而讓自己吃虧。
正夫說悠季是『越後的頑石』,可要我說你就是偽善,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勁兒地在那兒扭捏,笨蛋,『天下第一大傻冒』。 ”
先生不留情面的話,任誰聽了都不好受,可我卻感覺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在改變。
“總之,在考慮事情前先問問自己的心。
Bebe的事Bebe自己會解決,悠季你想再多也沒用。 ”
說完先生就回臥室去了,我一個人留在起居室想先生剛才說的話。
知道窗外夜色變白,我得出一個結論。
(我要成為即便不是在富士見,圭也依然會選我做他競演對手的小提琴家。)
比方說,圭指揮M響演奏協奏曲的小提琴獨奏……雖然為自己的野心臉紅不已,但……想想總不犯法吧。
起居室只有我一個人,於是我鼓足勇氣道:“我要成為讓圭指揮的M響為協奏曲伴奏的小提琴家。”
有點不好意思呢。但這麼一喊倒讓我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是啊……一直以來我都在迴避……雖然未來不可預知,但這將是我奮鬥的目標。
“要成為當圭指揮布達佩斯交響時,能被聘為Concerto·Soliste的小提琴家。
要成為圭指揮柏林愛樂、維也納愛樂、波士頓交響或巴黎管弦時,能被提名為獨奏候補的小提琴家。
成為能和圭一較高下的演奏家。 ”
再來,“要讓生島先生心服口服、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戲弄地稱呼我一聲小提琴家。”
然後,“為了目標奮鬥!”
高舉雙手為自己打氣,然後為了還剩兩小時的睡眠回到臥室。
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白蘭地,(啊,糟糕,居然把杯子帶上來了),雖然還不至於醉,但好像一沾枕頭就會睡著似的,上了鬧鐘可醒來卻已是中午。
“哇,先生的課!”
早上十點的課肯定是趕不上了。看了看自己蒼白的臉,急忙穿上衣服下樓向先生道歉,課程被延至傍晚。
巴赫《無伴奏奏鳴曲一號》的學習方法與其他的曲子有些微不同。
起先是先生拉一遍我聽,然後是檢查我練習的進度,這段時間先生幾乎不說什麼。有點像以前有老師監督的自習課。
我也會想(這種授課方式會不會有問題),但先生要教授的全都包含在他演奏的音樂中了,不需要多餘的語言。
音符的流動中展現著巴赫的精髓。本該以樂曲來詮釋的東西卻用語言來解釋,多此一舉。
先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也可能猜錯啦,但應該是這樣)……總之,我努力以自己的雙手再現先生刻在我腦海中的示範演奏。
聽見先生拉出第一個和音時,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幅畫。
即使閉上眼也能感覺得到,這個清晰的畫面自始至終都不曾消失,要我說這就是(或極有可能是)『巴赫』。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仰望Duomo(大教堂)的穹頂。頭上那個幾何比例完美的半球所呈現的巨大空間感貫穿全曲。
然後,我搭上琴弓企圖把這種表現出來……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行!
我的音所做出的只是個歪歪扭扭的粘土製品,沒有一點立體感。
我的巴赫完全是張蹩腳的寫生畫,氣死人了。我無法表現出那個清晰的畫面,唾棄自己。
先生一直在觀察我。從最初一小時一堂課到現在的十點至十二點,先生一直在邊上看著我惡戰苦鬥。
對我來說這樣的監督激起了我萎靡的士氣,同時這也是艾米里歐先生關心弟子的一種表現,這是最好的鼓勵。
課程最後,先生說了句“好了,明天十點繼續。”
意思是告訴我這個沒有一丁點進步的人(明天我還會作陪不用擔心,所以別洩氣繼續練習吧。)
我想回應先生的期待……更希望自己也能拉出先生那樣的巴赫,整日這也不好那也不對地反复琢磨,卻總也看不到勝利的影子。
以這首曲子拼獎牌的『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只剩一周了!
不,不不,別急躁,別急躁。要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這也許是比參加比賽更艱難的挑戰。我有這種感覺。
所以……如果還不能擺脫現在的狀態,那我就只能請求先生讓我放棄這次的比賽了。
要是半年、一年還練不出結果的話,我這輩子不會再碰巴赫了。我沒有演奏巴赫的才能,只得放棄。
離Viotti第一次預選,還有三天。
下課時,我想艾米里歐先生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你要棄權?”
“是的。如果之後的兩天仍然沒有進展的話,我想放棄這次的比賽。”
“如果我說不行呢?”
“……非常抱歉。只要巴赫不完成,我就不上舞台。”
“即使只是去試試不一定要求你拿獎牌?”
“……是。我,絕對不會在人前演奏那麼蹩腳的巴赫。”
“哦,『絕對不會』啊。”
“對不起。俗話說泥人尚有三分土性……”
“怕自己會出醜?”
“……是,我害怕。”
“除非有100%的自信,否則不再拉巴赫了?”
“是的。”
“即使我說你這輩子都不能登台了也要棄權?”
努力過,但我現在的巴赫就是不行。
“我知道人不可能一生都保持著100%的自信,但在我能大聲說『我做到了』之前,我不會再在人前演奏巴赫了。不,是不會在人前拉巴赫了。”
“這樣啊。”先生笑笑,“那麼,到本選再棄權也可以啊。一、二次預選的阿爾比諾尼和維瓦爾第不妨去試試。畢竟花了時間練習的。”
我想拒絕但—--
“被人當眾喝倒彩也好悔恨到痛哭也好都是種修行,我以前說過的吧。好了,事情就這麼定了。”
“是。”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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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圭打來電話時,我正埋首於巴赫的練習中,訝異自己居然忘了自己還在等圭的電話。
“呀,你好嗎?我還在想電話什麼時候能裝好呢,沒想到這就打來了。”
說著想起自己還給他寄過明信片和信吶,圭要是收到會嚇一跳吧。
『你和往常一樣在練琴吧。累不累,聲音都啞了。 』圭語帶溫柔。
我氣喘吁籲,熱得不得了。
“你呢?有進展嗎?”
『嗯。你那邊呢? 』
“巴赫的練習停滯不前了吶。我已經請先生允許我放棄演奏巴赫的本選了。”
『哎,這會不會太過於草率了? 』
“可是,我拉的根本算不上是巴赫啊。我不要在眾人面前演奏這種會讓自己懊悔的作品。”
接著我開始一個勁地訴說自己的煩惱,跨越阿爾卑斯山的國際電話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
“哇,對不起。居然說了那麼久。光我一個人在嘮叨煩了吧。”
『怎麼會,只是聽到你的聲音就能讓我精神百倍。 』
“哈,難道你也被某支曲子難倒了?”
『正如您說料。天天盯著貝多芬心情糟透了,想出去旅行散散心。 』
“騙人,貝多芬可是你最擅長的吶。”
『是這樣沒錯,但對那位巨匠,我快投降了。 』
“嗯~……,那不如這樣,我們約定在下次你一定會讓我們聽到不一樣的貝多芬吧。有動力才有進步。”
『也有可能這一生,都不再指揮貝多芬了。 』
聽見這話我不禁竊笑。
“真是的,怎麼這麼巧?前不久我才說過要是跨不過眼前的障礙,我就一輩子不拉巴赫。”
『這也算是我們倆心有靈犀吧。 』圭有點苦澀的說道,『既然如此,那我無論如何都會戰勝貝多芬的。 』頓了頓,『我掛了。 』切斷電話。
“誒?這、這是什麼意思啊?”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是圭對我下的挑戰書。
九月四日,星期三。下午四點我抵達韋爾切利。
這座城市是連接米蘭與都靈的主要中轉站,從中世紀至近代曾一度極其繁盛,即便往日的繁華逝去,這座保留了過去輝煌印記的氣派都市作為遺跡也與附近的城鎮迥然不同。
下了巴士,我首先來到預約的旅館。艾米里歐先生經紀人Lorenzo幫我定了三星級的旅館。
紅色煉瓦與老舊的泥灰牆,這古色古香的旅館正好位於市中心廣場的對面,這大大方便了我這個初來此地的人。
握上被擦得鋥亮的銅把手推門而入,大廳里古意盎然的裝飾給人一種沉靜感,門的正前方就是前台。
『歡迎光臨。 』
矮胖的前台人員冷冷地招呼,是位五十開外的光頭大叔。
『日安。我是預約住宿的Yuki·Morimura。 』
大叔面無表情的拿出登記簿,『預定住一周是吧。 』
『是。不過,也許可能會提早離開。 』
『來參加比賽的? 』
『是。 』
『那應該要住到星期四晚上才對吶。 』
『不用那麼久。聽完星期二的決賽我就回去了。 』
我只打算比到第二次預選。無論二選通過與否,我都不會參加本選。
然而大叔卻說:『決賽之後還有星期四的獲獎演出,接著到我店裡喝酒慶祝,不醉不歸,第二天星期五再出發回家。 』
大叔依舊面無表情,雖然知道是客套話,但我還是把離店時間改成『9/12』。
『老頭我的直覺可是很準的。 』
……對於那些打算晉級決賽而奮鬥的挑戰者來說這倒是個好彩頭,但我已經決定放棄決賽的《巴赫》了,無所謂了。
只是,在這種場合下—--
『謝謝。 』
常識性的回答。
『你定的是雙人房,但房錢我算你單間的。 』
『哇,太感謝了。 』
『我這家店可是三百年的老字號,房間、床、飯菜可都是上等的。休息好了才能有出色的表演。 』
還是板著臉把話說完,大叔搖了搖櫃檯上方的鈴。
一位年輕侍者來到跟前,他取過房間鑰匙,拎起我沉沉的旅行箱。
『這邊請。 』
青年帶著那不勒斯的口音,翻譯成日語大約是“這兒請”?哈哈,說來,也不知道五十嵐君現在怎麼樣了?大學那兒差不多是下半學期了吧。
房間在三樓,雖然是位於角落,但屋子兩面都有窗戶。不過向外望時只能看到樓下小馬路對面的建築物的牆壁。
雖然沒有可以遠眺的風景,但只要能隨心所欲地拉琴其他的都不重要。雙人房很寬敞,天花板也夠高,音響效果應該會很棒。浴室內擺放著整齊的報紙,確認淋浴器的熱水沒問題後付了小費給侍者。等他離開,我這才開始整理衣物。
從箱子裡取出燕尾服,因為艾米里歐先生說『萬一你改變注意呢,還是帶上吧』,所以把衣服帶了來(燕尾服是決賽規定服裝),把替換衣服也收入衣櫃後我拎著琴離開房間。
走至前台,問大叔外出期間能否寄存小提琴,於是大叔特意領我參觀了前台內側小屋的金庫。
『樂器都保管在這裡。 』
『那我放心了。麻煩您了。 』
『你用的是什麼琴? 』
『瓜乃利。因為是藉來的樂器,所以不得不小心。 』
『那倒是。 』
雖然大叔還是和CheckIn時一樣的冷淡,但他的應答讓人覺得他非常理解音樂家,於是我試探道:『您也演奏樂器嗎? 』
『Si(是)。 』
大叔點頭,說自己在市交響樂團拉中提琴。
他不但是樂團的理事,還是我這次挑戰的『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的執行委員。
『你非常特別辛苦吧。 』(雖然知道這種說法很怪,但我的意大利語水平就這麼點。)
『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大叔無不自豪地說道。
問大叔一次預選所在的teatro(歌劇院)在哪兒,大叔說就在旅館對面。
『我想先去看看環境,能進去裡面嗎? 』
『我可以幫你說說看。要在裡面練習嗎?可能得付點錢。 』
『啊,能進去的話當然沒問題。 』
意大利是個講門路、講關係的社會,有個人能幫自己從中疏通確實方便多了。
在大叔和劇院保安一番溝通之下,我最終被允許進入劇院,並得到“一小時的話OK”的練習機會。我依大叔的吩咐遞上小費,說是小費但三萬里拉可以算是賄賂了吧。換成日幣大約二千日元。
據保安說在這座沒有一棟現代化高層建築的、中等規模的古城中,這小小的歌劇院已有百年曆史。大火前“相當氣派,不輸米蘭斯卡拉歌劇院”,保安不勝惋惜,彷彿親眼見過似的。
大廳也有天井畫,內部裝飾也是與之相配的豪華風格,不過音響效果略顯不足。當然了,把它和我做艾米里歐先生助理時所去的那些一流音樂廳相比較,是有些不太公平。
一次預選的曲子是有名的《Adagio》的作者阿爾比諾尼所寫的《C大調小提琴奏鳴曲》(注6)的第一、二樂章。是以他的前輩科雷利所完成的Sonata·da·Camera的形式(室內奏鳴曲式樣=與教會奏鳴曲對照的巴洛克時期的器樂樣式)寫就的佳作。
由緩-急-緩-急四個樂章組成的奏鳴曲除去前奏曲外,餘下的三個樂章分別是阿勒曼德、薩拉班得、吉格舞曲,總而言之有點像是巴洛克貴族們的奢華晚宴的BGM兼dancemusic。
舒緩的第一樂章是勸誘心儀的女子與自己共舞的前奏——“小姐,舞曲開始了。我有幸能請您跳支舞嗎?”急速的第二樂章則是,伸手做邀舞狀,帶領著羞澀以對(或假裝害羞)的她跳著輕快的舞步,拉進彼此的距離。
第三樂章,曲子趨於緩慢,調整呼吸的同時在她耳邊輕輕低語:“您的舞姿猶如蝴蝶般輕盈,極具魅力。”或者“我們默契十足呢,您說是嗎?”
她因為跳舞而興奮不已,摀住胸口嬌喘,“啊啊,我,不行了!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她暗示兩個人不如去沙發那兒坐一下好彼此“了解”一番,這是最後的第四樂章。
…………以上只是我自己的瞎想。
如果把室內奏鳴曲的構成結構視為“設計安排”的話,就不會有如此嚴重的誤解了不是嗎?
所以,我把自己當作這場戀愛的幕後人員——『樂師』來演奏這支曲子。
吶,小姐,暗戀你的他向你發出邀請了哦。羞怯、不知所措的你,請鼓起勇氣,說一聲“我很高興接受您的邀請。”吧
緩慢的前奏曲已結束,您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吶。
想好了嗎,小姐?有沒有勇氣向失望不已的他伸出你的手呢?
踩著日夜練習的舞步和自己心儀的人跳舞,這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啊!
把一切看在眼裡的樂師,為了讓你和他的第一支舞跳得愉悅,在演奏樂器的同時還得留意觀察四周……如此這般。
演奏結束,等待餘音散盡我放下弓。
啪啪啪,有人鼓掌,我趕忙往聲響處望去。
(難道是圭?!)出人意料的,坐在空曠觀眾席上的居然是—--
“哇,棲本先生!”(注7)
他是我在這兒唯一認識的日本人,米蘭Verdi音樂學校小提琴講師,唔,全名棲本仁志。
“真是好久不見了!太巧了。啊,難道棲本先生是評委之一?”
“雖然我也希望是啦。”
和初次見面時一樣,他那種喜歡迴避問題的習慣真是讓人懷念。
看了看表還有二十分鐘,不過音樂廳的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於是我步下舞台。
“嚇我一跳呢。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說著我伸出手。
棲本先生笑著輕輕回握,“我倒是有預感會碰到你哦。出來留學總要帶兩三塊獎牌回去的。”
“呵呵,不過我這次只打算晉級二選。如果我能通過一選的話。”
“那就是確定參加比賽咯。不過,為什麼只到二選?”棲本先生一邊問一邊往旁邊挪出個空位。
“那我坐了。”我說著坐下,“因為本選的曲目還沒完成。”
“誒,所以你打算棄權?”
“雖然先生說權當是去積累經驗就好,但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演奏這種辦成品。”
“很有演奏家的風格嘛。”
棲本先生露出會讓人誤會為(大概是諷刺吧)的苦笑說道。
“上次件你時,還像個學生似的,這次一見真是大變樣了吶。不過音樂屆的新人多如牛毛,你可別大意了。”
啊,原來不是在諷刺我。
“對了,棲本先生來這兒是……”
“哦,我是陪學生來的。”
說曹操,曹操到。正在這時,觀眾席的後門被人打開,一個高中生樣貌的日本小女孩向我們這裡張望。
“是她?”
棲本先生轉過頭,(到這兒來)向她招招手,同時小聲地對我說:“我受她父母所託充當她的監護人。找了個翻譯的留學,大小姐一個吶。”
“哈哈哈,我倒是挺羨慕的。”
“你還上去排練嗎?”
“不了,你們用吧。”
“菜穗子,舞台空了你去吧。”
“是。”
她朝我點點頭後走向舞台,我猜她大概三歲就開始練琴了吧。看著她熟練地跳弦、校音,我問棲本先生:“明天的巴赫,她已經準備好了?”
“嗯,沒問題。”然後棲本先生小聲抱怨:“她呀無論如何都要等那個音出現吶。雖然上課老實認真、不讓人費心,但手感不行。”
她拉的巴赫奏鳴曲吸引了我的注意。 (哇,是巴赫吶)最初的音響起不禁讓我這麼想到,(雖然中規中矩沒什麼特色,但的確是巴赫呢)我邊聽邊想,這時隔壁的棲本先生聳聳肩。
“聽上去蠻像樣的吧。評委們大約也會如此想吧。雖然對手很多,但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得第一。”
雖然懊惱但我不得不—--
“確實。”我點頭同意。
棲本先生用胳膊肘頂了頂我,“喂喂,你可是演奏家吶。怎麼能被那種設計出來的巴赫給騙了?”
“誒?”
“那個就是人們常說的『Manual·Bach』不是嗎?
如果是按『吸氣,八分滿,停頓,呼氣的同時拉弓』這種方法訓練,大多數人都能達到那水平。可無法深刻領會巴赫的呼吸又怎麼能提高進步呢。 ”
巴赫的、呼吸………
“被設計型的老師訓練到這程度,即使過個幾百年琴藝也不會有進步,而她的父母卻深信自己的女兒是個天才。”
“哈——”
“話說回來,如果有個好的設計師,那想要在Tschai·Con(Tschaikowsky·Concours)上獲得優勝也並不是不可能。因此,這裡的人也不會給比賽的冠軍相等的評價,新人的實力要看他實際演奏活動中的表現才能知道,但在日本,有個『OO比賽優勝!』的頭銜在身就像得到塊金字招牌似的,愚昧落後。”
正想著我們的“私語”差不多了時,棲本先生“啪啪”拍手喊道:“Ok,Ok。”
“以她現在的練習狀態來看,最差也能進前三。”
然後面對我悄悄說道:“我有點餓了。”接著又親切地對那女孩子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哎呀哎呀,那麼可愛的女孩子怎麼也該好好招待一下呀。
“原想請你吃晚飯的,可惜我得擔任那位小姐的司機。而且她父母也差不多該到了,我得準時把她送回米蘭的飯店。”
“真是辛苦你了。”我表示理解。
“好了,我該走了。”
我跟著棲本先生起身,拎著琴走向舞台一側,用空著的那一手取回放在那兒的琴盒。
把琴放入盒中,三人一起走出劇院,然後我開口告別。
“我就住那家旅館,不用送了。”
“誒?住的慣嗎?”
“嗯,東西挺齊全的。”
“哈哈,看來你也習慣了這裡的旅館吶。那麼,祝你取得好成績。”
“謝謝。”
向那位沒有正是介紹過的女孩點點頭,我穿過馬路回到旅館。
巴赫的呼吸……巴赫的呼吸、嗎……嗯~,好像有點明白,但……哈哈哈。嗯~……
早上九點,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第一次預選開始集合點名。
從接待處拿到的名簿來看,通過簡歷初審的參賽者只有五十八人。一次審查將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被淘汰。
我是十六號,前五名上台表演的人要先去休息室集合。其他人則可隨意坐在觀眾席上,只是如果輪到自己時而人不在休息室的話,將視為自動棄權,沒人能故作輕鬆。
點名階段就有二人被取消資格。也不知道是吃到了還是棄權。總而言之我實際變成了十五號。
第一次審查十一點開始,今天預計審查三十人。三十號之後的明天十一點繼續。
從時刻表看,上午進行的是一到十五號選手,其餘的人先行休息,等待下午的測試。
注意事項分為意大利語版和英語版兩種,但口頭說明則是用意大利語。一小時左右的說明會結束,問明了休息室的具體方位後大家各自散去。最初的五人,將在審查開始的前三十分鐘在休息室集合。
我來到二樓的觀眾席。
棲本先生的學生Naoko·Maejima,是八號。
早上在集合地點碰見於是向她問聲早安,可能是出於緊張吧,我神情嚴峻地回了我一句“您早上好。”
說來,我居然很鎮定呢,奇怪。雖然也有些許緊張感,但還不至於心跳加速,身體僵硬。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似的。
也對啦,既然是放棄本選的比賽,那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算是“輕裝上陣”了。
但要是在一選獲二選時就落敗的話,我也沒臉向先生交代啊,所以也不能太放鬆。
可問題是現在佔據我大半思維的是巴赫,而不是今天要拉的阿爾比諾尼。
自昨天和棲本先生分別後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棲本先生所說的『巴赫的呼吸』。
呼吸……吸氣吐氣……與呼吸同步還是不同步呢……這就是所謂的節奏吶……身體的節奏……吸氣吐氣的節奏……人體自然的拍子……
唔,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誰給我點暗示就好了。嗯~……呼吸……
評委手持文件依序入座,我看了看表,離開始還有十分鐘。
審查準時開始,每個選手都有七、八分鐘演奏從課題曲中挑選的比賽曲目,比賽依次進行。
七號演奏結束,前島小姐上場,我開始懊惱自己為什麼不選更靠前的位子呢?從這裡根本就看不起她的呼吸。
演奏開始,(啊啊,真正的巴赫吶)我這麼想到,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太對勁。
確實是巴赫,但就這麼點程度?
……原來如此,準備了那位被稱為音樂史上巨人的巴赫的曲子,卻無法表現出他的偉大感,原來如此。
是巴赫,卻又不是巴赫。如果這種水平能得優勝,巴赫會從墳墓裡跳出來的。
可是我,卻連這種程度的『巴赫』也達不到……
上午的審查兩點結束,下半場三點開始。所以三點我得去休息室候場。
回到旅館時正是午餐時間,在餐廳喝了杯Espresso後回房間進行本日第二輪手指練習,三點一到我返回會場。這時休息室已經來了三個人,正各自做著比賽前的準備工作。
我取出提琴,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把腦海中的巴赫趕走,專注於阿爾比諾尼奏鳴曲的冥想中。
『十六號,到你了。 』
『Si。 』
離開後台的休息室,在舞台左側的候場區最後試了試琴音,上場。
可要命的是(巴赫)這個詞不斷地在腦海中閃現。啊—不行—給我消失!
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向評委、後援團及期待有精彩節目出現的觀眾們行禮,這不是為自己加分,只是把比賽當作了一場獨奏會。
放鬆有點僵硬的肩膀,數著拍子,醞釀曲子所需要的歡快感覺。
加上小提琴,搭上弓。
參加舞會的各位淑女顯貴們,請隨著我的音樂……翩翩起舞吧。
“和日音獲獎音樂會上的《雨之歌》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了。”棲本先生聽過我的演奏後這麼說道。
“你那時聽上去還很青澀,但見天的阿爾比諾尼卻已經有了演奏家的水準吶。”
“真的嗎?謝謝誇獎。”
“哪裡,恭維話就此一回。再見面我們就是對手了,我可是會睜大眼睛找出能擊潰你的弱點哦。”
“不是吧,我很弱的,風一吹就倒。”
“說什麼吶,小兔先生。”
因為棲本先生今天也擔任菜穗子一家的翻譯、導遊兼司機,於是我們倆就此分手,我回到旅館。
第一次審查的結果將在明晚八點公佈。那現在,是複習二次預選的維瓦爾第還是全力解決巴赫這個難題呢?
想了一秒,就是巴赫了。在重蹈昨晚的夢魘之前,我攤開隨手帶來的《無伴奏奏鳴曲一號》的總譜。
沒有收穫(也可以說是必然沒有收穫),沒能近距離觀看菜穗子的演奏實在是失策。 ……突然,一個想法閃過腦際。
艾米里歐先生呢?巨匠羅斯馬丁他又會以怎樣的呼吸方法來演奏這支曲子呢?
我試著回想。每天每天,先生都會在我面前示範演奏。我肯定見過的。
什麼時候把弓搭上琴弦?是吸氣的時候?嗯,好像是。
然後,停頓,“鏘”開頭的主和音一起,緊接著嗒啦啦啦啦啦啦啦哆啦—啦—哆啦啦啦啦啦……然後是第二個“鏘”……?該怎麼呼吸來配合這個開頭呢?
想不出來,直接用小提琴試試看。吸氣,八分滿,停,再吸,拉弓。
如果是艾米里歐先生,他會怎麼做呢?
每天都能看見的,現在卻一點也想不起來。腆著那麼大個肚子先生是怎麼呼吸的呢?明明見過卻沒有絲毫印象。
只記得和平常一樣,非常自然的呼吸。
福山老師曾罵我『你小子是睜眼瞎啊! 』,哎,看來,我還真是個瞎子。
唔,等等,福山老師上課時有沒有提過什麼?在教授日音課題曲時……
那時候經常被罵“你給我好好看樂譜!”,還有“演奏巴赫的要來譜子上全都有。”之類的話。可是關於呼吸的注意事項……
“要說幾遍你才明白,這是一個樂句!一口氣拉完,嗒啦啦啦哆啦啦啦。”,這、這是哪個部分?
拿過總譜翻找老師所講的樂句。印象裡是在譜子上註明過要注意呼吸的,可是卻沒有確實找到諸如“這裡得一口氣”之類的句子。
啊—不行—等等等等,讓我再好好想想。我肯定見過艾米里歐先生的演奏方法,一定還存檔在某個腦細胞裡……嗯~……
明天白天沒事,我好想飛回科摩請先生再給我上一課! ……
大概會被先生痛批“這些日子你都乾什麼去了”吧。就連演奏旅行我也隨侍先生左右,先生的巴赫沒少拜聽啊。
可是……啊啊~!為了增進我的琴藝,先生到哪兒都帶著我,而我竟然什麼都沒學到!
雖然發出聲響的是小提琴,可拉琴的人是我……是個活人,是個在演奏中會呼吸,有心跳的活人。
“所以是這種『節奏』?”
啊—不對,是拍子?嗯~~~……節奏?拍子?
“到底是哪個啊?”
這時發現窗外已經一片漆黑,沒想到這麼晚了。
“先去吃飯吧。”
於是我起身離開。
晚上,我夢見了艾米里歐先生。穿著燕尾服在舞台上表演的先生,呼吸自如,輕鬆地拉著巴赫,這真正的巴赫讓我陶醉不已。
忽然,我從夢中驚醒,記起自己(還得研究呼吸法吶!),雖然想重溫剛才的那個夢境,可是不行。
翌日的一天,是在練琴與想飛回科摩的心情中消磨度過的。
我發現自己的《無伴奏奏鳴曲》之所以失敗不僅僅是呼吸的問題。
這支曲子同時有大量的和聲與對位法的難點,在福山老師的日音對策課上我也曾因為這問題被老師罵過,雖然是“重溫”大學生活啦,但是對我來說,要準確拉完這支曲子我“功力不夠”啊。
巴赫的《無伴奏》全部都是由和聲寫就的,也就是說《無伴奏一號》開始的和弦並不是普通的四和弦,得考慮四聲部重疊產生的音的問題。比方說,Soprano·Alto·Tenor組成的四個部分如何形成一個和弦。
按理說,我該用小提琴來表現四重唱的曲子的,可這個練習量龐大到我想哭。
首先要掌握高聲部、中聲部等各部的音的流動,其次是把握高聲部與中聲部、中聲部與低聲部、高聲部與中聲部組合的和聲並能夠熟練演奏。這些都完成了的話,就輪到三聲部的三個分組練習,不過這次是三個聲部中某一部加上主旋律,起碼練三遍。四聲部的四個組合那就是……
看透我敷衍對待和聲練習的艾米里歐先生曾笑著告訴我:“巴赫和聲的練習量是以『平方』來計算的。二聲部就是二的平方——四。三聲部就是三的平方——九。這就是為什麼人們說『巴赫累人』的原因了。”
然後又道:“你可以試試看,按這樣的練習量好好地練一回。努力了,你就會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會為巴赫的偉大而流淚的哦。”
因此,我鼓勵自己不斷練習,可惜的是,時間不夠。
在聽第二樂章《賦格》的四聲時,意識到自己離目標還很遠必須要加緊練習,而且縱使分部之間練習完成,可要我從頭到尾完整平順地拉一遍不可能,所以,怎麼也說不出自己拉的是巴赫,只是個難聽的音場罷了。
雖然決定放棄本選,但能熟練自如的演奏巴赫卻是我的夢想,因此繼續離開科摩時未完成的練習。
這是單純提高技巧的練習,如果能完成的話我也許會擁有自己風格的巴赫,這是,不可能的。能否把巴赫的本質演奏出來,可能取決於才能吧。但是,如果連技巧“演奏”的狀態都達不到的話一切都是空談。
連按照樂譜拉琴這種演奏樂曲的基本才能都欠缺的我,還是先解決技術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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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時密集的練習後吃個飯,散個步,稍事休息一下,我以自己的方法度過這一天。吃過晚飯剛好八點,正好去看審查結果。
當然是通過了,回旅館後首先打電話向艾米里歐先生報告。然後是身在維也納公寓的圭。
“呀,是我。”
『通過預賽了吧。你的話肯定能過。 』
“這話你之前就說過了。別在嘮叨了。”
『抱歉。身體還好嗎?』
“嗯,非常好。啊,就是有點奇怪呢。一選演奏昨天就結束了,可等結果的這一天我卻一點也不緊張。即使沒有你的吻。”
『喂喂,我可是送了不下千個飛吻給你吶,難道你一個都沒收到? 』
“啊!應該有吧。一千個里大概收到五百個吧。”
『覺得自己表現的怎樣? 』
“唔,感覺自己在為一對戀人牽線搭橋呢。”
『哈? 』
“沒有啦,我說的是昨天拉的阿爾比諾尼的室內奏鳴曲。”
如此這般……我把自己想像的情景說給圭聽,圭驚訝不已。那位常年擺著張撲克臉的男人呵呵直笑。
『你呀,比我想的更有想像力呢。讓我刮目相看吶。 』
“沒有吧?與其說是想像不如說更接近於類推。”
『不不,怎麼會呢?只是下次有機會的話,請把邀舞的人想成我,而應舞的人則是你。 』
“提議駁回。”我嚴正拒絕,“要真如此,拉琴的時候理智會全部飛走,我會變成危險人物的。”
『哎呀哎呀——』圭壞心眼的笑著,『有多危險? 』
刻意地壓低嗓音。我一哆嗦,極上的低音吶。
圭離開科摩已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我過著苦行僧般的禁慾生活,甚至連自慰都沒有過。
整天埋首在比賽的練習中,性慾什麼的忘得一干二淨,不騙人。
而圭現在的聲音,則挑起了我壓抑已久的慾望。身體,不禁顫抖。
“呃,就這樣吧。”
我試圖逃避。在身體還沒完全興奮以前。
“明天還要早起,該睡了。”
『二次預選不是在後天嗎? 』
圭不滿似的提高嗓門。撒了謊的我有義務道歉。
“啊啊,嗯,是在後天……”
『好吧,不管怎樣,很高興你打來電話。再見。 』
“啊,等等!”
就這麼讓圭帶著謊言的傷害睡覺,我會良心不安的。
“我坦白。坦白……那個,剛才聽見你的聲音,讓我想起一些——。就是,呃,那個……這一個月,沒做過。我是說——”
『……連自慰也沒有? 』
圭的聲音,滿是『挑逗』的意味,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可是,親口承認『沒做過』的我,此刻卻慾火焚身。
“……嗯,碰都沒碰過。根本就沒想起過這事。最近一直在練習比賽曲目,再加上,你也不再身邊……”
我小聲回答,等待著圭的反應。
『乘早班飛機,十一點就能到你那兒。 』
正如我所期望的回答,甜蜜得動搖了我。
“不行。現在就來。”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撒嬌,“明天還得練習巴赫。現在就來。馬上來,圭。”
而回答我的竟是“咔噠”一聲電話被切斷的聲音,然後“嘟——”
“誒?”
我不由得望著手中的電話。
“難道……你有超能力,現在正穿越電話線往我這兒來……?”
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笑,剛把電話擱上,“叮鈴鈴”鈴聲就響了起來。
“哇——”
一驚,苦笑。
“Pronto(你好)。”
『不好意思。剛才聽筒沒拿穩掉地上了。 』
是圭。
“你還在維也納?”
『很遺憾,是的。 』
“哼哼,原來偉大如你,也不能穿越電話線呀?”
『因為還有曲子有待我努力啊。 』
“那今晚只能夢里相見了。”
『嗯……。一定。 』
“等你喲。”
『會光著身子睡覺吧? 』
“唔……好吧。洗完澡後什麼也不穿,就這麼躺在床上。”
『……我愛你。 』
聽見圭難過地嘆了口氣,身體彷彿竄過一陣電流。
“我也是。我愛你,圭。”
啊啊……我想和你接吻。想和你做愛。想要你!
“……那麼,我掛了。”
『悠季,吻——』
“嗯……”
我們隔著電話親吻、互道“晚安”,然後掛斷。
啊啊,如果我再勇敢一點,也許就能用手嘗試一下telephonesex了,可我卻開不了這個口。
雖然是圭挑的頭……可是,呵,即使被誘惑的人是我,我也沒這個膽量答應吶。我這樣的人……唔,做不出來。不過,呃,讓他聽到我自慰的聲音……不行不行,太丟臉了,絕對不行。
這秘密,我根本不想讓圭知道。可現在,圭一定會瞎想的,就像我偷偷想像你的樣子,而你也會想像我的……
“啊—啊—,圭,要—,射、射了——”
一次不夠二次,直到我終於冷靜下來。
是現在就睡呢,還是再練一會兒呢?還是再練一會兒好了。練習一直持續到十一點,在埋頭練習時,與圭的約定被我置之腦後。直到洗完澡穿著睡衣上床時,這才想起圭說的“裸著上床”,不過算了,穿都穿了……
當晚,我不知道圭做了什麼夢,但我夢見的是——“我晉級了呢。”,向圭報告二次預選的結果。
在夢裡我和圭沿著科摩湖散步,“你沒守約呢。”我抱怨道。 “喂喂,你忘了嗎?”圭苦笑,“貪圖我美色的人可是你呀,真是個冷酷的人吶。”……然後,驚天動地地一陣熱吻……
翌日早晨,望著床上的地圖,我臉紅不已。
我是通過二次預選的六人中的一個,可現在卻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參加本選,還是不參加本選,得重新下決定了。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不參加的我現在卻動搖了,而動搖的原因則是,明天決賽之前必須解決的技術問題總算有進展了。
當然了,這並不代表我還是會“演奏巴赫”,只是,如果造成棄權的最大原因得以解決的話,就像先生說的,在舞台上被人喝倒彩也是種學習,所以有機會的話還是別放棄的好。
對一意孤行、無論如何都要放棄的我艾米里歐先生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期待著我改變主意,讓我帶上燕尾服也是因為這個。
所以,還是應該參加本選吶……
《奏鳴曲一號》各聲部的流動,以及二聲、三聲、四聲的交疊,在最後關頭全都記在腦子裡了,技巧也練至熟爛。
剩下的問題就是——音的三重或四重重疊,我拉的遠不如先生的那麼流暢、精緻……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如果以巨匠羅斯馬丁的演奏作為比較標準,我根本就沒資格碰小提琴。
隨後,我往科摩打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先生,於是我向先生禀明自己將參加明天的本選。
『嗯嗯,你到現在也不會回來,我就猜到是這麼回事。 』
先生帶著笑意說道。
『對了,我也去聽你的演奏吧。 』
“啊——那怎麼行,特意讓您來一趟……”
『你這麼說那我更要去了。我和麻美都有在練‘噗-! ’哦。 』
啊啊,真是的,這位先生吶。
“我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但還是請您手下留情。”
『別擔心,我只會送你一個終生難忘、驚艷全場的大噓聲而已。 』
“拜、拜託了。”
苦笑著掛上電話,突然想起——先生在拉《奏鳴曲》時,從頭至尾都非常開心呢……
那,我呢?我的呼吸,又是怎樣的?
我急忙拿起琴,試拉第一樂章的開頭部分。
啊啊,等等等等,得拉正確的音才行。不能馬虎。
四音的和弦,“鏘”的下行旋律……
試了幾次,發現自己每次拉開頭的和弦時都會屏住呼吸。
拉之前先深吸一口氣,然後乘勢劃下第一個音符,和弦鳴響之時憋氣,下弓的同時開始吐氣。
那先生呢?在這種力的作用下,是否感到輕鬆呢?
先生演奏時極自然。沒錯,不刻意使勁也不刻意屏息,就是平常的樣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是這樣的話——”
對於一直以來都大口吸氣大口吐氣的我來說,首要事情是調整自己的呼吸。在呼吸拍子不亂的情況下和著呼吸的節奏,這種練習對我很有必要。
不過,在依著理性拉下弓的那刻,我明白了。
一口氣自然的拉完“鏘——嗒啦啦啦”的瞬間,腦海中普通的照片霎時變成了3D立體影響,我意識到—--
“就是這個……”
開頭四個音符構成的和弦很難一氣呵成,再加上強音記號,不知不覺就會用力過度。使曲子自然的進程被打亂。
吸氣吐氣的節拍被故意打亂,這破壞了按人體自然節奏作曲的巴赫他的意圖,而我卻人為的改變了這些被計算過的音的流動,自己卻還在一邊哀嘆不合拍、不合拍。
試著拋棄原有的習慣,這樂句流暢得讓人難以置信。原本聲部之間的連接生硬、粗糙,可現在卻變得極其平滑、順暢。
第二樂章的賦格也是,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回報。
只要依著人體自然的呼吸就好,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卻沒發覺,反而搞得自己狼狽不堪,傻瓜一個。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明天本選的舞台上,我是否能再現今天的演奏呢?可不能睡了一覺,隔天醒來就把要領給全忘了。要保持現在的狀態。
然後,決賽。
比賽下午二點開始,我提前一小時來到後台指定的休息室。
站在大鏡子前檢查身上的燕尾服有無不妥。
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想到,穿著這身衣服站在舞台上的我,在觀眾眼中就是個“演奏家”。
小提琴家守村悠季……這就是此刻的我。
轉而一想,作為一名演奏家,我應不應該再跟隨『艾米里歐·羅斯馬丁學習』呢?
當然啦,先生還是“師匠”,只是當我們一同站在舞台上時,我和艾米里歐先生都會被視為演奏家……身為演奏家,如果想跟同為演奏家的巨匠羅斯馬丁學習,一定會有人以“偷師”而非見學的眼光看待我的吧。
哎,也是,我要早點以“偷師”的目的來拜聽先生演奏的話,巴赫的呼吸什麼的,搞不好早就學會了。
好嘞,我會做好心裡準備,才不怕別人說什麼呢,我還是會跟著巨匠羅斯馬丁學習的……
我站在舞台左側的候場區專心調整呼吸,和我一起晉級決賽的菜穗子小姐問:“你在練氣功?”
“誒?啊,不是。”
一看就知道我是在調整呼吸啦。
“我,不會輸給你的。”
看來,棲本先生小看她了呢。她大概是我見過最不服輸的人了。
演奏順序按名簿編號排列,菜穗子小姐是第一個,我是二號。她選的曲目是《帕提塔一號》。
嗯嗯,確實是依著設計的程序拉的呢。
然後,輪到我上場。
調弦結束,邁步走向舞台。轉身面對觀眾時,圭的身影跳入我的視線。旁邊坐著的是羅斯馬丁夫婦。
Thankyou,謝謝。感謝你們特意抽空來為我加油。請聆聽我的演奏吧。
巴赫的《無伴奏奏鳴曲》即教會奏鳴曲,總而言之是作為獻給神的禮物而寫的作品。
該以抬頭望天,十指相扣,秉著虔誠之心及嚴肅的態度來演奏。
務必……成功,阿門。
深吸一口氣,擺開架勢、閉上眼睛。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吐氣的同時演奏開始。
拉的是第二樂章賦格的三聲部。三根琴弦發出的音融合在一起,聽來完全是渾然一體的和聲。
音符響起的那瞬,難以言狀的感動充斥我的全身,直至靈魂。頭腦的某處冒出一個聲音(這就是巴赫)。
以手拉出的音在空中完美交會,二個音相乘,三個音相乘再乘,聲響膨脹、欲裂。
如此輝煌、美妙的和聲,與練習時浮現在腦中的3D寫真相比,更為巨大、鮮明,彷彿幻化成一座圓形穹頂懸於空中……我,我站在以自己的音樂織就而成的巴赫的聖殿中,一切的一切清晰可見。透過高懸於頭上的弧形天井,仰望天空無限的宇宙……
最後的音符落下,飄散的殘音消逝,鬆口氣的瞬間,眼淚,不由自主得落了下來。
“誒?這、這是?”
向觀眾們鞠躬敬禮的我,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眼淚落得更兇了。
只曾聽過“淚如雨下”,可沒想到自己會哭得這麼兇,幾乎看不見前方的事物,在相當於失明的狀態下回到後台。
『你還好嗎?請這邊坐。 』
說話的女性好像是舞台的工作人員。
『謝謝,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這麼怎麼了……呵,好丟臉。 』
『演奏棒極了。 』
『終於,這是我第一次完整的拉完全曲。 』
啪啪啪啪,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向我靠近。大約是先生。
我匆忙拭去殘留在臉上的淚水。
“哦,悠季,悠季——”
先生一把抱住我。
“怎麼樣?門的對面就是天國的花園,美麗極了是不是?”
聽見這話我又哭了起來,先生拍拍我的肩,然後又輕輕地推開我。
“要是還想哭就去那個人懷中哭吧,他瞪著我的眼睛都冒火了呢,好恐怖、好恐怖。”
轉過頭一看,圭就在我身邊,“巴赫,我拉完了。”
“嗯。”圭面對我笑得無比溫柔。
“好高興。”我低頭說,本不該在眾人面前相擁的,可圭不顧旁人的眼光,大咧咧地把我攬入懷中。
我和圭一起在觀眾席上聽了余下選手的演奏。我們倆的手緊緊相握,鄰座的人可能會看見吧,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原定於七點發表的結果因故延遲了一小時。
審查委員長說是因為前兩名選手水平相當,審查員分為兩派進行了激烈的大討論。
意大利人的激烈討論……光想就覺得恐怖。
『這種討論,即使論到明年也不會有結果,雖然遺憾但依照慣例,我們決定金獎從缺,兩人並列第二。
不過,包括本人在內,所有審查員一致認為這兩位的實力等同於優勝。
那麼,現在發表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獲獎名單。
第三名,Maria·Lezondoll小姐。 』
台上六名選手站成一排,她向前出列,我和旁人一起鼓掌祝賀。雖然錯過了她決賽的表演,但第一、二次預選時的表演確實精彩。
『第二名,第一位獲獎者是Joseph·Rubella先生。 』
啊啊,果然是他。他的巴赫可算是原汁原味吶。恭喜你了。
『接著是另一位第二名的得獎者,Yuki·Morimura先生。 』
……誒?不會吧,是我? !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審查委員長以示確認,觀眾席頓時笑成一片。
『沒錯,就是你。 』
審查委員長自己也跟著笑道,我走到他跟前。
『期望你今後繼續努力。 』
說著,他為我掛上銀牌,馬上感到身上的評價之重,囑託之重,期待之重。
驚多於喜呢,觀眾們的掌聲彷彿遠在天際。
獲獎禮以儀式來說稍嫌簡單,結束後我們來到大廳,周圍的人紛紛向我表示祝賀。第一次有陌生人對我說“恭喜你”、“我們支持你”之類的話,好高興。
『呀,恭喜恭喜。 』
聲音從後邊傳來,我們轉頭一看。
是圭認識的音樂記者。呃,巴魯尼尼先生。
『謝謝。好久不見了。 』
『你也來看比賽? 』圭加入話題。
『他的巴赫拉得很好,』巴魯尼尼先生一副專業口吻,『可惜,』話鋒一轉,『巴赫他,只寫小提琴與樂團協奏曲之類的室內樂。 』
然後哈哈大笑著揮手往疑似記者群的人群那兒走去。
打電話向福山老師和富士見負責人微笑先生報告了比賽結果。 (微笑先生之前的來信中有提到過,我想他一定也惦記著這事吧),並給姐姐們和提供留學資金的長腿叔叔們寄了明信片。
福山先生的反應是,“哼,不錯嘛,從艾米里歐那兒盜來的土產也積了不少吧,是不是要回來了?”,先生看破了我學習進度的遲緩諷刺道,不過語氣中滿含喜悅。
微笑先生更是哽咽地感激。
圭的布桑鬆開賽在即,所以沒聽我的獲獎音樂會直接回維也納了。雖然好像戀戀不捨的樣子,但“我也不會輸的。”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因為獲獎演奏會上我還是拉《奏鳴曲一號》,所以先生他們先一步回了羅馬。悠長的羅斯馬丁家的假期就此結束。
回到羅馬,我房間的桌子上放著整個夏季收到的信件,其中有小空寄來的繪圖明信片。
姓名、地址是用英文寫的,可能是為了方便郵差先生閱讀,日文的內容倒是簡單明了。
『十一月十六日,高嶺會在卡內基開音樂會。我也會出場。希望媽咪能來。空也』
哇!待會兒就去請先生同意我去紐約。
還要和圭說一聲。空出檔期,我們倆好一起去。
《夜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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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在貝桑松》全文包括小夜曲、在貝桑松、二月十一之後『證言篇』、冬日暖暖(後兩篇花園有)
新登場人物
卡特琳娜:艾米里歐的女兒
卡羅:艾米里歐的兒子。初見面時吻了悠季,被圭打了一巴掌。
瑪利歐:日名真裡雄。先生的小兒子,害怕悠季奪走母親的注意力。
『Pedrotti』、『貝桑松』、『伯恩斯坦』、『János』都是指揮比賽的名稱
前情提要
艾米里歐先生度假前佈置了三項比賽任務。為了拉好《恰空》悠季決定去參觀博物館,遇見跟踪自己的圭。
完成《恰空》,決定先在圭的家過一夜後再前往薩丁尼亞與先生碰面。發現臥室的一面牆上貼滿了自己的照片,其中一張還是半裸的,怒!
來到別墅,瑪利歐指責悠季不守信用把他推進海裡。洗澡時遭遇不明人士“襲擊”。
經老師介紹認識了西澤爾和菲利普,西澤爾聽了悠季的小提琴後要請他加入三重奏。
再次“遇襲”,沒想到犯人居然是圭(前次是卡羅),悠季大驚。原來圭為了見悠季不惜橫渡大海,卻不幸落入帕特羅尼(先生家別墅的看守人)的漁網,為了留下來答應先生幫帕特羅尼打魚和帶孩子(陪瑪利歐玩)。
悠季的第一場比賽,到現場才發現是那不勒斯當地葡萄祭的一項餘興節目,得到金色獎牌及成為榮譽市民。
八月八日,第二場比賽優勝,獲得一座帕格尼尼金像。當晚,悠季酒醉主動對圭出手…………
“我、今天回去。”圭說。
陽光明媚的八月上旬最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
“啊,要回羅馬了嗎?”我問。
坐在Palazzo·Fiore裡能俯瞰科摩湖的涼亭中,現在正是午餐後的休息時間。心裡正想著差不多該回去練琴了時聽到圭這麼說道。
“也是吶,『Pedrotti』結束後一個月就是『貝桑松』了吧。我之前還在想這種時候出來玩會不會影響比賽呢。”
“也不是特意出來游玩的。”
“是嗎?可我覺得你似乎很輕鬆吶,都沒見你碰過總譜。哎,算了,大家都在度假,放鬆一下自己也沒什麼不好。”
“努力用功的同時也需要適當的休息。”圭反駁道。
“在有名的別墅區擁有一棟冬季或夏季專用的宅邸,然後再悠悠閒閒地渡過一、二個月的假期。
過去的王公貴族們就是這么生活的,而古典樂從古至今就是為了那些上流階層的顧客服務。
當然了,寫曲的作曲家以及演奏的人都是平民,他們大多只得到宮廷丑角的身份和待遇,可樂曲本身卻又是為了迎合客人的喜好而創作、演奏的。 ”
“所以啦,我們也沒必要去親自體會上流社會的奢侈和優雅吧。唔,我贊成這個說法。我是這麼理解巴洛克的。”
我打斷圭,二點多了,沒時間在這兒閒聊了,如果還要回羅馬的話。
“對了,你有沒有向先生他們道別?”
“今早已經說過了。”
“啊,說過了呀。給先生添了不少麻煩呢,出發前最好再向他們道聲謝。”
“我知道。”圭不高興地說道。
“抱歉,我多事了。我忘了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善與人交際的圭了。”我道歉。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短暫的分別而已,你為什麼一副好像會分別很久的樣子?”
(糟了)我暗叫不妙。因為圭的滯留一直對先生他們心存愧疚,反倒忽略了圭的心情。
“你不在身邊我當然寂寞了。可是,你也不是要回日本對吧?兩地又離得不遠……嗯,我很放心啦。我們可以打電話啊,只要不影響你準備比賽。”
“那我回去後就申請安裝電話。”
“誒?”
羅馬的公寓有電話了呀。
“難道,是要裝在維也納的公寓?”
“嗯。因為打算在那兒常住。”
“哦……這樣啊。”我有些驚訝地點點頭。
“雖然兩地相鄰但也隔了座阿爾卑斯山。從米蘭出發,無論是到維也納還是到羅馬所花的飛行時間都差不多,大約一個半小時。
呃—,你是打算從維也納出發去特蘭托參加『Pedrotti』的吧? ”
“我想放棄『Pedrotti』只參加『貝桑松』和『伯恩斯坦』。”
第一次聽說圭有這打算。
“啊……可是——”
“其實我也不確定是否要參加貝桑松。畢竟它的國際知名度不高。可是在日本貝桑鬆又赫赫有名,姑且去參加一次吧。”
“哈,『姑且』,聽上去你蠻有自信的嘛。”我笑,心想這確實是圭會說的話呢。
這位有實力驕傲的天才指揮家閣下,他那極富男性氣概的美貌臉龐上浮現一絲苦笑。
“得獎的自信我還是有的。甚至確信自己能得第一。”
“是是,我拭目以待。我的『維奧蒂』應該會先你之前結束,我會去為你加油的。定好了飯店後記得通知我哦。我可不想再像桑博特海伊時那樣滿大街找你(注1)。”
“嗯,那是當然。不過你也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吧,不用刻意來為我加油的。”
“唔,為先生當秘書的修行還在繼續,所以從預選到本選的全稱應援有點困難。
貝桑松也好伯恩斯坦也好整個賽程大約要十來天吧?
不過因為之前的János只去聽了獲獎演奏會,所以想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去看本選的比賽。 ”
“那飯店我就預約兩個人的咯。”
“嗯—好。”
“既然這樣那『維奧蒂』的比賽我也——”
“啊,不用不用,你不用來的。貝桑松也快開賽了吧,還是別浪費練習時間為好。會場所在的韋爾切利離米蘭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交通應該蠻方便的。因為在日本沒有聽說過這個比賽,所以想雖然是國際比賽但大概也就是當地音樂節的一個節目。
維奧蒂的曲子大學時也練過,既然冠了這位被喻為現代演奏法締造者的小提琴家兼作曲家的名字,我想應該和那個『UVA·FESTA』的餘興比賽不一樣吧(注2)。 ”
被艾米里歐先生捉弄還以為是場重要比賽,弄得自己緊張得要命,最後才發現原來當地葡萄節慶祝活動中的一項餘興比賽。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一笑,“當然了,對我來說也是次不可預知的挑戰呢。”
“要我說,你已經比日音賽有了很大的進步了,可能的話真相拜聽一下你的巴赫。”
“唔,你可別亂來哦。”我拜託道。
“雖然我也許還有提高的空間,但要是別人對我寄予厚望,我可能會被壓力壓死的。
哎,現在幾點了,趕得上飛機嗎? ”
“啊—,時間差不多了。”
圭看了看手錶點點頭,我不禁長嘆一聲。
“時間過得好快吶,我們昨天才從帕爾馬回來。”
“我原本打算直接從帕爾馬離開,可又擔心宿醉的你是否能平安抵達這裡。”
“誒?不會吧,這……對不起。還你白白浪費了一天。”
“沒關係。”
圭溫柔地一笑,手搭上我的肩膀。
“卡特琳娜小姐會開車送我到米蘭機場,先生他們應該會在玄關為我送別,所以我想在這裡先和你告別。”
“啊,嗯。一路平安,要加油哦。”
“好。”
我們如往常般相吻,然後回到家。
圭的行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在了玄關處,卡特琳娜小姐的車子也已經在玄關前待命。
圭和出來送行的艾米里歐先生及麻美夫人以意大利的方式相互告別,然後又和卡羅、瑪利歐握手,隨即上車。
(再見了)他沖我輕輕地揮手道別,關上車門。
“要努力去拼哦。”我笑著揮手。
圭乘坐的汽車駛離別墅。
“啊—,Bebe走了好無聊吶。”
瑪利歐大人似的嘆氣。
“其他人也會和你玩啊。”麻美夫人安慰道。
“Bebe為什麼要走啊?”
“他有比賽要參加,不得不回去。”
“唔~~”
瑪利歐不甚明了地點點頭,突然轉過頭看著我。
“你放心吧。”
“誒?”
“悠季的事就是我的事。卡羅他要是欺負你的話,你就告訴我。我會代替Bebe保護你的。”
瑪利歐信誓旦旦地說道,(哎呀哎呀)我好笑之餘還是對他說了聲“謝謝”。圭,難道你還在記恨那個玩笑嗎? (注3)
卡羅像是聽到我們的話,一臉的尷尬。
“卡羅不會欺負我的,別擔心。”我說,“相比之下,我更怕夫人那條發怒的喇叭狗。”
“啊—,我也是。”
“要是它來咬我們的話,記得一起逃跑哦。”
“嗯,沒問題。家裡的樹我都爬過,我知道哪棵樹最容易爬。”
“哈哈哈,到時拜託了。”
和瑪利歐說話間先生他們已經進了屋,我也踏進玄關,一瞬間有種踏入別人家的陌生感,(嗯?)我疑惑。
啊啊,是因為圭已經不在了嗎?哈,我怎麼像個小孩子啊。
注1:悠季懷疑圭有外遇一氣之下回了羅馬,等到誤會解開時圭卻消失無踪。遍尋不著圭,悠季決定去比賽地點桑博特海伊,歷經各種災難、查遍所有旅館最終在教堂門口找到圭,兩人和好如初。
注2:艾米里歐先生指定悠季參加的三項比賽的第一項,獲得了金色鑰匙的獎牌並成為榮譽市民。
注3:卡羅在浴室“襲擊”悠季的事
啊啊,是因為圭已經不在了嗎?那個孩子氣的人啊。
<( ̄c ̄)y▂ξ<( ̄c ̄)y▂ξ<( ̄c ̄)y▂ξ<( ̄c ̄)y▂ξ
……即便如此,圭他還是走得很瀟灑吶。感覺和那個為見我一面不惜追至薩丁尼亞的傢伙不是一個人,居然頭也不回就走了……
說了句“我今天回去”之後居然真的離開了。不敢相信。不像是真的。
為什麼昨晚不說呢,起碼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你做事一向很有計劃,不可能臨時決定要離開,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吧。像鳥兒飛向天空般,毅然決然。
(難道是先生、夫人他們對圭說了什麼?)我猜測。
哎,逗留這麼長時間先生他們確實會有些怨言,得去道歉才行。可是,我又不能直接祈求先生的原諒……之前曾多次婉轉地說“差不多該讓圭回去了吧。”,可先生卻回以“沒關係,玩開心點。”所以再堅持下去就顯得我矯情了。
不管怎樣,晚飯時我還是為圭的滯留向先生道歉了。
只是……
“你們吵架了?”先生問。
“啊?”我一愣,“沒、沒有,我們沒吵架。”
“哼,那就好。”
“那個,您看見我們吵架了?”
“Bebe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所以我就想你們是不是鬧矛盾了。既然沒吵架,那大概是到了斷奶期吧。”
“嗯。”
等到夫人帶著瑪利歐去洗澡,現場只剩下我倆,於是先生再次提起之前那個讓人無法釋然的話題。
“Bebe有點讓人不知所措吶。”輕呷一口Espresso,先生這麼說道,“不過,藝術家都這樣。”
“對不起。”我道歉,“圭確實有點……怎麼說呢,確實有不合常理的地方,給先生添了大麻煩。”
“唔,也不能說麻煩啦……啊,原來是這樣,你說的是這個啊。
桑德洛(注4)他常說自己很喜歡Villa·Vary(注5),當初就是因為海上起了風暴,所以在這裡住到秋天結束,隔年又住了6個月,從春天到秋天。住在海景第二棒的房間,在床上堆滿了畫具,當然了不付房錢的。
我和麻美對錢什麼無所謂。這兒激發了桑德洛藝術家的靈感。我這棟能眺望大海的別墅激起了他的藝術衝動。這可是件只得驕傲的事。 ”
“……是,我明白。”我點頭,“可是圭他……”
“想與悠季見面,想呆在你的身邊,沒錯吧。”
“……是。”我低下頭,耳朵陣陣發燙。
先生平靜地說道:“我想Bebe他一定是把悠季當作自己的那盞燈了。Bebe就像一隻飛蛾,無論如何都想撲向你這抹光亮。”
唔,圭你呀,既Bebe(嬰兒)之後又成了飛蛾呢。即便是受人尊敬的天才指揮,在艾米里歐先生面前也無所遁形。
想是這麼想,可一點也笑不出來。本能地憧憬著光明,自願投身燃燒的烈焰之中,飛蛾的習性注定是場悲劇。
艾米里歐先生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我幾次發現Bebe的內心深處有大片大片的黑暗陰影。Bebe的音樂,像是拼死要把無邊無際的幽暗的寂寞填平似的。
……我呀,不太明白那些想成為宇航員的人是怎麼想的。以前曾看過阿波羅宇宙飛船拍攝的太空照片,頓時覺得毛骨悚然。一想到人是生活在空無一物的黑暗空間中就十分害怕。
人的心中也有這樣的黑暗呢……尤其是,孤獨的人……”
先生陷入沉默,我立刻反應過來。
“……您說的對。”我點點頭,“圭他,似乎是在沒有愛的環境下長大的……父母、祖父為人都很不錯,可錯位家人卻不合格……圭不太願意表露自己,即使是面對我時,一直感覺那傢伙獨自活在孤獨中。
那張撲克臉也是因為這個,穿上驕傲的鎧甲保護自己……”
“嗯,Bebe他自我封閉吶。哎……只能從鎧甲的縫隙窺探這個世界,把自己封閉在非常……不,是驚人的狹小、堅固的空間裡。”
先生嘆口氣,搖搖頭繼續說道:“不過這也許是Bebe成為天才的原因吧。”
“缺點也能成為優點吶。”我說,“可是……我覺得圭的音樂憑的是真本事。啊—……即使是當初嫉妒、厭惡他時,我依然覺得他的音樂『出色極了』。”
“嗯~,說反了吧。應該是先覺得『出色極了』然後再嫉妒、厭惡吧。”
我開始思索……認識圭整整兩年,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來看事情,驚訝之餘也不免考慮一下……
“是,您說的對。”
“悠季也不是個會輕易向人低頭的人吶。”先生笑著說道。
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固執己見的缺點了呢,我不好意思地撓頭。
“有嗎?”
“當然啦。你剛成為我弟子時可沒表現出一點心悅誠服的樣子。”
“誒?看、看得出來?”
“非常明顯吶。正夫叫你『越後的頑石』還真是叫對了。”
“那、那個——”
剛想說對不起卻被先生打斷。
“自尊心強到底是助力還是阻力,一、二年後就能看到結果。加油吧。”
先生胖胖的臉上不露一絲笑容……神情冷峻地盯著我……(啊啊,原來如此)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巨匠艾米里歐·羅斯馬丁愛護弟子的表現吶。
做弟子要明白老師傳授的是他所能傳授的全部。然而,能從老師那兒汲取多少……還要看個人的資質……這純粹是學生自身的問題了。
先生給予弟子無限的同時,又以能教的我全教你了,你不明白我也沒辦法這種嚴苛的教學方式鍛煉學生。
晚上,我關上燈躺在床上開始思考我、圭以及我們之間的關係,直到天亮。
和圭相比自己資質平庸,平庸的我在剛認識他時居然還妒忌『天才·桐之院圭』……我試著回憶當時的情景,想起當初嗤笑自己(你怎麼沒有自知之明啊),想起當初煩惱著(就這麼輕易投降了?)
……不對,不是“回憶”。與圭改善關係以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一個配得上圭的人,為了實現這個願望,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我努力地想擺脫默默無名的笨蛋小提琴手的陰影,告訴自己(寧死也不認輸)…………
嗯?等等,這只是為了提高自身音樂水準而想出來的戰斗口號吧。話又說回來,我確實妄想過戰勝圭呢……嗯,妄想自己能成為一位與圭不相上下的演奏家。不過要真追上了他,那可就是世界特大奇蹟了……畢竟我只是『想想』而已。
(生島先生和圭的關係就和我們不同吶。)
一想到這,內心一陣刺痛。
悔恨的痛……無論我多麼不想承認可事實擺在眼前。
圭與生島先生同是天才,水平相當。所以這兩人的競爭是以“超越對方為目標”的競爭,而我則是“至少要保持住現在能見著圭背影的位置,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拉近彼此差距”的競爭。
(啊……清楚明白自己有幾兩重並且深深地懊悔著,可我還是抱有幻想,所謂的『越後的頑石』吶。)
只是一旦劃定了自己的界限,我將再也無法前進。這一生都可能跨不進圭所立足的那個音樂藝術世界。所以即使希望渺茫,我也不願放棄,我絕對會奮鬥到底…………
可是,又該怎麼處理和圭的關係呢?
……好吧好吧,我坦白。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我夢想中的關係是類似於生島先生和圭那種雙方實力相當的競爭關係。與天才·桐之院圭棄肩的,能演奏出激盪人心的協奏曲的小提琴家,這是我的終極夢想。
如此一來……不不不,不對,錯了。說什麼要再現『柴協』的盛況什麼的,你根本就高估了我的能力嘛。說大話的傢伙,真是的。
對了……以那場演奏來看,我和圭的配合還算可以,但也有不盡完美的地方。我們畢竟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吶。就好比練習時的左手和右手,如果想要配合默契,我們還得多加練習才行。
啊、啊……沒錯。你的鋼琴和我的小提琴,如果練習能再多點就好了。要是來年還是協奏曲的話,那就勢在必行了呢。
(……可是,圭為什麼要突然離開呢?)
雖然不太想考慮這個問題,可他是不是地跳出來,不想不行。
與其逃避,還不如好好想想。
圭為什麼離開的那麼匆忙呢……是和桑博特海伊那是一樣的理由嗎——“我想一個人呆著集中精神準備比賽”(不是原話,但意思差不多)因為這個?
我是這麼猜測的,但……也許圭是為了鑽研自己的音樂,所以捨棄了身為我戀人的自己,放棄了艾米里歐先生家客人的自己,以100%『指揮·桐之院』的身份面對音樂。
啊,對了,也許就是因為今早醒來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於是等不及離開了。又或者,昨夜睡夢中得到了謬斯的啟示……也許。
(至少,不是我的原因吧。)
不由得擔心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
可是……可是,我們真的沒吵架啊……前天在帕爾馬舉杯慶祝時圭還高高興興的,昨天回來時也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哪裡有不高興的樣子,明明就和平常一樣,晚飯後還被瑪利歐纏著彈鋼琴。
彈的是肖邦的《Nocturne》,然後和先生聊起了nocturne。
Nocturne是英語,意大利語念Notturno,原本是形容詞『夜之~』的意思,在音樂中作名詞,意思是『夜想曲』,而美術中則表示『夜景畫』、『夜景寫真』,同時也是天主教宗教用語——『夜課』、『宵課』……意為落日後的祈禱。
翻譯成日語就是『夜想曲』,作為一種音樂類型的Nocturne從字面上看會讓人有種『夜晚思念戀人的Romantic的曲子』這樣的誤解(我自己也一直以為),而實際上它表現的是夜幕降臨之後,跪坐在漆黑的教堂之中,進行自我對話的感覺。
(注:以下是悠季回憶圭和先生的對話)
“所以Nocturne不適合用少女甜蜜的、羅曼蒂克的感覺來演奏。我是這麼看得。”
“嗯,沒錯。肖邦《夜曲》所表現的悲傷與少女幸福到極至的感傷不同。那是種不知道自身存在價值,內心無比苦悶的感覺。”
“說來翻譯時用詞不准吶。『夜想曲』的『想』字,怎麼看都有層浪漫的氣息。還不如改成『思』,『夜思曲』。
躺在黑暗中,無處可逃、心情沉重的夜晚……nocturne描寫的就是這種痛苦。 ”
“然而Bebe你剛才彈的『Nocturne』可沒有沉重感呢。以前沒有過為事情煩惱、失眠到天亮的經歷嗎?”
“不,有過。啊……最近沒有。”
“悠季在自己很幸福吧?”
……唔,圭的回答是……
“是啊。”
那一瞬,我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求你了,別那麼興高采烈地在先生面前說我們倆的情事。)
Nocturne……進行嚴格自我反省的夜晚……“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夜晚嗎?”,“悠季在自己身邊很幸福吧?”……也就是說,圭已經察覺到自己過於沉溺在甜蜜的戀人生活中了?察覺自己忘記了身為音樂家必要的精進,忘記了自我反省,於是決定離我而去?
啊啊……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可是,這個夏天圭黏我黏到做出荒唐的行為,並被艾米里歐先生戲稱『Bebe』,他真的會認真準備比賽嗎?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出發去意大利的前一晚,圭曾心情沉重地說“我越來越依賴你了。”
……等一下,等一下。難道這就是,你要苦思冥想的重大發言?
『依賴你』……對我的『依賴』……『依賴』……,依賴他人活著!
騙人的吧,騙人的吧? !你依賴我而活? !完全說反了吧! !
(不對不對,等一下,冷靜點!先想想圭說這話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答案很明顯。圭說這話時,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
啊啊,沒錯,艾米里歐先生送給圭『Bebe』這個外號,非常貼切。
拋開社會常識,沒受邀請就擅自闖進別墅(而且闖的是我很在意的老師的別墅),25歲的成年男子卻像個嬰兒似的到處找媽媽。
而原因就是被我誤以為開玩笑的『我依賴你』。
我只當是玩笑,可圭卻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無論是對人還是對音樂家來說,這都是場絕對的災難。
另外……圭坦白說出『我依賴你』這話是在四月份。七月追我追到薩丁尼亞,今天又孩子氣地跟我來到科摩,啊,不對,已經是昨天了……
“呃,既然他回維也納那也就表示他決心要改變這一情況了不是嗎?”
……嗯,應該是這樣。圭成功控制注了自己的感情。乍一看以為他是個冷酷的人,其實內心無比熱情,從某種意義來說是非常熱情,但除非他行為異常、造成強烈影響,所則這種感情別人體察不到。
所謂天才與傻瓜只有一線之隔,那種短路的、一根經的行為在名叫圭的男人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
而我身為他最親密的愛人卻束縛住了他的心……反省。
兩個人真正意義上的相互扶持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不是誰依靠誰,當然也不是相互依存,是各自站穩一片天后再在一起。話是這麼說……但怎麼操作呢?
我們現在,大約是出在相互依賴的狀態吧。我現在大腦一團漿糊想不出什麼解決方法。
要是再不睡,明天那個跑步、先生的課,甚至是比賽本身會把我壓得喘不過氣的。
是日,我悄悄等著圭的電話,結果希望落空。
(到了維也納可以用公用電話聯絡啊),我不爽地關上床頭燈,開始反省起自己太『依賴圭』了,於是又是一個天亮。
翌日上課,見我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先生半真半假地提醒道:“Bebe不再晚上睡不著嗎?”
“不是的,只是在想些事情。對不起,我再去洗把臉。”
“啊,去吧。你都把維瓦爾第的奏鳴曲拉成夜曲了。”
“呃,對、對不起。”
於是當晚決定什麼也不想早早睡覺,課躺在床上又習慣性的開始夜間思考……不對,我只是因為圭今天也沒打電話來有點在意罷了。
第二天、第三天,圭依舊音訊全無,我越發地煩惱。
圭的事。我的事。我與圭的過去未來……現在再怎麼翻來覆去想多半也不會有什麼結論,我知道再想也沒用,幾次命令自己(別再想了),可內心卻會說(哎呀,可是)之類的話,然後又開始一通亂想,躺在床上二、三個小時也睡不著。
一周後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眠症?),雖然傍晚的慢跑照常進行,可睡眠狀況絲毫沒有改善,這十多天我幾乎都是在沒睡飽的情況下上課的……
這天晚上,過了半夜兩點我依舊沒睡著,惱火!
明知道靠酒助眠不是什麼好習慣,可—--
(起居室的餐具櫃裡有白蘭地,去倒一杯喝吧。)
於是我起身前往。
樓梯口隱隱有絲亮光,起居室的燈亮著。 (怎麼回事)我疑惑地步下樓梯,發現先生正端著酒杯坐在沙發上。現在已經是半夜兩點了。
“今晚也睡不著嗎?”先生問。
“是。”我撓撓頭,“一開始胡思亂想就停不下來。”
“可以問是什麼事嗎?”
“呃……是些一個人解決不了的煩惱。”
“不想和我談談嗎?”
“和音樂沒關係的,是個人問題。”
“音樂和個人,也不是沒有關係吶。”
說著,先生就想要起身給我讓座,我急忙說:“我只是來倒杯白蘭地,沒想打擾您,我馬上就回去。”
“我也是,只是想喝點酒幫助睡眠。”
先生的臉上沒有一絲睡意。
“越是臨近音樂季我就越緊張。雖然知道擔心也沒用可還是睡不好覺。反復問自己你還能在舞台上站多久。”
我驚愕:“先生,有這樣的擔憂?”
“有啊。”先生指了指對面的沙發,“你坐吧。”
說完起身從餐具櫃中取出杯子,幫我倒了一杯白蘭地。
“我年紀一天比一天大了。總是在想現在的狀態還能保持多久呢,這樣的不安讓我睡不著覺。你這年紀理解不了我的感受。啊……也許到了我現在的歲數就會明白了吧。”
“是……”
我無言以對。半大不熟的小孩子能說什麼呢。
“悠季現在還處在磨練技術的階段,練習是為了琴藝的精進,而我練習則是為了『不再退步』。”
我知道其他人在這時會大喊“沒這回事”,可這種無責任的社交詞令我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點點頭。
正因為明白所以才放肆的點頭表示。
先生見我這樣不由得聳聳肩,“嗯嗯,悠季就是這麼個孩子吶。什麼事都誠實面對,不會說些違心的話。
對音樂家來說倒也不是件壞事。 ”
“呃……是這樣嗎?”
我有些無措,彷彿自己的核心部分被人攻破般。
“當然啦。”先生越說聲音越高,淺嚐一口手中變溫的白蘭地又繼續:“可當悠季你站在音樂家的立場上時就一點也不坦率了吶。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掩蓋自己『想成為出色的小提琴家』這樣正值的野心。超出常人的努力,卻因為某種沒有根據的、可笑的憂慮而讓自己吃虧。
正夫說悠季是『越後的頑石』,可要我說你就是偽善,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勁兒地在那兒扭捏,笨蛋,『天下第一大傻冒』。 ”
先生不留情面的話,任誰聽了都不好受,可我卻感覺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在改變。
“總之,在考慮事情前先問問自己的心。
Bebe的事Bebe自己會解決,悠季你想再多也沒用。 ”
說完先生就回臥室去了,我一個人留在起居室想先生剛才說的話。
知道窗外夜色變白,我得出一個結論。
(我要成為即便不是在富士見,圭也依然會選我做他競演對手的小提琴家。)
比方說,圭指揮M響演奏協奏曲的小提琴獨奏……雖然為自己的野心臉紅不已,但……想想總不犯法吧。
起居室只有我一個人,於是我鼓足勇氣道:“我要成為讓圭指揮的M響為協奏曲伴奏的小提琴家。”
有點不好意思呢。但這麼一喊倒讓我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是啊……一直以來我都在迴避……雖然未來不可預知,但這將是我奮鬥的目標。
“要成為當圭指揮布達佩斯交響時,能被聘為Concerto·Soliste的小提琴家。
要成為圭指揮柏林愛樂、維也納愛樂、波士頓交響或巴黎管弦時,能被提名為獨奏候補的小提琴家。
成為能和圭一較高下的演奏家。 ”
再來,“要讓生島先生心服口服、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戲弄地稱呼我一聲小提琴家。”
然後,“為了目標奮鬥!”
高舉雙手為自己打氣,然後為了還剩兩小時的睡眠回到臥室。
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白蘭地,(啊,糟糕,居然把杯子帶上來了),雖然還不至於醉,但好像一沾枕頭就會睡著似的,上了鬧鐘可醒來卻已是中午。
“哇,先生的課!”
早上十點的課肯定是趕不上了。看了看自己蒼白的臉,急忙穿上衣服下樓向先生道歉,課程被延至傍晚。
巴赫《無伴奏奏鳴曲一號》的學習方法與其他的曲子有些微不同。
起先是先生拉一遍我聽,然後是檢查我練習的進度,這段時間先生幾乎不說什麼。有點像以前有老師監督的自習課。
我也會想(這種授課方式會不會有問題),但先生要教授的全都包含在他演奏的音樂中了,不需要多餘的語言。
音符的流動中展現著巴赫的精髓。本該以樂曲來詮釋的東西卻用語言來解釋,多此一舉。
先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也可能猜錯啦,但應該是這樣)……總之,我努力以自己的雙手再現先生刻在我腦海中的示範演奏。
聽見先生拉出第一個和音時,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幅畫。
即使閉上眼也能感覺得到,這個清晰的畫面自始至終都不曾消失,要我說這就是(或極有可能是)『巴赫』。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仰望Duomo(大教堂)的穹頂。頭上那個幾何比例完美的半球所呈現的巨大空間感貫穿全曲。
然後,我搭上琴弓企圖把這種表現出來……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行!
我的音所做出的只是個歪歪扭扭的粘土製品,沒有一點立體感。
我的巴赫完全是張蹩腳的寫生畫,氣死人了。我無法表現出那個清晰的畫面,唾棄自己。
先生一直在觀察我。從最初一小時一堂課到現在的十點至十二點,先生一直在邊上看著我惡戰苦鬥。
對我來說這樣的監督激起了我萎靡的士氣,同時這也是艾米里歐先生關心弟子的一種表現,這是最好的鼓勵。
課程最後,先生說了句“好了,明天十點繼續。”
意思是告訴我這個沒有一丁點進步的人(明天我還會作陪不用擔心,所以別洩氣繼續練習吧。)
我想回應先生的期待……更希望自己也能拉出先生那樣的巴赫,整日這也不好那也不對地反复琢磨,卻總也看不到勝利的影子。
以這首曲子拼獎牌的『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只剩一周了!
不,不不,別急躁,別急躁。要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這也許是比參加比賽更艱難的挑戰。我有這種感覺。
所以……如果還不能擺脫現在的狀態,那我就只能請求先生讓我放棄這次的比賽了。
要是半年、一年還練不出結果的話,我這輩子不會再碰巴赫了。我沒有演奏巴赫的才能,只得放棄。
離Viotti第一次預選,還有三天。
下課時,我想艾米里歐先生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你要棄權?”
“是的。如果之後的兩天仍然沒有進展的話,我想放棄這次的比賽。”
“如果我說不行呢?”
“……非常抱歉。只要巴赫不完成,我就不上舞台。”
“即使只是去試試不一定要求你拿獎牌?”
“……是。我,絕對不會在人前演奏那麼蹩腳的巴赫。”
“哦,『絕對不會』啊。”
“對不起。俗話說泥人尚有三分土性……”
“怕自己會出醜?”
“……是,我害怕。”
“除非有100%的自信,否則不再拉巴赫了?”
“是的。”
“即使我說你這輩子都不能登台了也要棄權?”
努力過,但我現在的巴赫就是不行。
“我知道人不可能一生都保持著100%的自信,但在我能大聲說『我做到了』之前,我不會再在人前演奏巴赫了。不,是不會在人前拉巴赫了。”
“這樣啊。”先生笑笑,“那麼,到本選再棄權也可以啊。一、二次預選的阿爾比諾尼和維瓦爾第不妨去試試。畢竟花了時間練習的。”
我想拒絕但—--
“被人當眾喝倒彩也好悔恨到痛哭也好都是種修行,我以前說過的吧。好了,事情就這麼定了。”
“是。”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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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圭打來電話時,我正埋首於巴赫的練習中,訝異自己居然忘了自己還在等圭的電話。
“呀,你好嗎?我還在想電話什麼時候能裝好呢,沒想到這就打來了。”
說著想起自己還給他寄過明信片和信吶,圭要是收到會嚇一跳吧。
『你和往常一樣在練琴吧。累不累,聲音都啞了。 』圭語帶溫柔。
我氣喘吁籲,熱得不得了。
“你呢?有進展嗎?”
『嗯。你那邊呢? 』
“巴赫的練習停滯不前了吶。我已經請先生允許我放棄演奏巴赫的本選了。”
『哎,這會不會太過於草率了? 』
“可是,我拉的根本算不上是巴赫啊。我不要在眾人面前演奏這種會讓自己懊悔的作品。”
接著我開始一個勁地訴說自己的煩惱,跨越阿爾卑斯山的國際電話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
“哇,對不起。居然說了那麼久。光我一個人在嘮叨煩了吧。”
『怎麼會,只是聽到你的聲音就能讓我精神百倍。 』
“哈,難道你也被某支曲子難倒了?”
『正如您說料。天天盯著貝多芬心情糟透了,想出去旅行散散心。 』
“騙人,貝多芬可是你最擅長的吶。”
『是這樣沒錯,但對那位巨匠,我快投降了。 』
“嗯~……,那不如這樣,我們約定在下次你一定會讓我們聽到不一樣的貝多芬吧。有動力才有進步。”
『也有可能這一生,都不再指揮貝多芬了。 』
聽見這話我不禁竊笑。
“真是的,怎麼這麼巧?前不久我才說過要是跨不過眼前的障礙,我就一輩子不拉巴赫。”
『這也算是我們倆心有靈犀吧。 』圭有點苦澀的說道,『既然如此,那我無論如何都會戰勝貝多芬的。 』頓了頓,『我掛了。 』切斷電話。
“誒?這、這是什麼意思啊?”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是圭對我下的挑戰書。
九月四日,星期三。下午四點我抵達韋爾切利。
這座城市是連接米蘭與都靈的主要中轉站,從中世紀至近代曾一度極其繁盛,即便往日的繁華逝去,這座保留了過去輝煌印記的氣派都市作為遺跡也與附近的城鎮迥然不同。
下了巴士,我首先來到預約的旅館。艾米里歐先生經紀人Lorenzo幫我定了三星級的旅館。
紅色煉瓦與老舊的泥灰牆,這古色古香的旅館正好位於市中心廣場的對面,這大大方便了我這個初來此地的人。
握上被擦得鋥亮的銅把手推門而入,大廳里古意盎然的裝飾給人一種沉靜感,門的正前方就是前台。
『歡迎光臨。 』
矮胖的前台人員冷冷地招呼,是位五十開外的光頭大叔。
『日安。我是預約住宿的Yuki·Morimura。 』
大叔面無表情的拿出登記簿,『預定住一周是吧。 』
『是。不過,也許可能會提早離開。 』
『來參加比賽的? 』
『是。 』
『那應該要住到星期四晚上才對吶。 』
『不用那麼久。聽完星期二的決賽我就回去了。 』
我只打算比到第二次預選。無論二選通過與否,我都不會參加本選。
然而大叔卻說:『決賽之後還有星期四的獲獎演出,接著到我店裡喝酒慶祝,不醉不歸,第二天星期五再出發回家。 』
大叔依舊面無表情,雖然知道是客套話,但我還是把離店時間改成『9/12』。
『老頭我的直覺可是很準的。 』
……對於那些打算晉級決賽而奮鬥的挑戰者來說這倒是個好彩頭,但我已經決定放棄決賽的《巴赫》了,無所謂了。
只是,在這種場合下—--
『謝謝。 』
常識性的回答。
『你定的是雙人房,但房錢我算你單間的。 』
『哇,太感謝了。 』
『我這家店可是三百年的老字號,房間、床、飯菜可都是上等的。休息好了才能有出色的表演。 』
還是板著臉把話說完,大叔搖了搖櫃檯上方的鈴。
一位年輕侍者來到跟前,他取過房間鑰匙,拎起我沉沉的旅行箱。
『這邊請。 』
青年帶著那不勒斯的口音,翻譯成日語大約是“這兒請”?哈哈,說來,也不知道五十嵐君現在怎麼樣了?大學那兒差不多是下半學期了吧。
房間在三樓,雖然是位於角落,但屋子兩面都有窗戶。不過向外望時只能看到樓下小馬路對面的建築物的牆壁。
雖然沒有可以遠眺的風景,但只要能隨心所欲地拉琴其他的都不重要。雙人房很寬敞,天花板也夠高,音響效果應該會很棒。浴室內擺放著整齊的報紙,確認淋浴器的熱水沒問題後付了小費給侍者。等他離開,我這才開始整理衣物。
從箱子裡取出燕尾服,因為艾米里歐先生說『萬一你改變注意呢,還是帶上吧』,所以把衣服帶了來(燕尾服是決賽規定服裝),把替換衣服也收入衣櫃後我拎著琴離開房間。
走至前台,問大叔外出期間能否寄存小提琴,於是大叔特意領我參觀了前台內側小屋的金庫。
『樂器都保管在這裡。 』
『那我放心了。麻煩您了。 』
『你用的是什麼琴? 』
『瓜乃利。因為是藉來的樂器,所以不得不小心。 』
『那倒是。 』
雖然大叔還是和CheckIn時一樣的冷淡,但他的應答讓人覺得他非常理解音樂家,於是我試探道:『您也演奏樂器嗎? 』
『Si(是)。 』
大叔點頭,說自己在市交響樂團拉中提琴。
他不但是樂團的理事,還是我這次挑戰的『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的執行委員。
『你非常特別辛苦吧。 』(雖然知道這種說法很怪,但我的意大利語水平就這麼點。)
『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大叔無不自豪地說道。
問大叔一次預選所在的teatro(歌劇院)在哪兒,大叔說就在旅館對面。
『我想先去看看環境,能進去裡面嗎? 』
『我可以幫你說說看。要在裡面練習嗎?可能得付點錢。 』
『啊,能進去的話當然沒問題。 』
意大利是個講門路、講關係的社會,有個人能幫自己從中疏通確實方便多了。
在大叔和劇院保安一番溝通之下,我最終被允許進入劇院,並得到“一小時的話OK”的練習機會。我依大叔的吩咐遞上小費,說是小費但三萬里拉可以算是賄賂了吧。換成日幣大約二千日元。
據保安說在這座沒有一棟現代化高層建築的、中等規模的古城中,這小小的歌劇院已有百年曆史。大火前“相當氣派,不輸米蘭斯卡拉歌劇院”,保安不勝惋惜,彷彿親眼見過似的。
大廳也有天井畫,內部裝飾也是與之相配的豪華風格,不過音響效果略顯不足。當然了,把它和我做艾米里歐先生助理時所去的那些一流音樂廳相比較,是有些不太公平。
一次預選的曲子是有名的《Adagio》的作者阿爾比諾尼所寫的《C大調小提琴奏鳴曲》(注6)的第一、二樂章。是以他的前輩科雷利所完成的Sonata·da·Camera的形式(室內奏鳴曲式樣=與教會奏鳴曲對照的巴洛克時期的器樂樣式)寫就的佳作。
由緩-急-緩-急四個樂章組成的奏鳴曲除去前奏曲外,餘下的三個樂章分別是阿勒曼德、薩拉班得、吉格舞曲,總而言之有點像是巴洛克貴族們的奢華晚宴的BGM兼dancemusic。
舒緩的第一樂章是勸誘心儀的女子與自己共舞的前奏——“小姐,舞曲開始了。我有幸能請您跳支舞嗎?”急速的第二樂章則是,伸手做邀舞狀,帶領著羞澀以對(或假裝害羞)的她跳著輕快的舞步,拉進彼此的距離。
第三樂章,曲子趨於緩慢,調整呼吸的同時在她耳邊輕輕低語:“您的舞姿猶如蝴蝶般輕盈,極具魅力。”或者“我們默契十足呢,您說是嗎?”
她因為跳舞而興奮不已,摀住胸口嬌喘,“啊啊,我,不行了!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她暗示兩個人不如去沙發那兒坐一下好彼此“了解”一番,這是最後的第四樂章。
…………以上只是我自己的瞎想。
如果把室內奏鳴曲的構成結構視為“設計安排”的話,就不會有如此嚴重的誤解了不是嗎?
所以,我把自己當作這場戀愛的幕後人員——『樂師』來演奏這支曲子。
吶,小姐,暗戀你的他向你發出邀請了哦。羞怯、不知所措的你,請鼓起勇氣,說一聲“我很高興接受您的邀請。”吧
緩慢的前奏曲已結束,您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吶。
想好了嗎,小姐?有沒有勇氣向失望不已的他伸出你的手呢?
踩著日夜練習的舞步和自己心儀的人跳舞,這是件多麼愉快的事啊!
把一切看在眼裡的樂師,為了讓你和他的第一支舞跳得愉悅,在演奏樂器的同時還得留意觀察四周……如此這般。
演奏結束,等待餘音散盡我放下弓。
啪啪啪,有人鼓掌,我趕忙往聲響處望去。
(難道是圭?!)出人意料的,坐在空曠觀眾席上的居然是—--
“哇,棲本先生!”(注7)
他是我在這兒唯一認識的日本人,米蘭Verdi音樂學校小提琴講師,唔,全名棲本仁志。
“真是好久不見了!太巧了。啊,難道棲本先生是評委之一?”
“雖然我也希望是啦。”
和初次見面時一樣,他那種喜歡迴避問題的習慣真是讓人懷念。
看了看表還有二十分鐘,不過音樂廳的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了,於是我步下舞台。
“嚇我一跳呢。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說著我伸出手。
棲本先生笑著輕輕回握,“我倒是有預感會碰到你哦。出來留學總要帶兩三塊獎牌回去的。”
“呵呵,不過我這次只打算晉級二選。如果我能通過一選的話。”
“那就是確定參加比賽咯。不過,為什麼只到二選?”棲本先生一邊問一邊往旁邊挪出個空位。
“那我坐了。”我說著坐下,“因為本選的曲目還沒完成。”
“誒,所以你打算棄權?”
“雖然先生說權當是去積累經驗就好,但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演奏這種辦成品。”
“很有演奏家的風格嘛。”
棲本先生露出會讓人誤會為(大概是諷刺吧)的苦笑說道。
“上次件你時,還像個學生似的,這次一見真是大變樣了吶。不過音樂屆的新人多如牛毛,你可別大意了。”
啊,原來不是在諷刺我。
“對了,棲本先生來這兒是……”
“哦,我是陪學生來的。”
說曹操,曹操到。正在這時,觀眾席的後門被人打開,一個高中生樣貌的日本小女孩向我們這裡張望。
“是她?”
棲本先生轉過頭,(到這兒來)向她招招手,同時小聲地對我說:“我受她父母所託充當她的監護人。找了個翻譯的留學,大小姐一個吶。”
“哈哈哈,我倒是挺羨慕的。”
“你還上去排練嗎?”
“不了,你們用吧。”
“菜穗子,舞台空了你去吧。”
“是。”
她朝我點點頭後走向舞台,我猜她大概三歲就開始練琴了吧。看著她熟練地跳弦、校音,我問棲本先生:“明天的巴赫,她已經準備好了?”
“嗯,沒問題。”然後棲本先生小聲抱怨:“她呀無論如何都要等那個音出現吶。雖然上課老實認真、不讓人費心,但手感不行。”
她拉的巴赫奏鳴曲吸引了我的注意。 (哇,是巴赫吶)最初的音響起不禁讓我這麼想到,(雖然中規中矩沒什麼特色,但的確是巴赫呢)我邊聽邊想,這時隔壁的棲本先生聳聳肩。
“聽上去蠻像樣的吧。評委們大約也會如此想吧。雖然對手很多,但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得第一。”
雖然懊惱但我不得不—--
“確實。”我點頭同意。
棲本先生用胳膊肘頂了頂我,“喂喂,你可是演奏家吶。怎麼能被那種設計出來的巴赫給騙了?”
“誒?”
“那個就是人們常說的『Manual·Bach』不是嗎?
如果是按『吸氣,八分滿,停頓,呼氣的同時拉弓』這種方法訓練,大多數人都能達到那水平。可無法深刻領會巴赫的呼吸又怎麼能提高進步呢。 ”
巴赫的、呼吸………
“被設計型的老師訓練到這程度,即使過個幾百年琴藝也不會有進步,而她的父母卻深信自己的女兒是個天才。”
“哈——”
“話說回來,如果有個好的設計師,那想要在Tschai·Con(Tschaikowsky·Concours)上獲得優勝也並不是不可能。因此,這裡的人也不會給比賽的冠軍相等的評價,新人的實力要看他實際演奏活動中的表現才能知道,但在日本,有個『OO比賽優勝!』的頭銜在身就像得到塊金字招牌似的,愚昧落後。”
正想著我們的“私語”差不多了時,棲本先生“啪啪”拍手喊道:“Ok,Ok。”
“以她現在的練習狀態來看,最差也能進前三。”
然後面對我悄悄說道:“我有點餓了。”接著又親切地對那女孩子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哎呀哎呀,那麼可愛的女孩子怎麼也該好好招待一下呀。
“原想請你吃晚飯的,可惜我得擔任那位小姐的司機。而且她父母也差不多該到了,我得準時把她送回米蘭的飯店。”
“真是辛苦你了。”我表示理解。
“好了,我該走了。”
我跟著棲本先生起身,拎著琴走向舞台一側,用空著的那一手取回放在那兒的琴盒。
把琴放入盒中,三人一起走出劇院,然後我開口告別。
“我就住那家旅館,不用送了。”
“誒?住的慣嗎?”
“嗯,東西挺齊全的。”
“哈哈,看來你也習慣了這裡的旅館吶。那麼,祝你取得好成績。”
“謝謝。”
向那位沒有正是介紹過的女孩點點頭,我穿過馬路回到旅館。
巴赫的呼吸……巴赫的呼吸、嗎……嗯~,好像有點明白,但……哈哈哈。嗯~……
早上九點,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第一次預選開始集合點名。
從接待處拿到的名簿來看,通過簡歷初審的參賽者只有五十八人。一次審查將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被淘汰。
我是十六號,前五名上台表演的人要先去休息室集合。其他人則可隨意坐在觀眾席上,只是如果輪到自己時而人不在休息室的話,將視為自動棄權,沒人能故作輕鬆。
點名階段就有二人被取消資格。也不知道是吃到了還是棄權。總而言之我實際變成了十五號。
第一次審查十一點開始,今天預計審查三十人。三十號之後的明天十一點繼續。
從時刻表看,上午進行的是一到十五號選手,其餘的人先行休息,等待下午的測試。
注意事項分為意大利語版和英語版兩種,但口頭說明則是用意大利語。一小時左右的說明會結束,問明了休息室的具體方位後大家各自散去。最初的五人,將在審查開始的前三十分鐘在休息室集合。
我來到二樓的觀眾席。
棲本先生的學生Naoko·Maejima,是八號。
早上在集合地點碰見於是向她問聲早安,可能是出於緊張吧,我神情嚴峻地回了我一句“您早上好。”
說來,我居然很鎮定呢,奇怪。雖然也有些許緊張感,但還不至於心跳加速,身體僵硬。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似的。
也對啦,既然是放棄本選的比賽,那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算是“輕裝上陣”了。
但要是在一選獲二選時就落敗的話,我也沒臉向先生交代啊,所以也不能太放鬆。
可問題是現在佔據我大半思維的是巴赫,而不是今天要拉的阿爾比諾尼。
自昨天和棲本先生分別後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棲本先生所說的『巴赫的呼吸』。
呼吸……吸氣吐氣……與呼吸同步還是不同步呢……這就是所謂的節奏吶……身體的節奏……吸氣吐氣的節奏……人體自然的拍子……
唔,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誰給我點暗示就好了。嗯~……呼吸……
評委手持文件依序入座,我看了看表,離開始還有十分鐘。
審查準時開始,每個選手都有七、八分鐘演奏從課題曲中挑選的比賽曲目,比賽依次進行。
七號演奏結束,前島小姐上場,我開始懊惱自己為什麼不選更靠前的位子呢?從這裡根本就看不起她的呼吸。
演奏開始,(啊啊,真正的巴赫吶)我這麼想到,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太對勁。
確實是巴赫,但就這麼點程度?
……原來如此,準備了那位被稱為音樂史上巨人的巴赫的曲子,卻無法表現出他的偉大感,原來如此。
是巴赫,卻又不是巴赫。如果這種水平能得優勝,巴赫會從墳墓裡跳出來的。
可是我,卻連這種程度的『巴赫』也達不到……
上午的審查兩點結束,下半場三點開始。所以三點我得去休息室候場。
回到旅館時正是午餐時間,在餐廳喝了杯Espresso後回房間進行本日第二輪手指練習,三點一到我返回會場。這時休息室已經來了三個人,正各自做著比賽前的準備工作。
我取出提琴,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把腦海中的巴赫趕走,專注於阿爾比諾尼奏鳴曲的冥想中。
『十六號,到你了。 』
『Si。 』
離開後台的休息室,在舞台左側的候場區最後試了試琴音,上場。
可要命的是(巴赫)這個詞不斷地在腦海中閃現。啊—不行—給我消失!
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向評委、後援團及期待有精彩節目出現的觀眾們行禮,這不是為自己加分,只是把比賽當作了一場獨奏會。
放鬆有點僵硬的肩膀,數著拍子,醞釀曲子所需要的歡快感覺。
加上小提琴,搭上弓。
參加舞會的各位淑女顯貴們,請隨著我的音樂……翩翩起舞吧。
“和日音獲獎音樂會上的《雨之歌》相比,簡直是脫胎換骨了。”棲本先生聽過我的演奏後這麼說道。
“你那時聽上去還很青澀,但見天的阿爾比諾尼卻已經有了演奏家的水準吶。”
“真的嗎?謝謝誇獎。”
“哪裡,恭維話就此一回。再見面我們就是對手了,我可是會睜大眼睛找出能擊潰你的弱點哦。”
“不是吧,我很弱的,風一吹就倒。”
“說什麼吶,小兔先生。”
因為棲本先生今天也擔任菜穗子一家的翻譯、導遊兼司機,於是我們倆就此分手,我回到旅館。
第一次審查的結果將在明晚八點公佈。那現在,是複習二次預選的維瓦爾第還是全力解決巴赫這個難題呢?
想了一秒,就是巴赫了。在重蹈昨晚的夢魘之前,我攤開隨手帶來的《無伴奏奏鳴曲一號》的總譜。
沒有收穫(也可以說是必然沒有收穫),沒能近距離觀看菜穗子的演奏實在是失策。 ……突然,一個想法閃過腦際。
艾米里歐先生呢?巨匠羅斯馬丁他又會以怎樣的呼吸方法來演奏這支曲子呢?
我試著回想。每天每天,先生都會在我面前示範演奏。我肯定見過的。
什麼時候把弓搭上琴弦?是吸氣的時候?嗯,好像是。
然後,停頓,“鏘”開頭的主和音一起,緊接著嗒啦啦啦啦啦啦啦哆啦—啦—哆啦啦啦啦啦……然後是第二個“鏘”……?該怎麼呼吸來配合這個開頭呢?
想不出來,直接用小提琴試試看。吸氣,八分滿,停,再吸,拉弓。
如果是艾米里歐先生,他會怎麼做呢?
每天都能看見的,現在卻一點也想不起來。腆著那麼大個肚子先生是怎麼呼吸的呢?明明見過卻沒有絲毫印象。
只記得和平常一樣,非常自然的呼吸。
福山老師曾罵我『你小子是睜眼瞎啊! 』,哎,看來,我還真是個瞎子。
唔,等等,福山老師上課時有沒有提過什麼?在教授日音課題曲時……
那時候經常被罵“你給我好好看樂譜!”,還有“演奏巴赫的要來譜子上全都有。”之類的話。可是關於呼吸的注意事項……
“要說幾遍你才明白,這是一個樂句!一口氣拉完,嗒啦啦啦哆啦啦啦。”,這、這是哪個部分?
拿過總譜翻找老師所講的樂句。印象裡是在譜子上註明過要注意呼吸的,可是卻沒有確實找到諸如“這裡得一口氣”之類的句子。
啊—不行—等等等等,讓我再好好想想。我肯定見過艾米里歐先生的演奏方法,一定還存檔在某個腦細胞裡……嗯~……
明天白天沒事,我好想飛回科摩請先生再給我上一課! ……
大概會被先生痛批“這些日子你都乾什麼去了”吧。就連演奏旅行我也隨侍先生左右,先生的巴赫沒少拜聽啊。
可是……啊啊~!為了增進我的琴藝,先生到哪兒都帶著我,而我竟然什麼都沒學到!
雖然發出聲響的是小提琴,可拉琴的人是我……是個活人,是個在演奏中會呼吸,有心跳的活人。
“所以是這種『節奏』?”
啊—不對,是拍子?嗯~~~……節奏?拍子?
“到底是哪個啊?”
這時發現窗外已經一片漆黑,沒想到這麼晚了。
“先去吃飯吧。”
於是我起身離開。
晚上,我夢見了艾米里歐先生。穿著燕尾服在舞台上表演的先生,呼吸自如,輕鬆地拉著巴赫,這真正的巴赫讓我陶醉不已。
忽然,我從夢中驚醒,記起自己(還得研究呼吸法吶!),雖然想重溫剛才的那個夢境,可是不行。
翌日的一天,是在練琴與想飛回科摩的心情中消磨度過的。
我發現自己的《無伴奏奏鳴曲》之所以失敗不僅僅是呼吸的問題。
這支曲子同時有大量的和聲與對位法的難點,在福山老師的日音對策課上我也曾因為這問題被老師罵過,雖然是“重溫”大學生活啦,但是對我來說,要準確拉完這支曲子我“功力不夠”啊。
巴赫的《無伴奏》全部都是由和聲寫就的,也就是說《無伴奏一號》開始的和弦並不是普通的四和弦,得考慮四聲部重疊產生的音的問題。比方說,Soprano·Alto·Tenor組成的四個部分如何形成一個和弦。
按理說,我該用小提琴來表現四重唱的曲子的,可這個練習量龐大到我想哭。
首先要掌握高聲部、中聲部等各部的音的流動,其次是把握高聲部與中聲部、中聲部與低聲部、高聲部與中聲部組合的和聲並能夠熟練演奏。這些都完成了的話,就輪到三聲部的三個分組練習,不過這次是三個聲部中某一部加上主旋律,起碼練三遍。四聲部的四個組合那就是……
看透我敷衍對待和聲練習的艾米里歐先生曾笑著告訴我:“巴赫和聲的練習量是以『平方』來計算的。二聲部就是二的平方——四。三聲部就是三的平方——九。這就是為什麼人們說『巴赫累人』的原因了。”
然後又道:“你可以試試看,按這樣的練習量好好地練一回。努力了,你就會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會為巴赫的偉大而流淚的哦。”
因此,我鼓勵自己不斷練習,可惜的是,時間不夠。
在聽第二樂章《賦格》的四聲時,意識到自己離目標還很遠必須要加緊練習,而且縱使分部之間練習完成,可要我從頭到尾完整平順地拉一遍不可能,所以,怎麼也說不出自己拉的是巴赫,只是個難聽的音場罷了。
雖然決定放棄本選,但能熟練自如的演奏巴赫卻是我的夢想,因此繼續離開科摩時未完成的練習。
這是單純提高技巧的練習,如果能完成的話我也許會擁有自己風格的巴赫,這是,不可能的。能否把巴赫的本質演奏出來,可能取決於才能吧。但是,如果連技巧“演奏”的狀態都達不到的話一切都是空談。
連按照樂譜拉琴這種演奏樂曲的基本才能都欠缺的我,還是先解決技術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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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時密集的練習後吃個飯,散個步,稍事休息一下,我以自己的方法度過這一天。吃過晚飯剛好八點,正好去看審查結果。
當然是通過了,回旅館後首先打電話向艾米里歐先生報告。然後是身在維也納公寓的圭。
“呀,是我。”
『通過預賽了吧。你的話肯定能過。 』
“這話你之前就說過了。別在嘮叨了。”
『抱歉。身體還好嗎?』
“嗯,非常好。啊,就是有點奇怪呢。一選演奏昨天就結束了,可等結果的這一天我卻一點也不緊張。即使沒有你的吻。”
『喂喂,我可是送了不下千個飛吻給你吶,難道你一個都沒收到? 』
“啊!應該有吧。一千個里大概收到五百個吧。”
『覺得自己表現的怎樣? 』
“唔,感覺自己在為一對戀人牽線搭橋呢。”
『哈? 』
“沒有啦,我說的是昨天拉的阿爾比諾尼的室內奏鳴曲。”
如此這般……我把自己想像的情景說給圭聽,圭驚訝不已。那位常年擺著張撲克臉的男人呵呵直笑。
『你呀,比我想的更有想像力呢。讓我刮目相看吶。 』
“沒有吧?與其說是想像不如說更接近於類推。”
『不不,怎麼會呢?只是下次有機會的話,請把邀舞的人想成我,而應舞的人則是你。 』
“提議駁回。”我嚴正拒絕,“要真如此,拉琴的時候理智會全部飛走,我會變成危險人物的。”
『哎呀哎呀——』圭壞心眼的笑著,『有多危險? 』
刻意地壓低嗓音。我一哆嗦,極上的低音吶。
圭離開科摩已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我過著苦行僧般的禁慾生活,甚至連自慰都沒有過。
整天埋首在比賽的練習中,性慾什麼的忘得一干二淨,不騙人。
而圭現在的聲音,則挑起了我壓抑已久的慾望。身體,不禁顫抖。
“呃,就這樣吧。”
我試圖逃避。在身體還沒完全興奮以前。
“明天還要早起,該睡了。”
『二次預選不是在後天嗎? 』
圭不滿似的提高嗓門。撒了謊的我有義務道歉。
“啊啊,嗯,是在後天……”
『好吧,不管怎樣,很高興你打來電話。再見。 』
“啊,等等!”
就這麼讓圭帶著謊言的傷害睡覺,我會良心不安的。
“我坦白。坦白……那個,剛才聽見你的聲音,讓我想起一些——。就是,呃,那個……這一個月,沒做過。我是說——”
『……連自慰也沒有? 』
圭的聲音,滿是『挑逗』的意味,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可是,親口承認『沒做過』的我,此刻卻慾火焚身。
“……嗯,碰都沒碰過。根本就沒想起過這事。最近一直在練習比賽曲目,再加上,你也不再身邊……”
我小聲回答,等待著圭的反應。
『乘早班飛機,十一點就能到你那兒。 』
正如我所期望的回答,甜蜜得動搖了我。
“不行。現在就來。”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撒嬌,“明天還得練習巴赫。現在就來。馬上來,圭。”
而回答我的竟是“咔噠”一聲電話被切斷的聲音,然後“嘟——”
“誒?”
我不由得望著手中的電話。
“難道……你有超能力,現在正穿越電話線往我這兒來……?”
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笑,剛把電話擱上,“叮鈴鈴”鈴聲就響了起來。
“哇——”
一驚,苦笑。
“Pronto(你好)。”
『不好意思。剛才聽筒沒拿穩掉地上了。 』
是圭。
“你還在維也納?”
『很遺憾,是的。 』
“哼哼,原來偉大如你,也不能穿越電話線呀?”
『因為還有曲子有待我努力啊。 』
“那今晚只能夢里相見了。”
『嗯……。一定。 』
“等你喲。”
『會光著身子睡覺吧? 』
“唔……好吧。洗完澡後什麼也不穿,就這麼躺在床上。”
『……我愛你。 』
聽見圭難過地嘆了口氣,身體彷彿竄過一陣電流。
“我也是。我愛你,圭。”
啊啊……我想和你接吻。想和你做愛。想要你!
“……那麼,我掛了。”
『悠季,吻——』
“嗯……”
我們隔著電話親吻、互道“晚安”,然後掛斷。
啊啊,如果我再勇敢一點,也許就能用手嘗試一下telephonesex了,可我卻開不了這個口。
雖然是圭挑的頭……可是,呵,即使被誘惑的人是我,我也沒這個膽量答應吶。我這樣的人……唔,做不出來。不過,呃,讓他聽到我自慰的聲音……不行不行,太丟臉了,絕對不行。
這秘密,我根本不想讓圭知道。可現在,圭一定會瞎想的,就像我偷偷想像你的樣子,而你也會想像我的……
“啊—啊—,圭,要—,射、射了——”
一次不夠二次,直到我終於冷靜下來。
是現在就睡呢,還是再練一會兒呢?還是再練一會兒好了。練習一直持續到十一點,在埋頭練習時,與圭的約定被我置之腦後。直到洗完澡穿著睡衣上床時,這才想起圭說的“裸著上床”,不過算了,穿都穿了……
當晚,我不知道圭做了什麼夢,但我夢見的是——“我晉級了呢。”,向圭報告二次預選的結果。
在夢裡我和圭沿著科摩湖散步,“你沒守約呢。”我抱怨道。 “喂喂,你忘了嗎?”圭苦笑,“貪圖我美色的人可是你呀,真是個冷酷的人吶。”……然後,驚天動地地一陣熱吻……
翌日早晨,望著床上的地圖,我臉紅不已。
我是通過二次預選的六人中的一個,可現在卻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參加本選,還是不參加本選,得重新下決定了。
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不參加的我現在卻動搖了,而動搖的原因則是,明天決賽之前必須解決的技術問題總算有進展了。
當然了,這並不代表我還是會“演奏巴赫”,只是,如果造成棄權的最大原因得以解決的話,就像先生說的,在舞台上被人喝倒彩也是種學習,所以有機會的話還是別放棄的好。
對一意孤行、無論如何都要放棄的我艾米里歐先生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期待著我改變主意,讓我帶上燕尾服也是因為這個。
所以,還是應該參加本選吶……
《奏鳴曲一號》各聲部的流動,以及二聲、三聲、四聲的交疊,在最後關頭全都記在腦子裡了,技巧也練至熟爛。
剩下的問題就是——音的三重或四重重疊,我拉的遠不如先生的那麼流暢、精緻……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如果以巨匠羅斯馬丁的演奏作為比較標準,我根本就沒資格碰小提琴。
隨後,我往科摩打電話。接電話的正是先生,於是我向先生禀明自己將參加明天的本選。
『嗯嗯,你到現在也不會回來,我就猜到是這麼回事。 』
先生帶著笑意說道。
『對了,我也去聽你的演奏吧。 』
“啊——那怎麼行,特意讓您來一趟……”
『你這麼說那我更要去了。我和麻美都有在練‘噗-! ’哦。 』
啊啊,真是的,這位先生吶。
“我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但還是請您手下留情。”
『別擔心,我只會送你一個終生難忘、驚艷全場的大噓聲而已。 』
“拜、拜託了。”
苦笑著掛上電話,突然想起——先生在拉《奏鳴曲》時,從頭至尾都非常開心呢……
那,我呢?我的呼吸,又是怎樣的?
我急忙拿起琴,試拉第一樂章的開頭部分。
啊啊,等等等等,得拉正確的音才行。不能馬虎。
四音的和弦,“鏘”的下行旋律……
試了幾次,發現自己每次拉開頭的和弦時都會屏住呼吸。
拉之前先深吸一口氣,然後乘勢劃下第一個音符,和弦鳴響之時憋氣,下弓的同時開始吐氣。
那先生呢?在這種力的作用下,是否感到輕鬆呢?
先生演奏時極自然。沒錯,不刻意使勁也不刻意屏息,就是平常的樣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是這樣的話——”
對於一直以來都大口吸氣大口吐氣的我來說,首要事情是調整自己的呼吸。在呼吸拍子不亂的情況下和著呼吸的節奏,這種練習對我很有必要。
不過,在依著理性拉下弓的那刻,我明白了。
一口氣自然的拉完“鏘——嗒啦啦啦”的瞬間,腦海中普通的照片霎時變成了3D立體影響,我意識到—--
“就是這個……”
開頭四個音符構成的和弦很難一氣呵成,再加上強音記號,不知不覺就會用力過度。使曲子自然的進程被打亂。
吸氣吐氣的節拍被故意打亂,這破壞了按人體自然節奏作曲的巴赫他的意圖,而我卻人為的改變了這些被計算過的音的流動,自己卻還在一邊哀嘆不合拍、不合拍。
試著拋棄原有的習慣,這樂句流暢得讓人難以置信。原本聲部之間的連接生硬、粗糙,可現在卻變得極其平滑、順暢。
第二樂章的賦格也是,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回報。
只要依著人體自然的呼吸就好,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卻沒發覺,反而搞得自己狼狽不堪,傻瓜一個。
現在只剩一個問題,明天本選的舞台上,我是否能再現今天的演奏呢?可不能睡了一覺,隔天醒來就把要領給全忘了。要保持現在的狀態。
然後,決賽。
比賽下午二點開始,我提前一小時來到後台指定的休息室。
站在大鏡子前檢查身上的燕尾服有無不妥。
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想到,穿著這身衣服站在舞台上的我,在觀眾眼中就是個“演奏家”。
小提琴家守村悠季……這就是此刻的我。
轉而一想,作為一名演奏家,我應不應該再跟隨『艾米里歐·羅斯馬丁學習』呢?
當然啦,先生還是“師匠”,只是當我們一同站在舞台上時,我和艾米里歐先生都會被視為演奏家……身為演奏家,如果想跟同為演奏家的巨匠羅斯馬丁學習,一定會有人以“偷師”而非見學的眼光看待我的吧。
哎,也是,我要早點以“偷師”的目的來拜聽先生演奏的話,巴赫的呼吸什麼的,搞不好早就學會了。
好嘞,我會做好心裡準備,才不怕別人說什麼呢,我還是會跟著巨匠羅斯馬丁學習的……
我站在舞台左側的候場區專心調整呼吸,和我一起晉級決賽的菜穗子小姐問:“你在練氣功?”
“誒?啊,不是。”
一看就知道我是在調整呼吸啦。
“我,不會輸給你的。”
看來,棲本先生小看她了呢。她大概是我見過最不服輸的人了。
演奏順序按名簿編號排列,菜穗子小姐是第一個,我是二號。她選的曲目是《帕提塔一號》。
嗯嗯,確實是依著設計的程序拉的呢。
然後,輪到我上場。
調弦結束,邁步走向舞台。轉身面對觀眾時,圭的身影跳入我的視線。旁邊坐著的是羅斯馬丁夫婦。
Thankyou,謝謝。感謝你們特意抽空來為我加油。請聆聽我的演奏吧。
巴赫的《無伴奏奏鳴曲》即教會奏鳴曲,總而言之是作為獻給神的禮物而寫的作品。
該以抬頭望天,十指相扣,秉著虔誠之心及嚴肅的態度來演奏。
務必……成功,阿門。
深吸一口氣,擺開架勢、閉上眼睛。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吐氣的同時演奏開始。
拉的是第二樂章賦格的三聲部。三根琴弦發出的音融合在一起,聽來完全是渾然一體的和聲。
音符響起的那瞬,難以言狀的感動充斥我的全身,直至靈魂。頭腦的某處冒出一個聲音(這就是巴赫)。
以手拉出的音在空中完美交會,二個音相乘,三個音相乘再乘,聲響膨脹、欲裂。
如此輝煌、美妙的和聲,與練習時浮現在腦中的3D寫真相比,更為巨大、鮮明,彷彿幻化成一座圓形穹頂懸於空中……我,我站在以自己的音樂織就而成的巴赫的聖殿中,一切的一切清晰可見。透過高懸於頭上的弧形天井,仰望天空無限的宇宙……
最後的音符落下,飄散的殘音消逝,鬆口氣的瞬間,眼淚,不由自主得落了下來。
“誒?這、這是?”
向觀眾們鞠躬敬禮的我,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眼淚落得更兇了。
只曾聽過“淚如雨下”,可沒想到自己會哭得這麼兇,幾乎看不見前方的事物,在相當於失明的狀態下回到後台。
『你還好嗎?請這邊坐。 』
說話的女性好像是舞台的工作人員。
『謝謝,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這麼怎麼了……呵,好丟臉。 』
『演奏棒極了。 』
『終於,這是我第一次完整的拉完全曲。 』
啪啪啪啪,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向我靠近。大約是先生。
我匆忙拭去殘留在臉上的淚水。
“哦,悠季,悠季——”
先生一把抱住我。
“怎麼樣?門的對面就是天國的花園,美麗極了是不是?”
聽見這話我又哭了起來,先生拍拍我的肩,然後又輕輕地推開我。
“要是還想哭就去那個人懷中哭吧,他瞪著我的眼睛都冒火了呢,好恐怖、好恐怖。”
轉過頭一看,圭就在我身邊,“巴赫,我拉完了。”
“嗯。”圭面對我笑得無比溫柔。
“好高興。”我低頭說,本不該在眾人面前相擁的,可圭不顧旁人的眼光,大咧咧地把我攬入懷中。
我和圭一起在觀眾席上聽了余下選手的演奏。我們倆的手緊緊相握,鄰座的人可能會看見吧,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原定於七點發表的結果因故延遲了一小時。
審查委員長說是因為前兩名選手水平相當,審查員分為兩派進行了激烈的大討論。
意大利人的激烈討論……光想就覺得恐怖。
『這種討論,即使論到明年也不會有結果,雖然遺憾但依照慣例,我們決定金獎從缺,兩人並列第二。
不過,包括本人在內,所有審查員一致認為這兩位的實力等同於優勝。
那麼,現在發表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獲獎名單。
第三名,Maria·Lezondoll小姐。 』
台上六名選手站成一排,她向前出列,我和旁人一起鼓掌祝賀。雖然錯過了她決賽的表演,但第一、二次預選時的表演確實精彩。
『第二名,第一位獲獎者是Joseph·Rubella先生。 』
啊啊,果然是他。他的巴赫可算是原汁原味吶。恭喜你了。
『接著是另一位第二名的得獎者,Yuki·Morimura先生。 』
……誒?不會吧,是我? !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審查委員長以示確認,觀眾席頓時笑成一片。
『沒錯,就是你。 』
審查委員長自己也跟著笑道,我走到他跟前。
『期望你今後繼續努力。 』
說著,他為我掛上銀牌,馬上感到身上的評價之重,囑託之重,期待之重。
驚多於喜呢,觀眾們的掌聲彷彿遠在天際。
獲獎禮以儀式來說稍嫌簡單,結束後我們來到大廳,周圍的人紛紛向我表示祝賀。第一次有陌生人對我說“恭喜你”、“我們支持你”之類的話,好高興。
『呀,恭喜恭喜。 』
聲音從後邊傳來,我們轉頭一看。
是圭認識的音樂記者。呃,巴魯尼尼先生。
『謝謝。好久不見了。 』
『你也來看比賽? 』圭加入話題。
『他的巴赫拉得很好,』巴魯尼尼先生一副專業口吻,『可惜,』話鋒一轉,『巴赫他,只寫小提琴與樂團協奏曲之類的室內樂。 』
然後哈哈大笑著揮手往疑似記者群的人群那兒走去。
打電話向福山老師和富士見負責人微笑先生報告了比賽結果。 (微笑先生之前的來信中有提到過,我想他一定也惦記著這事吧),並給姐姐們和提供留學資金的長腿叔叔們寄了明信片。
福山先生的反應是,“哼,不錯嘛,從艾米里歐那兒盜來的土產也積了不少吧,是不是要回來了?”,先生看破了我學習進度的遲緩諷刺道,不過語氣中滿含喜悅。
微笑先生更是哽咽地感激。
圭的布桑鬆開賽在即,所以沒聽我的獲獎音樂會直接回維也納了。雖然好像戀戀不捨的樣子,但“我也不會輸的。”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因為獲獎演奏會上我還是拉《奏鳴曲一號》,所以先生他們先一步回了羅馬。悠長的羅斯馬丁家的假期就此結束。
回到羅馬,我房間的桌子上放著整個夏季收到的信件,其中有小空寄來的繪圖明信片。
姓名、地址是用英文寫的,可能是為了方便郵差先生閱讀,日文的內容倒是簡單明了。
『十一月十六日,高嶺會在卡內基開音樂會。我也會出場。希望媽咪能來。空也』
哇!待會兒就去請先生同意我去紐約。
還要和圭說一聲。空出檔期,我們倆好一起去。
《夜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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