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暖(冬のうらら)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四部冬日暖暖
秋月扣/秋月透
正文
1
昭和二十年六月的一個夜晚。 (昭和二十年:公元1945年)
"那個人,就拜託了。"伊澤重三郎接受了夢見的哥哥的遺言,在...唸書時被戰爭動員而去到的千葉的軍需工廠的由農家倉庫改建成的宿舍裡.. .那讓人難以入睡的床鋪上。
半夜裡突然間醒來,就看見哥哥穿著他喜歡的上等麻布製的和服坐在枕邊。
想要說,"哥哥,怎麼這麼晚過來?"
又想問,"出這麼遠的門,身體不要緊嗎?"
光一郎哥哥沒有回答,以寂寞的笑容俯視著重三郎,似乎有些掛慮,眼神猶疑了一下才。 。 。地說:"那個人,就拜託了。"
重三郎剛想要問'那個人'是誰的時候,突然有重物咚地一下壓到了肚子上,人就驚醒了,這才知道是個夢。是因為旁邊的朋友睡相惡劣把腳伸了過來,才從以為是現實的夢境中醒了過來的。
2
當然,在枕邊並沒有哥哥的身影,但聽到的話語和聲音都鮮明地迴盪在耳邊。
於是,重三郎心想,是光一郎哥哥死去了嗎。
比自己年長四歲的長兄光一郎,被高中時認識的名叫桐院堯宗的身出華族名門,又是銀行行長的青年實業家所賞識,一畢業就以攻讀生的身份踏入了實業界。
聰明到被人稱做神童程度的光一郎,回報堯宗的提攜,在驚人的短短時間裡嶄露頭角,大家都以為他在兩三年後就能得到名副其實的作為堯宗左膀右臂的地位,然而就在眼看要達成之前,他卻突然悲劇性地,不幸患上了肺結核。
後來就一直住在東京郊外的房子里和病魔做鬥爭,上個月,重三郎去探望他時,他已經虛弱到了極點,聽照顧他的老媽子說,醫生說活不過這個夏天了。
所以重三郎也早已有了覺悟,可是......出現在夢裡的哥哥是以生病憔悴以前那重三郎最最喜歡的美貌笑著的,難道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嗎,一想到這,被懷念和悲傷所左右著,重三郎一直哭到了早上。
3
在全國國民聽到廣播的天皇宣布戰敗的通告而垂頭喪氣的那天開始,一個星期以後。還差一個月十九歲的重三郎作為伊澤家唯一一個在生的男孩回到了老家。
雖然雙親打算讓重三郎繼承家業,不過重三郎完全讓給了作為傷殘軍人返鄉的大姐夫,自己則選擇了遵從光一郎哥哥的遺言的道路。
也就是,趕往兄長託付的'那個人'--桐院堯宗的身邊去。
在那之前,只有通過哥哥見過一兩次面,就算被看成是打著小算盤的求職者也是理所當然的。對於重三郎"即使是雜役也好,我希望能為您工作"的懇請,堯宗立即回了冷冷的一句"以你是光一郎弟弟的身份,就你做見習秘書試試,不過要是試用半年不行就解僱。"
重三郎以努力填補上了聰明上無法趕上光一郎的天才的那一部分,通過了附加上如此苛刻條件的見習期。半年後,重三郎作為末席秘書被錄用,以不辭辛苦誠實肯幹的工作態度,漸漸深厚了堯宗對他的信賴,同時,重三郎自己也越來越為堯宗所傾倒。
天生就具有可以說是天才性質的敏銳的頭腦,不曾敬慕過別人的哥哥光一郎,作為唯一的臨終遺言,說出了"拜託"的......讓哥哥執著到,比起擔心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母,還要先告知"那個人"的男人,對重三郎來說,也是一個認識得越多,就越無法不為其所吸引的這樣一個人。
4
桐院堯宗決不是一個容易理解的人。
雖然作為統率富士見銀行的行長冷靜而透徹的理性主義者的面孔,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側面,可有的地方,就連他的親信也深信那就是他的全部。因為,是他自己如此引導的。
不過重三郎眼裡的他,並不是那麼的傾向於孤立。他無疑是一個精神極其頑強的人,而就在裝成這樣和真實自我不同的人類的背後,有著認清自己性格上的笨拙,自嘲著自我否定的一面,偶爾會大發脾氣大爆炸。
他頑固執拗,非常拘泥於自己的價值觀,但又基於所謂"居上位者不可無器量"的信念,不管是作為行長還是作為家長,都在極力地控制著那樣的自己,而這,又更加加深了他的自我矛盾。
再加上太過自律,不能暴露其真心,就連和妻子的關係也有如公式化的社交,即使回到家,也是過著關在自己房裡,沒有別的什麼休息場所的日子。
而比他年輕十歲的妻子,年紀小,再加上是受著遠離社會遠離人群的小姐教育長大的,完全無法理解丈夫不甚自然的內心。即使她自豪於丈夫的社會地位,也不是十分理解丈夫作為行長背負著重責的立場,常常使他很焦慮。
5
重三郎生來良好的平衡感以及身為么子的善於處世,在雖然短暫但極艱苦的動員生活中磨練出能夠圓滿處理好各項事務的能力。這,對於那樣的堯宗來說,正好填補了那個缺欠。
沒過多久,不論是堯宗自身,還是周圍的其他人,都承認了重三郎是獨一無二的輔佐人......
知道堯宗和哥哥之間的真實的日子來臨了......
當時,重三郎住在位於富士見銀行本店後身兒的宿舍裡。因為正處於戰後混亂期,社會各方面騷亂不安,於是設立了年輕的獨身銀行職員要住宿舍的體制,以防萬一之時能迅速趕到承擔保衛的任務。
此時,銀行業界正由GHO主導重編,從戰前戰中,在嚴苛的國家統治的打壓下一路走來的富士見銀行,也增強了在新浪潮中的掌舵力量。據在此前一年即昭和二十二年的秋天發表的凱南發言宣稱,對於銀行家等實業家是否為戰犯的討論已經結束,堯宗也終於自隨時可能被逮捕的危機感中解放了出來。但即使如此,三十五歲的他的雙肩上所擔負的重大責任仍不是一般的嚴峻,就算是累到筋疲力盡的程度也不希奇。 (1-GHQ:二次世界大戰後,在日本設置的中央管理機構。2-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3-凱南:George Frost Kennan,美國著名外交家、蘇聯問題專家、外交政策評論家和歷史學家。1947年參與製定了復興日本計劃等政策。)
一天夜裡,出席青年實業家的朋友聚會的堯宗一反常態地在外面喝醉了,還不肯讓重三郎送他回宅邸,要重三郎帶他去自己的宿舍臨時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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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堯宗即使喝醉了也不是個多話的男人,但是在他身邊工作了三年的重三郎從他的態度看出來他確是不想回去,就照辦了。
明明無法理解兒子所處的境況還百般挑剔總想干涉的母親,以及一見到丈夫的面就只知道索求對自己和孩子們的關心的妻子的存在,都使他厭煩。這,無疑就是堯宗不願意回宅邸的理由。
對於和無論做什麼都在一起的插間租屋相似的銀行職員宿舍,堯宗很懷念似地評價道:"好像高中時的宿捨一樣。"
"您是第一次進到裡面來嗎?"
"是啊。這裡的事務都是交給福利科負責的嘛。"
"您要視察一下嗎?"
"不要。工作我已經受夠了。"
面對一副醉態、愁眉苦臉的堯宗,重三郎笑著說,"我想也是呢",接著給靠在他肩上的堯宗引路,"給我使用的房間是這間。就是有點兒亂。 "
在建築材料還很匱乏的那個年代,能為職員建造正正經經的房屋而不是簡易木板房,可見富士見銀行作為一個企業的深厚實力。雖然重三郎是這樣認為的,但對於住在單單自己的房間就有十疊大的宅邸裡的堯宗來說,也就能說一句"好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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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獨身者來說,只要有四疊半大就已經很足夠了。"
"是那樣的嗎?"
"還有全家都住在這麼大的地方的人們呢。"
"唔......確實,就連GHQ也認定住宅問題是緊急課題之一了。"
怎麼又......重三郎在心裡給了自己腦袋一下。不知不覺就說到工作上面去了......
"這段時間沒有空曬被,要給您用起了潮的煎餅被,真是過意不去。"重三郎轉換話題,"不過倒還沒有生菌發酶,就請您忍耐一下吧。"(煎餅被:因為又薄又硬就像煎餅一樣而得名)
重三郎一邊道歉,一邊給堯宗鋪被,把洗過的干淨睡衣遞給堯宗後,就在餘出來的空地方鋪上留給自己用的毯子。
"就這麼睡嗎?"
重三郎聽出話裡有"這樣不好吧"的意味。說的也是,住在宅邸裡的堯宗,和太太都是分房睡的。
"啊,不。我去隔壁。"
8
"已經睡了吧?"
"我有幫過坂本忙,所以不要緊。"
"我的意思是說,就睡在踏踏米上嗎?"
"啊......"重三郎想了又想,但找不出好的話語,於是只得回了一句"我有毯子"。
"真是對不住你啊。"
"不不,是我對不住堯宗大人才是。用那樣的被褥,我想,您很難睡得著吧。"
"突然跑到別人家裡來過夜的可是我呀。你不要在意。"
"那我就關燈了。"
"唔。"
或許是託了醉酒的福,堯宗很快就打起了睡著的微鼾,重三郎也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睡夢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重三郎聽到了痛苦的呼聲,就醒了過來。是堯宗的聲音,叫著,"......光一郎......光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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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宗大人?"
沒有回答,好像是魘著了。
喊著哥哥名字的堯宗似是在哭,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開燈的重三郎摸著黑把手搭上了堯宗的肩膀,推了推。
"堯宗大人?堯宗大人,怎麼了,不要緊吧?"
"......是伊澤麼。"聽聲音,人已經醒了。
"是。我是重三郎。"
"我......說了什麼嗎?"
"叫了我哥哥的名字。"
"......是麼。"
就像是水滴滴落般斷斷續續的聲音裡,似乎有著些什麼。重三郎沒有多想,就把湧上心頭的事給說了出來。
"我後來一問才知道就是我哥哥故去的那一夜,那天夜裡,哥哥給我託夢了。說,'那個人就拜託了'......雖然哥哥並沒有說那個人是誰,不過我想就是堯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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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才說'即使是雜役也好'嗎?"
"為您工作了,我才明白了哥哥特意前來留下遺言的心情。啊......雖然不是我這樣的後生晚輩說的話,但是我認為哥哥是很明白堯宗大人所處的艱難處境的,所以才希望我能成為可以讓您歇口氣兒的人吧。那個......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起到那個作用......"
"......他,是把我作為一個人來看待的。"
堯宗呢喃般回答,對著黑暗,喉部咕嚕地一聲,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忍住哽咽。然後低聲地說,"如果我說...我愛他,他也回應我了...你會怎麼做?"
自嘲一樣的口吻,讓重三郎明白,這既不是主從之愛也不是朋友之愛,可以說是隱含著什麼不能見光的東西的關係。
但是,這,不是已經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了麼?
是了......堯宗說想要一座能看見富士山的別院,就租借了伊澤家的一塊土地建了一座房子,讓伊澤家負責日常管理,以交付土地租用金和管理費的藉口挽救了家裡困窘的經濟狀況。這件父母認為完全是因為堯宗對光一郎的盛情厚意而感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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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房子裡,最後一次探望臥病在床的哥哥的時候,虛弱到了極點、已經意識模糊的哥哥衝著重三郎喊著'堯宗',要求他握住自己的手的事..... .
正是因為感覺到那兩個人的關係並不僅僅是朋友,才會因為託夢的哥哥的遺言動了念頭。
再一次想到這裡,重三郎回答說:"我想,就憑我,怎麼樣也不可能替代哥哥,但是,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我希望能夠幫的上忙......"
話才說完,重三郎發現,怕是跟哥哥一樣,自己也被這個人所吸引了。
"你是說,像他那樣做?"
"是。"
"可是這樣的事喔?"這樣說著,堯宗開始玩弄起重三郎的身體來。
一直在出演著一個高高在上的自己,堯宗一定非常地疲累吧。一想到他的處境,重三郎就找不到任何拒絕這個能把自暴自棄的自我坦率地呈現給自己、向自己尋求著慰藉的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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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儘管已經把心靈、時間、生活都完全奉獻給了他,還是想要再為他盡上一份心力的對象。為何單單就肉體上的聯繫非得拒絕不可呢?
成長於將滅私奉公的精神視為最珍貴的道德觀的時代,又有著二十一歲的血氣方剛的重三郎,如此地理解了堯宗的要求。
當然,重三郎的明智感覺要求將這作為只兩個人之間固守的秘密,而堯宗也不能無視擁有社會地位有妻有子的自己的立場。
將兩個人作為完美共犯結合到一起的太深太深的羈絆,作為各自的個人隱私中的私人秘密事,完美地隱藏在上司與秘書的公式中,以防任何意義上的洩露。為了他們自己,也為了周圍的人。
可是,還是被妻子看出來了。
雖然不能理解丈夫的憂心,但嗅到秘密味道的能力還是有的。這不管對貴子來說,還是對堯宗及重三郎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貴子一方面希望能夠繼續做堯宗的妻子,另一方面又不具有即使不能努力拉回丈夫的心也要嘗試著解決一點問題的積極性,只是一個勁兒地培植著對丈夫和他的那個情人的憎恨。
而貴子信賴的陪嫁女傭羽津,也因為只是一味地同情那樣的女主人,同一了想法,無法成為調和堯宗與貴子關係的存在。豈止如此,說她起到了加深鴻溝的作用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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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執念著"小姐好可憐"的羽津決定支持貴子,從"老爺很過分"的說法起愈演愈烈地把堯宗說得不成樣子,撥旺了貴子被害者意識的火焰。
結果,不用半年的時間,堯宗就放棄了與原本就一直沒有溝通的妻子修復關係,之後,根本連理都不理睬她了。
在堯宗作為一個有能力的行長統領富士見銀行上起到了無與倫比作用的那雙看人的眼睛的敏銳,使他清楚地看到了妻子那從少女時期就沒一點成長的愚昧、不能自立的軟弱,以及靠蔑視他人來捍衛自尊心的卑劣......種種的缺點,最後使他產生了放棄這個叫做貴子的女人的情緒。
不過由此也顯現出了堯宗自身的缺點。雖然沒到貴子的那個程度、不過不可否認的他的孩子氣,以及由自己向他方妥協的不擅長......
要是堯宗擁有能將貴子的幼稚愚鈍看做她的一部分來愛的性情的話,這兩個人也不會陷入長達幾十年的冷戰狀態,桐院家的氣氛也會變得非常不一樣吧。
不過現實卻是,堯宗與貴子的關係破裂之後就再也沒有修復。
而這,反過來說又加深了堯宗與重三郎的羈絆,確立了他們在歷經一生的愛人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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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堯宗五十七歲那年的夏天,長孫圭出生,桐院家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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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少爺,我是伊澤。"敲了一會兒門,重三郎又通報了一聲,然後才打開了兒童房的門:"馬上就到出發去幼兒園的時間了,您準備好了嗎?"
當然,在打開房門的瞬間,重三郎就已經看出小少爺還沒有做好準備工作了,不過不預先指出、而讓小少爺自己來回答"還沒有",是重三郎的教育方針。
小少爺揚起頭瞄了重三郎一眼,撅起了可愛的小嘴:"還沒做好呢。"說完,就又返回到與鈕扣的格鬥中去了。
常常展現出讓人無法想像他還是個四歲孩子的才華、毫無疑問,是一位聰明得出類拔萃的小少爺。也許是應了"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法則吧,老天沒有賜給他靈巧的手指,每天早上小少爺都要為了扣釦子而發愁。
然而重三郎則認為,小少爺的笨拙是因為羽津的照顧過度而造成的後天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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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到重三郎代替羽津接任照顧一職之前,小少爺不只沒自己扣過衣服的釦子,連穿鞋穿褲子都沒自己做過。
那之後又過了整整兩分鐘,小少爺終於扣好了全部的鈕扣,"扣好了。"
聽到摻雜著安心的嘆息的匯報,重三郎點點頭表示讚賞,然後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今天,您一共用了幾分鐘啊?"
小少爺扭頭看過去,很難為情似地說:"五分...鐘。"
"想想您最開始的時候光是扣鈕扣就要花費十五分鐘,進步很大喔。"重三郎安慰著孩子,接著又指出不足,"不過您的頭髮還沒梳好喲。"
"啊!"小少爺手摀著頭,吧嗒吧嗒地飛奔到鏡子前面,以非常認真的表情梳了頭,而後轉過身來問重三郎:"這樣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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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做得非常好。"
"嗯!"
"潔齒潔面都做完了吧?"
"嗯!"
"好,請背書包。"
"嗯!"
把黃顏色的幼兒園書包背在肩上,自己從帽勾上取下帽子細緻戴好後,小少爺立刻揚起頭,得意洋洋地看向重三郎。
重三郎仔仔細細地把小少爺的準備工作檢查了一遍,緩緩地點了點頭,"非常好。請您去車上吧。"
"嗯!"
跟在率先走出房間的小少爺後面,重三郎在心中感慨,"這兩週的時間,小少爺真的進步了。"
一直到幼兒園的入學儀式那天,還不能一個人穿襪子,也不會扣釦子呢。而現在,雖然要費些時間,但是已經能全部自己做好了,連帽子也不會忘記戴。這不叫做進步又叫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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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去幼兒園之前的活動還沒有結束。
來到走廊的小少爺快速地邁著小步,去敲老太爺的房門。然後打開門道別:"祖父,孫兒走了。"
然後,再到老夫人的房間、以及母親和小夜子的房間去打招呼。最後是對到玄關處送行的佣人們說上一聲"我走了"。
為小少爺打開並關上玄關大門以及候在玄關前面的奔馳車的車門後,重三郎坐進了後排座位上只搭乘了小少爺一個人的駕駛席。
小少爺的父親、身為富士見銀行現任行長的胤充先生,已經乘另外一輛專用車去上班了。
車剛要出發的時候,重三郎發現了出現在玄關前面的人影,"小少爺,您母親和小夜子小姐在為您送行呢。"
從後視鏡視野的一角,可以看到小少爺在一個勁兒地挺直腰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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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三郎操縱電動車窗的開關,打開了後排座位的窗戶。
"我-走-啦-"
聽到小少爺精力充沛的招呼聲,站在玄關前的燦子夫人柔柔地笑了,握著懷中剛六個月大的小夜子小姐的小手,揮手說BYE-BYE。
重三郎讓車子慢慢地行進,而小少爺和年輕的夫人則一直互相揮著手,直到再看不見對方。
燦子小姐做得真不錯啊,重三郎心想。即使生下小夜子小姐,也沒有忘記對圭少爺的關心,建立著和諧的母子關係。
不過,能不能確實地做到把姐姐的孩子圭少爺和親生骨肉小夜子小姐一視同仁,以同等的感情去養育他們,就是燦子小姐今後的課題了吧。
正想著,車程僅要十分鐘的幼兒園到了。重三郎打開車門,請小少爺下車。
本來打算上下車時由小少爺自己開關門的,不過考慮到以只有四歲的兒童的注意力,車門撞到行人造成事故的可能性很高就作罷了。
"好了,少爺,到回去的時間我再來接您。"因為幼兒園門前陸續會有其他來送孩子的車子到,所以不能久留。
"嗯!我走了。"小少爺認真地回答。
看著小少爺由當班的阿姨接進門內,重三郎如同往常一樣向那位阿姨以目致意後回到了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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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今天的行程是......老太爺十二點有午餐會,十一點必須出車。送到虎之門再回來,不到一點。老夫人的牙醫預約是在兩點,治療需要三十分鐘,三點前能回來。而小少爺的幼兒園放學時間是三點,看來時間很緊張啊。
......視時間而定,也許不得不和老夫人交涉一下,在從牙醫那裡回來的路上繞道去一下幼兒園。是要去接圭少爺,那位會同意的。雖然這麼想......不過還是得看那位的心情如何吧。
還是先告訴幼兒園那兒一聲,有可能會晚些過去接少爺吧。
那麼接下來是,從今天早上開始,有植樹工人要進來,得暗中監工才行。工人們的飲食接待嘛,由羽津交代家政婦去做就可以了......對了對了,少夫人說過想要在玄關四周放上花。是要建花壇還是放置盆花,不問問老太爺的意思就安排的話......
將慣開的奔馳駛進桐院邸的大門,重三郎不禁苦笑,管家這個活兒,也是忙得不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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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兩年前,堯宗換了頭銜做會長,實權自是不必說了,連行長的名頭都讓給了女婿胤充。藉此機會,曾是堯宗行長的第一秘書的重三郎,以讓位與後進為由離職,擔任起桐院家管家這一新的職位。
暫且不談年屆六十的堯宗,重三郎才四十六歲,正當壯年,因此在行里認為他至少還可以再乾十年的聲音極其高漲,不過堯宗一句話就給壓了下去。
正是配合銀行內部世代交替準備的人事的同時,一直掌管著桐院家里大小事務的名叫村澤的管事以高齡為由提出退休,於是就形成了必需一個能把一族的本家桐院家管下去的接班人的局面。這,也是原因之一。
就重三郎而言,對於要和有長年積怨的女性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這一點還是有所猶豫的,不過知道了堯宗也是有意想讓自己來照看孫兒的教育,這才下定了決心。
堯宗是這樣對重三郎挑明的:"我到了現在這個歲數才明白,我的一些缺點,似乎都有原因是在幼少時期的養育方法上。
我的父親他,在向我教授帝王學上很是熱心,而其他方面就認為無所謂了。而只被教給了君臨於人上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如你清楚知道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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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你的幫助,我某些地方也還做得很不錯,不過要是看我在藉不上你的力量的家庭裡的狼狽相,我作為一個人的無能樣還真是極度的可悲。
不管是你、貴子,還是孩子們,我只會讓你們不幸啊。 "
"我沒有覺得自己是不幸的。"重三郎插嘴說。
聽到這話,堯宗曖昧地晃動著頭,嘴裡發出"唔唔"的聲音: "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可又要繼續任性下去了。
其實我要說的是圭的養育問題。為了不讓他成為像我一樣滿身缺點的人,拜託給平衡感又好、又有人格的你,應該是最好的方法了。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能幫我養育好他。 "
"就算是我,這樣的艱鉅任務也......"
"我就是看出來你行才來拜託你的。將來他是必然要把身為桐院本家當家的責任,以及作為有著三千員工的富士見銀行的頭人的重責,一併承擔下來的。在今後的時代,要完成好這些任務,單單是憑著當家或行長這樣的頭銜的力量去率領人是行不通的。做一個能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人、集合人、動員人的,具備超凡的領袖魅力的領導人才是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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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能給予圭的教育,是能成為那樣一個人的教育。怎麼樣,伊澤。你願意幫助我嗎? "
"可否給我時間想想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做些什麼再來回复您嗎?"
"啊啊。那孩子也才剛滿兩歲。我希望你能幫我的並不是看孩子,而是教育啊。"
這之後,重三郎在暗中觀察小少爺的養育方式,也就明白了堯宗的擔心。
說起圍繞著小少爺的養育環境,比起身為母親的燦子,由貴子的意思擔任乳母的羽津的權限要更大,而這位羽津的養育方式,是滿嘴的"小少爺、小少爺" 、含在嘴裡都怕化了的方式。
即使是在沒有孩子的重三郎看來,照這種育兒法下去,只會是變成一個什麼也不會的任性的人和反向地變成一個依賴性極強的人的二合一效果。
因此,重三郎希望能盡他所能做些什麼,就對堯宗說:"雖然我只有在銀行內部的人才教育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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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夠了。"堯宗點頭,藉著圭進幼兒園的機會,跟女兒夫婦提出了要把"乳母"職務改換成"教育負責人"的事情。
胤充沒有異議,燦子也贊同,而貴子和羽津的排斥雖在意料之中卻異常激烈,而且都降臨到了重三郎一個人身上。那是一種不見天日的陰濕狀態。
當然重三郎是已經有了可能會這樣的覺悟而接過小少爺的養育人這一重任的。可是......連重三郎也沒有註意到,這種大人之間的暗鬥會在小少爺的心裡落下無法消除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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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少爺送到幼兒園之後,重三郎回到了宅邸,四下看了看植樹工人的工作情況並給了一些指正,又對房子各處檢查了檢查,也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到了送堯宗外出的時間了。
就大正年間出生的人來說,堯宗的個子很高,身形就像歐美人那樣,四肢修長。臉孔的輪廓也深,一旦露出嚴肅的表情時,就會給人一種極強的的威壓感,即便是自小就跟在他身邊的部下也會不由得肅立。
但是,當你看到他拉著心愛的大提琴時那滿足而溫和的臉龐,他那偶爾的笑顏又有著讓看到的人認為"這一定是哪個電影明星(雖然是過去的)"那樣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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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打扮也很有品位的堯宗,在女性職員們之間,還被暗中起了"我們公司的灰髮魅力"之類的稱呼。似乎對她們來說,自己所在公司的頭頭兒並不是個沒品的狡猾老頭兒之流,是件很要緊的事情。
玄關的門開了,握著近日才開始攜帶的手杖的堯宗走了出來。修長的身軀包裹在暗色的風衣裡、頭上戴著禮帽,這種英國紳士風的簡約風格,早在重三郎還是學生的那麼久的以前,就已經成了堯宗的商標。
如今,已經很少能見到只拿風衣做外套、帶著帽子的紳士了。不過,堯宗知道自己適合這樣的打扮,於是作為習慣一直堅持著。
重三郎打開後排座的車門,確認主人已經在座位上坐好後,靜靜地把門關上。
在車裡時的這兩個人,從不進行必要以上的交談。
到虎之門還有五分鐘左右車程的時候,後排座上的堯宗開了口:"回程有什麼事嗎?"
"要到銀行露一下面。"重三郎回答。
"我會和胤充一起回來,你就不用費心了。"
25
"那我給您安排一下供乘的出租汽車。"
"唔。"
雖然已經不再有肉體聯繫,但是在心裡實際上還是作為愛人同伴在相互依偎著的真實感,在這樣一個什麼也算不上的瞬間,突然地湧上了心頭。
而正是這裝作無意的真實感,一直支撐著重三郎那若要他自己來說就是見不得光的陰影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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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在牙醫處的治療較預定延長了十分鐘,重三郎不得不盡最大努力去進行並不希望的交涉。
"非常抱歉,可以這樣直接將您的座車繞道去圭少爺的幼兒園嗎?"當貴子坐進位子時,重三郎以低頭行最高禮的姿勢詢問。
"到接圭的時間了麼?"
"是。因為幼兒園是三點結束。"
貴子任重三郎在那裡低頭行禮,沉思了許久,才實在是沒辦法似地說:"那好吧,你就繞個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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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
"沒有我接受你的道謝的理由吧。"
"請您原諒。"
"趕緊開車吧。"
"我立即就去。"
從牙醫那裡到幼兒園車程約十五分鐘,這時離閉園時間還有二十分鐘。重三郎想要正好花二十分趕到,於是放慢行車。會不會遲到暫且不提,老夫人可是很討厭等候的。
要是破壞了這位的情緒,被羽津所陰險嫉恨而受苦倒無所謂,只是若是在小少爺的面前就不好了。
雖然重三郎不希望讓還只四歲大的孩子看到大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但不只是對羽津提過的教育上的注意被她給無視了,她還特意選擇小少爺在的場合去說那些話,也有在只有小少爺在場的情況下。
而重三郎所擔心的正是羽津的這種名狀,這樣不是會朝著教給孩子人類陰暗面的方向移動、不是會給孩子的心靈帶來傷害嗎?
或者,小少爺還聽不出來羽津話語裡含著的毒和刺,不過明白這些的時刻總會到來的。到那個時候,小少爺對這個又是什麼感覺,會怎麼想呢?
27
雖然不論是誰,總有一天要知道人類感情、人類關係裡還有著各種各樣負的層面,但是在年紀尚小時就接觸到這些,那肯定會對人格形成有影響的。
出於這種想法,重三郎決定盡可能地將自己與老夫人和羽津之間的不睦隱藏起來。至少要到小少爺再大一些。
重三郎並沒有發覺自己的這些操心都為時已晚,也沒有註意到孩子的耳目有多麼敏銳,能夠捕捉到真實、很難被蒙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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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車子開到盡可能靠近幼兒園大門的地方,剛停下,就听見放學的鈴聲響了起來,只見已經做好回家準備的園童們一窩蜂似地飛奔到院子裡來。
"我去接小少爺了。"
聽到重三郎隱含著下車之意的預告,貴子並沒有說自己要去。這是一位就算會說她是把圭少爺"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卻也不會為了孫子而動上一根手指頭的祖母。
小少爺一發現重三郎,就同往常一樣綻開笑臉喊著"伊澤!"衝了過來。可就要跑到地方了,表情突然暗了下來。想了想,小聲地說"伊澤......先生",而後,像是這麼說了就安心了一樣又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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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三郎也如同往常一樣撫摸著小少爺的頭說:"和您的朋友們有好好玩嗎?"內心裡則在側首想,"現在的一幕算是什麼呢?"由於他事實上沒有確實地在聽小少爺說話,自然也就沒有發現小少爺把對他的稱呼改成了敬稱。
"今天啊,您的祖母也一起回去呢。"
"哎?奶奶嗎?"
"她現在在車子裡,上車前要先打招呼說'我回來了'喔。"
"嗯!"
在前來接園童們的車子來往穿梭著的道路上,照顧幼兒的人把牽著手走作為安全對策當然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重三郎在車外道了聲"失禮了",然後打開了車門。
"奶奶,我回來了!"小少爺元氣十足地說著,想要坐到空著的里面座位去。需要什麼東西抓著的手,就碰到了貴子夫人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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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居然要拂開那隻手!?
面對祖母突如其來的動作,小少爺只是作出疑惑的表情來,而重三郎則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因為一直和自己牽在一起的那隻手,原來如此。
"我關門了。"假裝平靜地開口說話,重三郎的心裡卻是滿滿的、滿滿的哀傷。
自己被憎恨也沒關係。一想到這是自作自受就什麼都可以忍耐,因此,也並沒有想要憎恨這位女性的意思。但是,這個人要一生都持續著這種與年齡完全不符的舉止嗎?
坐進駕駛席的時候,重三郎聽到小少爺在說,"奶奶,你猜我今天做了什麼東西了?"
"哎呀,是什麼呢?"
"猜猜看嘛!做的摺紙喔。是蟲子的。知道是什麼蟲子嗎?"
在重三郎聽來,這是孩子在用心跟看起來情緒不佳的祖母搭話,然而......
"我討厭蟲子。"
貴子夫人的說話使小少爺沉默了。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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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小少爺在小聲道歉,重三郎在心裡憤憤不平。
之後,小少爺再沒開口說一句話,貴子夫人也一直沉默著。不久,車子抵達了宅邸。
出來迎接的羽津誇張地笑著跟小少爺講話:"呀呀,小圭少爺今天是和老夫人一起回來,好棒呢,是吧。"
小少爺一瞬間低下了頭,然後以很有元氣的聲音回答了一聲"嗯!"
"小少爺要和老夫人一起用點心嗎?"
"啊,嗯。"
"那,請您先去洗手吧。"
目送著比起小孩兒心性兒的祖母更加懂得用心的小少爺那小小的背影,重三郎思索著,今天晚上就找個有蟲子出場的故事講給小少爺聽吧。
形成夜裡入睡前讀書給小少爺聽的習慣的,是燦子夫人,而當她因為懷上小夜子小姐的妊娠反應而無法再陪著孩子睡時,這項任務就移交給了重三郎。
從那時起到現在,重三郎只出現過一次耽誤任務的情況。原因是被奪走了小少爺照顧權的怨恨越來越強烈的羽津使壞,重三郎在吃晚餐的時候被燙傷了。而等他從醫生那裡回來時一看,小少爺已經睡著了。就只有那一個晚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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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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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這一天裡重三郎沒有找到去圖書館的時間,而宅邸裡現有的面向孩子的書籍裡面也沒有什麼合適的。於是,重三郎就拿著昆蟲圖鑑去了小少爺的房間。
"這裡面有沒有在幼兒園裡做過的那種蟲啊?"重三郎以誘導的方式開始了談話。
那天夜裡令重三郎震驚的,小少爺在一向的"你休息吧"之後又加上了很老成的一句"伊澤先生,謝謝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重三郎的心情相當的好。
過後要是想想,就會知道那是四五歲的幼兒所不應該具有的早熟的表達方式。不過等重三郎認識到當時以一句"豈敢"應答的自己的愚蠢,已經是在那之後很久很久......小少爺已經上小學的時候了。
是擔任班主任的女教師向他指出:"小圭同學的措辭有些怪。"
"您說的‘怪'......是指什麼樣的?"
"過分客氣了,"直言不諱的她毫不客氣地這樣說,"對於現今的孩子來說能夠很好地使用敬語當然好,可是他就連對朋友都在用禮貌體說話呢。還有,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時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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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當然,這比措辭不得體要好得多啦。要是府上一直在那麼教的話,我想這有點問題。
"所謂語言,就是交流的手段,但同時也是差別化的道具。所謂敬語和謙語,是意識到和對方的上下關係的表現,換個角度來看,就是在與對方之間建立起了壁壘。唔,雖然這也可以說成是'禮儀',但是,這麼小的時候開始就把那樣有方向性的東西帶到朋友關係中來,這樣好不好呢?
"抱歉,我說話有些尖刻。不過聽小圭同學和他朋友對話的情形,就像是大人在以社交為目的聊天一樣。"
"這個...我完全沒有註意到。"
"說起來,這在貴府是很平常的呢。這麼看的話,也許是因為就算放到三年級學生中間也是個子最高的孩子,所以才看起來一副大人樣的吧。就算他已經是一年級生了,孩子也是孩子,要從各個角度全面考量。
"不管怎麼說,比起注意措辭,希望貴府能試著對其採用更重視小圭想談的內容的談話方式。我想,這樣才能使語言的教育更加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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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著頭,重三郎心下悔恨自己的無能。從來沒有思考過小少爺在稱呼自己時添上"先生"二字並開始使用禮貌體講話所隱含信息的自己,可以說,已經失掉了身為教育者的資格。
以這件事為契機,重三郎重新審視桐院家的人際關係。結果是明擺著的,這戶乍一看和平穩定的上流家庭,一旦揭開那層表皮,暴露出來的是冷冰冰的內在。
誰也不會表達出真意,全憑假象整合的家族......桐院家就是這樣一個家庭,怎麼也不可能給予生來就天才、聰明、感性、敏銳的小圭少爺以好的影響的。
可是,重三郎卻什麼也做不了。
想來想去,造成這個家庭最初的扭曲的,正是堯宗和自己那雖然真摯卻是不倫的實實在在的愛情關係,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身為這一切一切的元兇、沒道理向任何人企求原諒的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
這使人絕望、暗淡的自責念頭,重三郎甚至沒有對堯宗提過。因為,雖然這樣做是會使自己心裡敞亮些,但是同樣的,是在責備堯宗。
對於愛上名叫堯宗的男人、選擇了為其奉獻一生的生存方式的自己,重三郎一點也不曾後悔。正因如此,不管會被貴子夫人如何痛恨,儘管會使自己受到羽津的滿懷憎惡,他也沒有想過要從堯宗身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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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圭少爺升上高中三年級的冬天。
一天夜裡,重三郎被叫到堯宗的房間。
已經在六年前迎來七十歲生日並從會長一職引退的堯宗,同時把桐院本家家長的權限也讓給了女婿胤充。在家中也如隱居一般靜靜生活著的主人的要事是......
"最近,和圭說過些什麼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
"是麼。"堯宗點點頭,微微地撇了撇嘴角,"那孩子,性子跟我很像。我是這麼覺得的。"
"也許是那樣。我不知道那個年紀的您,所以也不知道什麼。"
"性子像我。"可以說是老人的頑固病,堯宗重複著自己的斷言,在椅子上向重三郎探過身去,"因此,要拜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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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即使是重三郎,這時也變了臉色。因為不管是主人的動作還是口吻,都是要告知重大事件時候的樣子。
"你去做那孩子的支持者。"堯宗說道,然後移開了似是要仔細觀察而與重三郎目光相接的視線,靠到了椅子背兒上,一邊喃喃道,"我呢,以前從來沒有過成為我自己的支持者的人。......光一郎是第一個。但是和他相遇的時候,我已經被束縛住了。
"一邊想著這不是我自己所選擇的人生一邊活著的不幸等等,能不體味到就結束的話,還是不去體味的好。你不這麼覺得嗎?"
"我很幸運,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不過,我明白您的心情。"
是啊......非常明白。正因如此,自己決定為了這個人而生,從來也沒有後悔。不管旁人如何看、怎麼說。因為他有把在盡是苦澀的孤獨中掙扎的這個人救贖出來支撐下去的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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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圭少爺想要做什麼不正當的事情,我也會盡我這個人所有的暗的知識去幫他的。"
"唔。"堯宗應了一聲,眼底一瞬閃過笑意,"我很期待喔。"
重三郎悄悄地移開了目光。
讓主人年邁的心砰砰跳著期待著的想望,實際上,應該就是那源於他自身的夢想和期待吧。
堯宗是想要通過把那些被時代和身份立場所打壓抹殺掉的、讓"跟自己非常相像"的孫子去實現這件事來給自己的人生總決算劃上一個黑字的結果。
於是,圭少爺以超乎重三郎預想的叛逆姿態開始走上了貫徹自己的選擇的人生道路。
最開始,是宣言自己想做的不是銀行家而是音樂家,參加藝大考試並且應屆考取了。
第二件,就是"出櫃",即是說自己是同性戀者,這也表明了他無意繼承家業,
而現在,在一步一步構築起他作為音樂家的地位的同時,實現了和同性愛人的結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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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這個也......重三郎沒有出聲地偷笑起來。
像是聽到了似的,少爺轉過頭來。
"伊澤,這個情況......"他一臉為難地,往下看著手裡的碗。
"什麼?"
"蛋殼兒掉進去了。我想要拿出來,可拿筷子怎麼也夾不到。"
昨天,才想著少爺很久沒有打電話過來了,結果是說想要學料理。
不管是做什麼,想讓前面說過的那位戀人吃到。
讓人感到傻氣的同時,又不禁覺得新鮮驚訝,現在的年輕人是這麼思考的麼。然後,又覺得欣慰。也有一點點羨慕。
圭少爺在陽光照耀下的地方實現了戀情。
當然,即使是到了重三郎他們年輕時想都沒想到的一切都是自由的時代,也決不可能承認同性之愛的。那終究還是會被當成變態對待、成為受歧視對象並受到迫害。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圭少爺和那位愛人應該是既有痛苦又有鬥爭的吧......不過,自己會覺得少爺和對方的生活是營造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的,是因為一點也看不到兩個人的苦惱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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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好幸福的樣子。"重三郎心想。於是又感到高興。
把愛情作為愛情表達出來、培育它--圭少爺和那位愛人那極適合"愛情生活"這個詞語的生活樣態,在窺視過之後,使重三郎感覺到有如放下肩上的長年重擔一般的安心。
那是和所謂的罪惡感、贖罪意識不同次元的快樂,若要打個比方,就像是在樹都枯了的季節、不意間突然到訪陽光明媚的小陽春的感覺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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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扣/秋月透
正文
1
昭和二十年六月的一個夜晚。 (昭和二十年:公元1945年)
"那個人,就拜託了。"伊澤重三郎接受了夢見的哥哥的遺言,在...唸書時被戰爭動員而去到的千葉的軍需工廠的由農家倉庫改建成的宿舍裡.. .那讓人難以入睡的床鋪上。
半夜裡突然間醒來,就看見哥哥穿著他喜歡的上等麻布製的和服坐在枕邊。
想要說,"哥哥,怎麼這麼晚過來?"
又想問,"出這麼遠的門,身體不要緊嗎?"
光一郎哥哥沒有回答,以寂寞的笑容俯視著重三郎,似乎有些掛慮,眼神猶疑了一下才。 。 。地說:"那個人,就拜託了。"
重三郎剛想要問'那個人'是誰的時候,突然有重物咚地一下壓到了肚子上,人就驚醒了,這才知道是個夢。是因為旁邊的朋友睡相惡劣把腳伸了過來,才從以為是現實的夢境中醒了過來的。
2
當然,在枕邊並沒有哥哥的身影,但聽到的話語和聲音都鮮明地迴盪在耳邊。
於是,重三郎心想,是光一郎哥哥死去了嗎。
比自己年長四歲的長兄光一郎,被高中時認識的名叫桐院堯宗的身出華族名門,又是銀行行長的青年實業家所賞識,一畢業就以攻讀生的身份踏入了實業界。
聰明到被人稱做神童程度的光一郎,回報堯宗的提攜,在驚人的短短時間裡嶄露頭角,大家都以為他在兩三年後就能得到名副其實的作為堯宗左膀右臂的地位,然而就在眼看要達成之前,他卻突然悲劇性地,不幸患上了肺結核。
後來就一直住在東京郊外的房子里和病魔做鬥爭,上個月,重三郎去探望他時,他已經虛弱到了極點,聽照顧他的老媽子說,醫生說活不過這個夏天了。
所以重三郎也早已有了覺悟,可是......出現在夢裡的哥哥是以生病憔悴以前那重三郎最最喜歡的美貌笑著的,難道哥哥已經不在人世了嗎,一想到這,被懷念和悲傷所左右著,重三郎一直哭到了早上。
3
在全國國民聽到廣播的天皇宣布戰敗的通告而垂頭喪氣的那天開始,一個星期以後。還差一個月十九歲的重三郎作為伊澤家唯一一個在生的男孩回到了老家。
雖然雙親打算讓重三郎繼承家業,不過重三郎完全讓給了作為傷殘軍人返鄉的大姐夫,自己則選擇了遵從光一郎哥哥的遺言的道路。
也就是,趕往兄長託付的'那個人'--桐院堯宗的身邊去。
在那之前,只有通過哥哥見過一兩次面,就算被看成是打著小算盤的求職者也是理所當然的。對於重三郎"即使是雜役也好,我希望能為您工作"的懇請,堯宗立即回了冷冷的一句"以你是光一郎弟弟的身份,就你做見習秘書試試,不過要是試用半年不行就解僱。"
重三郎以努力填補上了聰明上無法趕上光一郎的天才的那一部分,通過了附加上如此苛刻條件的見習期。半年後,重三郎作為末席秘書被錄用,以不辭辛苦誠實肯幹的工作態度,漸漸深厚了堯宗對他的信賴,同時,重三郎自己也越來越為堯宗所傾倒。
天生就具有可以說是天才性質的敏銳的頭腦,不曾敬慕過別人的哥哥光一郎,作為唯一的臨終遺言,說出了"拜託"的......讓哥哥執著到,比起擔心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父母,還要先告知"那個人"的男人,對重三郎來說,也是一個認識得越多,就越無法不為其所吸引的這樣一個人。
4
桐院堯宗決不是一個容易理解的人。
雖然作為統率富士見銀行的行長冷靜而透徹的理性主義者的面孔,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側面,可有的地方,就連他的親信也深信那就是他的全部。因為,是他自己如此引導的。
不過重三郎眼裡的他,並不是那麼的傾向於孤立。他無疑是一個精神極其頑強的人,而就在裝成這樣和真實自我不同的人類的背後,有著認清自己性格上的笨拙,自嘲著自我否定的一面,偶爾會大發脾氣大爆炸。
他頑固執拗,非常拘泥於自己的價值觀,但又基於所謂"居上位者不可無器量"的信念,不管是作為行長還是作為家長,都在極力地控制著那樣的自己,而這,又更加加深了他的自我矛盾。
再加上太過自律,不能暴露其真心,就連和妻子的關係也有如公式化的社交,即使回到家,也是過著關在自己房裡,沒有別的什麼休息場所的日子。
而比他年輕十歲的妻子,年紀小,再加上是受著遠離社會遠離人群的小姐教育長大的,完全無法理解丈夫不甚自然的內心。即使她自豪於丈夫的社會地位,也不是十分理解丈夫作為行長背負著重責的立場,常常使他很焦慮。
5
重三郎生來良好的平衡感以及身為么子的善於處世,在雖然短暫但極艱苦的動員生活中磨練出能夠圓滿處理好各項事務的能力。這,對於那樣的堯宗來說,正好填補了那個缺欠。
沒過多久,不論是堯宗自身,還是周圍的其他人,都承認了重三郎是獨一無二的輔佐人......
知道堯宗和哥哥之間的真實的日子來臨了......
當時,重三郎住在位於富士見銀行本店後身兒的宿舍裡。因為正處於戰後混亂期,社會各方面騷亂不安,於是設立了年輕的獨身銀行職員要住宿舍的體制,以防萬一之時能迅速趕到承擔保衛的任務。
此時,銀行業界正由GHO主導重編,從戰前戰中,在嚴苛的國家統治的打壓下一路走來的富士見銀行,也增強了在新浪潮中的掌舵力量。據在此前一年即昭和二十二年的秋天發表的凱南發言宣稱,對於銀行家等實業家是否為戰犯的討論已經結束,堯宗也終於自隨時可能被逮捕的危機感中解放了出來。但即使如此,三十五歲的他的雙肩上所擔負的重大責任仍不是一般的嚴峻,就算是累到筋疲力盡的程度也不希奇。 (1-GHQ:二次世界大戰後,在日本設置的中央管理機構。2-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3-凱南:George Frost Kennan,美國著名外交家、蘇聯問題專家、外交政策評論家和歷史學家。1947年參與製定了復興日本計劃等政策。)
一天夜裡,出席青年實業家的朋友聚會的堯宗一反常態地在外面喝醉了,還不肯讓重三郎送他回宅邸,要重三郎帶他去自己的宿舍臨時歇一歇。
6
雖然堯宗即使喝醉了也不是個多話的男人,但是在他身邊工作了三年的重三郎從他的態度看出來他確是不想回去,就照辦了。
明明無法理解兒子所處的境況還百般挑剔總想干涉的母親,以及一見到丈夫的面就只知道索求對自己和孩子們的關心的妻子的存在,都使他厭煩。這,無疑就是堯宗不願意回宅邸的理由。
對於和無論做什麼都在一起的插間租屋相似的銀行職員宿舍,堯宗很懷念似地評價道:"好像高中時的宿捨一樣。"
"您是第一次進到裡面來嗎?"
"是啊。這裡的事務都是交給福利科負責的嘛。"
"您要視察一下嗎?"
"不要。工作我已經受夠了。"
面對一副醉態、愁眉苦臉的堯宗,重三郎笑著說,"我想也是呢",接著給靠在他肩上的堯宗引路,"給我使用的房間是這間。就是有點兒亂。 "
在建築材料還很匱乏的那個年代,能為職員建造正正經經的房屋而不是簡易木板房,可見富士見銀行作為一個企業的深厚實力。雖然重三郎是這樣認為的,但對於住在單單自己的房間就有十疊大的宅邸裡的堯宗來說,也就能說一句"好窄"了。
7
"對於獨身者來說,只要有四疊半大就已經很足夠了。"
"是那樣的嗎?"
"還有全家都住在這麼大的地方的人們呢。"
"唔......確實,就連GHQ也認定住宅問題是緊急課題之一了。"
怎麼又......重三郎在心裡給了自己腦袋一下。不知不覺就說到工作上面去了......
"這段時間沒有空曬被,要給您用起了潮的煎餅被,真是過意不去。"重三郎轉換話題,"不過倒還沒有生菌發酶,就請您忍耐一下吧。"(煎餅被:因為又薄又硬就像煎餅一樣而得名)
重三郎一邊道歉,一邊給堯宗鋪被,把洗過的干淨睡衣遞給堯宗後,就在餘出來的空地方鋪上留給自己用的毯子。
"就這麼睡嗎?"
重三郎聽出話裡有"這樣不好吧"的意味。說的也是,住在宅邸裡的堯宗,和太太都是分房睡的。
"啊,不。我去隔壁。"
8
"已經睡了吧?"
"我有幫過坂本忙,所以不要緊。"
"我的意思是說,就睡在踏踏米上嗎?"
"啊......"重三郎想了又想,但找不出好的話語,於是只得回了一句"我有毯子"。
"真是對不住你啊。"
"不不,是我對不住堯宗大人才是。用那樣的被褥,我想,您很難睡得著吧。"
"突然跑到別人家裡來過夜的可是我呀。你不要在意。"
"那我就關燈了。"
"唔。"
或許是託了醉酒的福,堯宗很快就打起了睡著的微鼾,重三郎也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睡夢當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重三郎聽到了痛苦的呼聲,就醒了過來。是堯宗的聲音,叫著,"......光一郎......光一郎......"
9
"堯宗大人?"
沒有回答,好像是魘著了。
喊著哥哥名字的堯宗似是在哭,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開燈的重三郎摸著黑把手搭上了堯宗的肩膀,推了推。
"堯宗大人?堯宗大人,怎麼了,不要緊吧?"
"......是伊澤麼。"聽聲音,人已經醒了。
"是。我是重三郎。"
"我......說了什麼嗎?"
"叫了我哥哥的名字。"
"......是麼。"
就像是水滴滴落般斷斷續續的聲音裡,似乎有著些什麼。重三郎沒有多想,就把湧上心頭的事給說了出來。
"我後來一問才知道就是我哥哥故去的那一夜,那天夜裡,哥哥給我託夢了。說,'那個人就拜託了'......雖然哥哥並沒有說那個人是誰,不過我想就是堯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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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才說'即使是雜役也好'嗎?"
"為您工作了,我才明白了哥哥特意前來留下遺言的心情。啊......雖然不是我這樣的後生晚輩說的話,但是我認為哥哥是很明白堯宗大人所處的艱難處境的,所以才希望我能成為可以讓您歇口氣兒的人吧。那個......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起到那個作用......"
"......他,是把我作為一個人來看待的。"
堯宗呢喃般回答,對著黑暗,喉部咕嚕地一聲,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忍住哽咽。然後低聲地說,"如果我說...我愛他,他也回應我了...你會怎麼做?"
自嘲一樣的口吻,讓重三郎明白,這既不是主從之愛也不是朋友之愛,可以說是隱含著什麼不能見光的東西的關係。
但是,這,不是已經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了麼?
是了......堯宗說想要一座能看見富士山的別院,就租借了伊澤家的一塊土地建了一座房子,讓伊澤家負責日常管理,以交付土地租用金和管理費的藉口挽救了家裡困窘的經濟狀況。這件父母認為完全是因為堯宗對光一郎的盛情厚意而感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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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房子裡,最後一次探望臥病在床的哥哥的時候,虛弱到了極點、已經意識模糊的哥哥衝著重三郎喊著'堯宗',要求他握住自己的手的事..... .
正是因為感覺到那兩個人的關係並不僅僅是朋友,才會因為託夢的哥哥的遺言動了念頭。
再一次想到這裡,重三郎回答說:"我想,就憑我,怎麼樣也不可能替代哥哥,但是,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我希望能夠幫的上忙......"
話才說完,重三郎發現,怕是跟哥哥一樣,自己也被這個人所吸引了。
"你是說,像他那樣做?"
"是。"
"可是這樣的事喔?"這樣說著,堯宗開始玩弄起重三郎的身體來。
一直在出演著一個高高在上的自己,堯宗一定非常地疲累吧。一想到他的處境,重三郎就找不到任何拒絕這個能把自暴自棄的自我坦率地呈現給自己、向自己尋求著慰藉的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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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儘管已經把心靈、時間、生活都完全奉獻給了他,還是想要再為他盡上一份心力的對象。為何單單就肉體上的聯繫非得拒絕不可呢?
成長於將滅私奉公的精神視為最珍貴的道德觀的時代,又有著二十一歲的血氣方剛的重三郎,如此地理解了堯宗的要求。
當然,重三郎的明智感覺要求將這作為只兩個人之間固守的秘密,而堯宗也不能無視擁有社會地位有妻有子的自己的立場。
將兩個人作為完美共犯結合到一起的太深太深的羈絆,作為各自的個人隱私中的私人秘密事,完美地隱藏在上司與秘書的公式中,以防任何意義上的洩露。為了他們自己,也為了周圍的人。
可是,還是被妻子看出來了。
雖然不能理解丈夫的憂心,但嗅到秘密味道的能力還是有的。這不管對貴子來說,還是對堯宗及重三郎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貴子一方面希望能夠繼續做堯宗的妻子,另一方面又不具有即使不能努力拉回丈夫的心也要嘗試著解決一點問題的積極性,只是一個勁兒地培植著對丈夫和他的那個情人的憎恨。
而貴子信賴的陪嫁女傭羽津,也因為只是一味地同情那樣的女主人,同一了想法,無法成為調和堯宗與貴子關係的存在。豈止如此,說她起到了加深鴻溝的作用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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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執念著"小姐好可憐"的羽津決定支持貴子,從"老爺很過分"的說法起愈演愈烈地把堯宗說得不成樣子,撥旺了貴子被害者意識的火焰。
結果,不用半年的時間,堯宗就放棄了與原本就一直沒有溝通的妻子修復關係,之後,根本連理都不理睬她了。
在堯宗作為一個有能力的行長統領富士見銀行上起到了無與倫比作用的那雙看人的眼睛的敏銳,使他清楚地看到了妻子那從少女時期就沒一點成長的愚昧、不能自立的軟弱,以及靠蔑視他人來捍衛自尊心的卑劣......種種的缺點,最後使他產生了放棄這個叫做貴子的女人的情緒。
不過由此也顯現出了堯宗自身的缺點。雖然沒到貴子的那個程度、不過不可否認的他的孩子氣,以及由自己向他方妥協的不擅長......
要是堯宗擁有能將貴子的幼稚愚鈍看做她的一部分來愛的性情的話,這兩個人也不會陷入長達幾十年的冷戰狀態,桐院家的氣氛也會變得非常不一樣吧。
不過現實卻是,堯宗與貴子的關係破裂之後就再也沒有修復。
而這,反過來說又加深了堯宗與重三郎的羈絆,確立了他們在歷經一生的愛人關係。
14
等到堯宗五十七歲那年的夏天,長孫圭出生,桐院家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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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少爺,我是伊澤。"敲了一會兒門,重三郎又通報了一聲,然後才打開了兒童房的門:"馬上就到出發去幼兒園的時間了,您準備好了嗎?"
當然,在打開房門的瞬間,重三郎就已經看出小少爺還沒有做好準備工作了,不過不預先指出、而讓小少爺自己來回答"還沒有",是重三郎的教育方針。
小少爺揚起頭瞄了重三郎一眼,撅起了可愛的小嘴:"還沒做好呢。"說完,就又返回到與鈕扣的格鬥中去了。
常常展現出讓人無法想像他還是個四歲孩子的才華、毫無疑問,是一位聰明得出類拔萃的小少爺。也許是應了"人沒有十全十美"的法則吧,老天沒有賜給他靈巧的手指,每天早上小少爺都要為了扣釦子而發愁。
然而重三郎則認為,小少爺的笨拙是因為羽津的照顧過度而造成的後天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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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到重三郎代替羽津接任照顧一職之前,小少爺不只沒自己扣過衣服的釦子,連穿鞋穿褲子都沒自己做過。
那之後又過了整整兩分鐘,小少爺終於扣好了全部的鈕扣,"扣好了。"
聽到摻雜著安心的嘆息的匯報,重三郎點點頭表示讚賞,然後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今天,您一共用了幾分鐘啊?"
小少爺扭頭看過去,很難為情似地說:"五分...鐘。"
"想想您最開始的時候光是扣鈕扣就要花費十五分鐘,進步很大喔。"重三郎安慰著孩子,接著又指出不足,"不過您的頭髮還沒梳好喲。"
"啊!"小少爺手摀著頭,吧嗒吧嗒地飛奔到鏡子前面,以非常認真的表情梳了頭,而後轉過身來問重三郎:"這樣可以嗎?"
16
"是。您做得非常好。"
"嗯!"
"潔齒潔面都做完了吧?"
"嗯!"
"好,請背書包。"
"嗯!"
把黃顏色的幼兒園書包背在肩上,自己從帽勾上取下帽子細緻戴好後,小少爺立刻揚起頭,得意洋洋地看向重三郎。
重三郎仔仔細細地把小少爺的準備工作檢查了一遍,緩緩地點了點頭,"非常好。請您去車上吧。"
"嗯!"
跟在率先走出房間的小少爺後面,重三郎在心中感慨,"這兩週的時間,小少爺真的進步了。"
一直到幼兒園的入學儀式那天,還不能一個人穿襪子,也不會扣釦子呢。而現在,雖然要費些時間,但是已經能全部自己做好了,連帽子也不會忘記戴。這不叫做進步又叫什麼呢?
17
不過去幼兒園之前的活動還沒有結束。
來到走廊的小少爺快速地邁著小步,去敲老太爺的房門。然後打開門道別:"祖父,孫兒走了。"
然後,再到老夫人的房間、以及母親和小夜子的房間去打招呼。最後是對到玄關處送行的佣人們說上一聲"我走了"。
為小少爺打開並關上玄關大門以及候在玄關前面的奔馳車的車門後,重三郎坐進了後排座位上只搭乘了小少爺一個人的駕駛席。
小少爺的父親、身為富士見銀行現任行長的胤充先生,已經乘另外一輛專用車去上班了。
車剛要出發的時候,重三郎發現了出現在玄關前面的人影,"小少爺,您母親和小夜子小姐在為您送行呢。"
從後視鏡視野的一角,可以看到小少爺在一個勁兒地挺直腰杆儿。
18
重三郎操縱電動車窗的開關,打開了後排座位的窗戶。
"我-走-啦-"
聽到小少爺精力充沛的招呼聲,站在玄關前的燦子夫人柔柔地笑了,握著懷中剛六個月大的小夜子小姐的小手,揮手說BYE-BYE。
重三郎讓車子慢慢地行進,而小少爺和年輕的夫人則一直互相揮著手,直到再看不見對方。
燦子小姐做得真不錯啊,重三郎心想。即使生下小夜子小姐,也沒有忘記對圭少爺的關心,建立著和諧的母子關係。
不過,能不能確實地做到把姐姐的孩子圭少爺和親生骨肉小夜子小姐一視同仁,以同等的感情去養育他們,就是燦子小姐今後的課題了吧。
正想著,車程僅要十分鐘的幼兒園到了。重三郎打開車門,請小少爺下車。
本來打算上下車時由小少爺自己開關門的,不過考慮到以只有四歲的兒童的注意力,車門撞到行人造成事故的可能性很高就作罷了。
"好了,少爺,到回去的時間我再來接您。"因為幼兒園門前陸續會有其他來送孩子的車子到,所以不能久留。
"嗯!我走了。"小少爺認真地回答。
看著小少爺由當班的阿姨接進門內,重三郎如同往常一樣向那位阿姨以目致意後回到了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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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今天的行程是......老太爺十二點有午餐會,十一點必須出車。送到虎之門再回來,不到一點。老夫人的牙醫預約是在兩點,治療需要三十分鐘,三點前能回來。而小少爺的幼兒園放學時間是三點,看來時間很緊張啊。
......視時間而定,也許不得不和老夫人交涉一下,在從牙醫那裡回來的路上繞道去一下幼兒園。是要去接圭少爺,那位會同意的。雖然這麼想......不過還是得看那位的心情如何吧。
還是先告訴幼兒園那兒一聲,有可能會晚些過去接少爺吧。
那麼接下來是,從今天早上開始,有植樹工人要進來,得暗中監工才行。工人們的飲食接待嘛,由羽津交代家政婦去做就可以了......對了對了,少夫人說過想要在玄關四周放上花。是要建花壇還是放置盆花,不問問老太爺的意思就安排的話......
將慣開的奔馳駛進桐院邸的大門,重三郎不禁苦笑,管家這個活兒,也是忙得不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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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堯宗換了頭銜做會長,實權自是不必說了,連行長的名頭都讓給了女婿胤充。藉此機會,曾是堯宗行長的第一秘書的重三郎,以讓位與後進為由離職,擔任起桐院家管家這一新的職位。
暫且不談年屆六十的堯宗,重三郎才四十六歲,正當壯年,因此在行里認為他至少還可以再乾十年的聲音極其高漲,不過堯宗一句話就給壓了下去。
正是配合銀行內部世代交替準備的人事的同時,一直掌管著桐院家里大小事務的名叫村澤的管事以高齡為由提出退休,於是就形成了必需一個能把一族的本家桐院家管下去的接班人的局面。這,也是原因之一。
就重三郎而言,對於要和有長年積怨的女性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這一點還是有所猶豫的,不過知道了堯宗也是有意想讓自己來照看孫兒的教育,這才下定了決心。
堯宗是這樣對重三郎挑明的:"我到了現在這個歲數才明白,我的一些缺點,似乎都有原因是在幼少時期的養育方法上。
我的父親他,在向我教授帝王學上很是熱心,而其他方面就認為無所謂了。而只被教給了君臨於人上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如你清楚知道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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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你的幫助,我某些地方也還做得很不錯,不過要是看我在藉不上你的力量的家庭裡的狼狽相,我作為一個人的無能樣還真是極度的可悲。
不管是你、貴子,還是孩子們,我只會讓你們不幸啊。 "
"我沒有覺得自己是不幸的。"重三郎插嘴說。
聽到這話,堯宗曖昧地晃動著頭,嘴裡發出"唔唔"的聲音: "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可又要繼續任性下去了。
其實我要說的是圭的養育問題。為了不讓他成為像我一樣滿身缺點的人,拜託給平衡感又好、又有人格的你,應該是最好的方法了。無論如何都希望你能幫我養育好他。 "
"就算是我,這樣的艱鉅任務也......"
"我就是看出來你行才來拜託你的。將來他是必然要把身為桐院本家當家的責任,以及作為有著三千員工的富士見銀行的頭人的重責,一併承擔下來的。在今後的時代,要完成好這些任務,單單是憑著當家或行長這樣的頭銜的力量去率領人是行不通的。做一個能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人、集合人、動員人的,具備超凡的領袖魅力的領導人才是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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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能給予圭的教育,是能成為那樣一個人的教育。怎麼樣,伊澤。你願意幫助我嗎? "
"可否給我時間想想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做些什麼再來回复您嗎?"
"啊啊。那孩子也才剛滿兩歲。我希望你能幫我的並不是看孩子,而是教育啊。"
這之後,重三郎在暗中觀察小少爺的養育方式,也就明白了堯宗的擔心。
說起圍繞著小少爺的養育環境,比起身為母親的燦子,由貴子的意思擔任乳母的羽津的權限要更大,而這位羽津的養育方式,是滿嘴的"小少爺、小少爺" 、含在嘴裡都怕化了的方式。
即使是在沒有孩子的重三郎看來,照這種育兒法下去,只會是變成一個什麼也不會的任性的人和反向地變成一個依賴性極強的人的二合一效果。
因此,重三郎希望能盡他所能做些什麼,就對堯宗說:"雖然我只有在銀行內部的人才教育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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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夠了。"堯宗點頭,藉著圭進幼兒園的機會,跟女兒夫婦提出了要把"乳母"職務改換成"教育負責人"的事情。
胤充沒有異議,燦子也贊同,而貴子和羽津的排斥雖在意料之中卻異常激烈,而且都降臨到了重三郎一個人身上。那是一種不見天日的陰濕狀態。
當然重三郎是已經有了可能會這樣的覺悟而接過小少爺的養育人這一重任的。可是......連重三郎也沒有註意到,這種大人之間的暗鬥會在小少爺的心裡落下無法消除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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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少爺送到幼兒園之後,重三郎回到了宅邸,四下看了看植樹工人的工作情況並給了一些指正,又對房子各處檢查了檢查,也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到了送堯宗外出的時間了。
就大正年間出生的人來說,堯宗的個子很高,身形就像歐美人那樣,四肢修長。臉孔的輪廓也深,一旦露出嚴肅的表情時,就會給人一種極強的的威壓感,即便是自小就跟在他身邊的部下也會不由得肅立。
但是,當你看到他拉著心愛的大提琴時那滿足而溫和的臉龐,他那偶爾的笑顏又有著讓看到的人認為"這一定是哪個電影明星(雖然是過去的)"那樣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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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打扮也很有品位的堯宗,在女性職員們之間,還被暗中起了"我們公司的灰髮魅力"之類的稱呼。似乎對她們來說,自己所在公司的頭頭兒並不是個沒品的狡猾老頭兒之流,是件很要緊的事情。
玄關的門開了,握著近日才開始攜帶的手杖的堯宗走了出來。修長的身軀包裹在暗色的風衣裡、頭上戴著禮帽,這種英國紳士風的簡約風格,早在重三郎還是學生的那麼久的以前,就已經成了堯宗的商標。
如今,已經很少能見到只拿風衣做外套、帶著帽子的紳士了。不過,堯宗知道自己適合這樣的打扮,於是作為習慣一直堅持著。
重三郎打開後排座的車門,確認主人已經在座位上坐好後,靜靜地把門關上。
在車裡時的這兩個人,從不進行必要以上的交談。
到虎之門還有五分鐘左右車程的時候,後排座上的堯宗開了口:"回程有什麼事嗎?"
"要到銀行露一下面。"重三郎回答。
"我會和胤充一起回來,你就不用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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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給您安排一下供乘的出租汽車。"
"唔。"
雖然已經不再有肉體聯繫,但是在心裡實際上還是作為愛人同伴在相互依偎著的真實感,在這樣一個什麼也算不上的瞬間,突然地湧上了心頭。
而正是這裝作無意的真實感,一直支撐著重三郎那若要他自己來說就是見不得光的陰影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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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在牙醫處的治療較預定延長了十分鐘,重三郎不得不盡最大努力去進行並不希望的交涉。
"非常抱歉,可以這樣直接將您的座車繞道去圭少爺的幼兒園嗎?"當貴子坐進位子時,重三郎以低頭行最高禮的姿勢詢問。
"到接圭的時間了麼?"
"是。因為幼兒園是三點結束。"
貴子任重三郎在那裡低頭行禮,沉思了許久,才實在是沒辦法似地說:"那好吧,你就繞個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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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
"沒有我接受你的道謝的理由吧。"
"請您原諒。"
"趕緊開車吧。"
"我立即就去。"
從牙醫那裡到幼兒園車程約十五分鐘,這時離閉園時間還有二十分鐘。重三郎想要正好花二十分趕到,於是放慢行車。會不會遲到暫且不提,老夫人可是很討厭等候的。
要是破壞了這位的情緒,被羽津所陰險嫉恨而受苦倒無所謂,只是若是在小少爺的面前就不好了。
雖然重三郎不希望讓還只四歲大的孩子看到大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但不只是對羽津提過的教育上的注意被她給無視了,她還特意選擇小少爺在的場合去說那些話,也有在只有小少爺在場的情況下。
而重三郎所擔心的正是羽津的這種名狀,這樣不是會朝著教給孩子人類陰暗面的方向移動、不是會給孩子的心靈帶來傷害嗎?
或者,小少爺還聽不出來羽津話語裡含著的毒和刺,不過明白這些的時刻總會到來的。到那個時候,小少爺對這個又是什麼感覺,會怎麼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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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論是誰,總有一天要知道人類感情、人類關係裡還有著各種各樣負的層面,但是在年紀尚小時就接觸到這些,那肯定會對人格形成有影響的。
出於這種想法,重三郎決定盡可能地將自己與老夫人和羽津之間的不睦隱藏起來。至少要到小少爺再大一些。
重三郎並沒有發覺自己的這些操心都為時已晚,也沒有註意到孩子的耳目有多麼敏銳,能夠捕捉到真實、很難被蒙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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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車子開到盡可能靠近幼兒園大門的地方,剛停下,就听見放學的鈴聲響了起來,只見已經做好回家準備的園童們一窩蜂似地飛奔到院子裡來。
"我去接小少爺了。"
聽到重三郎隱含著下車之意的預告,貴子並沒有說自己要去。這是一位就算會說她是把圭少爺"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卻也不會為了孫子而動上一根手指頭的祖母。
小少爺一發現重三郎,就同往常一樣綻開笑臉喊著"伊澤!"衝了過來。可就要跑到地方了,表情突然暗了下來。想了想,小聲地說"伊澤......先生",而後,像是這麼說了就安心了一樣又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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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三郎也如同往常一樣撫摸著小少爺的頭說:"和您的朋友們有好好玩嗎?"內心裡則在側首想,"現在的一幕算是什麼呢?"由於他事實上沒有確實地在聽小少爺說話,自然也就沒有發現小少爺把對他的稱呼改成了敬稱。
"今天啊,您的祖母也一起回去呢。"
"哎?奶奶嗎?"
"她現在在車子裡,上車前要先打招呼說'我回來了'喔。"
"嗯!"
在前來接園童們的車子來往穿梭著的道路上,照顧幼兒的人把牽著手走作為安全對策當然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重三郎在車外道了聲"失禮了",然後打開了車門。
"奶奶,我回來了!"小少爺元氣十足地說著,想要坐到空著的里面座位去。需要什麼東西抓著的手,就碰到了貴子夫人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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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居然要拂開那隻手!?
面對祖母突如其來的動作,小少爺只是作出疑惑的表情來,而重三郎則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因為一直和自己牽在一起的那隻手,原來如此。
"我關門了。"假裝平靜地開口說話,重三郎的心裡卻是滿滿的、滿滿的哀傷。
自己被憎恨也沒關係。一想到這是自作自受就什麼都可以忍耐,因此,也並沒有想要憎恨這位女性的意思。但是,這個人要一生都持續著這種與年齡完全不符的舉止嗎?
坐進駕駛席的時候,重三郎聽到小少爺在說,"奶奶,你猜我今天做了什麼東西了?"
"哎呀,是什麼呢?"
"猜猜看嘛!做的摺紙喔。是蟲子的。知道是什麼蟲子嗎?"
在重三郎聽來,這是孩子在用心跟看起來情緒不佳的祖母搭話,然而......
"我討厭蟲子。"
貴子夫人的說話使小少爺沉默了。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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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小少爺在小聲道歉,重三郎在心裡憤憤不平。
之後,小少爺再沒開口說一句話,貴子夫人也一直沉默著。不久,車子抵達了宅邸。
出來迎接的羽津誇張地笑著跟小少爺講話:"呀呀,小圭少爺今天是和老夫人一起回來,好棒呢,是吧。"
小少爺一瞬間低下了頭,然後以很有元氣的聲音回答了一聲"嗯!"
"小少爺要和老夫人一起用點心嗎?"
"啊,嗯。"
"那,請您先去洗手吧。"
目送著比起小孩兒心性兒的祖母更加懂得用心的小少爺那小小的背影,重三郎思索著,今天晚上就找個有蟲子出場的故事講給小少爺聽吧。
形成夜裡入睡前讀書給小少爺聽的習慣的,是燦子夫人,而當她因為懷上小夜子小姐的妊娠反應而無法再陪著孩子睡時,這項任務就移交給了重三郎。
從那時起到現在,重三郎只出現過一次耽誤任務的情況。原因是被奪走了小少爺照顧權的怨恨越來越強烈的羽津使壞,重三郎在吃晚餐的時候被燙傷了。而等他從醫生那裡回來時一看,小少爺已經睡著了。就只有那一個晚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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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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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這一天裡重三郎沒有找到去圖書館的時間,而宅邸裡現有的面向孩子的書籍裡面也沒有什麼合適的。於是,重三郎就拿著昆蟲圖鑑去了小少爺的房間。
"這裡面有沒有在幼兒園裡做過的那種蟲啊?"重三郎以誘導的方式開始了談話。
那天夜裡令重三郎震驚的,小少爺在一向的"你休息吧"之後又加上了很老成的一句"伊澤先生,謝謝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重三郎的心情相當的好。
過後要是想想,就會知道那是四五歲的幼兒所不應該具有的早熟的表達方式。不過等重三郎認識到當時以一句"豈敢"應答的自己的愚蠢,已經是在那之後很久很久......小少爺已經上小學的時候了。
是擔任班主任的女教師向他指出:"小圭同學的措辭有些怪。"
"您說的‘怪'......是指什麼樣的?"
"過分客氣了,"直言不諱的她毫不客氣地這樣說,"對於現今的孩子來說能夠很好地使用敬語當然好,可是他就連對朋友都在用禮貌體說話呢。還有,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時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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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當然,這比措辭不得體要好得多啦。要是府上一直在那麼教的話,我想這有點問題。
"所謂語言,就是交流的手段,但同時也是差別化的道具。所謂敬語和謙語,是意識到和對方的上下關係的表現,換個角度來看,就是在與對方之間建立起了壁壘。唔,雖然這也可以說成是'禮儀',但是,這麼小的時候開始就把那樣有方向性的東西帶到朋友關係中來,這樣好不好呢?
"抱歉,我說話有些尖刻。不過聽小圭同學和他朋友對話的情形,就像是大人在以社交為目的聊天一樣。"
"這個...我完全沒有註意到。"
"說起來,這在貴府是很平常的呢。這麼看的話,也許是因為就算放到三年級學生中間也是個子最高的孩子,所以才看起來一副大人樣的吧。就算他已經是一年級生了,孩子也是孩子,要從各個角度全面考量。
"不管怎麼說,比起注意措辭,希望貴府能試著對其採用更重視小圭想談的內容的談話方式。我想,這樣才能使語言的教育更加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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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著頭,重三郎心下悔恨自己的無能。從來沒有思考過小少爺在稱呼自己時添上"先生"二字並開始使用禮貌體講話所隱含信息的自己,可以說,已經失掉了身為教育者的資格。
以這件事為契機,重三郎重新審視桐院家的人際關係。結果是明擺著的,這戶乍一看和平穩定的上流家庭,一旦揭開那層表皮,暴露出來的是冷冰冰的內在。
誰也不會表達出真意,全憑假象整合的家族......桐院家就是這樣一個家庭,怎麼也不可能給予生來就天才、聰明、感性、敏銳的小圭少爺以好的影響的。
可是,重三郎卻什麼也做不了。
想來想去,造成這個家庭最初的扭曲的,正是堯宗和自己那雖然真摯卻是不倫的實實在在的愛情關係,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身為這一切一切的元兇、沒道理向任何人企求原諒的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
這使人絕望、暗淡的自責念頭,重三郎甚至沒有對堯宗提過。因為,雖然這樣做是會使自己心裡敞亮些,但是同樣的,是在責備堯宗。
對於愛上名叫堯宗的男人、選擇了為其奉獻一生的生存方式的自己,重三郎一點也不曾後悔。正因如此,不管會被貴子夫人如何痛恨,儘管會使自己受到羽津的滿懷憎惡,他也沒有想過要從堯宗身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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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圭少爺升上高中三年級的冬天。
一天夜裡,重三郎被叫到堯宗的房間。
已經在六年前迎來七十歲生日並從會長一職引退的堯宗,同時把桐院本家家長的權限也讓給了女婿胤充。在家中也如隱居一般靜靜生活著的主人的要事是......
"最近,和圭說過些什麼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
"是麼。"堯宗點點頭,微微地撇了撇嘴角,"那孩子,性子跟我很像。我是這麼覺得的。"
"也許是那樣。我不知道那個年紀的您,所以也不知道什麼。"
"性子像我。"可以說是老人的頑固病,堯宗重複著自己的斷言,在椅子上向重三郎探過身去,"因此,要拜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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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即使是重三郎,這時也變了臉色。因為不管是主人的動作還是口吻,都是要告知重大事件時候的樣子。
"你去做那孩子的支持者。"堯宗說道,然後移開了似是要仔細觀察而與重三郎目光相接的視線,靠到了椅子背兒上,一邊喃喃道,"我呢,以前從來沒有過成為我自己的支持者的人。......光一郎是第一個。但是和他相遇的時候,我已經被束縛住了。
"一邊想著這不是我自己所選擇的人生一邊活著的不幸等等,能不體味到就結束的話,還是不去體味的好。你不這麼覺得嗎?"
"我很幸運,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不過,我明白您的心情。"
是啊......非常明白。正因如此,自己決定為了這個人而生,從來也沒有後悔。不管旁人如何看、怎麼說。因為他有把在盡是苦澀的孤獨中掙扎的這個人救贖出來支撐下去的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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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圭少爺想要做什麼不正當的事情,我也會盡我這個人所有的暗的知識去幫他的。"
"唔。"堯宗應了一聲,眼底一瞬閃過笑意,"我很期待喔。"
重三郎悄悄地移開了目光。
讓主人年邁的心砰砰跳著期待著的想望,實際上,應該就是那源於他自身的夢想和期待吧。
堯宗是想要通過把那些被時代和身份立場所打壓抹殺掉的、讓"跟自己非常相像"的孫子去實現這件事來給自己的人生總決算劃上一個黑字的結果。
於是,圭少爺以超乎重三郎預想的叛逆姿態開始走上了貫徹自己的選擇的人生道路。
最開始,是宣言自己想做的不是銀行家而是音樂家,參加藝大考試並且應屆考取了。
第二件,就是"出櫃",即是說自己是同性戀者,這也表明了他無意繼承家業,
而現在,在一步一步構築起他作為音樂家的地位的同時,實現了和同性愛人的結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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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這個也......重三郎沒有出聲地偷笑起來。
像是聽到了似的,少爺轉過頭來。
"伊澤,這個情況......"他一臉為難地,往下看著手裡的碗。
"什麼?"
"蛋殼兒掉進去了。我想要拿出來,可拿筷子怎麼也夾不到。"
昨天,才想著少爺很久沒有打電話過來了,結果是說想要學料理。
不管是做什麼,想讓前面說過的那位戀人吃到。
讓人感到傻氣的同時,又不禁覺得新鮮驚訝,現在的年輕人是這麼思考的麼。然後,又覺得欣慰。也有一點點羨慕。
圭少爺在陽光照耀下的地方實現了戀情。
當然,即使是到了重三郎他們年輕時想都沒想到的一切都是自由的時代,也決不可能承認同性之愛的。那終究還是會被當成變態對待、成為受歧視對象並受到迫害。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圭少爺和那位愛人應該是既有痛苦又有鬥爭的吧......不過,自己會覺得少爺和對方的生活是營造在明亮溫暖的陽光下的,是因為一點也看不到兩個人的苦惱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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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好幸福的樣子。"重三郎心想。於是又感到高興。
把愛情作為愛情表達出來、培育它--圭少爺和那位愛人那極適合"愛情生活"這個詞語的生活樣態,在窺視過之後,使重三郎感覺到有如放下肩上的長年重擔一般的安心。
那是和所謂的罪惡感、贖罪意識不同次元的快樂,若要打個比方,就像是在樹都枯了的季節、不意間突然到訪陽光明媚的小陽春的感覺吧。
完
上一章 『2月11日』その後(証言編)(『2月11日』之後(證言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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