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達魯西亞的微風(アンダルシアのそよ風)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第六部 安達露西亞的微風——完結
“Stop。這段重來一遍。”
小太郎嚥下嘆息,重新拉起第二段。
唉,他還是沒理解我的意思。
沒等樂句結束,我便打斷他:“上次也是這個地方吧。我說過要你回去以後好好想想。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問題在哪兒?”
“有想過。”小太郎心虛地避開我的視線,解釋自己真的有想過,但還是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
“柴可夫斯基的確是抒情派的,但總不能所有地方都用眩人的的顫音來表現啊。明白嗎?所謂的顫音——”
我也說不清楚,直接拿起琴示範給他看。原本應該讓他自己慢慢領會的,可前期考試就在眼前,拖不得了。
“關鍵在於聲音的強弱,比如這個樂句。”
說著,我示範起來。最後以p開始的樂句是極纖細的顫音,隨著音量的漸強,顫音的振幅也越大。
(請吧)我以眼神示意小太郎。
“不對不對不對,開頭應該更細膩一點,若隱若現似的。”
小太郎又拉了一遍。
“對,就是這個感覺。再細一點就更好了。”
依照我的指示,小太郎再試了一次。
“Ok,Ok,顫音隨著聲音一起漸漸變強……這個強音太過了!啊,錯了錯了,太華麗了。”
我重新演示一遍後,小太郎皺著眉,神情嚴肅地重複了一遍,可是—--
“音程太過了,右手也是。對對,就是這種,嗒—啦—啦哩啦啦啦哩!”
哼著拍子我加入演奏做引導,趁機瞄了一眼手錶。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了,可看情形還是不能下課吶。
我是守村悠季,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小提琴演奏者。今年四月開始擔任邦立音樂大學小提琴科的外聘講師。平成四年畢業於邦立音大小提琴科,之後前往意大利留學,師從於艾米里歐•羅斯馬丁氏。之前曾隨東田康子氏和福田正夫氏學習。
此外,我還擔任富士見交響樂團(通稱富士見二丁目樂團)的首席。
曾獲得第六十四屆日本音樂大賽第三名,第五十二屆Palma•Pagenini•concours優勝,ˊ96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第二名。
而現在,生平頭一次成為五名學生的老師,目前正為學生的前期實技考試而奮鬥著。
“好了好了,基本差不多了。現在,加入伴奏。”
考試的曲目需要鋼琴伴奏。負責伴奏的是和小太郎同級的二年級鋼琴科女生,叫……唉,我忘了。
“從第二段第四小節開始。”
這個女生完全配合不了小太郎。她好像很不習慣給人伴奏。哎呀,按錯鍵很正常,別緊張啊~。琴聲再大一點,再大一點!
“重來一次。鋼琴請努力配合。”
“好、好的。”
第二次時我加入他們的演奏做指導,第三次則讓他們自己來,時間不能再拖了。
“剛才的那一遍還不錯,只是節奏有點奇怪。看,就是這個三連符。這裡正好是小太郎喜歡的表演部分。只要控制好音的強弱,效果會非常棒。
那麼,從頭再來一次。 ”
彈鋼琴的女生以眼神尋問(我也要嗎?),那是當然啦~,這種事不要我一一指示吧。
第二次合奏結束,本日課程終了。
“顫音的演奏還要再練習。好了,下週見吧。已經九月了,以後的補課還是照原來的時間,星期四下午五點。”
唔?今天是星期一,到下週的星期四會不會間隔太久?
這時,小太郎問道:“那個,下週四前能不能再加一節課?”
“是擔心時間來不及嗎?”
“嗯。”
“可以啊。”
我從包裡取出筆記本,查看日程安排。
“星期六怎麼樣?五號的星期六。上午?要不然下午的早些時間?”
晚上有富士見定演成功的全團會議。
小太郎轉頭問伴奏的女生:“高口同學,你覺得呢?”
對了,她叫高口。高口里美。
“請稍等一下,我看一下手冊。”
然後高口同學說上午有空,於是就這麼敲定了。
“不知道到時還有沒有空教室。”
大學正式開學是九月七號星期一,但考試迫在眼前,教室很有可能被預定空了。
“你們等一下,我去教務課看看。”說著,我站起身。
“我去,我去好了。”小太郎說。
“啊,你去嗎?那要是有空教室的話,就用我的名字預約。”
在等待小太郎歸來期間,我和高口同學聊了起來。她皮膚細白,像只溫順的小白鼠,給人感覺是個極靦腆怕羞的姑娘。
“你是鋼琴科二年級的學生吧。”
“是的。”
“以前有伴奏的經驗嗎?”
“這是第一次。崎村君來拜託我的。”
“你們以前就認識?”
有點擔心這麼問會不會太突兀,不料高口同學回答地爽快:“我們是音高的同學。”
“啊,那你也是大阪人?你說話沒有關西口音,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老家在島根。”
“誒~,我正好是新潟人。大家都在日本海沿岸吶,請多關照。”
她終於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笑容,看她已經不再緊繃的肩膀,應該是不緊張了。
“做伴奏很累吧,還得準備自己的考試。”
“嗯,不過這也算一種學習。”
優等生式的回答,似乎覺得給人伴奏還不值得她浪費時間來練習的樣子。
“這關係到小太郎的成績,還請你多多幫忙,辛苦你了。”
我先一步關照。雖然考試考的是小太郎,但伴奏跟不上的話會直接影響小太郎的發揮,到時就麻煩了。
接著,話題轉到她的鋼琴專業上,正當她說到自己喜歡肖邦是,小太郎回來了。
“我訂了一〇四。十點到十一點,可以嗎?”
“嗯,可以。那到時見了。”
“謝謝老師!”小太郎興奮地低頭行禮。
他邊上的高口同學小心翼翼地遞上簽到紙,“那個,請您蓋章。”
“啊,好,你也辛苦了。”
從口袋裡掏出印章,在規定的方框裡蓋上印。完成一定次數的鋼琴伴奏可以獲得相應的學分。
送走兩人,我鎖上門準備離開,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一下,我轉過身。
“怎麼樣,考前的指導課還順利嗎?”
“啊,是吉山老師。你好。”
吉山老師是同門的前輩,小提琴科的專職講師,一直盼著能升上助教授,對新人的我頗多照顧。年紀大約四十來歲。太太也是學校的老師,兩人有一個念小學的女兒。
“很累吧,趕得上考試嗎?”
“還好,學生們也在拼死努力。” 我答,跟著似乎要去辦公室的前輩走。
所有人都在努力,除了那一個,實在讓人頭疼。要命的是,她還是我們福山老師秘藏的寶貝,輕易不能讓外人知道。
到了二樓轉角,我們互相道別,我轉而往圖書館走去。
去圖書館,就是為了找樂譜。今年年初接到老師的命令,要我參加他門下學生的發表會,原本演奏的曲目因某些原因臨時改成了蒙蒂的《查爾達什》。
最初和三條小姐商定的是巴赫的《第一小提琴組曲》,但昨天得到消息,有位前輩也準備演奏這支曲子,於是不得不臨時換曲。
推薦查爾達什的,正式打電話告訴我消息的三條小姐。
“所以,我們必須得更改曲目了是吧。可是,換什麼曲子好呢?”
之前忙著富士見定演的獨奏,原定的組曲練習本就沒開始,現在突然得換曲子,我更是沒主意了。
『《查爾達什》怎麼樣? 』
“哪個查爾達什?”
查爾達什是匈牙利民間舞蹈及其相關音樂,是藝術音樂經常使用的素材,比如廣為人知的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和Delibes的《葛蓓莉亞》。施特勞斯和柴可夫斯基也曾寫過這類曲子。
『蒙蒂的好了。我有樂譜,反正我也想試試這支曲子。 』
“這就是你選曲的標準?”
『我很忙的好不好,一周最多只能擠出一天時間來合練,說到查爾達什,以前那個《茨岡》還記得嗎? 』
當然記得。日音賽二次預選的課題曲。整支曲子就是在和伴奏的三條小姐的激烈爭吵中完成的。
“好吧,就蒙蒂的《查爾達什》吧。曲目變更的事最好通知一下負責人。”
『嗯,我會的。對了,小哥你四號星期五的二點來合練吧。 』
“啊,這哪兒來得及練習啊。不能改到下週嗎?”
『可以是可以啦,可我一周只休息一天,其他時間都排滿了。不管怎樣,我們總得合練一次吧。 』
“呃—……說得也是。”
『好啦,幫幫忙啦。星期五見咯。 』
因此,我不得不急急忙忙尋找樂譜。時間緊張,去樂譜店太麻煩,還是去複印複印圖書館的藏書節省時間。
在圖書館找了一圈,只有獨奏版本的,鋼琴伴奏版外借中。不得以,先借了獨奏版,鋼琴版的到時再找三條小姐複印好了。
給複印來的樂譜包上封皮,一切準備就緒。攤開樂譜,先試著拉一回。
查爾達什和同是匈牙利民間舞蹈的,由ROMA(吉普賽)樂團伴奏的『verbunkos』(注1)有密切關係。
全曲由舒緩的展開部『拉紹』及急速的呈示部『弗里斯』組成,呈示部強而有力的切分節奏是它的特點。
這一類的曲子,我只在大學時演奏過作為課題曲的李斯特《第二號匈牙利狂想曲》,《查爾達什》還是生平第一次。
從廣板的p開始,一直到極緩慢的f,然後是mf的重複。這裡還是回到廣板比較好吧。這樣一來,即興表演和原速就是極緩慢了,弗里斯就得用活潑的快板。
先是下弓的斷奏,上弓、上弓、上弓……重音!可這裡確實p。如果是上弓的斷奏•十六分音符……從p漸強,一直到f,然後再回到p……
“這曲子,好難啊。”我自語。
到現在,三頁的譜子我只拉了一半。
樂譜上幾乎沒有和音(空管這叫丸子),如果只是單單拉出音符的話,哪怕只學了二三年小提琴的孩子也能做到……可要完美地演奏出這種極富激情、跌宕起伏的曲子,把它化為音樂展現在眾人面前,也許只有擁有ROMA式的奔放性格的人才行吧。
總之,先拉一遍全曲,然後再背出樂譜為好。每個樂句反复演奏的同時正確記住樂譜上的內容,拉著拉著,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了我對小太郎提的那些要求。
沒錯,尤其是拉紹,只是單純把演奏出來就行,顫音也是,有時越簡單的東西效果越好。還有這個地方,這裡的高潮部分,要達到怎樣的程度呢……應該不用太激烈吧。
還要注意的,是速度。雖然這是首舒緩的拉紹與極速的弗里斯相對比的歡快曲子,但如果第二個拉紹沒把握好速度的話,那最後弗里斯的快板和稍快板就得亂套了。
這曲子並不長(大約四分鐘),在傍晚預定時間前我就基本背完了譜子,於是準時出門買菜。猶豫著要不要順道回一趟大學,但心裡放不下查爾達什,想想還是算了。
走到富士見銀座,在魚五師傅(注2)那兒買了金槍魚刺身、鹽烤的秋刀魚和用來涼拌的章魚,又在八百八師傅(注3)那兒買了蘿蔔和油炸用的茄子。對了,家裡的生薑沒了,得買一點。黃瓜家裡還有就不買了。啊,無籽葡萄!正好買一點做飯後甜點。
接著去三上豆腐店買了一塊涼拌用的絹豆腐,以及做醬湯的油豆腐。
最後在花村酒屋買了二大瓶啤酒和四瓶裝的大吟釀。都買齊了嗎?嗯,行了。
今天是夏休的最後一天,明天圭就將飛往美國準備即將開幕的音樂季的第一場公演,這點菜作為預祝他『一路順風』的餞別宴會不會太過簡單……只比平常的晚餐多加了一道生魚片而已。我原本想弄得再豐盛一點的,但既然圭說這樣就行了,那也只能照辦。
出了酒屋,邊上的中華食堂飄來陣陣的飯菜香,肚子餓了,走著走著,一個修長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視線中。正式下午去了M響的圭。穿著棉質外套,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一個人向前走著。
“圭!”我喊道,提著東西向他跑去。
一百九十二公分八頭身的他,和一百七十五公分標準日本人體形的我有明顯的腳程差距,即使我一陣小跑也趕不上他的速度,我只得再喊:“圭!桐之院圭!”
終於,圭轉過頭,看見是我喊他後立即笑瞇瞇地停下腳步等我,接過追趕而上的我手裡提的酒屋袋子,說:“去買菜了?”
“嗯。你今天怎麼這麼早?”
“只是去商量一下日程安排。”圭無精打采地回答。
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是因為昨天的定演太過勞累才這樣的,更像是因為明天又將開始滿世界飛的忙碌的演奏活動而在一個人憂鬱。
“啊,紅蜻蜓。快看,好大一群啊,快看快看。”
我手上拎著東西,只能動嘴。
圭仰起帥氣的臉,看著紅蜻蜓成群交錯飛過的天空,低喃道:“啊啊,是晚霞吶。”
桐之院圭,去年春天開始就任MHK交響樂團常任指揮,是位年輕有為的青年指揮家,比我小半歲,這個八月剛滿二十七。在二年前的布達佩斯János、貝桑松以及伯恩斯坦國際指揮比賽中取得三連勝,正作為新一代的天才指揮活躍於國際舞台。
現在,除了M響的月例音樂會外,按照和Samson Agency籤的合約,每月有一到二週參加海外公演。總之,一個月中他有半數時間是在演奏旅行中度過的。
那樣的圭,和我一起,生活在富士見三丁目一幢古老的洋房裡。對外我們一致宣稱兩人是為了借能放下鋼琴的大房子的室友,而事實上我們是一對相愛的戀人,過著普通的婚姻生活(雖然法律上不承認同性婚姻)。
“今天的秋刀魚很不錯喲,晚上做鹽烤秋刀魚吧。”我對這位想吃秋刀魚的人說道。
“買了蘿蔔嗎?”圭問。
“買了。”
“既然有秋刀魚,那怎麼能少了蘿蔔泥呢。”
“嗯。”
非一般貴族風貌的圭,其家族是原華族中的名門。在成城的公館中,由管家和傭人照顧著長大。和我一起生活後才開始學習家務和料理,不過他現在的料理水平遠在我之上。
我的手藝只是從農家主婦的母親那兒學來的,而他的老師則是職業級廚師管家伊澤先生。
“你,想做蘿蔔泥?”我試問。
“嗯,當然了。”圭微微一笑。
太好了,他終於笑了。
圭之所以這麼消沉,是因為他得馬不停蹄地工作到來年六月,這期間我們必然會聚少離多,並且他還不得不放下他心愛的富士見的常任指揮工作。
這位世人眼中粉絲遍天下的明星指揮家的成功人士,內心卻一直後悔著自己的成功,現在正在為明天開始的旅行生活而痛苦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吶。
但話說回來,在充滿著讚美與花束的演奏旅行背後,是利益至上的Samson Egency『物盡其用』的壓榨政策,讓人不得不同情。
事實上,上一季密集的演出安排就讓人憂心圭的身體是否吃得消,這一季的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會不會使演奏質量下降呢?應該不會,圭是那種為保證品質可以不惜一切的人,問題是圭的身心、頭腦已到了極限,就如同日記所寫的那樣……
“啊,對了,那個——”
“什麼?”
“就是你和Samson簽約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啊?”圭明顯沒料到我會問這個,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坦白說,是為了錢。”
“錢?”
身為資產家的大少爺,名下連不動產都有了的你,還會缺錢?
許是我懷疑的神情太明顯,圭笑得越發無奈:“為了籌集富士見音樂廳的建設資金。”
“呃……啊,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說來,圭提出『夢之自費練習場計劃』時,確實說過要用自己和我的演奏活動來籌集費用……於是,圭是為了成為能掙錢的指揮才決定挑戰指揮比賽的咯? (那時他已經是M響的副指揮了)……哎,應該就是這樣。
“對不起,我居然忘了。所以,那時你說我也要舉辦演奏會掙錢,還說技術和知名度都是必要的,讓我去挑戰日音賽。啊—真是的,我居然給忘了。”
“你好像,和我處在兩個空間。”圭說,苦苦地繼續道:“簽約時,我並沒打算連靈魂也一起出賣,也有自信能做到這點,可當我真正進入後……那被日程綁死的生活,根本就是把自己給出賣了。如你所知,我真的後悔了。”
“呃……籌建富士見練習場本該由我們倆一起努力的,是我沒盡到責任才對。”
講師工作,再加上現在正在準備的發表會忙得我不可開交,沒有時間再去打工……如果節省生活費,夠不夠補貼建設費呢?
“你的支持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圭說得認真,“你願意幫助我嗎?”
“當然了。成為能支持你的伴侶是我應該做的。雖然到目前為止,一直是你在支持我。”
“不是的。一直依賴人的人是我。你是能治愈我的太陽。你的愛是我前進的動力。”
“你、你怎麼在外面——”
我企圖阻止他自虐式的表白,可玄關前的綠蔭小道就在眼前,眼看不行了,這時突然注意到隔壁的西鄉先生正在柵欄邊除草。
“你好,正幹活吶。”
聽見我的聲音,西鄉先生抬起微禿的頭,笑著回答:“啊,你好。”接著又道:“內人剛才去過你們家,但沒人應門,所以就把東西放在玄關了。”
“啊,是傳閱板嗎?麻煩你們了。”
說話間已到玄關,和傳閱板一起放著的,還有一卷報紙和一盒雞蛋。
“雞蛋是別人送給我們的,想拿來給你們嚐嚐,聽說這是早上剛下的有精蛋,和超市裡賣的不一樣。”西鄉先生隔著柵欄說道。
“哇,太謝謝您了。我們一定吃吃看。”說著,我恭敬地朝對方鞠一躬,“也謝謝您的太太。”
“哪裡,哪裡,不客氣。”
(一定要還禮才行吶)我想著,一手拎著菜一手抱著傳閱板和雞蛋進門。
“之前他們還送了海苔給我們。我想回送一些姐姐寄來的新米,不過最好再加點其他東西,畢竟那米是去年十月寄來的。”
“悠季——”
“啊?哦,我回來了。”
向光一郎先生問安,然後……
“歡迎回家,工作幸苦了。”親一下圭。
“我回來了。”
接受圭的回吻,我們進屋。
“哎~好熱吶。今天泡澡吧。先去準備一下。”
啊,不對,得先把魚醃一下。
打開包裝,把魚並排放在盤子上,邊上正把啤酒放進冰箱的圭看了一眼,問:“今天有客人要來?”
“沒有啊,怎麼了?”
“你買了三條秋刀魚。”
“三條才夠吃啊。你一個人就得吃兩條吧。”
“那蘿蔔泥得準備三人份的了。”
“你還是先去燒洗澡水吧。”
“好~好~”
天才明星指揮的家庭居然是這樣的,要是讓粉絲看到,還不哭死。不過,圭似乎很享受這種居家式的對話。
圭不喜歡Samson賽倫博格社長安排的無休止的工作,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工作剝奪了他和我的家庭生活。
弄好了洗澡水,圭上樓去換衣服,之後就再也沒下來。水開了的蜂鳴聲響起,我放下正在切的黃瓜,走到樓梯口。
“圭!下來洗澡!”
我站在樓下大吼一聲,隨即轉回廚房。家裡的洗澡水本來就是溫熱的,只要加加熱就行。
嗒啦嗒啦的拖鞋聲越來越近,圭站在廚房門口問:“不一起洗嗎?”
“嗯?也好,一起吧。”
菜準備的差不多了,炸蔬菜和味噌湯等一會和秋刀魚一起做。
“我去拿衣服,你先洗吧。”我邊說邊解開圍裙。
“我幫你拿來了。”圭答。
一看,圭手上拿著的是兩人的浴衣。
“哈哈,今年都沒穿過浴衣呢。”
“那就趁今晚好好穿一次,今年也沒什麼機會再穿它了。”
“要是來份秋刀魚和大吟釀就更有氣氛了。”
天未暗就泡澡,是因為圭覺得『休息日的黃昏再美不過』。
洗去滿身的汗臭(還給對方搓背),洗好頭,兩人一起泡在溫熱的水中,圭輕輕撫上我的身體,我傾身向前以吻誘他。
情人間誘惑的吻,挑起人性慾的相互撫摸,漸漸的,漸漸的,身體在這封閉的世界裡,沉淪。
“唔,圭,好癢——”
“這裡嗎?”
“嗯。癢——”
“哼哼——”
“啊,不要,住手——”
“呵呵,你這裡也很敏感呢。”
“哪有,別動,放手啦!啊~”
“噗,幹嘛叫那麼大聲?”
“我都說癢了!哼,看我的。”
“哇,別、別這樣——”
“哈哈哈!知道怕了吧。”
“我們還是上去吧。”
“好啊!”
我氣勢洶洶地起身,圭一看情形不妙,“噌”地一聲跑了出去。他的脖子真的很怕癢誒。
我擦乾身子的同時不禁警告道:“你這個弱點,絕不能讓大衛知道哦。”
“除了你之外,別人無法靠近我。”
“呵呵呵,啊,等一下,後背還沒擦乾。”
“謝謝。”
擦乾了背,圭穿上浴衣,熟練地系上腰帶。
我遍尋不著自己內衣,問:“哎,我的短褲呢?”
“我沒拿。反正晚上也不出門了。”
這個不穿內褲的男人—--
“你不覺得底下涼颼颼的嗎?”
圭無視我的問句,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往廚房走去,沒辦法,只能將就將就了。唔~……只穿一件單衣挺不好意思啊,而且,怎麼那麼色的啊。
可再去找褲子又很破壞氣氛……唉,算了,就當是離別前的特別服務好了。
廚房裡,圭已經備下啤酒等著我。
“來一瓶?”
“嗯,當然。”
“砰”地撬開瓶蓋,倒酒,互相碰杯,一口氣喝乾冰涼的金色液體。
“嗯~~~,好爽。好了,該干活了。”
給烤架點上火,把湯鍋和中華煎鍋放上爐子,等鍋熱了後,倒入油。這時,秋刀魚的香味也慢慢飄散開來。
“啊,忘了綁袖子了。”
做飯時浴衣的衣袖非常礙事。
“有根塑料繩就好了。”
“我去找找。”
“呃,那邊抽屜好像有緞帶。你找找看。”
記得抽屜裡有好幾根從圭的粉絲送來的禮物上拆下的緞帶。
“是這個嗎?”
“啊,找到了?”
“你還收集這個?”
“我很像撿垃圾的是不是?說好聽點是勤儉節約,說難聽點就是窮苦像。”
圭拿著緞帶細細挑了一番,抽出一根粉色的寬邊緞帶給我係上,打量了一番,笑著說:“好漂亮的小東西。”
“所以,我今天就是你的禮物了?”
“可以的話,真想把你塞進行李箱陪著我旅行。”
“是說,想帶著我一起走?”
“嗯。”
“呃,這個嘛——”
即使滿世界飛,但只要我在身邊再累也不怕,是這個意思嗎?可我總不能說我有自己的工作,對不起……這麼冷淡的回答,敏感的圭怎麼受得了。圭自己也明白這個事實,所以我更不能傷害他。
啊啊,難道就沒有委婉點的說法嗎? !
“好可惜,我不會分身術呢,要不然有台漫畫裡的複印機也行啊,再复制一個我陪在你身邊。”
“我開玩笑的。”圭故作開朗地笑道。
“開我玩笑,要罰。”親一下圭的嘴角,“就罰你做蘿蔔泥好了。”
“遵命,悠季。”
茄子去皮切塊,直接下油鍋炸,瀝去油後盛在小碗中,湯汁的底料完成。
“圭,這要放姜沫。我買了新鮮的生薑。”
“明白。”
味噌湯裡放的是油豆腐和圓白菜。等水開後放入食材,稍煮一會兒後放入味噌,味噌迅速溶在水中,在湯沸騰前熄火。
秋刀魚也烤好了。嗯,全部搞定。
“圭,遞個盤子給我。我來盛秋刀魚。”
“這個盤子挺漂亮的。”
用織部風的方盤裝上烤好的秋刀魚,蘿蔔泥也端上了桌。
把黃瓜、裙帶菜和章魚用醋簡單拌一下裝盤,一份醋拌涼菜就成了。現在只剩涼拌豆腐和生魚片了。
“圭,不好意思,幫我看一下冰箱裡還有沒有大葉(注4)。再把生魚片拿出來,盛到盤裡。”
“大葉已經枯了。倒是還有些陽藿。”
“拿來吧。”
把不太新鮮的陽藿去皮切碎,給加了木魚的涼拌豆腐增加香味。
“OK,久等了。開飯吧。”
在放滿酒菜的桌前相對而坐,為對方倒上酒。
“明天開始你又要辛苦工作了。加油,還有,注意身體。”
“你的話,讓我心裡好受多了。我會努力和各國樂團公演多掙錢。我不在期間,富士見拜託你了。”
“好。乾杯。”
“乾杯。”
溫熱的秋刀魚鹹淡適中,也不太焦,圭吃得很高興。
就著桌上的菜下酒,間或攏一攏散開的衣襟,在喝光了兩瓶啤酒後又開了一瓶大吟釀。
嗯~,爽口、香醇,不愧是大吟釀。雖然貴的和瘦肉一樣,但和金槍魚刺身搭配在一起妙極了。
“啊—那個,要不要買點外國的點心,小盒子的那種就行。”
“可以,只是你怎麼突然想要這個了?”
“給西鄉先生的回禮啊。買一點就行。”
“這次是去維也納,買莫扎特巧克力怎麼樣?”
“那種巨大的圓形巧克力?唔,也好。機場裡就有買吧。”
“說來,我還從未給富士見的各位買過禮物。”
“啊——的確。不過,真要買的話就是八十人份的吶。”
“八十盒莫扎特巧克力,運回來有點困難。”
“豈止有點,根本是沒法搬!而且光是買禮物就不是一筆小數目。假如一人一個而不是一人一盒的話倒是方便不少,一盒二十個,只要四盒就夠了,不過分量也不會輕到哪裡去。”
“只是四盒的話問題不大。我記下了。”
“要不要讓宅島君帶回來?”
“啊啊,他有別的任務。”
“你總是這麼虐待他,也不怕他逃跑嗎?還喝嗎,再開瓶葡萄酒?”
大吟釀已經空了。
“不了,我夠了。”
於是,盛上米飯和味噌湯。
晚餐結束,二人一起收拾碗筷。我洗完,圭來擦。哎,明天開始的整整一周家裡就只剩我一個了。
“記得代我向Kirchner夫人問好。”
圭似乎也在想旅行的事,“好的。”點點頭。
收拾完廚房,鎖上大門,我們回到臥室。一個整理好了的旅行箱靜靜躺在臥室的一角。啊—,休假真的結束了吶。
“悠季……”
圭躺在床上輕呼我的名字,我們穿著浴衣依偎在一起。圭環住我,我則貼在他的胸前,圭溫暖的氣息充斥鼻尖,突然覺得,好寂寞。
“你要小心身體……注意安全。”
“好。”
“好好工作。”
“嗯。”
“……早點回來。”
“好。”
唇與唇貼合在一起,只是一周,卻彷彿要分離一世般,兩人激烈地糾纏在一起。
“啊……我愛你,圭,我愛你……”
“我也愛你,悠季,無論我去哪裡……我只為你一個人演奏。”
“嗯,雖然無法和你同行,但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我會一直想著你,哪怕你遠在海角,我也會一直想著你。”
“悠季、悠季,我的悠季……”
“圭,抱我。整整一周,哪怕只能滿足肉體也好——”
八月三十一日,灌滿離愁的夜晚,我們燒盡了自己。翌日一早,圭動身開始音樂季的首份工作。
我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披著浴衣送圭到玄關,揮著手直到圭的車消失在視線內。
……可糟糕的是,這一幕被隔壁的西鄉太太看見了。
啊~,完了,會不會暴露了? !唔,怎麼辦啊? !
冷靜,別慌。
因為交往不深,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個多嘴的人。雖然不知道,但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比如,告訴附近鄰居某家住著一對同性戀什麼的,到時就麻煩了。不對,還不至於這麼糟。只要沒傳到富士見眾人耳裡就沒問題。可萬一要是被富士見的某人聽到……
“到時再說吧。”我對自己說道。
事情已然發生,再煩惱也無濟於事,別想了。要不然胃和神經都會崩潰的。
我這般安慰自己,開始今天的練習前也調整了情緒,可簡單的手指音階練習卻怎麼也做不好。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淡定。
現在……做什麼都晚了。既然已經被人看見,再想賭別人的嘴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我們又沒做壞事。我和圭,是真心相愛……雖然這種愛會在家族中掀起風暴……
啊啊,夠了,別再想了!練習吧。
如果讓小太郎來演奏的話,一定會給人一個ROMA式的華麗《拉紹》,《弗里斯》更會變成不放過任何一小節來炫技的快彈。我想要的是那種隱秘的熱情。
之所以想以第一人稱來演奏《查爾達什》,是受了之前富士見定演上,圭演奏的西貝柳斯協奏曲的小提琴獨奏的啟發。
圭,把自己當作主角融入曲子的世界中,整支曲子彷彿活了起來。這給了一個重要提示。曲子中,把“自己”作為(意識上的)過濾器來表現,這是我一直所欠缺的。
因此,我的小提琴雖然工整,但缺乏氣勢與魄力。往好的說是細緻,其實淡而無味。
不過圭的獨奏告訴我,體內奔流的熱血能創造出有血有肉的表演。再現作曲家之魂的,不是架空的演奏家的靈魂,而是二十七年來生於這片土地,長於這片土地,經歷過煩惱、憂愁、歡喜、害怕等等感情的“我”。憑此,我就能創造出全世界唯有我能演奏出的個性化的曲子。以我這個活人的氣息為媒介,奏出和圭一樣的鮮活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音樂。
不過,具體的辦法,還在摸索中。
總之,作為反映我個性的表現手法,得知道“我”是打算怎樣來演奏這支曲子。運氣吧,這次《查爾達什》的總譜沒有標示主題。任由演奏者決定音色和基調。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首先,戲劇性誇張的ROMA風不行。我打算走高雅精緻的路線。因為這是要在福山老師門下生髮表會上演出的,所以首先要改掉被老師狠狠批評過的『越後人』的土氣。現在的,我有能力這一點。畢竟這兩年來,我耳邊聽的是世界名匠艾米里歐•羅斯馬丁先生那優雅無限的小提琴。
我要以最美的音色,編織一首精緻而富有情感的《查爾達什》。這就是目標。
雖然很難要表達清楚我的想法,但前進的方向我看得明白。剩下的,就是用音樂來畫出他的形狀。
依此方針開始的練習,進行的相當順利,在和伴奏的三條小姐初次合練的前一晚,直到有足夠的自信時,我才放下小提琴。
不過,三條小姐必定還是會嘮裡嘮叨一番挑剔吧。不過這次不是協奏曲,主導權在我。因此,那位毒舌小姐的冷嘲熱諷不用在意。和皮波他們的爭吵相比,三條小姐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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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三條小姐的首次練習,果然從一開始就不順利。
最先由我無伴奏演奏。我才剛開始,三條小姐就在邊上抱怨:“誒~?開頭的廣板,怎麼軟趴趴的?”
“哪裡軟趴趴了?”
“聽著一點勁兒也沒有吶。現在是無所謂,可你到了發表會上也這麼拉?”
“抱歉哦。我只是練習不足,曲子可是已經通篇研究過了,我有自己的方法。”
“是嗎?那你倒拉來聽聽看啊。”
“明明是你打斷我的。”
調整好情緒,重新架起琴,開頭的拉紹輕柔舒緩,進入弗里斯後音色轉而輕快……如此反复,到了高潮的拉紹時—--
“啊~,夠了,我都快睡著了~!”三條小姐突然出聲。
“怎麼?”我瞥了她一眼,手上動作沒停。
“啊~夠了,Stop、Stop、Stop!”三條小姐大叫,“這種弓尖像停了只蒼蠅的讓人想瞌睡的《查爾達什》,哪裡好聽了!”
接著,三條小姐“噹噹當”彈起了前奏,左手伴奏音,右手主旋律的小提琴,臉上的表情正如我所想般豐富誇張,可惜這不合我的喜好。
“怎樣?這才是《查爾達什》吧?”
看著她一副教訓自己弟子的模樣,我一下怒了,回道:“很不巧,這不是我的喜好。”
“和你的喜好有什麼關係。《查爾達什》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吧?”
“那隻是三條小姐你的想法。我不喜歡這種哀怨的演歌式的表現手法。”
“哎呀,那隻是因為匈牙利沒有演歌啦,有的話也肯定是這樣。”
來了。三條小姐的拿手絕活——強詞奪理。可是,我不會輸的。
“留學時,我聽過正宗的匈牙利ROMA樂團演奏的《查爾達什》。他們一邊深情的歌唱,一邊和著演奏拍手。不過,我不是ROMA人,身為日本人的我有自己想要的演奏方式。”
“原來如此。”三條小姐翹起下巴略帶挖苦地說道,“所以呢?剛才那個就是守村悠季大師風格的《查爾達什》了?呆呆的念經式的東西?就是那像是午睡的金魚在說夢話般讓人無聊到想睡的前四小節?”
身為福山老師鋼琴弟子的她,完全繼承了老師的毒舌。你是厲害,但這場激烈舌戰你必輸。
“是是,你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因為練習不足,所以聽上去也許是不怎麼樣,但這是我的節目,我有權用自己喜歡的表現方式,”頓了一頓,繼續:“請為我伴奏。”我點頭行禮。
“哈~……你還知道自己頑固不化的臭脾氣呀。”三條小姐一邊嘟囔一邊配合地彈起前奏,(開頭要是再強一點就好了)我想著,重新拿起小提琴。
不是之前那種不加修飾的強音,而是給人一種有品味的、穩重且強有力的強音,正好和小提琴柔和的P形成對比。
演奏完全曲,我問三條小姐:“我,能提幾個要求嗎?”
“呵呵—,當然了。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伴奏,哪敢說不。”
你不用這樣吧。
“那個,該付多少伴奏費合適?”
“啊,對呀,守村大師是顧客,我該收費才對。”三條小姐假意高興地說道,“練習這個數,正式演出這個數,怎麼樣?”她比了個“二”和“五” 。
“正式演出五萬?!”我故作驚訝狀。
“白痴。是五千啦五千。”她皺皺鼻子,“你想給我當然收咯。四次練習加一次正式演出對吧?哇,我發財了。”
“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工資了。去掉個位數吧。”
“憑什麼呀—,你老公那麼會賺錢,還計較這點小錢?”
“圭的錢是要做富士見練習場的建設資金的。”
“誒~”三條小姐眼睛瞪得圓圓的,“那個小哥,很有野心嘛。哼~”
然後她抬頭望著我說:“於是,守村太太你吝嗇這點伴奏費是為了幫老公省錢咯?”
“我沒有吝嗇伴奏費啦。真是二萬、五萬的話,我可以分期付款。”我答,“我能做的也只是節儉一點,把節省下來的錢捐助給圭的練習場計劃而已。 ”
“也是,再說你的小提琴也賺不了什麼錢~”三條小姐一臉的鄙視,忽又正色道:“不過,小哥你和高嶺的那首《茨岡》倒是不錯呢。有那種水平養家糊口應該沒問題。”
“謝謝。”
“如果這次的《查爾達什》也能拉出那種水平就好了。”
啊啊,那次真有那麼好嗎?不至於吧。
“和生島先生的《茨岡》是突發Live,我只是用了最普通的演奏方法。三條小姐是把那張CD當成生島高嶺的Live盤來聽的吧?”
“是又怎樣,那次確實很好,好得簡直不像是你拉的。”
又來了。
“不像我的就是好的?這種演奏恕我不能苟同。”
簡直就是在否定我作為一個成熟的小提琴手的價值。
三條小姐也是一臉無奈的表情,但仍開口道:“有自己的風格並堅持自己的風格,不是不好。但你的音樂,就只是剛才那種的嗎?你所謂的完成型,就僅僅是把《查爾達什》弄得規規整整的?就是板著臉拉出乾淨的音,其餘什麼也沒有的演奏?要真這樣,老頭真是白費那麼多心血了。收你做內弟子的艾米里歐•羅斯馬丁也在自毀名聲。”
啊—這樣—吶。居然這麼說!
“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可沒說現在的就是100%的完成型。今天的練習到此為止吧。下週——”
……下週不行。學生的實技測驗就在眼前,沒法集中精神練琴,考試一直要到二十二日結束,所以—--
“二十三日以後,能空出一天練習嗎?”
“誒—,就一天的話當然行。”三條小姐一邊挖苦一邊翻起置於鋼琴上的手冊,“二十五日星期五,下午二點到三點。”
“二十五日的二點對吧。”
我在自己的手冊上做上標記,取出事先包了三千日元的黃色信封,“請收下。”放於琴上。
“謝了。”
像力士得到獎金般,三條小姐拿著信封往另一手上拍了拍,掂了掂重量,放到了堆滿樂譜的茶几上。
我把琴收集琴盒,聽見三條小姐說:“下週,節目單就要印刷出來了,在嘉賓欄會有守村大師的簡歷哦。你的節目正好在壓軸前。老頭引以為傲的旁系弟子,金光閃閃的門下處女秀,唉,加油吧。”
故意給我壓力吶……
“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一個問題一千。”
好,好,你還真喜歡開玩笑。
“福山老師教過很多學生吧。”
“大概吧。去代官山的弟子挺多的,至於大學裡的我就不清楚了。”
“這樣啊。學校的話每年大約負責二十個人。”
“每年二十?老頭在大學教了多少年書了?”
“今年應該是第二十六年了吧。”
這是我去了意大利才知道的,反省自己居然不知道鬼恩師是Long•Thibaud的得獎者,還跑去教務科查了檔案。
“算一算,在他手中畢業的……大約有一百三十人人?其中包括守村大師你。”
“請別再喊我什麼大師了。”
“有什麼關係,很適合你啊~”
“有—嗎—”
總而言之,光大學裡就有一百多人。
“除此之外,也有私人教學的弟子吧。除了三條老師外還有——”
她喊我大師,我就喊她“老師”,可三條小姐根本沒反應。想來也是,開設鋼琴教室的她教書經歷比我久得多,被人喊老師已經很習慣了吧。我以後是不是應該喊她老師了?
“小提琴現在有杏奈、郁子、和仁君、芽衣子、桑野、大地君……啊,還有俊太郎。鋼琴的有小絹、多津子、一郎君、光雄君、純子和我。下面的徒孫也有十來個吶。學生的學生,算是真傳弟子了。”
“那參加發表會的有——”
“一共二十人。”
原來如此。不過,我想知道的是—--
“像我這樣的門下生,有幾個?”
大學時代之參與過福山副教授所任班級的學生髮表會,所以對這個從中學生到三條小姐都包括在內的福山正夫門下發表會毫無概念。比如說,像吉山老師那樣擔任大學講師的門下生,會有幾個出場演出呢……我想知道這個。
“這次只有守村老師一個。”
我一驚。
“在邦音做講師的綱本君,正在外留學沒法回來,所以小哥你就是門下年輕一代的OB代表了。”
哇~……
“真的嗎?”我小心確認。
“千真萬確。”三條小姐答得肯定,“肯把心肝寶貝的杏乃交給你,就說明你是老頭期待的大新人,OB中的佼佼者。雖然只是場發表會,但你身上的責任可不輕哦,大師。”
三條小姐狠狠拍了拍我的背,胃,疼起來了。
“我會盡全力。”
說完,告別三條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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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我悶悶不樂地思索著。
我在福山老師門下生中的地位,真如三條小姐所說那樣嗎……唉,我該對自己有信心才對。作為世界的羅斯馬丁的內弟子,我是被人以羨慕、期待——或者說,是被人以嫉妒的目光所仰視的存在。話說回來,我也是以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對手……所以我得清楚認識到,那些看我表演的目光裡有著無法掩飾的羨慕和嫉妒。
是啊……大家,都不是來當客人的。尤其是福山門下的同窗們,看著被魔鬼老師特別關照的我的眼神,恐怕比邦音的年輕講師們更冰冷,更有敵意。
這之中,也包括杏奈君。
福山老師當作珍寶養大的心愛弟子,天才的山田杏奈……擁有著連我都清楚的超凡才能,卻對小提琴失去了興趣的孩子……代替福山老師督促她練習的我,曾在她面前出過大醜。我一定要在這次發表會上給那次極度丟臉的失態爭回面子……啊,一定!如果這次能贏得她尊重的演出也失敗的話,我也不用做老師了。
當然了,更大的問題是,之前的失誤導致我現在沒有立場去要求她努力練琴。
真的……很可惜吶,杏奈。幸虧老師事先放話“想在發表會穿公主裙的話,一定要通過實技考試”,總算讓她花點心思在練習上了,可她的目標只是及格就好。只要努力就能得A的孩子,卻只有這麼點追求。
我的任務是監督她的練習……可要讓狂熱迷戀搖滾樂隊,宣稱小提琴什麼的無所謂,只是怕福山老師哭才繼續練琴的十八歲女子,把心思全放在嚴苛的練習中…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很煩惱。
這回的成績,大概也就那樣了吧……雖然老師把她交給我的原意並不在成績。我的任務,是重新激起她對小提琴的興趣,別把能得的才能扔進下水道……讓只要有心也能成為艾米里歐先生秘藏之子的她,重新燃起學習的熱情。
可是老師,坦白說,我真的無法理解她。明明有著比拼死抓著僅有的才能,最終取得如今成績的我更好的天賦,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價值……非但如此,還覺得這是累贅,想要捨棄……即使是鬧彆扭好了,可鬧了一年也不自我反省一下嗎?
當然了,每個人的價值觀各有不同,對我來說小提琴是第一位,但對現在的她來講則不是。圭他,擁有了那樣的才能與成就的同時,也遺忘了自己對音樂的感情,說和音樂相比,與我一起生活更重要……而她認為追樂隊比拉小提琴更開心……
“唔?”
等等。等一下,讓我想想。
杏奈她現在還在鬧彆扭。老師和三條小姐都這麼說過。不過,杏奈君之所以任性了一年多,是因為她在比賽的正式選拔中被淘汰了。杏奈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聲稱自己再也不像拉琴了……
她,這是在發洩嗎?發洩自己一直以來拼命練習的鬱悶,發洩自己引以為傲的小提琴卻去參加內定了人選的比賽的怨恨。又或者,是在對拋棄了自己的比賽的發洩不滿?
啊啊……這麼一想,就明白她為什麼想拋棄小提琴了。我能理解,杏奈。
只是,你的小提琴的價值,只能由比賽成績這種不同次元的東西來衡量吶。
啊啊,也許……驕傲的你,放棄小提琴是為了向舉辦了不公平比賽的,背叛了你的音樂界報復,可這麼做無損於你的對手啊。想要打敗對方,就要拋開比賽的枷鎖,闖出一條路給他們看看。
讓他們看看,你這個沒有優勝經驗的無冠之人初次登台大獲成功,成為了人氣獨奏者。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做到,你有這個實力。
所以,還是和她聊聊比較好吧。
“我對比賽甚麼的絕望了,不想再和人競爭。我要做個無冠之人。”某次音樂雜誌採訪時,她這麼說道。
一想到這,就替她感到遺憾。
那麼出色的才能,因為這種理由而被埋沒,實在,實在,太可惜了!
福山老師也這麼覺得……(我不會放棄的)暗暗對自己說。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要調動她的積極性,重新正視小提琴。
老師最初交給我的責任知道現在才想明白,要是讓老師知道的話也許會被踢飛到月球吧,所幸為時未晚,真是不好意思,我終於明白了。我會連以前的份一起努力的。
第二週,星期三。
“六十一分。”我給杏奈君一周的練習接過打分。
“六十分以上就可以得'D'了,只要考試時保持這個狀態,應該沒有問題。不過,萬一錯了一個,那就只能降到'E',而且還得補考。補考要是不過,我會被福山老師電擊烤焦,而你來年得重新掙學分,加油得個D吧。”
杏奈無所謂地點頭:“是~”
“那,今天就到這裡。”我說。
“誒?”
杏奈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才五分鐘就下課了。
“你可以回家了。”
我在賭,賭她的驕傲,雖然成功與否不由我決定。
“及格應該沒問題,下週考試時正常發揮就行了。只要別習慣性的漏了音符就好。拿到D考試就算合格,發表會的公主裙一定Ok。”
“只是D,我才不要。”杏奈君噘起嘴說道。
上鉤了嗎?不,現在還不能肯定。伴奏的一年級生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
“啊,這樣嗎?你是衝著A、B來的嗎?”
“我也不要B啦。”杏奈君很不滿。
我聳肩,“真有志氣吶。可是,這次不行哦,因為你只做了D的練習。”
“拿D的話,老師會失望的。”
她所說的老師,是從幼稚園起就教她的福山老師。
“沒關係的。”我笑著說,“福山老師擔心的是杏奈被退學。只要你能拿個D通過考試,老師就很高興了。”
“老師,你在打壞主意。”杏奈君瞪著我。
我沒打算作弄諷刺她呀,於是很認真地問:“誒,有嗎?”
“守村老師,你超壞的~”
“沒、沒有吧。雖然你取得好成績我在老師面前也有面子,但整個暑假也沒能讓你認真練琴,所以覺得能及格就OK了……”我撓撓頭,解釋道。
雖然知道不能在學生面前太軟弱,但……
“我不要D。”她慌了。
“可、可是,現在重來的話——”
急了嗎,煩惱了嗎!
“怎樣才能得A?”杏奈君問得認真。
我緊盯著她,“……你打算重頭開始練?”
“是的。”
“呃……第一條是不能有錯誤。如果按照樂譜正確演奏的話能得個B 。”
“那A 呢?”
“不光沒有錯誤,還要加上藝術表現。”
“我明白了。”
杏奈君點點頭,把小提琴放在椅子上,開始往弓上擦松香。
“老師,現在還是上課時間吧。”
“唔……嗯,好。”
“拜託了。”
低頭夾住小提琴,杏奈君回道伴奏的鋼琴前,不加等待直接拉起這次的課題曲《Scherzo•Tarantella》。哦,動真格的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音色。
是突然轉性還是怎麼的,火力全開的杏奈君似乎真的決定從距離考試僅剩一周的今天開始奮鬥。
杏奈君認真演奏下的《塔蘭台拉》像是大學學了一年的人拉的,可以說是妖艷,(真是……)我暗自咋舌。
只是,嗯……無論多有才能,前面荒廢了那麼久的時間,是不可能一下子補回來的的。
看吧,雖然一邊盯著樂譜一邊拉,拼命不想犯錯,可是……
“唔,音符少了……又少了……強音太弱……剛才的太短……又漏了音符。”
運弓的右手如我想的非常僵硬,所以本該演奏到的音符沒拉到,在音符密集的小節弓子總是出錯。
“音程正確,可你的手指沒按到位。”
“我懂!”
“嘴上這麼說,可你根本沒做到。手指不練會遲鈍的。”
“我每天都有練習。”
“真的?不會只在上課前一天才練吧?”
“我有練。”
“每天三十分鐘嗎?”
“每天一小時啦。”她大聲駁斥我。
“可你表現出來的恰恰相反。”我頂回去,“好了好了,Stop。Stop!”
制止她的演奏,從包裡掏出我精選的練習曲集放在杏奈君的譜架上。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會用上,所以曲集雖重但仍隨身帶著。
“那個,要想讓長著贅肉缺乏練習的手指回到原來的狀態,只能老老實實地重練,直到贅肉消失。這本全集,今天開始一天練兩次。”
“時間來不及啦。”杏奈君怒目圓瞪,極力反對。
“欲速則不達,我的經驗之談。”
過來人的忠告,應該對你有用。
“我的話,全部拉一遍兩個小時。二次就是四小時。這樣一天還有二十小時的空餘。每天睡五個小時就夠了,吃飯不能省,但是——啊,對了,你是在自己家,不用費工夫做直接有吃的。不洗澡也不會死,這麼算一下一天起碼有十五個小時練琴。”
杏奈君一副這種程度的練習我也有過的表情。
“不過,要小心腱鞘炎。重新練習的手要是受傷了,那真的得不償失。嗯,這方面你應該有分寸。音高時代曾經歷過吧。”
我還有些話想說,可以嗎?啊,好,好—--
“練習偷懶有一年半……不對,有二年了吧?啊啊,直到升學考試都有認真練習嗎?那就是半年左右咯。不管多久,還是空白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前落下的練習不可能簡單補回來,我想福山老師也不會讓你去蠻幹的。
所以說,目標直指『不是A我不要』來努力是很好,但請注意不要因為著急蠻乾而功虧一簣。想在期末考試得A,往後還有七次機會可以努力。 ”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
“下週考試別遲到。你幸苦了。”
“謝謝指導。”
杏奈君迅速收拾完東西,扔下伴奏快步離開教室。大概是想儘早開始練習飛奔回家了吧。
給新藤君上課前有十分鐘休息,我乘休息間隙去教授室看看福山老師是否在,好向他匯報一下情況。我不知道杏奈君的勁頭能持續多久,但不管怎樣應該先報告一下吧。順便也想听一聽老師的意見。
所幸運氣不錯,老師在辦公室裡,似乎正準備去上課。我問老師能不能給我三分鐘。
“是杏奈的事。”補上一句。
老師立刻答應,我盡可能簡短地把事情經過和不知的作業說了一遍,徵求老師的意見。
“我也曾做過那種強度的練習,但還是擔心她是否吃得消。”
“既然你能行,那杏奈也應該沒問題。”
“是,所以我才這麼安排,只是……女孩子的手比較嬌嫩,我有跟她說要注意腱鞘炎,但還是不放心。”
福山老師猛地瞪大了眼睛,咳嗽了一聲,說:“說來,你也得過這病吧。二年級的上半學期?”
“是。”
確切來說是一年級下半學期,一直忍著,直到被老師發現。
“杏奈君要是能這麼練我也不用愁了。”老師深深嘆口氣,“別多想了。保持住那丫頭不服輸的氣勢,給我好好訓練她。”
“我知道了。”
之後,告別老師回到教室。
杏奈君被意外的D打擊到,決定以A為目標努力,而另一位堅信自己必得A的小姐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杏奈君是拉琴的動力在沉睡,而新藤君的缺乏自主性卻是因為她根本不關心沉睡的這一部分……
對杏奈君的計策也許對她也有用,我要不要對她說你現在的小提琴只能得B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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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天沒有富士見練習,所以和昨天從歐洲公演歸來的圭一起輕輕鬆鬆地吃了晚飯,正當我洗碗時,門鈴“叮鈴鈴”響了。
“我去開門。”
“嗯,麻煩你了。”
我納悶,是快遞的話也來得太晚了吧。
圭走了回來,小聲對我說:“是你的客人。”
“誒?是誰?”
“新藤裕美子君和她的母親。”
啊,她們?
“她們說有事和你商談,我把人帶去了琴房。”
“嗯,謝謝。”
我趕緊擦乾手去琴房。哎呀,圍裙還繫著。解下圍裙揉成一團,往廚房一扔,圭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我走進房間。
“哪裡,是我們冒昧來訪。”
新藤夫人就這麼坐著微微點了一下頭,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也不等我坐下就直接挑明來意。
“聽女兒說,老師您今天說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新藤君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呆坐著,一副“我什麼都沒聽到”的封閉狀態。
“是考試估分嗎?”我問。
夫人也不回答,直接以質問的口氣道:“她哭著回來,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卻聽到老師您『丫頭你的小提琴只能得B』的判決。”
我從不叫學生“丫頭”,而且我也不能認同“判決”這種講法。不過,還是先聽下去吧。
“守村老師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老師您不經意的一句話對我女兒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我也被驚呆了,忍不住哭了起來。
老師您,到底有沒有打算提高我女兒的水平!我們能信賴老師您嗎? !請您回答! ”
像是戲劇女演員的台詞般,熱情奔放且富有張力,最後的斷定詞還配合著恰到好處的拍桌動作。
難道她以前演過戲?很想問一問她,但對方一定會以為我企圖轉移話題,還是算了。
“守村老師,請回答!”
是,是,我會回答。老老實實地回答。
“首先,關於提高裕美子同學水平的問題——”
啊—……“老實”回答沒問題嗎?我是很想講清楚,就怕……
“在回答前,我想問裕美子同學一個問題。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嗎?”
“當然是成為獨奏演奏家了。”急著代女兒回答的母親身體前傾,啪啦啪啦繼續道:“事實上,裕美子可以去莫斯科留學的。培養裕美子的真島素子老師是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的評委——Ivanovic Godunov的學生——”
“不好意思,”我打斷她,“我問的是裕美子同學。”
我估計沒這種事,於是大膽制止她。裕美子君,請回答。我負責的人,是作為我“學生”的裕美子君你。讓我聽聽你的想法。
“你不答的話,那我就說說我的想法了。”
呆呆地低著頭,裕美子君像人形木偶般沉默不語,沒有一絲想回答我問題的意向……死心了。
“裕美子君的技術很不錯。因為她相當重視按樂譜無差錯演奏,所以可以確定您女兒能得九十分。這是我判定B的理由。
至於A,是依個人技術好壞,在九十分滿分的基礎上往下扣,然後再加上滿分十分的藝術分,總計九十一分以上。 ”
正確來講,是由各評審老師打分,取所有分數的平均值(去除最高分和最低分),因為這與話題關係不大,就不再詳細說明了。夫人應該也清楚才對。
“您女兒的演奏技巧很好,因此,我想在提高藝術分上加強指導。”
真要“老實”講,其實是“我一直在努力,最後卻失敗了”,可這話太刺激,不能說。即使說了,您和裕美子也不會反省改進的。
“您是說裕美子的演奏藝術表現力不足?”
“以現在的情況來講,是的。”
“其他老師可不是這麼說的。”
“也許吧。”
“裕美子去年的考試,第一、第二學期都得了A。”
“是的,我知道。”
被優秀拷貝機的她欺騙了的教授不是沒有。
新藤夫人欣喜不已,說:“那麼,我可不可以認為,守村老師所說的B其實是對自己指導能力的評價?”
說完,還“Hohohoho”的一陣尖笑,完全扭曲了我想提醒裕美子她的不足之處的原意。
夫人高興地對女兒說道:“吶,裕美子,不用擔心了。直到正式考試,守村老師會把保證得A的演奏方法認真交給你的。是這樣的吧,老師?”
一臉討好的看著我,用貓咪般的聲音懇求道,擺明了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她堅信老師會把自己的音樂性灌輸給沒有藝術表現力的女兒,從不懷疑這點。
既然如此—--
“當然。”我答。
“一定喲,加油。”
如果她女兒是我私人招收的學生的話,我一定當場斷絕師徒關係,可惜我是受學校委託的老師,沒那個權利,只能負責下去。
“今後請您多費心了。”
新藤母女似乎對聯手騙我進圈套的事很自豪似的,步伐輕盈地離開我家,我“啪嗒”關上門,把倆人的身影隔絕在眼前,壓抑著的怒火忍不住爆發出來。
“啊——我受夠了,太過分了!讓你女兒在福山教授面前演奏和我一模一樣的《帕提塔》試試!還說什麼『成為職業獨奏家』!”
很想大聲開罵,最好能讓門外的她們聽見,可是不行,(要說也該當面說才好),所以只能自己小聲地發洩。
“悠季——”
圭在身後喊我,我從頃刻的激憤中清醒過來。
“啊,抱歉,現在才結束,打擾你了。”
“咖啡泡好了。”
站在廚房門口說話的圭做了個“請”的手勢。
玄關大門已經鎖上,我走到滿是咖啡濃香的廚房,在放置了酒精燈式的咖啡機的桌子前坐下。邊看著圭在抽吸似乎挺方便的虹吸咖啡機中攪拌,嘴上抱怨道:“俗話講吃力不討好,果然沒錯。”
“居然能把你這麼溫柔的人激怒,到底是怎麼回事?”
圭邊說邊從餐具櫃中取來喜歡的對杯,往內倒入咖啡。
“就是那個複印機姑娘。我對她說,現在你的演奏得不到藝術分佔重要地位的A,然後她就抽抽搭搭哭了一節課。她的母親大人聽了這事後,大約是覺得『豈有此理』,就帶著女兒找上門來了。還暗示老師就該負責讓學生得A,要盡到責任。
她那個口氣,一副我女兒早晚會參加柴可夫斯基比賽,到時得了優勝,拿了獎牌也是老師的光榮似的。 ”
說著連自己都覺得惡毒的話,發洩心中的怒火。
“她是比較想听比賽秘技類型的人吧。”圭委婉地安慰我。
“根本就是母親的機器人,老師操縱的人偶形演奏家,要是我,一定拒絕和她公演,不過她本人覺得滿足那也沒辦法。”
遞來的杯碟上放著兩粒杏仁巧克力。放入口中,感受一下甜味。嗯,美味。
“我也死心了,真的。就照她母親的要求,盡力幫助她完成A標準的帕提塔算了。”
“模仿是練習的基礎。”
“如果是為了尋找自己特色的話,那倒是沒錯。”
“是啊。”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孩子也許很幸福。沒有嚐過確立自己演奏風格的痛苦,就能得到『拉得真好』的評價……多簡單吶。”
“你又在煩惱那個了?”
“每練一次就煩一次。怎麼都搞不定《恰爾達什》。啊—可是,先得把《帕提塔》解決了。為了高分而讓她模仿自己,真不想為了這種理由來演奏敬愛的大巴赫的名曲。”
“可是,你又不能放著不管。”
“是啊。辭職的話就不會有這種煩惱了吧。”
“我倒是一直希望你能專心從事演奏活動,只是你——”
“哈哈。講師的工作也不壞啦。雖然教育學生不容易,責任也重,但教小太郎和數馬時倒挺有意思的。
雖然碰到了很多問題,但想一想我也曾讓福山老師頭疼不已,而老師不但沒拋棄我,還一直照顧我至今。現在該輪到我努力了。 ”
“但無論傾注了多少愛,總有些種子不會發芽的吧。”圭一副“你死心吧”的口氣反駁我。
我笑了笑,說:“這麼說有點過分吧。即便是裕美子,也有認真勤快地練習,是個素質不錯的學生。只是最關鍵的表現欲還沒甦醒罷了。”
“那是她的問題。也許我這麼說比較殘忍,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是無論如何勉強不來的。”
“嗯,確實有這樣的情況。總之,我只要努力教學就好。該說的都說了,問心無愧。”
聊天結束。今天也泡個澡就睡吧。練習明天再說。
神山數馬這次來,有了令人意外的進步。是自我清醒,開始思考自身情況的大進步。
但對數馬來說,這個進步是對一直保衛著自己,阻隔現實世界的壁壘的衝擊,打擊很大,每次來都比之前消沉一分。
數馬的雙親都喜歡古典樂,母親更是把自己成為音樂家的夢想投射在獨子身上。三歲開始學習小提琴的數馬有著絕對音感,對其連基本樂器演奏都不會的母親所誇耀、讚美的“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疑,盲目想信著雙親洗腦的你是該進藝大的人的話,前後考了三次,最後卻進了邦音。也因此,他雖然才一年級,卻已經二十一歲了。
當初,數馬還放言“來邦音入學只是權宜之計”,最終的目標仍是藝大,所以來年還得接著考。對於無可奈何入學的邦音,唯一的期待僅是能一起玩的朋友和豐富的校園生活,讓我頭痛不已。
然而,隨著課程的繼續,我又覺得他很可憐。
神山數馬是位名字很有氣勢,樣貌也頗英俊的青年,可是他缺少雙親堅信的他該有的那種才能,而被雙親慣出來的自我意識過剩又帶給他災禍,使他養成了連朋友也交不到的壞性格。至於他要成為小提琴家的目標,似乎也是父母洗腦的結果。
因此,首先要解決的,是把他從雙親不負責任的洗腦中解放出來。
數馬沒有靠小提琴揚名的可能。現在靠父母養著所以衣食無憂,可早晚有一天他得自力更生呀。到那時,他靠什麼吃飯……“成為小提琴家的夢想”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帶給他一塊麵包來填飽肚子的。
所以,我祈禱著數馬能睜開眼看清自己實際情況的同時,也做著各種的努力,數馬也出乎意外的老實,真的開始努力檢視自己了。
我僅是給他指出了一個方向……以前的數馬,是不會對被保護兼封閉在蛋殼中的自己產生懷疑的吧。
而現在的數馬,想要擺脫包圍著自己的蛋殼。
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注意到,一直被稱讚為“你是在天空飛翔的天鵝”的自己,其實是只想飛卻飛不起來的鴨子,為此很是煩惱。
對那樣的數馬,我能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好好教他小提琴。
他選的課題曲和杏奈一樣,都是《Scherzo•Tarantella》。找來的伴奏是想升大學院的鋼琴科四年級女生,兩人經常在一起練習。
“Ok,很好。非常流暢,而且沒有錯誤!弓法也很完美。練習了很久吧。”
聽見有人讚揚自己,數馬他哼了哼。這個怪癖,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被你這種人表揚有什麼了不起)的意思,惹得我暗罵(你這小子——),後來才知道了,這是他高興時特有的表達方式。
找時間還是提醒他一下好了,被女孩子告白時千萬別這麼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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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了考試能順利通過,回去後要抓緊練習哦。對了,難得練得這麼順,要不要再進一步?
思考一下這一句'嗒啦~啦'的'啦~',如果用顫音演奏的話怎麼樣。 ”
我架起小提琴,把不同的顫音演奏了一遍。
“纖細的顫音,華麗的顫音,弱的顫音,強的顫音,溫柔的顫音,強硬的顫音……怎麼樣,很不一樣吧?”
“……嗯。”
“你不覺得在這個樂句中用顫音很有歌唱的效果嗎?”
再把樂句拉了一遍,這次沒用顫音,讓他自己比較一下。
“啊啊,沒錯。用顫音更好聽。”
“OK。那麼,如果是你,你會在這裡用哪個顫音呢?”
“呃……”
數馬和新藤君不同,他會在仔細思考後作出自己的選擇。只是品位不怎麼樣就是了。
“我喜歡這樣的。”
說著,他拉起琴來。是我不會選擇的華麗顫音。不過,有自己的想法總是好的。
“你想要的是這樣的效果?”
我用他選的顫音把開頭五段拉了一遍,數馬忙說不對。
“呃—那個,我想要的,是第四個……”
啊啊,強的顫音嗎?
“這個?”
我重新演示了一遍,數馬點頭。
“OK,那你自己來試試看。記得在哪兒加入顫音吧。看到這一形的樂句,就用顫音。第一、第二段,開始。”
數馬演奏完兩段後,很洩氣:“不該這樣的。”
他的第二個缺點就是學習能力不足。也因此,他的練習量是別人的一倍。
“是啊。還需要好好練習。重點在左手擺動的方式上,注意我的手部動作。”
我邊說邊示範,完了換他來,我在旁邊指導。
“手指牢牢按住弦,擺動手的這個部位發出顫音。”
握住數馬的手,幫助他感覺動作。
“喂喂,別老想著自己不行。肩膀用力。有點那個意思了。這不是一次就能學會的。手腕放鬆,啦啦啦啦~……對,對。幅度再大一點,再快一點… …”
“啊—,我的顫音。”
數馬高興地哼哼,然後反复地練習加強印象。等他練得差不多了,我讓他把前五段從頭拉了一遍,今天上課的內容到此結束。
“如果因為過於專注顫音而在其他地方出了差錯那就得不償失了。這點一定要注意。這三天把曲子練熟就好,不要加入顫音。等曲子爛熟於心後再練顫音會比較好。那麼,下週見。你辛苦了。”
“謝謝老師。”
數馬拉長著臉,似乎是因為好不容易學會的顫音卻不能用而不高興著。不過,你肯定會在家偷偷練習吧,因為害怕自己會忘記。我呢,是想先釣你幾天胃口,等到了解禁時你就會拼命地練習。
對於學習不太好的你而言,想要無差錯演奏並完成顫音,那你勢必得非常努力才行。只要有“我也想要這樣演奏”的慾望,兩個人齊心協力,再苦也無所謂吧。加油。
這些心裡話沒打算告訴數馬,我只希望他能取得B以上的成績就好。原本音樂性就不高的他,即使演奏得行雲流水毫無差錯,也會在其他地方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進而被扣分。希望這次的顫音能給他挽回一點分數。
對數馬他演奏正確卻也無趣味可言的《塔蘭台拉》來講,學會了顫音後聽著總算也是音樂了。希望老師們評價一下他的曲子,給他增加一點自信心。即使以後不走音樂這條路了,也有勇氣重新出發。
然後,是我的《查爾達什》。
這支只要顫音運用的好就很美妙的曲子,很能反映演奏者的品位。
想找些東西參考一下,於是去了大學圖書館,把館裡所有《查爾達什》的CD都聽了一遍。聽了吉普賽樂團充滿野性魅力的《查爾達什》,年青演奏家雜技般快彈拉紹的《查爾達什》,還有沉浸在拉紹情感中的女性小提琴者的《查爾達什》……
聽著各個有名的演奏家們個性鮮明的表演,學習他們的分句法、樂句表現、適時的變調和延長,以及弓法稍許不同效果就千差萬別的各種斷奏法,同時也在尋找、思考、構築自己的演奏方法。
研究總譜,是為了理解作為演奏根基的作曲家的意圖。而參照名家們的表演,則是為了學習、豐富演奏方式。
以此為基礎,依自身感覺篩選取捨,建造一個唯有我能展現的屬於我的作品世界。
粘粘糊糊、不干不脆不是我喜歡的。我想要的拉紹……是銀灰色感覺……的那種。那麼,弗里斯就是金光閃閃的金色係咯?
不過,問題的重點依然沒解決。
圭以第一人稱成功演奏的《西協》第三章……是以西貝柳斯的故鄉——芬蘭銀裝素裹的冬天雪景為主題,樂章一開始就是行駛在雪原上雪橇的馬蹄聲。
駕著馬橇的,是前往戀人家的年青小伙。年青人內心焦急地趕著去幽會,在寒冷美麗的銀色世界,冒著刀割般凜冽寒風默默行駛。
圭把駕著雪橇急切奔向戀人的自己……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也想那樣演奏《查爾達什》……理論上不是不可能,再說我也想在我的音樂中植入“自己”的內核,使我的演奏個性更鮮明……只是要形象化《西協》這類故事性曲子卻並不容易。
雖然故事也沒少看,但這次由我來講故事,那麼故事與講故事的人之間的位置關係(或者說相關關係?),沒有問題嗎……也許我能展現的,只是一個佈景糟糕,看上去寒酸不已的舞台世界。
啊,等等,等一下。第一人稱的話,也就是說,“我”既是講故事的人也是主人公咯。
嗯,沒錯。不管是位置關係還是相關關係,“講故事的人”和“故事”之間是相輔相成的。以前怎麼沒想到這點呢。
所以……《查爾達什》的主人公是我。 ……然後呢?
“嗚~,我的想像力,加油——”
當練習卡住時,可以從曲子的時代背景及作者的相關信息中尋找突破。可寫了《查爾達什》的維托里奧•蒙蒂,在音樂事典上的記錄卻少的可憐。
書上只寫了他出生於那不勒斯,從那不勒斯音樂學院畢業後進入了Lamoureux管弦樂團擔任第一小提琴部小提琴手,最後去世於那不勒斯,是位小提琴家兼作曲家。還曾寫過輕歌劇等等,但流傳至今的只有《查爾達什》和一首小品。生於1886年,逝於1922年……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是個純粹的那不勒斯人。
關於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的記錄也不多。在他出生前不久,在和奧地利打了二次獨立戰爭後意大利王國終於成立,蒙蒂晚年還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去世那一年墨索里尼上台,開始法西斯獨裁統治……書上能找到的只有這種年表式的記錄,至於那個時代的那不勒斯到底是怎樣的,還得找專業書籍查看才能知道。問題是,花了時間下去,未必能得到對理解曲子有益的信息。
那不勒斯人的蒙蒂,之所以寫有匈牙利音樂特色的《查爾達什》(連曲名都是直接用體裁名),是不是因為聽了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或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集》後覺得“哇哇,太棒了”,於是自己也忍不住寫了一首呢?
《第一匈牙利狂想曲》寫於1846年,最後的《第十九》寫於1885年,1869年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集》的第一、二集出版發行,1880年第三、四集發行。這種帶有獨特哀愁旋律和節奏的東歐音樂被西歐作曲家們“發現”後,這異國風情的樂曲迅速流行開來,風靡一時。一時間相似風格的曲子大量湧現。
到了蒙蒂生活的那個時代,《查爾達什》式的名曲都已出現,再加上這股流行的餘火還沒散盡,於是自己也寫了一首。還記得當初上音樂史概論時聽到過一句話,“以現在的眼光看,那時'流行'的壽命長得令人難以置信。”
啊—,不管怎樣,反正它是《查爾達什》!是我擔任主角的《查爾達什》!
想要的靈感遲遲不來,急死人了,我起身打算找別的參考書,突然,靈光一閃。
就表現對的圭的思念怎麼樣?
放下手上的書,我重新坐下思考。
拉紹的部分,就假設我在思念離開家出國賺錢的圭的情形,弗里斯就是我歡喜地去機場迎接終於回家的你……這樣?
嗯,也許可行。試試看好了。
迅速把書歸置好,我離開圖書館去車站乘車。
無論是去車站的途中還是乘車時,腦中的想法一個接著一個,畫面越來越多,等到家時想像幾乎成了妄想。
……事件:我等著圭回來。畫面背景是科爾多瓦郊外一片向日葵田中,一幢小巧古樸的農家小院。屋子外牆上爬滿了美麗的藤蔓月季,屋頂茂密的綠色中,小小的青苔別有一番風味,那是我一直夢想的家。
我一邊焦急地等著該在傍晚回家的圭,一邊回憶這一個月來的寂寞。沒有你睡在身邊的夜晚……從枕上枕頭一直到睡著,安靜的夜晚,越發使人寂寞,我的身和心飢渴得難以忍受,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流下淚來,整夜整夜睡不著。
此刻,我多麼希望你在我身邊……想躺倒在你懷中,被你暖暖地包圍……呼吸著你的味道,靠著你強健的身軀,被你緊抱……撫摸我,親吻我,讓我勃起,進入我的身體衝刺,插入至最深處再拔出的水聲一直不停……
(停止~,Stop,Stop!我是在給樂曲做回想。超過了,超過了。)
呃……話說回來,當初分居意大利和日本時,我也常常想念遠方的圭,思念無法停止,於是失眠的夜也越來越多……幻想著被圭抱的情景自慰,可釋放過後卻更寂寞,然後惡性循環……想著被你插入到射的感覺,高潮時還不自覺地喊“圭、圭——”
(哇,怎麼想這個,太丟人了吧?!不准再想了!)
因為圭完成夏休後首場歐洲公演後,又馬不停蹄地帶著M響全國巡演了,說來很丟臉,但我確實有點欲求不滿。
習慣了夏休時天天都有夜生活的身體,在圭離開三天后就受不了寂寞,每每趁著洗澡自己解決一下。清洗身體前,撫慰陰莖到勃起直至射精,這似乎已經成為習慣。再加上想到了怎麼刺激後面的方法,用肥皂潤滑,手指伸進後面刺激那裡的同時也不忘前面,這都成了例行公事了……要是讓圭知道,我還有什麼臉面對他啊。
可是,真的很想做吶。
……怎麼辦?
唔—,反正家裡沒人……只要把玄關鎖上……
……做過了就能冷靜下來吧。
很想。應該沒問題吧,一下就好,完了就開始練習。
……嗯。就這麼辦。
鎖上玄關上樓,拉上了臥室窗簾,打開空調後褪去身上的衣服。
大白天做這種事有點不安,但更多的是快感,我裸著身坐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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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絲質被面涼涼的,我張開腿,撫弄已經半勃起的陰莖,手裡的東西迅速變硬,我呻吟:“啊—,夠了,圭,夠了——”
閉上眼仰起頭,幻想著圭用舌頭疼愛那裡的感覺,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
“舔我—,”我低聲呢喃,“啊—,舔我,圭,舔我~”
依著記憶想像著圭幫我口交,撫摸自己的乳頭,可依然覺得不夠,我想到了那個東西。
睜開眼睛,看向收著那東西的壁櫥。
……要用嗎?要嗎?只是如果讓圭知道的話……
可念頭既起,想收回來實在太難。
……不是真的插入。只是舔一下就好。
我這麼說服自己,顫抖著把封印在壁櫥最深處的箱子裡的東西——圭裝在桐箱里送來的他的陰莖的矽制複製品……拿出來。
打開箱子,哆嗦著拿起來一看,“誒?居然有這麼大?”
我笑道,企圖減輕那東西給自己帶來的羞澀感。可身體裡那淫欲中毒了的Succubus(注5),叫囂著想要那和真物一樣粗大的東西插入體內。
一面想著自己怎麼那麼淫蕩,居然向慾望妥協,一面卻含住那個東西舔舐。有種像在舔奶瓶的感覺。形狀十足但沒有溫度,雖然有點怪異但還是蠻有意思的。只是已經不是小孩的我,並不能滿足。
唔……這東西畢竟不是讓人舔一舔就能飽的啊,嗯……
……要不要X進去?
要嗎?
想放棄,但如影隨形的Succubus又在耳邊誘惑我。
……送禮物的人,之所以送這東西不就是想讓你用嘛。
可是,要是讓人知道我多丟臉啊。圭也許會很高興,但……不過,只要我不說,就不會有人的。
但願如此……
……話說回來,這東西要是一次也沒用過,不是很浪費嗎?
最重要的是,我想試試。
下定決心,我起身去浴室。啊,忘了潤滑劑。
走到隔壁的浴室,用四十度的熱水簡單沖洗一下,重頭戲上場。先是一根手指進入,等差不多了再加入一根。雖然以前沒試過,但還是有必要向三根挑戰一下……進倒是進去了,就是……好緊!不能停,這一步不能少。
平時都是站著自慰的,但擴張那裡還是坐著比較好吧。一邊發誓決不能讓圭看見我現在的樣子,一邊等著身體完全適應,等到疼痛消失,我往裡抹上潤滑劑。
呃,哪個姿勢插入比較好呢,啊—……這樣嗎……
手握著(摸上去)比真物更長的東西,輕輕抵上自己的那處,緩緩向裡推。
“唔……啊,進……不去?……不行嗎?”
再使勁,可還是不行,索性豁出去了。
“嘶!”
猛然插入的異物果真不能和真物相比,我咬緊牙,像刮刀似的慢慢轉動那東西。不行,這種感覺,我實在受不了了,還是拔出來吧。想要往外拔,可那東西的頭部卻卡在了裡面,拔不出來。雖然告訴自己不能急,小心地再試一次就好,可心裡怕得不行,一個不慎用力過猛,把自己弄傷了。
刺痛襲來,暗叫一聲(糟了!),可為時已晚。手指輕輕碰了碰疼的地方,一看,出血了。
“啊,鏡、鏡子——”
拿來圭剪鼻毛的小手鏡查看傷勢。雖然一陣陣的刺痛著,好在沒有明顯的傷口。問題應該不大。
“啊——真是的——,我怎麼這麼蠢啊。”
一邊罵自己一邊沖洗一下收拾善後,然後給傷口抹上軟膏。
輕率的Succubus迅速消失於某處,恢復理智的我不斷咒罵自己(蠢死了!),發誓(決不會有下一次)的同時把那東西放回原處重新封印桐箱。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放好,不留一絲痕跡,確保圭不會發現異常。這件事,到此為止。
幸好圭要到後天才回來。到那時,傷也該好了吧。
由之小路君的到來,總是那麼突然。
從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家裡是否有人,就這麼冒冒然來到。他從沒說過,但我想以前應該有碰到過沒人在家的情況吧。
他是我的學生,邦音小提琴科三年級學生,在某次聽了圭的音樂會後對指揮產生了興趣,現在正在接受圭的指導,現在在接受圭的指導的同時還擔任富士見的代理指揮。
因此,閒逛著逛到我家的由之小路君,正好順帶來學習琴房書架上圭那滿滿的禁止外帶的總譜。因此,能在為他開門時和他見個面聊幾句。
上午,我正在琴房練琴,玄關的門鈴“叮鈴鈴”響了起來,我跑去開門。
“啊,是你啊,快進來。”我招呼道,“我正在琴房練琴,你用廚房吧。”
“不好意思,打擾了。”
說話特別,服裝更特別的由之小路君,今天穿著一套怎麼看都像是女孩子才穿的(嫩黃色絽織秋草紋)和服,腰間繫著角帶卻沒穿袴,手上拿著“左渡Osake”女舞者的草編斗笠。
“呃—,你今天的打扮是?”實在令人好奇啊。
“因為秋天快到了。”他答,“今天早上看到了紅色的秋茜(注6),就想不如表現一下秋天的風情吧。”
“衣服我是明白了,可這斗笠—?”
“這麼戴上後—”
說著,他戴上斗笠。頭上前傾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個臉,只能看見下顎在動。
“就看不見臉了。”
“噗——” 我忍不住了,“那、那也用不著穿女孩子的和服啊。”
“我無所謂。”拿下斗笠,由之小路君故作嚴肅狀,“想做就做,這是我的生活信條。”折起斗笠扇起風來。
“哎,你喜歡就好。主要是你今天穿的實在太有特色了,我才問一問。”
“謝謝誇獎。”
“啊—,你不止穿的有特色,連選曲都出人意料吶。第一次上課的時候,你拉的那個曲子—”
當時我佈置的作業是演奏自己得意的曲子,沒想到他竟然拉了一首電視時代劇的主題曲。
“如果考試也是自由選曲就好了。”
“哈哈。審查老師一定會被你嚇一跳的。”
“我一直認為大河劇《赤穗X王》之類的主題曲,是和伯恩斯坦的曲子相比肩的,同樣具有古典藝術性的作品。”
“你不想成為獨奏家嗎?或者去樂團發展?”我問。
原想關心一下他考試的準備情況,但難得談到這個,不能錯過機會。
“富士見,不演奏那種現代作品吧。”
哎呀,難道他真的喜歡上了指揮這個工作了?
“不演奏。再說也沒有樂譜。”
“我聽過吹奏樂版的。找一找應該能找到。”
“你真的想指揮這樣的曲子?”
“偶爾一次沒關係吧。”
是沒關係,可是—--
“即使有吹奏版樂譜,還是得把它改成管弦樂版的才行啊。你會'作曲'嗎?”
弦樂科有專門的“作曲”課程。
“很不幸,我沒有上過'作曲課',不過聽上去好像蠻有意思的。”由之小路君說道。
“考試結束後去學一學吧。”我趕緊說,難得他有這興趣,“對於畢業後要成為花匠的你,成績並不重要,但我還是希望能聽到你真實水平下的演奏。”
“上課時的就是啊,我沒有偷工減料。”
“那時我正忙著給你抓錯,哪有時間好好聽。”
“明白了。我會讓你滿意的。”
“Thankyou。我等著你的表現。那你是不是該從現在開始努力練習了?”
暑假期間,他一次也沒來上過小提琴課。雖然知道他擔任富士見第二小提琴後並沒有像杏奈君那樣疏於練習,但心裡還是不放心他的課題。
由之小路君輕易上鉤。
“可以藉老師的小提琴一用嗎?”
“啊,當然。”
我們從玄關移向琴房。
我取來瓜乃利給他,打開伴奏用的《貝協》的樂譜,在鋼琴前坐下。等由之小路君熱身結束,我彈起琴來。
他選的考試曲目是貝多芬《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
流暢無差錯的前半段,讓由之小路君明亮舒緩的小提琴演繹成了歡快、可愛,讓人心情愉快的“演奏”,我確信他一定能得A,可聽著聽著,就不對了。
這不是他自己的風格,完全是忠於樂譜的正統派演奏。是哪裡不對了……
“啊—”我知道了。
由之小路君停下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抱歉,你繼續。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由之小路君一副(哎,這個老師呀~)的表情忍著笑,很體諒地說:“如果有要注意的地方,請說。”
“你做的很好。”我答,心想他大約想早點學習總譜吧,於是我說:“可以下課了。不過,如果你還想練習的話,我可以陪你到十一點。”
“謝謝老師。”由之小路君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看出他很在意我剛才的那聲“啊”,我就裝作閒聊壯地說道:“你的演奏確實達到了A的水平,但聽上去總覺得有點怪。”
“哎呀!”
“演奏相當地正統,可就是覺得有點奇怪。我就想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想著想著,突然明白了,所以不自覺地喊出聲來。
“哦。”由之小路君禮貌地點點頭表示明白,臉上缺是(請說重點)的表情。
我笑了笑,坦白道:“因為你演奏得太~正統了,所以才有奇怪的感覺。”
“啊—?”
“就是說,我所知道的有邦音一怪之稱的由之小路君,他的演奏怎麼可能是這樣的呢?是這樣的嗎?會不會搞錯了?”
“噗——”原本一臉嚴肅的由之小路君忍不住了,又轉而帶著一絲苦笑道:“即便是我,在成績面前也不得不謹慎吶。這是防止祖母嘮叨的自我防衛。”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只有在獨奏會的情況下,我才有機會聽到你個性獨特的《貝協》咯。”
“是、是的……”擦了擦頭上突然冒出來的汗,由之小路君有點恍惚地說道:“啊—那個,如果是那孩子不在場的獨奏會的話,也許能出色的發揮。呃……坦白說,我不能肯定自己會為了演奏而放棄自己。”
“放棄自己?”
因為像他那麼古怪的人,如果願意在演奏中表現自己真實性格的話,那一定很有意思,於是我這麼問到。當然了,是正面意義上的。
“老師,如果是剝光了我暴露在世人面前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由之小路君說地認真,又像是抱怨般嘟囔:“教訓一次就夠了。太丟人了。我不想再來一次。”
“呃,被狠狠批評了?我是覺得充分釋放你個性的演出一定很精彩啦……”
難道,他對小提琴不感興趣的真正理由,是因為當時受到了精神打擊? 。因為這種理由而使一個優秀的小提琴苗子離開音樂界,未免太可惜了。
“可是老師,即使我這樣的人,也不願在人前做出類似把自己的屁股暴露出來的事。”由之小路君反駁,沉著聲繼續:“我知道這麼說很失禮,但實話講,如果被戀人以外的人察覺出我的感情那就完了,比如褲子下興奮勃起的陰……啊,對不起,應該說恥部的。抱歉,我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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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小路君微紅著臉,解釋道:“世人說的'個性',一般都是褒義的,近來更是有一股風潮,不論什麼事只一味強調要'重視個性'。可為什麼個性到我身上就成了怪異呢?我以為,所謂的個性應該是'個人本性'才對!”
“嗯,是可以這麼解釋。”
“所以'個性'這個詞,也可以暗指缺點。”
“唔……這麼說來,這次也可以作貶義詞用吶。既指人天生的品格,也可以暗指當事人自己不願改正的缺點之類的。”
“近來常說的'個性',往往只指性格中的優點,聽上去像是對其人整個人格的評價,其實是社交辭令,充滿了欺騙性,我討厭這樣。”
“嗯~!是這樣沒錯……”
他的思考之深令我驚訝,努力地消化由之小路哲學(?),記下他的個性理論。
“總之,我這個人面子重於一切。技術的進步是以暴露自己性格中的醜陋面為代價,因為被人吹捧'個性'而暴露自己這種蠢事,我決不會再犯……就是這樣。 ”
最後的一段話又回復到了平時的他,由之小路君慘慘一笑,“有一次我在那孩子麵前演奏,沒想到居然讓他察覺到了我的情慾。小提琴,太恐怖了。”
“原、原來如此。不過,憑你的琴技,是有這種可能。”
啊啊,我的表情還正常吧,他應該沒注意到我因為他的話而變臉了吧。
“呃,那個,我沒想到這會涉及你的隱私,對不起。”趕緊掩飾一下自己的失態。
由之小路君似乎相像了我的說詞,“因為是老師,我才毫無保留的說出來,說了之後心情好多了。只是,我有一件事——”
“什、什麼事?”
“開學時拜聽了老師的巴赫——”
“嗯……”
“太美了,好像窺見了由雪之女王城堡的冰搭建起來的禮拜堂。”
“是、是嗎?”
“很好奇一開始就和學生吵架的老師,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如果您能指點一二,我不勝感激。”
“只是演奏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專心拉琴就好了。”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一定是不容寬恕的熾天使給我的啟示吧。
而這一句話,打開了煉獄的大門,我將不得不在其中煎熬自己。
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演奏,表現的是樂手”這話,不過小提琴表現的不只是藝術,它是一種現實形態,可以讓人看見、聽見、觸摸到樂手的人格……也就是說,所有人都知道的平常現象,可以通過聲音這個道具真實地展現在世人眼前。
不過,同樣的“表現”,圭所選擇的每一個音,包括表達方式,或者說他選擇說明主題的角度和方便聽眾理解而舉的例子,全部和我不同。
所以說,我和圭是不同的個體。
我是名叫“守村悠季”的“個體”,他是名為“桐之院圭”的“個體”。
在DNA階段已是明顯不同的“個體”的我們,一個生於越後的兼業米農家,一個則是在東京都有高級住宅街的銀行家的公子,之後各自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事更是天差地別……再後來,比我小半年,仍是二十二歲的圭遇見了二十三歲的我。
當時(包括現在)的我出生後所經歷的和圭經歷的,基本屬於假如把雙方曾擁有的物品全部拿出來比較一下,要是能找到“啊,你也有TOXX的模型車呀”這種共同點就是奇蹟了的程度。 (雖然沒確實調查過,但肯定是這樣)
話說回來,這也很正常吧。出生、成長、學校、朋友,所見的人、事、物及學到的和沒學到的東西,是真正意義上的“各自”不同。這些累積下來的,其組成、數量和累積方法也不一樣。
記憶力強的圭,學習十樣東西就能記住十樣,而記憶力一般的我,十樣中只能記住四、五樣,甚至可能是三樣。
不過,沒有在田裡捉過青蛙的圭,對田地、青蛙和空手捉青蛙的知識和經驗就不如我了。在這上我有100分經驗,圭只有1分,甚至可能是0。當然了,相反的情況也是有的。比如圭二十三歲時已經是千人斬級的了,而我二十三歲時卻還是個處男。
在親情上,也是兩個極端……圭無法理解我們那種即使被三個姐姐像玩玩具般欺負,卻還是會一起玩鬧,雖有多年怨恨,感情卻依然深厚的複雜的姐弟情。同理,我也想像不了一直纏繞著圭的心之修羅場的真面目。
也許是這種心靈層面的感情的不同反映吧,我們對事物的理解,對人的認識方式幾乎正相反。然而,假如依著心靈來劃分“柔”和“剛”的話,也不能簡單說我是“柔”,圭是“剛”。圭或許是“剛”,可他也有柔軟的一面啊。
總之,種種不同累加在一起,之前的“經歷”由量變引起質變,有了“各自”不同的外在“表現”。
首先,因為經歷的不同,表達方式也不同。
善於讀書的圭非常會講話,,奉承起我來一套一套的。我不像他,會那麼多華麗絢爛的修辭,我只會說些簡單的句子,外加多點表情。不過,每次微笑著說“你真好”時,圭都會感動得不行。
其次,在靈活性上我也差別人很多。
芙美子姐姐可以用蘿蔔做出二十幾種菜餚(這還只是我能記得的)。如果算上其它衍生出來的菜式,那多得數不清。別人一根蘿蔔能變化出那麼多花樣,而我的拿手菜才七個。不會醃醬菜,更別說翻花樣了。 (因為整個冬天都是吃自家產的蘿蔔,未免吃膩,姐姐硬是連出了一身好手藝。)
總之,過往經歷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說,它既是“人格”,至少現在的人格是由過去的經歷累計而成的。
生來的天性和後天養成、修正、進化的,或者說是劣化、消滅的可塑性部分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人格,比如我這個叫“守村悠季”的人格。
它有優點,也有缺點,有值得被人稱讚的地方,也有被人嫌棄、討厭的地方,一面代表一個部分,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四次元多面體的“我”。
從何時起我意識到這就是人類,發現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有優點有缺點,也接受了這種存在。
然而—--
“小提琴,太恐怖了。”……由之小路君的這句話,引出了一個大問題。
他的話給了我很多啟示,我一一記在本子上,試著整理思緒。
當某些東西作為“表現”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可以分為有意識、有意圖的“表”,和無意識、非人為的“現”。
以小提琴演奏來講,“表”是可以通過學習和練習來完成的部分,而“現”則是我多次提醒,小太郎本人也努力改正卻總是失敗的表現欲。
這種無意識、非人為、在表現上“現”出來的東西,明顯是不該在“表”上出現卻偏要自露馬腳的結果。
“能看到滿臉和藹笑容下真實表情的'表現',也存在在小提琴演奏當中。”由之小路君感嘆道。
要問它是基於什麼來的,那當然是人的所思所想和過往經歷,也就是人格了……因為這些存在著,所以必然會有暴露的情況。要想不表現出來,只能靠自己主動壓制。
可是,有意識壓制的前提是自己能察覺出自己暴露了。坦白說,既然自己能意識到又怎麼會暴露呢?因此,會暴露的必然是自己沒察覺到的。有鑑於此,一定要做好“既然暴露了,那就讓它暴露吧”的思想準備,
“我沒有這份勇氣,所以我不敢踏上舞台。”由之小路君說。
……我,從沒想到還有這一層的關係,就這麼傻乎乎地在眾人面前表現起來……
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可能在演奏中把自己人格中的陰暗面暴露了出來,太可怕了。
藏在我心裡的人類的陰暗面……無知、愚蠢、頑固、遲鈍、傲慢、自我主義、自私自利、軟弱、逃避責任、愛聽表揚等等等等……這些,全暴露了?
啊啊,應該是吧,全暴露了。無知沒教養的小提琴呆子的我,讓老師哀嘆冥頑不靈、傲慢的我,遲鈍得無可救藥的我……在以往的演奏中,全暴露光了。
雖然很清楚自身的缺點啦,但為了能徹底糾正這些毛病,請福山老師繼續揮動愛的鞭子吧。
對啊,每次臨近正式演出前,都會自暴自棄地想“算了,就這樣吧”,即便這是自己人格缺陷的一個表現,可也是“我的水平也就那樣了”的意思。只是沒親口說出來罷了。
不過,由之小路君對我的巴赫的評價倒是給了我一絲希望。
雖然他說雪之女王禮拜堂時,我還以為他是在拐著彎罵我的表演沒有人情味。不過,這也表明了那次演奏我真的消除了自身的庸俗性,所以才引得由之小路想學習。
其實,這完全歸功於曲子本身。大巴赫的曲子,本就是不按照樂譜精確演奏就不能算是音樂的。那支巴赫恰恰是好好照譜子演奏就能看見天國花園,需要一心一意專心來完成的曲子,所以最重要的是心無雜念地演奏。如此以來,我自然成了禁慾者,身上的庸俗也就徹底離開了我。
想到這兒,突然記起自己在本能慾望的勾引下所做的那。
哇~,哇!這、這、這肯定隱藏不了的吧。如果我一邊穿著燕尾服拉琴,一邊向外發送自己被圭插到想射的淫蕩慾望,以及自己用手指自插的色的猥瑣信息,那我的表演,不就成了像特別脫衣舞(沒看過!)的現場秀(更沒看過!)那種粗野下流的,下流的……下流的……那什麼東西了!
所以,我就是喜歡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自己污穢下體的暴露狂了!
小學時,曾見過站在路邊朝路人掀風衣的痴漢,那個大叔的手還搓著黑色毛髮下的紅色玩意,即便是男人的我看了,也覺得噁心。
雖說情色、性感是sexual用語,但也還好,倒是對於那些用下流的詞彙來暗示性的人,實在不能讓人接受。下流就是下流,圭要是敢在床上,我一定把他提出家門分居半年。
性行為的確是讓人爽到會中毒,可認真來講,也不至於多麼不堪,所以用“愛的行為”這種羅曼蒂克的講法,或是帶個面紗婉轉一下,應該比較容易讓人接受。大家都清楚做愛時的自己不會太好看,因此人們更加不願讓別人窺探到那樣的自己,所以“愛的行為”成了“秘密的事”。而我,是連kiss都不願讓人看到,當然了,不小心被看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讓人發現我是個無知無教養、思考不足的人是挺不好意思的,但我也死心了。現狀如此,改也改不了多少了。
只是,對於自己是不是淫亂色魔這點……這是不得醫治的天性吧,無法克制。
其實,這麼羞恥的事,被圭知道了也沒關係。我和他是戀人,慾望是我們愛情的證明吶。淫蕩的自己,也不是那麼不可以。
這是我和圭之間的秘密,是我的絕對美學。
“話說回來……《查爾達什》到底怎麼表現呢?”
我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之前想做一些相關聯想,沒想到想到床上去了。這種事要是表現在琴音裡,三條小姐一定會說“喲,真了不起吶。那麼短的曲子你就射了三回~,真是色鬼!”(那個人一定會這麼說!),要真如此,我還不如咬舌自盡算了。
只是,曲子也不能太純啊……啊,有了,我可以增加點“性感”味道啊。不管是清純或是妖艷,都是藝術。
說起來,杏奈君的《塔蘭台拉》挺妖豔的。那份妖艷哪兒來的呢?也許是她本身……
新的一周開始,星期三開始的前期實技考試近在眼前。
我和圭六點就起床,在空氣涼爽的富士見河邊慢跑了三十分鐘後回家吃早餐,然後一起打掃、洗衣、清洗浴室,全部做完後我才進入琴房練琴。下午還要為新藤君補課吶。
拿出一本練習曲集做手指練習,當我整本都拉完正準備往馬尾庫已經壞了的弓上抹松香時,敲門聲響起。
“來了!要出門了嗎?”
我說著走去開門。圭今天有FM Hour的錄音,記得是一點鐘開始。
圭仍是一身便裝,站在門外好像有話想說。
“怎麼了?”我問。
“可以用一下那個嗎?”圭指著我身後的鋼琴。
“啊,請。”
我忙收起琴和樂譜,圭在鋼琴前坐下。
“怎麼回事?今天的錄音取消了?”
“沒有。十一點出門。”
“知道了。下午新藤君要來,你要是也留在家練習就衝突了。”
“複印機同學情況還好嗎?”
“不太好。”
“或許讓她去參加比賽會好一點?”
“別開玩笑了。到時忙著研究練習曲子的人會是我。與其費力教她,還不如我自己去比賽算了。”
“啊,電話響了。”
“嗯?你坐著,我去接。”
我走到廚房接起電話。
“Pronto?”
『誒? !那、那個,您哪一位? 』
這個聲音是—--
“啊啊,小太郎嗎?我是守村。”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打錯電話了呢。 』
“抱歉抱歉。這是避免電話推銷的擊退法而已。”
『剛才那個是哪國的語言? 』
“意大利語。”
『好酷~,Pronto? 』
“Si,Pronto。”我用意大利語回答,“好了,你找我有事?”
小太郎說他想補課。
“可以是可以,不過臨時抱佛腳,最多只能增加三成功力喲。”我開玩笑道。
『太狠了! 』
“抱歉抱歉,其實可以增加三成啦。“
『哇! 』
“說笑的。那你想排在哪天?……今天?我傍晚有空。四點怎麼樣?好,歡迎光臨。”
圭現在正在練習的是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誰會是獨奏呢?不知道哪天公演。
轉到二樓書齋,拿起琴剛開始練習,隔壁臥室的電話又響了。
哎呀呀,又來了。今天是電話日嗎?平日響都不響的電話,今天都叫了兩次了。
快步走進臥室,拉出圭總是塞在床下的電話。因為放在床下,我正好可以直接坐在床上講電話。
“Pronto。”
『Hello? How do you do? Mr Morimura? 』一陣流暢的英語。
“是小夜子小姐?!”
『好久不見。您聽上去還是那麼有精神。 』
正在劍橋大學留學的圭的妹妹,以優雅的美聲女低音含笑說著。不變的女王式小姐強調真讓人懷念啊。
“好久沒見!您找圭嗎?我立刻去叫他,請稍等。”
按下保留鍵,我趕忙下樓去琴房找圭。
“圭,電話!小夜子小姐打來的。”
“謝謝。”
圭從鋼琴前起身,去廚房接電話。
家裡的電話佈置的不是很方便吶。可每個房間都裝的話又會很吵。
我回到二樓繼續練琴,這電話又來了。無話可說了,這就叫有二必有三嗎?是誰啊,煩死了—--
放下弓,單手拎著琴準備去接電話。剛一打開臥室門,鈴聲就停了。誒,圭接了?
豎起耳朵聽聲,聽見圭在樓下喊我。
“啊,找我的嗎?”
“福山老師的電話。”
“哇!怎麼會?!”
老實打電話來主要是讓我去給實技考試幫忙,具體事項讓我聽學生科安排。
一點開始,四點十分結束的“考前•增加三成功力”補習課上,順利地把“守村式帕提塔”教給了新藤君。
這孩子真的很優秀,只可惜……
“你是十七號下午,第六個上場考試對吧。”
我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新藤君確認。
前期實技考試從十六號開始,一共進行五天,每個年紀都要參加。一年級是十六號,二年級是十七號。依學籍編號,小太郎和新藤君分別是上午和下午。十八號是三年級。星期六、星期天休息,二十一、二十二是四年級和研究生。考官由教授、副教授擔任,我們講師就是在現場處理些雜事,給學生應援和等待考試結果。
“是的。”新藤君淡淡回答,“老師——”
“嗯?”
“我的練習——”說到一半,又沉默下去。
“怎麼了?”我問。有事想問?別害怕,大膽問吧。
猶豫了又猶豫,新藤君終於張開口,沒想到門鈴在這時“叮鈴鈴”響了起來,新藤君嚇了一大跳,一連驚恐地轉過頭。
“應該是小太郎來了,不用管。你的問題是——”
她這麼主動還是第一次。放寬心,試著說說看吧。
“那個,我可以旁聽您上課嗎?”
誒?啊,嗯,可以是可以啦。
“不過,如果小太郎會緊張的話你就得出去,可以嗎?”
“可以。”
她緊張地點點頭,我示意她可以坐在沙發上旁聽,然後出去迎接小太郎他們。
伴奏的高口同學好像很不習慣邊上有人看的樣子,小太郎倒是一看見美人就興奮。太興奮了,以至於忘了我禁止他過度表現的禁令,惹得我一陣怒吼。
“餵,你!都是大學生了,同樣的話別讓我說三次!”
“對不起。”
“事不過三,我最多再提醒你兩次!你要是記不住事,那就用紅色馬克筆把我的話放大了寫下來。!”
“是。”
就像福山老師當初呵斥我一樣,我對小太郎也同樣毫不留情。這傢伙不太聽得進別人的話,而且他可以今天被你罵到痛苦不已地回家,明天卻又能精神百倍得出現在你面前。不嚴厲不行。
“重頭再來一次。給我認真點。”
“是。”
被我狠狠批評過後,小太郎放棄了他奇怪誇張的表演方式,和開學初期相比,注意力有了明顯提高。看來當初讓他注意聽自己的音,而不是擺造型的話起了作用。可以這麼說吧。
因此,當我的提醒無效時,我一語不發,只是瞪著他。小太郎自己事也明白輕重緩急,到考試前會努力糾正壞毛筆的吧。
我一邊盯著全曲的變化,一邊檢查他該做的是否做到位……哦,剛才那個,拉得不錯。看來他找到練習方法了。咦,這裡不對。
“停,停,剛才是怎麼回事?你考試時再這樣拉,可是會被扣分的。該做的就做,不該做的就別動,你給我克制一點。從剛才的四小節開始。”
他和高口同學配合得很有默契。難不成比這兩人在交往嗎?
全曲結束,我讓他再來一遍。
“這次要一次成功。”
“是。”
我閉上眼,雙手環胸,仔細聽小太郎的《柴協》,給他做最後評判。
嗯,華彩樂段很棒……這裡要注意,做的好……啊——小指果然比較弱……不過弓法用得很巧妙……對對,這裡——,哎?等等,節奏怎麼亂了? !不對,現在別計較這個,認真拉完才要緊。你怎麼——!啊——完了——,一團糟。別停下來,繼續拉。
演奏結束,我做最後總結:“開頭不錯,拉得很漂亮。剛才的切分音最好再研究一下。對了,你的小指很痛吧?啊,不痛最好,不過以後還是要注意。
考試時,即使察覺自己拉錯了也別去管。別像今天這樣影響了後面的演奏。
那麼,最後再來一次。 ”
切分音依然很奇怪。大概是發現錯了想糾正卻不慎用力過猛。不是什麼大失誤,沒關係。
“Ok.。要好好注意身體,考試前千萬別感冒。”
“謝謝老師。”
小太郎是上午考試,第二十八號。
給高口同學的伴奏學分卡上蓋上章,說:“你也辛苦了。”遞還卡片。
至於那位在邊上旁聽的姑娘,有什麼話想說嗎?
新藤君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也沒有要回家的表示,我遞上一杯水。
“你剛才好像有話想說。”
“啊—,是的。”新藤君抬起頭,神情嚴肅,“那個,我的練習……沒主見、不勞而獲是不是?”
“誒?”
是可以這樣說,事實也的確如此。不過,重要的是,已經認識到了這點的你,接下來會怎麼做……
“按要求演奏怎麼會是不勞而獲呢。這和考試時作弊可不一樣。只不過一味按老師的要求去演奏是不會有進步的。”
她低下頭,靜靜地不說話。難得有機會,我再指點她一下好了。
“我認為像'為什麼,是這樣拉嗎'這種動腦筋的練習是很重要的。要不然輪到你自己研究曲子時會毫無頭緒的,不是嗎?
這次《帕提塔》第一樂章的演奏方法你是知道了,那第二樂章呢?如果你是思考著學習第一樂章的話,那第二樂章也照樣沒問題。如果你不思考,只是練習手法的話,第二樂章不就又得從頭開始學了嗎? “
新藤君什麼表示也沒,只是聽著,我猜不透她這次主動提問的目的。
“剛才你說自己不勞而獲——”
她微微一顫。是被誰這麼批評了嗎?
“我一五一十把演奏法全部如數教給你,而你卻一副'這是我新藤裕美子的巴赫'在人前演奏的話,那就叫不勞而獲。你以為呢?”
她,還是不吭聲。
“哎,你有問題想問我那是好事,不過,這次的考試請按照我教授來演奏。可以嗎?”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如果她想的東西會毀了考試曲的話,我反倒覺得這是種進步。不過她的母親和真島老師不會認為就是了。
“還有其他想說的?沒有的話今天就到此為止。”
“……謝謝老師。”
裕美子緩緩起身,似乎還有話想說,我嘆口氣,決定再延長三十分鐘。
“有事就說。我沒有特異功能,不會心電感應這種技能。不管是疑問、不解或抱怨,都得靠嘴巴說出來別人才能知道。”
裕美子像柳樹下的幽靈般低頭站立著,我沒時間陪她耗下去。
“不方便說的話寫紙上怎麼樣?”
“您見過我媽媽吧。”
她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小提琴方面的事,和你母親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和我之間的談話還要一一向你母親匯報?別開玩笑了。”
裕美子像突然復活的幽靈般倏地抬起頭,爆發似的說道:“是啊,不是玩笑呢,真的不是玩笑!我二十歲了,可我的事全部都是母親說了算!衣服也好,化妝品也好,都是她決定的!很不可思議吧?!這個年紀居然連口紅也不能自己做主!”
對她內心的憤慨我只能苦笑道:“我不太懂化妝品,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種把孩子視為自己所有物的家長確實很過分。”
裕美子一聽,兩眼放光,一閃一閃地。
“沒錯,我不是母親的洋娃娃!可是父親、真島老師、祖父母和哥哥們卻都說女兒家應該聽媽媽的話!他們全部神經不正常,真的!”
然後,裕美子君把長期積壓在心裡的對獨裁母親的不滿全都倒了出來。
不用多耗三十分鐘了,我陪著她發洩。
“那小提琴的事也是你母親負責監督了?”
“她很嚴厲的,每天都要練習。”
“一天練習三、四個小時?是有點……”
“母親她純粹是太空了。哥哥們都結了婚,而父親又單身赴任中,沒有其他事可做。”
“哈哈哈,真是一針見血。要不然,讓你母親學學小提琴,打發一下時間?”
“才不要!我死都不會和母親及哥哥們組四重奏!”
我突然想起了參加Viotti Concours時碰到的那個姑娘。教她的棲本先生說她是個老實的人工機器,但本人倒是個不服輸,性格剛強的女孩子。她和那個瞪著我像在瞪殺父仇人似的姑娘,真的很像。
哎,你既然能完成那樣的練習量,可見你也是個要強的孩子。
“所以,你準備掙脫牢籠了?”
“是的——” 裕美子君咬著大拇指想了一會兒,又說:“老師,您覺得崎村君的小提琴怎麼樣?”
嗬……這是什麼意思?
“挺有趣的。今天的《柴協》還算是克制的,以前更加花哨。他的演奏會讓考官們胃疼到扣他分,所以我只得強迫他正常點演奏。”
裕美子“嗯嗯”地點頭,“其實——”開始坦誠今天提問的原因,“他邀請我參加他的String Band。”
“誒,有這種事?”
“他說現在正在招募團員。”
“哼。好像是說過比賽甚麼的。那你的意思呢?”
你,想和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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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事應該你自己拿主意吧。要不然撕花瓣決定,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這樣。”
“老師,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討論。”
裕美子君皺皺鼻子,一笑。這一笑讓本就是美人的她更是可愛。
“可問題是母親。她一定會反對的。”
“對她保密不就行了?”
我理所當然地說,但裕美子卻像是聽到了一個諾貝爾級新秘方似的,瞪大了眼睛。
“還有這樣的—……還有這樣的方法?!不說就行了,保密就行了!啊—太好了—,我不用再煩惱怎麼其說服母親了!老師,太謝謝您了!”
裕美子激動地握緊我的手,(不謝不謝)我雙手回握,說:“我會替你保密的,但萬一被發現了的話,你可要自己戰鬥哦。我不會做你和你母親之間的防波堤的。”
“誒~?!老師,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啦。”
裕美子好似任性的大小姐般嚷嚷,這樣子的她實在太棒了。
“我一直是站在學生這邊的啊。哎,加油吧。不管怎樣,這次考試先拿個A才是要緊事。”
“您放心!我是真心喜歡老師的巴赫的。”
哈哈哈,大家都說喜歡那支練習曲,其實是恭維我吧。
“好了,我送你去車站。”
“誒?”裕美子轉過頭望向窗外,“啊~”以手掩口,驚訝道:“超過門禁時間了——”
我沒猜錯,家里肯定交代過天黑前要回家。
“你打個電話回家,就說今天留堂,剛下課。待會兒我送你去車站,你等一下,我去穿雙襪子。”
夏天在家時,一般都是赤腳。
“好——”
裕美子掏出手機往家裡打電話。任她自行向母親說明,我上到二樓。正從櫃子裡拿鞋子時,聽見裕美子在樓下喊我。
“老師,不好意思!母親想和您說幾句話,可以嗎?”
“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新藤君的媽媽是不相信女兒說的話嗎?拿上鞋子,我關燈下樓。
“讓您久等了。我會送您女兒去車站。是,和聲不是太穩定,還需要再練習。很抱歉,今天拖堂了。馬上就出門。”
(這樣不就行了)我看著她,送還手機。
“是,母親。馬上就回來。”
切斷電話,裕美子俏皮地吐吐舌,“老師,您真會編呢~”
“沒辦法,避免麻煩。不過,今天這堂課是迄今為止最讓我滿意的一次。”
“真的呢——”
我和裕美子相視一笑,開開心心地出門了。
已是九月中旬,天黑得早。七點剛過,夜色就已降臨。
經過“莫扎特”時,恰巧看見一個高個子從對面走來。
“喲!”
我招手,趕緊向前走去。
“回來啦。”
“你要出門嗎?”
“嗯,送新藤君去車站。晚飯可能來不及做了。”
“去‘富士見’解決?”
“啊,那太好了。即使現在就弄也可能會弄到很晚。”
於是,決定去車站前的小料理屋解決晚餐。圭跟著我們,可看他的樣子,不會又在瞎吃醋了吧。
“今天的錄音還順利嗎?”我問。
“還好。”
就兩個字。我總不能也回他“還好”吧。
“哦,你辛苦了。”
不咸不淡的搭話就此結束。
讓人緊張的九月十六日終於來到了。
以前自己考試時也就準備一瓶胃藥,現在輪到自己的學生上場,怎麼感覺得準備幾打胃藥才行。
在教授面前演奏的是學生們,我在緊張什麼……如果我都緊張了,那學生們還怎麼得了?冷靜,一定要冷靜。
話說回來……這也是一次展現自己的機會吶。數馬,別緊張。只要發揮出平時練習的水平就行了。
頭一天是一年級學生考試。初次參加大學實技考試的學生們各個都繃著臉,心神不定。
考場門口左右各放了五張椅子,是給叫到號的學生候場用的。坐那兒的學生抓緊最後一點時間閱讀樂譜,不過我想他們現在什麼也看不進去吧。眼睛雖然隨著音符移動,可一個也沒裝進腦子裡。
沒輪到坐椅子的同學一個挨一個貼著牆坐在地上。誰也不出聲,以免漏聽了自己的號碼。
教室門口左側的椅子全空了,我開始喊下五個準備進場。
“學號982-011到015的同學!尾號11到15的同學!”
被叫到號的學生急忙起身,我讓他們依著順序由門口開始往後坐,然後拿著名冊點名。
“011號,木村澄子。”
“到。”
“12號,松本伊津代。”
“到。”
“13號,齊藤淳。”
“到——”
“14號,林要。”
“……”她默默舉起手。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是在調整呼吸嗎?加油,我以前考試時也和你一樣緊張。
“15號,溝呂木鈴子。”
“到。”
考試是每人五分鐘,也就是說即使一邊的椅子空了,也得再過二十分鐘才輪到自己,可有學生一看到對面只剩一人時就緊張地站了起來。冷靜點,該來的總會來的。
審查結束的同學出來,下一個學生進去。第二個位子的同學特別有意思,一邊害怕一邊又忍不住去聽前二位的演奏。唉,要是我,哪有心情去聽別人的演奏。
右邊最後以為進場,我再次開始叫號。
“學號982-016到020的同學!尾號16到20的同學!”
現在的學生也有坐左邊是lucky,右邊是不詳之類的迷信講法吧。
直到我叫到35號,才終於看見了數馬君的身影。之前是一直在外面候場嗎?幸好沒錯過。
他走得有些遲緩,我趕忙上前,問:“怎麼了?是手指出問題了?”
“不是手指,是肚子——”數馬皺眉說道。
“胃疼?還是拉肚子?”
“拉肚子。”
“帶藥了嗎?”
“已經吃過了?”
“你這個比胃痛更麻煩吶。”
我能做的,只是握緊他的雙肩,給似乎不是第一次臨場出狀況的他鼓鼓勁。
“現在幾號了?”
“27號正在考試,還有二個才輪到你。”
“已經過了20個了?”
開門,30號進入考場考試。
杏奈君應該來了吧。記得她是四十三號,下下一批就是她了。
叫完40號,我趕緊拿出手機給杏奈君打電話。唔?沒人接?不會又遲到了吧?
之後的三分鐘我接連打了四個電話,統統沒人接,我直冒冷汗。好在當我不得不開始叫號時,杏奈君總算出現在了走廊的盡頭。
“尾號41到45的同學!”
為了杏奈君,我又喊了一次,看著這個遲到魔氣喘吁籲地跑到跟前來。
“拜託你以後早點出門。”
我快被她嚇到胃穿孔了。
面對我的抱怨,杏奈君只是擦擦汗,用手比了個V。
“安全抵達。”
啊?真是拿她沒辦法。
“我一直練到七點半。”
早上七點半?通宵練習?那我可以期待你規規矩矩演奏咯?算了,先幫你簽到。
杏奈君把琴盒往我手裡一塞,說:“我去洗手間。都快尿褲子了。”
旁邊的女孩子斜眼看她,一副(這人怎麼真麼粗魯)的表情。
晚上,我給福山老師打電話。當天考試當天就能知曉審查結果,不用等太久。打了兩次皆佔線,第三次終於通了。
“晚上好,我是守村。您辛苦了,這麼晚給您打電話,實在不好意思。”
『還好,沒什麼。你的學生,是杏奈和神山數馬對吧。 』
“是。不知他們考得怎麼樣?”
『杏奈是B-。 』
“沒拿到A嗎?”
『當然了,你這笨蛋。 』
“對不起,我沒教好她。”
『你是不是貼好藥,現在還不能下結論。工作才剛開始,可別鬆懈了。 』
“是。”
老師說數馬君可能得B。
“誒?真的嗎?他跟我說考試時犯了個打錯,心情很低落吶。”
『雖然Repeat了三次,但其他地方還是不錯的,所以我給了B。 』
哇,真的嗎? !
“謝謝您。”我激動地說道。
『掛了,後面還有人等著問分數。 』
“是,非常感謝!”
因為還不是最終成績,所以先不跟學生們說。不過,數馬,太好了吶,福山老師居然給你B!
第二天,從二年級的審查老師那兒得知新藤君和小太郎都是A。不過老師給了新藤君A-,唉,這也正常。
第三天三年級,由之小路君依舊保持了A的成績,我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
所有人都取得了好成績,真是太好了。不,是超出了我的預期才對。努力很久了吧。恭喜,恭喜。下回的學科考試也要加油哦。
順帶一提,杏奈君的最終成績是A。唉,那姑娘一定會說“原來努力練習一周就能拿A啊,那下次也偷懶好了”……哼。
二十五日,學生們正忙著學科考試的一天。
我帶著經過徹底打磨過的《查爾達什》與三條小姐進行第二次合練。這次的《查爾達什》我有自信讓她無話可說。
不過,練習地點改在了代官山福山老師家。三條小姐擅自決定,最可惡的是,昨天才打電話通知我。算了,抗議也沒有用。
我去時,三條小姐已先我一步到達,“麻煩您了。”我向老師行禮,然後在老師面前演奏完成版的《查爾達什》。
“哼。不錯嘛,看得出來是努力過了。很好。”
不敢相信居然一次就通過了。
老師好像挺滿足的,問:“你待會兒沒事吧?”
“是,沒什麼事。”
“給你聽點有意思的東西。”
說著,老師走到CD機前,我趁此機會收拾好小提琴,坐在沙發上等待。三條小姐也坐了下來。
“知道Lakatos嗎?Roby Lakatos?”
“呃—,不知道。”
“他是匈牙利的國民英雄,擅長演奏吉普賽小提琴。在日本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老師按下播放鍵,音樂開始,又按了幾次按鈕跳過若干支曲子,看了看顯示屏確認無誤後轉身坐在琴凳上。
音樂響起的一剎那,彷彿自己置身在表演現場般,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沒有前奏,小提琴直接開場,他的《查爾達什》音色雄壯,極富戲劇性,徹底壓倒了我,曲子中那種深厚的情感令我折服。
演到弗里斯時,琴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跳躍,全曲在漂亮異常的樂句中結束。
下一首曲子開始,老師立刻按下停止鍵。我長吁一口氣,都快忘了自己還會呼吸。
“怎麼樣,很厲害吧。”
“是……我腿都軟了。”
“站在世界之顛的一個人吶。雖然這不是能簡單模仿的作品,不過試試看吧。至少可以參考一下。要拿回去聽嗎?”老師遞上CD盒。
“不用了。”我拒絕,“它一直在我腦子裡迴響。”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正好三條小姐也要回去,於是一起結伴去車站。
“小哥,你還好吧?”她問,“以前有聽過那樣的演奏嗎?”
“……沒有。這曲子到現在還在我腦子裡迴響。現在是第二副歌的……第六小節。”
“哈哈哈,要不然試著練練看?100%Lakatos式。”
“不行啦。技術水平差太多了。不過……真的很棒吶……真的很棒。”
“最後那個拉紹?”
“我做不到啊……真的很喜歡,可惜自己沒這實力……”
“喜歡就去做啊。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己行不行。”
“唔—……”
“小哥你的《查爾達什》也不壞啦,只是,怎麼說呢……有點像優等生那樣一板一眼的。聽Lakatos時我就在想你的演奏,想你這裡是否應該更激烈一點……或是超脫一點呢?要不要假設自己'我是女優~!'的去代入,等等等等。”
“唔~~~……”
“啊,對了,伴奏也要一樣的吧?沒有前奏也挺不錯的呢。你覺得呢?”
“我看你是想偷懶吧。”
“一分價錢一分貨,你也就出了那麼點伴奏費啊。”
當然了,這只是玩笑話罷了。
“現在改伴奏鋪來得及嗎?”
“只要劃幾條線就可以了。”
“那就這麼辦吧。”
“想要100%Lakatos的話,你還要留鬍子哦,鬍子。”
CD封面上的Lakatos確實留著漂亮的Coleman式的鬍子。
三條小姐說的“100%Lakatos”是作為一種學習法來激勵自己的。不過我沒打算複製Lakatos。我的驕傲不允許我像裕美子拷貝我的《帕提塔》般去拷貝Roby的《查爾達什》。再說,老師也不會同意我這麼做。學習別人的表現法……並不意味著每個音每個小節都要模仿,而是說去研究有如此表現力的演奏者的姿勢啦,方法啦……因為不清楚,所以要仔細琢磨。
聽CD時,我腦海浮現出一個以ROMA美青年米斯卡君為模特的,狂野、精悍、純情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他一個人走在原野上,為愛情長吁短嘆。絞盡腦汁地思索怎麼向她表白,一想到對方可能會拒絕就不由得全身一顫,可要是對方同意了呢?想啊想,青年下定決心。他有舞蹈這個武器吶。要用比任何人都快的、華麗的迴旋舞蹈來虜獲對方的心。
然後,他舞了起來。鏡頭由原野轉到了村之祭時年輕人比試舞蹈的場景。 “為了吸引她的注意,為了奪取她的芳心”,用盡可能快的弗里斯來表現這一主題。快,再快,再快一點,更強一點……舞蹈結束,年輕人的眼睛正好對上她凝視自己的視線!
青年有點忐忑,卻又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故作輕鬆的樣子向她搭話。
“我的舞蹈怎麼樣?”
她微笑著說太美了。
青年高興地快要飛上天了,他定一定神,緩緩說道:“我有幸能為你跳支舞嗎?你是全場最美麗的姑娘。”
姑娘的眼眶微微泛紅,羞澀地說:“好啊。”
表現他走進廣場的弗里斯越來越快。青年欣喜若狂的同時也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出錯。然後,他舞出了最最輕盈的舞蹈。瑪麗亞,你喜歡嗎? !
腦海中不斷鳴唱的《查爾達什》,讓我想到了這樣一個的故事。故事中,Roby就是那個青年。也可以說,那個年輕的男主人公名叫Roby。總之,是第一人稱。
不過,閉著眼幻想的美青年在睜開眼的那刻,變成了胖得已不適合跳舞,但精神奕奕的中年Roby Lakatos。
一邊回想音樂一邊想像Roby演奏時可能的狀態。我看見了他心中(或者說他頭腦中)的那個年輕人。也許,那就是年輕時,還沒發福的Lakatos本人。也或者是他在某個祭典上看見的明顯舞者。 Lakatos用音樂把他的經歷展現在我們面前。
晚上,我問圭東京有沒有可以看匈牙利舞的地方。
“我還是沒搞清楚現在練習的《查爾達什》是種什麼舞蹈。”
於是圭打電話給宅島君,讓他查一下哪裡有演出。宅島君問了匈牙利舞蹈同好會,但得到最近沒有公演的答复。
“這樣啊,那也沒辦法了……本來想去參考一下的。”
“如果是想通過《查爾達什》來了解吉普賽音樂的話,可以從同源的安達露西亞•吉普賽衍生的弗拉門戈中找尋靈感。”
太好了。我一直不願通過想像或傳聞來塑造我的音樂,有機會直接感受一下,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的。
第二天晚上,我和圭來到位於新宿的老牌西班牙餐廳“L•Flamenco”。那裡有直接從西班牙請來的演員表演弗拉門戈舞。雖然我是為了看七點的演出才來的,但圭說難得來一次,不如品嚐一下西班牙式的晚餐。我想想也是,於是我們六點就來到了店裡。
首先端上來的是由辣香腸和生火腿,醃肉和燉菜等組成的Tapas(小盤料理),主菜是燉牛舌,然後是沙拉。最後上的是海鮮飯。用橄欖油炒過的米加上海鮮炒出Saffron的味道,西班牙風格的炒米飯好吃得讓人咂嘴。當我們飽得不能再飽時,演出正式開始。
說起弗拉門戈,首先想到的是女舞者有著巨大荷葉邊裙擺的演出服。雖說是女性擔當主角的舞蹈,但也有純男性的表演。兩個男人面對面比試舞步,讓我突然意識到(啊,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弗里斯嗎?),也算是個意外收穫吧。至於拉紹,更像是表現男舞者與女舞者為愛情鬥智斗勇的感覺。
不過,此行最大的收穫卻是透過舞者們的舞蹈,讓我找到了不賣弄風情的、風格剛毅的新思路,以及由此帶來的希望。
女性值得誇耀的柔軟豐滿的軀體美麗,正好和男性經過鍛煉的肢體與剛硬的動作所帶來的性感相照映。
弗拉門戈的原意是火焰與激情。看到弗拉門戈的表演者們,必然讓人聯想到激烈奔放的性行為,與此同時,他們所表現的愛情,給人一種決不妥協,如烈火般激情澎湃的感覺。接著想到的……就是野獸般糾纏,淨化激情、唯美煽情的床戲吧。
真的是醍醐灌頂吶。拍手歡送他們退場後又吃了點東西。突然,一群喧鬧的外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驚訝地發現他們正是那些舞者,只不過脫了演出服罷了。穿著T卹牛仔褲的他們,看上去只是些普通的中年人。
舞台上所表現出來的具有魔咒般美麗的官能氛圍,只是演技的結果嗎? !那些奔放如卡門的女子們,那些情炎燒身的唐•豪賽們,難道只存在於職業舞者創造出來的舞台上嗎? !哈哈哈……實在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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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會的當天,上午模擬彩排,下午,正式開場。演出會場設在六本木的Suntory Hall的小音樂廳。可容納三百八十人左右。
算算自己的出場號,於是我十一點不到來到會場。不想一進去就被三條小姐冷嘲熱諷罵我架子大。
“不好意思,你是說我在偷懶?可就算我想幫也幫不上什麼忙啊。”
“難道你連幫人撕門票都不會?!”
“是,是,我現在就去,讓我做什麼都行。”
彩排的主要目的是測試現場的音響效果,但空席的餘音會與滿員時的有很大的不同,所以自己心裡多少要有個底。
啊,是發表會的干事吉山先生,我上前打招呼。
“剛才三條小姐罵我架子大,下午的檢票工作就讓我來做吧。”
“哦,那太好了。不過,小熏其實只是遷怒,你不用放在心上。”
吉山先生同意我加入工作團隊,還為我介紹了正在後台等待上場的其他門下生們。
“學生們先去吃午飯了,在這裡的都是十多年的朋友兼對手。”
聽吉山先生介紹,和我跟三條小姐同時代或以上的有四個,每個人的名片無不是“XX交響樂團團員”、“XX大學教育學部音樂科講師”、“鋼琴伴奏”、“XX小提琴教室”的頭銜。音大畢業生的就職情況非常嚴酷,而這些需要靠小提琴、鋼琴賺錢生活的門下生們,恰恰證實了福山老師的超凡實力。
對了,擔任壓軸演出的,正是現今作為主力獨奏家活躍於舞台的飯島薔子女士。她還逗趣地說“這次沒有出場費,反倒讓我緊張得不行”,引得眾人大笑。
發表會在最年少的中二女生的表演中拉開序幕。福山老師的發表會,和我唯一參加過的新發田的東田老師舉辦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次元。以考取音大為目標的音高生們,其水平與大學生相差無幾。至於邦音生的演奏(包括穿著黑色緞子禮服的杏奈君的《雨之歌》),離職業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暗自慶幸自己念大學時沒被叫去參加發表會的同時,也深刻體會到了飯島女士所說的“緊張”。雖然告訴自己要冷靜,可還是控制不住想逃跑。忍住,忍住。
三條小姐先是為三個高中生做伴奏,接著又為OB組打頭陣。再見她時,已換上了為我鋼琴伴奏用的禮服,她看了看我,嘲弄道:“又不是去參加比賽,放鬆,放鬆。即使失敗也沒關係啊,只是沒臉去參加慶功宴罷了。 ”
“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畢竟,我身上頂著艾米里歐先生弟子的招牌。”
“而且,你還上過電視——。現在哭著求饒的話還來得及哦。”
“想都別想!”
“一開始就讓舞台吹起安達露西亞的微風才能算成功吶。”
“這種時候,別再給我增加壓力了好不好!”
“我是看你緊張得不行,怕你忘了,所以提醒一下。”
“謝謝您的好意,但安達露西亞在匈牙利,嘔,嘔——!”
我急忙用手帕摀住嘴,再勉強談下去怕真要吐了。
“好噁心—,你不會在舞台上吐吧?”
應、應該,不會。
嗯,終於輪到我出場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激情的吉普賽小提琴手”Yuki•Morimura。加油。
從老師家回來後的兩週,我一直在思考如何“100%”,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三條小姐,我,本就想在踏上舞台的那一瞬讓全場刮起安達露西亞微風。起碼是這麼打算的。 ……像弗拉門戈的舞者們那樣繃緊後背,昂起頭……好,開始了。
沒有前奏,直接由拉紹開場,緩緩如歌唱般,可惜和Roby的比仍嫌平淡。尤其是在今天這麼大的場地之下。 (可惡——)心裡真的懊惱,可實力擺在眼前。
弗里斯的開頭很不錯,(幹得好)表揚一下自己。最初四小節的快板本該是上沖三十度的連音,可三條小姐卻突然加快速度。 (慢一點!),伴奏仍一意孤行,我值得跟上她的節奏。三條小姐的每個半拍都彈得輕鬆愜意,可我卻要表演斷奏,表演不容間歇的十六分音符速彈,還有裝飾音符的長長樂句簡直讓人手抽筋。 Refain(注7),又是Refain!正當自己快不行了的時候,終於又回到了拉紹。
不能讓人發現自己的疲態,彷彿聽不見休息信號般繃緊著神經,以把她緊緊摟在懷中似的Forte(注8)朗誦著,接著是放低了聲音,在耳邊輕語的Pianissimo(注9)……嗚,快喘不上氣了,放鬆,吸氣。以免進入沒有休止符的弗里斯後窒息。
可是,為了保證Pianissimo的緊張感,也不可能大幅度呼吸。趁著最後二分音符的延長音,悄悄吸口氣,以避免發生缺氧事故。一半肺容量都不到的這一小口,總算保住了用三十二分音符裝飾且以P進入的Allegro•Vivace最初四小節的順利。我一邊小口呼吸一邊拉八分休止符,輕快的前半段結束了。因為不能大口喘氣,所以只能在四二拍的第一小節和一拍半的間奏時盡力張大鼻孔,存儲一些氧氣在腹中。
完美的完成了由上弓的強音開始的重音及圓滑的連奏,樂句轉到了P的斷奏,第二小節是急速漸強的強音。合著三條小姐歡快的伴奏,一口氣拉完自由發揮強弱、快慢的結尾部分,終於……結束了~~~! !
黑壓壓的觀眾席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其間還夾雜著圭“Bravo“的喝彩聲。
鞠躬,謝幕,我皺緊眉頭,腳步不穩地退下舞台。好像不對。我趕緊把小提琴塞給隨後而來的三條小姐。
之後,我好像暈了過去……醒來時,我已經躺在了後台的沙發上。看見圭長舒一口氣,說我因為腦貧血昏過去了。三條小姐則叉著腰,在邊上看著我冷笑道:“嘿嘿,終於打敗日音賽的《茨崗》了,我的心情你能明白的對吧。現在一勝一負,平局,啦啦啦~Mi so?”
魯莽、可惡的三條小姐居然還做了個鬼臉,她之所以沒被圭罵,還是因為她執念甚深的複仇沒有毀了我的演出吧。
比練習時快了至少三成的速度,惹得老師大罵:“笨蛋,會傷到筋骨的。”
杏奈君倒是一臉恭敬地說:“老師,你真棒。”
她還問我演奏拉紹的感想,我只能說“好孩子千萬別學我”。手腕會受不了的。真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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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獨寢•白王女
(時間:悠季留學期間地點:日本以圭為視點)
聖誕將至的一個安靜的晴天,她來到了我們位於富士見三丁目的家。
最初,我並沒有把她的到訪放在心上。如果善良的悠季在的話,也許能有好辦法。可悠季現在正在意大利,而我,則完全不想和她扯上關係。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自己離開了,我也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直到那天傍晚,她再次出現。
喵、喵、喵、喵……
大約還是隻幼仔吧,她好像是圍著房子在叫喚。聽那個淒慘的叫聲,恐怕是和母貓走散了。我,仍不想理睬。這裡也不是荒野,附件總有喜歡貓的人。
隔一會兒就能聽到的刺耳貓叫聲,最終還是漸漸遠去,我鬆了口氣。
如果是狗的話,可以帶回老家當看門犬養,但貓則從沒養過。小時候因為哮喘惡化,被禁止接觸動物。那之後就再也沒有碰過貓了。
再者,我也沒有過和長著皮毛的四足動物相親相愛的記憶。狗會不分場合發出令人不快的叫聲,而且我也無法適應動物身上的毛。
所以,我完全沒興趣去照顧迷路的小貓。只是那樣的求救聲,叫得我也替她擔心起來,不過,只是擔心而已。
富士見練習日,晚七點半離開家門時已沒有她的聲音了。
時節一到,晚上特別得冷,我圍上圍巾時突然想到明天早上打開門會不會發現小貓的屍體,忍不住環顧四周查看一下。
沒有可疑的身影。我想(大概是被哪個好心人撿回去了吧)。
九點半練習結束回到家時,我已忘了她的事。更不會想到自己居然還會為那聲音而煩惱。
再次聽見貓叫時正值黎明時分。 “喵~喵~”叫喚個不停,不久最初的強音漸漸轉弱,當我以為終於停止時,她又重新振作起來開始叫喚。堵上耳朵忍了近一小時,最後忍無可忍。可惡,這附件難道就沒有一個喜歡貓的人嗎? !
起身下床,隨便穿了件衣服下樓。小貓似乎在院子邊上。外邊還是漆黑一片,我打開玄關和琴房的燈,帶上手電筒在院子裡找了起來。
似乎就在附近的貓叫聲,在我打開玄關大門的瞬間停止了。用手電筒照了一圈,沒有看見小貓的踪影。
“哎,你在哪裡?需要幫助的話,就讓我看見你。”
……
一聲輕輕的“喵~”聲響起。好像是從玄關門廊邊的黃楊後面發出的。
我走到門廊,打著手電筒仔細尋找,就見一隻單手就能托住的白色小貓縮著腦袋,全身顫抖地看著我。我伸出手,貓咪卻直往後退。
“過來啊。是你把我叫來的喲。”我對小貓說道。
托起她的肚子抬到自己眼前。這包裹著柔軟毛皮的小貓,先一步讓人感受到不是她溫暖的呼吸起伏,而是輕輕的體重,奇妙的感覺。
小貓就這麼被我捧回了家,然後不得不開始思考她的安置問題。我沒有照顧動物的經驗。
快六點了……伊澤應該起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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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給在成城老家擔任管家的伊澤打電話,這次終於接通了。
“是我。這麼早打電話過來很抱歉。”
『哪裡。有什麼事能幫您的? 』
他似乎已經穿戴整齊,開始晨間工作了。
“其實,我撿到了一隻貓。天還沒亮就在院子裡不停地叫喚,我把她帶回家了,只是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小動物。”
『多大的貓? 』
“大小剛好填滿我的手掌。叫聲,起碼可以把我吵醒。”
『看來是只很健康的貓吶。 』
“剛才叫得挺大聲的,可現在只是在哆嗦。”
『家裡有牛奶嗎? 』
“呃—,好像有。”
『那樣大小的貓,應該可以喝牛奶。加熱牛奶,摸上去微溫就行。家裡如果有箱子之類的東西的話,可以舖一些舊毛巾給她搭一個睡覺的地方。 』
“知道了。我去找找看。”
『少爺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
“在家讀譜。”
『那我待會兒去您那兒。養貓的話,要準備貓用廁所之類的東西。 』
“我並沒有打算養貓。”
伊澤說那樣的話就得給小貓找一個收養人。
“會有人願意嗎?事實上,從昨天開始她就在附近叫喚,可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手幫忙的。”
『別人也有自己的不便之處吧。 』伊澤說,並且約定他十點多過來。
掛上電話,我首先去看一下冰箱裡是否還有牛奶。小貓則安靜地躺在我手上。
“保質期是昨天,不過應該還不會變質吧。”
學悠季的樣子聞一聞味道,Ok。單手把只剩1/4升的牛奶倒入小鍋內,打開煤氣,小心地把牛奶加熱到接近人體體溫的溫度後,突然發現一個棘手的問題。
肯定不能讓她直接用鍋子喝,但家裡也沒有貓用的食器。不得已,只能找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小碗給她用。把碗放在桌上,我倒入牛奶。
把貓抱到碗前,她怯怯地看了看四周後立刻被牛奶吸引住,湊上前去嗅一嗅,自顧自舔起了牛奶。粉紅色的小舌頭忙個不停,看這小東西狼吞虎咽的樣子一定餓很久了。
小貓在我的注視下喝完牛奶,然後抬起頭滿足地舔了舔嘴巴。我看了看,碗裡的牛奶和之前的差不多。
“這點就飽了。”
戳戳她的頭,骨頭挺硬的。
小貓也不理睬我,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舔弄起自己的身體。從後腳到尾巴舔了個遍後團成一個圈。她閉上眼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可不一會兒就沒聲了。大概是睡著了吧。
“哎呀,不用睡床的嗎?”
對貓來講,廚房的餐桌似乎是個不錯的睡覺場所,可這讓我很頭疼。因為我吃飯的地方沒有了。
家裡應該有空盒子吧。我把家裡放東西的地方找了個遍卻一無所獲。看來只能用我的鞋盒了。使用過的舊毛巾也是一個問題。無論是一樓浴室的收納櫃,還是二樓淋浴間的毛巾筐,甚至廚房的抽屜裡也找不出一條合適的。毛巾、床單之類的生活用品伊澤一直定期更換。
對了,漏了放掃除用具的地方。找了找,果然有幾條乾淨的用舊毛巾改成的抹布。只是,雖然是給貓用,但拿抹布鋪床好像不太好。最後還是從浴室備用毛巾裡選了一條。
拿出我的禮服鞋,往盒裡鋪上舊款的Cartier毛巾,睡床就算完成了。
抱起桌上的小貓,可她既不睜眼也不喵一聲,不會是死了吧?好在白肚皮還是一上一下地呼吸著。她就睡著被我抱進了新床。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張床放在哪兒。還是放在桌子下面比較好吧。
把喝剩的牛奶放在她邊上,服務結束。
燒上水準備泡咖啡,然後去二樓換衣服。
十點剛過,伊澤就來了。我正在讀譜,但因為擔心這位不請自來的嬌客而無法集中精神,所以門鈴一響我就起身去玄關開門。伊澤有這裡的要是,為什麼還按鈴?
“早上好。還麻煩你特意來一趟。”
“早上好。哪裡,我也正好有事要來。”
我直接帶伊澤去廚房,不料卻聞到一股異臭。
“怎麼回事,這麼臭?”
“恐怕是大便了吧。”
我看向鞋盒改成的睡床,終於發現了惡臭的源頭。小貓卻不見踪影。
“一定是跑去哪裡玩了。”
“應該是藏在了某個隱蔽的地方。這裡我來收拾。”
“麻煩你了,伊澤。”
我趴在地上到處找,連冰箱下面也看了,最發卻發現這只失踪的小貓正在悠季的椅子上呼呼大睡。應該是自己跳上去的。
“貓在這裡。”我喊道。
“呵,是白貓吶。看上去有四個月大了。”
伊澤熟練地抱起小貓,檢查貓身是否全是白色,完了還抓開小貓縮在肚子上的尾巴。
“啊,是雌性的吶。健康應該沒問題。”
小貓一聲不吭任人擺弄,可一等伊澤把她放回椅子就飛也似的跳下地一路狂奔。跑到一半還突然打滑滾了起來,最後在開著的門後消失。
“是位活潑的小姐呢。”伊澤笑著說,“您還是要送走小貓嗎?”問我。
“嗯,拜託了。我不會養貓。”
“這貓很討人喜歡吶,您不再考慮一下?”
“悠季在的話還好,可是——”
悠季短期內不會回國,我不打算養寵物。
“我去把她抓回來。”
伊澤離開廚房,不一會兒就抓回了小貓。
被黑色衣袖抱在懷中的小白貓不停嗅著伊澤的袖子。伊澤把小貓放進了收拾乾淨的鞋盒並蓋上蓋子,再用大好橡皮筋箍住以防小貓逃走。
被塞入扁盒子的小貓“喵喵喵”大聲抗議,不過等到伊澤做完事後自己安靜了下來。
伊澤的事,就是檢查前些日子新換的家政婦的工作。一樓二樓全都檢查了一遍,看他的表情應該是合格了。
“水槽等的洗漱地方打掃得併不干淨,您一定要嚴厲地說一下。”
夾著鞋盒回去的伊澤,傍晚時打來電話。
『抱歉打擾您練習了。我已經找到了收養人,所以向您報告一聲。 』
“找到了?”
『太太很喜歡那隻小貓。 』
“母親?”
『圭少爺出生前,太太就一直養著貓。 』
“啊,是因為我的哮喘才不養的吧”
『說起來,您的身體沒事吧? 』
“嗯,沒事。”
『太好了。我應該先詢問您身體狀況的,是我疏忽了,抱歉。夫人也很擔心您,還說如果圭少爺身體健康的話會親自養貓。 』
“家中一定很冷清吧,我一個月難得回一次成城,小夜子也在外留學。請轉告母親,如果小貓能為她解悶的話就養吧。”
“是的,少爺。”
於是,闖進我家的小貓,最後住進了成城的老家。
和她再次相遇,是在M響《第九》公演最後一天的晚上。即使回到富士見町的家也沒有悠季,一個人過年又有點淒慘,因此決定回成城。
九點多公演散場,見完後台的訪客時時鐘又轉了一圈,直到十一點才被宅島送回家。
“您回來了。”
除了等門的伊澤外,其他人好像都睡了。
“我回來了。辛苦你了……”
“您還能堅持自己回房嗎?”
“嗯,我現在還不想睡。”
伊澤謝過了宅島並邀請他留下來喝杯咖啡,但宅島婉拒了招待直接回去了。大概是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明後兩天的假期,而急著去女朋友家吧。
我走到自己房間,在伊澤的服侍下脫去麻煩的燕尾服。
“您想泡個澡嗎?”
“明天吧。”
身上沒什麼汗味,也不想再下樓了。
伊澤默默把睡衣放在床上,問:“要不要喝杯酒?”
“也好,要深紅色的那種。”
“好的。”
我想了一想,叫住準備離開的伊澤。
“不介意的話,一起喝吧。”
“老爺還沒睡,是否……”伊澤試探道。想讓我去祖父屋里和他老人家喝一杯。
“這麼晚了,不會打擾他休息嗎?”
“老爺一般十二點才睡。”
“那就去打擾半小時吧。”
“老爺一定很高興。”
這個時間點,穿著睡衣去見長輩也不會太失禮。在睡衣外披上一件長袍,我向祖父的屋子走去。
這屋子幾年前按祖父要求又升起了壁爐。室內暖暖的,不需要多加一件長袍。
祖父背對著壁爐坐在附腳凳的安樂椅上,邊上有一張客用的沙發。
“聽伊澤說您還沒睡。”
“嗯。今天的《第九》怎麼樣了?”
“合唱部分不行。果然還是應該使用正規合唱團。”
剛想坐上沙發,卻瞥見有個小圓球隔著毛毯躺在祖父的膝蓋上。
“啊,不是由母親收養嗎?”
“你說這個?”祖父輕輕撫摸著睡著了的小貓的圓圓後背,低聲笑了笑,“她自己跑來的。和壁爐相比,也許躺在我腿上更舒服吧。”
祖父好像也很喜歡這隻小貓。
伊澤端著托盤進來,盤子上是兩杯葡萄酒。
“你也喝一杯吧。”祖父說。
“謝謝,不用了。”伊澤答。
“你坐。”祖父用下巴點了點。
伊澤恭敬地點頭行禮。這兩位除了是五十多年的主僕外,還是相愛的伴侶。不過,兩人都堅決隱藏起彼此情感的紐帶。即使是在知道實情且是同族的我面前,依然緊守著主僕身份,不逾越一步。
此刻也是這樣,伊澤在祖父身後便於服侍的位置坐了下來。承蒙主人厚意,允許自己相伴在側的他送上酒。
莫名地,我想讓這個人放鬆一下。當然了,伊澤有自己的休息時間,可我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在這個祖父也在場的情況下輕鬆一點。
之所以會有這想法,是因為我知道和我的悠季同是同性愛伴侶的伊澤,他的過去滿是辛酸。所以有了想見一見他對祖父沒有顧慮、輕鬆的愛情姿態。
“伊澤的生日是哪天?”我以此開場,“您照顧了我二十多年,我卻連您的生日也不知道,實在慚愧。”
(不敢當不敢當)伊澤苦笑,“是三月三日,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又接著說道:“因為是兩個三,所以叫重三郎。”
“是這樣的嗎?”祖父驚訝地問,“我一直以為是伊澤家三男的意思。”
“也有這個說法在,但因為是'重',所以確切地說是前者。”伊澤淡淡解釋。
祖父皺緊眉頭,喃喃自語:“我居然現在才知道。”遺憾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我,說:“怎麼,你們還會為對方過生日?”
祖父的口氣讓人不快,可突然想到這是祖父第一次和我談及這種話題,我震驚的同時答道:“悠季的生日是二月十一日,每年這天都會安排一些節目。”
對了,等悠季學成歸來就可以去做那件事了,我得努力才行……沒有那個目標在,我會因為缺少悠季而瘋的。
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成歸國,沒有盼頭只能乾等著的日子實在痛苦。今天也打電話干擾了你,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听聽你的聲音。
“祖父和伊澤好像沒有分開過吧。”
脫口而出的話不知會得到什麼反應。
祖父看著伊澤,“即使如此,我卻還是不夠了解你。”苦笑著說道,“相反的,我的事你卻瞭如指掌。”
“那是我服侍您的樂趣所在。”
伊澤微微一笑,起身為祖父斟酒。祖父一手蓋住杯口,示意不用。我以為伊澤會就此退下,沒想到他轉而默默地把我的酒杯滿上。唔,我應該還能喝一點。
“你剛才說《第九》的合唱不太好。”
祖父轉移話題,於是我們聊起音樂。
“是。合唱隊由音大生組成,卻偏偏連一個聲樂科的學生也沒有。在日本,正式專研合唱的合唱團太少了。職業的合唱團也只有'東京混聲合唱團',而且人數只有三十名左右。”
“因為日本沒有歌劇或教會音樂的基礎。即使是聖歌隊也沒有合唱經驗。不過,音大生總比招募業餘人員強吧。”
“意義不同。我的設想是'萬人合唱'或'演唱第九的市民集會'。擔任作曲的貝多芬受法國革命的影響,意識到了人民的聲音,於是把所有人都擁有的人聲混合在一起表達一種反抗。雖然這和貴族文化的交響樂未必能連在一起,但——”
“M響的《第九》之所以使用學生,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也許吧,可畢竟是職業樂團收費公演的節目。聽眾是抱著等值回報而來的。”
“那麼觀眾的反響怎麼樣?”
“還不錯。可這並不是只要人數夠多就能形成有迫力的合唱。”
“不過,合唱是你親手指導的吧。那麼,也有可能是你的指導能力不足,不是嗎?”
“我不能確定。總共只練習了四回,而且每次成員都不同。宣稱沒有樂譜就不會歌唱的人也大有人在。”
“可觀眾的評價還不錯對吧。明年也會找他們吧。”
“到那時,我會申請利用暑假進行特訓。如果三天內能湊齊人數那真是幫大忙了。”
“哈哈哈哈,要是能請大學方面幫忙就好了。”
“無法充分練習的話,不如公開招募合唱愛好者。”
“不過,體制上而言這種事不需要事務局插手吧。”
“嗯,所以我才煩惱,早就猜到會有今天這個情景了。”
“說來,你好像仍沒得到指揮歌劇的機會。”
“是。”我坦率承認。
祖父嘲弄道:“連那般了不起的Samson也無法左右歌劇界嗎?”
“在把我的日程表切開零賣的現狀下,他們也無能為力。”
“原來如此,看來幹什麼都得專心吶。”
“總譜研究也是硬擠出來的時間。”
“哪怕是領座員,數年下來也能積累一定經驗,你的話更是應該成為一流的指揮。”
“我還沒有具體計劃,但一直在想富士見專用練習場建成後是否要成立一個歌劇部門。”
“市井業餘愛好者集合的歌劇部?”
祖父哼了哼。他本人在擔任銀行總裁時也進行業餘的音樂活動,所以對富士見有共鳴。然而對於我積極參與業餘樂團卻持否定態度。祖父的意思似乎是如果有時間去弄業餘樂團,還不如精進作為職業音樂家的“本業”。
無視祖父的不滿,我繼續說:“擁有歌劇科的音大有好幾家,但他們的活動機會卻不多。”
“有固定公演的,大約只有二期會Opera和藤原歌劇團吧。”
“在歐洲,即便小城鎮也有歌劇院。雖然經營極其困苦,卻是把歌劇這種綜合藝術當作生活的一部分來享受。”
“日本也有在村之祭上表演歌舞伎和文樂(注10)的傳統。”
“哦……這方面我不太了解。”
“不過,怎麼說呢,自己出錢去積累歌劇經驗沒什麼值得誇讚的。花了那麼多精力最後卻放棄的話,只能淪落到在劇場給人打雜。”
“哎,我會認真考慮的。”
看了看表,已經十二點半了。我該回去了。
“我不知道祖父您還喜歡貓。”
祖父撫摸著膝上仍在熟睡的小貓,同時挑了挑眉毛,說:“很久以前就決定,老了以後要和貓一起在壁爐前打盹。”
“呵呵,這也是第一次聽說。小貓取名字了嗎?”
“叫小白。”
“挺貼切的。”
說著,我站起身,摸了摸深受祖父喜愛的小貓的頭。軟軟的毛摸上去感覺很舒服,但也如此而已。不特別討厭她,但也不會多加關心。
“兩位晚安。”
我告辭。
“是Shirofuji。”母親糾正小貓的名字。
“白藤?”
“白色的白,富士山的富士。”
“‘白富士’嗎……”
有點誇張了吧。給這個小毛團冠上靈峰的名字,不太合適吧。
“也可以說是富士見町的富士。”母親摸著膝上小貓的腦袋說道,抬頭看著我,“通稱小白。”
“最後還是叫‘小白’啊。”
我笑了笑,在母親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一位面生的家政婦走了進來,一臉的疑惑,似乎是不知該把我的咖啡放哪兒。
“是從富士見町來的小白呢,嗯?”
母親對著小貓說,表明這只叫“白富士”的貓那華麗本名(?)的含義。
“是這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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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支撐著桐院本家的剛毅冷血的女王,滿是憐愛地藉著貓的名字說出自認是不孝子的我所居住的街名……她的母性關懷(可以這麼講吧),讓我有點點內疚,又有一點不好意思,使我只能這麼回答。
血緣上她是我的姨媽,但因為父親再婚,戶籍上她成了我的繼母。我和這位撫養我長大,名為桐院燦子的母子關係一直很冷淡。其原因是我單方面不信任、抗拒這個人,且不加掩飾地表現了出來……完全不給這個人辯解反駁的機會,頑固的認為自己沒有錯。
打破這一切的,是那次討論羽津意外刺傷悠季的家庭會議。
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個人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記不得是幾歲聽聞了這事,但可以確定懂事時已經知道了。年幼的我對於這人只是我名義上的母親並沒什麼感覺。小孩子嘛,母親就是母親了,不懂“名義“這個社會性記號有什麼特殊意義。
對我來說,讓母子關係決裂的最大原因是,她口中“我和他只是名義上的母子而已”這句話。
那時我已到了明了這個詞含義的年紀,在一天晚上,無意間聽到了她的這句話……我知道夫妻吵架,一時頭腦發熱說的話不能當真,那都是些氣話。可那時我才十歲,心裡只剩她只是基於義務才撫養我這個名義上兒子的絕望感。
燦子母親和生下我的媽媽——桐院本家長女•芙美子是雙生姐妹,她代替因產褥熱去世的姐姐,接過了上門女婿的姐夫•胤充之妻的位子,並擔負起養育姐姐留下的出生僅三天的長男他母親的責任。
在對這個人只有反抗心的時候,因為她的這些選擇,使我堅信她是一個可以為桐院本家女主人之位而出賣自己的人,是個肯定大家長製家族,以此滿足自己權力欲的惡劣且庸俗的人。
如果把這些想法告訴這個人,恐怕她只會贊同地說一句“沒錯”吧,雖然這些都是事實。
幸而我成熟了一點,多少能理解她這麼做的原因。她是寧可被別人誤解,也不願自己想要隱藏的真相被別人窺見。
不對,我之所以能理解與其說是我成熟了,不如說是因為我努力和這個人交流的結果。
雖然每次想到傷人事件心裡總有疙瘩,但因為悠季主張“冰雪消融”,所以我還是努力和她相處。
當時,雖然明白和母親和解的重要性,但我拉不下臉,怎麼都不願主動低頭認錯。看我這樣,悠季就說:“一晚上堆積而成的雪,融化起來可能需要幾個月,所以要耐心地等待溫暖的陽光來把它融化。”
他用這獨特的比喻來安慰我。讓我耐心等待機會的“緩刑”,使我鬆了一口氣,而我的心則開始慢慢解凍。
先是用眼神和母親打招呼,接著是非業務的交談。一直是母親主動和我聊天,所以我也就不會再為怎麼主動去搭話而緊張了……雖然次數不多,但已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家庭閒聊”了。
“我不知道母親還喜歡貓。”
我說道,繼續剛才的Coffee Break時間。
“以前這個家可是允許養貓的呢,是吧,小白?”
母親點了點小貓粉紅色的鼻子,小白“嗖”地跳下母親的膝蓋。在小貓躺過的地方撣了撣灰,母親才端起咖啡。鎬大島的衣服外還圍了一條插花用的圍裙,大概是為了防止小貓弄髒衣服吧。
“貓會退毛,還弄壞過我一件貴重的衣服。我甩著袖子逗貓玩,沒想到卻被小貓一下抓破。”
母親說著趕走小貓的理由,眼睛卻追著小貓走。
“啊,請等一下!那裡不是廁所——”
母親趕緊跑去抓住蹲在房間一角的小貓,把她抱進隱藏在窗簾後的塑料箱中。
“好了好了,噓噓吧。別玩了,噓噓。嗯,真是個好孩子。”
我突然想到小夜子還是幼儿期時的母親。想來母親一定也曾這樣照顧過我吧。
小貓猛地從箱子裡跳出來,舔弄起自己的身體。似乎是在做解手後的整理工作。母親被小貓滾著身子試圖舔自己腳的模樣逗笑了,微笑著坐回沙發。
我說:“貓好像和嬰兒一樣難照顧吶。”
“直到圭出生前,這個家還是一直樣著貓的。”母親無比懷念地說道,“圭出生前的那隻貓,是只漂亮的黑貓呢。姐姐也很喜歡它,可因為祖母說黑貓不詳,最後還是送給了分家。”
“難道不是因為我的哮喘才不養貓的嗎?”
“不是。是因為祖母堅持認為貓對嬰兒有害,硬是把自己討厭的貓趕出了這個家。祖母她,就是這樣的人吶。”母親笑著說道。
我思索起這個人和祖母的關係。母親和祖母的互動完全不像和小夜子似的如親生母女般親密。至少……母親和小夜子在吵架時也有的那種溫情,我沒在祖母身上感受到過。
想一想,祖母也許也是個可憐人。與丈夫關係冷淡,和女婿與孫輩們也只是禮節性的往來。在我的記憶中祖母一個朋友也沒有。這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心裡怨恨著丈夫和伊澤,又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閉門不出,能說話的人只有羽津。雖然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可實際上卻是一個人寂寞地生活著。
腳邊好像有什麼東西,我低頭一看,是小貓在玩我腳下的地毯。我一把抓起她。小貓張牙舞爪,彎著腰企圖從我手中逃走。小小的爪子撓著我的手掌,但並不痛。
“正月你應該在加拿大吧?”母親問。
“是。三十日傍晚的飛機。”我答。
“守村先生回來嗎?”
“不回來。悠季也在那邊過年。”
“在加拿大?”
“啊,不是。我是指羅馬。”
“哎呀,那不就是地球的另一邊了?”
“我們可以打電話聯絡。”
把暴走的小貓放在膝上。我一放手,小貓飛快地跳到地上往沙發底下鑽去,可只要我動動腳引誘一下,她又立刻上鉤。撲上我的腳又踢又咬,咬完了又一溜煙儿地逃走。太好玩了。
“今晚有什麼安排嗎?”
“我想住一晚。還沒拜見過父親。”
“他今晚一定又晚回來。”
“應該是受到前幾天三洋還是山一證券倒閉的影響吧。這本不是我該說的,但董事長親自加班,是不是說明局面相當糟糕呢?”
“分家的人也紛紛來打探消息,可我也不懂公司的事。我只希望能安安靜靜地迎接元旦早晨,即使當天分家會集中來拜年。”
母親一邊按著太陽穴一邊說道,我發現她貴氣的手上也有了皺紋。
是啊……這個人,也過五十了。
看著母親,我不禁想到了另一個人。
……羽津她,今年幾歲了……
三年前那場讓人毛骨悚然的刺傷事件後,羽津被診斷為重度老年癡呆。母親他們把她送到了專門的福利機構。
記得她比祖母還大三、四歲……祖母十五年前去世,享年六十三,那羽津今年……過八十了?
對於無恥地向我心愛的悠季揮動凶器的羽津,居然還有人讓我原諒她。那時的我,根本聽不進去。
求情的人正是悠季。本該尊重被刺者提出的寬恕請求,可悠季哪裡知道我那個時候遭受了多大的恐懼,有多焦慮。被等同於家人的女人背叛,險些失去至愛的我幾乎崩潰……你不知道這些,所以才會說出原諒羽津的話。
我一直這麼認為,對悠季也是這麼說的。甚至還用了激烈的語言來拒絕悠季的請求。
而悠季卻看得比我透徹,為了孤單的我著想,勸我和羽津和解。悠季秉承著那個“雪融“原則,讓那件事慢慢消散。這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就像春天的日光,雖然柔和卻能實實在在融化雪,悠季也同樣融化了我對羽津的憤怒與悲痛。他堅持不懈,細心體貼,婉轉再婉轉地改變了我的心意,悠季的耐心理所當然有了回報。
悠季似乎從一開始就發現我對羽津是悲痛大於憤怒。為了消除我的怨念,你原諒了羽津對你的傷害。既然你已不恨她了,那我也可以寬恕我自己了。
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我把正玩著我腳的小貓抱在手上輕輕撫摸。小貓瞇著眼蹭蹭我的手。這是親愛的表示嗎?
“羽津她——”
母親一顫。難道羽津她已經……
“去世了?”
“沒有。她身體很健康哦。只是記憶有點混亂,把我和小夜子叫做'貴子'夫人。”
“那……呃……”
羽津因為已故女主人的原因一直心懷怨懟,見了和祖父一模一樣的我,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風波。
母親繼續道:“不過,有時又好像突然恢復記憶似的,會問'圭少爺還好嗎?',或是……'圭少爺還在生氣啊'……有點可憐吶。”
母親猶豫地說著。多虧了悠季的愛,我終於能夠正視這一切了。
“療養所是在矛之崎吧?”
“即便你親自去,她也不一定能認出你……”
“我有心理準備……悠季也一直掛念著她。他真的很愛操心呢。”
“如果守村先生去的話,可能……”母親面有難色。
我本也沒有這打算,“我明天親自去看她。”
我答,讓母親安心。
羽津所在的療養所位於矛之崎海岸附近的住宅區中。旁邊是一所小學,雖不能環境幽靜,但對於離開家,在福利機構生活的寂寞老人而言,能聽到孩子的聲音也是種慰籍吧。
整個建築類似於醫院。走進玄關,右邊是接待窗口,正面是一扇有“禁止開放”字樣的玻璃門。門前有兩位坐著輪椅的老太太。其中一位笑容滿面地沖我招手。不是羽津,她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接待窗口未開,我按下邊上對講機的按鈕。
『是來看病人嗎? 』
不甚親切的女聲響起,我說是的。
『請稍等。 』
窗口的窗簾被拉開,穿著事務服的女士打開小窗。
“久等了。您想見哪位?”
“北島羽津。”
“是她的家人嗎?”
“呃—,差不多。”
“是第一次來嗎?”
“是的。”
“請寫下您的姓名、住址及聯繫電話。”
我在訪問卡上填寫以上事項。
“有人會領您去接待室,請等一會兒。”
“好。”
事務員迅速關閉窗戶拉下窗簾。不多久,一個人從窗邊掛著“禁止外部人員進入”牌子的角門裡走了出來。
“這邊請。您不需要換鞋。”
門後是一條狹窄的通道,走過類似事務室的地方,在一扇貼著“接待室”金屬門牌的門前站定。事務員敲了敲門,然後打開。
“請——”事務員說道。
我們倆進屋。
“主管人員馬上就來,請稍等。”
我在一人座的沙發上坐下,等待著主管人員的到來。
等了十分鐘左右,一位套裝標袋上別著副所長名牌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一直承蒙桐院夫人的關照,非常感謝。我是副所長倉知。請多關照。”
對方遞上名片,我回禮。
“我是桐之院圭。”
“原來是北島女士掛在嘴邊的'圭少爺'呀。”倉知先生異常熱情,搓了搓手,“呃—,也許您已經從夫人那兒了解了一些本所的情況,但按規定我還是要再向您說明一下。”
“可以。”
“首先,請您先看一下我們的小冊子。”
倉知先生用手上彩色印刷的小冊子快速講解要點,說明和認知障礙症患者見面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北島女士是阿茲海默型老年癡呆,除了記憶障礙、判斷力障礙、學習障礙等認知障礙外,還有諸如易怒、失眠、暴言、暴行、四處遊走等衍生症狀。主要就是這些。羽津女士剛來時還有被害妄想及幻視,不過現在已有所改善。”
倉知先生一邊翻著小冊子,一邊在附有簡單插圖說明的重要部分用筆做上記號。
“這些症狀不定時發生,比如今天就是拒絕出門。總之,北島女士心情不太好,可能會有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情況,也可能出現讓人難看的場面。另外,北島女士特別在面對男性時會有暴言、暴力的問題行為,甚至是吐口水。”
“原來如此。”
“本所有直接和間接兩種會面方式。間接會面,就是看過患者後再留一份Video Letter(注11),錄像帶的費用將用於維持收錄室運作之用。”
這樣做的理由是?
“阿茲海默癡呆症的特徵是認知失調及性格改變,會面者中也有許多人能接受患者的人格改變。”
這樣啊。
“有的客人不但直接見面,還會要求拍攝Video Letter。錄像帶可以反复讓患者觀看,這對患者來說是一種刺激大腦的好方法。”
“會面的話,有刺激到患者的危險嗎?”
“就北島女士而言,能和'圭少爺'見面是喜悅的刺激。'圭少爺'的照片一直是北島女士的寶貝。”
倉知先生的名片上除了寫著副所長外,還有心理醫生的頭銜。應該好好向他諮詢一下。這麼想著,我突然有了個疑問。
於是我問:“羽津寶貝的照片,大約是我幾歲時的?”
“我看到的大約是高中時期。”
“沒有我成人後的照片嗎?”
“呃~……我沒見過,有什麼問題嗎?”
“您知道羽津的過去吧。”
“聽說一直是桐院家的家政婦。”
看來,我還應該再補充一下。
“羽津她,從我祖母少女時代起就一直跟著我祖母,然後又陪嫁到我們家。祖父和祖母是所謂的政策婚姻,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羽津她不認為自己的小姐也有過錯,只是一味地怨恨著作為丈夫的我祖父,而我的長相又肖似我祖父。”
“哦。”
“所以,我不知道和羽津見面是否妥當。”
“唔~!”
副所長換上醫者的專業表情,雙手環胸皺著眉思考起來。
“我想,重點還是在您的身上。”他說,“如果北島女士認出您是'圭少爺',那對她肯定是積極的影響。反之把您錯認為您祖父,那就可能對您暴言或暴力相加。您的應對不當也許會深深傷害到北島女士,進而導致她病情惡化。”
“那我該怎麼辦?”我直接問。
“生氣,然後溫柔緩慢地重複我是'圭少爺'。對方畢竟是認知障礙的老人。請一定不能生氣,要溫柔。”
“我會的。”
“看護如果有什麼指示也請遵從。最了解北島女士狀況的,就是負責她的看護。”
“我知道了。”
換上拖鞋,我進入需由鑰匙開啟的主館大門(為了防止遊走症狀的患者走失),消毒水味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走廊兩側全是單間。
本館的中心位置有個類似院子的大廳,幾個老人們坐在那兒看大屏幕放映的時代劇。
年輕的女看護為我帶路,把我帶到拉門緊閉的第四個房間前。
“我來叫人,請稍等。”她對我說,然後站在關著的房門前大聲喊道:“北島女士!”
不等答應,她直接打開門,撩開掛在門框上眼熟的長暖簾,走進大約四個半榻榻米的屋內,像是對耳背者說話那樣緩慢但大聲地喊。
“北島女士,有客人喲~有、客、人。猜猜是誰~?是圭喲!圭少爺想看看羽津女士,就在門外等著。要不要讓他進來?”
不等我想隔著暖簾聽聽裡面會怎麼回答,羽津就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圭、圭少爺?!”
羽津作勢向我撲來,可突然臉色一變,瞪著我怒吼:“你是誰!你不是少爺!”
開始了嗎?
我盡可能開朗地回答:“羽津,是我,我是圭。我長大了,你認不出來了嗎?羽津,我是圭呀。”
羽津不知所措,從頭到腳反复看了我好幾遍,小心翼翼地開口:“……少爺……?……真的是少爺嗎?”
“是,是我。我是圭。”
羽津依然不信地抬頭看我。
我對上她的視線,用緩慢、清晰的發音,對著突然臉紅的羽津微笑道:“羽津,你身體還好嗎?”
“啊~……啊啊啊啊,您已經長這麼大了!啊,啊—,真的認不出來了!”
羽津又哭又笑,眼淚不住地劃過滿是皺紋的臉,和在成城時一個樣。
由於羽津認為讓我進屋是件羞恥的事(在以前,少爺等身份高貴的人是不能進入女僕房間的),於是我們倆來到那個類似院子的大廳,坐在長椅上閒聊。羽津想去外面散步,可現在是接近大晦日的寒冷冬季,不適宜老人外出。
“今天很冷,羽津要注意別感冒。散步還是留到下次吧。”我勸道。
聽見我的話,羽津又流下眼淚,“少爺太溫柔了。”
在長椅上沒坐多久,不想—--
“吶,少爺,我們去散步吧。”羽津說,“這裡是矛之崎,一會兒就能走到海邊。一邊散步一邊很舒服的。”
說著,羽津作勢想起身。
“今天太冷了,以後再去散步吧。羽津別感冒了。”我再勸。
羽津又聊起自己喜歡的話題。可不久,她再次提出散步的要求。剛才的對話她全忘了。
這就是認知障礙症。羽津確確實實是個病人。
正好剛才的看護路過這裡(胸牌上的名字是加藤),我就問她有沒有立可拍。
“如果沒有的話,能請您到附近買一個嗎?”
她說所裡沒有,於是我遞上前請她幫我買一個。
我對羽津說拍張紀念照吧,羽津大嚷著自己的妝容、髮型、衣服太糟糕,不能拍。
“羽津這樣就很好看啊。我想紀念的就是平時的你。”
我哄她,然後讓加藤看護為我們拍了五張合照。
在等待立可拍成像時,我試著問羽津的年紀。
“羽津,你今年多大?”
“哎呀,少爺,不可以問女人的年紀哦。”羽津推託。
我這才發現這個人也是個女人。沒有結婚,一直單身著,住進了別人家一直工作到近八十,這個人也曾有過戀愛的回憶吧。
“別這麼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和羽津是朋友吧?我猜你八十一、二了。”
“我只告訴少爺你一個,少爺要對別人保密哦。”
然後羽津說自己生於大正五年。是貼著我耳朵悄悄說的。
照片已經成好像,我請路過的看護拿來一支油性筆,在羽津下方寫上“羽津81歲”,在我的下面寫上“圭26歲”。最後在照片底端注上日期。
“羽津,這張照片是今天見面的紀念。我下次來前可千萬要記得我哦。”
說著,我遞上一張照片。
羽津彷彿靦腆的少女般輕輕結果,臉頰通紅地看著照片,“好高興啊……”把照片貼在自己的胸口說道。
要離開療養所時,我不得不一遍遍地保證“我還會來的”。羽津死死握著我的手不讓我離去。加藤看護想從旁阻止,羽津卻吐口水,破口大罵,甚至還下腳踹,我只能製止看護的動作。
羽津見狀又高興了起來,說少爺要回去的話就讓我送一送吧,於是送我到玄關。
可到了玄關,羽津又提出要和我一起回老宅。
“拜託了,少爺。羽津的身體已經完全好了。請讓我回老宅吧,少爺!好不好?!少爺~!”
掩面哭泣著請求的羽津,她心中的悲傷讓人不忍……她太可憐了。
對於基本已記不得別人長相的羽津而言,這個服務周到的養護機構是個被一群不認識的人圍著,不得不孤獨生活的牢籠……
可我,不能答應羽津“想回去”的誓死請求。以前,母親曾試著請看護在家照顧羽津,但最後還是不得不送去專門的福利機構,因為羽津的病情太嚴重了。
身體機能還未衰退的羽津,因記憶混亂及認知障礙,總是做出一些讓人難以預料的事。說是“我想見媽媽,我要回家”,就瘋狂地跑出了家,沿著甲州街道一直跑到八王子附近。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警察也是再三勸告,於是母親不得已死心了。
可是……羽津她太可憐了……! !
眼淚,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哎,少爺——”
原本哭著請求回家的羽津停止了哭泣,驚訝地望著我。
“哎,哎,這是怎麼了?男孩子可不能哭哦。會被大太太罵的喲。好啦好啦,來擦擦臉。”
羽津掏出手帕想為我擦臉,卻夠不著我的臉,我一下子跪在地上,伸手緊緊抱住羽津嬌小的身體。
“哎呀哎呀,少爺是想抱抱嗎?那麼大的人了,還是喜歡羽津抱抱嗎?好了好了,來吧。羽津哄你睡覺覺。睡吧~睡吧~小寶貝~,小寶貝~”
在我懷中輕輕念著短歌的羽津,像是突然斷電般睡了過去。她的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我痛苦地請求老天爺別讓她醒來。
請求老天爺別把這個老人丟棄在孤獨中,老天爺啊……
把輕輕小小的羽津抱回房間,看護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躺在被子裡的羽津看上去很幸福。
看護一邊準備血壓計一邊小聲跟我說:“這個屋裡的家具、被子全是北島女士常年使用的物品。所以北島女士在這個屋裡比較容易安靜,心情很好地度過一天。寶貝的照片是第二有效的東西,隨時要看一下。”
是這樣嗎……羽津也有開心的日子吶。實在太好了……
“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
“可以的話,請不要叫她北島女士,就叫她'羽津'。我們家都是這麼叫的。”
“好的。我會轉告其他工作人員。”年輕的護士認真地點點頭,“羽津很幸運吶。”她低語,“很多患者連家人都記不得了……”
這種比較法在想到羽津的身體情況時並不能得到多少安慰,但是—--
“謝謝。”我說。
對於這位日常生活就是面對老人們深深孤獨的女性而言,有人來探訪也是對她本身的一種幫助吧。
“我還會再來的,羽津就拜託你了。”
“好的。我會和羽津一起高興地等待您的再次來訪。”
說完,我離開這間極有可能是羽津最終歸宿的屋子。
乘車回家時,手錶的鬧鈴響了。嚇了我一跳。
這一天下來根本沒想到要去看一看表。這個電子音是提醒我五分鐘後給悠季打電話用的。
我不禁詛咒起自己,因為成功修復和羽津的關係,以至於高興得忘了時間,想也不想就直接乘車回家了。一邊拼命祈禱車子能在四分……不,三分鐘內到站,一邊焦急地等待到站廣播響起。
電車在最後一分鐘打開門,我衝下車飛奔著尋找電話。
能打國際電話的電話機……能打國際電話的電話極……在哪裡! !
沒時間去車站外找了,就站長室!
我衝進站長室,邊找尋電話邊說:“失敬,請借一下電話!我有緊急國際電話要打!”
還剩二十六秒,來得及嗎? !
“請、請——” 一個站員指了指桌子。
我橫過桌子,搶過脈衝式電話的聽筒。冷靜點,還有二十二秒,別按錯號碼!
按下號碼,把聽筒放在耳邊。
在經過對於焦急到眼光錯亂的我而言長長的靜默後,終於聽到了撥號音。
TRRR,TRRR,TRRR,TRRR—--
“咔嗒”,電話接通的信號響起的一瞬,想說話卻被自己噎著了。
幸好—--
『Pronto?是圭吧? 』
回答悠季的卻是一陣咳嗽,難道我感冒了?
“失禮了。擔心定時聯絡晚了,一著急把自己噎著了。”
『哈哈哈,你每天辛苦了。 』
悠季半是玩笑地安慰我,緊張解除,我微微一笑。
『你還在日本吧。今天是在哪兒打的電話? 』悠季每天都會問上一遍。
“呃—,在車站。”
『哪裡的車站? 』
“藤澤和成城學院間的那個。“
『啊?你怎麼去那兒了? 』
“我剛去看了羽津回來。”
我體味著終於能說出這話的喜悅一邊向悠季報告,悠季一時無語。
『羽津她,還好嗎? 』
他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你善良的心拯救了我和羽津。
“是。她還認得我,身體也不錯。”
“真的嗎~……太好了。”
簡單但認真的身後祝福,對我來說是無上的褒獎。無法碰觸你,只能聽聽你的聲音,對你的愛讓我寢食難安,這甜美的毒藥啊……
“我好想見你。”我說,“回來的時候,羽津也想跟著一起回來……哭著求我帶她回家,我忍不住哭了。我抱緊羽津,羽津以為我要抱抱……啊啊,悠季,我多想把心裡的一切都告訴你。一個人承擔太痛苦了。你想听嗎?”
『嗯,好。 』悠季哽咽著回答。
從哪兒說起好呢,我正準備開口時,身後傳來“咳咳”地咳嗽聲。
對了,這是藉來的電話。
“啊—,對不起,不能再說了,我再打電話給你。你今天有什麼安排?”
『等會兒要送先生出門,之後就沒事了。 』悠季笑著說,隨後表示等一下真的要隨先生出門。
“對不起!你去吧,話可以等以後再說。”
在他為了擔心我而反對前,我趕緊掛上電話。
我轉過身,和等著向我抱怨或說教的站長相視。我一步上前,抓著他的肩膀,重重地親了親他的雙頰。
“Grazie Mille!Auguri E Felice Anno Nuovo,Ciao!”
完了,我趕緊回到月台以免錯過準點的電車,卻不慎忘了留下電話費。請伊澤送和點心當謝禮吧。
晚上,小貓從餐廳跟到我房間。
“要進來嗎?”我問。
小貓“喵~”了一聲,於是我開門。
儘管像個好奇心旺盛的探險家,可她一看見新東西就全身炸毛,反應過度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夠。
似乎終於查探完床的四周,她輕輕一躍跳上我坐著的床。身體雖小,但彈跳力甚佳。
她在床單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走到我身邊,很自然地爬上我的膝蓋,呼啊呼地來回嗅我的味道,最後蜷成一個團。
“哎呀,想睡覺了嗎?我可不是你的熱水袋哦。”
抗議無效,小貓自顧自睡著了。
我煩惱著該怎麼辦的時候正好有人來敲門,伊澤的聲音響起。
“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了,貓在您這兒嗎?”
“在我這兒。”
伊澤好像沒有聽到我為了不吵醒小貓而刻意壓低聲音的回答。
“打擾了。”大約是為我在讀譜吧,伊澤說完就離開了。
“看來今晚只能一起睡咯。”
輕手輕腳地把小貓從我的膝蓋移到被子裡,我快速換好睡衣,又輕輕捧起小貓,移到我的肩頭,我坐回床上。
拍拍枕頭,準備把小貓放在上面,晚了,我只是臨時在肩頭放一下,這下糟糕了。不能吵醒貓,所以我只得僵著左肩緩緩拉過被子,甚至連腳趾頭都用上了。哎呀呀,這模樣可不能讓悠季看到。
正當我想把小貓放進被子時,小貓開始挪動身子,試圖鑽入我的腋下。
“喂喂,這是悠季的位置。嘿,別鑽了。”
可小貓仍一個勁地往裡鑽,並最終達成了自己願望。她“呼”地長舒一口氣,又睡著了。
“哎呀哎呀,再小也是隻貓吶。任性妄為。”
可惜不能帶她回富士見町的家。其實有隻貓陪著過日子也不壞,只是萬一悠季回來,看見她一副我才是這個臥室主人的樣子一定會生氣。
再說,我也常常不在家,所以不適合養貓。
身邊有一隻比小孩子的體溫更高的貓,睡到半夜熱得出汗,我醒了過來。
小貓好像在旁邊空著的枕頭上乾著什麼。像是在撓床單。
“不能這樣哦,這可不是給你磨爪用的。”
我邊說邊試圖抓住小貓。她逃得飛快,我直接撲到枕頭上。手上濕濕的,(怎麼回事?),我又摸了摸。枕頭像是被熱水之類的東西弄濕了……
“不會是——!”
我趕緊起身打開床頭燈。
白色的枕套中央有一灘小小的黃色水坑,上面還冒著一點熱氣。
“伊、伊澤——!”
我控制不住大聲叫嚷確實是我失態,可之後母親卻對小夜子說“刺耳的尖叫聲”什麼的,這純屬誇張。
小夜子還特意打電話來問,我轉而打電話向母親抗議,可母親卻用不加掩飾地愉快聲音堅持自己真的聽到了,還舉出我房間陳列櫃裡的三個威尼斯玻璃藝術品都被震壞了的例子來取笑我。
我狠狠地掛上電話,用力過猛不慎把飯店的電話給弄壞了。
太可恨了,桐院家的女人全是魔鬼!要是她們敢對悠季亂說,我一定不會就這麼算了。您要有心理準備,母親!
End
注1:匈牙利音樂。原是募兵用的。
注2:賣魚的店。
注3:賣蔬菜的店。
注4:青紫蘇。
注5:一般為女性型夢魔,在夢中誘惑男性XXOO。
注6:日本最常見的蜻蜓,雄性成熟時全身變為紅色。
注7:樂曲各節結尾時的反复部分
注8:強音
注9:極弱地
注10:木偶戲
注11:以錄像帶代替信件介紹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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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p。這段重來一遍。”
小太郎嚥下嘆息,重新拉起第二段。
唉,他還是沒理解我的意思。
沒等樂句結束,我便打斷他:“上次也是這個地方吧。我說過要你回去以後好好想想。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問題在哪兒?”
“有想過。”小太郎心虛地避開我的視線,解釋自己真的有想過,但還是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
“柴可夫斯基的確是抒情派的,但總不能所有地方都用眩人的的顫音來表現啊。明白嗎?所謂的顫音——”
我也說不清楚,直接拿起琴示範給他看。原本應該讓他自己慢慢領會的,可前期考試就在眼前,拖不得了。
“關鍵在於聲音的強弱,比如這個樂句。”
說著,我示範起來。最後以p開始的樂句是極纖細的顫音,隨著音量的漸強,顫音的振幅也越大。
(請吧)我以眼神示意小太郎。
“不對不對不對,開頭應該更細膩一點,若隱若現似的。”
小太郎又拉了一遍。
“對,就是這個感覺。再細一點就更好了。”
依照我的指示,小太郎再試了一次。
“Ok,Ok,顫音隨著聲音一起漸漸變強……這個強音太過了!啊,錯了錯了,太華麗了。”
我重新演示一遍後,小太郎皺著眉,神情嚴肅地重複了一遍,可是—--
“音程太過了,右手也是。對對,就是這種,嗒—啦—啦哩啦啦啦哩!”
哼著拍子我加入演奏做引導,趁機瞄了一眼手錶。已經超過二十分鐘了,可看情形還是不能下課吶。
我是守村悠季,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小提琴演奏者。今年四月開始擔任邦立音樂大學小提琴科的外聘講師。平成四年畢業於邦立音大小提琴科,之後前往意大利留學,師從於艾米里歐•羅斯馬丁氏。之前曾隨東田康子氏和福田正夫氏學習。
此外,我還擔任富士見交響樂團(通稱富士見二丁目樂團)的首席。
曾獲得第六十四屆日本音樂大賽第三名,第五十二屆Palma•Pagenini•concours優勝,ˊ96Viotti國際小提琴比賽第二名。
而現在,生平頭一次成為五名學生的老師,目前正為學生的前期實技考試而奮鬥著。
“好了好了,基本差不多了。現在,加入伴奏。”
考試的曲目需要鋼琴伴奏。負責伴奏的是和小太郎同級的二年級鋼琴科女生,叫……唉,我忘了。
“從第二段第四小節開始。”
這個女生完全配合不了小太郎。她好像很不習慣給人伴奏。哎呀,按錯鍵很正常,別緊張啊~。琴聲再大一點,再大一點!
“重來一次。鋼琴請努力配合。”
“好、好的。”
第二次時我加入他們的演奏做指導,第三次則讓他們自己來,時間不能再拖了。
“剛才的那一遍還不錯,只是節奏有點奇怪。看,就是這個三連符。這裡正好是小太郎喜歡的表演部分。只要控制好音的強弱,效果會非常棒。
那麼,從頭再來一次。 ”
彈鋼琴的女生以眼神尋問(我也要嗎?),那是當然啦~,這種事不要我一一指示吧。
第二次合奏結束,本日課程終了。
“顫音的演奏還要再練習。好了,下週見吧。已經九月了,以後的補課還是照原來的時間,星期四下午五點。”
唔?今天是星期一,到下週的星期四會不會間隔太久?
這時,小太郎問道:“那個,下週四前能不能再加一節課?”
“是擔心時間來不及嗎?”
“嗯。”
“可以啊。”
我從包裡取出筆記本,查看日程安排。
“星期六怎麼樣?五號的星期六。上午?要不然下午的早些時間?”
晚上有富士見定演成功的全團會議。
小太郎轉頭問伴奏的女生:“高口同學,你覺得呢?”
對了,她叫高口。高口里美。
“請稍等一下,我看一下手冊。”
然後高口同學說上午有空,於是就這麼敲定了。
“不知道到時還有沒有空教室。”
大學正式開學是九月七號星期一,但考試迫在眼前,教室很有可能被預定空了。
“你們等一下,我去教務課看看。”說著,我站起身。
“我去,我去好了。”小太郎說。
“啊,你去嗎?那要是有空教室的話,就用我的名字預約。”
在等待小太郎歸來期間,我和高口同學聊了起來。她皮膚細白,像只溫順的小白鼠,給人感覺是個極靦腆怕羞的姑娘。
“你是鋼琴科二年級的學生吧。”
“是的。”
“以前有伴奏的經驗嗎?”
“這是第一次。崎村君來拜託我的。”
“你們以前就認識?”
有點擔心這麼問會不會太突兀,不料高口同學回答地爽快:“我們是音高的同學。”
“啊,那你也是大阪人?你說話沒有關西口音,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老家在島根。”
“誒~,我正好是新潟人。大家都在日本海沿岸吶,請多關照。”
她終於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笑容,看她已經不再緊繃的肩膀,應該是不緊張了。
“做伴奏很累吧,還得準備自己的考試。”
“嗯,不過這也算一種學習。”
優等生式的回答,似乎覺得給人伴奏還不值得她浪費時間來練習的樣子。
“這關係到小太郎的成績,還請你多多幫忙,辛苦你了。”
我先一步關照。雖然考試考的是小太郎,但伴奏跟不上的話會直接影響小太郎的發揮,到時就麻煩了。
接著,話題轉到她的鋼琴專業上,正當她說到自己喜歡肖邦是,小太郎回來了。
“我訂了一〇四。十點到十一點,可以嗎?”
“嗯,可以。那到時見了。”
“謝謝老師!”小太郎興奮地低頭行禮。
他邊上的高口同學小心翼翼地遞上簽到紙,“那個,請您蓋章。”
“啊,好,你也辛苦了。”
從口袋裡掏出印章,在規定的方框裡蓋上印。完成一定次數的鋼琴伴奏可以獲得相應的學分。
送走兩人,我鎖上門準備離開,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一下,我轉過身。
“怎麼樣,考前的指導課還順利嗎?”
“啊,是吉山老師。你好。”
吉山老師是同門的前輩,小提琴科的專職講師,一直盼著能升上助教授,對新人的我頗多照顧。年紀大約四十來歲。太太也是學校的老師,兩人有一個念小學的女兒。
“很累吧,趕得上考試嗎?”
“還好,學生們也在拼死努力。” 我答,跟著似乎要去辦公室的前輩走。
所有人都在努力,除了那一個,實在讓人頭疼。要命的是,她還是我們福山老師秘藏的寶貝,輕易不能讓外人知道。
到了二樓轉角,我們互相道別,我轉而往圖書館走去。
去圖書館,就是為了找樂譜。今年年初接到老師的命令,要我參加他門下學生的發表會,原本演奏的曲目因某些原因臨時改成了蒙蒂的《查爾達什》。
最初和三條小姐商定的是巴赫的《第一小提琴組曲》,但昨天得到消息,有位前輩也準備演奏這支曲子,於是不得不臨時換曲。
推薦查爾達什的,正式打電話告訴我消息的三條小姐。
“所以,我們必須得更改曲目了是吧。可是,換什麼曲子好呢?”
之前忙著富士見定演的獨奏,原定的組曲練習本就沒開始,現在突然得換曲子,我更是沒主意了。
『《查爾達什》怎麼樣? 』
“哪個查爾達什?”
查爾達什是匈牙利民間舞蹈及其相關音樂,是藝術音樂經常使用的素材,比如廣為人知的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和Delibes的《葛蓓莉亞》。施特勞斯和柴可夫斯基也曾寫過這類曲子。
『蒙蒂的好了。我有樂譜,反正我也想試試這支曲子。 』
“這就是你選曲的標準?”
『我很忙的好不好,一周最多只能擠出一天時間來合練,說到查爾達什,以前那個《茨岡》還記得嗎? 』
當然記得。日音賽二次預選的課題曲。整支曲子就是在和伴奏的三條小姐的激烈爭吵中完成的。
“好吧,就蒙蒂的《查爾達什》吧。曲目變更的事最好通知一下負責人。”
『嗯,我會的。對了,小哥你四號星期五的二點來合練吧。 』
“啊,這哪兒來得及練習啊。不能改到下週嗎?”
『可以是可以啦,可我一周只休息一天,其他時間都排滿了。不管怎樣,我們總得合練一次吧。 』
“呃—……說得也是。”
『好啦,幫幫忙啦。星期五見咯。 』
因此,我不得不急急忙忙尋找樂譜。時間緊張,去樂譜店太麻煩,還是去複印複印圖書館的藏書節省時間。
在圖書館找了一圈,只有獨奏版本的,鋼琴伴奏版外借中。不得以,先借了獨奏版,鋼琴版的到時再找三條小姐複印好了。
給複印來的樂譜包上封皮,一切準備就緒。攤開樂譜,先試著拉一回。
查爾達什和同是匈牙利民間舞蹈的,由ROMA(吉普賽)樂團伴奏的『verbunkos』(注1)有密切關係。
全曲由舒緩的展開部『拉紹』及急速的呈示部『弗里斯』組成,呈示部強而有力的切分節奏是它的特點。
這一類的曲子,我只在大學時演奏過作為課題曲的李斯特《第二號匈牙利狂想曲》,《查爾達什》還是生平第一次。
從廣板的p開始,一直到極緩慢的f,然後是mf的重複。這裡還是回到廣板比較好吧。這樣一來,即興表演和原速就是極緩慢了,弗里斯就得用活潑的快板。
先是下弓的斷奏,上弓、上弓、上弓……重音!可這裡確實p。如果是上弓的斷奏•十六分音符……從p漸強,一直到f,然後再回到p……
“這曲子,好難啊。”我自語。
到現在,三頁的譜子我只拉了一半。
樂譜上幾乎沒有和音(空管這叫丸子),如果只是單單拉出音符的話,哪怕只學了二三年小提琴的孩子也能做到……可要完美地演奏出這種極富激情、跌宕起伏的曲子,把它化為音樂展現在眾人面前,也許只有擁有ROMA式的奔放性格的人才行吧。
總之,先拉一遍全曲,然後再背出樂譜為好。每個樂句反复演奏的同時正確記住樂譜上的內容,拉著拉著,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到了我對小太郎提的那些要求。
沒錯,尤其是拉紹,只是單純把演奏出來就行,顫音也是,有時越簡單的東西效果越好。還有這個地方,這裡的高潮部分,要達到怎樣的程度呢……應該不用太激烈吧。
還要注意的,是速度。雖然這是首舒緩的拉紹與極速的弗里斯相對比的歡快曲子,但如果第二個拉紹沒把握好速度的話,那最後弗里斯的快板和稍快板就得亂套了。
這曲子並不長(大約四分鐘),在傍晚預定時間前我就基本背完了譜子,於是準時出門買菜。猶豫著要不要順道回一趟大學,但心裡放不下查爾達什,想想還是算了。
走到富士見銀座,在魚五師傅(注2)那兒買了金槍魚刺身、鹽烤的秋刀魚和用來涼拌的章魚,又在八百八師傅(注3)那兒買了蘿蔔和油炸用的茄子。對了,家裡的生薑沒了,得買一點。黃瓜家裡還有就不買了。啊,無籽葡萄!正好買一點做飯後甜點。
接著去三上豆腐店買了一塊涼拌用的絹豆腐,以及做醬湯的油豆腐。
最後在花村酒屋買了二大瓶啤酒和四瓶裝的大吟釀。都買齊了嗎?嗯,行了。
今天是夏休的最後一天,明天圭就將飛往美國準備即將開幕的音樂季的第一場公演,這點菜作為預祝他『一路順風』的餞別宴會不會太過簡單……只比平常的晚餐多加了一道生魚片而已。我原本想弄得再豐盛一點的,但既然圭說這樣就行了,那也只能照辦。
出了酒屋,邊上的中華食堂飄來陣陣的飯菜香,肚子餓了,走著走著,一個修長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視線中。正式下午去了M響的圭。穿著棉質外套,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一個人向前走著。
“圭!”我喊道,提著東西向他跑去。
一百九十二公分八頭身的他,和一百七十五公分標準日本人體形的我有明顯的腳程差距,即使我一陣小跑也趕不上他的速度,我只得再喊:“圭!桐之院圭!”
終於,圭轉過頭,看見是我喊他後立即笑瞇瞇地停下腳步等我,接過追趕而上的我手裡提的酒屋袋子,說:“去買菜了?”
“嗯。你今天怎麼這麼早?”
“只是去商量一下日程安排。”圭無精打采地回答。
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是因為昨天的定演太過勞累才這樣的,更像是因為明天又將開始滿世界飛的忙碌的演奏活動而在一個人憂鬱。
“啊,紅蜻蜓。快看,好大一群啊,快看快看。”
我手上拎著東西,只能動嘴。
圭仰起帥氣的臉,看著紅蜻蜓成群交錯飛過的天空,低喃道:“啊啊,是晚霞吶。”
桐之院圭,去年春天開始就任MHK交響樂團常任指揮,是位年輕有為的青年指揮家,比我小半歲,這個八月剛滿二十七。在二年前的布達佩斯János、貝桑松以及伯恩斯坦國際指揮比賽中取得三連勝,正作為新一代的天才指揮活躍於國際舞台。
現在,除了M響的月例音樂會外,按照和Samson Agency籤的合約,每月有一到二週參加海外公演。總之,一個月中他有半數時間是在演奏旅行中度過的。
那樣的圭,和我一起,生活在富士見三丁目一幢古老的洋房裡。對外我們一致宣稱兩人是為了借能放下鋼琴的大房子的室友,而事實上我們是一對相愛的戀人,過著普通的婚姻生活(雖然法律上不承認同性婚姻)。
“今天的秋刀魚很不錯喲,晚上做鹽烤秋刀魚吧。”我對這位想吃秋刀魚的人說道。
“買了蘿蔔嗎?”圭問。
“買了。”
“既然有秋刀魚,那怎麼能少了蘿蔔泥呢。”
“嗯。”
非一般貴族風貌的圭,其家族是原華族中的名門。在成城的公館中,由管家和傭人照顧著長大。和我一起生活後才開始學習家務和料理,不過他現在的料理水平遠在我之上。
我的手藝只是從農家主婦的母親那兒學來的,而他的老師則是職業級廚師管家伊澤先生。
“你,想做蘿蔔泥?”我試問。
“嗯,當然了。”圭微微一笑。
太好了,他終於笑了。
圭之所以這麼消沉,是因為他得馬不停蹄地工作到來年六月,這期間我們必然會聚少離多,並且他還不得不放下他心愛的富士見的常任指揮工作。
這位世人眼中粉絲遍天下的明星指揮家的成功人士,內心卻一直後悔著自己的成功,現在正在為明天開始的旅行生活而痛苦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吶。
但話說回來,在充滿著讚美與花束的演奏旅行背後,是利益至上的Samson Egency『物盡其用』的壓榨政策,讓人不得不同情。
事實上,上一季密集的演出安排就讓人憂心圭的身體是否吃得消,這一季的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會不會使演奏質量下降呢?應該不會,圭是那種為保證品質可以不惜一切的人,問題是圭的身心、頭腦已到了極限,就如同日記所寫的那樣……
“啊,對了,那個——”
“什麼?”
“就是你和Samson簽約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啊?”圭明顯沒料到我會問這個,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坦白說,是為了錢。”
“錢?”
身為資產家的大少爺,名下連不動產都有了的你,還會缺錢?
許是我懷疑的神情太明顯,圭笑得越發無奈:“為了籌集富士見音樂廳的建設資金。”
“呃……啊,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說來,圭提出『夢之自費練習場計劃』時,確實說過要用自己和我的演奏活動來籌集費用……於是,圭是為了成為能掙錢的指揮才決定挑戰指揮比賽的咯? (那時他已經是M響的副指揮了)……哎,應該就是這樣。
“對不起,我居然忘了。所以,那時你說我也要舉辦演奏會掙錢,還說技術和知名度都是必要的,讓我去挑戰日音賽。啊—真是的,我居然給忘了。”
“你好像,和我處在兩個空間。”圭說,苦苦地繼續道:“簽約時,我並沒打算連靈魂也一起出賣,也有自信能做到這點,可當我真正進入後……那被日程綁死的生活,根本就是把自己給出賣了。如你所知,我真的後悔了。”
“呃……籌建富士見練習場本該由我們倆一起努力的,是我沒盡到責任才對。”
講師工作,再加上現在正在準備的發表會忙得我不可開交,沒有時間再去打工……如果節省生活費,夠不夠補貼建設費呢?
“你的支持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圭說得認真,“你願意幫助我嗎?”
“當然了。成為能支持你的伴侶是我應該做的。雖然到目前為止,一直是你在支持我。”
“不是的。一直依賴人的人是我。你是能治愈我的太陽。你的愛是我前進的動力。”
“你、你怎麼在外面——”
我企圖阻止他自虐式的表白,可玄關前的綠蔭小道就在眼前,眼看不行了,這時突然注意到隔壁的西鄉先生正在柵欄邊除草。
“你好,正幹活吶。”
聽見我的聲音,西鄉先生抬起微禿的頭,笑著回答:“啊,你好。”接著又道:“內人剛才去過你們家,但沒人應門,所以就把東西放在玄關了。”
“啊,是傳閱板嗎?麻煩你們了。”
說話間已到玄關,和傳閱板一起放著的,還有一卷報紙和一盒雞蛋。
“雞蛋是別人送給我們的,想拿來給你們嚐嚐,聽說這是早上剛下的有精蛋,和超市裡賣的不一樣。”西鄉先生隔著柵欄說道。
“哇,太謝謝您了。我們一定吃吃看。”說著,我恭敬地朝對方鞠一躬,“也謝謝您的太太。”
“哪裡,哪裡,不客氣。”
(一定要還禮才行吶)我想著,一手拎著菜一手抱著傳閱板和雞蛋進門。
“之前他們還送了海苔給我們。我想回送一些姐姐寄來的新米,不過最好再加點其他東西,畢竟那米是去年十月寄來的。”
“悠季——”
“啊?哦,我回來了。”
向光一郎先生問安,然後……
“歡迎回家,工作幸苦了。”親一下圭。
“我回來了。”
接受圭的回吻,我們進屋。
“哎~好熱吶。今天泡澡吧。先去準備一下。”
啊,不對,得先把魚醃一下。
打開包裝,把魚並排放在盤子上,邊上正把啤酒放進冰箱的圭看了一眼,問:“今天有客人要來?”
“沒有啊,怎麼了?”
“你買了三條秋刀魚。”
“三條才夠吃啊。你一個人就得吃兩條吧。”
“那蘿蔔泥得準備三人份的了。”
“你還是先去燒洗澡水吧。”
“好~好~”
天才明星指揮的家庭居然是這樣的,要是讓粉絲看到,還不哭死。不過,圭似乎很享受這種居家式的對話。
圭不喜歡Samson賽倫博格社長安排的無休止的工作,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工作剝奪了他和我的家庭生活。
弄好了洗澡水,圭上樓去換衣服,之後就再也沒下來。水開了的蜂鳴聲響起,我放下正在切的黃瓜,走到樓梯口。
“圭!下來洗澡!”
我站在樓下大吼一聲,隨即轉回廚房。家裡的洗澡水本來就是溫熱的,只要加加熱就行。
嗒啦嗒啦的拖鞋聲越來越近,圭站在廚房門口問:“不一起洗嗎?”
“嗯?也好,一起吧。”
菜準備的差不多了,炸蔬菜和味噌湯等一會和秋刀魚一起做。
“我去拿衣服,你先洗吧。”我邊說邊解開圍裙。
“我幫你拿來了。”圭答。
一看,圭手上拿著的是兩人的浴衣。
“哈哈,今年都沒穿過浴衣呢。”
“那就趁今晚好好穿一次,今年也沒什麼機會再穿它了。”
“要是來份秋刀魚和大吟釀就更有氣氛了。”
天未暗就泡澡,是因為圭覺得『休息日的黃昏再美不過』。
洗去滿身的汗臭(還給對方搓背),洗好頭,兩人一起泡在溫熱的水中,圭輕輕撫上我的身體,我傾身向前以吻誘他。
情人間誘惑的吻,挑起人性慾的相互撫摸,漸漸的,漸漸的,身體在這封閉的世界裡,沉淪。
“唔,圭,好癢——”
“這裡嗎?”
“嗯。癢——”
“哼哼——”
“啊,不要,住手——”
“呵呵,你這裡也很敏感呢。”
“哪有,別動,放手啦!啊~”
“噗,幹嘛叫那麼大聲?”
“我都說癢了!哼,看我的。”
“哇,別、別這樣——”
“哈哈哈!知道怕了吧。”
“我們還是上去吧。”
“好啊!”
我氣勢洶洶地起身,圭一看情形不妙,“噌”地一聲跑了出去。他的脖子真的很怕癢誒。
我擦乾身子的同時不禁警告道:“你這個弱點,絕不能讓大衛知道哦。”
“除了你之外,別人無法靠近我。”
“呵呵呵,啊,等一下,後背還沒擦乾。”
“謝謝。”
擦乾了背,圭穿上浴衣,熟練地系上腰帶。
我遍尋不著自己內衣,問:“哎,我的短褲呢?”
“我沒拿。反正晚上也不出門了。”
這個不穿內褲的男人—--
“你不覺得底下涼颼颼的嗎?”
圭無視我的問句,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往廚房走去,沒辦法,只能將就將就了。唔~……只穿一件單衣挺不好意思啊,而且,怎麼那麼色的啊。
可再去找褲子又很破壞氣氛……唉,算了,就當是離別前的特別服務好了。
廚房裡,圭已經備下啤酒等著我。
“來一瓶?”
“嗯,當然。”
“砰”地撬開瓶蓋,倒酒,互相碰杯,一口氣喝乾冰涼的金色液體。
“嗯~~~,好爽。好了,該干活了。”
給烤架點上火,把湯鍋和中華煎鍋放上爐子,等鍋熱了後,倒入油。這時,秋刀魚的香味也慢慢飄散開來。
“啊,忘了綁袖子了。”
做飯時浴衣的衣袖非常礙事。
“有根塑料繩就好了。”
“我去找找。”
“呃,那邊抽屜好像有緞帶。你找找看。”
記得抽屜裡有好幾根從圭的粉絲送來的禮物上拆下的緞帶。
“是這個嗎?”
“啊,找到了?”
“你還收集這個?”
“我很像撿垃圾的是不是?說好聽點是勤儉節約,說難聽點就是窮苦像。”
圭拿著緞帶細細挑了一番,抽出一根粉色的寬邊緞帶給我係上,打量了一番,笑著說:“好漂亮的小東西。”
“所以,我今天就是你的禮物了?”
“可以的話,真想把你塞進行李箱陪著我旅行。”
“是說,想帶著我一起走?”
“嗯。”
“呃,這個嘛——”
即使滿世界飛,但只要我在身邊再累也不怕,是這個意思嗎?可我總不能說我有自己的工作,對不起……這麼冷淡的回答,敏感的圭怎麼受得了。圭自己也明白這個事實,所以我更不能傷害他。
啊啊,難道就沒有委婉點的說法嗎? !
“好可惜,我不會分身術呢,要不然有台漫畫裡的複印機也行啊,再复制一個我陪在你身邊。”
“我開玩笑的。”圭故作開朗地笑道。
“開我玩笑,要罰。”親一下圭的嘴角,“就罰你做蘿蔔泥好了。”
“遵命,悠季。”
茄子去皮切塊,直接下油鍋炸,瀝去油後盛在小碗中,湯汁的底料完成。
“圭,這要放姜沫。我買了新鮮的生薑。”
“明白。”
味噌湯裡放的是油豆腐和圓白菜。等水開後放入食材,稍煮一會兒後放入味噌,味噌迅速溶在水中,在湯沸騰前熄火。
秋刀魚也烤好了。嗯,全部搞定。
“圭,遞個盤子給我。我來盛秋刀魚。”
“這個盤子挺漂亮的。”
用織部風的方盤裝上烤好的秋刀魚,蘿蔔泥也端上了桌。
把黃瓜、裙帶菜和章魚用醋簡單拌一下裝盤,一份醋拌涼菜就成了。現在只剩涼拌豆腐和生魚片了。
“圭,不好意思,幫我看一下冰箱裡還有沒有大葉(注4)。再把生魚片拿出來,盛到盤裡。”
“大葉已經枯了。倒是還有些陽藿。”
“拿來吧。”
把不太新鮮的陽藿去皮切碎,給加了木魚的涼拌豆腐增加香味。
“OK,久等了。開飯吧。”
在放滿酒菜的桌前相對而坐,為對方倒上酒。
“明天開始你又要辛苦工作了。加油,還有,注意身體。”
“你的話,讓我心裡好受多了。我會努力和各國樂團公演多掙錢。我不在期間,富士見拜託你了。”
“好。乾杯。”
“乾杯。”
溫熱的秋刀魚鹹淡適中,也不太焦,圭吃得很高興。
就著桌上的菜下酒,間或攏一攏散開的衣襟,在喝光了兩瓶啤酒後又開了一瓶大吟釀。
嗯~,爽口、香醇,不愧是大吟釀。雖然貴的和瘦肉一樣,但和金槍魚刺身搭配在一起妙極了。
“啊—那個,要不要買點外國的點心,小盒子的那種就行。”
“可以,只是你怎麼突然想要這個了?”
“給西鄉先生的回禮啊。買一點就行。”
“這次是去維也納,買莫扎特巧克力怎麼樣?”
“那種巨大的圓形巧克力?唔,也好。機場裡就有買吧。”
“說來,我還從未給富士見的各位買過禮物。”
“啊——的確。不過,真要買的話就是八十人份的吶。”
“八十盒莫扎特巧克力,運回來有點困難。”
“豈止有點,根本是沒法搬!而且光是買禮物就不是一筆小數目。假如一人一個而不是一人一盒的話倒是方便不少,一盒二十個,只要四盒就夠了,不過分量也不會輕到哪裡去。”
“只是四盒的話問題不大。我記下了。”
“要不要讓宅島君帶回來?”
“啊啊,他有別的任務。”
“你總是這麼虐待他,也不怕他逃跑嗎?還喝嗎,再開瓶葡萄酒?”
大吟釀已經空了。
“不了,我夠了。”
於是,盛上米飯和味噌湯。
晚餐結束,二人一起收拾碗筷。我洗完,圭來擦。哎,明天開始的整整一周家裡就只剩我一個了。
“記得代我向Kirchner夫人問好。”
圭似乎也在想旅行的事,“好的。”點點頭。
收拾完廚房,鎖上大門,我們回到臥室。一個整理好了的旅行箱靜靜躺在臥室的一角。啊—,休假真的結束了吶。
“悠季……”
圭躺在床上輕呼我的名字,我們穿著浴衣依偎在一起。圭環住我,我則貼在他的胸前,圭溫暖的氣息充斥鼻尖,突然覺得,好寂寞。
“你要小心身體……注意安全。”
“好。”
“好好工作。”
“嗯。”
“……早點回來。”
“好。”
唇與唇貼合在一起,只是一周,卻彷彿要分離一世般,兩人激烈地糾纏在一起。
“啊……我愛你,圭,我愛你……”
“我也愛你,悠季,無論我去哪裡……我只為你一個人演奏。”
“嗯,雖然無法和你同行,但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我會一直想著你,哪怕你遠在海角,我也會一直想著你。”
“悠季、悠季,我的悠季……”
“圭,抱我。整整一周,哪怕只能滿足肉體也好——”
八月三十一日,灌滿離愁的夜晚,我們燒盡了自己。翌日一早,圭動身開始音樂季的首份工作。
我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披著浴衣送圭到玄關,揮著手直到圭的車消失在視線內。
……可糟糕的是,這一幕被隔壁的西鄉太太看見了。
啊~,完了,會不會暴露了? !唔,怎麼辦啊? !
冷靜,別慌。
因為交往不深,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個多嘴的人。雖然不知道,但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比如,告訴附近鄰居某家住著一對同性戀什麼的,到時就麻煩了。不對,還不至於這麼糟。只要沒傳到富士見眾人耳裡就沒問題。可萬一要是被富士見的某人聽到……
“到時再說吧。”我對自己說道。
事情已然發生,再煩惱也無濟於事,別想了。要不然胃和神經都會崩潰的。
我這般安慰自己,開始今天的練習前也調整了情緒,可簡單的手指音階練習卻怎麼也做不好。原來,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淡定。
現在……做什麼都晚了。既然已經被人看見,再想賭別人的嘴是不可能的了。
可是……我們又沒做壞事。我和圭,是真心相愛……雖然這種愛會在家族中掀起風暴……
啊啊,夠了,別再想了!練習吧。
如果讓小太郎來演奏的話,一定會給人一個ROMA式的華麗《拉紹》,《弗里斯》更會變成不放過任何一小節來炫技的快彈。我想要的是那種隱秘的熱情。
之所以想以第一人稱來演奏《查爾達什》,是受了之前富士見定演上,圭演奏的西貝柳斯協奏曲的小提琴獨奏的啟發。
圭,把自己當作主角融入曲子的世界中,整支曲子彷彿活了起來。這給了一個重要提示。曲子中,把“自己”作為(意識上的)過濾器來表現,這是我一直所欠缺的。
因此,我的小提琴雖然工整,但缺乏氣勢與魄力。往好的說是細緻,其實淡而無味。
不過圭的獨奏告訴我,體內奔流的熱血能創造出有血有肉的表演。再現作曲家之魂的,不是架空的演奏家的靈魂,而是二十七年來生於這片土地,長於這片土地,經歷過煩惱、憂愁、歡喜、害怕等等感情的“我”。憑此,我就能創造出全世界唯有我能演奏出的個性化的曲子。以我這個活人的氣息為媒介,奏出和圭一樣的鮮活的、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音樂。
不過,具體的辦法,還在摸索中。
總之,作為反映我個性的表現手法,得知道“我”是打算怎樣來演奏這支曲子。運氣吧,這次《查爾達什》的總譜沒有標示主題。任由演奏者決定音色和基調。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首先,戲劇性誇張的ROMA風不行。我打算走高雅精緻的路線。因為這是要在福山老師門下生髮表會上演出的,所以首先要改掉被老師狠狠批評過的『越後人』的土氣。現在的,我有能力這一點。畢竟這兩年來,我耳邊聽的是世界名匠艾米里歐•羅斯馬丁先生那優雅無限的小提琴。
我要以最美的音色,編織一首精緻而富有情感的《查爾達什》。這就是目標。
雖然很難要表達清楚我的想法,但前進的方向我看得明白。剩下的,就是用音樂來畫出他的形狀。
依此方針開始的練習,進行的相當順利,在和伴奏的三條小姐初次合練的前一晚,直到有足夠的自信時,我才放下小提琴。
不過,三條小姐必定還是會嘮裡嘮叨一番挑剔吧。不過這次不是協奏曲,主導權在我。因此,那位毒舌小姐的冷嘲熱諷不用在意。和皮波他們的爭吵相比,三條小姐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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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三條小姐的首次練習,果然從一開始就不順利。
最先由我無伴奏演奏。我才剛開始,三條小姐就在邊上抱怨:“誒~?開頭的廣板,怎麼軟趴趴的?”
“哪裡軟趴趴了?”
“聽著一點勁兒也沒有吶。現在是無所謂,可你到了發表會上也這麼拉?”
“抱歉哦。我只是練習不足,曲子可是已經通篇研究過了,我有自己的方法。”
“是嗎?那你倒拉來聽聽看啊。”
“明明是你打斷我的。”
調整好情緒,重新架起琴,開頭的拉紹輕柔舒緩,進入弗里斯後音色轉而輕快……如此反复,到了高潮的拉紹時—--
“啊~,夠了,我都快睡著了~!”三條小姐突然出聲。
“怎麼?”我瞥了她一眼,手上動作沒停。
“啊~夠了,Stop、Stop、Stop!”三條小姐大叫,“這種弓尖像停了只蒼蠅的讓人想瞌睡的《查爾達什》,哪裡好聽了!”
接著,三條小姐“噹噹當”彈起了前奏,左手伴奏音,右手主旋律的小提琴,臉上的表情正如我所想般豐富誇張,可惜這不合我的喜好。
“怎樣?這才是《查爾達什》吧?”
看著她一副教訓自己弟子的模樣,我一下怒了,回道:“很不巧,這不是我的喜好。”
“和你的喜好有什麼關係。《查爾達什》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吧?”
“那隻是三條小姐你的想法。我不喜歡這種哀怨的演歌式的表現手法。”
“哎呀,那隻是因為匈牙利沒有演歌啦,有的話也肯定是這樣。”
來了。三條小姐的拿手絕活——強詞奪理。可是,我不會輸的。
“留學時,我聽過正宗的匈牙利ROMA樂團演奏的《查爾達什》。他們一邊深情的歌唱,一邊和著演奏拍手。不過,我不是ROMA人,身為日本人的我有自己想要的演奏方式。”
“原來如此。”三條小姐翹起下巴略帶挖苦地說道,“所以呢?剛才那個就是守村悠季大師風格的《查爾達什》了?呆呆的念經式的東西?就是那像是午睡的金魚在說夢話般讓人無聊到想睡的前四小節?”
身為福山老師鋼琴弟子的她,完全繼承了老師的毒舌。你是厲害,但這場激烈舌戰你必輸。
“是是,你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因為練習不足,所以聽上去也許是不怎麼樣,但這是我的節目,我有權用自己喜歡的表現方式,”頓了一頓,繼續:“請為我伴奏。”我點頭行禮。
“哈~……你還知道自己頑固不化的臭脾氣呀。”三條小姐一邊嘟囔一邊配合地彈起前奏,(開頭要是再強一點就好了)我想著,重新拿起小提琴。
不是之前那種不加修飾的強音,而是給人一種有品味的、穩重且強有力的強音,正好和小提琴柔和的P形成對比。
演奏完全曲,我問三條小姐:“我,能提幾個要求嗎?”
“呵呵—,當然了。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伴奏,哪敢說不。”
你不用這樣吧。
“那個,該付多少伴奏費合適?”
“啊,對呀,守村大師是顧客,我該收費才對。”三條小姐假意高興地說道,“練習這個數,正式演出這個數,怎麼樣?”她比了個“二”和“五” 。
“正式演出五萬?!”我故作驚訝狀。
“白痴。是五千啦五千。”她皺皺鼻子,“你想給我當然收咯。四次練習加一次正式演出對吧?哇,我發財了。”
“相當於我一個月的工資了。去掉個位數吧。”
“憑什麼呀—,你老公那麼會賺錢,還計較這點小錢?”
“圭的錢是要做富士見練習場的建設資金的。”
“誒~”三條小姐眼睛瞪得圓圓的,“那個小哥,很有野心嘛。哼~”
然後她抬頭望著我說:“於是,守村太太你吝嗇這點伴奏費是為了幫老公省錢咯?”
“我沒有吝嗇伴奏費啦。真是二萬、五萬的話,我可以分期付款。”我答,“我能做的也只是節儉一點,把節省下來的錢捐助給圭的練習場計劃而已。 ”
“也是,再說你的小提琴也賺不了什麼錢~”三條小姐一臉的鄙視,忽又正色道:“不過,小哥你和高嶺的那首《茨岡》倒是不錯呢。有那種水平養家糊口應該沒問題。”
“謝謝。”
“如果這次的《查爾達什》也能拉出那種水平就好了。”
啊啊,那次真有那麼好嗎?不至於吧。
“和生島先生的《茨岡》是突發Live,我只是用了最普通的演奏方法。三條小姐是把那張CD當成生島高嶺的Live盤來聽的吧?”
“是又怎樣,那次確實很好,好得簡直不像是你拉的。”
又來了。
“不像我的就是好的?這種演奏恕我不能苟同。”
簡直就是在否定我作為一個成熟的小提琴手的價值。
三條小姐也是一臉無奈的表情,但仍開口道:“有自己的風格並堅持自己的風格,不是不好。但你的音樂,就只是剛才那種的嗎?你所謂的完成型,就僅僅是把《查爾達什》弄得規規整整的?就是板著臉拉出乾淨的音,其餘什麼也沒有的演奏?要真這樣,老頭真是白費那麼多心血了。收你做內弟子的艾米里歐•羅斯馬丁也在自毀名聲。”
啊—這樣—吶。居然這麼說!
“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可沒說現在的就是100%的完成型。今天的練習到此為止吧。下週——”
……下週不行。學生的實技測驗就在眼前,沒法集中精神練琴,考試一直要到二十二日結束,所以—--
“二十三日以後,能空出一天練習嗎?”
“誒—,就一天的話當然行。”三條小姐一邊挖苦一邊翻起置於鋼琴上的手冊,“二十五日星期五,下午二點到三點。”
“二十五日的二點對吧。”
我在自己的手冊上做上標記,取出事先包了三千日元的黃色信封,“請收下。”放於琴上。
“謝了。”
像力士得到獎金般,三條小姐拿著信封往另一手上拍了拍,掂了掂重量,放到了堆滿樂譜的茶几上。
我把琴收集琴盒,聽見三條小姐說:“下週,節目單就要印刷出來了,在嘉賓欄會有守村大師的簡歷哦。你的節目正好在壓軸前。老頭引以為傲的旁系弟子,金光閃閃的門下處女秀,唉,加油吧。”
故意給我壓力吶……
“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一個問題一千。”
好,好,你還真喜歡開玩笑。
“福山老師教過很多學生吧。”
“大概吧。去代官山的弟子挺多的,至於大學裡的我就不清楚了。”
“這樣啊。學校的話每年大約負責二十個人。”
“每年二十?老頭在大學教了多少年書了?”
“今年應該是第二十六年了吧。”
這是我去了意大利才知道的,反省自己居然不知道鬼恩師是Long•Thibaud的得獎者,還跑去教務科查了檔案。
“算一算,在他手中畢業的……大約有一百三十人人?其中包括守村大師你。”
“請別再喊我什麼大師了。”
“有什麼關係,很適合你啊~”
“有—嗎—”
總而言之,光大學裡就有一百多人。
“除此之外,也有私人教學的弟子吧。除了三條老師外還有——”
她喊我大師,我就喊她“老師”,可三條小姐根本沒反應。想來也是,開設鋼琴教室的她教書經歷比我久得多,被人喊老師已經很習慣了吧。我以後是不是應該喊她老師了?
“小提琴現在有杏奈、郁子、和仁君、芽衣子、桑野、大地君……啊,還有俊太郎。鋼琴的有小絹、多津子、一郎君、光雄君、純子和我。下面的徒孫也有十來個吶。學生的學生,算是真傳弟子了。”
“那參加發表會的有——”
“一共二十人。”
原來如此。不過,我想知道的是—--
“像我這樣的門下生,有幾個?”
大學時代之參與過福山副教授所任班級的學生髮表會,所以對這個從中學生到三條小姐都包括在內的福山正夫門下發表會毫無概念。比如說,像吉山老師那樣擔任大學講師的門下生,會有幾個出場演出呢……我想知道這個。
“這次只有守村老師一個。”
我一驚。
“在邦音做講師的綱本君,正在外留學沒法回來,所以小哥你就是門下年輕一代的OB代表了。”
哇~……
“真的嗎?”我小心確認。
“千真萬確。”三條小姐答得肯定,“肯把心肝寶貝的杏乃交給你,就說明你是老頭期待的大新人,OB中的佼佼者。雖然只是場發表會,但你身上的責任可不輕哦,大師。”
三條小姐狠狠拍了拍我的背,胃,疼起來了。
“我會盡全力。”
說完,告別三條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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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我悶悶不樂地思索著。
我在福山老師門下生中的地位,真如三條小姐所說那樣嗎……唉,我該對自己有信心才對。作為世界的羅斯馬丁的內弟子,我是被人以羨慕、期待——或者說,是被人以嫉妒的目光所仰視的存在。話說回來,我也是以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對手……所以我得清楚認識到,那些看我表演的目光裡有著無法掩飾的羨慕和嫉妒。
是啊……大家,都不是來當客人的。尤其是福山門下的同窗們,看著被魔鬼老師特別關照的我的眼神,恐怕比邦音的年輕講師們更冰冷,更有敵意。
這之中,也包括杏奈君。
福山老師當作珍寶養大的心愛弟子,天才的山田杏奈……擁有著連我都清楚的超凡才能,卻對小提琴失去了興趣的孩子……代替福山老師督促她練習的我,曾在她面前出過大醜。我一定要在這次發表會上給那次極度丟臉的失態爭回面子……啊,一定!如果這次能贏得她尊重的演出也失敗的話,我也不用做老師了。
當然了,更大的問題是,之前的失誤導致我現在沒有立場去要求她努力練琴。
真的……很可惜吶,杏奈。幸虧老師事先放話“想在發表會穿公主裙的話,一定要通過實技考試”,總算讓她花點心思在練習上了,可她的目標只是及格就好。只要努力就能得A的孩子,卻只有這麼點追求。
我的任務是監督她的練習……可要讓狂熱迷戀搖滾樂隊,宣稱小提琴什麼的無所謂,只是怕福山老師哭才繼續練琴的十八歲女子,把心思全放在嚴苛的練習中…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很煩惱。
這回的成績,大概也就那樣了吧……雖然老師把她交給我的原意並不在成績。我的任務,是重新激起她對小提琴的興趣,別把能得的才能扔進下水道……讓只要有心也能成為艾米里歐先生秘藏之子的她,重新燃起學習的熱情。
可是老師,坦白說,我真的無法理解她。明明有著比拼死抓著僅有的才能,最終取得如今成績的我更好的天賦,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價值……非但如此,還覺得這是累贅,想要捨棄……即使是鬧彆扭好了,可鬧了一年也不自我反省一下嗎?
當然了,每個人的價值觀各有不同,對我來說小提琴是第一位,但對現在的她來講則不是。圭他,擁有了那樣的才能與成就的同時,也遺忘了自己對音樂的感情,說和音樂相比,與我一起生活更重要……而她認為追樂隊比拉小提琴更開心……
“唔?”
等等。等一下,讓我想想。
杏奈她現在還在鬧彆扭。老師和三條小姐都這麼說過。不過,杏奈君之所以任性了一年多,是因為她在比賽的正式選拔中被淘汰了。杏奈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聲稱自己再也不像拉琴了……
她,這是在發洩嗎?發洩自己一直以來拼命練習的鬱悶,發洩自己引以為傲的小提琴卻去參加內定了人選的比賽的怨恨。又或者,是在對拋棄了自己的比賽的發洩不滿?
啊啊……這麼一想,就明白她為什麼想拋棄小提琴了。我能理解,杏奈。
只是,你的小提琴的價值,只能由比賽成績這種不同次元的東西來衡量吶。
啊啊,也許……驕傲的你,放棄小提琴是為了向舉辦了不公平比賽的,背叛了你的音樂界報復,可這麼做無損於你的對手啊。想要打敗對方,就要拋開比賽的枷鎖,闖出一條路給他們看看。
讓他們看看,你這個沒有優勝經驗的無冠之人初次登台大獲成功,成為了人氣獨奏者。只要你想做就一定能做到,你有這個實力。
所以,還是和她聊聊比較好吧。
“我對比賽甚麼的絕望了,不想再和人競爭。我要做個無冠之人。”某次音樂雜誌採訪時,她這麼說道。
一想到這,就替她感到遺憾。
那麼出色的才能,因為這種理由而被埋沒,實在,實在,太可惜了!
福山老師也這麼覺得……(我不會放棄的)暗暗對自己說。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要調動她的積極性,重新正視小提琴。
老師最初交給我的責任知道現在才想明白,要是讓老師知道的話也許會被踢飛到月球吧,所幸為時未晚,真是不好意思,我終於明白了。我會連以前的份一起努力的。
第二週,星期三。
“六十一分。”我給杏奈君一周的練習接過打分。
“六十分以上就可以得'D'了,只要考試時保持這個狀態,應該沒有問題。不過,萬一錯了一個,那就只能降到'E',而且還得補考。補考要是不過,我會被福山老師電擊烤焦,而你來年得重新掙學分,加油得個D吧。”
杏奈無所謂地點頭:“是~”
“那,今天就到這裡。”我說。
“誒?”
杏奈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才五分鐘就下課了。
“你可以回家了。”
我在賭,賭她的驕傲,雖然成功與否不由我決定。
“及格應該沒問題,下週考試時正常發揮就行了。只要別習慣性的漏了音符就好。拿到D考試就算合格,發表會的公主裙一定Ok。”
“只是D,我才不要。”杏奈君噘起嘴說道。
上鉤了嗎?不,現在還不能肯定。伴奏的一年級生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
“啊,這樣嗎?你是衝著A、B來的嗎?”
“我也不要B啦。”杏奈君很不滿。
我聳肩,“真有志氣吶。可是,這次不行哦,因為你只做了D的練習。”
“拿D的話,老師會失望的。”
她所說的老師,是從幼稚園起就教她的福山老師。
“沒關係的。”我笑著說,“福山老師擔心的是杏奈被退學。只要你能拿個D通過考試,老師就很高興了。”
“老師,你在打壞主意。”杏奈君瞪著我。
我沒打算作弄諷刺她呀,於是很認真地問:“誒,有嗎?”
“守村老師,你超壞的~”
“沒、沒有吧。雖然你取得好成績我在老師面前也有面子,但整個暑假也沒能讓你認真練琴,所以覺得能及格就OK了……”我撓撓頭,解釋道。
雖然知道不能在學生面前太軟弱,但……
“我不要D。”她慌了。
“可、可是,現在重來的話——”
急了嗎,煩惱了嗎!
“怎樣才能得A?”杏奈君問得認真。
我緊盯著她,“……你打算重頭開始練?”
“是的。”
“呃……第一條是不能有錯誤。如果按照樂譜正確演奏的話能得個B 。”
“那A 呢?”
“不光沒有錯誤,還要加上藝術表現。”
“我明白了。”
杏奈君點點頭,把小提琴放在椅子上,開始往弓上擦松香。
“老師,現在還是上課時間吧。”
“唔……嗯,好。”
“拜託了。”
低頭夾住小提琴,杏奈君回道伴奏的鋼琴前,不加等待直接拉起這次的課題曲《Scherzo•Tarantella》。哦,動真格的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音色。
是突然轉性還是怎麼的,火力全開的杏奈君似乎真的決定從距離考試僅剩一周的今天開始奮鬥。
杏奈君認真演奏下的《塔蘭台拉》像是大學學了一年的人拉的,可以說是妖艷,(真是……)我暗自咋舌。
只是,嗯……無論多有才能,前面荒廢了那麼久的時間,是不可能一下子補回來的的。
看吧,雖然一邊盯著樂譜一邊拉,拼命不想犯錯,可是……
“唔,音符少了……又少了……強音太弱……剛才的太短……又漏了音符。”
運弓的右手如我想的非常僵硬,所以本該演奏到的音符沒拉到,在音符密集的小節弓子總是出錯。
“音程正確,可你的手指沒按到位。”
“我懂!”
“嘴上這麼說,可你根本沒做到。手指不練會遲鈍的。”
“我每天都有練習。”
“真的?不會只在上課前一天才練吧?”
“我有練。”
“每天三十分鐘嗎?”
“每天一小時啦。”她大聲駁斥我。
“可你表現出來的恰恰相反。”我頂回去,“好了好了,Stop。Stop!”
制止她的演奏,從包裡掏出我精選的練習曲集放在杏奈君的譜架上。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會用上,所以曲集雖重但仍隨身帶著。
“那個,要想讓長著贅肉缺乏練習的手指回到原來的狀態,只能老老實實地重練,直到贅肉消失。這本全集,今天開始一天練兩次。”
“時間來不及啦。”杏奈君怒目圓瞪,極力反對。
“欲速則不達,我的經驗之談。”
過來人的忠告,應該對你有用。
“我的話,全部拉一遍兩個小時。二次就是四小時。這樣一天還有二十小時的空餘。每天睡五個小時就夠了,吃飯不能省,但是——啊,對了,你是在自己家,不用費工夫做直接有吃的。不洗澡也不會死,這麼算一下一天起碼有十五個小時練琴。”
杏奈君一副這種程度的練習我也有過的表情。
“不過,要小心腱鞘炎。重新練習的手要是受傷了,那真的得不償失。嗯,這方面你應該有分寸。音高時代曾經歷過吧。”
我還有些話想說,可以嗎?啊,好,好—--
“練習偷懶有一年半……不對,有二年了吧?啊啊,直到升學考試都有認真練習嗎?那就是半年左右咯。不管多久,還是空白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前落下的練習不可能簡單補回來,我想福山老師也不會讓你去蠻幹的。
所以說,目標直指『不是A我不要』來努力是很好,但請注意不要因為著急蠻乾而功虧一簣。想在期末考試得A,往後還有七次機會可以努力。 ”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
“下週考試別遲到。你幸苦了。”
“謝謝指導。”
杏奈君迅速收拾完東西,扔下伴奏快步離開教室。大概是想儘早開始練習飛奔回家了吧。
給新藤君上課前有十分鐘休息,我乘休息間隙去教授室看看福山老師是否在,好向他匯報一下情況。我不知道杏奈君的勁頭能持續多久,但不管怎樣應該先報告一下吧。順便也想听一聽老師的意見。
所幸運氣不錯,老師在辦公室裡,似乎正準備去上課。我問老師能不能給我三分鐘。
“是杏奈的事。”補上一句。
老師立刻答應,我盡可能簡短地把事情經過和不知的作業說了一遍,徵求老師的意見。
“我也曾做過那種強度的練習,但還是擔心她是否吃得消。”
“既然你能行,那杏奈也應該沒問題。”
“是,所以我才這麼安排,只是……女孩子的手比較嬌嫩,我有跟她說要注意腱鞘炎,但還是不放心。”
福山老師猛地瞪大了眼睛,咳嗽了一聲,說:“說來,你也得過這病吧。二年級的上半學期?”
“是。”
確切來說是一年級下半學期,一直忍著,直到被老師發現。
“杏奈君要是能這麼練我也不用愁了。”老師深深嘆口氣,“別多想了。保持住那丫頭不服輸的氣勢,給我好好訓練她。”
“我知道了。”
之後,告別老師回到教室。
杏奈君被意外的D打擊到,決定以A為目標努力,而另一位堅信自己必得A的小姐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杏奈君是拉琴的動力在沉睡,而新藤君的缺乏自主性卻是因為她根本不關心沉睡的這一部分……
對杏奈君的計策也許對她也有用,我要不要對她說你現在的小提琴只能得B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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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天沒有富士見練習,所以和昨天從歐洲公演歸來的圭一起輕輕鬆鬆地吃了晚飯,正當我洗碗時,門鈴“叮鈴鈴”響了。
“我去開門。”
“嗯,麻煩你了。”
我納悶,是快遞的話也來得太晚了吧。
圭走了回來,小聲對我說:“是你的客人。”
“誒?是誰?”
“新藤裕美子君和她的母親。”
啊,她們?
“她們說有事和你商談,我把人帶去了琴房。”
“嗯,謝謝。”
我趕緊擦乾手去琴房。哎呀,圍裙還繫著。解下圍裙揉成一團,往廚房一扔,圭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我走進房間。
“哪裡,是我們冒昧來訪。”
新藤夫人就這麼坐著微微點了一下頭,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也不等我坐下就直接挑明來意。
“聽女兒說,老師您今天說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新藤君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呆坐著,一副“我什麼都沒聽到”的封閉狀態。
“是考試估分嗎?”我問。
夫人也不回答,直接以質問的口氣道:“她哭著回來,我以為出了什麼事,卻聽到老師您『丫頭你的小提琴只能得B』的判決。”
我從不叫學生“丫頭”,而且我也不能認同“判決”這種講法。不過,還是先聽下去吧。
“守村老師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老師您不經意的一句話對我女兒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我也被驚呆了,忍不住哭了起來。
老師您,到底有沒有打算提高我女兒的水平!我們能信賴老師您嗎? !請您回答! ”
像是戲劇女演員的台詞般,熱情奔放且富有張力,最後的斷定詞還配合著恰到好處的拍桌動作。
難道她以前演過戲?很想問一問她,但對方一定會以為我企圖轉移話題,還是算了。
“守村老師,請回答!”
是,是,我會回答。老老實實地回答。
“首先,關於提高裕美子同學水平的問題——”
啊—……“老實”回答沒問題嗎?我是很想講清楚,就怕……
“在回答前,我想問裕美子同學一個問題。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嗎?”
“當然是成為獨奏演奏家了。”急著代女兒回答的母親身體前傾,啪啦啪啦繼續道:“事實上,裕美子可以去莫斯科留學的。培養裕美子的真島素子老師是柴可夫斯基音樂比賽的評委——Ivanovic Godunov的學生——”
“不好意思,”我打斷她,“我問的是裕美子同學。”
我估計沒這種事,於是大膽制止她。裕美子君,請回答。我負責的人,是作為我“學生”的裕美子君你。讓我聽聽你的想法。
“你不答的話,那我就說說我的想法了。”
呆呆地低著頭,裕美子君像人形木偶般沉默不語,沒有一絲想回答我問題的意向……死心了。
“裕美子君的技術很不錯。因為她相當重視按樂譜無差錯演奏,所以可以確定您女兒能得九十分。這是我判定B的理由。
至於A,是依個人技術好壞,在九十分滿分的基礎上往下扣,然後再加上滿分十分的藝術分,總計九十一分以上。 ”
正確來講,是由各評審老師打分,取所有分數的平均值(去除最高分和最低分),因為這與話題關係不大,就不再詳細說明了。夫人應該也清楚才對。
“您女兒的演奏技巧很好,因此,我想在提高藝術分上加強指導。”
真要“老實”講,其實是“我一直在努力,最後卻失敗了”,可這話太刺激,不能說。即使說了,您和裕美子也不會反省改進的。
“您是說裕美子的演奏藝術表現力不足?”
“以現在的情況來講,是的。”
“其他老師可不是這麼說的。”
“也許吧。”
“裕美子去年的考試,第一、第二學期都得了A。”
“是的,我知道。”
被優秀拷貝機的她欺騙了的教授不是沒有。
新藤夫人欣喜不已,說:“那麼,我可不可以認為,守村老師所說的B其實是對自己指導能力的評價?”
說完,還“Hohohoho”的一陣尖笑,完全扭曲了我想提醒裕美子她的不足之處的原意。
夫人高興地對女兒說道:“吶,裕美子,不用擔心了。直到正式考試,守村老師會把保證得A的演奏方法認真交給你的。是這樣的吧,老師?”
一臉討好的看著我,用貓咪般的聲音懇求道,擺明了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她堅信老師會把自己的音樂性灌輸給沒有藝術表現力的女兒,從不懷疑這點。
既然如此—--
“當然。”我答。
“一定喲,加油。”
如果她女兒是我私人招收的學生的話,我一定當場斷絕師徒關係,可惜我是受學校委託的老師,沒那個權利,只能負責下去。
“今後請您多費心了。”
新藤母女似乎對聯手騙我進圈套的事很自豪似的,步伐輕盈地離開我家,我“啪嗒”關上門,把倆人的身影隔絕在眼前,壓抑著的怒火忍不住爆發出來。
“啊——我受夠了,太過分了!讓你女兒在福山教授面前演奏和我一模一樣的《帕提塔》試試!還說什麼『成為職業獨奏家』!”
很想大聲開罵,最好能讓門外的她們聽見,可是不行,(要說也該當面說才好),所以只能自己小聲地發洩。
“悠季——”
圭在身後喊我,我從頃刻的激憤中清醒過來。
“啊,抱歉,現在才結束,打擾你了。”
“咖啡泡好了。”
站在廚房門口說話的圭做了個“請”的手勢。
玄關大門已經鎖上,我走到滿是咖啡濃香的廚房,在放置了酒精燈式的咖啡機的桌子前坐下。邊看著圭在抽吸似乎挺方便的虹吸咖啡機中攪拌,嘴上抱怨道:“俗話講吃力不討好,果然沒錯。”
“居然能把你這麼溫柔的人激怒,到底是怎麼回事?”
圭邊說邊從餐具櫃中取來喜歡的對杯,往內倒入咖啡。
“就是那個複印機姑娘。我對她說,現在你的演奏得不到藝術分佔重要地位的A,然後她就抽抽搭搭哭了一節課。她的母親大人聽了這事後,大約是覺得『豈有此理』,就帶著女兒找上門來了。還暗示老師就該負責讓學生得A,要盡到責任。
她那個口氣,一副我女兒早晚會參加柴可夫斯基比賽,到時得了優勝,拿了獎牌也是老師的光榮似的。 ”
說著連自己都覺得惡毒的話,發洩心中的怒火。
“她是比較想听比賽秘技類型的人吧。”圭委婉地安慰我。
“根本就是母親的機器人,老師操縱的人偶形演奏家,要是我,一定拒絕和她公演,不過她本人覺得滿足那也沒辦法。”
遞來的杯碟上放著兩粒杏仁巧克力。放入口中,感受一下甜味。嗯,美味。
“我也死心了,真的。就照她母親的要求,盡力幫助她完成A標準的帕提塔算了。”
“模仿是練習的基礎。”
“如果是為了尋找自己特色的話,那倒是沒錯。”
“是啊。”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孩子也許很幸福。沒有嚐過確立自己演奏風格的痛苦,就能得到『拉得真好』的評價……多簡單吶。”
“你又在煩惱那個了?”
“每練一次就煩一次。怎麼都搞不定《恰爾達什》。啊—可是,先得把《帕提塔》解決了。為了高分而讓她模仿自己,真不想為了這種理由來演奏敬愛的大巴赫的名曲。”
“可是,你又不能放著不管。”
“是啊。辭職的話就不會有這種煩惱了吧。”
“我倒是一直希望你能專心從事演奏活動,只是你——”
“哈哈。講師的工作也不壞啦。雖然教育學生不容易,責任也重,但教小太郎和數馬時倒挺有意思的。
雖然碰到了很多問題,但想一想我也曾讓福山老師頭疼不已,而老師不但沒拋棄我,還一直照顧我至今。現在該輪到我努力了。 ”
“但無論傾注了多少愛,總有些種子不會發芽的吧。”圭一副“你死心吧”的口氣反駁我。
我笑了笑,說:“這麼說有點過分吧。即便是裕美子,也有認真勤快地練習,是個素質不錯的學生。只是最關鍵的表現欲還沒甦醒罷了。”
“那是她的問題。也許我這麼說比較殘忍,但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是無論如何勉強不來的。”
“嗯,確實有這樣的情況。總之,我只要努力教學就好。該說的都說了,問心無愧。”
聊天結束。今天也泡個澡就睡吧。練習明天再說。
神山數馬這次來,有了令人意外的進步。是自我清醒,開始思考自身情況的大進步。
但對數馬來說,這個進步是對一直保衛著自己,阻隔現實世界的壁壘的衝擊,打擊很大,每次來都比之前消沉一分。
數馬的雙親都喜歡古典樂,母親更是把自己成為音樂家的夢想投射在獨子身上。三歲開始學習小提琴的數馬有著絕對音感,對其連基本樂器演奏都不會的母親所誇耀、讚美的“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疑,盲目想信著雙親洗腦的你是該進藝大的人的話,前後考了三次,最後卻進了邦音。也因此,他雖然才一年級,卻已經二十一歲了。
當初,數馬還放言“來邦音入學只是權宜之計”,最終的目標仍是藝大,所以來年還得接著考。對於無可奈何入學的邦音,唯一的期待僅是能一起玩的朋友和豐富的校園生活,讓我頭痛不已。
然而,隨著課程的繼續,我又覺得他很可憐。
神山數馬是位名字很有氣勢,樣貌也頗英俊的青年,可是他缺少雙親堅信的他該有的那種才能,而被雙親慣出來的自我意識過剩又帶給他災禍,使他養成了連朋友也交不到的壞性格。至於他要成為小提琴家的目標,似乎也是父母洗腦的結果。
因此,首先要解決的,是把他從雙親不負責任的洗腦中解放出來。
數馬沒有靠小提琴揚名的可能。現在靠父母養著所以衣食無憂,可早晚有一天他得自力更生呀。到那時,他靠什麼吃飯……“成為小提琴家的夢想”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帶給他一塊麵包來填飽肚子的。
所以,我祈禱著數馬能睜開眼看清自己實際情況的同時,也做著各種的努力,數馬也出乎意外的老實,真的開始努力檢視自己了。
我僅是給他指出了一個方向……以前的數馬,是不會對被保護兼封閉在蛋殼中的自己產生懷疑的吧。
而現在的數馬,想要擺脫包圍著自己的蛋殼。
與此同時,他也開始注意到,一直被稱讚為“你是在天空飛翔的天鵝”的自己,其實是只想飛卻飛不起來的鴨子,為此很是煩惱。
對那樣的數馬,我能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好好教他小提琴。
他選的課題曲和杏奈一樣,都是《Scherzo•Tarantella》。找來的伴奏是想升大學院的鋼琴科四年級女生,兩人經常在一起練習。
“Ok,很好。非常流暢,而且沒有錯誤!弓法也很完美。練習了很久吧。”
聽見有人讚揚自己,數馬他哼了哼。這個怪癖,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被你這種人表揚有什麼了不起)的意思,惹得我暗罵(你這小子——),後來才知道了,這是他高興時特有的表達方式。
找時間還是提醒他一下好了,被女孩子告白時千萬別這麼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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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為了考試能順利通過,回去後要抓緊練習哦。對了,難得練得這麼順,要不要再進一步?
思考一下這一句'嗒啦~啦'的'啦~',如果用顫音演奏的話怎麼樣。 ”
我架起小提琴,把不同的顫音演奏了一遍。
“纖細的顫音,華麗的顫音,弱的顫音,強的顫音,溫柔的顫音,強硬的顫音……怎麼樣,很不一樣吧?”
“……嗯。”
“你不覺得在這個樂句中用顫音很有歌唱的效果嗎?”
再把樂句拉了一遍,這次沒用顫音,讓他自己比較一下。
“啊啊,沒錯。用顫音更好聽。”
“OK。那麼,如果是你,你會在這裡用哪個顫音呢?”
“呃……”
數馬和新藤君不同,他會在仔細思考後作出自己的選擇。只是品位不怎麼樣就是了。
“我喜歡這樣的。”
說著,他拉起琴來。是我不會選擇的華麗顫音。不過,有自己的想法總是好的。
“你想要的是這樣的效果?”
我用他選的顫音把開頭五段拉了一遍,數馬忙說不對。
“呃—那個,我想要的,是第四個……”
啊啊,強的顫音嗎?
“這個?”
我重新演示了一遍,數馬點頭。
“OK,那你自己來試試看。記得在哪兒加入顫音吧。看到這一形的樂句,就用顫音。第一、第二段,開始。”
數馬演奏完兩段後,很洩氣:“不該這樣的。”
他的第二個缺點就是學習能力不足。也因此,他的練習量是別人的一倍。
“是啊。還需要好好練習。重點在左手擺動的方式上,注意我的手部動作。”
我邊說邊示範,完了換他來,我在旁邊指導。
“手指牢牢按住弦,擺動手的這個部位發出顫音。”
握住數馬的手,幫助他感覺動作。
“喂喂,別老想著自己不行。肩膀用力。有點那個意思了。這不是一次就能學會的。手腕放鬆,啦啦啦啦~……對,對。幅度再大一點,再快一點… …”
“啊—,我的顫音。”
數馬高興地哼哼,然後反复地練習加強印象。等他練得差不多了,我讓他把前五段從頭拉了一遍,今天上課的內容到此結束。
“如果因為過於專注顫音而在其他地方出了差錯那就得不償失了。這點一定要注意。這三天把曲子練熟就好,不要加入顫音。等曲子爛熟於心後再練顫音會比較好。那麼,下週見。你辛苦了。”
“謝謝老師。”
數馬拉長著臉,似乎是因為好不容易學會的顫音卻不能用而不高興著。不過,你肯定會在家偷偷練習吧,因為害怕自己會忘記。我呢,是想先釣你幾天胃口,等到了解禁時你就會拼命地練習。
對於學習不太好的你而言,想要無差錯演奏並完成顫音,那你勢必得非常努力才行。只要有“我也想要這樣演奏”的慾望,兩個人齊心協力,再苦也無所謂吧。加油。
這些心裡話沒打算告訴數馬,我只希望他能取得B以上的成績就好。原本音樂性就不高的他,即使演奏得行雲流水毫無差錯,也會在其他地方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進而被扣分。希望這次的顫音能給他挽回一點分數。
對數馬他演奏正確卻也無趣味可言的《塔蘭台拉》來講,學會了顫音後聽著總算也是音樂了。希望老師們評價一下他的曲子,給他增加一點自信心。即使以後不走音樂這條路了,也有勇氣重新出發。
然後,是我的《查爾達什》。
這支只要顫音運用的好就很美妙的曲子,很能反映演奏者的品位。
想找些東西參考一下,於是去了大學圖書館,把館裡所有《查爾達什》的CD都聽了一遍。聽了吉普賽樂團充滿野性魅力的《查爾達什》,年青演奏家雜技般快彈拉紹的《查爾達什》,還有沉浸在拉紹情感中的女性小提琴者的《查爾達什》……
聽著各個有名的演奏家們個性鮮明的表演,學習他們的分句法、樂句表現、適時的變調和延長,以及弓法稍許不同效果就千差萬別的各種斷奏法,同時也在尋找、思考、構築自己的演奏方法。
研究總譜,是為了理解作為演奏根基的作曲家的意圖。而參照名家們的表演,則是為了學習、豐富演奏方式。
以此為基礎,依自身感覺篩選取捨,建造一個唯有我能展現的屬於我的作品世界。
粘粘糊糊、不干不脆不是我喜歡的。我想要的拉紹……是銀灰色感覺……的那種。那麼,弗里斯就是金光閃閃的金色係咯?
不過,問題的重點依然沒解決。
圭以第一人稱成功演奏的《西協》第三章……是以西貝柳斯的故鄉——芬蘭銀裝素裹的冬天雪景為主題,樂章一開始就是行駛在雪原上雪橇的馬蹄聲。
駕著馬橇的,是前往戀人家的年青小伙。年青人內心焦急地趕著去幽會,在寒冷美麗的銀色世界,冒著刀割般凜冽寒風默默行駛。
圭把駕著雪橇急切奔向戀人的自己……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也想那樣演奏《查爾達什》……理論上不是不可能,再說我也想在我的音樂中植入“自己”的內核,使我的演奏個性更鮮明……只是要形象化《西協》這類故事性曲子卻並不容易。
雖然故事也沒少看,但這次由我來講故事,那麼故事與講故事的人之間的位置關係(或者說相關關係?),沒有問題嗎……也許我能展現的,只是一個佈景糟糕,看上去寒酸不已的舞台世界。
啊,等等,等一下。第一人稱的話,也就是說,“我”既是講故事的人也是主人公咯。
嗯,沒錯。不管是位置關係還是相關關係,“講故事的人”和“故事”之間是相輔相成的。以前怎麼沒想到這點呢。
所以……《查爾達什》的主人公是我。 ……然後呢?
“嗚~,我的想像力,加油——”
當練習卡住時,可以從曲子的時代背景及作者的相關信息中尋找突破。可寫了《查爾達什》的維托里奧•蒙蒂,在音樂事典上的記錄卻少的可憐。
書上只寫了他出生於那不勒斯,從那不勒斯音樂學院畢業後進入了Lamoureux管弦樂團擔任第一小提琴部小提琴手,最後去世於那不勒斯,是位小提琴家兼作曲家。還曾寫過輕歌劇等等,但流傳至今的只有《查爾達什》和一首小品。生於1886年,逝於1922年……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是個純粹的那不勒斯人。
關於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的記錄也不多。在他出生前不久,在和奧地利打了二次獨立戰爭後意大利王國終於成立,蒙蒂晚年還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去世那一年墨索里尼上台,開始法西斯獨裁統治……書上能找到的只有這種年表式的記錄,至於那個時代的那不勒斯到底是怎樣的,還得找專業書籍查看才能知道。問題是,花了時間下去,未必能得到對理解曲子有益的信息。
那不勒斯人的蒙蒂,之所以寫有匈牙利音樂特色的《查爾達什》(連曲名都是直接用體裁名),是不是因為聽了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或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集》後覺得“哇哇,太棒了”,於是自己也忍不住寫了一首呢?
《第一匈牙利狂想曲》寫於1846年,最後的《第十九》寫於1885年,1869年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集》的第一、二集出版發行,1880年第三、四集發行。這種帶有獨特哀愁旋律和節奏的東歐音樂被西歐作曲家們“發現”後,這異國風情的樂曲迅速流行開來,風靡一時。一時間相似風格的曲子大量湧現。
到了蒙蒂生活的那個時代,《查爾達什》式的名曲都已出現,再加上這股流行的餘火還沒散盡,於是自己也寫了一首。還記得當初上音樂史概論時聽到過一句話,“以現在的眼光看,那時'流行'的壽命長得令人難以置信。”
啊—,不管怎樣,反正它是《查爾達什》!是我擔任主角的《查爾達什》!
想要的靈感遲遲不來,急死人了,我起身打算找別的參考書,突然,靈光一閃。
就表現對的圭的思念怎麼樣?
放下手上的書,我重新坐下思考。
拉紹的部分,就假設我在思念離開家出國賺錢的圭的情形,弗里斯就是我歡喜地去機場迎接終於回家的你……這樣?
嗯,也許可行。試試看好了。
迅速把書歸置好,我離開圖書館去車站乘車。
無論是去車站的途中還是乘車時,腦中的想法一個接著一個,畫面越來越多,等到家時想像幾乎成了妄想。
……事件:我等著圭回來。畫面背景是科爾多瓦郊外一片向日葵田中,一幢小巧古樸的農家小院。屋子外牆上爬滿了美麗的藤蔓月季,屋頂茂密的綠色中,小小的青苔別有一番風味,那是我一直夢想的家。
我一邊焦急地等著該在傍晚回家的圭,一邊回憶這一個月來的寂寞。沒有你睡在身邊的夜晚……從枕上枕頭一直到睡著,安靜的夜晚,越發使人寂寞,我的身和心飢渴得難以忍受,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流下淚來,整夜整夜睡不著。
此刻,我多麼希望你在我身邊……想躺倒在你懷中,被你暖暖地包圍……呼吸著你的味道,靠著你強健的身軀,被你緊抱……撫摸我,親吻我,讓我勃起,進入我的身體衝刺,插入至最深處再拔出的水聲一直不停……
(停止~,Stop,Stop!我是在給樂曲做回想。超過了,超過了。)
呃……話說回來,當初分居意大利和日本時,我也常常想念遠方的圭,思念無法停止,於是失眠的夜也越來越多……幻想著被圭抱的情景自慰,可釋放過後卻更寂寞,然後惡性循環……想著被你插入到射的感覺,高潮時還不自覺地喊“圭、圭——”
(哇,怎麼想這個,太丟人了吧?!不准再想了!)
因為圭完成夏休後首場歐洲公演後,又馬不停蹄地帶著M響全國巡演了,說來很丟臉,但我確實有點欲求不滿。
習慣了夏休時天天都有夜生活的身體,在圭離開三天后就受不了寂寞,每每趁著洗澡自己解決一下。清洗身體前,撫慰陰莖到勃起直至射精,這似乎已經成為習慣。再加上想到了怎麼刺激後面的方法,用肥皂潤滑,手指伸進後面刺激那裡的同時也不忘前面,這都成了例行公事了……要是讓圭知道,我還有什麼臉面對他啊。
可是,真的很想做吶。
……怎麼辦?
唔—,反正家裡沒人……只要把玄關鎖上……
……做過了就能冷靜下來吧。
很想。應該沒問題吧,一下就好,完了就開始練習。
……嗯。就這麼辦。
鎖上玄關上樓,拉上了臥室窗簾,打開空調後褪去身上的衣服。
大白天做這種事有點不安,但更多的是快感,我裸著身坐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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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絲質被面涼涼的,我張開腿,撫弄已經半勃起的陰莖,手裡的東西迅速變硬,我呻吟:“啊—,夠了,圭,夠了——”
閉上眼仰起頭,幻想著圭用舌頭疼愛那裡的感覺,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快。
“舔我—,”我低聲呢喃,“啊—,舔我,圭,舔我~”
依著記憶想像著圭幫我口交,撫摸自己的乳頭,可依然覺得不夠,我想到了那個東西。
睜開眼睛,看向收著那東西的壁櫥。
……要用嗎?要嗎?只是如果讓圭知道的話……
可念頭既起,想收回來實在太難。
……不是真的插入。只是舔一下就好。
我這麼說服自己,顫抖著把封印在壁櫥最深處的箱子裡的東西——圭裝在桐箱里送來的他的陰莖的矽制複製品……拿出來。
打開箱子,哆嗦著拿起來一看,“誒?居然有這麼大?”
我笑道,企圖減輕那東西給自己帶來的羞澀感。可身體裡那淫欲中毒了的Succubus(注5),叫囂著想要那和真物一樣粗大的東西插入體內。
一面想著自己怎麼那麼淫蕩,居然向慾望妥協,一面卻含住那個東西舔舐。有種像在舔奶瓶的感覺。形狀十足但沒有溫度,雖然有點怪異但還是蠻有意思的。只是已經不是小孩的我,並不能滿足。
唔……這東西畢竟不是讓人舔一舔就能飽的啊,嗯……
……要不要X進去?
要嗎?
想放棄,但如影隨形的Succubus又在耳邊誘惑我。
……送禮物的人,之所以送這東西不就是想讓你用嘛。
可是,要是讓人知道我多丟臉啊。圭也許會很高興,但……不過,只要我不說,就不會有人的。
但願如此……
……話說回來,這東西要是一次也沒用過,不是很浪費嗎?
最重要的是,我想試試。
下定決心,我起身去浴室。啊,忘了潤滑劑。
走到隔壁的浴室,用四十度的熱水簡單沖洗一下,重頭戲上場。先是一根手指進入,等差不多了再加入一根。雖然以前沒試過,但還是有必要向三根挑戰一下……進倒是進去了,就是……好緊!不能停,這一步不能少。
平時都是站著自慰的,但擴張那裡還是坐著比較好吧。一邊發誓決不能讓圭看見我現在的樣子,一邊等著身體完全適應,等到疼痛消失,我往裡抹上潤滑劑。
呃,哪個姿勢插入比較好呢,啊—……這樣嗎……
手握著(摸上去)比真物更長的東西,輕輕抵上自己的那處,緩緩向裡推。
“唔……啊,進……不去?……不行嗎?”
再使勁,可還是不行,索性豁出去了。
“嘶!”
猛然插入的異物果真不能和真物相比,我咬緊牙,像刮刀似的慢慢轉動那東西。不行,這種感覺,我實在受不了了,還是拔出來吧。想要往外拔,可那東西的頭部卻卡在了裡面,拔不出來。雖然告訴自己不能急,小心地再試一次就好,可心裡怕得不行,一個不慎用力過猛,把自己弄傷了。
刺痛襲來,暗叫一聲(糟了!),可為時已晚。手指輕輕碰了碰疼的地方,一看,出血了。
“啊,鏡、鏡子——”
拿來圭剪鼻毛的小手鏡查看傷勢。雖然一陣陣的刺痛著,好在沒有明顯的傷口。問題應該不大。
“啊——真是的——,我怎麼這麼蠢啊。”
一邊罵自己一邊沖洗一下收拾善後,然後給傷口抹上軟膏。
輕率的Succubus迅速消失於某處,恢復理智的我不斷咒罵自己(蠢死了!),發誓(決不會有下一次)的同時把那東西放回原處重新封印桐箱。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放好,不留一絲痕跡,確保圭不會發現異常。這件事,到此為止。
幸好圭要到後天才回來。到那時,傷也該好了吧。
由之小路君的到來,總是那麼突然。
從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家裡是否有人,就這麼冒冒然來到。他從沒說過,但我想以前應該有碰到過沒人在家的情況吧。
他是我的學生,邦音小提琴科三年級學生,在某次聽了圭的音樂會後對指揮產生了興趣,現在正在接受圭的指導,現在在接受圭的指導的同時還擔任富士見的代理指揮。
因此,閒逛著逛到我家的由之小路君,正好順帶來學習琴房書架上圭那滿滿的禁止外帶的總譜。因此,能在為他開門時和他見個面聊幾句。
上午,我正在琴房練琴,玄關的門鈴“叮鈴鈴”響了起來,我跑去開門。
“啊,是你啊,快進來。”我招呼道,“我正在琴房練琴,你用廚房吧。”
“不好意思,打擾了。”
說話特別,服裝更特別的由之小路君,今天穿著一套怎麼看都像是女孩子才穿的(嫩黃色絽織秋草紋)和服,腰間繫著角帶卻沒穿袴,手上拿著“左渡Osake”女舞者的草編斗笠。
“呃—,你今天的打扮是?”實在令人好奇啊。
“因為秋天快到了。”他答,“今天早上看到了紅色的秋茜(注6),就想不如表現一下秋天的風情吧。”
“衣服我是明白了,可這斗笠—?”
“這麼戴上後—”
說著,他戴上斗笠。頭上前傾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個臉,只能看見下顎在動。
“就看不見臉了。”
“噗——” 我忍不住了,“那、那也用不著穿女孩子的和服啊。”
“我無所謂。”拿下斗笠,由之小路君故作嚴肅狀,“想做就做,這是我的生活信條。”折起斗笠扇起風來。
“哎,你喜歡就好。主要是你今天穿的實在太有特色了,我才問一問。”
“謝謝誇獎。”
“啊—,你不止穿的有特色,連選曲都出人意料吶。第一次上課的時候,你拉的那個曲子—”
當時我佈置的作業是演奏自己得意的曲子,沒想到他竟然拉了一首電視時代劇的主題曲。
“如果考試也是自由選曲就好了。”
“哈哈。審查老師一定會被你嚇一跳的。”
“我一直認為大河劇《赤穗X王》之類的主題曲,是和伯恩斯坦的曲子相比肩的,同樣具有古典藝術性的作品。”
“你不想成為獨奏家嗎?或者去樂團發展?”我問。
原想關心一下他考試的準備情況,但難得談到這個,不能錯過機會。
“富士見,不演奏那種現代作品吧。”
哎呀,難道他真的喜歡上了指揮這個工作了?
“不演奏。再說也沒有樂譜。”
“我聽過吹奏樂版的。找一找應該能找到。”
“你真的想指揮這樣的曲子?”
“偶爾一次沒關係吧。”
是沒關係,可是—--
“即使有吹奏版樂譜,還是得把它改成管弦樂版的才行啊。你會'作曲'嗎?”
弦樂科有專門的“作曲”課程。
“很不幸,我沒有上過'作曲課',不過聽上去好像蠻有意思的。”由之小路君說道。
“考試結束後去學一學吧。”我趕緊說,難得他有這興趣,“對於畢業後要成為花匠的你,成績並不重要,但我還是希望能聽到你真實水平下的演奏。”
“上課時的就是啊,我沒有偷工減料。”
“那時我正忙著給你抓錯,哪有時間好好聽。”
“明白了。我會讓你滿意的。”
“Thankyou。我等著你的表現。那你是不是該從現在開始努力練習了?”
暑假期間,他一次也沒來上過小提琴課。雖然知道他擔任富士見第二小提琴後並沒有像杏奈君那樣疏於練習,但心裡還是不放心他的課題。
由之小路君輕易上鉤。
“可以藉老師的小提琴一用嗎?”
“啊,當然。”
我們從玄關移向琴房。
我取來瓜乃利給他,打開伴奏用的《貝協》的樂譜,在鋼琴前坐下。等由之小路君熱身結束,我彈起琴來。
他選的考試曲目是貝多芬《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
流暢無差錯的前半段,讓由之小路君明亮舒緩的小提琴演繹成了歡快、可愛,讓人心情愉快的“演奏”,我確信他一定能得A,可聽著聽著,就不對了。
這不是他自己的風格,完全是忠於樂譜的正統派演奏。是哪裡不對了……
“啊—”我知道了。
由之小路君停下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抱歉,你繼續。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由之小路君一副(哎,這個老師呀~)的表情忍著笑,很體諒地說:“如果有要注意的地方,請說。”
“你做的很好。”我答,心想他大約想早點學習總譜吧,於是我說:“可以下課了。不過,如果你還想練習的話,我可以陪你到十一點。”
“謝謝老師。”由之小路君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看出他很在意我剛才的那聲“啊”,我就裝作閒聊壯地說道:“你的演奏確實達到了A的水平,但聽上去總覺得有點怪。”
“哎呀!”
“演奏相當地正統,可就是覺得有點奇怪。我就想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想著想著,突然明白了,所以不自覺地喊出聲來。
“哦。”由之小路君禮貌地點點頭表示明白,臉上缺是(請說重點)的表情。
我笑了笑,坦白道:“因為你演奏得太~正統了,所以才有奇怪的感覺。”
“啊—?”
“就是說,我所知道的有邦音一怪之稱的由之小路君,他的演奏怎麼可能是這樣的呢?是這樣的嗎?會不會搞錯了?”
“噗——”原本一臉嚴肅的由之小路君忍不住了,又轉而帶著一絲苦笑道:“即便是我,在成績面前也不得不謹慎吶。這是防止祖母嘮叨的自我防衛。”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只有在獨奏會的情況下,我才有機會聽到你個性獨特的《貝協》咯。”
“是、是的……”擦了擦頭上突然冒出來的汗,由之小路君有點恍惚地說道:“啊—那個,如果是那孩子不在場的獨奏會的話,也許能出色的發揮。呃……坦白說,我不能肯定自己會為了演奏而放棄自己。”
“放棄自己?”
因為像他那麼古怪的人,如果願意在演奏中表現自己真實性格的話,那一定很有意思,於是我這麼問到。當然了,是正面意義上的。
“老師,如果是剝光了我暴露在世人面前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由之小路君說地認真,又像是抱怨般嘟囔:“教訓一次就夠了。太丟人了。我不想再來一次。”
“呃,被狠狠批評了?我是覺得充分釋放你個性的演出一定很精彩啦……”
難道,他對小提琴不感興趣的真正理由,是因為當時受到了精神打擊? 。因為這種理由而使一個優秀的小提琴苗子離開音樂界,未免太可惜了。
“可是老師,即使我這樣的人,也不願在人前做出類似把自己的屁股暴露出來的事。”由之小路君反駁,沉著聲繼續:“我知道這麼說很失禮,但實話講,如果被戀人以外的人察覺出我的感情那就完了,比如褲子下興奮勃起的陰……啊,對不起,應該說恥部的。抱歉,我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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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小路君微紅著臉,解釋道:“世人說的'個性',一般都是褒義的,近來更是有一股風潮,不論什麼事只一味強調要'重視個性'。可為什麼個性到我身上就成了怪異呢?我以為,所謂的個性應該是'個人本性'才對!”
“嗯,是可以這麼解釋。”
“所以'個性'這個詞,也可以暗指缺點。”
“唔……這麼說來,這次也可以作貶義詞用吶。既指人天生的品格,也可以暗指當事人自己不願改正的缺點之類的。”
“近來常說的'個性',往往只指性格中的優點,聽上去像是對其人整個人格的評價,其實是社交辭令,充滿了欺騙性,我討厭這樣。”
“嗯~!是這樣沒錯……”
他的思考之深令我驚訝,努力地消化由之小路哲學(?),記下他的個性理論。
“總之,我這個人面子重於一切。技術的進步是以暴露自己性格中的醜陋面為代價,因為被人吹捧'個性'而暴露自己這種蠢事,我決不會再犯……就是這樣。 ”
最後的一段話又回復到了平時的他,由之小路君慘慘一笑,“有一次我在那孩子麵前演奏,沒想到居然讓他察覺到了我的情慾。小提琴,太恐怖了。”
“原、原來如此。不過,憑你的琴技,是有這種可能。”
啊啊,我的表情還正常吧,他應該沒注意到我因為他的話而變臉了吧。
“呃,那個,我沒想到這會涉及你的隱私,對不起。”趕緊掩飾一下自己的失態。
由之小路君似乎相像了我的說詞,“因為是老師,我才毫無保留的說出來,說了之後心情好多了。只是,我有一件事——”
“什、什麼事?”
“開學時拜聽了老師的巴赫——”
“嗯……”
“太美了,好像窺見了由雪之女王城堡的冰搭建起來的禮拜堂。”
“是、是嗎?”
“很好奇一開始就和學生吵架的老師,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如果您能指點一二,我不勝感激。”
“只是演奏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專心拉琴就好了。”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一定是不容寬恕的熾天使給我的啟示吧。
而這一句話,打開了煉獄的大門,我將不得不在其中煎熬自己。
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演奏,表現的是樂手”這話,不過小提琴表現的不只是藝術,它是一種現實形態,可以讓人看見、聽見、觸摸到樂手的人格……也就是說,所有人都知道的平常現象,可以通過聲音這個道具真實地展現在世人眼前。
不過,同樣的“表現”,圭所選擇的每一個音,包括表達方式,或者說他選擇說明主題的角度和方便聽眾理解而舉的例子,全部和我不同。
所以說,我和圭是不同的個體。
我是名叫“守村悠季”的“個體”,他是名為“桐之院圭”的“個體”。
在DNA階段已是明顯不同的“個體”的我們,一個生於越後的兼業米農家,一個則是在東京都有高級住宅街的銀行家的公子,之後各自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事更是天差地別……再後來,比我小半年,仍是二十二歲的圭遇見了二十三歲的我。
當時(包括現在)的我出生後所經歷的和圭經歷的,基本屬於假如把雙方曾擁有的物品全部拿出來比較一下,要是能找到“啊,你也有TOXX的模型車呀”這種共同點就是奇蹟了的程度。 (雖然沒確實調查過,但肯定是這樣)
話說回來,這也很正常吧。出生、成長、學校、朋友,所見的人、事、物及學到的和沒學到的東西,是真正意義上的“各自”不同。這些累積下來的,其組成、數量和累積方法也不一樣。
記憶力強的圭,學習十樣東西就能記住十樣,而記憶力一般的我,十樣中只能記住四、五樣,甚至可能是三樣。
不過,沒有在田裡捉過青蛙的圭,對田地、青蛙和空手捉青蛙的知識和經驗就不如我了。在這上我有100分經驗,圭只有1分,甚至可能是0。當然了,相反的情況也是有的。比如圭二十三歲時已經是千人斬級的了,而我二十三歲時卻還是個處男。
在親情上,也是兩個極端……圭無法理解我們那種即使被三個姐姐像玩玩具般欺負,卻還是會一起玩鬧,雖有多年怨恨,感情卻依然深厚的複雜的姐弟情。同理,我也想像不了一直纏繞著圭的心之修羅場的真面目。
也許是這種心靈層面的感情的不同反映吧,我們對事物的理解,對人的認識方式幾乎正相反。然而,假如依著心靈來劃分“柔”和“剛”的話,也不能簡單說我是“柔”,圭是“剛”。圭或許是“剛”,可他也有柔軟的一面啊。
總之,種種不同累加在一起,之前的“經歷”由量變引起質變,有了“各自”不同的外在“表現”。
首先,因為經歷的不同,表達方式也不同。
善於讀書的圭非常會講話,,奉承起我來一套一套的。我不像他,會那麼多華麗絢爛的修辭,我只會說些簡單的句子,外加多點表情。不過,每次微笑著說“你真好”時,圭都會感動得不行。
其次,在靈活性上我也差別人很多。
芙美子姐姐可以用蘿蔔做出二十幾種菜餚(這還只是我能記得的)。如果算上其它衍生出來的菜式,那多得數不清。別人一根蘿蔔能變化出那麼多花樣,而我的拿手菜才七個。不會醃醬菜,更別說翻花樣了。 (因為整個冬天都是吃自家產的蘿蔔,未免吃膩,姐姐硬是連出了一身好手藝。)
總之,過往經歷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可以說,它既是“人格”,至少現在的人格是由過去的經歷累計而成的。
生來的天性和後天養成、修正、進化的,或者說是劣化、消滅的可塑性部分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人格,比如我這個叫“守村悠季”的人格。
它有優點,也有缺點,有值得被人稱讚的地方,也有被人嫌棄、討厭的地方,一面代表一個部分,合在一起就是一個四次元多面體的“我”。
從何時起我意識到這就是人類,發現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有優點有缺點,也接受了這種存在。
然而—--
“小提琴,太恐怖了。”……由之小路君的這句話,引出了一個大問題。
他的話給了我很多啟示,我一一記在本子上,試著整理思緒。
當某些東西作為“表現”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可以分為有意識、有意圖的“表”,和無意識、非人為的“現”。
以小提琴演奏來講,“表”是可以通過學習和練習來完成的部分,而“現”則是我多次提醒,小太郎本人也努力改正卻總是失敗的表現欲。
這種無意識、非人為、在表現上“現”出來的東西,明顯是不該在“表”上出現卻偏要自露馬腳的結果。
“能看到滿臉和藹笑容下真實表情的'表現',也存在在小提琴演奏當中。”由之小路君感嘆道。
要問它是基於什麼來的,那當然是人的所思所想和過往經歷,也就是人格了……因為這些存在著,所以必然會有暴露的情況。要想不表現出來,只能靠自己主動壓制。
可是,有意識壓制的前提是自己能察覺出自己暴露了。坦白說,既然自己能意識到又怎麼會暴露呢?因此,會暴露的必然是自己沒察覺到的。有鑑於此,一定要做好“既然暴露了,那就讓它暴露吧”的思想準備,
“我沒有這份勇氣,所以我不敢踏上舞台。”由之小路君說。
……我,從沒想到還有這一層的關係,就這麼傻乎乎地在眾人面前表現起來……
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可能在演奏中把自己人格中的陰暗面暴露了出來,太可怕了。
藏在我心裡的人類的陰暗面……無知、愚蠢、頑固、遲鈍、傲慢、自我主義、自私自利、軟弱、逃避責任、愛聽表揚等等等等……這些,全暴露了?
啊啊,應該是吧,全暴露了。無知沒教養的小提琴呆子的我,讓老師哀嘆冥頑不靈、傲慢的我,遲鈍得無可救藥的我……在以往的演奏中,全暴露光了。
雖然很清楚自身的缺點啦,但為了能徹底糾正這些毛病,請福山老師繼續揮動愛的鞭子吧。
對啊,每次臨近正式演出前,都會自暴自棄地想“算了,就這樣吧”,即便這是自己人格缺陷的一個表現,可也是“我的水平也就那樣了”的意思。只是沒親口說出來罷了。
不過,由之小路君對我的巴赫的評價倒是給了我一絲希望。
雖然他說雪之女王禮拜堂時,我還以為他是在拐著彎罵我的表演沒有人情味。不過,這也表明了那次演奏我真的消除了自身的庸俗性,所以才引得由之小路想學習。
其實,這完全歸功於曲子本身。大巴赫的曲子,本就是不按照樂譜精確演奏就不能算是音樂的。那支巴赫恰恰是好好照譜子演奏就能看見天國花園,需要一心一意專心來完成的曲子,所以最重要的是心無雜念地演奏。如此以來,我自然成了禁慾者,身上的庸俗也就徹底離開了我。
想到這兒,突然記起自己在本能慾望的勾引下所做的那。
哇~,哇!這、這、這肯定隱藏不了的吧。如果我一邊穿著燕尾服拉琴,一邊向外發送自己被圭插到想射的淫蕩慾望,以及自己用手指自插的色的猥瑣信息,那我的表演,不就成了像特別脫衣舞(沒看過!)的現場秀(更沒看過!)那種粗野下流的,下流的……下流的……那什麼東西了!
所以,我就是喜歡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自己污穢下體的暴露狂了!
小學時,曾見過站在路邊朝路人掀風衣的痴漢,那個大叔的手還搓著黑色毛髮下的紅色玩意,即便是男人的我看了,也覺得噁心。
雖說情色、性感是sexual用語,但也還好,倒是對於那些用下流的詞彙來暗示性的人,實在不能讓人接受。下流就是下流,圭要是敢在床上,我一定把他提出家門分居半年。
性行為的確是讓人爽到會中毒,可認真來講,也不至於多麼不堪,所以用“愛的行為”這種羅曼蒂克的講法,或是帶個面紗婉轉一下,應該比較容易讓人接受。大家都清楚做愛時的自己不會太好看,因此人們更加不願讓別人窺探到那樣的自己,所以“愛的行為”成了“秘密的事”。而我,是連kiss都不願讓人看到,當然了,不小心被看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讓人發現我是個無知無教養、思考不足的人是挺不好意思的,但我也死心了。現狀如此,改也改不了多少了。
只是,對於自己是不是淫亂色魔這點……這是不得醫治的天性吧,無法克制。
其實,這麼羞恥的事,被圭知道了也沒關係。我和他是戀人,慾望是我們愛情的證明吶。淫蕩的自己,也不是那麼不可以。
這是我和圭之間的秘密,是我的絕對美學。
“話說回來……《查爾達什》到底怎麼表現呢?”
我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之前想做一些相關聯想,沒想到想到床上去了。這種事要是表現在琴音裡,三條小姐一定會說“喲,真了不起吶。那麼短的曲子你就射了三回~,真是色鬼!”(那個人一定會這麼說!),要真如此,我還不如咬舌自盡算了。
只是,曲子也不能太純啊……啊,有了,我可以增加點“性感”味道啊。不管是清純或是妖艷,都是藝術。
說起來,杏奈君的《塔蘭台拉》挺妖豔的。那份妖艷哪兒來的呢?也許是她本身……
新的一周開始,星期三開始的前期實技考試近在眼前。
我和圭六點就起床,在空氣涼爽的富士見河邊慢跑了三十分鐘後回家吃早餐,然後一起打掃、洗衣、清洗浴室,全部做完後我才進入琴房練琴。下午還要為新藤君補課吶。
拿出一本練習曲集做手指練習,當我整本都拉完正準備往馬尾庫已經壞了的弓上抹松香時,敲門聲響起。
“來了!要出門了嗎?”
我說著走去開門。圭今天有FM Hour的錄音,記得是一點鐘開始。
圭仍是一身便裝,站在門外好像有話想說。
“怎麼了?”我問。
“可以用一下那個嗎?”圭指著我身後的鋼琴。
“啊,請。”
我忙收起琴和樂譜,圭在鋼琴前坐下。
“怎麼回事?今天的錄音取消了?”
“沒有。十一點出門。”
“知道了。下午新藤君要來,你要是也留在家練習就衝突了。”
“複印機同學情況還好嗎?”
“不太好。”
“或許讓她去參加比賽會好一點?”
“別開玩笑了。到時忙著研究練習曲子的人會是我。與其費力教她,還不如我自己去比賽算了。”
“啊,電話響了。”
“嗯?你坐著,我去接。”
我走到廚房接起電話。
“Pronto?”
『誒? !那、那個,您哪一位? 』
這個聲音是—--
“啊啊,小太郎嗎?我是守村。”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打錯電話了呢。 』
“抱歉抱歉。這是避免電話推銷的擊退法而已。”
『剛才那個是哪國的語言? 』
“意大利語。”
『好酷~,Pronto? 』
“Si,Pronto。”我用意大利語回答,“好了,你找我有事?”
小太郎說他想補課。
“可以是可以,不過臨時抱佛腳,最多只能增加三成功力喲。”我開玩笑道。
『太狠了! 』
“抱歉抱歉,其實可以增加三成啦。“
『哇! 』
“說笑的。那你想排在哪天?……今天?我傍晚有空。四點怎麼樣?好,歡迎光臨。”
圭現在正在練習的是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誰會是獨奏呢?不知道哪天公演。
轉到二樓書齋,拿起琴剛開始練習,隔壁臥室的電話又響了。
哎呀呀,又來了。今天是電話日嗎?平日響都不響的電話,今天都叫了兩次了。
快步走進臥室,拉出圭總是塞在床下的電話。因為放在床下,我正好可以直接坐在床上講電話。
“Pronto。”
『Hello? How do you do? Mr Morimura? 』一陣流暢的英語。
“是小夜子小姐?!”
『好久不見。您聽上去還是那麼有精神。 』
正在劍橋大學留學的圭的妹妹,以優雅的美聲女低音含笑說著。不變的女王式小姐強調真讓人懷念啊。
“好久沒見!您找圭嗎?我立刻去叫他,請稍等。”
按下保留鍵,我趕忙下樓去琴房找圭。
“圭,電話!小夜子小姐打來的。”
“謝謝。”
圭從鋼琴前起身,去廚房接電話。
家裡的電話佈置的不是很方便吶。可每個房間都裝的話又會很吵。
我回到二樓繼續練琴,這電話又來了。無話可說了,這就叫有二必有三嗎?是誰啊,煩死了—--
放下弓,單手拎著琴準備去接電話。剛一打開臥室門,鈴聲就停了。誒,圭接了?
豎起耳朵聽聲,聽見圭在樓下喊我。
“啊,找我的嗎?”
“福山老師的電話。”
“哇!怎麼會?!”
老實打電話來主要是讓我去給實技考試幫忙,具體事項讓我聽學生科安排。
一點開始,四點十分結束的“考前•增加三成功力”補習課上,順利地把“守村式帕提塔”教給了新藤君。
這孩子真的很優秀,只可惜……
“你是十七號下午,第六個上場考試對吧。”
我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新藤君確認。
前期實技考試從十六號開始,一共進行五天,每個年紀都要參加。一年級是十六號,二年級是十七號。依學籍編號,小太郎和新藤君分別是上午和下午。十八號是三年級。星期六、星期天休息,二十一、二十二是四年級和研究生。考官由教授、副教授擔任,我們講師就是在現場處理些雜事,給學生應援和等待考試結果。
“是的。”新藤君淡淡回答,“老師——”
“嗯?”
“我的練習——”說到一半,又沉默下去。
“怎麼了?”我問。有事想問?別害怕,大膽問吧。
猶豫了又猶豫,新藤君終於張開口,沒想到門鈴在這時“叮鈴鈴”響了起來,新藤君嚇了一大跳,一連驚恐地轉過頭。
“應該是小太郎來了,不用管。你的問題是——”
她這麼主動還是第一次。放寬心,試著說說看吧。
“那個,我可以旁聽您上課嗎?”
誒?啊,嗯,可以是可以啦。
“不過,如果小太郎會緊張的話你就得出去,可以嗎?”
“可以。”
她緊張地點點頭,我示意她可以坐在沙發上旁聽,然後出去迎接小太郎他們。
伴奏的高口同學好像很不習慣邊上有人看的樣子,小太郎倒是一看見美人就興奮。太興奮了,以至於忘了我禁止他過度表現的禁令,惹得我一陣怒吼。
“餵,你!都是大學生了,同樣的話別讓我說三次!”
“對不起。”
“事不過三,我最多再提醒你兩次!你要是記不住事,那就用紅色馬克筆把我的話放大了寫下來。!”
“是。”
就像福山老師當初呵斥我一樣,我對小太郎也同樣毫不留情。這傢伙不太聽得進別人的話,而且他可以今天被你罵到痛苦不已地回家,明天卻又能精神百倍得出現在你面前。不嚴厲不行。
“重頭再來一次。給我認真點。”
“是。”
被我狠狠批評過後,小太郎放棄了他奇怪誇張的表演方式,和開學初期相比,注意力有了明顯提高。看來當初讓他注意聽自己的音,而不是擺造型的話起了作用。可以這麼說吧。
因此,當我的提醒無效時,我一語不發,只是瞪著他。小太郎自己事也明白輕重緩急,到考試前會努力糾正壞毛筆的吧。
我一邊盯著全曲的變化,一邊檢查他該做的是否做到位……哦,剛才那個,拉得不錯。看來他找到練習方法了。咦,這裡不對。
“停,停,剛才是怎麼回事?你考試時再這樣拉,可是會被扣分的。該做的就做,不該做的就別動,你給我克制一點。從剛才的四小節開始。”
他和高口同學配合得很有默契。難不成比這兩人在交往嗎?
全曲結束,我讓他再來一遍。
“這次要一次成功。”
“是。”
我閉上眼,雙手環胸,仔細聽小太郎的《柴協》,給他做最後評判。
嗯,華彩樂段很棒……這裡要注意,做的好……啊——小指果然比較弱……不過弓法用得很巧妙……對對,這裡——,哎?等等,節奏怎麼亂了? !不對,現在別計較這個,認真拉完才要緊。你怎麼——!啊——完了——,一團糟。別停下來,繼續拉。
演奏結束,我做最後總結:“開頭不錯,拉得很漂亮。剛才的切分音最好再研究一下。對了,你的小指很痛吧?啊,不痛最好,不過以後還是要注意。
考試時,即使察覺自己拉錯了也別去管。別像今天這樣影響了後面的演奏。
那麼,最後再來一次。 ”
切分音依然很奇怪。大概是發現錯了想糾正卻不慎用力過猛。不是什麼大失誤,沒關係。
“Ok.。要好好注意身體,考試前千萬別感冒。”
“謝謝老師。”
小太郎是上午考試,第二十八號。
給高口同學的伴奏學分卡上蓋上章,說:“你也辛苦了。”遞還卡片。
至於那位在邊上旁聽的姑娘,有什麼話想說嗎?
新藤君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也沒有要回家的表示,我遞上一杯水。
“你剛才好像有話想說。”
“啊—,是的。”新藤君抬起頭,神情嚴肅,“那個,我的練習……沒主見、不勞而獲是不是?”
“誒?”
是可以這樣說,事實也的確如此。不過,重要的是,已經認識到了這點的你,接下來會怎麼做……
“按要求演奏怎麼會是不勞而獲呢。這和考試時作弊可不一樣。只不過一味按老師的要求去演奏是不會有進步的。”
她低下頭,靜靜地不說話。難得有機會,我再指點她一下好了。
“我認為像'為什麼,是這樣拉嗎'這種動腦筋的練習是很重要的。要不然輪到你自己研究曲子時會毫無頭緒的,不是嗎?
這次《帕提塔》第一樂章的演奏方法你是知道了,那第二樂章呢?如果你是思考著學習第一樂章的話,那第二樂章也照樣沒問題。如果你不思考,只是練習手法的話,第二樂章不就又得從頭開始學了嗎? “
新藤君什麼表示也沒,只是聽著,我猜不透她這次主動提問的目的。
“剛才你說自己不勞而獲——”
她微微一顫。是被誰這麼批評了嗎?
“我一五一十把演奏法全部如數教給你,而你卻一副'這是我新藤裕美子的巴赫'在人前演奏的話,那就叫不勞而獲。你以為呢?”
她,還是不吭聲。
“哎,你有問題想問我那是好事,不過,這次的考試請按照我教授來演奏。可以嗎?”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如果她想的東西會毀了考試曲的話,我反倒覺得這是種進步。不過她的母親和真島老師不會認為就是了。
“還有其他想說的?沒有的話今天就到此為止。”
“……謝謝老師。”
裕美子緩緩起身,似乎還有話想說,我嘆口氣,決定再延長三十分鐘。
“有事就說。我沒有特異功能,不會心電感應這種技能。不管是疑問、不解或抱怨,都得靠嘴巴說出來別人才能知道。”
裕美子像柳樹下的幽靈般低頭站立著,我沒時間陪她耗下去。
“不方便說的話寫紙上怎麼樣?”
“您見過我媽媽吧。”
她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小提琴方面的事,和你母親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和我之間的談話還要一一向你母親匯報?別開玩笑了。”
裕美子像突然復活的幽靈般倏地抬起頭,爆發似的說道:“是啊,不是玩笑呢,真的不是玩笑!我二十歲了,可我的事全部都是母親說了算!衣服也好,化妝品也好,都是她決定的!很不可思議吧?!這個年紀居然連口紅也不能自己做主!”
對她內心的憤慨我只能苦笑道:“我不太懂化妝品,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種把孩子視為自己所有物的家長確實很過分。”
裕美子一聽,兩眼放光,一閃一閃地。
“沒錯,我不是母親的洋娃娃!可是父親、真島老師、祖父母和哥哥們卻都說女兒家應該聽媽媽的話!他們全部神經不正常,真的!”
然後,裕美子君把長期積壓在心裡的對獨裁母親的不滿全都倒了出來。
不用多耗三十分鐘了,我陪著她發洩。
“那小提琴的事也是你母親負責監督了?”
“她很嚴厲的,每天都要練習。”
“一天練習三、四個小時?是有點……”
“母親她純粹是太空了。哥哥們都結了婚,而父親又單身赴任中,沒有其他事可做。”
“哈哈哈,真是一針見血。要不然,讓你母親學學小提琴,打發一下時間?”
“才不要!我死都不會和母親及哥哥們組四重奏!”
我突然想起了參加Viotti Concours時碰到的那個姑娘。教她的棲本先生說她是個老實的人工機器,但本人倒是個不服輸,性格剛強的女孩子。她和那個瞪著我像在瞪殺父仇人似的姑娘,真的很像。
哎,你既然能完成那樣的練習量,可見你也是個要強的孩子。
“所以,你準備掙脫牢籠了?”
“是的——” 裕美子君咬著大拇指想了一會兒,又說:“老師,您覺得崎村君的小提琴怎麼樣?”
嗬……這是什麼意思?
“挺有趣的。今天的《柴協》還算是克制的,以前更加花哨。他的演奏會讓考官們胃疼到扣他分,所以我只得強迫他正常點演奏。”
裕美子“嗯嗯”地點頭,“其實——”開始坦誠今天提問的原因,“他邀請我參加他的String Band。”
“誒,有這種事?”
“他說現在正在招募團員。”
“哼。好像是說過比賽甚麼的。那你的意思呢?”
你,想和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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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事應該你自己拿主意吧。要不然撕花瓣決定,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這樣。”
“老師,我是很認真地在跟你討論。”
裕美子君皺皺鼻子,一笑。這一笑讓本就是美人的她更是可愛。
“可問題是母親。她一定會反對的。”
“對她保密不就行了?”
我理所當然地說,但裕美子卻像是聽到了一個諾貝爾級新秘方似的,瞪大了眼睛。
“還有這樣的—……還有這樣的方法?!不說就行了,保密就行了!啊—太好了—,我不用再煩惱怎麼其說服母親了!老師,太謝謝您了!”
裕美子激動地握緊我的手,(不謝不謝)我雙手回握,說:“我會替你保密的,但萬一被發現了的話,你可要自己戰鬥哦。我不會做你和你母親之間的防波堤的。”
“誒~?!老師,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啦。”
裕美子好似任性的大小姐般嚷嚷,這樣子的她實在太棒了。
“我一直是站在學生這邊的啊。哎,加油吧。不管怎樣,這次考試先拿個A才是要緊事。”
“您放心!我是真心喜歡老師的巴赫的。”
哈哈哈,大家都說喜歡那支練習曲,其實是恭維我吧。
“好了,我送你去車站。”
“誒?”裕美子轉過頭望向窗外,“啊~”以手掩口,驚訝道:“超過門禁時間了——”
我沒猜錯,家里肯定交代過天黑前要回家。
“你打個電話回家,就說今天留堂,剛下課。待會兒我送你去車站,你等一下,我去穿雙襪子。”
夏天在家時,一般都是赤腳。
“好——”
裕美子掏出手機往家裡打電話。任她自行向母親說明,我上到二樓。正從櫃子裡拿鞋子時,聽見裕美子在樓下喊我。
“老師,不好意思!母親想和您說幾句話,可以嗎?”
“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新藤君的媽媽是不相信女兒說的話嗎?拿上鞋子,我關燈下樓。
“讓您久等了。我會送您女兒去車站。是,和聲不是太穩定,還需要再練習。很抱歉,今天拖堂了。馬上就出門。”
(這樣不就行了)我看著她,送還手機。
“是,母親。馬上就回來。”
切斷電話,裕美子俏皮地吐吐舌,“老師,您真會編呢~”
“沒辦法,避免麻煩。不過,今天這堂課是迄今為止最讓我滿意的一次。”
“真的呢——”
我和裕美子相視一笑,開開心心地出門了。
已是九月中旬,天黑得早。七點剛過,夜色就已降臨。
經過“莫扎特”時,恰巧看見一個高個子從對面走來。
“喲!”
我招手,趕緊向前走去。
“回來啦。”
“你要出門嗎?”
“嗯,送新藤君去車站。晚飯可能來不及做了。”
“去‘富士見’解決?”
“啊,那太好了。即使現在就弄也可能會弄到很晚。”
於是,決定去車站前的小料理屋解決晚餐。圭跟著我們,可看他的樣子,不會又在瞎吃醋了吧。
“今天的錄音還順利嗎?”我問。
“還好。”
就兩個字。我總不能也回他“還好”吧。
“哦,你辛苦了。”
不咸不淡的搭話就此結束。
讓人緊張的九月十六日終於來到了。
以前自己考試時也就準備一瓶胃藥,現在輪到自己的學生上場,怎麼感覺得準備幾打胃藥才行。
在教授面前演奏的是學生們,我在緊張什麼……如果我都緊張了,那學生們還怎麼得了?冷靜,一定要冷靜。
話說回來……這也是一次展現自己的機會吶。數馬,別緊張。只要發揮出平時練習的水平就行了。
頭一天是一年級學生考試。初次參加大學實技考試的學生們各個都繃著臉,心神不定。
考場門口左右各放了五張椅子,是給叫到號的學生候場用的。坐那兒的學生抓緊最後一點時間閱讀樂譜,不過我想他們現在什麼也看不進去吧。眼睛雖然隨著音符移動,可一個也沒裝進腦子裡。
沒輪到坐椅子的同學一個挨一個貼著牆坐在地上。誰也不出聲,以免漏聽了自己的號碼。
教室門口左側的椅子全空了,我開始喊下五個準備進場。
“學號982-011到015的同學!尾號11到15的同學!”
被叫到號的學生急忙起身,我讓他們依著順序由門口開始往後坐,然後拿著名冊點名。
“011號,木村澄子。”
“到。”
“12號,松本伊津代。”
“到。”
“13號,齊藤淳。”
“到——”
“14號,林要。”
“……”她默默舉起手。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是在調整呼吸嗎?加油,我以前考試時也和你一樣緊張。
“15號,溝呂木鈴子。”
“到。”
考試是每人五分鐘,也就是說即使一邊的椅子空了,也得再過二十分鐘才輪到自己,可有學生一看到對面只剩一人時就緊張地站了起來。冷靜點,該來的總會來的。
審查結束的同學出來,下一個學生進去。第二個位子的同學特別有意思,一邊害怕一邊又忍不住去聽前二位的演奏。唉,要是我,哪有心情去聽別人的演奏。
右邊最後以為進場,我再次開始叫號。
“學號982-016到020的同學!尾號16到20的同學!”
現在的學生也有坐左邊是lucky,右邊是不詳之類的迷信講法吧。
直到我叫到35號,才終於看見了數馬君的身影。之前是一直在外面候場嗎?幸好沒錯過。
他走得有些遲緩,我趕忙上前,問:“怎麼了?是手指出問題了?”
“不是手指,是肚子——”數馬皺眉說道。
“胃疼?還是拉肚子?”
“拉肚子。”
“帶藥了嗎?”
“已經吃過了?”
“你這個比胃痛更麻煩吶。”
我能做的,只是握緊他的雙肩,給似乎不是第一次臨場出狀況的他鼓鼓勁。
“現在幾號了?”
“27號正在考試,還有二個才輪到你。”
“已經過了20個了?”
開門,30號進入考場考試。
杏奈君應該來了吧。記得她是四十三號,下下一批就是她了。
叫完40號,我趕緊拿出手機給杏奈君打電話。唔?沒人接?不會又遲到了吧?
之後的三分鐘我接連打了四個電話,統統沒人接,我直冒冷汗。好在當我不得不開始叫號時,杏奈君總算出現在了走廊的盡頭。
“尾號41到45的同學!”
為了杏奈君,我又喊了一次,看著這個遲到魔氣喘吁籲地跑到跟前來。
“拜託你以後早點出門。”
我快被她嚇到胃穿孔了。
面對我的抱怨,杏奈君只是擦擦汗,用手比了個V。
“安全抵達。”
啊?真是拿她沒辦法。
“我一直練到七點半。”
早上七點半?通宵練習?那我可以期待你規規矩矩演奏咯?算了,先幫你簽到。
杏奈君把琴盒往我手裡一塞,說:“我去洗手間。都快尿褲子了。”
旁邊的女孩子斜眼看她,一副(這人怎麼真麼粗魯)的表情。
晚上,我給福山老師打電話。當天考試當天就能知曉審查結果,不用等太久。打了兩次皆佔線,第三次終於通了。
“晚上好,我是守村。您辛苦了,這麼晚給您打電話,實在不好意思。”
『還好,沒什麼。你的學生,是杏奈和神山數馬對吧。 』
“是。不知他們考得怎麼樣?”
『杏奈是B-。 』
“沒拿到A嗎?”
『當然了,你這笨蛋。 』
“對不起,我沒教好她。”
『你是不是貼好藥,現在還不能下結論。工作才剛開始,可別鬆懈了。 』
“是。”
老師說數馬君可能得B。
“誒?真的嗎?他跟我說考試時犯了個打錯,心情很低落吶。”
『雖然Repeat了三次,但其他地方還是不錯的,所以我給了B。 』
哇,真的嗎? !
“謝謝您。”我激動地說道。
『掛了,後面還有人等著問分數。 』
“是,非常感謝!”
因為還不是最終成績,所以先不跟學生們說。不過,數馬,太好了吶,福山老師居然給你B!
第二天,從二年級的審查老師那兒得知新藤君和小太郎都是A。不過老師給了新藤君A-,唉,這也正常。
第三天三年級,由之小路君依舊保持了A的成績,我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
所有人都取得了好成績,真是太好了。不,是超出了我的預期才對。努力很久了吧。恭喜,恭喜。下回的學科考試也要加油哦。
順帶一提,杏奈君的最終成績是A。唉,那姑娘一定會說“原來努力練習一周就能拿A啊,那下次也偷懶好了”……哼。
二十五日,學生們正忙著學科考試的一天。
我帶著經過徹底打磨過的《查爾達什》與三條小姐進行第二次合練。這次的《查爾達什》我有自信讓她無話可說。
不過,練習地點改在了代官山福山老師家。三條小姐擅自決定,最可惡的是,昨天才打電話通知我。算了,抗議也沒有用。
我去時,三條小姐已先我一步到達,“麻煩您了。”我向老師行禮,然後在老師面前演奏完成版的《查爾達什》。
“哼。不錯嘛,看得出來是努力過了。很好。”
不敢相信居然一次就通過了。
老師好像挺滿足的,問:“你待會兒沒事吧?”
“是,沒什麼事。”
“給你聽點有意思的東西。”
說著,老師走到CD機前,我趁此機會收拾好小提琴,坐在沙發上等待。三條小姐也坐了下來。
“知道Lakatos嗎?Roby Lakatos?”
“呃—,不知道。”
“他是匈牙利的國民英雄,擅長演奏吉普賽小提琴。在日本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老師按下播放鍵,音樂開始,又按了幾次按鈕跳過若干支曲子,看了看顯示屏確認無誤後轉身坐在琴凳上。
音樂響起的一剎那,彷彿自己置身在表演現場般,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沒有前奏,小提琴直接開場,他的《查爾達什》音色雄壯,極富戲劇性,徹底壓倒了我,曲子中那種深厚的情感令我折服。
演到弗里斯時,琴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跳躍,全曲在漂亮異常的樂句中結束。
下一首曲子開始,老師立刻按下停止鍵。我長吁一口氣,都快忘了自己還會呼吸。
“怎麼樣,很厲害吧。”
“是……我腿都軟了。”
“站在世界之顛的一個人吶。雖然這不是能簡單模仿的作品,不過試試看吧。至少可以參考一下。要拿回去聽嗎?”老師遞上CD盒。
“不用了。”我拒絕,“它一直在我腦子裡迴響。”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正好三條小姐也要回去,於是一起結伴去車站。
“小哥,你還好吧?”她問,“以前有聽過那樣的演奏嗎?”
“……沒有。這曲子到現在還在我腦子裡迴響。現在是第二副歌的……第六小節。”
“哈哈哈,要不然試著練練看?100%Lakatos式。”
“不行啦。技術水平差太多了。不過……真的很棒吶……真的很棒。”
“最後那個拉紹?”
“我做不到啊……真的很喜歡,可惜自己沒這實力……”
“喜歡就去做啊。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自己行不行。”
“唔—……”
“小哥你的《查爾達什》也不壞啦,只是,怎麼說呢……有點像優等生那樣一板一眼的。聽Lakatos時我就在想你的演奏,想你這裡是否應該更激烈一點……或是超脫一點呢?要不要假設自己'我是女優~!'的去代入,等等等等。”
“唔~~~……”
“啊,對了,伴奏也要一樣的吧?沒有前奏也挺不錯的呢。你覺得呢?”
“我看你是想偷懶吧。”
“一分價錢一分貨,你也就出了那麼點伴奏費啊。”
當然了,這只是玩笑話罷了。
“現在改伴奏鋪來得及嗎?”
“只要劃幾條線就可以了。”
“那就這麼辦吧。”
“想要100%Lakatos的話,你還要留鬍子哦,鬍子。”
CD封面上的Lakatos確實留著漂亮的Coleman式的鬍子。
三條小姐說的“100%Lakatos”是作為一種學習法來激勵自己的。不過我沒打算複製Lakatos。我的驕傲不允許我像裕美子拷貝我的《帕提塔》般去拷貝Roby的《查爾達什》。再說,老師也不會同意我這麼做。學習別人的表現法……並不意味著每個音每個小節都要模仿,而是說去研究有如此表現力的演奏者的姿勢啦,方法啦……因為不清楚,所以要仔細琢磨。
聽CD時,我腦海浮現出一個以ROMA美青年米斯卡君為模特的,狂野、精悍、純情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他一個人走在原野上,為愛情長吁短嘆。絞盡腦汁地思索怎麼向她表白,一想到對方可能會拒絕就不由得全身一顫,可要是對方同意了呢?想啊想,青年下定決心。他有舞蹈這個武器吶。要用比任何人都快的、華麗的迴旋舞蹈來虜獲對方的心。
然後,他舞了起來。鏡頭由原野轉到了村之祭時年輕人比試舞蹈的場景。 “為了吸引她的注意,為了奪取她的芳心”,用盡可能快的弗里斯來表現這一主題。快,再快,再快一點,更強一點……舞蹈結束,年輕人的眼睛正好對上她凝視自己的視線!
青年有點忐忑,卻又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故作輕鬆的樣子向她搭話。
“我的舞蹈怎麼樣?”
她微笑著說太美了。
青年高興地快要飛上天了,他定一定神,緩緩說道:“我有幸能為你跳支舞嗎?你是全場最美麗的姑娘。”
姑娘的眼眶微微泛紅,羞澀地說:“好啊。”
表現他走進廣場的弗里斯越來越快。青年欣喜若狂的同時也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出錯。然後,他舞出了最最輕盈的舞蹈。瑪麗亞,你喜歡嗎? !
腦海中不斷鳴唱的《查爾達什》,讓我想到了這樣一個的故事。故事中,Roby就是那個青年。也可以說,那個年輕的男主人公名叫Roby。總之,是第一人稱。
不過,閉著眼幻想的美青年在睜開眼的那刻,變成了胖得已不適合跳舞,但精神奕奕的中年Roby Lakatos。
一邊回想音樂一邊想像Roby演奏時可能的狀態。我看見了他心中(或者說他頭腦中)的那個年輕人。也許,那就是年輕時,還沒發福的Lakatos本人。也或者是他在某個祭典上看見的明顯舞者。 Lakatos用音樂把他的經歷展現在我們面前。
晚上,我問圭東京有沒有可以看匈牙利舞的地方。
“我還是沒搞清楚現在練習的《查爾達什》是種什麼舞蹈。”
於是圭打電話給宅島君,讓他查一下哪裡有演出。宅島君問了匈牙利舞蹈同好會,但得到最近沒有公演的答复。
“這樣啊,那也沒辦法了……本來想去參考一下的。”
“如果是想通過《查爾達什》來了解吉普賽音樂的話,可以從同源的安達露西亞•吉普賽衍生的弗拉門戈中找尋靈感。”
太好了。我一直不願通過想像或傳聞來塑造我的音樂,有機會直接感受一下,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的。
第二天晚上,我和圭來到位於新宿的老牌西班牙餐廳“L•Flamenco”。那裡有直接從西班牙請來的演員表演弗拉門戈舞。雖然我是為了看七點的演出才來的,但圭說難得來一次,不如品嚐一下西班牙式的晚餐。我想想也是,於是我們六點就來到了店裡。
首先端上來的是由辣香腸和生火腿,醃肉和燉菜等組成的Tapas(小盤料理),主菜是燉牛舌,然後是沙拉。最後上的是海鮮飯。用橄欖油炒過的米加上海鮮炒出Saffron的味道,西班牙風格的炒米飯好吃得讓人咂嘴。當我們飽得不能再飽時,演出正式開始。
說起弗拉門戈,首先想到的是女舞者有著巨大荷葉邊裙擺的演出服。雖說是女性擔當主角的舞蹈,但也有純男性的表演。兩個男人面對面比試舞步,讓我突然意識到(啊,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弗里斯嗎?),也算是個意外收穫吧。至於拉紹,更像是表現男舞者與女舞者為愛情鬥智斗勇的感覺。
不過,此行最大的收穫卻是透過舞者們的舞蹈,讓我找到了不賣弄風情的、風格剛毅的新思路,以及由此帶來的希望。
女性值得誇耀的柔軟豐滿的軀體美麗,正好和男性經過鍛煉的肢體與剛硬的動作所帶來的性感相照映。
弗拉門戈的原意是火焰與激情。看到弗拉門戈的表演者們,必然讓人聯想到激烈奔放的性行為,與此同時,他們所表現的愛情,給人一種決不妥協,如烈火般激情澎湃的感覺。接著想到的……就是野獸般糾纏,淨化激情、唯美煽情的床戲吧。
真的是醍醐灌頂吶。拍手歡送他們退場後又吃了點東西。突然,一群喧鬧的外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驚訝地發現他們正是那些舞者,只不過脫了演出服罷了。穿著T卹牛仔褲的他們,看上去只是些普通的中年人。
舞台上所表現出來的具有魔咒般美麗的官能氛圍,只是演技的結果嗎? !那些奔放如卡門的女子們,那些情炎燒身的唐•豪賽們,難道只存在於職業舞者創造出來的舞台上嗎? !哈哈哈……實在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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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會的當天,上午模擬彩排,下午,正式開場。演出會場設在六本木的Suntory Hall的小音樂廳。可容納三百八十人左右。
算算自己的出場號,於是我十一點不到來到會場。不想一進去就被三條小姐冷嘲熱諷罵我架子大。
“不好意思,你是說我在偷懶?可就算我想幫也幫不上什麼忙啊。”
“難道你連幫人撕門票都不會?!”
“是,是,我現在就去,讓我做什麼都行。”
彩排的主要目的是測試現場的音響效果,但空席的餘音會與滿員時的有很大的不同,所以自己心裡多少要有個底。
啊,是發表會的干事吉山先生,我上前打招呼。
“剛才三條小姐罵我架子大,下午的檢票工作就讓我來做吧。”
“哦,那太好了。不過,小熏其實只是遷怒,你不用放在心上。”
吉山先生同意我加入工作團隊,還為我介紹了正在後台等待上場的其他門下生們。
“學生們先去吃午飯了,在這裡的都是十多年的朋友兼對手。”
聽吉山先生介紹,和我跟三條小姐同時代或以上的有四個,每個人的名片無不是“XX交響樂團團員”、“XX大學教育學部音樂科講師”、“鋼琴伴奏”、“XX小提琴教室”的頭銜。音大畢業生的就職情況非常嚴酷,而這些需要靠小提琴、鋼琴賺錢生活的門下生們,恰恰證實了福山老師的超凡實力。
對了,擔任壓軸演出的,正是現今作為主力獨奏家活躍於舞台的飯島薔子女士。她還逗趣地說“這次沒有出場費,反倒讓我緊張得不行”,引得眾人大笑。
發表會在最年少的中二女生的表演中拉開序幕。福山老師的發表會,和我唯一參加過的新發田的東田老師舉辦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次元。以考取音大為目標的音高生們,其水平與大學生相差無幾。至於邦音生的演奏(包括穿著黑色緞子禮服的杏奈君的《雨之歌》),離職業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暗自慶幸自己念大學時沒被叫去參加發表會的同時,也深刻體會到了飯島女士所說的“緊張”。雖然告訴自己要冷靜,可還是控制不住想逃跑。忍住,忍住。
三條小姐先是為三個高中生做伴奏,接著又為OB組打頭陣。再見她時,已換上了為我鋼琴伴奏用的禮服,她看了看我,嘲弄道:“又不是去參加比賽,放鬆,放鬆。即使失敗也沒關係啊,只是沒臉去參加慶功宴罷了。 ”
“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畢竟,我身上頂著艾米里歐先生弟子的招牌。”
“而且,你還上過電視——。現在哭著求饒的話還來得及哦。”
“想都別想!”
“一開始就讓舞台吹起安達露西亞的微風才能算成功吶。”
“這種時候,別再給我增加壓力了好不好!”
“我是看你緊張得不行,怕你忘了,所以提醒一下。”
“謝謝您的好意,但安達露西亞在匈牙利,嘔,嘔——!”
我急忙用手帕摀住嘴,再勉強談下去怕真要吐了。
“好噁心—,你不會在舞台上吐吧?”
應、應該,不會。
嗯,終於輪到我出場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激情的吉普賽小提琴手”Yuki•Morimura。加油。
從老師家回來後的兩週,我一直在思考如何“100%”,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三條小姐,我,本就想在踏上舞台的那一瞬讓全場刮起安達露西亞微風。起碼是這麼打算的。 ……像弗拉門戈的舞者們那樣繃緊後背,昂起頭……好,開始了。
沒有前奏,直接由拉紹開場,緩緩如歌唱般,可惜和Roby的比仍嫌平淡。尤其是在今天這麼大的場地之下。 (可惡——)心裡真的懊惱,可實力擺在眼前。
弗里斯的開頭很不錯,(幹得好)表揚一下自己。最初四小節的快板本該是上沖三十度的連音,可三條小姐卻突然加快速度。 (慢一點!),伴奏仍一意孤行,我值得跟上她的節奏。三條小姐的每個半拍都彈得輕鬆愜意,可我卻要表演斷奏,表演不容間歇的十六分音符速彈,還有裝飾音符的長長樂句簡直讓人手抽筋。 Refain(注7),又是Refain!正當自己快不行了的時候,終於又回到了拉紹。
不能讓人發現自己的疲態,彷彿聽不見休息信號般繃緊著神經,以把她緊緊摟在懷中似的Forte(注8)朗誦著,接著是放低了聲音,在耳邊輕語的Pianissimo(注9)……嗚,快喘不上氣了,放鬆,吸氣。以免進入沒有休止符的弗里斯後窒息。
可是,為了保證Pianissimo的緊張感,也不可能大幅度呼吸。趁著最後二分音符的延長音,悄悄吸口氣,以避免發生缺氧事故。一半肺容量都不到的這一小口,總算保住了用三十二分音符裝飾且以P進入的Allegro•Vivace最初四小節的順利。我一邊小口呼吸一邊拉八分休止符,輕快的前半段結束了。因為不能大口喘氣,所以只能在四二拍的第一小節和一拍半的間奏時盡力張大鼻孔,存儲一些氧氣在腹中。
完美的完成了由上弓的強音開始的重音及圓滑的連奏,樂句轉到了P的斷奏,第二小節是急速漸強的強音。合著三條小姐歡快的伴奏,一口氣拉完自由發揮強弱、快慢的結尾部分,終於……結束了~~~! !
黑壓壓的觀眾席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其間還夾雜著圭“Bravo“的喝彩聲。
鞠躬,謝幕,我皺緊眉頭,腳步不穩地退下舞台。好像不對。我趕緊把小提琴塞給隨後而來的三條小姐。
之後,我好像暈了過去……醒來時,我已經躺在了後台的沙發上。看見圭長舒一口氣,說我因為腦貧血昏過去了。三條小姐則叉著腰,在邊上看著我冷笑道:“嘿嘿,終於打敗日音賽的《茨崗》了,我的心情你能明白的對吧。現在一勝一負,平局,啦啦啦~Mi so?”
魯莽、可惡的三條小姐居然還做了個鬼臉,她之所以沒被圭罵,還是因為她執念甚深的複仇沒有毀了我的演出吧。
比練習時快了至少三成的速度,惹得老師大罵:“笨蛋,會傷到筋骨的。”
杏奈君倒是一臉恭敬地說:“老師,你真棒。”
她還問我演奏拉紹的感想,我只能說“好孩子千萬別學我”。手腕會受不了的。真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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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獨寢•白王女
(時間:悠季留學期間地點:日本以圭為視點)
聖誕將至的一個安靜的晴天,她來到了我們位於富士見三丁目的家。
最初,我並沒有把她的到訪放在心上。如果善良的悠季在的話,也許能有好辦法。可悠季現在正在意大利,而我,則完全不想和她扯上關係。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自己離開了,我也把這事忘得一干二淨。直到那天傍晚,她再次出現。
喵、喵、喵、喵……
大約還是隻幼仔吧,她好像是圍著房子在叫喚。聽那個淒慘的叫聲,恐怕是和母貓走散了。我,仍不想理睬。這裡也不是荒野,附件總有喜歡貓的人。
隔一會兒就能聽到的刺耳貓叫聲,最終還是漸漸遠去,我鬆了口氣。
如果是狗的話,可以帶回老家當看門犬養,但貓則從沒養過。小時候因為哮喘惡化,被禁止接觸動物。那之後就再也沒有碰過貓了。
再者,我也沒有過和長著皮毛的四足動物相親相愛的記憶。狗會不分場合發出令人不快的叫聲,而且我也無法適應動物身上的毛。
所以,我完全沒興趣去照顧迷路的小貓。只是那樣的求救聲,叫得我也替她擔心起來,不過,只是擔心而已。
富士見練習日,晚七點半離開家門時已沒有她的聲音了。
時節一到,晚上特別得冷,我圍上圍巾時突然想到明天早上打開門會不會發現小貓的屍體,忍不住環顧四周查看一下。
沒有可疑的身影。我想(大概是被哪個好心人撿回去了吧)。
九點半練習結束回到家時,我已忘了她的事。更不會想到自己居然還會為那聲音而煩惱。
再次聽見貓叫時正值黎明時分。 “喵~喵~”叫喚個不停,不久最初的強音漸漸轉弱,當我以為終於停止時,她又重新振作起來開始叫喚。堵上耳朵忍了近一小時,最後忍無可忍。可惡,這附件難道就沒有一個喜歡貓的人嗎? !
起身下床,隨便穿了件衣服下樓。小貓似乎在院子邊上。外邊還是漆黑一片,我打開玄關和琴房的燈,帶上手電筒在院子裡找了起來。
似乎就在附近的貓叫聲,在我打開玄關大門的瞬間停止了。用手電筒照了一圈,沒有看見小貓的踪影。
“哎,你在哪裡?需要幫助的話,就讓我看見你。”
……
一聲輕輕的“喵~”聲響起。好像是從玄關門廊邊的黃楊後面發出的。
我走到門廊,打著手電筒仔細尋找,就見一隻單手就能托住的白色小貓縮著腦袋,全身顫抖地看著我。我伸出手,貓咪卻直往後退。
“過來啊。是你把我叫來的喲。”我對小貓說道。
托起她的肚子抬到自己眼前。這包裹著柔軟毛皮的小貓,先一步讓人感受到不是她溫暖的呼吸起伏,而是輕輕的體重,奇妙的感覺。
小貓就這麼被我捧回了家,然後不得不開始思考她的安置問題。我沒有照顧動物的經驗。
快六點了……伊澤應該起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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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給在成城老家擔任管家的伊澤打電話,這次終於接通了。
“是我。這麼早打電話過來很抱歉。”
『哪裡。有什麼事能幫您的? 』
他似乎已經穿戴整齊,開始晨間工作了。
“其實,我撿到了一隻貓。天還沒亮就在院子裡不停地叫喚,我把她帶回家了,只是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小動物。”
『多大的貓? 』
“大小剛好填滿我的手掌。叫聲,起碼可以把我吵醒。”
『看來是只很健康的貓吶。 』
“剛才叫得挺大聲的,可現在只是在哆嗦。”
『家裡有牛奶嗎? 』
“呃—,好像有。”
『那樣大小的貓,應該可以喝牛奶。加熱牛奶,摸上去微溫就行。家裡如果有箱子之類的東西的話,可以舖一些舊毛巾給她搭一個睡覺的地方。 』
“知道了。我去找找看。”
『少爺今天有什麼安排嗎? 』
“在家讀譜。”
『那我待會兒去您那兒。養貓的話,要準備貓用廁所之類的東西。 』
“我並沒有打算養貓。”
伊澤說那樣的話就得給小貓找一個收養人。
“會有人願意嗎?事實上,從昨天開始她就在附近叫喚,可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手幫忙的。”
『別人也有自己的不便之處吧。 』伊澤說,並且約定他十點多過來。
掛上電話,我首先去看一下冰箱裡是否還有牛奶。小貓則安靜地躺在我手上。
“保質期是昨天,不過應該還不會變質吧。”
學悠季的樣子聞一聞味道,Ok。單手把只剩1/4升的牛奶倒入小鍋內,打開煤氣,小心地把牛奶加熱到接近人體體溫的溫度後,突然發現一個棘手的問題。
肯定不能讓她直接用鍋子喝,但家裡也沒有貓用的食器。不得已,只能找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小碗給她用。把碗放在桌上,我倒入牛奶。
把貓抱到碗前,她怯怯地看了看四周後立刻被牛奶吸引住,湊上前去嗅一嗅,自顧自舔起了牛奶。粉紅色的小舌頭忙個不停,看這小東西狼吞虎咽的樣子一定餓很久了。
小貓在我的注視下喝完牛奶,然後抬起頭滿足地舔了舔嘴巴。我看了看,碗裡的牛奶和之前的差不多。
“這點就飽了。”
戳戳她的頭,骨頭挺硬的。
小貓也不理睬我,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舔弄起自己的身體。從後腳到尾巴舔了個遍後團成一個圈。她閉上眼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可不一會兒就沒聲了。大概是睡著了吧。
“哎呀,不用睡床的嗎?”
對貓來講,廚房的餐桌似乎是個不錯的睡覺場所,可這讓我很頭疼。因為我吃飯的地方沒有了。
家裡應該有空盒子吧。我把家裡放東西的地方找了個遍卻一無所獲。看來只能用我的鞋盒了。使用過的舊毛巾也是一個問題。無論是一樓浴室的收納櫃,還是二樓淋浴間的毛巾筐,甚至廚房的抽屜裡也找不出一條合適的。毛巾、床單之類的生活用品伊澤一直定期更換。
對了,漏了放掃除用具的地方。找了找,果然有幾條乾淨的用舊毛巾改成的抹布。只是,雖然是給貓用,但拿抹布鋪床好像不太好。最後還是從浴室備用毛巾裡選了一條。
拿出我的禮服鞋,往盒裡鋪上舊款的Cartier毛巾,睡床就算完成了。
抱起桌上的小貓,可她既不睜眼也不喵一聲,不會是死了吧?好在白肚皮還是一上一下地呼吸著。她就睡著被我抱進了新床。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張床放在哪兒。還是放在桌子下面比較好吧。
把喝剩的牛奶放在她邊上,服務結束。
燒上水準備泡咖啡,然後去二樓換衣服。
十點剛過,伊澤就來了。我正在讀譜,但因為擔心這位不請自來的嬌客而無法集中精神,所以門鈴一響我就起身去玄關開門。伊澤有這裡的要是,為什麼還按鈴?
“早上好。還麻煩你特意來一趟。”
“早上好。哪裡,我也正好有事要來。”
我直接帶伊澤去廚房,不料卻聞到一股異臭。
“怎麼回事,這麼臭?”
“恐怕是大便了吧。”
我看向鞋盒改成的睡床,終於發現了惡臭的源頭。小貓卻不見踪影。
“一定是跑去哪裡玩了。”
“應該是藏在了某個隱蔽的地方。這裡我來收拾。”
“麻煩你了,伊澤。”
我趴在地上到處找,連冰箱下面也看了,最發卻發現這只失踪的小貓正在悠季的椅子上呼呼大睡。應該是自己跳上去的。
“貓在這裡。”我喊道。
“呵,是白貓吶。看上去有四個月大了。”
伊澤熟練地抱起小貓,檢查貓身是否全是白色,完了還抓開小貓縮在肚子上的尾巴。
“啊,是雌性的吶。健康應該沒問題。”
小貓一聲不吭任人擺弄,可一等伊澤把她放回椅子就飛也似的跳下地一路狂奔。跑到一半還突然打滑滾了起來,最後在開著的門後消失。
“是位活潑的小姐呢。”伊澤笑著說,“您還是要送走小貓嗎?”問我。
“嗯,拜託了。我不會養貓。”
“這貓很討人喜歡吶,您不再考慮一下?”
“悠季在的話還好,可是——”
悠季短期內不會回國,我不打算養寵物。
“我去把她抓回來。”
伊澤離開廚房,不一會兒就抓回了小貓。
被黑色衣袖抱在懷中的小白貓不停嗅著伊澤的袖子。伊澤把小貓放進了收拾乾淨的鞋盒並蓋上蓋子,再用大好橡皮筋箍住以防小貓逃走。
被塞入扁盒子的小貓“喵喵喵”大聲抗議,不過等到伊澤做完事後自己安靜了下來。
伊澤的事,就是檢查前些日子新換的家政婦的工作。一樓二樓全都檢查了一遍,看他的表情應該是合格了。
“水槽等的洗漱地方打掃得併不干淨,您一定要嚴厲地說一下。”
夾著鞋盒回去的伊澤,傍晚時打來電話。
『抱歉打擾您練習了。我已經找到了收養人,所以向您報告一聲。 』
“找到了?”
『太太很喜歡那隻小貓。 』
“母親?”
『圭少爺出生前,太太就一直養著貓。 』
“啊,是因為我的哮喘才不養的吧”
『說起來,您的身體沒事吧? 』
“嗯,沒事。”
『太好了。我應該先詢問您身體狀況的,是我疏忽了,抱歉。夫人也很擔心您,還說如果圭少爺身體健康的話會親自養貓。 』
“家中一定很冷清吧,我一個月難得回一次成城,小夜子也在外留學。請轉告母親,如果小貓能為她解悶的話就養吧。”
“是的,少爺。”
於是,闖進我家的小貓,最後住進了成城的老家。
和她再次相遇,是在M響《第九》公演最後一天的晚上。即使回到富士見町的家也沒有悠季,一個人過年又有點淒慘,因此決定回成城。
九點多公演散場,見完後台的訪客時時鐘又轉了一圈,直到十一點才被宅島送回家。
“您回來了。”
除了等門的伊澤外,其他人好像都睡了。
“我回來了。辛苦你了……”
“您還能堅持自己回房嗎?”
“嗯,我現在還不想睡。”
伊澤謝過了宅島並邀請他留下來喝杯咖啡,但宅島婉拒了招待直接回去了。大概是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明後兩天的假期,而急著去女朋友家吧。
我走到自己房間,在伊澤的服侍下脫去麻煩的燕尾服。
“您想泡個澡嗎?”
“明天吧。”
身上沒什麼汗味,也不想再下樓了。
伊澤默默把睡衣放在床上,問:“要不要喝杯酒?”
“也好,要深紅色的那種。”
“好的。”
我想了一想,叫住準備離開的伊澤。
“不介意的話,一起喝吧。”
“老爺還沒睡,是否……”伊澤試探道。想讓我去祖父屋里和他老人家喝一杯。
“這麼晚了,不會打擾他休息嗎?”
“老爺一般十二點才睡。”
“那就去打擾半小時吧。”
“老爺一定很高興。”
這個時間點,穿著睡衣去見長輩也不會太失禮。在睡衣外披上一件長袍,我向祖父的屋子走去。
這屋子幾年前按祖父要求又升起了壁爐。室內暖暖的,不需要多加一件長袍。
祖父背對著壁爐坐在附腳凳的安樂椅上,邊上有一張客用的沙發。
“聽伊澤說您還沒睡。”
“嗯。今天的《第九》怎麼樣了?”
“合唱部分不行。果然還是應該使用正規合唱團。”
剛想坐上沙發,卻瞥見有個小圓球隔著毛毯躺在祖父的膝蓋上。
“啊,不是由母親收養嗎?”
“你說這個?”祖父輕輕撫摸著睡著了的小貓的圓圓後背,低聲笑了笑,“她自己跑來的。和壁爐相比,也許躺在我腿上更舒服吧。”
祖父好像也很喜歡這隻小貓。
伊澤端著托盤進來,盤子上是兩杯葡萄酒。
“你也喝一杯吧。”祖父說。
“謝謝,不用了。”伊澤答。
“你坐。”祖父用下巴點了點。
伊澤恭敬地點頭行禮。這兩位除了是五十多年的主僕外,還是相愛的伴侶。不過,兩人都堅決隱藏起彼此情感的紐帶。即使是在知道實情且是同族的我面前,依然緊守著主僕身份,不逾越一步。
此刻也是這樣,伊澤在祖父身後便於服侍的位置坐了下來。承蒙主人厚意,允許自己相伴在側的他送上酒。
莫名地,我想讓這個人放鬆一下。當然了,伊澤有自己的休息時間,可我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在這個祖父也在場的情況下輕鬆一點。
之所以會有這想法,是因為我知道和我的悠季同是同性愛伴侶的伊澤,他的過去滿是辛酸。所以有了想見一見他對祖父沒有顧慮、輕鬆的愛情姿態。
“伊澤的生日是哪天?”我以此開場,“您照顧了我二十多年,我卻連您的生日也不知道,實在慚愧。”
(不敢當不敢當)伊澤苦笑,“是三月三日,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又接著說道:“因為是兩個三,所以叫重三郎。”
“是這樣的嗎?”祖父驚訝地問,“我一直以為是伊澤家三男的意思。”
“也有這個說法在,但因為是'重',所以確切地說是前者。”伊澤淡淡解釋。
祖父皺緊眉頭,喃喃自語:“我居然現在才知道。”遺憾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我,說:“怎麼,你們還會為對方過生日?”
祖父的口氣讓人不快,可突然想到這是祖父第一次和我談及這種話題,我震驚的同時答道:“悠季的生日是二月十一日,每年這天都會安排一些節目。”
對了,等悠季學成歸來就可以去做那件事了,我得努力才行……沒有那個目標在,我會因為缺少悠季而瘋的。
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成歸國,沒有盼頭只能乾等著的日子實在痛苦。今天也打電話干擾了你,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听聽你的聲音。
“祖父和伊澤好像沒有分開過吧。”
脫口而出的話不知會得到什麼反應。
祖父看著伊澤,“即使如此,我卻還是不夠了解你。”苦笑著說道,“相反的,我的事你卻瞭如指掌。”
“那是我服侍您的樂趣所在。”
伊澤微微一笑,起身為祖父斟酒。祖父一手蓋住杯口,示意不用。我以為伊澤會就此退下,沒想到他轉而默默地把我的酒杯滿上。唔,我應該還能喝一點。
“你剛才說《第九》的合唱不太好。”
祖父轉移話題,於是我們聊起音樂。
“是。合唱隊由音大生組成,卻偏偏連一個聲樂科的學生也沒有。在日本,正式專研合唱的合唱團太少了。職業的合唱團也只有'東京混聲合唱團',而且人數只有三十名左右。”
“因為日本沒有歌劇或教會音樂的基礎。即使是聖歌隊也沒有合唱經驗。不過,音大生總比招募業餘人員強吧。”
“意義不同。我的設想是'萬人合唱'或'演唱第九的市民集會'。擔任作曲的貝多芬受法國革命的影響,意識到了人民的聲音,於是把所有人都擁有的人聲混合在一起表達一種反抗。雖然這和貴族文化的交響樂未必能連在一起,但——”
“M響的《第九》之所以使用學生,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也許吧,可畢竟是職業樂團收費公演的節目。聽眾是抱著等值回報而來的。”
“那麼觀眾的反響怎麼樣?”
“還不錯。可這並不是只要人數夠多就能形成有迫力的合唱。”
“不過,合唱是你親手指導的吧。那麼,也有可能是你的指導能力不足,不是嗎?”
“我不能確定。總共只練習了四回,而且每次成員都不同。宣稱沒有樂譜就不會歌唱的人也大有人在。”
“可觀眾的評價還不錯對吧。明年也會找他們吧。”
“到那時,我會申請利用暑假進行特訓。如果三天內能湊齊人數那真是幫大忙了。”
“哈哈哈哈,要是能請大學方面幫忙就好了。”
“無法充分練習的話,不如公開招募合唱愛好者。”
“不過,體制上而言這種事不需要事務局插手吧。”
“嗯,所以我才煩惱,早就猜到會有今天這個情景了。”
“說來,你好像仍沒得到指揮歌劇的機會。”
“是。”我坦率承認。
祖父嘲弄道:“連那般了不起的Samson也無法左右歌劇界嗎?”
“在把我的日程表切開零賣的現狀下,他們也無能為力。”
“原來如此,看來幹什麼都得專心吶。”
“總譜研究也是硬擠出來的時間。”
“哪怕是領座員,數年下來也能積累一定經驗,你的話更是應該成為一流的指揮。”
“我還沒有具體計劃,但一直在想富士見專用練習場建成後是否要成立一個歌劇部門。”
“市井業餘愛好者集合的歌劇部?”
祖父哼了哼。他本人在擔任銀行總裁時也進行業餘的音樂活動,所以對富士見有共鳴。然而對於我積極參與業餘樂團卻持否定態度。祖父的意思似乎是如果有時間去弄業餘樂團,還不如精進作為職業音樂家的“本業”。
無視祖父的不滿,我繼續說:“擁有歌劇科的音大有好幾家,但他們的活動機會卻不多。”
“有固定公演的,大約只有二期會Opera和藤原歌劇團吧。”
“在歐洲,即便小城鎮也有歌劇院。雖然經營極其困苦,卻是把歌劇這種綜合藝術當作生活的一部分來享受。”
“日本也有在村之祭上表演歌舞伎和文樂(注10)的傳統。”
“哦……這方面我不太了解。”
“不過,怎麼說呢,自己出錢去積累歌劇經驗沒什麼值得誇讚的。花了那麼多精力最後卻放棄的話,只能淪落到在劇場給人打雜。”
“哎,我會認真考慮的。”
看了看表,已經十二點半了。我該回去了。
“我不知道祖父您還喜歡貓。”
祖父撫摸著膝上仍在熟睡的小貓,同時挑了挑眉毛,說:“很久以前就決定,老了以後要和貓一起在壁爐前打盹。”
“呵呵,這也是第一次聽說。小貓取名字了嗎?”
“叫小白。”
“挺貼切的。”
說著,我站起身,摸了摸深受祖父喜愛的小貓的頭。軟軟的毛摸上去感覺很舒服,但也如此而已。不特別討厭她,但也不會多加關心。
“兩位晚安。”
我告辭。
“是Shirofuji。”母親糾正小貓的名字。
“白藤?”
“白色的白,富士山的富士。”
“‘白富士’嗎……”
有點誇張了吧。給這個小毛團冠上靈峰的名字,不太合適吧。
“也可以說是富士見町的富士。”母親摸著膝上小貓的腦袋說道,抬頭看著我,“通稱小白。”
“最後還是叫‘小白’啊。”
我笑了笑,在母親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一位面生的家政婦走了進來,一臉的疑惑,似乎是不知該把我的咖啡放哪兒。
“是從富士見町來的小白呢,嗯?”
母親對著小貓說,表明這只叫“白富士”的貓那華麗本名(?)的含義。
“是這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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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支撐著桐院本家的剛毅冷血的女王,滿是憐愛地藉著貓的名字說出自認是不孝子的我所居住的街名……她的母性關懷(可以這麼講吧),讓我有點點內疚,又有一點不好意思,使我只能這麼回答。
血緣上她是我的姨媽,但因為父親再婚,戶籍上她成了我的繼母。我和這位撫養我長大,名為桐院燦子的母子關係一直很冷淡。其原因是我單方面不信任、抗拒這個人,且不加掩飾地表現了出來……完全不給這個人辯解反駁的機會,頑固的認為自己沒有錯。
打破這一切的,是那次討論羽津意外刺傷悠季的家庭會議。
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個人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記不得是幾歲聽聞了這事,但可以確定懂事時已經知道了。年幼的我對於這人只是我名義上的母親並沒什麼感覺。小孩子嘛,母親就是母親了,不懂“名義“這個社會性記號有什麼特殊意義。
對我來說,讓母子關係決裂的最大原因是,她口中“我和他只是名義上的母子而已”這句話。
那時我已到了明了這個詞含義的年紀,在一天晚上,無意間聽到了她的這句話……我知道夫妻吵架,一時頭腦發熱說的話不能當真,那都是些氣話。可那時我才十歲,心裡只剩她只是基於義務才撫養我這個名義上兒子的絕望感。
燦子母親和生下我的媽媽——桐院本家長女•芙美子是雙生姐妹,她代替因產褥熱去世的姐姐,接過了上門女婿的姐夫•胤充之妻的位子,並擔負起養育姐姐留下的出生僅三天的長男他母親的責任。
在對這個人只有反抗心的時候,因為她的這些選擇,使我堅信她是一個可以為桐院本家女主人之位而出賣自己的人,是個肯定大家長製家族,以此滿足自己權力欲的惡劣且庸俗的人。
如果把這些想法告訴這個人,恐怕她只會贊同地說一句“沒錯”吧,雖然這些都是事實。
幸而我成熟了一點,多少能理解她這麼做的原因。她是寧可被別人誤解,也不願自己想要隱藏的真相被別人窺見。
不對,我之所以能理解與其說是我成熟了,不如說是因為我努力和這個人交流的結果。
雖然每次想到傷人事件心裡總有疙瘩,但因為悠季主張“冰雪消融”,所以我還是努力和她相處。
當時,雖然明白和母親和解的重要性,但我拉不下臉,怎麼都不願主動低頭認錯。看我這樣,悠季就說:“一晚上堆積而成的雪,融化起來可能需要幾個月,所以要耐心地等待溫暖的陽光來把它融化。”
他用這獨特的比喻來安慰我。讓我耐心等待機會的“緩刑”,使我鬆了一口氣,而我的心則開始慢慢解凍。
先是用眼神和母親打招呼,接著是非業務的交談。一直是母親主動和我聊天,所以我也就不會再為怎麼主動去搭話而緊張了……雖然次數不多,但已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家庭閒聊”了。
“我不知道母親還喜歡貓。”
我說道,繼續剛才的Coffee Break時間。
“以前這個家可是允許養貓的呢,是吧,小白?”
母親點了點小貓粉紅色的鼻子,小白“嗖”地跳下母親的膝蓋。在小貓躺過的地方撣了撣灰,母親才端起咖啡。鎬大島的衣服外還圍了一條插花用的圍裙,大概是為了防止小貓弄髒衣服吧。
“貓會退毛,還弄壞過我一件貴重的衣服。我甩著袖子逗貓玩,沒想到卻被小貓一下抓破。”
母親說著趕走小貓的理由,眼睛卻追著小貓走。
“啊,請等一下!那裡不是廁所——”
母親趕緊跑去抓住蹲在房間一角的小貓,把她抱進隱藏在窗簾後的塑料箱中。
“好了好了,噓噓吧。別玩了,噓噓。嗯,真是個好孩子。”
我突然想到小夜子還是幼儿期時的母親。想來母親一定也曾這樣照顧過我吧。
小貓猛地從箱子裡跳出來,舔弄起自己的身體。似乎是在做解手後的整理工作。母親被小貓滾著身子試圖舔自己腳的模樣逗笑了,微笑著坐回沙發。
我說:“貓好像和嬰兒一樣難照顧吶。”
“直到圭出生前,這個家還是一直樣著貓的。”母親無比懷念地說道,“圭出生前的那隻貓,是只漂亮的黑貓呢。姐姐也很喜歡它,可因為祖母說黑貓不詳,最後還是送給了分家。”
“難道不是因為我的哮喘才不養貓的嗎?”
“不是。是因為祖母堅持認為貓對嬰兒有害,硬是把自己討厭的貓趕出了這個家。祖母她,就是這樣的人吶。”母親笑著說道。
我思索起這個人和祖母的關係。母親和祖母的互動完全不像和小夜子似的如親生母女般親密。至少……母親和小夜子在吵架時也有的那種溫情,我沒在祖母身上感受到過。
想一想,祖母也許也是個可憐人。與丈夫關係冷淡,和女婿與孫輩們也只是禮節性的往來。在我的記憶中祖母一個朋友也沒有。這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心裡怨恨著丈夫和伊澤,又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閉門不出,能說話的人只有羽津。雖然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可實際上卻是一個人寂寞地生活著。
腳邊好像有什麼東西,我低頭一看,是小貓在玩我腳下的地毯。我一把抓起她。小貓張牙舞爪,彎著腰企圖從我手中逃走。小小的爪子撓著我的手掌,但並不痛。
“正月你應該在加拿大吧?”母親問。
“是。三十日傍晚的飛機。”我答。
“守村先生回來嗎?”
“不回來。悠季也在那邊過年。”
“在加拿大?”
“啊,不是。我是指羅馬。”
“哎呀,那不就是地球的另一邊了?”
“我們可以打電話聯絡。”
把暴走的小貓放在膝上。我一放手,小貓飛快地跳到地上往沙發底下鑽去,可只要我動動腳引誘一下,她又立刻上鉤。撲上我的腳又踢又咬,咬完了又一溜煙儿地逃走。太好玩了。
“今晚有什麼安排嗎?”
“我想住一晚。還沒拜見過父親。”
“他今晚一定又晚回來。”
“應該是受到前幾天三洋還是山一證券倒閉的影響吧。這本不是我該說的,但董事長親自加班,是不是說明局面相當糟糕呢?”
“分家的人也紛紛來打探消息,可我也不懂公司的事。我只希望能安安靜靜地迎接元旦早晨,即使當天分家會集中來拜年。”
母親一邊按著太陽穴一邊說道,我發現她貴氣的手上也有了皺紋。
是啊……這個人,也過五十了。
看著母親,我不禁想到了另一個人。
……羽津她,今年幾歲了……
三年前那場讓人毛骨悚然的刺傷事件後,羽津被診斷為重度老年癡呆。母親他們把她送到了專門的福利機構。
記得她比祖母還大三、四歲……祖母十五年前去世,享年六十三,那羽津今年……過八十了?
對於無恥地向我心愛的悠季揮動凶器的羽津,居然還有人讓我原諒她。那時的我,根本聽不進去。
求情的人正是悠季。本該尊重被刺者提出的寬恕請求,可悠季哪裡知道我那個時候遭受了多大的恐懼,有多焦慮。被等同於家人的女人背叛,險些失去至愛的我幾乎崩潰……你不知道這些,所以才會說出原諒羽津的話。
我一直這麼認為,對悠季也是這麼說的。甚至還用了激烈的語言來拒絕悠季的請求。
而悠季卻看得比我透徹,為了孤單的我著想,勸我和羽津和解。悠季秉承著那個“雪融“原則,讓那件事慢慢消散。這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就像春天的日光,雖然柔和卻能實實在在融化雪,悠季也同樣融化了我對羽津的憤怒與悲痛。他堅持不懈,細心體貼,婉轉再婉轉地改變了我的心意,悠季的耐心理所當然有了回報。
悠季似乎從一開始就發現我對羽津是悲痛大於憤怒。為了消除我的怨念,你原諒了羽津對你的傷害。既然你已不恨她了,那我也可以寬恕我自己了。
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我把正玩著我腳的小貓抱在手上輕輕撫摸。小貓瞇著眼蹭蹭我的手。這是親愛的表示嗎?
“羽津她——”
母親一顫。難道羽津她已經……
“去世了?”
“沒有。她身體很健康哦。只是記憶有點混亂,把我和小夜子叫做'貴子'夫人。”
“那……呃……”
羽津因為已故女主人的原因一直心懷怨懟,見了和祖父一模一樣的我,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風波。
母親繼續道:“不過,有時又好像突然恢復記憶似的,會問'圭少爺還好嗎?',或是……'圭少爺還在生氣啊'……有點可憐吶。”
母親猶豫地說著。多虧了悠季的愛,我終於能夠正視這一切了。
“療養所是在矛之崎吧?”
“即便你親自去,她也不一定能認出你……”
“我有心理準備……悠季也一直掛念著她。他真的很愛操心呢。”
“如果守村先生去的話,可能……”母親面有難色。
我本也沒有這打算,“我明天親自去看她。”
我答,讓母親安心。
羽津所在的療養所位於矛之崎海岸附近的住宅區中。旁邊是一所小學,雖不能環境幽靜,但對於離開家,在福利機構生活的寂寞老人而言,能聽到孩子的聲音也是種慰籍吧。
整個建築類似於醫院。走進玄關,右邊是接待窗口,正面是一扇有“禁止開放”字樣的玻璃門。門前有兩位坐著輪椅的老太太。其中一位笑容滿面地沖我招手。不是羽津,她大概是認錯人了吧。
接待窗口未開,我按下邊上對講機的按鈕。
『是來看病人嗎? 』
不甚親切的女聲響起,我說是的。
『請稍等。 』
窗口的窗簾被拉開,穿著事務服的女士打開小窗。
“久等了。您想見哪位?”
“北島羽津。”
“是她的家人嗎?”
“呃—,差不多。”
“是第一次來嗎?”
“是的。”
“請寫下您的姓名、住址及聯繫電話。”
我在訪問卡上填寫以上事項。
“有人會領您去接待室,請等一會兒。”
“好。”
事務員迅速關閉窗戶拉下窗簾。不多久,一個人從窗邊掛著“禁止外部人員進入”牌子的角門裡走了出來。
“這邊請。您不需要換鞋。”
門後是一條狹窄的通道,走過類似事務室的地方,在一扇貼著“接待室”金屬門牌的門前站定。事務員敲了敲門,然後打開。
“請——”事務員說道。
我們倆進屋。
“主管人員馬上就來,請稍等。”
我在一人座的沙發上坐下,等待著主管人員的到來。
等了十分鐘左右,一位套裝標袋上別著副所長名牌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一直承蒙桐院夫人的關照,非常感謝。我是副所長倉知。請多關照。”
對方遞上名片,我回禮。
“我是桐之院圭。”
“原來是北島女士掛在嘴邊的'圭少爺'呀。”倉知先生異常熱情,搓了搓手,“呃—,也許您已經從夫人那兒了解了一些本所的情況,但按規定我還是要再向您說明一下。”
“可以。”
“首先,請您先看一下我們的小冊子。”
倉知先生用手上彩色印刷的小冊子快速講解要點,說明和認知障礙症患者見面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北島女士是阿茲海默型老年癡呆,除了記憶障礙、判斷力障礙、學習障礙等認知障礙外,還有諸如易怒、失眠、暴言、暴行、四處遊走等衍生症狀。主要就是這些。羽津女士剛來時還有被害妄想及幻視,不過現在已有所改善。”
倉知先生一邊翻著小冊子,一邊在附有簡單插圖說明的重要部分用筆做上記號。
“這些症狀不定時發生,比如今天就是拒絕出門。總之,北島女士心情不太好,可能會有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情況,也可能出現讓人難看的場面。另外,北島女士特別在面對男性時會有暴言、暴力的問題行為,甚至是吐口水。”
“原來如此。”
“本所有直接和間接兩種會面方式。間接會面,就是看過患者後再留一份Video Letter(注11),錄像帶的費用將用於維持收錄室運作之用。”
這樣做的理由是?
“阿茲海默癡呆症的特徵是認知失調及性格改變,會面者中也有許多人能接受患者的人格改變。”
這樣啊。
“有的客人不但直接見面,還會要求拍攝Video Letter。錄像帶可以反复讓患者觀看,這對患者來說是一種刺激大腦的好方法。”
“會面的話,有刺激到患者的危險嗎?”
“就北島女士而言,能和'圭少爺'見面是喜悅的刺激。'圭少爺'的照片一直是北島女士的寶貝。”
倉知先生的名片上除了寫著副所長外,還有心理醫生的頭銜。應該好好向他諮詢一下。這麼想著,我突然有了個疑問。
於是我問:“羽津寶貝的照片,大約是我幾歲時的?”
“我看到的大約是高中時期。”
“沒有我成人後的照片嗎?”
“呃~……我沒見過,有什麼問題嗎?”
“您知道羽津的過去吧。”
“聽說一直是桐院家的家政婦。”
看來,我還應該再補充一下。
“羽津她,從我祖母少女時代起就一直跟著我祖母,然後又陪嫁到我們家。祖父和祖母是所謂的政策婚姻,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羽津她不認為自己的小姐也有過錯,只是一味地怨恨著作為丈夫的我祖父,而我的長相又肖似我祖父。”
“哦。”
“所以,我不知道和羽津見面是否妥當。”
“唔~!”
副所長換上醫者的專業表情,雙手環胸皺著眉思考起來。
“我想,重點還是在您的身上。”他說,“如果北島女士認出您是'圭少爺',那對她肯定是積極的影響。反之把您錯認為您祖父,那就可能對您暴言或暴力相加。您的應對不當也許會深深傷害到北島女士,進而導致她病情惡化。”
“那我該怎麼辦?”我直接問。
“生氣,然後溫柔緩慢地重複我是'圭少爺'。對方畢竟是認知障礙的老人。請一定不能生氣,要溫柔。”
“我會的。”
“看護如果有什麼指示也請遵從。最了解北島女士狀況的,就是負責她的看護。”
“我知道了。”
換上拖鞋,我進入需由鑰匙開啟的主館大門(為了防止遊走症狀的患者走失),消毒水味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重,走廊兩側全是單間。
本館的中心位置有個類似院子的大廳,幾個老人們坐在那兒看大屏幕放映的時代劇。
年輕的女看護為我帶路,把我帶到拉門緊閉的第四個房間前。
“我來叫人,請稍等。”她對我說,然後站在關著的房門前大聲喊道:“北島女士!”
不等答應,她直接打開門,撩開掛在門框上眼熟的長暖簾,走進大約四個半榻榻米的屋內,像是對耳背者說話那樣緩慢但大聲地喊。
“北島女士,有客人喲~有、客、人。猜猜是誰~?是圭喲!圭少爺想看看羽津女士,就在門外等著。要不要讓他進來?”
不等我想隔著暖簾聽聽裡面會怎麼回答,羽津就搖搖晃晃走了出來。
“圭、圭少爺?!”
羽津作勢向我撲來,可突然臉色一變,瞪著我怒吼:“你是誰!你不是少爺!”
開始了嗎?
我盡可能開朗地回答:“羽津,是我,我是圭。我長大了,你認不出來了嗎?羽津,我是圭呀。”
羽津不知所措,從頭到腳反复看了我好幾遍,小心翼翼地開口:“……少爺……?……真的是少爺嗎?”
“是,是我。我是圭。”
羽津依然不信地抬頭看我。
我對上她的視線,用緩慢、清晰的發音,對著突然臉紅的羽津微笑道:“羽津,你身體還好嗎?”
“啊~……啊啊啊啊,您已經長這麼大了!啊,啊—,真的認不出來了!”
羽津又哭又笑,眼淚不住地劃過滿是皺紋的臉,和在成城時一個樣。
由於羽津認為讓我進屋是件羞恥的事(在以前,少爺等身份高貴的人是不能進入女僕房間的),於是我們倆來到那個類似院子的大廳,坐在長椅上閒聊。羽津想去外面散步,可現在是接近大晦日的寒冷冬季,不適宜老人外出。
“今天很冷,羽津要注意別感冒。散步還是留到下次吧。”我勸道。
聽見我的話,羽津又流下眼淚,“少爺太溫柔了。”
在長椅上沒坐多久,不想—--
“吶,少爺,我們去散步吧。”羽津說,“這裡是矛之崎,一會兒就能走到海邊。一邊散步一邊很舒服的。”
說著,羽津作勢想起身。
“今天太冷了,以後再去散步吧。羽津別感冒了。”我再勸。
羽津又聊起自己喜歡的話題。可不久,她再次提出散步的要求。剛才的對話她全忘了。
這就是認知障礙症。羽津確確實實是個病人。
正好剛才的看護路過這裡(胸牌上的名字是加藤),我就問她有沒有立可拍。
“如果沒有的話,能請您到附近買一個嗎?”
她說所裡沒有,於是我遞上前請她幫我買一個。
我對羽津說拍張紀念照吧,羽津大嚷著自己的妝容、髮型、衣服太糟糕,不能拍。
“羽津這樣就很好看啊。我想紀念的就是平時的你。”
我哄她,然後讓加藤看護為我們拍了五張合照。
在等待立可拍成像時,我試著問羽津的年紀。
“羽津,你今年多大?”
“哎呀,少爺,不可以問女人的年紀哦。”羽津推託。
我這才發現這個人也是個女人。沒有結婚,一直單身著,住進了別人家一直工作到近八十,這個人也曾有過戀愛的回憶吧。
“別這麼說,請再考慮一下。我和羽津是朋友吧?我猜你八十一、二了。”
“我只告訴少爺你一個,少爺要對別人保密哦。”
然後羽津說自己生於大正五年。是貼著我耳朵悄悄說的。
照片已經成好像,我請路過的看護拿來一支油性筆,在羽津下方寫上“羽津81歲”,在我的下面寫上“圭26歲”。最後在照片底端注上日期。
“羽津,這張照片是今天見面的紀念。我下次來前可千萬要記得我哦。”
說著,我遞上一張照片。
羽津彷彿靦腆的少女般輕輕結果,臉頰通紅地看著照片,“好高興啊……”把照片貼在自己的胸口說道。
要離開療養所時,我不得不一遍遍地保證“我還會來的”。羽津死死握著我的手不讓我離去。加藤看護想從旁阻止,羽津卻吐口水,破口大罵,甚至還下腳踹,我只能製止看護的動作。
羽津見狀又高興了起來,說少爺要回去的話就讓我送一送吧,於是送我到玄關。
可到了玄關,羽津又提出要和我一起回老宅。
“拜託了,少爺。羽津的身體已經完全好了。請讓我回老宅吧,少爺!好不好?!少爺~!”
掩面哭泣著請求的羽津,她心中的悲傷讓人不忍……她太可憐了。
對於基本已記不得別人長相的羽津而言,這個服務周到的養護機構是個被一群不認識的人圍著,不得不孤獨生活的牢籠……
可我,不能答應羽津“想回去”的誓死請求。以前,母親曾試著請看護在家照顧羽津,但最後還是不得不送去專門的福利機構,因為羽津的病情太嚴重了。
身體機能還未衰退的羽津,因記憶混亂及認知障礙,總是做出一些讓人難以預料的事。說是“我想見媽媽,我要回家”,就瘋狂地跑出了家,沿著甲州街道一直跑到八王子附近。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警察也是再三勸告,於是母親不得已死心了。
可是……羽津她太可憐了……! !
眼淚,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哎,少爺——”
原本哭著請求回家的羽津停止了哭泣,驚訝地望著我。
“哎,哎,這是怎麼了?男孩子可不能哭哦。會被大太太罵的喲。好啦好啦,來擦擦臉。”
羽津掏出手帕想為我擦臉,卻夠不著我的臉,我一下子跪在地上,伸手緊緊抱住羽津嬌小的身體。
“哎呀哎呀,少爺是想抱抱嗎?那麼大的人了,還是喜歡羽津抱抱嗎?好了好了,來吧。羽津哄你睡覺覺。睡吧~睡吧~小寶貝~,小寶貝~”
在我懷中輕輕念著短歌的羽津,像是突然斷電般睡了過去。她的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容,我痛苦地請求老天爺別讓她醒來。
請求老天爺別把這個老人丟棄在孤獨中,老天爺啊……
把輕輕小小的羽津抱回房間,看護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躺在被子裡的羽津看上去很幸福。
看護一邊準備血壓計一邊小聲跟我說:“這個屋裡的家具、被子全是北島女士常年使用的物品。所以北島女士在這個屋裡比較容易安靜,心情很好地度過一天。寶貝的照片是第二有效的東西,隨時要看一下。”
是這樣嗎……羽津也有開心的日子吶。實在太好了……
“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
“可以的話,請不要叫她北島女士,就叫她'羽津'。我們家都是這麼叫的。”
“好的。我會轉告其他工作人員。”年輕的護士認真地點點頭,“羽津很幸運吶。”她低語,“很多患者連家人都記不得了……”
這種比較法在想到羽津的身體情況時並不能得到多少安慰,但是—--
“謝謝。”我說。
對於這位日常生活就是面對老人們深深孤獨的女性而言,有人來探訪也是對她本身的一種幫助吧。
“我還會再來的,羽津就拜託你了。”
“好的。我會和羽津一起高興地等待您的再次來訪。”
說完,我離開這間極有可能是羽津最終歸宿的屋子。
乘車回家時,手錶的鬧鈴響了。嚇了我一跳。
這一天下來根本沒想到要去看一看表。這個電子音是提醒我五分鐘後給悠季打電話用的。
我不禁詛咒起自己,因為成功修復和羽津的關係,以至於高興得忘了時間,想也不想就直接乘車回家了。一邊拼命祈禱車子能在四分……不,三分鐘內到站,一邊焦急地等待到站廣播響起。
電車在最後一分鐘打開門,我衝下車飛奔著尋找電話。
能打國際電話的電話機……能打國際電話的電話極……在哪裡! !
沒時間去車站外找了,就站長室!
我衝進站長室,邊找尋電話邊說:“失敬,請借一下電話!我有緊急國際電話要打!”
還剩二十六秒,來得及嗎? !
“請、請——” 一個站員指了指桌子。
我橫過桌子,搶過脈衝式電話的聽筒。冷靜點,還有二十二秒,別按錯號碼!
按下號碼,把聽筒放在耳邊。
在經過對於焦急到眼光錯亂的我而言長長的靜默後,終於聽到了撥號音。
TRRR,TRRR,TRRR,TRRR—--
“咔嗒”,電話接通的信號響起的一瞬,想說話卻被自己噎著了。
幸好—--
『Pronto?是圭吧? 』
回答悠季的卻是一陣咳嗽,難道我感冒了?
“失禮了。擔心定時聯絡晚了,一著急把自己噎著了。”
『哈哈哈,你每天辛苦了。 』
悠季半是玩笑地安慰我,緊張解除,我微微一笑。
『你還在日本吧。今天是在哪兒打的電話? 』悠季每天都會問上一遍。
“呃—,在車站。”
『哪裡的車站? 』
“藤澤和成城學院間的那個。“
『啊?你怎麼去那兒了? 』
“我剛去看了羽津回來。”
我體味著終於能說出這話的喜悅一邊向悠季報告,悠季一時無語。
『羽津她,還好嗎? 』
他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你善良的心拯救了我和羽津。
“是。她還認得我,身體也不錯。”
“真的嗎~……太好了。”
簡單但認真的身後祝福,對我來說是無上的褒獎。無法碰觸你,只能聽聽你的聲音,對你的愛讓我寢食難安,這甜美的毒藥啊……
“我好想見你。”我說,“回來的時候,羽津也想跟著一起回來……哭著求我帶她回家,我忍不住哭了。我抱緊羽津,羽津以為我要抱抱……啊啊,悠季,我多想把心裡的一切都告訴你。一個人承擔太痛苦了。你想听嗎?”
『嗯,好。 』悠季哽咽著回答。
從哪兒說起好呢,我正準備開口時,身後傳來“咳咳”地咳嗽聲。
對了,這是藉來的電話。
“啊—,對不起,不能再說了,我再打電話給你。你今天有什麼安排?”
『等會兒要送先生出門,之後就沒事了。 』悠季笑著說,隨後表示等一下真的要隨先生出門。
“對不起!你去吧,話可以等以後再說。”
在他為了擔心我而反對前,我趕緊掛上電話。
我轉過身,和等著向我抱怨或說教的站長相視。我一步上前,抓著他的肩膀,重重地親了親他的雙頰。
“Grazie Mille!Auguri E Felice Anno Nuovo,Ciao!”
完了,我趕緊回到月台以免錯過準點的電車,卻不慎忘了留下電話費。請伊澤送和點心當謝禮吧。
晚上,小貓從餐廳跟到我房間。
“要進來嗎?”我問。
小貓“喵~”了一聲,於是我開門。
儘管像個好奇心旺盛的探險家,可她一看見新東西就全身炸毛,反應過度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夠。
似乎終於查探完床的四周,她輕輕一躍跳上我坐著的床。身體雖小,但彈跳力甚佳。
她在床單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走到我身邊,很自然地爬上我的膝蓋,呼啊呼地來回嗅我的味道,最後蜷成一個團。
“哎呀,想睡覺了嗎?我可不是你的熱水袋哦。”
抗議無效,小貓自顧自睡著了。
我煩惱著該怎麼辦的時候正好有人來敲門,伊澤的聲音響起。
“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了,貓在您這兒嗎?”
“在我這兒。”
伊澤好像沒有聽到我為了不吵醒小貓而刻意壓低聲音的回答。
“打擾了。”大約是為我在讀譜吧,伊澤說完就離開了。
“看來今晚只能一起睡咯。”
輕手輕腳地把小貓從我的膝蓋移到被子裡,我快速換好睡衣,又輕輕捧起小貓,移到我的肩頭,我坐回床上。
拍拍枕頭,準備把小貓放在上面,晚了,我只是臨時在肩頭放一下,這下糟糕了。不能吵醒貓,所以我只得僵著左肩緩緩拉過被子,甚至連腳趾頭都用上了。哎呀呀,這模樣可不能讓悠季看到。
正當我想把小貓放進被子時,小貓開始挪動身子,試圖鑽入我的腋下。
“喂喂,這是悠季的位置。嘿,別鑽了。”
可小貓仍一個勁地往裡鑽,並最終達成了自己願望。她“呼”地長舒一口氣,又睡著了。
“哎呀哎呀,再小也是隻貓吶。任性妄為。”
可惜不能帶她回富士見町的家。其實有隻貓陪著過日子也不壞,只是萬一悠季回來,看見她一副我才是這個臥室主人的樣子一定會生氣。
再說,我也常常不在家,所以不適合養貓。
身邊有一隻比小孩子的體溫更高的貓,睡到半夜熱得出汗,我醒了過來。
小貓好像在旁邊空著的枕頭上乾著什麼。像是在撓床單。
“不能這樣哦,這可不是給你磨爪用的。”
我邊說邊試圖抓住小貓。她逃得飛快,我直接撲到枕頭上。手上濕濕的,(怎麼回事?),我又摸了摸。枕頭像是被熱水之類的東西弄濕了……
“不會是——!”
我趕緊起身打開床頭燈。
白色的枕套中央有一灘小小的黃色水坑,上面還冒著一點熱氣。
“伊、伊澤——!”
我控制不住大聲叫嚷確實是我失態,可之後母親卻對小夜子說“刺耳的尖叫聲”什麼的,這純屬誇張。
小夜子還特意打電話來問,我轉而打電話向母親抗議,可母親卻用不加掩飾地愉快聲音堅持自己真的聽到了,還舉出我房間陳列櫃裡的三個威尼斯玻璃藝術品都被震壞了的例子來取笑我。
我狠狠地掛上電話,用力過猛不慎把飯店的電話給弄壞了。
太可恨了,桐院家的女人全是魔鬼!要是她們敢對悠季亂說,我一定不會就這麼算了。您要有心理準備,母親!
End
注1:匈牙利音樂。原是募兵用的。
注2:賣魚的店。
注3:賣蔬菜的店。
注4:青紫蘇。
注5:一般為女性型夢魔,在夢中誘惑男性XXOO。
注6:日本最常見的蜻蜓,雄性成熟時全身變為紅色。
注7:樂曲各節結尾時的反复部分
注8:強音
注9:極弱地
注10:木偶戲
注11:以錄像帶代替信件介紹近況
上一章 以逡巡為名的卡農(逡巡という名のカノン)
下一章 獨寢.白公主(独り寝.白王女)*翻譯進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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