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日昇(サンセット・サンライズ)
支持正版,請購買台灣角川出版之繁體中文版《日落日昇》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二部十二日落•日昇
日落日昇
原作:秋月皓
錄入:karu
書源:宸華
簡介:
受到天才指揮桐之院圭影響,
悠季決心朝日本音樂大賽邁進!
擔任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首席的守村悠季,受到天才指揮、
同時也是戀人的桐之院圭影響,朝日本音樂大賽邁進。此時,卻
與伴奏三條薰子起了嚴重衝突。她向悠季提出衝擊性的指正,
震撼了悠季的音樂人生,而那究竟是……?另外收錄描述圭參
加東京音樂大賽,結果竟出乎意料的「夏日風暴」等三篇作品。
以交響樂團為舞台,描寫青年音樂家們的愛情與成長,劇情引
人入勝、大受歡迎的BL經典系列長篇小說!
日落日昇
「所、以、啦!我不是說過了嗎?如果可以解釋,就解釋看看為
什麼這裡的樂句你會『這樣』處理(Phrasing)啊!」
我還來不及反駁三條薰子的怒吼,她就以令人驚訝的飛快換氣
速度繼續搶進她的惡形惡狀,阻止了我的反駁:
「我說你呀,你知道譜要怎麼讀嗎?難道你只有超級菜鳥的程
度,光知道音樂用語跟記號就去讀譜了!?」
「我已經努力用功研究過拉威爾與他那個時代的音樂了!」
趁三條薰子需要呼吸的空檔,機不可失,我隨即插嘴反駁:
「關於拉威爾,我連〈吉普賽狂想曲〉以外的狂想曲樂譜都讀過,
CD也聽過了!」
「你讀過!你聽過!?」
三條薰子以大我兩倍的尖銳嗓音(真是衝擊力強的女高音!)蓋
過我的反駁:
「要是這樣就能贏,大家就都不用那麼辛苦了!讀過?哈!拜
託你至少也說自己是『用功完』才來的好嗎?我沒有你那種美國
時間,大少爺!」
啪嘰!
雖然不知道斷掉的是我腦袋裡的哪條血管……或許這只是單純
替今天的「練習」結束,以及為這毫無希望的必要溝通所付出的
努力與辛勞宣告死亡,聽起來像是血管斷掉的音效而已。
「要說沒空我也一樣啊!參賽接受評審的不是你是我耶!你只
會一味地逼我,全盤推翻我的努力方向。你不喜歡我的〈吉普賽
狂想曲〉是你的自由,但是既然你接下了伴奏的工作,請你至少
不要扯我後腿!」
我回嘴,同時放下肩上的小提琴,松掉弓毛……開始收拾準備打
道回府。另一頭的她毫不淑女地撇過頭去不看我一眼,以十倍
火力回敬我:
「如果你的『後腿』好到夠我扯,我就不會被你惹得這麼火大!
你是音大畢業的吧?那就應該知道怎麼處理樂句才對,但是你
的演奏別說指揮棒,連筷子都跟不上,還有臉說叫我別扯你後
腿?先去水溝照照自己的臉再來吧!靠那種〈吉普賽狂想曲〉要
是能得獎,三年就可以作獨當一面的小提琴手,五年成名家,十
年後就能當『巨匠』了!照這樣算起來,不管逼不逼你,你都會
成為世界知名的小提琴手啊!我真是想哭呀,立志成為日本新
銳的年輕小提琴手,水準竟然只到這種程度!承蒙你告訴我這
個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的現實,我真是太開心了!笑死人了!」
「你、你講得太過分了!普通人會像你這樣說話嗎?」
「不說清楚你怎麼會知道!一般不會像我這樣講?哈!要想打
腫臉充胖子,就請你想想辦法改進你那『不是普通』爛的技術吧
!」
「~~~~~~!我跟你無法講通!」
「沒錯。辛苦你了,再見,你可以不用再來了!」
「求我也不想來!」
我吼回去,壓下滿腹的怒火,摔上門,大步走過走廊。
我穿上鞋子,使勁打開玄關門再用力地關上。隔壁的看門狗今
天依舊汪汪地對我吠個不停。 「吵死了!」我罵了它一句,火
大地快步走出去。
氣死我了!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就算女人天生就愛東家長西家
短,但是有哪個女人講話會這麼難聽,她的神經到底怎麼長的
!
而且我明天又要去上福山老師的課。這一星期以來所得到的,
只有一肚子火跟不爽而已!
我不知道你這位鋼琴手有多得老師的歡心,可是我已經受夠了
!我明天就跟老師講清楚,我才不要你幫我伴奏!我可是足足
忍耐了三個星期!
我必須轉搭三次電車,耗費快一個小時才能回到家。因為生氣,
我的腳程快得像慢跑,一路奔回大廈。
「歡迎回家。」
男中音迎接我:
「你今天好早。」
「是啊,『今天也』很早喔!我已經沒心情做什麼鬼練習了!」
我怒吼,把氣出在無辜的他身上。圭把樂譜攤開在地板上,苦笑
著站起身來走近我,把我攬進他寬闊的胸懷裡。像安撫不高興
的小孩子般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我的背。
「不要啦。」
我想揮開他,圭結結實實地抓住我,不肯放開。
「好了,請你冷靜一下,今天是因為哪一部分吵架了?」
「不是部分,是全部!全部喔!她說我的樂句解析不像話,要是
這種讀譜法行得通,音樂這行飯吃得太簡單輕鬆了,態度簡直
是惡劣到不行,討厭極了。」
「所以被念了一頓你就回來了?」
「我當然反駁回去啦!我知道我說一句,她就會回我十句、二十
句,但是我怎麼可能默不吭聲?我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呀,既
然她要我解釋給她聽,我就解釋給她聽,可是那女人根本沒打
算聽我說話,從一開始就只想強迫我照她的方式去做,像機關
槍一樣劈裡啪啦地把我罵到狗血淋頭,想嚇到我,讓我順著她
走。我沒有惡意,但要不是她是個女的,我早就扁下去了。沒錯
,我一定會扁她!算了,反正她跟我已經沒關係了!」
「哦?」
「我明天會跟老師說,我沒辦法跟那種伴奏合作。」
「我記得你上星期好像也講過同樣的話。」
這句話戳中我的痛處,我嗤之以鼻:
「那女人在老師面前乖得像隻貓,完全把老師騙過去了。可是我
已經明白,我跟那女人八字不合,默契值連零都不到,根本是負
數。練習老是以吵架作結,一點正面效果也沒有。我一定要請老
師換掉那個伴奏,不然的話,我就不拉〈吉普賽狂想曲〉了。」
「不管怎麼樣,明天上課時還是會見到她,不是嗎?」
「是沒錯啦,但是……」
「就算從此不想往來,但是在被對方修理之後,你甘心就這樣夾
著尾巴逃走?」
「當然不甘心。」
「那就進行作戰練習吧?」
「重新處理樂句!?你是要我像那女人說的一樣,重新研究一
遍?」
「我不是這個意思。樂譜不管讀幾次都不嫌多,所以,再重新檢
視一次自己的理論武裝,不管那女的說什麼都可以很完美地反
駁回去,這也不吃虧啊。」
「……我知道啦。說實話,有些部分我沒辦法當下反駁,才會讓她
有機可乘,被她挑出我不經意暴露出的漏洞。那個女人在挑毛
病這點上特別天才,我可真被她整慘了。」
「那麼,讓我來幫點忙吧?樂譜愈是研究,愈會看漏某些地方,
自己無法發現。」
「可是,你自己的功課呢?東音賽第二輪預賽就在明天了吧?」
「剛剛我去過服務處,我的演奏日是在第二天星期六,可以賺到
一天。」
「那你更應該把多出來的一天用在自己身上啊。」
「你不想要我幫你嗎?要是不想,那我也就不多管閒事了。」
不要挑這種時候沮喪好嗎?我是為你著想……這樣的心情圭也
是一樣的。
「知道了。就讓我依賴你吧,可以幫我檢查樂譜嗎?」
「好啊,我很樂意。」
圭用帶笑的聲音說。
「順帶一提。」
他接著說:
「我還沒收到『我回來了』的吻喔。」
好啦好啦……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我們的「問候」之吻不是輕啄一下而已,在圭的強制要求之下,
要是沒有心懷愛意,吻得難分難捨,圭是不會放開我的。
就算是這樣……等一下?你的手在幹、嘛、啦?哎唷。
「啊嗯。」
「哎呀?你這裡也『生氣』了呢。」
「才、才不是呢,那裡是因為你太……」
不但吻得深入,連手都摸過來了。
「啊、啊……嗯,不要啦。」
「這可不行,『怒氣』如果不『平息』一下,是沒辦法鑽研出成果的
。」
「這、這什麼歪理……啊嗚!」
我居然發出聲音,這回我已經輸了。
衣服很快地……咦?只有下半身的?等一下啊,要在玄關前!
?
「不、不行啦,不要啊。」
「到床上去從頭做到尾比較好嗎?我是無所謂啦。」
「不、不是這樣啦,在這裡,要是生島先生或小空來……!」
「告訴他們一聲我們正在『處理中』不就好了,不礙事。好了,把
手拿開,還是你要我一開始就弄這裡嗎?」
說著,圭的手指很快地伸到後庭。
「嗯!啊,啊。」
感受到他一下子使勁插進去,滑順有節奏地抽插,我不禁開始
喘息。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
「啊,我說不要啦。」
我試著抗議,在這種時候卻幾乎全然不奏效。
像俘虜一樣面壁,高舉的雙手被抓住,長褲與底褲順勢滑落到
腳踝,臀部就這樣被拉近對方。
硬挺熾熱的分身出其不意地慢慢插入,反而給予我被進入的鮮
活實感,並逐漸往我身體裡鑽得更深更深。
「啊……唔……好緊……好緊啊,圭。」
「痛嗎?不舒服嗎?」
「只是禁……而已,可是……總覺得……」
「你真的好緊,如果不放鬆一點我都沒辦法動呢。」
圭的手繞到前面,把我「生氣的」陰莖握進手裡,有節奏地玩弄。
在引起的快感中,緊縮住圭分身的內壁感到一陣強似一陣的衝
擊震顫。
「唔呼……啊。
彷彿正在等待這一刻似地,圭開始動作。
「啊、啊、啊、啊。」
「嗯,你很有感覺了……真好,悠季,你好棒。」
外頭還是明亮的大白天,近在眼前的大門直接連到可能會有人
來訪的外界。衣服只脫掉最低限度,一半還穿在身上,眼鏡也還
戴著。這狀況簡直就像避人耳目的辦公室情事,十分刺激。
當然,圭可能就是想要這種效果,而我也完全隨之起舞……
這樣實在不太好啊,圭。雖然很爽,但是你不覺得有種變態性愛
遊戲的感覺嗎?
接在光天化日的情事(哇啊~但真的是這樣沒錯)之後,就是讀
書會。
把〈吉普賽狂想曲〉的樂譜攤開放在廚房餐桌上,單手拿著咖啡
兩相對坐。
「啊——原來如此。」
「跟你想的樂句處理不一樣?」
「是啊,如果是我,會吧這個連音(Legato)與後面的非連音(
Nonlegato)處理成一個樂句。」
「可是這邊有休止符耶。」
「是這樣沒錯,要是把這個當作樂句的區分,這個休止符就會死
掉。」
「唔,是嗎?讓我看一下。」
我把原本向著圭的樂譜轉個半圈。
「是的,這樣想如何?如果把這裡到這裡看成一個樂句,這個休
止符就意味著在樂句當中,從連音轉換到非連音之前半拍長度
的緊張。也就是:答拉~拉~答~拉,拉答答答……像這樣子。」
「也就是說,這是不放鬆的休止符?」
「嗯。照這種方式處理下去,會比較適合不但進攻的曲子。」
「唉……」
我不假思索發出的嘆息,聽在圭耳中像是責難。
「我只是這樣想而已,意見僅供參考。」
我對他苦笑,叫他不要這麼小心翼翼。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因為你剛剛說的話,三條薰子也常常掛在
嘴邊,就像口頭禪一樣。」
「啊……」
「不,她說的是『更具攻擊性一點』之類的……我本來就打算盡全
力往前衝的。要想拉得讓那個職業女樂手滿意,中途不管換掉
幾把小提琴都還不夠用吧?」
「不是音量或節奏的問題。」
「嗯,不是。」
「問題應該出在處理曲子的態度上吧?」
「可能吧,就算她有意找碴,我也沒有配合的必要吧?我有我自
己的拉琴方式。」
「這麼一來,爆發力就不足了。」
「那女人頑固得像顆石頭,什麼都聽不進去。我不是說了嗎?她
只想強迫我接受她的做法。」
「嗯……」
「所以,呃,我看到這邊啊。從這裡開始,這個音這樣子到這裡
我會處理成一個樂句。」
「嗯,我的想法跟你一樣。」
「OK,那麼,下一個是……」
我叫守村悠季,二十四歲,是個小提琴手——雖然我還不能自稱
為「職業」。以踏上職業之途為目標,現在正準備挑戰日本音樂
大賽,當作踏進職業界的墊腳石。
僅僅三個月前,我才決定要當職業樂手。不過,我參加音樂比賽
也跟這個決定一樣,是相當遲來的挑戰。
事實上,我搞不好還會被歸到最高齡組。也就是說,現今參加音
樂大賽的人大都以高中生為主流。雖然「日本音樂大賽」不是「
學生音樂大賽」,卻也有中學生得獎,這裡似乎成了早慧的天才
登場問世的舞台。
所以,像我這樣二十四歲才第一次挑戰,是徹徹底底的太晚了。
正在指導我的音大時代恩師福山老師也是,一開始什麼都還沒
講呢,就先諷刺我是「越後人的溫吞」。
可是我怎麼會知道當時我做出僅有的選擇,得來的結果卻是這
樣……的確,要是在大學時代就參賽獲獎,進入職業樂團說不定
也不是夢……算了,不可能。那時的我怯場到快得了舞台恐懼症
,而且也沒有圭在一旁支持我。
是的,我的情人桐之院圭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人,對身為小
提琴手的我而言更是無可取代的存在。
下星期二,八月八日,他就滿二十四歲了。比我小半歲的圭,被
上天賦予的才能卻比我多出好幾倍。就算不以情人的眼光來看
,他也是一位堪稱為天才的音樂家,在樂團中擔任的位置是指
揮。
不管是我改變心意,以踏上職業之途為目標,還是決定挑戰音
樂大賽,都是因為圭的影響與配合。
愈想愈覺得真是這樣。
自從認識圭以後,這一年來,如山一般的重大轉變紛紛襲擊而
來。若單就音樂家的我來說,最重大的轉變應該就屬在那場定
期演奏會上,成功獨奏〈孟德爾頌協奏曲〉了吧。
我們分別以首席與常任指揮參與的「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通稱
富士見)」,去年十一月舉行了暌違兩年的定期演奏會,在演奏
會上我擔任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的獨奏。
那場演奏會就結果來說當然是成功的,但是對我來說,最大的
成果在於能找到方法克服我自己的嚴重怯場。
臨場前,果不其然我馬上面紅耳赤,瞬間陷入恐慌,是圭用親吻
讓我鎮定下來。
我當然也有想過,真的有嚴重到需要用到親吻這一招嗎?
總之,就在那時,我找到了能夠「信賴的對象」。
「你做得到,沒問題」這種任何人都可以說、連半點讓人鬆口氣
的力量也沒有的鼓勵,出自圭的口中卻能說服我,給予我力量。
拜此所賜,我在獨奏〈孟德爾頌協奏曲〉時得以發揮全力。就連
之後那場出乎意料的獨奏會(當時狀況有一半都只是人家說什
麼我做什麼),我也得以進行下去。
因為這次的經驗,我再次重拾渴望成為職業樂手的夢想,決定
挑戰日音賽的大舞台。
而圭一直都在我的斜後方。
不管是音樂家之路,還是人生的成長之途,圭一直都走在我前
面,而我只能追逐著他的背影。然而,我能夠清楚感覺到支持我
、讓我依賴的伴侶——圭,就在我斜後方看顧我、守護著我。
嗯,怎麼說呢……他都在看得見我卻不會讓我注意到的地方,一
旦有事發生就能馬上出手幫我——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對我而言,這格外令我安心,如今,我才能嘗試過去我絕對想像
不到的冒險。
但是,這並非能長久維持的情況。總是被我依賴,讓我撒嬌,不
要說我,對圭來說或許也並不好。
我也許很難形容得十分恰當……不過,像這樣必須一直守護我、
配合我,不就等於讓圭背負上兩個人的人生?
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還是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也就是說,
未來有一天,圭也會意識到我是他的重擔……
既然如此,就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前避開它。
因為,一個只會給對方帶來重擔的情人,最後的結局應該是……
預想得到吧。
我還是抱持著時間已經所剩不多的想法比較好。
雖然圭擁有相當於他一百九十二公分高挑體格般的精神容量,
但是終究會有極限。況且圭也有他自己的功課與工作要做……
我最近更懷疑,圭是不是隨時會容量超載而爆發?
桐之院圭不但是我們富士見深深信賴的常任指揮,同時也擔任
知名的M響副指揮工作,連M響也賦予他與他才華相應的高度
期待。
辦公室得知他申請參加東京音樂大賽指揮部門,為鼓勵他奪獎
,即使工作行程都已經決定好了,還是在決賽前兩星期讓他休
假——這就是證明。
這是他們的一番好意,可是對得到假期的他來說,卻有著背水
一戰的壓力。至少得拿個獎回來才有臉見他們,而大家對他的
期待當然就是「冠軍」了。
圭會失眠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之前有過短暫的好轉,最
近又有復發的跡象。就像不安的小孩老抱著個娃娃不放一樣,
他睡覺時會緊抱著我的習慣現在還持續著。
這一定是因為圭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他是富士見音樂上的指導
者、M響期待的新星,也擁有他自己的野心,而且,他更是我的「
保護者」。
仔細想想,我都是二十四歲的大男人了……比他大半年、跟他同
歲,竟然光是自己手上的事情都還一籮筐處理不完——雖是無
從偽裝的真實心聲,但……圭……
非想點辦法不可。
趁圭還沒自我毀滅之前。
我能做些什麼?至少不要讓自己成為他的重擔,但這問題裡有
個十分精巧的陷阱。
比如說,要是我對圭講:「我會照顧自己,你可以不用擔心我。」
他應該會覺得受傷吧?
對圭而言,擔任我的守護者是他表現愛情的方式。要是我拒絕
他這樣做……當然他不會膚淺地曲解別人的意思,但是就算我
叫他不要覺得受傷,也沒有用吧。
而要是我解釋說:「這樣做是因為擔心你。」圭會更受傷。
圭的自尊心很高,相對的,這份自尊心成為他的支柱。當他聽到
別人說擔心他,有時候會給他的自尊心帶來很大的傷害。
即使對方是出於善意,但知道有人在擔心你,心中便不禁反彈:
難道我在別人眼中是這麼脆弱嗎?我也曾有過相同的感受。也
許,知道攻擊就是最佳防禦的人,本能就是會這樣拿人出氣。會
做出這樣的攻擊……都是因為心痛吧。
有人擔心你,相對也等於是被人家懷疑:「這傢伙不要緊吧?」
這個像尖刺般的事實,銳利地刺傷自尊。
以我來說,遇到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勝負成敗的關鍵時刻,這時
候如果有人「擔心」我,最讓我抓狂。
在我拼命鼓勵原本就缺乏自信的自己時,遇到這種事,一個處
理不好,結果就像在滾燙的搪瓷鍋上澆冷水一樣。
……我曾在不自覺間,像被澆了水而皸裂開來的搪瓷鍋般一蹶
不振。我薄如搪瓷的自尊也是,正奮鬥到關鍵時刻卻被圭澆下「
擔心」的水,劈劈啪啪地出現裂痕。幸好對方能夠加以修復……
但在圭身上又將是怎樣?
想著這些事情,想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可是,那樣承擔壓力一定會出事,這是千真萬確。
該如何是好呢?要怎麼做……誰給我出點錦囊妙計吧!告訴我
!
每週二、四、六晚上七點到九點是富士見的團練時間,我們那天
晚上也去到市民中心的大會議室。
對我來說,那天距離日音賽第一輪預賽邁入倒數一個月,正值
緊要關頭;說到圭,隔一天就是東音賽第二輪預賽,下一個星期
一則是第三輪預賽,正是名副其實的「迫在眉睫」。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富士見的團練呀。」
「當然要去。」
說了等於沒說的對話。
先不提圭,如果把富士見從我身上拿走,剩下的就只是個愛小
提琴成癡的無業遊民而已。圭也是,他把富士見當作獨一無二
的「自己的樂團」,愛它、珍惜它。
因此,我們一如往常地參加團練。
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樣:圭以往只出席團練後半的一小時,今天
晚上卻從一開始就到了。而且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手上拿著
一個東西,不是指揮棒。
人們依照各自情況三三兩兩地進到門內,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嚇
了一跳,果然還是五十嵐的反應最精彩:
「你好呀!」
他精神奕奕地走進來,看到眼前的光景卻不發一語。當我懷疑
他是不是沒注意到時,他正要把大提琴從琴盒中拿出來,突然
驚醒轉頭跳起來大叫:
「這是指揮嗎!?」
那瞬間五十嵐完全已經把大提琴拋到腦後,幸好大提琴還在盒
子中,不然鐵定滾落到地上,一筆修理費是跑不掉的。
「哇啊!為、為什麼?這是怎麼了啊!?難道是東音賽落選轉
行拉小提琴……」
他一連串大喊,又慌忙掩住嘴巴:
「開玩笑的!開玩笑、開玩笑!」
「我可不能聽听就算了。」
圭擺出他最擅長的撲克臉瞪視五十嵐。
「為了補償你的失言,請跟我一決勝負吧。」
「咦?那個……」
五十嵐雙眼圓睜,圭朝向他,用一派沉著將拿在手上的小提琴
架上肩膀,拉了一輪Do Re Mi Fa Re Mi Fa Sol
Mi Fa Sol Ra Fa的音階練習,往上爬升完又往下降之
後,放下琴弓。
「我們來比這段音階誰拉得快。」
「好!」
五十嵐兩眼一閃,接下戰書。
「那麼,要賭什麼?」
「莫扎特的咖啡一杯。」
「OK,今天晚上指揮要請客嘍。」
「大意輕敵可是會輸的喔。」
春山小姐放聲說:
「我已經輸掉三杯咖啡了啦。」
「咦?春山小姐也比了?」
五十嵐一臉驚嚇地轉過頭來,市山先生與內海女士也舉起手。
「我也比過了。」
「我也是。」
「好,我會把大家的份都贏回來。」
「幹勁十足還是會失敗啦,就像我一樣。」
市山先生調侃他。
等五十嵐調完音之後,圭說:
「守村先生,請給我們一個信號。」
「好的好的。」
這回是第四次擔任給出「開始」信號的工作了,我站起身,走到
兩個人都看得見我手部動作的地方,兩手擺好準備姿勢。
「五十嵐,我說『預備、起』就開始哦。『預備』之後行板
(Andante)第三拍就開始,可以嗎?」
「行板是指揮的行板嗎?」
「是。」
「那……」
五十嵐望向天花板,用腳尖確認圭的行板節奏。
「好。」
他點頭。
「那麼,要開始了。預備……起!」
沒有人放炮偷跑,兩人開始得非常整齊。小提琴與大提琴以各
自的音色爬上音階,又降下來。
「指揮!」
市山先生判定輸贏。
「我有異議!」
不知何時已經抵達的飯田先生髮言了。
「飯田裁判員,請說。」
內海女士伸出虛擬麥克風。
「呃——剛剛的比賽,僅以毫釐之差先馳得點的確實是指揮。但
他中途犯了一個無法忽略的音高失誤,因此我要推翻之前的判
決,改判阿嵐獲勝!」
「喔——第一次出現勝利者!」
「不愧是現任大提琴手!」
「那麼,請越級獲勝的阿嵐接受英雄專訪。」
「呼——呼——好、好快,呼——哈——呼——呼——」
「感謝您接受訪問。」
笑聲哄然而起,一下子停不下來。
在那之後,圭也接受了長笛手川島小姐的挑戰,結果要請對方
喝咖啡,吹法國號的小谷先生則要請圭喝咖啡。小空雖然也提
出挑戰,卻因身上沒有咖啡錢為由被拒絕,心懷不滿。
勸圭拉奏阿瑪逖複製品的人是我,他以前曾經拉過小提琴,現
在技術也還是很棒。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他曾經說過有時會
嫉妒我們這些演奏樂器的演奏家。所以我認為把這當作消除鬱
悶的玩具似乎也不錯,就建議他這麼做。
結果似乎很不錯。
圭沒有音樂以外的興趣,音樂等於工作,也是鑽研的項目。本來
是為了休息而聽CD,卻常常不知不覺就「用功」了起來……可是
對人類來說,還是需要能好好喘口氣的時間。
而與小提琴嬉戲,得以讓圭擁有這樣悠閒的時間。
我使用「真秀之境」之後沒多久,他就開始玩小提琴,至今也快
一個月了。因為這不是在練習,所以平日也沒怎麼在拉琴,但是
他玩琴時的表情看起來很開心、很放鬆。
圭有點壞心地把他純粹當作興趣的小提琴帶進富士見,主要是
想不著痕跡地給團員們一記當頭棒喝,也是他這個指揮一種刻
意的捉弄。
酷暑與熱帶夜晚接連不斷,很多人應該都得了夏季倦怠吧,最
近這幾次團練明顯鬆懈。不但如此,中元節回鄉省親的十天暑
假就快到了,絕大部分團員在這期間完全不會碰樂器,假期結
束回來,就會退步到不堪入耳的程度。
當然,富士見並非職業樂團,而是同好團體,要是退步了,就從
退步的地方重新開始就好;但是今年狀況有點不太一樣。
八月一結束,就開始進入倒數,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富士見要
擔任芭蕾公演的伴奏,進入備戰跑道。
曲目雖只是〈胡桃鉗〉選粹,對富士見來說,卻已經是相當重大
的工作,要是不多加點油,就會變成扯芭蕾舞者後腿的樂團。然
而,在公演日逼近的現在,練習呈現倦態,要是放任不管直接過
暑假,放假回來後該怎麼辦?
當我們失敗,蒙羞的不只是我們,委託我們伴奏的芭蕾舞團更
是顏面無光。
尤有甚者,該舞團其中一位舞者就是圭的妹妹……那位不但美
麗也令人畏懼的女桐之院小姐。
我們身為指揮與首席,最後達成結論:暑假前若不提振一下團
員們的精神,可就糟了。而提振精神的方法便是讓圭用小提琴
賭輸贏。
用來當作指定曲的「Do Re Mi Di Re Mi Fa Re」,
是俗稱「技巧練習」(technic)的基礎練習之一,我開始練習
前也一定會用這個暖暖手指,不但可以作為評估當天情況的節
拍器,也可以當作準備運動與溫習。換句話說,團員們在暑假期
間,就算只熱衷於練習這個,假期結束時水準也不會下降得太
厲害吧。
這正是這個「遊戲」的目的。
特點是由圭出賽,大家在意外之餘,大感興趣便會紛紛參與。
圭只要在結束前丟下最後的挑釁「隨時接受挑戰」。就大功告成
了。很快地,時鐘來到了八點,也差不多該宣布遊戲時間接近尾
聲了,此時……
「順便問一下,守村學長也比過嗎?」
五十嵐問道,我苦笑著否定了:
「要是輸了,首席的位子不就得讓給桐之院先生了嗎?」
一向不擅長開玩笑的我,聽到對方的爆笑聲,心情也好了起來。
所以當五十嵐他們想看熱鬧、紛紛起哄時,在眾人的感嘆中,我
順勢配合也下海了。
「不好意思,我可不想輸給你,我會認真比的。」
「請。」
我與圭交換了這樣的對話,各自架上自己的小提琴。
我用的琴是向女性小提琴家時田澄江女士借來的「真秀之境」,
圭用的則是被我用「真秀之境」替換下來而閒置的阿瑪逖複製品
。
「那麼,要開始囉。」
五十嵐毛遂自薦擔任負責發出信號的工作,我向他點頭表示準
備OK。我到現在還能感覺到,左肩仍未減輕的疼痛沉重地緊貼
著我。
肩膀酸痛幾乎成了我的老毛病,這是拉小提琴的人的宿命。換
琴一向會讓這個毛病變得更嚴重,不過,隨著身體逐漸習慣新
樂器,酸痛也會慢慢減輕。
只有這次,不知為何,症狀毫無減輕的跡象。這是一把因深受音
色吸引而藉來的琴,我一面安慰自己說「不久之後就會習慣」,
一面拉到了今天。尺寸不合的樂器會有這麼難以適應嗎……明
明已經使用了將近一個月,肩頭酸痛的狀況就像剛開始拉的時
候一樣,一點也沒有好轉。隨著日子過去,更是痛到幾乎睡不著
。
即使如此,我依然對這把琴的音色深深著迷,就算要用肉體上
的痛苦來交換,我也不想放下它。 「總有一天我一定可以輕鬆
地拉奏它。」我如此說服自己,持續拉下去。
仔細想想,是我沒發現自己已經被拋棄,硬是要執著在沒有結
果的單相思上,才會造成這場愚蠢的自我傷害。
聽到五十嵐的「預備,起」,我開始拉。
必須拉得夠快才能在競速比賽中獲勝,而拉琴的速度取決於按
弦的左手五隻手指動得有多快。一句「不能輸」本來應該是自己
玩笑話的延伸,卻沒發現自己出乎意料地專注用力。
我是小提琴手,小提琴是我的專門。就算圭拉得不錯,他也並非
專業演奏者,所以,如果不能大幅領先他,就不算贏……我事後
發現,是這樣的野心促使我更加傾其全力。
「預備,起」的約定信號是行板,「起」之後開始拉的速度當然是
極快板(Allegressimo)。為了給左手最大限度的自由,
小提琴就交給夾琴的左肩與下巴牢牢固定住,讓左手手指以最
高速度舞動,使音階以鋸齒狀爬上第二個八度、第三個八度,在
打到小提琴所能發出最高音的瞬間迴轉下來。雖然圭拼命緊跟
在後,當然還是大幅落後,我一面聽到圭的琴音還在往上攀升
的途中,一面想要以比往上拉還快的一氣呵成之勢,往下滑到
起點,同時也是終點的「Do」。
Sol Fa Mi Sol Fa Mi Re Fa。
……當我拉到這裡的時候。
左肩竄過一陣疼痛,感覺痙攣了一下。
我不予理會,繼續拉下去。
報應幾乎隨之而至。
吱嘎!
我真的聽到這個聲音,同時,激烈的痛楚把我的左手定在半空
中。
小提琴從我手中掉了下來!
我右手當下丟掉琴弓,從上方抓住琴頸,慎重地把琴從肩上卸
下,遞給五十嵐。光是放下來這個動作就讓我左臂一陣劇痛。
「這是……借來的,幫我放進琴盒。」
「好、好的。」
「阿嵐,琴弓也是。」
「沒問題。」
室內一片靜默,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緊張地嚥口水,視線
集中在我身上,馬上就明了了。
「啊哈,出醜了。」
我這樣說,對大家笑。
「緊張過頭,手指抽筋了。」
本來想用苦笑帶過去,只見大家都一臉緊張地面面相覷,室內
的氣氛從一片安靜轉而為沈重。
[圖片]
「真的只是抽筋嗎?」
「沒錯沒錯,是抽筋。抽筋而已。」
「不是筋扭到嗎?」
「不,沒那麼嚴重。」
「後藤先生,幫他看一下。」
「如果是我處理得了的程度就好。」
「請不要講得這麼恐怖啊。」
圭分開團團圍住我的人們,向我走來。從一百九十二公分的高
度眼神銳利地俯視坐著的我,宛如裝有機械齒輪的人偶似地彎
下腰,揮起右手,「啪」地一聲打在我臉頰上。
「桐、桐之院先生!?」
聽到川島小姐責難的叫喊,他靜靜地回應:
「剛剛那是給我的懲罰。」
接著,圭環視群聚過來的人們。
「有沒有人知道,哪裡有醫術好的整形外科或整骨師這個時間
還有在看診的?遠近不是問題。」
「一丁目的玉城醫師也會整骨。」
肉店的長谷川先生說。
「醫術如何?」
圭回問。
「聽說不錯。」
「豈止,學校體育課也推薦,是真的不錯。」
擔任教師的貝塚先生附和道。
「因為他擅長運動醫學,不妨一試。」
「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
「去辦公室查電話薄馬上就會知道。」
長谷川先生慌忙去查。
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
「桐之院先生,時間到了,請開始練習。」
一瞬間,圭凌厲地凝視我,然後別開臉。
「飯田,請你代替我。」
「指揮嗎?可以啊。」
聽到圭的拜託與飯田的回答,周圍的緊張氣氛似乎一下子和緩
下來。
我說:
「我一人去醫院就可以了。」
至少原則上就先拒絕圭與我同行。
「這可不行。」
他回絕。
「不管診斷結果是什麼,如果我沒有親耳聽到,我會擔心到無法
參加預賽。」
我咬住下唇。
是啊,我犯了雙重的失誤。
一是自我管理沒做好,讓圭感到自己也要負責任。肩膀痛是我
自己的錯,圭沒有任何責任,但是圭責備自己身為最親近的人
為何沒有發現?他打我這一巴掌對他來說是最沉痛的處罰,他
自責到非這樣懲罰自己不可。
而且,今天幾號了?八月三號。圭五號就要出席東音賽第二輪
預賽,就在後天。不管發生什麼事,離不允許落選的重要預賽只
剩下兩天了!
真是的,要蠢也要有限度!你緊張得就差沒寫在臉上了,正當
這種時候,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都該減輕他背上的壓力。這下
可好,該說是拉他下水還是扯他後腿?我居然犯下這種愚蠢的
錯誤!
第一天就應該知道這把小提琴跟自己非常不合。不論發出的音
色再怎麼好,若不能用就沒有意義,早就應該當機立斷,直接放
棄的!卻一直……優柔寡斷,拖拖拉拉,使得最重要的肩膀痛成
這樣,讓大家操心……
「指揮!我拿過電話了!」
長谷川先生的大嗓門說:
「也叫了計程車。地點是在一丁目國道沿線的郵局那裡轉彎,呃
,從那方向應該是右轉吧,走到左邊第二條還是第三條巷子,招
牌就在轉角。到了那邊就知道了。『玉城』是玉佩的玉、大阪城的
城,我告訴對方首席的名字了。」
長谷川先生快速利落地對圭說明要怎麼走,後藤先生對我的照
料也不遑多讓:
「不對,不要彎到手肘,用右手扶住手腕往上抬。對,原則上不
要動到會痛的地方,這個長度可以嗎?」
他把大家提供的手帕連接起來作成帶子,代替三角巾吊住我的
手臂。
「用右手壓著,沒錯,這樣子比較不痛吧?」
我在大家的目送下走出練習場。
兩個琴盒則由圭拿著。
玉城整骨院是一棟具有昔日懷舊診所氣氛的建築物,外觀四方
簡陋,裡面當然也是清一色冰冷的白。一些海報並排貼在牆上,
都是些腰痛體操的說明文字、標示骨折種類的X光照片等。
與我的想像相反,玉城醫師是位女性,年紀約在三十五到四十
五歲之間。
臉上不施脂粉,遠動員體型,感覺上是曾當過運動選手才促成
她開始鑽研運動醫學的,所以看不出年紀。
「你好,怎麼了?」
醫師讓我坐在診療台上,解下應急用的吊帶,脫掉我的襯衫。
「因為要觸診,覺得痛要說喔。不管怎麼叫我都不會嚇到。」
說著,眼睛看向跟我一起來的圭,把手放在我的左肩上,那是一
隻乾燥冰冷的手。
「嗯——這是樂器造成的吧?」
「對,他是小提琴手。」
圭搶先我一步回答。
「我知道了,原來是拉小提琴的呀——」
她碰觸我的肩膀、手臂與背脊,過程當中並沒感覺到令我大叫
出聲的痛楚。
「那我試著幫你動動看,啊,放鬆不要用力喔——」
她彎曲我的手肘時還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就在抬起我上臂的
瞬間—--
「啊!」
「哦——原來如此——」
「痛、好痛!」
「好,我知道我知道。」
「情況怎樣?」
圭問,聲音低得都要貼到地上了。
「這樣很痛耶!」
「我知道你痛。」
「看這樣子,這陣子就連舉起手臂都很困難喔。」
「……這陣子是指?」
「大概多長時間?」
「要花三個禮拜才能完全好。」
「三個禮拜?別開玩笑!這樣一來比賽就……!」
「有沒有什麼方法?」
圭高大的身軀逼近玉城醫師。
「有啊——」
她如是宣布:
「要讓他明天就能拿起小提琴也不是辦不到啦——」
「務必拜託您了!」
我與圭異口同聲道,玉城醫師則說:
「那麼,請你們簽同意書——」
「要動手術嗎!?」
「我不是要在他身上開洞——」
「那為什麼要簽同意書?」
「因為超——痛的啊。」
玉城醫師一臉事不關己地說:
「男性對痛的忍耐力低,說不定會昏過去。要是被你們當作傷害
行為抱怨,賭氣拒付診療費就慘了。」
「知道了,我會籤的。」
「那邊的小哥也可以簽嗎?當個證人,證明我這是正當醫療行
為。」
我與圭面面相覷。
小心防範到這種程度,到底是怎樣的治療啊……?
然而,事關參賽是否會付諸流水,二擇一,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們在各自的同意書上寫下姓名地址。
「啊——一起住啊。」
「我們嗎?」
「不是嗎?是同一棟大樓耶——」
「對,六樓跟七樓。」
我的地址還是在樓下那間。
「那正好,因為我這邊沒有地方可以讓患者住。」
醫師滿不在乎的語氣,讓我想像到恐怖的畫面。
「就算是用背的,我也可以把他背回家。」
圭讓我的恐怖想像更加具體了。
那種……那種足以讓人昏過去的痛楚……究竟是?光是想像就讓
人渾身顫抖了,諸天神佛保佑啊!
「那我要開始囉。」
嗚啊!
「不先照個X光嗎?」
「呃呃……麻醉呢?」
「打了麻醉就沒辦法治療了。呃——對了你是守村……吧?你大
叫出聲也無所謂,但是可不能咬到舌頭喔——咬緊牙關——」
「好的、是。」
「呃——那邊那個。」
「是在叫我嗎?」
「你看起來很閒,來幫個忙吧。繞到守村後面,守村就坐在床沿
邊上——啊,對喔,因為太高。這位先生可以跪下來嗎?用身體
撐住守村背後… …對,然後,左手抓住他右肩右手抓住他右手
肘,對,你好像很有力氣要用力抓牢喔——」
圭按照對方指示把我抓住的瞬間,我的心激烈地怦通怦通跳,
因恐怖而發冷。
我的恐懼似乎是寫在臉上了。
「只是扭到而已,不會像把斷掉的骨頭接起來那麼痛啦。」
啊,是喔?是這樣喔?
聽到「扭到」、「不痛」這些話,我鬆了口氣,醫師骨感的手抓住
我的左手腕。
「好,放鬆別用力。」
好像男人的手喔,我想著,一面放鬆被她握住的手腕。
醫師對撐住我背後的圭使了個眼色,圭稍微動了一下。
就在那瞬間!
左肩爆發激烈的疼痛,眼前瞬間呈現一片紅。而且不是一次就
結束!
「把他壓好!」
不!住手啊、不要!哇啊啊!
聽到講話聲,我才知道自己似乎昏過去了,就像收音機開關打
開的瞬間般開始聽到聲音,但沒有前文。
說話的人是玉城醫師。
「……受傷的肌肉壓迫到神經,然後又突然勉強去用這個壓迫到
的地方,才會猛暴性發作。」
口氣原本像是在向圭說明症狀。
「啊,你醒了啊?」
叫我時口氣卻變了。
我躺在診療床上。
「那我們繼續囉。」
看我下意識僵住,醫師苦笑:
「這回只是按摩而已。來,趴好。」
我全身還無法完全放棄警戒,但是醫師沒有說謊,她的確開始
幫我按摩。被她按到穴道,我痛得嗚叫一聲,不過頂多就是這樣
了。
醫生手上一面動,嘴上一面說:
「我剛剛跟他說過,守村你的狀況是緊張性的酸痛。」
「是啊,借用的小提琴跟身體不合。」
我坦白。
「不是喔,我覺得不是這樣——」
對方回答我:
「如果真是這樣,把腮托換掉不就好了嗎?」
嗚,就是那邊,好舒服~
「我有試著換過,肩膀酸痛的情況還是沒有改善。」
「嗯——你指的小提琴是旁邊那把?」
「嗯。」
陷入沉默。僵硬的身體被揉開的舒服感浸透全身,不知不覺間
想睡了起來。
「好,可以了——」
聽到聲音的同時,對方拍了下我的肩膀,我醒了過來。 「非常
感謝你。」我一邊說一邊起身。
「啊,穿上襯衫之後讓我看一下你的琴。」
醫師說。
「我想看一下是不是小提琴造成的,你擺一下演奏時的姿勢給
我看。」
都已經知道真相了乾嘛還多此一舉?我心想。不過,我向來是
不可違抗老師與醫生主義者。
我取出「真秀之境」,擺出演奏時的姿勢給她看。
醫師仔細望著我說:
「嗯——肩膀、手臂都不會勉強啊。」
咦?
「覺得哪裡緊張或痛嗎?」
怎麼……會?咦?不但左肩一點也不痛,之前夾住小提琴時感
覺到的那種肌肉難過的緊張也消失了。
但是這大概是因為……
「因為剛剛才按摩過吧?」
「OK,那你這樣站著五分鐘看看。」
「咦?」
「這樣子很無聊吧?那麼,來拉些什麼曲子吧?喔,另外那位幫
我們看一下時間,我去泡茶。」
接下來的五分鐘,我拉著「真秀之境」,演奏完畢之後,醫師再度
詢問我肩膀的感覺,為我觸診。
「是,現在沒什麼感覺。」
「嗯,沒有什麼拉得很勉強的跡象,原因不在小提琴上頭呢。」
「只拉了五分鐘左右,不能下定論。」
「你真的很頑固。好啦,隨便你,今天晚上先回去,泡個澡好好
睡一覺,明天再練習吧。還有,明天再來回診。對了,練完琴再
過來。」
回過神來,時針已經快指向十一點了。
「啊,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求診,麻煩你了。」
「不會,好好保重。」
因為會計不在,對方叫我明天再付診療費,我就這麼拖欠著回
家了。
回家的路上,因為感覺到圭不太高興,所以我一直默不作聲。不
,在玉城整骨院的時候就開始了。
原因當然是我犯下愚蠢的錯誤,讓他生氣了。
一回到大廈,我馬上道歉:
「呃,對不起。讓你為了我肩膀嚴重酸痛這種蠢事擔。我沒有做
好自我管理,真的很差勁。我也得向富士見的人道歉才行,引起
那樣大的騷動很不好意思,我真的是個笨蛋……」
雖然圭說著「沒這回事」、「沒什麼大事就是萬幸」等等,卻都是
些空乏的客套話,可以感覺到他對我很失望。
「那個,被治療到昏過去的事情,可以幫我保密嗎?」
最後,在我可恥的請求下結束這段談話。我想趁著當下狀況不
錯,多少練個三十分鐘,便拿出小提琴。
「不行!」
被對方喝止。
「練個三十分鐘就停了嘛。」
「不行,還是遵照玉城女士的指示比較好。」
「所以,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我下意識回嘴,圭瞇起眼睛,眼神不由分說:
「盡全力壓住因疼痛而極力掙扎的你,還真是相當刺激的經驗
呢。」
口氣中似乎帶有虐待狂的快感,這當然是違心之論。為了治療,
必須狠下心來壓制住受到劇痛的我,他一定比我更難過。
「對不起……」
我道歉,但是光用言語還不夠。
我主動送上親吻當作補償,圭也收下了。原本打算就這樣直接
上床,他卻把我趕去洗澡,表情就像一個嚴格的看護,洗完後他
命令我立刻就寢。
當天晚上,他沒有把我抱進懷裡。雖然不到分踞床鋪兩端那麼
明顯的程度,我們倆就像把一張雙人床當成兩張單人床那樣睡
著了。
他似乎被我傷得很重,我心中這麼想著,另一方面,卻也很久沒
有像這樣手腳伸展睡得寬敞了,心情好自不消說,身體也舒服
地沉沉睡去,這樣的我根本就是魔鬼吧。
第二天早上,我在廚房的垃圾桶裡看到盛裝膠囊藥劑的小容器
。既然不是我丟的,那就是圭了。
是什麼藥呢?我很在意。我把空容器撿起來放進錢包,上面寫
有記號與數字,應該查得到藥名。
宛如附身一般與肩膀如影隨形的僵硬感,在玉城醫師的治療之
下,已經大幅減輕了。
肩膀輕盈,真有說不出的慶幸。
我幹勁十足地烹煮早餐。圭比平常晚起,我與他隔著餐桌對坐。
圭的心情好像還沒有好轉,我想跟他談談,當作修復關係的積
極作戰。
「小提琴的事,你怎麼想?我想問的是,是不是別再用『真秀之
境』了呢?」
原本默默吃飯的圭抬起臉說:
「依玉城女士的判斷,應該沒有這個必要吧?」
他的口氣好像在問:為什麼提這件事?
「可是,不管怎麼想……」
「肩膀酸痛應該在用這把琴之前就有的。」
圭用肯定的語氣打斷我正要說的話,在我聽來,意思是這話題
結束了。
「我認為可以信任那位女士的判斷。」
「可是……」
「總之,你就試著今天一整天都拉『真秀之境』不就好了?反正
傍晚也要去接受診療。」
「是沒錯……啦。」
可是,肩膀好不容易變輕鬆了又會……該怎麼說呢……不過,如
果拉「真秀之境」真的沒問題,那就可喜可賀了……
最後,我在去上福山老師的課之前用「真秀之境」做課前練習,
的確沒有出現任何不舒服的症狀,肩膀OK,脖子也沒問題。
不過,只拉了兩小時,下結論還太早了點。
要帶哪一把親去福山老師那裡?我疑惑了一下,最後還是一咬
牙選了「真秀之境」。就試著用「它」熬過那嚴苛的課程,如果OK
,應該就可以放心繼續用下去了。
萬一還是不行,就再回去挑戰阿瑪逖複製品,可以吧?
解決小提琴的問題後,在前往代官山的福山老師家途中,我埋
頭計劃對付三條薰子的作戰方針。
東想西想,試著尋找不會太尖銳又能讓老師接受的說法,但是
都沒什麼力道,只有一五一十坦白說了。我帶著這樣的決心推
開老師家的玄關門。
「啊哈哈哈!」
迎面傳來好幾個人的笑聲。
「真是——受不了——實在沒辦法相處啊!」
笑著說話的聲音是三條薰子,我當下覺得:話題主角是我吧?
裡面有幾個福山老師的弟子在,感覺像是自孩提時代起就認識
老師了(三條薰子也是其中之一)。對他們來說,老師家就像自
己家,有事就聚集在這里三言兩語地討論得很熱烈。雖然我也
見過他們其中兩、三個人,感覺卻不太好。
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們關係緊密,親如家人,甚至可以互稱小
名。在他們眼中,我好像是多餘的。
反正這也是事實嘛……從孩提時代開始就跟隨老師學習的人,
與只在大學四年間接受老師指導的我,關聯感與親密程度自然
有差……彼此生疏也是理所當然,我也並不在意就是。
但是那女人在這樣的團體當中,把我當成笑話,讓我很不高興。
我脫掉鞋子走進室內,大剌剌地走過走廊,把手搭上授課室的
門把。
「讓人誤以為是人妖底迪耶。」
聽到薰子的聲音,我的手戛然而止。
「那個褲子怎——麼看都像裙子,而且還化妝耶。」
我不但沒穿過像裙子的褲子,也沒有化過妝,莫非她不是在說
我?
我一面想一面轉動門把,打開門。
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看我。
薰子照例換上溫馴的模樣。依舊一頭黃色頭髮,但是沒戴耳環,
服裝也比在家的時候像樣多了。
薰子故意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哼,我才沒遲到呢。
「老師出門去了。」
薰子說。
「咦?」
「他有急事出門,四點前會回來。」
那我到時候再來好了。
我這樣想著,正要轉身離去時。
「我們回去了。」
團體裡的人率先站起來。
「小薰,加油啊。」
「不要輸給老頭的毒舌攻擊啊。」
「撐住、撐住。」
那些人各自說著,魚貫而出。
剩下我跟薰子兩人。
「來練習吧?」
薰子走到鋼琴邊。
「不用了。」
我說:
「老師回來的時候我再來。」
「外面很熱耶。」
也總比跟你在一起要好。
過來的路上流了很多汗,我用手指將滑下的眼鏡推回原位:
「我就明說了。我已經決定要請老師換伴奏。與其跟你一起合作
,我還不如不要參加日音賽。」
我流暢地說出這番話,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滿意。
「喔——要逃走嗎?」
薰子歪起嘴角。
「你要這樣想也無所謂。」
我斷然回應。
「果然是沒什麼毅力啊,小少爺。」
「不好意思,我是農家子弟,不記得曾經被當成少爺養育過。那
麼,辛苦了,可以請你回去了。」
「你要趕我走!?」
「這是『我的上課時間』。」
「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薰子凌厲地瞪視我,我聳聳肩。這麼說來,不管她怎麼瞪我或罵
我,我從來不曾覺得這女人「恐怖」呢。
「我會付你酬勞的。因為我是貧窮的無業遊民,還請根據金額多
寡,讓我分期付款。」
「我不是這個意思。」
薰子直率地說。
哼,這點我也是很清楚的。
「老師那邊我會去說,他要罵也是罵我。如果他要把我逐出師門
……」
……對,也是有這可能的。
「我和你之間只有衝突,與其繼續下去,這樣還乾脆些。」
「……我知道了,我們談談吧。」
這是薰子首度讓步。
「沒有必要。」
我回絕。
「你打擾到我練習了,請你快點回去。」
「原來如此。」
薰子低語。
「這才是讓魔鬼老頭也覺得棘手的『越後頑石』的真面目呀。」
「就算你用激將法也沒用。」
我打開琴盒取出琴弓,塗上松脂,再拿出小提琴著手調音。以鋼
琴取得A音讓兩弦達到和弦,四根弦調音結束後,再以和音檢查
它們的音程。
「我知道了。我可以從你面前消失,但是給我五分鐘。」
薰子說,我回嘴:
「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吵不出什麼結果?如果你真心想走職業這條路,
就听我說。」
薰子說話一向直言不諱,這樣說算是相當迂迴了。我不想再被
她騙了,但是內心仍舊不禁陷入迷惑。
「五分鐘而已,我保證。」
我會迷惑,就代表我已經被她說服了。
「我們到外面去一下,這間屋子裡不能抽煙。」
「這不是剛好嗎?戒掉如何?」
「這樣一來我會死在壓力下。」
薰子所說的「外面」真的是「房子外面」,炎熱的日照下只有屋簷
底下有些許陰影空間,我們各自找到喜歡的地方。
薰子像不良少女老大似地蹲著,隨即點起煙來,她抽的是雲雀(
Lark)。
盛夏午後的陽光中,蟬鳴唧唧的聲音更添一分暑氣,白煙就在
陽光中裊裊上升。
「因為只有五分鐘,必須簡短,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薰子又吸了一口煙,然後開口:
「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再不然交往對像是男的?」
不會吧?我完全沒料到對方想說的話是這個,剎時摸不著頭緒
:「啊?」
「不管是處男還是同性戀都無所謂,基本上呢……」
薰子接著說:
「如果你是同性戀中的女人,那你沒辦法理解我所說的『要更有
攻擊性』,也是情有可原……我要談的就是這個,你有興趣聽嗎
?」
當時我之所以會那樣回答,應該是與薰子相處至今的方式使然
吧。我跟她向來水火不容,之後就會分道揚鑣,我才不在乎她會
怎麼看我。
「我的交往對象的確是男的,在床上也是當女人。」
哎……我也真敢講出口。
薰子一點也不驚訝,「呼」地吐出煙來。
「果然沒錯……音樂真是偉大啊。因為沒有親眼見證,所以我也
不敢篤定。」
「這下你得到證實了。所以呢?你要說我的音色很GAY嗎?」
「不是,是很女人。」
「女人?」
「對,你鑽研的方法很女人。了解嗎?我看你是不了解吧?」
薰子也不等我的回答,擅自下定論接著說:
「如果要說男女之間不同之處在哪裡,不管從極端或總體來看,
就是做愛時『受方』與『攻方』的差別。再怎麼像男人的女人,在
性愛上都只能當受方。為什麼呢?比如說:女人就算騎在上面,
都是『被進入的』那方,男人則是『進入』的一方,因為打一開始
身體的構造就已經是這樣了。所以,老師曾經對我說過:要當鋼
琴家還是要當『女人』?選你喜歡的那邊。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也就是說,『受方』是女人的絕對屬性,要是當女人,就當不成鋼
琴家了。因為想要當個鋼琴家……該說是想成為音樂家,必須捨
棄自己內在女性的部分——老師曾這樣對我說過。所以,我捨棄
了女性那部分。光是被擁抱而感到喜悅,無法讓音樂屬於自己。
當然也有人是這樣享受音樂的沒錯,但那是聆聽者享受音樂的
方式,要是說這樣就能夠滿足,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費盡千辛萬
苦擔任演奏的那一方,只要聽CD去得到快感高潮就可以了。就
是這麼回事,我說完我的意見了,啊——時間超過了,抱歉。」
薰子站起身,我叫住她。
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面臨到一個重大而深刻的問題,讓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
也無法思考。
「不,算了,沒什麼。」
是的,我打消了叫住對方的舉動。
就在我們返回到屋裡時,走廊上的門正好打開,夫人探出頭來:
「老師打電話來,說有事耽擱,晚上才會回來,想把上課時間改
到下星期三。不好意思,可以嗎?」
「好的,沒問題。」
我回答。
我收拾好小提琴,三條薰子整理好散落的樂譜後,我們倆一起
走出玄關。
不,說不定三條薰子小姐特意在等我。
走出玄關後,她馬上悄聲說:
「我不會叫你們分手啦。」
隨即偷偷低語:
「只不過,如果參賽前還繼續當女人,是贏不了的,這是真的喔
。」
接著,她「喀喀喀」地踱步離開了。因為她穿的涼鞋就像舞妓小
姐穿的那種高跟木屐,才會發出「喀喀喀」的腳步聲……
唉呀,這種事一點也不重要。
在與正午並無二致、光是站著就汗如雨下的酷熱之中,我緩緩
邁步向前走。
女人就不行……女人就不行……
我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不,她的指責極具震撼,點出了我之前
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她說的應該沒有錯。雖然我不會人云亦云,但是我覺得……
我了解她的話。
這想法湧上心頭,真實得彷彿胸口都被揪緊。
——好想找個人談談—--
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當我的商談對象。
圭不行。
因為他是「男人」。
如果找他談,他會陪我一起想吧!但只有這個問題,說給圭聽,
他也不見得會了解。
而提到女性音樂家,就屬把「真秀之境」借給我的時田澄江女士
了。雖然也算是有些交情,我跟她的關係卻還沒親密到可以談
這麼隱私的話題。要把我跟圭的關係告訴她……要談就非得從
這件事說起,可是我做不到。
要是有從清水舞台上縱身一跳的決心,也是可以找微笑先生啦
……因為這位富士見營運負責人、總是笑容可掬的阿伯,已經知
道我與圭的關係……但是大概沒辦法吧。石田微笑先生也是男
的;而且雖然這樣說不好意思,要談至少也得找個音樂水準不
在我之下的人,不然談了也是白談。
而浮現在我腦海的候選人……就這三位了。
薰子指出的問題,包含了我與圭的愛將何去何從,以及我自己
作為音樂家的可能性,與我此後人生的中心主軸息息相關,它
像一堵佔據我視線的牆,擋住我的去路,面對這堵牆,我完全孤
立無援。
……好好思考看看吧。
不,是一定要想。
我只能靠自己去想,靠自己找出答案,別無他法。
然而,只要一天找不到這答案,就算去參加大賽也是浪費時間。
如果熏子的話是對的,只要我繼續當個「女人」就當不成「音樂
家」……我要如何出席音樂家們一較才能與技術的競技場?
我低頭向前走。
當我正要轉進大廈前的轉角時,想到了「那裡」。當下就右轉,再
度回到大路上,朝向我接近的空車紅燈揚起手。
我想要見的老闆,以前好像曾在M響待過。古典音樂酒吧「音壺
」外面還掛著「休息中」的牌子。
儘管內心有些遲疑,我還是推開了門。門沒上鎖,廚房傳來正在
準備東西的聲音。
我下意識放輕腳步,偷偷摸摸地望進廚房。
三位工作人員正在做開店前的準備工作,看不到老闆的影子。
其中一人正好抬起臉看到我:
「啊,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始營業。」
「是,呃,老闆呢……」
「哦,我想他應該快來了吧?」
「是嗎?呃,可以讓我在這裡等他嗎?」
「可以啊,請便。」
我選了最角落一張顯眼的桌子坐下。
雙肘靠在桌上,兩手手指交叉,汗水未乾的前額靠在手上,開始
思考。
問題一、性愛的攻受位置,也會對鑽研音樂的方式造成同等影
響——這樣的見解是否正確?
問題二、如果這是正確的,我將面臨在音樂與圭當中兩者只能
取其一的抉擇嗎?
問題三、如果必須抉擇……我能捨棄哪一方呢?
關於問題一,總而言之先保留,我就是為了聽取這個問題的相
關參考意見,才來此拜訪老闆的。
要是問題一無解,問題二就不成立,畢竟這是一個假設性的問
題。
那麼,問題三……
我不願意去想。
也找不出答案。
如果選擇圭,我就必須捨棄我的生命意義「音樂」。
萬一我選擇音樂,就會失去圭這個無可取代的存在。同時我也
會背叛視我獨一無二的存在、愛著我的圭。
……向石田女士借來「真秀之境」那天晚上,我向圭說了什麼?
我可是親口說出「你比音樂重要」,言猶在耳,我竟然要捨棄你
而就音樂,我怎麼能……
不,沒錯,我那時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要是得在音樂與圭
當中二擇一,我選擇的是圭。我已經決定,不選擇成為音樂家,
而選擇當圭的情人。
所以,我已經決定為了當圭的情人,無論何時……我都可以捨棄
小提琴!
可是,我知道。不,我了解到—--
我很迷惑。
那時,我可以對圭說出那樣的宣言,是因為不曾想到自己有一
天必鬚麵臨像這樣的二擇一選項。
我沒認真想過,就以一副深思熟慮後的表情對圭說:
——我願意捨棄音樂而選擇你—--
而圭……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是他心裡一定很高興。
圭也說過很多次:雖然他深深喜愛身為音樂家的我,但比起前
者,他更單純視我為一個「人」來愛我。
「那麼,答案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我低語著,卻為自己微微透出冷意的語調悚然一驚。
——我還無法抉擇……?
「喀啷喀啷」的聲音響起,我猛然回神抬頭看。
表情嚴厲、個子高的老人……我來此拜會的老闆已經進到門內。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老闆注意到我。
那瞬間我發現自己沒有什麼話好跟老闆說了。
對啊……這只是我自己的問題,只有我才能回答,沒有人能給我
建議,就算給了也沒用。
老闆的眼睛從他皺攏的虯眉下方緊盯著我然後說:
「這次進的紅酒還不錯,我請你喝吧。」
「是。」我點頭說。
回想起來,我老是讓這個人看到我丟臉的地方……
老闆拿了兩瓶酒來,既然有這樣的特別優待,我自然不可能光
喝著而默不作聲了。
我提出與薰子在「具攻擊性」這點上的爭執,這話題比較不會那
麼難以啟齒。
「有位叫做三條薰子的女鋼琴手,您應該……不知道吧?」
「嗯,年輕一輩的我幾乎都不知道。」
「老師選她代替生島先生來為我伴奏,但是我與她格格不入。她
說我『缺乏攻擊性』。嗯,不是用說的,是怒吼。真的是把我惹火
了。我已經知道『具攻擊性』大概是什麼意思了,大致來說就是
把對曲子的詮釋鑽研到極致,對吧?所以我……」
「不對。」
他的回答打斷我想要繼續說下去的話。
「……不對嗎?」
「不全然錯,但稍有偏差。」
「啊……」
「以打靶來比喻,就是擦過目標了。」
「咦……」
「把『具攻擊性』解釋成『鑽研到極致』,到這裡還可以。那麼,你
要鑽研什麼?你所說的『對曲子的詮釋鑽研到極致』,這是非做
不可的;要是不明白作曲家想表達什麼,就無法演奏。但是這對
演奏家而言是出發點,『那裡』不過是起跑線而已。」
我領悟過來,凝視著老闆令人聯想到猛禽的年老面容。
「演奏家必須『具攻擊性』,是指之後的過程……也就是說,你從
樂譜上讀到『作曲家想藉曲子表達的東西』之後,是不是可以把
它們用你的小提琴如實而正確地傳達給聽者……把你理解到的
東西,用某種表現方式傳達給其他人;演奏家該做的工作,正是
這個『表現』,也就是必須『鑽研到極致』才能獲得的東西。」
說到這裡,老闆拿起酒杯,慢慢地啜飲一口,潤潤喉嚨。
這一小段時間,讓我可以將之前意識到的事情用準確的語言描
述出來,使其更加明確,也給了我空檔消化「大師」的教誨。
潤完喉嚨的「大師」再度開口時,雖然只是隱約的輪廓,但我大
致可以抓到自己作為一名音樂家的問題點在哪了。
所以……
「上次那首〈G弦之歌〉得到特A,是因為我聽到了它的『極致』。
不過,我大概是言之過早了。」
「圖片」
聽對方這麼說,我點頭。滿懷期待地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就算你叫我教你,而我也有意教你,『那一點』也是教不來的。
」
對,沒錯!
「要是能教,那也會變成單純的『模仿』,守村……你叫什麼名字
?」
「我叫悠季。」
「這世上唯一一個叫做『守村悠季』的演奏家表現,只要不是獨
屬於你,有其他任何一個人可以模仿,就沒有存在的意義與價
值。想打造出有意義、有價值的『你獨有的音樂』,你只能以你自
己的力量,一再窮究精進、克服身為表現者的自我。」
「是。」
「這不是很快樂嗎?」
「是!」
「要是能克服,該是多麼棒的事啊。」
「是……!」
「這就是演奏家最幸福的滋味。」
「是……!」
以手指用力擦拭淚水瀰漫的眼睛,耳邊傳來「大師」說話的聲音
:
「迷惑吧,守村,痛苦吧,像要死去一樣地痛苦吧!每個人在能
獨當一面之前都是這樣熬過來,請你努力精進。」
「是……」
聽著「大師」站起身來的動靜,我兩手覆住臉。
淚水從熱燙的淚腺湧出,溫暖地濡濕了手掌心。
命運賦予我的課題,我一樣也沒解決, 只是我已經看得見它們
了。
直到我能慎重嚴肅地完成這課題為止……雖然「能夠完成」只是
以樂觀的觀測為根據所推論得出的……就算能完成,到完成為
止要受苦、要穿越痛苦……能否熬得過這痛苦,本身就是課題。
我想著:
我要戰勝它。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絕對要戰勝它!
因為這是我與自己的戰鬥。
我愛依賴,只想以逸待勞、等待好運;我很懦弱,不管遇到什麼
事馬上就尋求他人幫助;我很愚蠢,連「我不了解」這件事都毫
無自覺……我更狡猾,愛面子只求自保別無他念,為此甚至可以
相信那些搪塞的藉口!我怎麼可以輸給這個糟糕透頂、沒價值
又不像樣的「我」啊!
就算拼了這口氣也不可以輸!
既然已經有所覺悟,那麼在我面前就只剩下一堵牆了。
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在日音賽中獲勝—--
第二天是星期六。
我給了圭一個「你先走吧」的吻送他出門,等了三十分鐘後,也
走出大廈。
走的是與圭相同的路線,前往比賽會場——位於五反田的音樂
廳。
目的當然是東京音樂大賽第二輪預賽的第二天賽程。從號碼來
看,圭應該下午才會上場,反正在家裡也靜不下心來,什麼事也
做不成。
指定曲是莫扎特的〈布拉格〉(注1)與柯普蘭的〈墨西哥沙龍〉(
注2)其中一首的指定段落,圭要演奏的是〈布拉格〉的第二樂章
。
注1:D大調第三十八號交響曲:Symphony No.38 in
D major,KV504 “Prague”。
注2:柯普蘭,Aaron Copland,1900~1990年,二十
世紀美國代表性作曲家。 〈El Salon Mexico〉為柯普
蘭1936年完成的單一樂章交響曲。
預賽之前會先以申請文件與錄影做篩選,在這個階段,競爭就
已十分激烈,每十人才取一人,第一輪預賽又要每三人就刷掉
一人。
第二輪預賽當中得以登上舞台的指揮們,每一位都亟欲發揮他
們全心全意努力之後的成果……覺得成功的人抬頭挺胸走下舞
台,自覺失敗的人則帶著失意的表情離開。
評審過程對外公開,任何一個人只要買票都可以進場,觀眾席
呈現稀稀落落的狀態。只有靠前面的位子幾乎坐滿,看樣子像
是參賽者的親朋好友;無法滿足於只等待結果,懷著某些理由
想親自來到會場的老師、家人、朋友等。
我重視聲音聽起來的效果,最後選擇了二樓相當於正中間一帶
的位置。
那一區也有很多人,看來,他們似乎是熱衷此道的古典樂迷,興
趣範圍廣及音樂比賽。
坐在我後面的,是兩位上了年紀、看似夫婦的同行者,每當一個
人結束表演,就互相小聲談論對於出場者的感想,相當尖銳地
切中要點。
雖然有這樣的觀眾在場……整體看來,音樂廳籠罩著閒散的氣
氛,只是其中還瀰漫著一股濃厚的緊張感。
空氣緊繃得像在考場,正式隆重的感覺凌駕了整個音樂廳。讓
人覺得就算台上演奏得很好,要是隨意鼓掌拍手,可能會招來
叱責。
我心想,很難捱吧……
「給我再多酬勞,我都不要當考試中的樂團首席。」
氣氛本身就是一個相當大的壓力,參賽者在這種狀況下接受評
審,一定既難熬又辛苦。而擔任媒介的樂團,為了讓參賽者的指
揮接受評審而演奏,相較之下, 我更能感受到他們的緊張。
對指揮來說「初見面就要一次定江山」,對樂團來說也是一樣。
指揮身為考生,對他們來說,自己的失敗是由於自己不夠格所
致……但是樂團這方要是有個萬一,犯下了並非源於指揮的失
誤……
更有甚的,並非只要不犯錯就好。為了讓評審公平且正確地進
行,樂團必須在演奏中準確地反映出參賽者的指揮。
要是一天內進行三十人的評審,比賽樂團就要在短短的彩排時
間內把握三十位指揮者的三十套指揮方式,力求表現出足以反
映參賽者各自不同個性的聲音。
(這麼吃重的工作,光是想像就令人精疲力竭。更別說過程中,
他們要一直背負著「做得好是應該,做不好就丟臉」的壓力。)
要是讓飯田先生他們來說,結論只有一句話:「職業樂團本來就
應該這樣。」
我在當聽眾的愉快心情中,模糊地思考著這些事,突然想到:
作為樂團的一員而演奏,與作為獨奏者而演奏,兩者是不一樣
的。
我應該是從某人那裡聽來或是學來的。換句話說,我已經「知道
」了。
可是,「知道」與「了解」之間有著雲泥之別;不但衝擊度不同,效
果也相異。
這可能代表「具攻擊性」的意義,以及我「無法完全發揮攻擊性」
的另一個原因。
一路走來,我都擔任交響樂團的演奏者,只有大學時期的校內
樂團和富士見的經驗,位置都是「樂團中的一介小提琴手」。其
中所要求的不是自我主張,而是「和諧」,配合其他樂器、配合指
揮的號令……簡單說,我一直都是壓抑自己的主張而彈奏……
「攻擊性」自然消失殆盡。
如果我待過職業樂團,說不定就會感受到其中的「攻擊性」。柏
林愛樂與卡拉揚之間互相爭鬥的「糾葛」,就是一場指揮與樂團
兩方自我主張的相互抗爭。指揮想要統一整合,各個樂手則以
自己的音為優先,他們試圖凌駕彼此,是雙方個性相互對抗的
過程。
可是,在校內編制的佛洛伊德樂團與富士見中,指揮就是指導
者,樂團是跟隨與聽從的一方。
在佛洛伊德里擔任指揮的,不是指導教師,就是擔任學生指揮
的學長姊。身為接受他人教導的學生,遵從「長幼有序」不成文
規定的團員們,理所當然得忠實地照指揮的要求演奏。學生指
揮與團員之間,有時會出現爭論與糾紛,但是一定會有人採取「
讓團員低頭」的方法來處理。就算起了紛爭,也都是朝向讓團員
們慢慢接受「樂團服從指揮」這條法律的方向努力進行。
在富士見,各項事務更是以指揮為尊。我們請來的職業或半職
業「老師」是指導者,團員們為了讓自己外行或不純熟的技術得
以提升,都要仰賴老師的指揮。在這裡,能不能跟上指揮是最重
要的課題,也是我們所能想到的最終目標。同為音樂家,與指揮
站在對等立場上「互相爭論」,是我們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過的事
情。
我也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特別是在富士見裡,我扮演負責整合的「首席」角色,處理音樂
的態度也是以此為準則建立起來的,也就是「讓整體和諧」。為
了整齊,而力求整體和諧。
音大畢業的我,若發揮自己培養至今的力量,會讓團員困惑。要
是讓別人覺得「水準那麼高會跟不上」,我就無法擔任整合工作
了。
因為指揮是「指導老師」,特別突出也不要緊。應該說他最好高
過眾人、建立起權威,才能讓人安心地跟隨他。
但首席必須帶領大家跟隨指揮,獨自一人向前直奔是無法發揮
前導作用的。作為大家的指導者,隨時注意跟在身後的人們,觀
察他們的呼吸、一舉一動,不可以拋下他們先走。因此,不在十
分力當中保留四、五分,就無法「和諧」。
包含圭之前的指揮在內,我在富士見裡扮演和指揮夫唱婦隨的
妻子角色,而團員們的立場相當於「小孩子」……我不可以讓「夫
妻吵架」之類的行為發生,因為這樣只會使孩子們不安……也就
是說,這五年一路走來,我經常在自己的音樂主張上退縮,學習
自我壓抑。
不管在詮釋或是表現上,我沒有學到極力把自己的主張表現出
來給別人看的那種「具攻擊性」的音樂呈現,應該說是必然的結
果吧?
可是……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內心逐漸滋長出對獨奏者的憧憬。
在一再壓抑自我的過程中,持續克制自我真實想傳達的樂音,
渴望著總有一天能盡情演奏屬於我自己的聲音。
但是,一旦機會真的造訪,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露自我。不,是
我沒有意識到「那裡」就是我可以充分照自己意思發揮的地方。
我笑了出來,真是太蠢了,難怪薰子小姐會氣炸了。
約經過十幾位參賽者的表演結束後,我走到大廳找到電話,從
口袋裡掏出電話卡與電話薄。
『你好,這裡是三條家。 』
我在心中暗暗對接起電話的薰子小姐低語「謝謝你」一面說:
「我是大笨蛋守村,想要撤回之前的拆夥請求,還來得及嗎?」
『撤銷金要兩次練習費。 』
「如果你可以容我將現金不足的部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付給
你。」
『不要啦,一點一點給好麻煩。如果可以用比賽的獎金一次付清
,那我可以等。 』
「雖然我的個性是不對還沒到手的東西打如意算盤,但是沒問
題,如果得獎,就請三條小姐收下獎金。」
『那就非贏不可囉,你現在就來嗎? 』
「不,我人在東音賽的預賽會場,我的情人在指揮。」
『第幾輪預賽? 』
「第二輪。」
『唉呀,別管他。要是第二輪就被刷下來,這男人也沒有任何未
來潛力可言了,要是他真有讓你著迷的才能,輕輕鬆鬆就能晉
級了,懂嗎?你現在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
「……說得也是。那麼,我去後台給他一個吻,替他加油之後就過
去你那邊。」
『哇咧!好閃呀!少得意忘形,你這呆瓜! 』
「啊哈哈,抱歉啊。」
不知道能不能直接進入後台?我直接走向後台,似乎是可以隨
意出入的樣子,我在大房間的一隅看到正用紙杯喝著咖啡的圭
,揮揮手要他出來走廊一下。
「你來了?」
「嗯,但是臨時有點事情,沒辦法聽你指揮了,抱歉。」
「有什麼急事?」
圭的撲克臉上罩上一層擔憂的陰影,我朝他笑笑:
「嗯,是真的有點突然。我想到讓三條薰子閉嘴的方法了,現在
要過去找她。」
圭的眼神和緩下來。
「你掌握到要訣了嗎?」
「嗯,只是大略的梗概,不過知道方向了,我已經明白要朝哪邊
走。」
「這真是太好了。」
圭說,臉上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當然了,他早已經清楚知道我
的缺點,看見我所撞上的那堵牆了。再怎麼說,他是個直覺與觀
察力優異的天才音樂家呀。
他明明知道卻保持沉默,是因為這是我必須自己去察覺的事情
。如果他告訴了我,我只明白道理是無法解決任何事情的。不,
這樣一來,我就會變成光講求理論的傢伙。看似進步了,事實上
則卻掉入了自以為是的困難陷阱。以為自己懂了卻什麼也不了
解,尤其是,根本沒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其中,是一個很險惡的陷
阱。
「所以在我走之前……」
我迅速觀望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
「至少要給你一個加油的吻。」
「這樣啊。」
雖然回答的聲音中不帶感情,眼神卻動搖了唷,圭。
我們在洗手間的隔間裡,交換了「加油」與「好」的親吻。
這下可真是臭味相投了。啊,有夠老的笑話,我實在很沒創意。
我今天跟三條小姐一見面就吵了起來。
「你在拖拖拉拉個什麼勁!到底是吻了多久啊!?」
劈頭就痛罵一頓,我本能地回吼:
「還不到兩分鐘耶!我只是回家去拿小提琴而已啦!」
「敗給你了……」
看三條小姐呆住的模樣,我意會過來,不禁面紅耳赤。三條小姐
乘勝追擊:
「哦——吻了兩分鐘耶,嗯~~」
「不、不可以嗎!?」
「沒人說不好啊,我只是覺得兩位還真親熱。」
因為我愛他嘛!話來到嘴邊卻打住。我已經說得太多了。
「所以,他是指揮吧?叫什麼名字?」
「無可奉告。」
「不要那麼小氣嘛,我又不會叫你同志男。」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成為他經歷上的瑕疵。」
我認真地說,三條小姐雙眼圓睜,嘴唇嘟成O字型。
「哇……你是認真的啊?」
「那是當然啦!我不是來跟你抬槓的,如果不開始練習我就要
回去嘍。」
「知道了啦,呃,那麼……」
「從頭開始。」
「哦哦,很有乾勁嘛?OK,我讓我來好好修理你一頓吧。」
她這樣一說我才猛然想起。
玉城醫師!我昨天必須去找她的,才一轉身就忘了!
「不好意思,暫停一下,請借我打個電話!」
「在那邊,愛情熱線要收雙倍電話錢。」
「我是要打給醫生啦,我忘記去看病了。」
「醫生?肛門科?」
「我說你呀, 在鋼琴前面忘記自己是女生比較好喔。」
之前把電話號碼抄進電話本里真是太幸運了,我心懷感謝地按
下電話鍵。
接電話的是位男性。
「啊,抱歉,玉城醫師正在工作嗎?」
『我就是玉城,請問您是? 』
「咦?啊,那個……之前看診的是位女性……」
『哦,她出診去了。 』
可能是她先生。
我快快報出自己的名字,說出前天晚上的事以及治療費還沒付
等等,請對方代為傳達昨天沒去看診的歉意。
「我今天也沒辦法如約複診,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星期一才行…
…是,抱歉。呃……請轉告她,多虧她我的肩膀已經很舒服了,是
,請代為轉達,感謝您了。」
我把無線電話掛回聽筒座上,接著輕輕瞪了一眼三條小姐:
「請不要偷聽別人講電話。」
三條小姐不理我。
「肩膀不舒服啊?」
「筋扭到而已,緊張平常都影響胃的,這次似乎跑到肩膀去了。」
「我沒那麼虐待你吧?」
咦?三條小姐的語氣讓我疑惑了一下:
「我沒有說是因為你吧。」
啊?她的態度明明沒有很惡劣,我卻這樣回應她。心裡覺得不
妥,立刻再補上幾句:
「我最近煩心的事情很多,不過,就快脫離低潮期了,原因之一
是我已經找到解決問題的切入點。」
說著,我發現自己不經意地笑了,便很不自然地收起笑容。
三條小姐「當琅琅」地敲響琴鍵。
我夾好小提琴搭上弓,拉出〈吉普賽狂想曲〉該拉的第一個音。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在做毫無結果的爭論,雖然當天我們徹
徹底底練習超過三個小時,但是還遠遠追不上之前爭執浪費掉
的時間。不過……
「抱歉,今天就練到這裡。」
「跟男朋友約好了嗎?」
「我說啊……請你也差不多一點,別再一直提這個話題好嗎?今
天我們樂團要團練啦。」
「你有參加樂團啊?」
對喔,我跟她今天才頭一次好好講話吧?
「我在一個叫富士見的業餘樂團擔任首席。」
「啊——」
三條小姐說著,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我,一臉恍然大悟的
表情。
「沒錯。」
我點頭。
阻止我在身為獨奏者的面向上發揮自我的,是三條小姐所指出
的「受」的體質,另外一個,便是為妥協而自我壓抑的習慣,這是
在身為樂團樂手的過程中漸漸染上的。
「今天,我看了大賽的樂團,第一次發覺到這點。」
「喂喂餵……這位小哥……」
「我跟三條小姐不同,個性比較退縮。大學時代也是,我的夢想
只到『順利進入職業樂團就好』而已呢。」
「你哪裡退縮啦?我可是被你披著羊皮的樣子給騙了呢!」
三條小姐憤慨地說。話中的意思是:今天的我與昨天之前的我
像是分屬不同次元,讓她很棘手。
我今天才實際感受到,她愛用的格鬥用語,像是放馬過來、我要
修理你之類的,也很適合用在音樂上的戰鬥。
(這個語句我想這樣拉。)(不行,這樣處理比較帥。)(這樣的處
理不是我的風格!)(那你把它加進來不就好了嗎?)(我不要
那樣!我的聲音是這樣的!)(這麼邋遢的樂句處理,怎麼能接
受!)(這樣哪裡邋遢啦!?像這種程度耶!)
小提琴與鋼琴各自主張自己的風格,試圖讓對方配合自己的做
法,過程簡直就是打仗。
雖然我有種略遜一籌的感覺,勉強還能與她對戰。
聽到「喀嚓」一聲細微的聲音,一陣香煙的味道傳到正在收拾小
提琴的我這邊。
「然後呢?你現在也會夢想跟男朋友一起登上世界舞台了?」
「誰知道呢……他總有一天會揚名世界,至於我……只能盡我所
能走到哪裡算哪裡吧。」
「你這人還真可愛啊。」
「下星期一再見了。」
「笨蛋,是明天。」
「明天是星期天耶。」
「頻率好不容易對上了,要加緊衝啊。」
「可是,你沒有約會嗎?」
「討厭的傢伙!快滾吧!」
「啊,抱歉,我只是擔心你!」
「不用你多事!」
如果三條薰子連男朋友也沒有,純粹只是找不到一個男子氣概
能凌駕她之上的男人吧。
話題回到富士見,在團練時,出席的人一一詢問我肩膀的狀況。
「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我搔著頭說,深深鞠躬道歉,行禮
如搗蒜。
經過恐怖的劇痛治療,我就這樣完全被治好了。對經歷過的我
以及旁觀整個過程的圭來說,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富士見的
人可是非常擔心我在那之後的狀況,一直放在心上。
至少應該先打個電話給微笑先生, 讓大家知道我沒事才對……
事到如今只能一邊暗自後悔,舉行了一場小型演奏會向大家證
明我一切正常。
「哇~喔,果然還是首席的小提琴最~好聽了。」
「畢竟音色不同嘛。」
聽到女性團員們的奉承,我不好意思了起來,而五十嵐立刻向
我挑戰誰拉琴拉得快。
「哎啊——雖然你手臂是好了沒錯,可是之前拉琴的速度那麼快
,我總覺得不甘心。」
「啊哈哈,也不是說拉得快就好。啊,不然我們就來比三項競技
。技巧上的拉琴速度、揉音(vibrato),還有無限制延長
(fermata)。怎樣?」
「好呀。」
「那先來點熱身運動,不然會像我一樣抽筋喔。」
其他團員們似乎也有興趣,我便試著邀請他們。
「現在開始要比技巧,歡迎大家一起加入,以每兩小節為段落進
行。一開始慢,漸漸加快速度。」
首先是緩板(Lento),Do Re Mi Do Re Mi Fa
Re。
好。
Do Re Mi Do Re Mi Fa Re。
Mi Fa Sol Mi Fa Sol Ra Fa。
Mi Fa Sol Mi Fa Sol Ra Fa。
Sol Ra Si Sol Ra Si Do Ra Si Do Re
Si Do--
Sol Ra Si Sol Ra Si Do Ra Si Do Re
Si Do--
Sol Ra Si Sol Ra Si Do Ra Si Do Re
Si Do--
「好,接下來是行板(Andante)。」
OK,大家都跟得上呢。
「接下來是快板(Allegro)。」
嗯——大家的能力差距也差不多顯現出來了。
「稍快板(Allegretto)。要是太用力,手指跟弓都會變鈍
哦,放輕點!」
「那麼,盡可能快點,音高也要正確!」
啊哈哈,大家亂七八糟得可真徹底,沒關係,沒關係。
音的競速賽結束後,團員們喧鬧著,我看著展露笑顏的大家,一
邊出聲叫五十嵐:
「要比嗎?」
「好!」
結果,靠著經年累月累積起來的功力,三項都由我獲勝。
「下次等我練習了再來比過!」
「好是好,可不要得了肌腱炎哦。」
「阿嵐,秘訣是在運弓上,看首席就知道了。」
「啊——飯田先生,你怎麼可以告訴他呢!」
「等一下再私底下偷偷告訴我。」
「我聽到了唷,五十嵐。」
延續上星期四,我正在指引他們「從遊戲中學習」時,門打開,圭
走了進來。
小號小姐三人組其中之一的清水小姐眼尖先看見,代表大家說
:
「怎麼樣了!?」
圭慢慢地環視室內的人,若無其事地把視線停在我身上,把右
手徐徐舉高到胸口處,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
「喔耶!」
「恭喜恭喜~~!」
「好棒喔!太~~棒啦!」
小空快步跑向圭,很快地把法國號湊到他跟前。
「好大的麥克風啊。」
圭苦笑。
「圭,發表一下感言!」
小空伸直背脊把「麥克風」湊上去,圭拿起法國號,把臉埋進牽
牛花型的喇叭口:
『第二輪預賽也通過了~~~』
男中音帶著奇妙的聲響說:
『第三輪預賽也要獲勝~~~』
然後,從喇叭口抬起來的臉,是一如往常的完美撲克臉。
「噗——」某位女性噴笑出來。
「指、指揮、指揮!啊哈哈哈哈哈!」
大家全都笑翻了。
我也捧腹大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圭。
你竟然會像這樣在大家面前開玩笑!你是怎麼了! ?不過,
這樣也好,現在的你真的是太棒了。
然後到了第三輪預賽。
剩下的十一名參賽者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精英。其中四位是日
本人,另外七位國籍與髮色各異,不愧是國際比賽。
第三輪預賽的指定曲也是在比賽前一天發表的。從之前重新指
定的七首曲子中挑出三首,把各首曲子演奏部分的總譜發給每
一位參賽者。
莫扎特歌劇〈費加洛婚禮〉選粹、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選粹
,以及肖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選粹(注3)。
我與富士見運營負責人微笑先生一起去聽。星期六團練的時候
。他偷偷在我耳邊跟我約好了。
我在會場碰到五十嵐他們。正確來說應該是五十嵐、春山小姐
與她妹妹,還有川島小姐。正想著呢,飯田先生他們也來了,出
席的還有一些富士見其他團員。這一區成了「桐之院圭加油團」
的位置。
我右邊是飯田先生,再過去是延原先生,左邊是春山小姐與她
妹妹,再隔壁是五十嵐。春山的妹妹與五十嵐似乎很談得來。
「問題出在歌劇上:這範疇在國內並不怎麼興盛,在歐洲卻是主
流。要是出這種題目,日本人相對就比較弱勢了。」
「可是,桐之院先生曾經出國留學過呀。」
「但是,我想他大概沒有指揮過吧。」
飯田先生越過我跟春山小姐對話,延原先生則在他隔壁說:
「我會特別『注耳』布拉姆斯。」
「什麼話呀,你這半吊子耳力。」
飯田先生馬上回嗆。
「用看的叫注目,用聽的不就叫做『注耳』嗎?」
「無聊死了——」
不過,他們會這般吵鬧,也只有在舞台中場休息時間的時候啦。
接著,輪到圭上場。
給圭的掌聲很大,應該是由於加油團的人數多吧。
〈費加洛〉伯爵夫人的詠嘆調(注4),圭最後結尾處理得不好,
樂團本身狀況不錯,但是關鍵的女高音沒有跟上來……明明前
一位參賽者的時候狀況還滿好的,是累了嗎?
布拉姆斯則讓我聽得入迷。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指揮
棒放下的瞬間不但爆出如雷掌聲,延原先生還拍手連聲喝彩:
「讓我們聽全曲啊~!」
注3:Le Nozze Di Figaro,莫扎特三大歌劇之一。
Brahms:Symphony No.1 in C minor,Op.68
,有「貝多芬第十號交響曲」之稱。 Chopin:Piano
Concerto No.2 in F minor,Op.21,肖邦二十
歲時的作品。
注4:伯爵夫人在第三幕第八景的詠嘆調〈Dove sono i
bei momenti? 〉意為「美好時光何在?」。
最後的肖邦也很棒,圭的指揮帶有華麗感。
他不僅勝在外表年輕英俊、挺拔高大,他的指揮有種華麗感。他
不耍帥,動作不大,不管是持指揮棒的右手,還是指尖動作善於
表達的左右都極度柔軟,表情豐富具說服力……更有種說不出
的毅然品格。現在雖然還有些年輕、性急,要是再等十年,這品
格應該就會被鍛煉成一種風格吧。
圭演奏完指定曲後,滿場都為他送上熱情的掌聲與喝彩聲,我
們則以理所當然的驕傲態度,只為他拍手而已。
因為,這是我們的天才指揮——桐之院圭盡全力指揮的表演,已
經不需要再錦上添花為他喝彩了。
接下來發表結果。跟第一輪、第二輪一樣,等所有參賽者演奏結
束後才會宣布。
富士見裡頭有很多人都是稍微蹺班一下來聽的,似乎只有我跟
五十嵐一直等到結果發表後才回去。
我與紛紛從座位上起身的人們打招呼,感覺有人碰碰我的肩膀
,我回頭,是飯田先生。
「啊,多謝你特意前來。」
我對他說,飯田先生把臉湊近我耳邊小小聲說:
「那傢伙說不定會落選。」
「咦?」
上一章 噢,看那個人(外傳)(オー・ソレ・見よ(外伝))
下一章 夏日風暴 (夏の嵐)
回目錄
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系列第二部十二日落•日昇
日落日昇
原作:秋月皓
錄入:karu
書源:宸華
簡介:
受到天才指揮桐之院圭影響,
悠季決心朝日本音樂大賽邁進!
擔任富士見二丁目交響樂團首席的守村悠季,受到天才指揮、
同時也是戀人的桐之院圭影響,朝日本音樂大賽邁進。此時,卻
與伴奏三條薰子起了嚴重衝突。她向悠季提出衝擊性的指正,
震撼了悠季的音樂人生,而那究竟是……?另外收錄描述圭參
加東京音樂大賽,結果竟出乎意料的「夏日風暴」等三篇作品。
以交響樂團為舞台,描寫青年音樂家們的愛情與成長,劇情引
人入勝、大受歡迎的BL經典系列長篇小說!
日落日昇
「所、以、啦!我不是說過了嗎?如果可以解釋,就解釋看看為
什麼這裡的樂句你會『這樣』處理(Phrasing)啊!」
我還來不及反駁三條薰子的怒吼,她就以令人驚訝的飛快換氣
速度繼續搶進她的惡形惡狀,阻止了我的反駁:
「我說你呀,你知道譜要怎麼讀嗎?難道你只有超級菜鳥的程
度,光知道音樂用語跟記號就去讀譜了!?」
「我已經努力用功研究過拉威爾與他那個時代的音樂了!」
趁三條薰子需要呼吸的空檔,機不可失,我隨即插嘴反駁:
「關於拉威爾,我連〈吉普賽狂想曲〉以外的狂想曲樂譜都讀過,
CD也聽過了!」
「你讀過!你聽過!?」
三條薰子以大我兩倍的尖銳嗓音(真是衝擊力強的女高音!)蓋
過我的反駁:
「要是這樣就能贏,大家就都不用那麼辛苦了!讀過?哈!拜
託你至少也說自己是『用功完』才來的好嗎?我沒有你那種美國
時間,大少爺!」
啪嘰!
雖然不知道斷掉的是我腦袋裡的哪條血管……或許這只是單純
替今天的「練習」結束,以及為這毫無希望的必要溝通所付出的
努力與辛勞宣告死亡,聽起來像是血管斷掉的音效而已。
「要說沒空我也一樣啊!參賽接受評審的不是你是我耶!你只
會一味地逼我,全盤推翻我的努力方向。你不喜歡我的〈吉普賽
狂想曲〉是你的自由,但是既然你接下了伴奏的工作,請你至少
不要扯我後腿!」
我回嘴,同時放下肩上的小提琴,松掉弓毛……開始收拾準備打
道回府。另一頭的她毫不淑女地撇過頭去不看我一眼,以十倍
火力回敬我:
「如果你的『後腿』好到夠我扯,我就不會被你惹得這麼火大!
你是音大畢業的吧?那就應該知道怎麼處理樂句才對,但是你
的演奏別說指揮棒,連筷子都跟不上,還有臉說叫我別扯你後
腿?先去水溝照照自己的臉再來吧!靠那種〈吉普賽狂想曲〉要
是能得獎,三年就可以作獨當一面的小提琴手,五年成名家,十
年後就能當『巨匠』了!照這樣算起來,不管逼不逼你,你都會
成為世界知名的小提琴手啊!我真是想哭呀,立志成為日本新
銳的年輕小提琴手,水準竟然只到這種程度!承蒙你告訴我這
個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的現實,我真是太開心了!笑死人了!」
「你、你講得太過分了!普通人會像你這樣說話嗎?」
「不說清楚你怎麼會知道!一般不會像我這樣講?哈!要想打
腫臉充胖子,就請你想想辦法改進你那『不是普通』爛的技術吧
!」
「~~~~~~!我跟你無法講通!」
「沒錯。辛苦你了,再見,你可以不用再來了!」
「求我也不想來!」
我吼回去,壓下滿腹的怒火,摔上門,大步走過走廊。
我穿上鞋子,使勁打開玄關門再用力地關上。隔壁的看門狗今
天依舊汪汪地對我吠個不停。 「吵死了!」我罵了它一句,火
大地快步走出去。
氣死我了!這女人是怎麼回事!就算女人天生就愛東家長西家
短,但是有哪個女人講話會這麼難聽,她的神經到底怎麼長的
!
而且我明天又要去上福山老師的課。這一星期以來所得到的,
只有一肚子火跟不爽而已!
我不知道你這位鋼琴手有多得老師的歡心,可是我已經受夠了
!我明天就跟老師講清楚,我才不要你幫我伴奏!我可是足足
忍耐了三個星期!
我必須轉搭三次電車,耗費快一個小時才能回到家。因為生氣,
我的腳程快得像慢跑,一路奔回大廈。
「歡迎回家。」
男中音迎接我:
「你今天好早。」
「是啊,『今天也』很早喔!我已經沒心情做什麼鬼練習了!」
我怒吼,把氣出在無辜的他身上。圭把樂譜攤開在地板上,苦笑
著站起身來走近我,把我攬進他寬闊的胸懷裡。像安撫不高興
的小孩子般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我的背。
「不要啦。」
我想揮開他,圭結結實實地抓住我,不肯放開。
「好了,請你冷靜一下,今天是因為哪一部分吵架了?」
「不是部分,是全部!全部喔!她說我的樂句解析不像話,要是
這種讀譜法行得通,音樂這行飯吃得太簡單輕鬆了,態度簡直
是惡劣到不行,討厭極了。」
「所以被念了一頓你就回來了?」
「我當然反駁回去啦!我知道我說一句,她就會回我十句、二十
句,但是我怎麼可能默不吭聲?我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呀,既
然她要我解釋給她聽,我就解釋給她聽,可是那女人根本沒打
算聽我說話,從一開始就只想強迫我照她的方式去做,像機關
槍一樣劈裡啪啦地把我罵到狗血淋頭,想嚇到我,讓我順著她
走。我沒有惡意,但要不是她是個女的,我早就扁下去了。沒錯
,我一定會扁她!算了,反正她跟我已經沒關係了!」
「哦?」
「我明天會跟老師說,我沒辦法跟那種伴奏合作。」
「我記得你上星期好像也講過同樣的話。」
這句話戳中我的痛處,我嗤之以鼻:
「那女人在老師面前乖得像隻貓,完全把老師騙過去了。可是我
已經明白,我跟那女人八字不合,默契值連零都不到,根本是負
數。練習老是以吵架作結,一點正面效果也沒有。我一定要請老
師換掉那個伴奏,不然的話,我就不拉〈吉普賽狂想曲〉了。」
「不管怎麼樣,明天上課時還是會見到她,不是嗎?」
「是沒錯啦,但是……」
「就算從此不想往來,但是在被對方修理之後,你甘心就這樣夾
著尾巴逃走?」
「當然不甘心。」
「那就進行作戰練習吧?」
「重新處理樂句!?你是要我像那女人說的一樣,重新研究一
遍?」
「我不是這個意思。樂譜不管讀幾次都不嫌多,所以,再重新檢
視一次自己的理論武裝,不管那女的說什麼都可以很完美地反
駁回去,這也不吃虧啊。」
「……我知道啦。說實話,有些部分我沒辦法當下反駁,才會讓她
有機可乘,被她挑出我不經意暴露出的漏洞。那個女人在挑毛
病這點上特別天才,我可真被她整慘了。」
「那麼,讓我來幫點忙吧?樂譜愈是研究,愈會看漏某些地方,
自己無法發現。」
「可是,你自己的功課呢?東音賽第二輪預賽就在明天了吧?」
「剛剛我去過服務處,我的演奏日是在第二天星期六,可以賺到
一天。」
「那你更應該把多出來的一天用在自己身上啊。」
「你不想要我幫你嗎?要是不想,那我也就不多管閒事了。」
不要挑這種時候沮喪好嗎?我是為你著想……這樣的心情圭也
是一樣的。
「知道了。就讓我依賴你吧,可以幫我檢查樂譜嗎?」
「好啊,我很樂意。」
圭用帶笑的聲音說。
「順帶一提。」
他接著說:
「我還沒收到『我回來了』的吻喔。」
好啦好啦……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我們的「問候」之吻不是輕啄一下而已,在圭的強制要求之下,
要是沒有心懷愛意,吻得難分難捨,圭是不會放開我的。
就算是這樣……等一下?你的手在幹、嘛、啦?哎唷。
「啊嗯。」
「哎呀?你這裡也『生氣』了呢。」
「才、才不是呢,那裡是因為你太……」
不但吻得深入,連手都摸過來了。
「啊、啊……嗯,不要啦。」
「這可不行,『怒氣』如果不『平息』一下,是沒辦法鑽研出成果的
。」
「這、這什麼歪理……啊嗚!」
我居然發出聲音,這回我已經輸了。
衣服很快地……咦?只有下半身的?等一下啊,要在玄關前!
?
「不、不行啦,不要啊。」
「到床上去從頭做到尾比較好嗎?我是無所謂啦。」
「不、不是這樣啦,在這裡,要是生島先生或小空來……!」
「告訴他們一聲我們正在『處理中』不就好了,不礙事。好了,把
手拿開,還是你要我一開始就弄這裡嗎?」
說著,圭的手指很快地伸到後庭。
「嗯!啊,啊。」
感受到他一下子使勁插進去,滑順有節奏地抽插,我不禁開始
喘息。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
「啊,我說不要啦。」
我試著抗議,在這種時候卻幾乎全然不奏效。
像俘虜一樣面壁,高舉的雙手被抓住,長褲與底褲順勢滑落到
腳踝,臀部就這樣被拉近對方。
硬挺熾熱的分身出其不意地慢慢插入,反而給予我被進入的鮮
活實感,並逐漸往我身體裡鑽得更深更深。
「啊……唔……好緊……好緊啊,圭。」
「痛嗎?不舒服嗎?」
「只是禁……而已,可是……總覺得……」
「你真的好緊,如果不放鬆一點我都沒辦法動呢。」
圭的手繞到前面,把我「生氣的」陰莖握進手裡,有節奏地玩弄。
在引起的快感中,緊縮住圭分身的內壁感到一陣強似一陣的衝
擊震顫。
「唔呼……啊。
彷彿正在等待這一刻似地,圭開始動作。
「啊、啊、啊、啊。」
「嗯,你很有感覺了……真好,悠季,你好棒。」
外頭還是明亮的大白天,近在眼前的大門直接連到可能會有人
來訪的外界。衣服只脫掉最低限度,一半還穿在身上,眼鏡也還
戴著。這狀況簡直就像避人耳目的辦公室情事,十分刺激。
當然,圭可能就是想要這種效果,而我也完全隨之起舞……
這樣實在不太好啊,圭。雖然很爽,但是你不覺得有種變態性愛
遊戲的感覺嗎?
接在光天化日的情事(哇啊~但真的是這樣沒錯)之後,就是讀
書會。
把〈吉普賽狂想曲〉的樂譜攤開放在廚房餐桌上,單手拿著咖啡
兩相對坐。
「啊——原來如此。」
「跟你想的樂句處理不一樣?」
「是啊,如果是我,會吧這個連音(Legato)與後面的非連音(
Nonlegato)處理成一個樂句。」
「可是這邊有休止符耶。」
「是這樣沒錯,要是把這個當作樂句的區分,這個休止符就會死
掉。」
「唔,是嗎?讓我看一下。」
我把原本向著圭的樂譜轉個半圈。
「是的,這樣想如何?如果把這裡到這裡看成一個樂句,這個休
止符就意味著在樂句當中,從連音轉換到非連音之前半拍長度
的緊張。也就是:答拉~拉~答~拉,拉答答答……像這樣子。」
「也就是說,這是不放鬆的休止符?」
「嗯。照這種方式處理下去,會比較適合不但進攻的曲子。」
「唉……」
我不假思索發出的嘆息,聽在圭耳中像是責難。
「我只是這樣想而已,意見僅供參考。」
我對他苦笑,叫他不要這麼小心翼翼。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因為你剛剛說的話,三條薰子也常常掛在
嘴邊,就像口頭禪一樣。」
「啊……」
「不,她說的是『更具攻擊性一點』之類的……我本來就打算盡全
力往前衝的。要想拉得讓那個職業女樂手滿意,中途不管換掉
幾把小提琴都還不夠用吧?」
「不是音量或節奏的問題。」
「嗯,不是。」
「問題應該出在處理曲子的態度上吧?」
「可能吧,就算她有意找碴,我也沒有配合的必要吧?我有我自
己的拉琴方式。」
「這麼一來,爆發力就不足了。」
「那女人頑固得像顆石頭,什麼都聽不進去。我不是說了嗎?她
只想強迫我接受她的做法。」
「嗯……」
「所以,呃,我看到這邊啊。從這裡開始,這個音這樣子到這裡
我會處理成一個樂句。」
「嗯,我的想法跟你一樣。」
「OK,那麼,下一個是……」
我叫守村悠季,二十四歲,是個小提琴手——雖然我還不能自稱
為「職業」。以踏上職業之途為目標,現在正準備挑戰日本音樂
大賽,當作踏進職業界的墊腳石。
僅僅三個月前,我才決定要當職業樂手。不過,我參加音樂比賽
也跟這個決定一樣,是相當遲來的挑戰。
事實上,我搞不好還會被歸到最高齡組。也就是說,現今參加音
樂大賽的人大都以高中生為主流。雖然「日本音樂大賽」不是「
學生音樂大賽」,卻也有中學生得獎,這裡似乎成了早慧的天才
登場問世的舞台。
所以,像我這樣二十四歲才第一次挑戰,是徹徹底底的太晚了。
正在指導我的音大時代恩師福山老師也是,一開始什麼都還沒
講呢,就先諷刺我是「越後人的溫吞」。
可是我怎麼會知道當時我做出僅有的選擇,得來的結果卻是這
樣……的確,要是在大學時代就參賽獲獎,進入職業樂團說不定
也不是夢……算了,不可能。那時的我怯場到快得了舞台恐懼症
,而且也沒有圭在一旁支持我。
是的,我的情人桐之院圭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人,對身為小
提琴手的我而言更是無可取代的存在。
下星期二,八月八日,他就滿二十四歲了。比我小半歲的圭,被
上天賦予的才能卻比我多出好幾倍。就算不以情人的眼光來看
,他也是一位堪稱為天才的音樂家,在樂團中擔任的位置是指
揮。
不管是我改變心意,以踏上職業之途為目標,還是決定挑戰音
樂大賽,都是因為圭的影響與配合。
愈想愈覺得真是這樣。
自從認識圭以後,這一年來,如山一般的重大轉變紛紛襲擊而
來。若單就音樂家的我來說,最重大的轉變應該就屬在那場定
期演奏會上,成功獨奏〈孟德爾頌協奏曲〉了吧。
我們分別以首席與常任指揮參與的「富士見市民交響樂團(通稱
富士見)」,去年十一月舉行了暌違兩年的定期演奏會,在演奏
會上我擔任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的獨奏。
那場演奏會就結果來說當然是成功的,但是對我來說,最大的
成果在於能找到方法克服我自己的嚴重怯場。
臨場前,果不其然我馬上面紅耳赤,瞬間陷入恐慌,是圭用親吻
讓我鎮定下來。
我當然也有想過,真的有嚴重到需要用到親吻這一招嗎?
總之,就在那時,我找到了能夠「信賴的對象」。
「你做得到,沒問題」這種任何人都可以說、連半點讓人鬆口氣
的力量也沒有的鼓勵,出自圭的口中卻能說服我,給予我力量。
拜此所賜,我在獨奏〈孟德爾頌協奏曲〉時得以發揮全力。就連
之後那場出乎意料的獨奏會(當時狀況有一半都只是人家說什
麼我做什麼),我也得以進行下去。
因為這次的經驗,我再次重拾渴望成為職業樂手的夢想,決定
挑戰日音賽的大舞台。
而圭一直都在我的斜後方。
不管是音樂家之路,還是人生的成長之途,圭一直都走在我前
面,而我只能追逐著他的背影。然而,我能夠清楚感覺到支持我
、讓我依賴的伴侶——圭,就在我斜後方看顧我、守護著我。
嗯,怎麼說呢……他都在看得見我卻不會讓我注意到的地方,一
旦有事發生就能馬上出手幫我——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對我而言,這格外令我安心,如今,我才能嘗試過去我絕對想像
不到的冒險。
但是,這並非能長久維持的情況。總是被我依賴,讓我撒嬌,不
要說我,對圭來說或許也並不好。
我也許很難形容得十分恰當……不過,像這樣必須一直守護我、
配合我,不就等於讓圭背負上兩個人的人生?
就算不是現在,總有一天還是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也就是說,
未來有一天,圭也會意識到我是他的重擔……
既然如此,就必須在事情發生之前避開它。
因為,一個只會給對方帶來重擔的情人,最後的結局應該是……
預想得到吧。
我還是抱持著時間已經所剩不多的想法比較好。
雖然圭擁有相當於他一百九十二公分高挑體格般的精神容量,
但是終究會有極限。況且圭也有他自己的功課與工作要做……
我最近更懷疑,圭是不是隨時會容量超載而爆發?
桐之院圭不但是我們富士見深深信賴的常任指揮,同時也擔任
知名的M響副指揮工作,連M響也賦予他與他才華相應的高度
期待。
辦公室得知他申請參加東京音樂大賽指揮部門,為鼓勵他奪獎
,即使工作行程都已經決定好了,還是在決賽前兩星期讓他休
假——這就是證明。
這是他們的一番好意,可是對得到假期的他來說,卻有著背水
一戰的壓力。至少得拿個獎回來才有臉見他們,而大家對他的
期待當然就是「冠軍」了。
圭會失眠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之前有過短暫的好轉,最
近又有復發的跡象。就像不安的小孩老抱著個娃娃不放一樣,
他睡覺時會緊抱著我的習慣現在還持續著。
這一定是因為圭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他是富士見音樂上的指導
者、M響期待的新星,也擁有他自己的野心,而且,他更是我的「
保護者」。
仔細想想,我都是二十四歲的大男人了……比他大半年、跟他同
歲,竟然光是自己手上的事情都還一籮筐處理不完——雖是無
從偽裝的真實心聲,但……圭……
非想點辦法不可。
趁圭還沒自我毀滅之前。
我能做些什麼?至少不要讓自己成為他的重擔,但這問題裡有
個十分精巧的陷阱。
比如說,要是我對圭講:「我會照顧自己,你可以不用擔心我。」
他應該會覺得受傷吧?
對圭而言,擔任我的守護者是他表現愛情的方式。要是我拒絕
他這樣做……當然他不會膚淺地曲解別人的意思,但是就算我
叫他不要覺得受傷,也沒有用吧。
而要是我解釋說:「這樣做是因為擔心你。」圭會更受傷。
圭的自尊心很高,相對的,這份自尊心成為他的支柱。當他聽到
別人說擔心他,有時候會給他的自尊心帶來很大的傷害。
即使對方是出於善意,但知道有人在擔心你,心中便不禁反彈:
難道我在別人眼中是這麼脆弱嗎?我也曾有過相同的感受。也
許,知道攻擊就是最佳防禦的人,本能就是會這樣拿人出氣。會
做出這樣的攻擊……都是因為心痛吧。
有人擔心你,相對也等於是被人家懷疑:「這傢伙不要緊吧?」
這個像尖刺般的事實,銳利地刺傷自尊。
以我來說,遇到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勝負成敗的關鍵時刻,這時
候如果有人「擔心」我,最讓我抓狂。
在我拼命鼓勵原本就缺乏自信的自己時,遇到這種事,一個處
理不好,結果就像在滾燙的搪瓷鍋上澆冷水一樣。
……我曾在不自覺間,像被澆了水而皸裂開來的搪瓷鍋般一蹶
不振。我薄如搪瓷的自尊也是,正奮鬥到關鍵時刻卻被圭澆下「
擔心」的水,劈劈啪啪地出現裂痕。幸好對方能夠加以修復……
但在圭身上又將是怎樣?
想著這些事情,想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可是,那樣承擔壓力一定會出事,這是千真萬確。
該如何是好呢?要怎麼做……誰給我出點錦囊妙計吧!告訴我
!
每週二、四、六晚上七點到九點是富士見的團練時間,我們那天
晚上也去到市民中心的大會議室。
對我來說,那天距離日音賽第一輪預賽邁入倒數一個月,正值
緊要關頭;說到圭,隔一天就是東音賽第二輪預賽,下一個星期
一則是第三輪預賽,正是名副其實的「迫在眉睫」。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富士見的團練呀。」
「當然要去。」
說了等於沒說的對話。
先不提圭,如果把富士見從我身上拿走,剩下的就只是個愛小
提琴成癡的無業遊民而已。圭也是,他把富士見當作獨一無二
的「自己的樂團」,愛它、珍惜它。
因此,我們一如往常地參加團練。
只有一件事情不一樣:圭以往只出席團練後半的一小時,今天
晚上卻從一開始就到了。而且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手上拿著
一個東西,不是指揮棒。
人們依照各自情況三三兩兩地進到門內,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嚇
了一跳,果然還是五十嵐的反應最精彩:
「你好呀!」
他精神奕奕地走進來,看到眼前的光景卻不發一語。當我懷疑
他是不是沒注意到時,他正要把大提琴從琴盒中拿出來,突然
驚醒轉頭跳起來大叫:
「這是指揮嗎!?」
那瞬間五十嵐完全已經把大提琴拋到腦後,幸好大提琴還在盒
子中,不然鐵定滾落到地上,一筆修理費是跑不掉的。
「哇啊!為、為什麼?這是怎麼了啊!?難道是東音賽落選轉
行拉小提琴……」
他一連串大喊,又慌忙掩住嘴巴:
「開玩笑的!開玩笑、開玩笑!」
「我可不能聽听就算了。」
圭擺出他最擅長的撲克臉瞪視五十嵐。
「為了補償你的失言,請跟我一決勝負吧。」
「咦?那個……」
五十嵐雙眼圓睜,圭朝向他,用一派沉著將拿在手上的小提琴
架上肩膀,拉了一輪Do Re Mi Fa Re Mi Fa Sol
Mi Fa Sol Ra Fa的音階練習,往上爬升完又往下降之
後,放下琴弓。
「我們來比這段音階誰拉得快。」
「好!」
五十嵐兩眼一閃,接下戰書。
「那麼,要賭什麼?」
「莫扎特的咖啡一杯。」
「OK,今天晚上指揮要請客嘍。」
「大意輕敵可是會輸的喔。」
春山小姐放聲說:
「我已經輸掉三杯咖啡了啦。」
「咦?春山小姐也比了?」
五十嵐一臉驚嚇地轉過頭來,市山先生與內海女士也舉起手。
「我也比過了。」
「我也是。」
「好,我會把大家的份都贏回來。」
「幹勁十足還是會失敗啦,就像我一樣。」
市山先生調侃他。
等五十嵐調完音之後,圭說:
「守村先生,請給我們一個信號。」
「好的好的。」
這回是第四次擔任給出「開始」信號的工作了,我站起身,走到
兩個人都看得見我手部動作的地方,兩手擺好準備姿勢。
「五十嵐,我說『預備、起』就開始哦。『預備』之後行板
(Andante)第三拍就開始,可以嗎?」
「行板是指揮的行板嗎?」
「是。」
「那……」
五十嵐望向天花板,用腳尖確認圭的行板節奏。
「好。」
他點頭。
「那麼,要開始了。預備……起!」
沒有人放炮偷跑,兩人開始得非常整齊。小提琴與大提琴以各
自的音色爬上音階,又降下來。
「指揮!」
市山先生判定輸贏。
「我有異議!」
不知何時已經抵達的飯田先生髮言了。
「飯田裁判員,請說。」
內海女士伸出虛擬麥克風。
「呃——剛剛的比賽,僅以毫釐之差先馳得點的確實是指揮。但
他中途犯了一個無法忽略的音高失誤,因此我要推翻之前的判
決,改判阿嵐獲勝!」
「喔——第一次出現勝利者!」
「不愧是現任大提琴手!」
「那麼,請越級獲勝的阿嵐接受英雄專訪。」
「呼——呼——好、好快,呼——哈——呼——呼——」
「感謝您接受訪問。」
笑聲哄然而起,一下子停不下來。
在那之後,圭也接受了長笛手川島小姐的挑戰,結果要請對方
喝咖啡,吹法國號的小谷先生則要請圭喝咖啡。小空雖然也提
出挑戰,卻因身上沒有咖啡錢為由被拒絕,心懷不滿。
勸圭拉奏阿瑪逖複製品的人是我,他以前曾經拉過小提琴,現
在技術也還是很棒。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他曾經說過有時會
嫉妒我們這些演奏樂器的演奏家。所以我認為把這當作消除鬱
悶的玩具似乎也不錯,就建議他這麼做。
結果似乎很不錯。
圭沒有音樂以外的興趣,音樂等於工作,也是鑽研的項目。本來
是為了休息而聽CD,卻常常不知不覺就「用功」了起來……可是
對人類來說,還是需要能好好喘口氣的時間。
而與小提琴嬉戲,得以讓圭擁有這樣悠閒的時間。
我使用「真秀之境」之後沒多久,他就開始玩小提琴,至今也快
一個月了。因為這不是在練習,所以平日也沒怎麼在拉琴,但是
他玩琴時的表情看起來很開心、很放鬆。
圭有點壞心地把他純粹當作興趣的小提琴帶進富士見,主要是
想不著痕跡地給團員們一記當頭棒喝,也是他這個指揮一種刻
意的捉弄。
酷暑與熱帶夜晚接連不斷,很多人應該都得了夏季倦怠吧,最
近這幾次團練明顯鬆懈。不但如此,中元節回鄉省親的十天暑
假就快到了,絕大部分團員在這期間完全不會碰樂器,假期結
束回來,就會退步到不堪入耳的程度。
當然,富士見並非職業樂團,而是同好團體,要是退步了,就從
退步的地方重新開始就好;但是今年狀況有點不太一樣。
八月一結束,就開始進入倒數,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富士見要
擔任芭蕾公演的伴奏,進入備戰跑道。
曲目雖只是〈胡桃鉗〉選粹,對富士見來說,卻已經是相當重大
的工作,要是不多加點油,就會變成扯芭蕾舞者後腿的樂團。然
而,在公演日逼近的現在,練習呈現倦態,要是放任不管直接過
暑假,放假回來後該怎麼辦?
當我們失敗,蒙羞的不只是我們,委託我們伴奏的芭蕾舞團更
是顏面無光。
尤有甚者,該舞團其中一位舞者就是圭的妹妹……那位不但美
麗也令人畏懼的女桐之院小姐。
我們身為指揮與首席,最後達成結論:暑假前若不提振一下團
員們的精神,可就糟了。而提振精神的方法便是讓圭用小提琴
賭輸贏。
用來當作指定曲的「Do Re Mi Di Re Mi Fa Re」,
是俗稱「技巧練習」(technic)的基礎練習之一,我開始練習
前也一定會用這個暖暖手指,不但可以作為評估當天情況的節
拍器,也可以當作準備運動與溫習。換句話說,團員們在暑假期
間,就算只熱衷於練習這個,假期結束時水準也不會下降得太
厲害吧。
這正是這個「遊戲」的目的。
特點是由圭出賽,大家在意外之餘,大感興趣便會紛紛參與。
圭只要在結束前丟下最後的挑釁「隨時接受挑戰」。就大功告成
了。很快地,時鐘來到了八點,也差不多該宣布遊戲時間接近尾
聲了,此時……
「順便問一下,守村學長也比過嗎?」
五十嵐問道,我苦笑著否定了:
「要是輸了,首席的位子不就得讓給桐之院先生了嗎?」
一向不擅長開玩笑的我,聽到對方的爆笑聲,心情也好了起來。
所以當五十嵐他們想看熱鬧、紛紛起哄時,在眾人的感嘆中,我
順勢配合也下海了。
「不好意思,我可不想輸給你,我會認真比的。」
「請。」
我與圭交換了這樣的對話,各自架上自己的小提琴。
我用的琴是向女性小提琴家時田澄江女士借來的「真秀之境」,
圭用的則是被我用「真秀之境」替換下來而閒置的阿瑪逖複製品
。
「那麼,要開始囉。」
五十嵐毛遂自薦擔任負責發出信號的工作,我向他點頭表示準
備OK。我到現在還能感覺到,左肩仍未減輕的疼痛沉重地緊貼
著我。
肩膀酸痛幾乎成了我的老毛病,這是拉小提琴的人的宿命。換
琴一向會讓這個毛病變得更嚴重,不過,隨著身體逐漸習慣新
樂器,酸痛也會慢慢減輕。
只有這次,不知為何,症狀毫無減輕的跡象。這是一把因深受音
色吸引而藉來的琴,我一面安慰自己說「不久之後就會習慣」,
一面拉到了今天。尺寸不合的樂器會有這麼難以適應嗎……明
明已經使用了將近一個月,肩頭酸痛的狀況就像剛開始拉的時
候一樣,一點也沒有好轉。隨著日子過去,更是痛到幾乎睡不著
。
即使如此,我依然對這把琴的音色深深著迷,就算要用肉體上
的痛苦來交換,我也不想放下它。 「總有一天我一定可以輕鬆
地拉奏它。」我如此說服自己,持續拉下去。
仔細想想,是我沒發現自己已經被拋棄,硬是要執著在沒有結
果的單相思上,才會造成這場愚蠢的自我傷害。
聽到五十嵐的「預備,起」,我開始拉。
必須拉得夠快才能在競速比賽中獲勝,而拉琴的速度取決於按
弦的左手五隻手指動得有多快。一句「不能輸」本來應該是自己
玩笑話的延伸,卻沒發現自己出乎意料地專注用力。
我是小提琴手,小提琴是我的專門。就算圭拉得不錯,他也並非
專業演奏者,所以,如果不能大幅領先他,就不算贏……我事後
發現,是這樣的野心促使我更加傾其全力。
「預備,起」的約定信號是行板,「起」之後開始拉的速度當然是
極快板(Allegressimo)。為了給左手最大限度的自由,
小提琴就交給夾琴的左肩與下巴牢牢固定住,讓左手手指以最
高速度舞動,使音階以鋸齒狀爬上第二個八度、第三個八度,在
打到小提琴所能發出最高音的瞬間迴轉下來。雖然圭拼命緊跟
在後,當然還是大幅落後,我一面聽到圭的琴音還在往上攀升
的途中,一面想要以比往上拉還快的一氣呵成之勢,往下滑到
起點,同時也是終點的「Do」。
Sol Fa Mi Sol Fa Mi Re Fa。
……當我拉到這裡的時候。
左肩竄過一陣疼痛,感覺痙攣了一下。
我不予理會,繼續拉下去。
報應幾乎隨之而至。
吱嘎!
我真的聽到這個聲音,同時,激烈的痛楚把我的左手定在半空
中。
小提琴從我手中掉了下來!
我右手當下丟掉琴弓,從上方抓住琴頸,慎重地把琴從肩上卸
下,遞給五十嵐。光是放下來這個動作就讓我左臂一陣劇痛。
「這是……借來的,幫我放進琴盒。」
「好、好的。」
「阿嵐,琴弓也是。」
「沒問題。」
室內一片靜默,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緊張地嚥口水,視線
集中在我身上,馬上就明了了。
「啊哈,出醜了。」
我這樣說,對大家笑。
「緊張過頭,手指抽筋了。」
本來想用苦笑帶過去,只見大家都一臉緊張地面面相覷,室內
的氣氛從一片安靜轉而為沈重。
[圖片]
「真的只是抽筋嗎?」
「沒錯沒錯,是抽筋。抽筋而已。」
「不是筋扭到嗎?」
「不,沒那麼嚴重。」
「後藤先生,幫他看一下。」
「如果是我處理得了的程度就好。」
「請不要講得這麼恐怖啊。」
圭分開團團圍住我的人們,向我走來。從一百九十二公分的高
度眼神銳利地俯視坐著的我,宛如裝有機械齒輪的人偶似地彎
下腰,揮起右手,「啪」地一聲打在我臉頰上。
「桐、桐之院先生!?」
聽到川島小姐責難的叫喊,他靜靜地回應:
「剛剛那是給我的懲罰。」
接著,圭環視群聚過來的人們。
「有沒有人知道,哪裡有醫術好的整形外科或整骨師這個時間
還有在看診的?遠近不是問題。」
「一丁目的玉城醫師也會整骨。」
肉店的長谷川先生說。
「醫術如何?」
圭回問。
「聽說不錯。」
「豈止,學校體育課也推薦,是真的不錯。」
擔任教師的貝塚先生附和道。
「因為他擅長運動醫學,不妨一試。」
「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嗎?」
「去辦公室查電話薄馬上就會知道。」
長谷川先生慌忙去查。
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
「桐之院先生,時間到了,請開始練習。」
一瞬間,圭凌厲地凝視我,然後別開臉。
「飯田,請你代替我。」
「指揮嗎?可以啊。」
聽到圭的拜託與飯田的回答,周圍的緊張氣氛似乎一下子和緩
下來。
我說:
「我一人去醫院就可以了。」
至少原則上就先拒絕圭與我同行。
「這可不行。」
他回絕。
「不管診斷結果是什麼,如果我沒有親耳聽到,我會擔心到無法
參加預賽。」
我咬住下唇。
是啊,我犯了雙重的失誤。
一是自我管理沒做好,讓圭感到自己也要負責任。肩膀痛是我
自己的錯,圭沒有任何責任,但是圭責備自己身為最親近的人
為何沒有發現?他打我這一巴掌對他來說是最沉痛的處罰,他
自責到非這樣懲罰自己不可。
而且,今天幾號了?八月三號。圭五號就要出席東音賽第二輪
預賽,就在後天。不管發生什麼事,離不允許落選的重要預賽只
剩下兩天了!
真是的,要蠢也要有限度!你緊張得就差沒寫在臉上了,正當
這種時候,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都該減輕他背上的壓力。這下
可好,該說是拉他下水還是扯他後腿?我居然犯下這種愚蠢的
錯誤!
第一天就應該知道這把小提琴跟自己非常不合。不論發出的音
色再怎麼好,若不能用就沒有意義,早就應該當機立斷,直接放
棄的!卻一直……優柔寡斷,拖拖拉拉,使得最重要的肩膀痛成
這樣,讓大家操心……
「指揮!我拿過電話了!」
長谷川先生的大嗓門說:
「也叫了計程車。地點是在一丁目國道沿線的郵局那裡轉彎,呃
,從那方向應該是右轉吧,走到左邊第二條還是第三條巷子,招
牌就在轉角。到了那邊就知道了。『玉城』是玉佩的玉、大阪城的
城,我告訴對方首席的名字了。」
長谷川先生快速利落地對圭說明要怎麼走,後藤先生對我的照
料也不遑多讓:
「不對,不要彎到手肘,用右手扶住手腕往上抬。對,原則上不
要動到會痛的地方,這個長度可以嗎?」
他把大家提供的手帕連接起來作成帶子,代替三角巾吊住我的
手臂。
「用右手壓著,沒錯,這樣子比較不痛吧?」
我在大家的目送下走出練習場。
兩個琴盒則由圭拿著。
玉城整骨院是一棟具有昔日懷舊診所氣氛的建築物,外觀四方
簡陋,裡面當然也是清一色冰冷的白。一些海報並排貼在牆上,
都是些腰痛體操的說明文字、標示骨折種類的X光照片等。
與我的想像相反,玉城醫師是位女性,年紀約在三十五到四十
五歲之間。
臉上不施脂粉,遠動員體型,感覺上是曾當過運動選手才促成
她開始鑽研運動醫學的,所以看不出年紀。
「你好,怎麼了?」
醫師讓我坐在診療台上,解下應急用的吊帶,脫掉我的襯衫。
「因為要觸診,覺得痛要說喔。不管怎麼叫我都不會嚇到。」
說著,眼睛看向跟我一起來的圭,把手放在我的左肩上,那是一
隻乾燥冰冷的手。
「嗯——這是樂器造成的吧?」
「對,他是小提琴手。」
圭搶先我一步回答。
「我知道了,原來是拉小提琴的呀——」
她碰觸我的肩膀、手臂與背脊,過程當中並沒感覺到令我大叫
出聲的痛楚。
「那我試著幫你動動看,啊,放鬆不要用力喔——」
她彎曲我的手肘時還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就在抬起我上臂的
瞬間—--
「啊!」
「哦——原來如此——」
「痛、好痛!」
「好,我知道我知道。」
「情況怎樣?」
圭問,聲音低得都要貼到地上了。
「這樣很痛耶!」
「我知道你痛。」
「看這樣子,這陣子就連舉起手臂都很困難喔。」
「……這陣子是指?」
「大概多長時間?」
「要花三個禮拜才能完全好。」
「三個禮拜?別開玩笑!這樣一來比賽就……!」
「有沒有什麼方法?」
圭高大的身軀逼近玉城醫師。
「有啊——」
她如是宣布:
「要讓他明天就能拿起小提琴也不是辦不到啦——」
「務必拜託您了!」
我與圭異口同聲道,玉城醫師則說:
「那麼,請你們簽同意書——」
「要動手術嗎!?」
「我不是要在他身上開洞——」
「那為什麼要簽同意書?」
「因為超——痛的啊。」
玉城醫師一臉事不關己地說:
「男性對痛的忍耐力低,說不定會昏過去。要是被你們當作傷害
行為抱怨,賭氣拒付診療費就慘了。」
「知道了,我會籤的。」
「那邊的小哥也可以簽嗎?當個證人,證明我這是正當醫療行
為。」
我與圭面面相覷。
小心防範到這種程度,到底是怎樣的治療啊……?
然而,事關參賽是否會付諸流水,二擇一,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們在各自的同意書上寫下姓名地址。
「啊——一起住啊。」
「我們嗎?」
「不是嗎?是同一棟大樓耶——」
「對,六樓跟七樓。」
我的地址還是在樓下那間。
「那正好,因為我這邊沒有地方可以讓患者住。」
醫師滿不在乎的語氣,讓我想像到恐怖的畫面。
「就算是用背的,我也可以把他背回家。」
圭讓我的恐怖想像更加具體了。
那種……那種足以讓人昏過去的痛楚……究竟是?光是想像就讓
人渾身顫抖了,諸天神佛保佑啊!
「那我要開始囉。」
嗚啊!
「不先照個X光嗎?」
「呃呃……麻醉呢?」
「打了麻醉就沒辦法治療了。呃——對了你是守村……吧?你大
叫出聲也無所謂,但是可不能咬到舌頭喔——咬緊牙關——」
「好的、是。」
「呃——那邊那個。」
「是在叫我嗎?」
「你看起來很閒,來幫個忙吧。繞到守村後面,守村就坐在床沿
邊上——啊,對喔,因為太高。這位先生可以跪下來嗎?用身體
撐住守村背後… …對,然後,左手抓住他右肩右手抓住他右手
肘,對,你好像很有力氣要用力抓牢喔——」
圭按照對方指示把我抓住的瞬間,我的心激烈地怦通怦通跳,
因恐怖而發冷。
我的恐懼似乎是寫在臉上了。
「只是扭到而已,不會像把斷掉的骨頭接起來那麼痛啦。」
啊,是喔?是這樣喔?
聽到「扭到」、「不痛」這些話,我鬆了口氣,醫師骨感的手抓住
我的左手腕。
「好,放鬆別用力。」
好像男人的手喔,我想著,一面放鬆被她握住的手腕。
醫師對撐住我背後的圭使了個眼色,圭稍微動了一下。
就在那瞬間!
左肩爆發激烈的疼痛,眼前瞬間呈現一片紅。而且不是一次就
結束!
「把他壓好!」
不!住手啊、不要!哇啊啊!
聽到講話聲,我才知道自己似乎昏過去了,就像收音機開關打
開的瞬間般開始聽到聲音,但沒有前文。
說話的人是玉城醫師。
「……受傷的肌肉壓迫到神經,然後又突然勉強去用這個壓迫到
的地方,才會猛暴性發作。」
口氣原本像是在向圭說明症狀。
「啊,你醒了啊?」
叫我時口氣卻變了。
我躺在診療床上。
「那我們繼續囉。」
看我下意識僵住,醫師苦笑:
「這回只是按摩而已。來,趴好。」
我全身還無法完全放棄警戒,但是醫師沒有說謊,她的確開始
幫我按摩。被她按到穴道,我痛得嗚叫一聲,不過頂多就是這樣
了。
醫生手上一面動,嘴上一面說:
「我剛剛跟他說過,守村你的狀況是緊張性的酸痛。」
「是啊,借用的小提琴跟身體不合。」
我坦白。
「不是喔,我覺得不是這樣——」
對方回答我:
「如果真是這樣,把腮托換掉不就好了嗎?」
嗚,就是那邊,好舒服~
「我有試著換過,肩膀酸痛的情況還是沒有改善。」
「嗯——你指的小提琴是旁邊那把?」
「嗯。」
陷入沉默。僵硬的身體被揉開的舒服感浸透全身,不知不覺間
想睡了起來。
「好,可以了——」
聽到聲音的同時,對方拍了下我的肩膀,我醒了過來。 「非常
感謝你。」我一邊說一邊起身。
「啊,穿上襯衫之後讓我看一下你的琴。」
醫師說。
「我想看一下是不是小提琴造成的,你擺一下演奏時的姿勢給
我看。」
都已經知道真相了乾嘛還多此一舉?我心想。不過,我向來是
不可違抗老師與醫生主義者。
我取出「真秀之境」,擺出演奏時的姿勢給她看。
醫師仔細望著我說:
「嗯——肩膀、手臂都不會勉強啊。」
咦?
「覺得哪裡緊張或痛嗎?」
怎麼……會?咦?不但左肩一點也不痛,之前夾住小提琴時感
覺到的那種肌肉難過的緊張也消失了。
但是這大概是因為……
「因為剛剛才按摩過吧?」
「OK,那你這樣站著五分鐘看看。」
「咦?」
「這樣子很無聊吧?那麼,來拉些什麼曲子吧?喔,另外那位幫
我們看一下時間,我去泡茶。」
接下來的五分鐘,我拉著「真秀之境」,演奏完畢之後,醫師再度
詢問我肩膀的感覺,為我觸診。
「是,現在沒什麼感覺。」
「嗯,沒有什麼拉得很勉強的跡象,原因不在小提琴上頭呢。」
「只拉了五分鐘左右,不能下定論。」
「你真的很頑固。好啦,隨便你,今天晚上先回去,泡個澡好好
睡一覺,明天再練習吧。還有,明天再來回診。對了,練完琴再
過來。」
回過神來,時針已經快指向十一點了。
「啊,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求診,麻煩你了。」
「不會,好好保重。」
因為會計不在,對方叫我明天再付診療費,我就這麼拖欠著回
家了。
回家的路上,因為感覺到圭不太高興,所以我一直默不作聲。不
,在玉城整骨院的時候就開始了。
原因當然是我犯下愚蠢的錯誤,讓他生氣了。
一回到大廈,我馬上道歉:
「呃,對不起。讓你為了我肩膀嚴重酸痛這種蠢事擔。我沒有做
好自我管理,真的很差勁。我也得向富士見的人道歉才行,引起
那樣大的騷動很不好意思,我真的是個笨蛋……」
雖然圭說著「沒這回事」、「沒什麼大事就是萬幸」等等,卻都是
些空乏的客套話,可以感覺到他對我很失望。
「那個,被治療到昏過去的事情,可以幫我保密嗎?」
最後,在我可恥的請求下結束這段談話。我想趁著當下狀況不
錯,多少練個三十分鐘,便拿出小提琴。
「不行!」
被對方喝止。
「練個三十分鐘就停了嘛。」
「不行,還是遵照玉城女士的指示比較好。」
「所以,真的只要一下子就好。」
我下意識回嘴,圭瞇起眼睛,眼神不由分說:
「盡全力壓住因疼痛而極力掙扎的你,還真是相當刺激的經驗
呢。」
口氣中似乎帶有虐待狂的快感,這當然是違心之論。為了治療,
必須狠下心來壓制住受到劇痛的我,他一定比我更難過。
「對不起……」
我道歉,但是光用言語還不夠。
我主動送上親吻當作補償,圭也收下了。原本打算就這樣直接
上床,他卻把我趕去洗澡,表情就像一個嚴格的看護,洗完後他
命令我立刻就寢。
當天晚上,他沒有把我抱進懷裡。雖然不到分踞床鋪兩端那麼
明顯的程度,我們倆就像把一張雙人床當成兩張單人床那樣睡
著了。
他似乎被我傷得很重,我心中這麼想著,另一方面,卻也很久沒
有像這樣手腳伸展睡得寬敞了,心情好自不消說,身體也舒服
地沉沉睡去,這樣的我根本就是魔鬼吧。
第二天早上,我在廚房的垃圾桶裡看到盛裝膠囊藥劑的小容器
。既然不是我丟的,那就是圭了。
是什麼藥呢?我很在意。我把空容器撿起來放進錢包,上面寫
有記號與數字,應該查得到藥名。
宛如附身一般與肩膀如影隨形的僵硬感,在玉城醫師的治療之
下,已經大幅減輕了。
肩膀輕盈,真有說不出的慶幸。
我幹勁十足地烹煮早餐。圭比平常晚起,我與他隔著餐桌對坐。
圭的心情好像還沒有好轉,我想跟他談談,當作修復關係的積
極作戰。
「小提琴的事,你怎麼想?我想問的是,是不是別再用『真秀之
境』了呢?」
原本默默吃飯的圭抬起臉說:
「依玉城女士的判斷,應該沒有這個必要吧?」
他的口氣好像在問:為什麼提這件事?
「可是,不管怎麼想……」
「肩膀酸痛應該在用這把琴之前就有的。」
圭用肯定的語氣打斷我正要說的話,在我聽來,意思是這話題
結束了。
「我認為可以信任那位女士的判斷。」
「可是……」
「總之,你就試著今天一整天都拉『真秀之境』不就好了?反正
傍晚也要去接受診療。」
「是沒錯……啦。」
可是,肩膀好不容易變輕鬆了又會……該怎麼說呢……不過,如
果拉「真秀之境」真的沒問題,那就可喜可賀了……
最後,我在去上福山老師的課之前用「真秀之境」做課前練習,
的確沒有出現任何不舒服的症狀,肩膀OK,脖子也沒問題。
不過,只拉了兩小時,下結論還太早了點。
要帶哪一把親去福山老師那裡?我疑惑了一下,最後還是一咬
牙選了「真秀之境」。就試著用「它」熬過那嚴苛的課程,如果OK
,應該就可以放心繼續用下去了。
萬一還是不行,就再回去挑戰阿瑪逖複製品,可以吧?
解決小提琴的問題後,在前往代官山的福山老師家途中,我埋
頭計劃對付三條薰子的作戰方針。
東想西想,試著尋找不會太尖銳又能讓老師接受的說法,但是
都沒什麼力道,只有一五一十坦白說了。我帶著這樣的決心推
開老師家的玄關門。
「啊哈哈哈!」
迎面傳來好幾個人的笑聲。
「真是——受不了——實在沒辦法相處啊!」
笑著說話的聲音是三條薰子,我當下覺得:話題主角是我吧?
裡面有幾個福山老師的弟子在,感覺像是自孩提時代起就認識
老師了(三條薰子也是其中之一)。對他們來說,老師家就像自
己家,有事就聚集在這里三言兩語地討論得很熱烈。雖然我也
見過他們其中兩、三個人,感覺卻不太好。
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們關係緊密,親如家人,甚至可以互稱小
名。在他們眼中,我好像是多餘的。
反正這也是事實嘛……從孩提時代開始就跟隨老師學習的人,
與只在大學四年間接受老師指導的我,關聯感與親密程度自然
有差……彼此生疏也是理所當然,我也並不在意就是。
但是那女人在這樣的團體當中,把我當成笑話,讓我很不高興。
我脫掉鞋子走進室內,大剌剌地走過走廊,把手搭上授課室的
門把。
「讓人誤以為是人妖底迪耶。」
聽到薰子的聲音,我的手戛然而止。
「那個褲子怎——麼看都像裙子,而且還化妝耶。」
我不但沒穿過像裙子的褲子,也沒有化過妝,莫非她不是在說
我?
我一面想一面轉動門把,打開門。
有幾個人轉過頭來看我。
薰子照例換上溫馴的模樣。依舊一頭黃色頭髮,但是沒戴耳環,
服裝也比在家的時候像樣多了。
薰子故意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哼,我才沒遲到呢。
「老師出門去了。」
薰子說。
「咦?」
「他有急事出門,四點前會回來。」
那我到時候再來好了。
我這樣想著,正要轉身離去時。
「我們回去了。」
團體裡的人率先站起來。
「小薰,加油啊。」
「不要輸給老頭的毒舌攻擊啊。」
「撐住、撐住。」
那些人各自說著,魚貫而出。
剩下我跟薰子兩人。
「來練習吧?」
薰子走到鋼琴邊。
「不用了。」
我說:
「老師回來的時候我再來。」
「外面很熱耶。」
也總比跟你在一起要好。
過來的路上流了很多汗,我用手指將滑下的眼鏡推回原位:
「我就明說了。我已經決定要請老師換伴奏。與其跟你一起合作
,我還不如不要參加日音賽。」
我流暢地說出這番話,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滿意。
「喔——要逃走嗎?」
薰子歪起嘴角。
「你要這樣想也無所謂。」
我斷然回應。
「果然是沒什麼毅力啊,小少爺。」
「不好意思,我是農家子弟,不記得曾經被當成少爺養育過。那
麼,辛苦了,可以請你回去了。」
「你要趕我走!?」
「這是『我的上課時間』。」
「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薰子凌厲地瞪視我,我聳聳肩。這麼說來,不管她怎麼瞪我或罵
我,我從來不曾覺得這女人「恐怖」呢。
「我會付你酬勞的。因為我是貧窮的無業遊民,還請根據金額多
寡,讓我分期付款。」
「我不是這個意思。」
薰子直率地說。
哼,這點我也是很清楚的。
「老師那邊我會去說,他要罵也是罵我。如果他要把我逐出師門
……」
……對,也是有這可能的。
「我和你之間只有衝突,與其繼續下去,這樣還乾脆些。」
「……我知道了,我們談談吧。」
這是薰子首度讓步。
「沒有必要。」
我回絕。
「你打擾到我練習了,請你快點回去。」
「原來如此。」
薰子低語。
「這才是讓魔鬼老頭也覺得棘手的『越後頑石』的真面目呀。」
「就算你用激將法也沒用。」
我打開琴盒取出琴弓,塗上松脂,再拿出小提琴著手調音。以鋼
琴取得A音讓兩弦達到和弦,四根弦調音結束後,再以和音檢查
它們的音程。
「我知道了。我可以從你面前消失,但是給我五分鐘。」
薰子說,我回嘴:
「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吵不出什麼結果?如果你真心想走職業這條路,
就听我說。」
薰子說話一向直言不諱,這樣說算是相當迂迴了。我不想再被
她騙了,但是內心仍舊不禁陷入迷惑。
「五分鐘而已,我保證。」
我會迷惑,就代表我已經被她說服了。
「我們到外面去一下,這間屋子裡不能抽煙。」
「這不是剛好嗎?戒掉如何?」
「這樣一來我會死在壓力下。」
薰子所說的「外面」真的是「房子外面」,炎熱的日照下只有屋簷
底下有些許陰影空間,我們各自找到喜歡的地方。
薰子像不良少女老大似地蹲著,隨即點起煙來,她抽的是雲雀(
Lark)。
盛夏午後的陽光中,蟬鳴唧唧的聲音更添一分暑氣,白煙就在
陽光中裊裊上升。
「因為只有五分鐘,必須簡短,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薰子又吸了一口煙,然後開口:
「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再不然交往對像是男的?」
不會吧?我完全沒料到對方想說的話是這個,剎時摸不著頭緒
:「啊?」
「不管是處男還是同性戀都無所謂,基本上呢……」
薰子接著說:
「如果你是同性戀中的女人,那你沒辦法理解我所說的『要更有
攻擊性』,也是情有可原……我要談的就是這個,你有興趣聽嗎
?」
當時我之所以會那樣回答,應該是與薰子相處至今的方式使然
吧。我跟她向來水火不容,之後就會分道揚鑣,我才不在乎她會
怎麼看我。
「我的交往對象的確是男的,在床上也是當女人。」
哎……我也真敢講出口。
薰子一點也不驚訝,「呼」地吐出煙來。
「果然沒錯……音樂真是偉大啊。因為沒有親眼見證,所以我也
不敢篤定。」
「這下你得到證實了。所以呢?你要說我的音色很GAY嗎?」
「不是,是很女人。」
「女人?」
「對,你鑽研的方法很女人。了解嗎?我看你是不了解吧?」
薰子也不等我的回答,擅自下定論接著說:
「如果要說男女之間不同之處在哪裡,不管從極端或總體來看,
就是做愛時『受方』與『攻方』的差別。再怎麼像男人的女人,在
性愛上都只能當受方。為什麼呢?比如說:女人就算騎在上面,
都是『被進入的』那方,男人則是『進入』的一方,因為打一開始
身體的構造就已經是這樣了。所以,老師曾經對我說過:要當鋼
琴家還是要當『女人』?選你喜歡的那邊。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也就是說,『受方』是女人的絕對屬性,要是當女人,就當不成鋼
琴家了。因為想要當個鋼琴家……該說是想成為音樂家,必須捨
棄自己內在女性的部分——老師曾這樣對我說過。所以,我捨棄
了女性那部分。光是被擁抱而感到喜悅,無法讓音樂屬於自己。
當然也有人是這樣享受音樂的沒錯,但那是聆聽者享受音樂的
方式,要是說這樣就能夠滿足,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費盡千辛萬
苦擔任演奏的那一方,只要聽CD去得到快感高潮就可以了。就
是這麼回事,我說完我的意見了,啊——時間超過了,抱歉。」
薰子站起身,我叫住她。
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面臨到一個重大而深刻的問題,讓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
也無法思考。
「不,算了,沒什麼。」
是的,我打消了叫住對方的舉動。
就在我們返回到屋裡時,走廊上的門正好打開,夫人探出頭來:
「老師打電話來,說有事耽擱,晚上才會回來,想把上課時間改
到下星期三。不好意思,可以嗎?」
「好的,沒問題。」
我回答。
我收拾好小提琴,三條薰子整理好散落的樂譜後,我們倆一起
走出玄關。
不,說不定三條薰子小姐特意在等我。
走出玄關後,她馬上悄聲說:
「我不會叫你們分手啦。」
隨即偷偷低語:
「只不過,如果參賽前還繼續當女人,是贏不了的,這是真的喔
。」
接著,她「喀喀喀」地踱步離開了。因為她穿的涼鞋就像舞妓小
姐穿的那種高跟木屐,才會發出「喀喀喀」的腳步聲……
唉呀,這種事一點也不重要。
在與正午並無二致、光是站著就汗如雨下的酷熱之中,我緩緩
邁步向前走。
女人就不行……女人就不行……
我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不,她的指責極具震撼,點出了我之前
想都沒想過的事情。
……她說的應該沒有錯。雖然我不會人云亦云,但是我覺得……
我了解她的話。
這想法湧上心頭,真實得彷彿胸口都被揪緊。
——好想找個人談談—--
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當我的商談對象。
圭不行。
因為他是「男人」。
如果找他談,他會陪我一起想吧!但只有這個問題,說給圭聽,
他也不見得會了解。
而提到女性音樂家,就屬把「真秀之境」借給我的時田澄江女士
了。雖然也算是有些交情,我跟她的關係卻還沒親密到可以談
這麼隱私的話題。要把我跟圭的關係告訴她……要談就非得從
這件事說起,可是我做不到。
要是有從清水舞台上縱身一跳的決心,也是可以找微笑先生啦
……因為這位富士見營運負責人、總是笑容可掬的阿伯,已經知
道我與圭的關係……但是大概沒辦法吧。石田微笑先生也是男
的;而且雖然這樣說不好意思,要談至少也得找個音樂水準不
在我之下的人,不然談了也是白談。
而浮現在我腦海的候選人……就這三位了。
薰子指出的問題,包含了我與圭的愛將何去何從,以及我自己
作為音樂家的可能性,與我此後人生的中心主軸息息相關,它
像一堵佔據我視線的牆,擋住我的去路,面對這堵牆,我完全孤
立無援。
……好好思考看看吧。
不,是一定要想。
我只能靠自己去想,靠自己找出答案,別無他法。
然而,只要一天找不到這答案,就算去參加大賽也是浪費時間。
如果熏子的話是對的,只要我繼續當個「女人」就當不成「音樂
家」……我要如何出席音樂家們一較才能與技術的競技場?
我低頭向前走。
當我正要轉進大廈前的轉角時,想到了「那裡」。當下就右轉,再
度回到大路上,朝向我接近的空車紅燈揚起手。
我想要見的老闆,以前好像曾在M響待過。古典音樂酒吧「音壺
」外面還掛著「休息中」的牌子。
儘管內心有些遲疑,我還是推開了門。門沒上鎖,廚房傳來正在
準備東西的聲音。
我下意識放輕腳步,偷偷摸摸地望進廚房。
三位工作人員正在做開店前的準備工作,看不到老闆的影子。
其中一人正好抬起臉看到我:
「啊,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始營業。」
「是,呃,老闆呢……」
「哦,我想他應該快來了吧?」
「是嗎?呃,可以讓我在這裡等他嗎?」
「可以啊,請便。」
我選了最角落一張顯眼的桌子坐下。
雙肘靠在桌上,兩手手指交叉,汗水未乾的前額靠在手上,開始
思考。
問題一、性愛的攻受位置,也會對鑽研音樂的方式造成同等影
響——這樣的見解是否正確?
問題二、如果這是正確的,我將面臨在音樂與圭當中兩者只能
取其一的抉擇嗎?
問題三、如果必須抉擇……我能捨棄哪一方呢?
關於問題一,總而言之先保留,我就是為了聽取這個問題的相
關參考意見,才來此拜訪老闆的。
要是問題一無解,問題二就不成立,畢竟這是一個假設性的問
題。
那麼,問題三……
我不願意去想。
也找不出答案。
如果選擇圭,我就必須捨棄我的生命意義「音樂」。
萬一我選擇音樂,就會失去圭這個無可取代的存在。同時我也
會背叛視我獨一無二的存在、愛著我的圭。
……向石田女士借來「真秀之境」那天晚上,我向圭說了什麼?
我可是親口說出「你比音樂重要」,言猶在耳,我竟然要捨棄你
而就音樂,我怎麼能……
不,沒錯,我那時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要是得在音樂與圭
當中二擇一,我選擇的是圭。我已經決定,不選擇成為音樂家,
而選擇當圭的情人。
所以,我已經決定為了當圭的情人,無論何時……我都可以捨棄
小提琴!
可是,我知道。不,我了解到—--
我很迷惑。
那時,我可以對圭說出那樣的宣言,是因為不曾想到自己有一
天必鬚麵臨像這樣的二擇一選項。
我沒認真想過,就以一副深思熟慮後的表情對圭說:
——我願意捨棄音樂而選擇你—--
而圭……雖然什麼也沒說,但是他心裡一定很高興。
圭也說過很多次:雖然他深深喜愛身為音樂家的我,但比起前
者,他更單純視我為一個「人」來愛我。
「那麼,答案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我低語著,卻為自己微微透出冷意的語調悚然一驚。
——我還無法抉擇……?
「喀啷喀啷」的聲音響起,我猛然回神抬頭看。
表情嚴厲、個子高的老人……我來此拜會的老闆已經進到門內。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
老闆注意到我。
那瞬間我發現自己沒有什麼話好跟老闆說了。
對啊……這只是我自己的問題,只有我才能回答,沒有人能給我
建議,就算給了也沒用。
老闆的眼睛從他皺攏的虯眉下方緊盯著我然後說:
「這次進的紅酒還不錯,我請你喝吧。」
「是。」我點頭說。
回想起來,我老是讓這個人看到我丟臉的地方……
老闆拿了兩瓶酒來,既然有這樣的特別優待,我自然不可能光
喝著而默不作聲了。
我提出與薰子在「具攻擊性」這點上的爭執,這話題比較不會那
麼難以啟齒。
「有位叫做三條薰子的女鋼琴手,您應該……不知道吧?」
「嗯,年輕一輩的我幾乎都不知道。」
「老師選她代替生島先生來為我伴奏,但是我與她格格不入。她
說我『缺乏攻擊性』。嗯,不是用說的,是怒吼。真的是把我惹火
了。我已經知道『具攻擊性』大概是什麼意思了,大致來說就是
把對曲子的詮釋鑽研到極致,對吧?所以我……」
「不對。」
他的回答打斷我想要繼續說下去的話。
「……不對嗎?」
「不全然錯,但稍有偏差。」
「啊……」
「以打靶來比喻,就是擦過目標了。」
「咦……」
「把『具攻擊性』解釋成『鑽研到極致』,到這裡還可以。那麼,你
要鑽研什麼?你所說的『對曲子的詮釋鑽研到極致』,這是非做
不可的;要是不明白作曲家想表達什麼,就無法演奏。但是這對
演奏家而言是出發點,『那裡』不過是起跑線而已。」
我領悟過來,凝視著老闆令人聯想到猛禽的年老面容。
「演奏家必須『具攻擊性』,是指之後的過程……也就是說,你從
樂譜上讀到『作曲家想藉曲子表達的東西』之後,是不是可以把
它們用你的小提琴如實而正確地傳達給聽者……把你理解到的
東西,用某種表現方式傳達給其他人;演奏家該做的工作,正是
這個『表現』,也就是必須『鑽研到極致』才能獲得的東西。」
說到這裡,老闆拿起酒杯,慢慢地啜飲一口,潤潤喉嚨。
這一小段時間,讓我可以將之前意識到的事情用準確的語言描
述出來,使其更加明確,也給了我空檔消化「大師」的教誨。
潤完喉嚨的「大師」再度開口時,雖然只是隱約的輪廓,但我大
致可以抓到自己作為一名音樂家的問題點在哪了。
所以……
「上次那首〈G弦之歌〉得到特A,是因為我聽到了它的『極致』。
不過,我大概是言之過早了。」
「圖片」
聽對方這麼說,我點頭。滿懷期待地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就算你叫我教你,而我也有意教你,『那一點』也是教不來的。
」
對,沒錯!
「要是能教,那也會變成單純的『模仿』,守村……你叫什麼名字
?」
「我叫悠季。」
「這世上唯一一個叫做『守村悠季』的演奏家表現,只要不是獨
屬於你,有其他任何一個人可以模仿,就沒有存在的意義與價
值。想打造出有意義、有價值的『你獨有的音樂』,你只能以你自
己的力量,一再窮究精進、克服身為表現者的自我。」
「是。」
「這不是很快樂嗎?」
「是!」
「要是能克服,該是多麼棒的事啊。」
「是……!」
「這就是演奏家最幸福的滋味。」
「是……!」
以手指用力擦拭淚水瀰漫的眼睛,耳邊傳來「大師」說話的聲音
:
「迷惑吧,守村,痛苦吧,像要死去一樣地痛苦吧!每個人在能
獨當一面之前都是這樣熬過來,請你努力精進。」
「是……」
聽著「大師」站起身來的動靜,我兩手覆住臉。
淚水從熱燙的淚腺湧出,溫暖地濡濕了手掌心。
命運賦予我的課題,我一樣也沒解決, 只是我已經看得見它們
了。
直到我能慎重嚴肅地完成這課題為止……雖然「能夠完成」只是
以樂觀的觀測為根據所推論得出的……就算能完成,到完成為
止要受苦、要穿越痛苦……能否熬得過這痛苦,本身就是課題。
我想著:
我要戰勝它。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絕對要戰勝它!
因為這是我與自己的戰鬥。
我愛依賴,只想以逸待勞、等待好運;我很懦弱,不管遇到什麼
事馬上就尋求他人幫助;我很愚蠢,連「我不了解」這件事都毫
無自覺……我更狡猾,愛面子只求自保別無他念,為此甚至可以
相信那些搪塞的藉口!我怎麼可以輸給這個糟糕透頂、沒價值
又不像樣的「我」啊!
就算拼了這口氣也不可以輸!
既然已經有所覺悟,那麼在我面前就只剩下一堵牆了。
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在日音賽中獲勝—--
第二天是星期六。
我給了圭一個「你先走吧」的吻送他出門,等了三十分鐘後,也
走出大廈。
走的是與圭相同的路線,前往比賽會場——位於五反田的音樂
廳。
目的當然是東京音樂大賽第二輪預賽的第二天賽程。從號碼來
看,圭應該下午才會上場,反正在家裡也靜不下心來,什麼事也
做不成。
指定曲是莫扎特的〈布拉格〉(注1)與柯普蘭的〈墨西哥沙龍〉(
注2)其中一首的指定段落,圭要演奏的是〈布拉格〉的第二樂章
。
注1:D大調第三十八號交響曲:Symphony No.38 in
D major,KV504 “Prague”。
注2:柯普蘭,Aaron Copland,1900~1990年,二十
世紀美國代表性作曲家。 〈El Salon Mexico〉為柯普
蘭1936年完成的單一樂章交響曲。
預賽之前會先以申請文件與錄影做篩選,在這個階段,競爭就
已十分激烈,每十人才取一人,第一輪預賽又要每三人就刷掉
一人。
第二輪預賽當中得以登上舞台的指揮們,每一位都亟欲發揮他
們全心全意努力之後的成果……覺得成功的人抬頭挺胸走下舞
台,自覺失敗的人則帶著失意的表情離開。
評審過程對外公開,任何一個人只要買票都可以進場,觀眾席
呈現稀稀落落的狀態。只有靠前面的位子幾乎坐滿,看樣子像
是參賽者的親朋好友;無法滿足於只等待結果,懷著某些理由
想親自來到會場的老師、家人、朋友等。
我重視聲音聽起來的效果,最後選擇了二樓相當於正中間一帶
的位置。
那一區也有很多人,看來,他們似乎是熱衷此道的古典樂迷,興
趣範圍廣及音樂比賽。
坐在我後面的,是兩位上了年紀、看似夫婦的同行者,每當一個
人結束表演,就互相小聲談論對於出場者的感想,相當尖銳地
切中要點。
雖然有這樣的觀眾在場……整體看來,音樂廳籠罩著閒散的氣
氛,只是其中還瀰漫著一股濃厚的緊張感。
空氣緊繃得像在考場,正式隆重的感覺凌駕了整個音樂廳。讓
人覺得就算台上演奏得很好,要是隨意鼓掌拍手,可能會招來
叱責。
我心想,很難捱吧……
「給我再多酬勞,我都不要當考試中的樂團首席。」
氣氛本身就是一個相當大的壓力,參賽者在這種狀況下接受評
審,一定既難熬又辛苦。而擔任媒介的樂團,為了讓參賽者的指
揮接受評審而演奏,相較之下, 我更能感受到他們的緊張。
對指揮來說「初見面就要一次定江山」,對樂團來說也是一樣。
指揮身為考生,對他們來說,自己的失敗是由於自己不夠格所
致……但是樂團這方要是有個萬一,犯下了並非源於指揮的失
誤……
更有甚的,並非只要不犯錯就好。為了讓評審公平且正確地進
行,樂團必須在演奏中準確地反映出參賽者的指揮。
要是一天內進行三十人的評審,比賽樂團就要在短短的彩排時
間內把握三十位指揮者的三十套指揮方式,力求表現出足以反
映參賽者各自不同個性的聲音。
(這麼吃重的工作,光是想像就令人精疲力竭。更別說過程中,
他們要一直背負著「做得好是應該,做不好就丟臉」的壓力。)
要是讓飯田先生他們來說,結論只有一句話:「職業樂團本來就
應該這樣。」
我在當聽眾的愉快心情中,模糊地思考著這些事,突然想到:
作為樂團的一員而演奏,與作為獨奏者而演奏,兩者是不一樣
的。
我應該是從某人那裡聽來或是學來的。換句話說,我已經「知道
」了。
可是,「知道」與「了解」之間有著雲泥之別;不但衝擊度不同,效
果也相異。
這可能代表「具攻擊性」的意義,以及我「無法完全發揮攻擊性」
的另一個原因。
一路走來,我都擔任交響樂團的演奏者,只有大學時期的校內
樂團和富士見的經驗,位置都是「樂團中的一介小提琴手」。其
中所要求的不是自我主張,而是「和諧」,配合其他樂器、配合指
揮的號令……簡單說,我一直都是壓抑自己的主張而彈奏……
「攻擊性」自然消失殆盡。
如果我待過職業樂團,說不定就會感受到其中的「攻擊性」。柏
林愛樂與卡拉揚之間互相爭鬥的「糾葛」,就是一場指揮與樂團
兩方自我主張的相互抗爭。指揮想要統一整合,各個樂手則以
自己的音為優先,他們試圖凌駕彼此,是雙方個性相互對抗的
過程。
可是,在校內編制的佛洛伊德樂團與富士見中,指揮就是指導
者,樂團是跟隨與聽從的一方。
在佛洛伊德里擔任指揮的,不是指導教師,就是擔任學生指揮
的學長姊。身為接受他人教導的學生,遵從「長幼有序」不成文
規定的團員們,理所當然得忠實地照指揮的要求演奏。學生指
揮與團員之間,有時會出現爭論與糾紛,但是一定會有人採取「
讓團員低頭」的方法來處理。就算起了紛爭,也都是朝向讓團員
們慢慢接受「樂團服從指揮」這條法律的方向努力進行。
在富士見,各項事務更是以指揮為尊。我們請來的職業或半職
業「老師」是指導者,團員們為了讓自己外行或不純熟的技術得
以提升,都要仰賴老師的指揮。在這裡,能不能跟上指揮是最重
要的課題,也是我們所能想到的最終目標。同為音樂家,與指揮
站在對等立場上「互相爭論」,是我們連作夢都沒有想到過的事
情。
我也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特別是在富士見裡,我扮演負責整合的「首席」角色,處理音樂
的態度也是以此為準則建立起來的,也就是「讓整體和諧」。為
了整齊,而力求整體和諧。
音大畢業的我,若發揮自己培養至今的力量,會讓團員困惑。要
是讓別人覺得「水準那麼高會跟不上」,我就無法擔任整合工作
了。
因為指揮是「指導老師」,特別突出也不要緊。應該說他最好高
過眾人、建立起權威,才能讓人安心地跟隨他。
但首席必須帶領大家跟隨指揮,獨自一人向前直奔是無法發揮
前導作用的。作為大家的指導者,隨時注意跟在身後的人們,觀
察他們的呼吸、一舉一動,不可以拋下他們先走。因此,不在十
分力當中保留四、五分,就無法「和諧」。
包含圭之前的指揮在內,我在富士見裡扮演和指揮夫唱婦隨的
妻子角色,而團員們的立場相當於「小孩子」……我不可以讓「夫
妻吵架」之類的行為發生,因為這樣只會使孩子們不安……也就
是說,這五年一路走來,我經常在自己的音樂主張上退縮,學習
自我壓抑。
不管在詮釋或是表現上,我沒有學到極力把自己的主張表現出
來給別人看的那種「具攻擊性」的音樂呈現,應該說是必然的結
果吧?
可是……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內心逐漸滋長出對獨奏者的憧憬。
在一再壓抑自我的過程中,持續克制自我真實想傳達的樂音,
渴望著總有一天能盡情演奏屬於我自己的聲音。
但是,一旦機會真的造訪,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露自我。不,是
我沒有意識到「那裡」就是我可以充分照自己意思發揮的地方。
我笑了出來,真是太蠢了,難怪薰子小姐會氣炸了。
約經過十幾位參賽者的表演結束後,我走到大廳找到電話,從
口袋裡掏出電話卡與電話薄。
『你好,這裡是三條家。 』
我在心中暗暗對接起電話的薰子小姐低語「謝謝你」一面說:
「我是大笨蛋守村,想要撤回之前的拆夥請求,還來得及嗎?」
『撤銷金要兩次練習費。 』
「如果你可以容我將現金不足的部分,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付給
你。」
『不要啦,一點一點給好麻煩。如果可以用比賽的獎金一次付清
,那我可以等。 』
「雖然我的個性是不對還沒到手的東西打如意算盤,但是沒問
題,如果得獎,就請三條小姐收下獎金。」
『那就非贏不可囉,你現在就來嗎? 』
「不,我人在東音賽的預賽會場,我的情人在指揮。」
『第幾輪預賽? 』
「第二輪。」
『唉呀,別管他。要是第二輪就被刷下來,這男人也沒有任何未
來潛力可言了,要是他真有讓你著迷的才能,輕輕鬆鬆就能晉
級了,懂嗎?你現在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
「……說得也是。那麼,我去後台給他一個吻,替他加油之後就過
去你那邊。」
『哇咧!好閃呀!少得意忘形,你這呆瓜! 』
「啊哈哈,抱歉啊。」
不知道能不能直接進入後台?我直接走向後台,似乎是可以隨
意出入的樣子,我在大房間的一隅看到正用紙杯喝著咖啡的圭
,揮揮手要他出來走廊一下。
「你來了?」
「嗯,但是臨時有點事情,沒辦法聽你指揮了,抱歉。」
「有什麼急事?」
圭的撲克臉上罩上一層擔憂的陰影,我朝他笑笑:
「嗯,是真的有點突然。我想到讓三條薰子閉嘴的方法了,現在
要過去找她。」
圭的眼神和緩下來。
「你掌握到要訣了嗎?」
「嗯,只是大略的梗概,不過知道方向了,我已經明白要朝哪邊
走。」
「這真是太好了。」
圭說,臉上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當然了,他早已經清楚知道我
的缺點,看見我所撞上的那堵牆了。再怎麼說,他是個直覺與觀
察力優異的天才音樂家呀。
他明明知道卻保持沉默,是因為這是我必須自己去察覺的事情
。如果他告訴了我,我只明白道理是無法解決任何事情的。不,
這樣一來,我就會變成光講求理論的傢伙。看似進步了,事實上
則卻掉入了自以為是的困難陷阱。以為自己懂了卻什麼也不了
解,尤其是,根本沒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其中,是一個很險惡的陷
阱。
「所以在我走之前……」
我迅速觀望了一下四周,壓低聲音說:
「至少要給你一個加油的吻。」
「這樣啊。」
雖然回答的聲音中不帶感情,眼神卻動搖了唷,圭。
我們在洗手間的隔間裡,交換了「加油」與「好」的親吻。
這下可真是臭味相投了。啊,有夠老的笑話,我實在很沒創意。
我今天跟三條小姐一見面就吵了起來。
「你在拖拖拉拉個什麼勁!到底是吻了多久啊!?」
劈頭就痛罵一頓,我本能地回吼:
「還不到兩分鐘耶!我只是回家去拿小提琴而已啦!」
「敗給你了……」
看三條小姐呆住的模樣,我意會過來,不禁面紅耳赤。三條小姐
乘勝追擊:
「哦——吻了兩分鐘耶,嗯~~」
「不、不可以嗎!?」
「沒人說不好啊,我只是覺得兩位還真親熱。」
因為我愛他嘛!話來到嘴邊卻打住。我已經說得太多了。
「所以,他是指揮吧?叫什麼名字?」
「無可奉告。」
「不要那麼小氣嘛,我又不會叫你同志男。」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成為他經歷上的瑕疵。」
我認真地說,三條小姐雙眼圓睜,嘴唇嘟成O字型。
「哇……你是認真的啊?」
「那是當然啦!我不是來跟你抬槓的,如果不開始練習我就要
回去嘍。」
「知道了啦,呃,那麼……」
「從頭開始。」
「哦哦,很有乾勁嘛?OK,我讓我來好好修理你一頓吧。」
她這樣一說我才猛然想起。
玉城醫師!我昨天必須去找她的,才一轉身就忘了!
「不好意思,暫停一下,請借我打個電話!」
「在那邊,愛情熱線要收雙倍電話錢。」
「我是要打給醫生啦,我忘記去看病了。」
「醫生?肛門科?」
「我說你呀, 在鋼琴前面忘記自己是女生比較好喔。」
之前把電話號碼抄進電話本里真是太幸運了,我心懷感謝地按
下電話鍵。
接電話的是位男性。
「啊,抱歉,玉城醫師正在工作嗎?」
『我就是玉城,請問您是? 』
「咦?啊,那個……之前看診的是位女性……」
『哦,她出診去了。 』
可能是她先生。
我快快報出自己的名字,說出前天晚上的事以及治療費還沒付
等等,請對方代為傳達昨天沒去看診的歉意。
「我今天也沒辦法如約複診,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星期一才行…
…是,抱歉。呃……請轉告她,多虧她我的肩膀已經很舒服了,是
,請代為轉達,感謝您了。」
我把無線電話掛回聽筒座上,接著輕輕瞪了一眼三條小姐:
「請不要偷聽別人講電話。」
三條小姐不理我。
「肩膀不舒服啊?」
「筋扭到而已,緊張平常都影響胃的,這次似乎跑到肩膀去了。」
「我沒那麼虐待你吧?」
咦?三條小姐的語氣讓我疑惑了一下:
「我沒有說是因為你吧。」
啊?她的態度明明沒有很惡劣,我卻這樣回應她。心裡覺得不
妥,立刻再補上幾句:
「我最近煩心的事情很多,不過,就快脫離低潮期了,原因之一
是我已經找到解決問題的切入點。」
說著,我發現自己不經意地笑了,便很不自然地收起笑容。
三條小姐「當琅琅」地敲響琴鍵。
我夾好小提琴搭上弓,拉出〈吉普賽狂想曲〉該拉的第一個音。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在做毫無結果的爭論,雖然當天我們徹
徹底底練習超過三個小時,但是還遠遠追不上之前爭執浪費掉
的時間。不過……
「抱歉,今天就練到這裡。」
「跟男朋友約好了嗎?」
「我說啊……請你也差不多一點,別再一直提這個話題好嗎?今
天我們樂團要團練啦。」
「你有參加樂團啊?」
對喔,我跟她今天才頭一次好好講話吧?
「我在一個叫富士見的業餘樂團擔任首席。」
「啊——」
三條小姐說著,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我,一臉恍然大悟的
表情。
「沒錯。」
我點頭。
阻止我在身為獨奏者的面向上發揮自我的,是三條小姐所指出
的「受」的體質,另外一個,便是為妥協而自我壓抑的習慣,這是
在身為樂團樂手的過程中漸漸染上的。
「今天,我看了大賽的樂團,第一次發覺到這點。」
「喂喂餵……這位小哥……」
「我跟三條小姐不同,個性比較退縮。大學時代也是,我的夢想
只到『順利進入職業樂團就好』而已呢。」
「你哪裡退縮啦?我可是被你披著羊皮的樣子給騙了呢!」
三條小姐憤慨地說。話中的意思是:今天的我與昨天之前的我
像是分屬不同次元,讓她很棘手。
我今天才實際感受到,她愛用的格鬥用語,像是放馬過來、我要
修理你之類的,也很適合用在音樂上的戰鬥。
(這個語句我想這樣拉。)(不行,這樣處理比較帥。)(這樣的處
理不是我的風格!)(那你把它加進來不就好了嗎?)(我不要
那樣!我的聲音是這樣的!)(這麼邋遢的樂句處理,怎麼能接
受!)(這樣哪裡邋遢啦!?像這種程度耶!)
小提琴與鋼琴各自主張自己的風格,試圖讓對方配合自己的做
法,過程簡直就是打仗。
雖然我有種略遜一籌的感覺,勉強還能與她對戰。
聽到「喀嚓」一聲細微的聲音,一陣香煙的味道傳到正在收拾小
提琴的我這邊。
「然後呢?你現在也會夢想跟男朋友一起登上世界舞台了?」
「誰知道呢……他總有一天會揚名世界,至於我……只能盡我所
能走到哪裡算哪裡吧。」
「你這人還真可愛啊。」
「下星期一再見了。」
「笨蛋,是明天。」
「明天是星期天耶。」
「頻率好不容易對上了,要加緊衝啊。」
「可是,你沒有約會嗎?」
「討厭的傢伙!快滾吧!」
「啊,抱歉,我只是擔心你!」
「不用你多事!」
如果三條薰子連男朋友也沒有,純粹只是找不到一個男子氣概
能凌駕她之上的男人吧。
話題回到富士見,在團練時,出席的人一一詢問我肩膀的狀況。
「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我搔著頭說,深深鞠躬道歉,行禮
如搗蒜。
經過恐怖的劇痛治療,我就這樣完全被治好了。對經歷過的我
以及旁觀整個過程的圭來說,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富士見的
人可是非常擔心我在那之後的狀況,一直放在心上。
至少應該先打個電話給微笑先生, 讓大家知道我沒事才對……
事到如今只能一邊暗自後悔,舉行了一場小型演奏會向大家證
明我一切正常。
「哇~喔,果然還是首席的小提琴最~好聽了。」
「畢竟音色不同嘛。」
聽到女性團員們的奉承,我不好意思了起來,而五十嵐立刻向
我挑戰誰拉琴拉得快。
「哎啊——雖然你手臂是好了沒錯,可是之前拉琴的速度那麼快
,我總覺得不甘心。」
「啊哈哈,也不是說拉得快就好。啊,不然我們就來比三項競技
。技巧上的拉琴速度、揉音(vibrato),還有無限制延長
(fermata)。怎樣?」
「好呀。」
「那先來點熱身運動,不然會像我一樣抽筋喔。」
其他團員們似乎也有興趣,我便試著邀請他們。
「現在開始要比技巧,歡迎大家一起加入,以每兩小節為段落進
行。一開始慢,漸漸加快速度。」
首先是緩板(Lento),Do Re Mi Do Re Mi Fa
Re。
好。
Do Re Mi Do Re Mi Fa Re。
Mi Fa Sol Mi Fa Sol Ra Fa。
Mi Fa Sol Mi Fa Sol Ra Fa。
Sol Ra Si Sol Ra Si Do Ra Si Do Re
Si Do--
Sol Ra Si Sol Ra Si Do Ra Si Do Re
Si Do--
Sol Ra Si Sol Ra Si Do Ra Si Do Re
Si Do--
「好,接下來是行板(Andante)。」
OK,大家都跟得上呢。
「接下來是快板(Allegro)。」
嗯——大家的能力差距也差不多顯現出來了。
「稍快板(Allegretto)。要是太用力,手指跟弓都會變鈍
哦,放輕點!」
「那麼,盡可能快點,音高也要正確!」
啊哈哈,大家亂七八糟得可真徹底,沒關係,沒關係。
音的競速賽結束後,團員們喧鬧著,我看著展露笑顏的大家,一
邊出聲叫五十嵐:
「要比嗎?」
「好!」
結果,靠著經年累月累積起來的功力,三項都由我獲勝。
「下次等我練習了再來比過!」
「好是好,可不要得了肌腱炎哦。」
「阿嵐,秘訣是在運弓上,看首席就知道了。」
「啊——飯田先生,你怎麼可以告訴他呢!」
「等一下再私底下偷偷告訴我。」
「我聽到了唷,五十嵐。」
延續上星期四,我正在指引他們「從遊戲中學習」時,門打開,圭
走了進來。
小號小姐三人組其中之一的清水小姐眼尖先看見,代表大家說
:
「怎麼樣了!?」
圭慢慢地環視室內的人,若無其事地把視線停在我身上,把右
手徐徐舉高到胸口處,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
「喔耶!」
「恭喜恭喜~~!」
「好棒喔!太~~棒啦!」
小空快步跑向圭,很快地把法國號湊到他跟前。
「好大的麥克風啊。」
圭苦笑。
「圭,發表一下感言!」
小空伸直背脊把「麥克風」湊上去,圭拿起法國號,把臉埋進牽
牛花型的喇叭口:
『第二輪預賽也通過了~~~』
男中音帶著奇妙的聲響說:
『第三輪預賽也要獲勝~~~』
然後,從喇叭口抬起來的臉,是一如往常的完美撲克臉。
「噗——」某位女性噴笑出來。
「指、指揮、指揮!啊哈哈哈哈哈!」
大家全都笑翻了。
我也捧腹大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圭。
你竟然會像這樣在大家面前開玩笑!你是怎麼了! ?不過,
這樣也好,現在的你真的是太棒了。
然後到了第三輪預賽。
剩下的十一名參賽者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精英。其中四位是日
本人,另外七位國籍與髮色各異,不愧是國際比賽。
第三輪預賽的指定曲也是在比賽前一天發表的。從之前重新指
定的七首曲子中挑出三首,把各首曲子演奏部分的總譜發給每
一位參賽者。
莫扎特歌劇〈費加洛婚禮〉選粹、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選粹
,以及肖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選粹(注3)。
我與富士見運營負責人微笑先生一起去聽。星期六團練的時候
。他偷偷在我耳邊跟我約好了。
我在會場碰到五十嵐他們。正確來說應該是五十嵐、春山小姐
與她妹妹,還有川島小姐。正想著呢,飯田先生他們也來了,出
席的還有一些富士見其他團員。這一區成了「桐之院圭加油團」
的位置。
我右邊是飯田先生,再過去是延原先生,左邊是春山小姐與她
妹妹,再隔壁是五十嵐。春山的妹妹與五十嵐似乎很談得來。
「問題出在歌劇上:這範疇在國內並不怎麼興盛,在歐洲卻是主
流。要是出這種題目,日本人相對就比較弱勢了。」
「可是,桐之院先生曾經出國留學過呀。」
「但是,我想他大概沒有指揮過吧。」
飯田先生越過我跟春山小姐對話,延原先生則在他隔壁說:
「我會特別『注耳』布拉姆斯。」
「什麼話呀,你這半吊子耳力。」
飯田先生馬上回嗆。
「用看的叫注目,用聽的不就叫做『注耳』嗎?」
「無聊死了——」
不過,他們會這般吵鬧,也只有在舞台中場休息時間的時候啦。
接著,輪到圭上場。
給圭的掌聲很大,應該是由於加油團的人數多吧。
〈費加洛〉伯爵夫人的詠嘆調(注4),圭最後結尾處理得不好,
樂團本身狀況不錯,但是關鍵的女高音沒有跟上來……明明前
一位參賽者的時候狀況還滿好的,是累了嗎?
布拉姆斯則讓我聽得入迷。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麼想,指揮
棒放下的瞬間不但爆出如雷掌聲,延原先生還拍手連聲喝彩:
「讓我們聽全曲啊~!」
注3:Le Nozze Di Figaro,莫扎特三大歌劇之一。
Brahms:Symphony No.1 in C minor,Op.68
,有「貝多芬第十號交響曲」之稱。 Chopin:Piano
Concerto No.2 in F minor,Op.21,肖邦二十
歲時的作品。
注4:伯爵夫人在第三幕第八景的詠嘆調〈Dove sono i
bei momenti? 〉意為「美好時光何在?」。
最後的肖邦也很棒,圭的指揮帶有華麗感。
他不僅勝在外表年輕英俊、挺拔高大,他的指揮有種華麗感。他
不耍帥,動作不大,不管是持指揮棒的右手,還是指尖動作善於
表達的左右都極度柔軟,表情豐富具說服力……更有種說不出
的毅然品格。現在雖然還有些年輕、性急,要是再等十年,這品
格應該就會被鍛煉成一種風格吧。
圭演奏完指定曲後,滿場都為他送上熱情的掌聲與喝彩聲,我
們則以理所當然的驕傲態度,只為他拍手而已。
因為,這是我們的天才指揮——桐之院圭盡全力指揮的表演,已
經不需要再錦上添花為他喝彩了。
接下來發表結果。跟第一輪、第二輪一樣,等所有參賽者演奏結
束後才會宣布。
富士見裡頭有很多人都是稍微蹺班一下來聽的,似乎只有我跟
五十嵐一直等到結果發表後才回去。
我與紛紛從座位上起身的人們打招呼,感覺有人碰碰我的肩膀
,我回頭,是飯田先生。
「啊,多謝你特意前來。」
我對他說,飯田先生把臉湊近我耳邊小小聲說:
「那傢伙說不定會落選。」
「咦?」
上一章 噢,看那個人(外傳)(オー・ソレ・見よ(外伝))
下一章 夏日風暴 (夏の嵐)
回目錄